◇◇◇
抱著膝盖打盹的昌浩,猛然醒过来,环顾四周。
森林之王的樱花树怒放,花瓣如雪片般飞舞。
勾阵虚弱地闭著眼睛,躺在那棵非常美丽的樱花树下。
昌浩站起来,走向她。
靠近她,她也文风不动。这是昌浩第一次看见,身为斗将的她没有任何反应。
昌浩坐在她旁边,呆呆看著飘落的花瓣。
接下来该怎么办,他怎么想都想不出答案。
勾阵还活著,只是昏沉地睡著了。生气与神气都用光了,没有力气醒过来。等她一点一点慢慢复元,就会醒过来。
但是,要等到什么时候,完全无法预测。
勾阵号称十二神将中第二强,也就是说,勾阵这个容器所盛装的通天力量的容量,也是排名第二。昌浩看过几次勾阵使出全力的情景,只有惊人两个字可以形容,现在那些力量全用光了。
设身处地去想,就很容易理解,她已经虚弱到超乎想像。
在这种状态下不可能带著她走。但也不能把她丢下来,万一现在被黑胶攻击,她很快就没命了。
不晓得叹第几次气时,昌浩发现尸不知何时站在他旁边。
「咲光映呢?」
被问的少年默默指给昌浩看。
咲光映靠在巨树旁的年轻樱花树上,闭上了眼睛。
昌浩微微一笑说:
「总觉得她经常在睡觉呢。」
尸垂下眼睛,背对昌浩坐下。
「睡觉可以忘掉一切。」
这个低声的回应,令昌浩惊讶。
少年的背影似乎不想让昌浩说任何话。昌浩闭上刚张开的嘴巴,任由尸自顾自地说。
「我们一直待在这座森林里。」
两个人不停的逃出村子,不停地跑、不停地跑。
但小孩子跑不了多远,很快就被追来的人抓到了。
然而,尸他们回到村子时,已经太迟了。
森林之神震怒发狂,夺走了所有村人的性命,整个村子也被黑色邪念吞噬消失了。
刚才扑上来的怪物们的身影,闪过昌浩脑海。发不出声音的他们,嘴巴里不断重复著相同的话。
都是你的错、都是你的错、都是你的错、都是你的错。
难道他们要说的是,村子会灭亡、所有人会被杀死,都是你的错?
「我和咲光映必须赎罪。」
昌浩的心发毛,耳边响起件说的话。
『惩罚将不断重复。漫无止境地重复,直到永远、永远。』
村人被埋在樱花树下的尸骸,全都化成了白骨,可见经过了漫长的岁月。
然而,昌浩却跟尸一起被男人们押进了村子里面。村长也追咲光映,追进了森林里面。村子广场燃烧著篝火,举办了庆祝咲光映婚礼的宴会。
村人们都还活著,昌浩明明亲眼看见了。
即使看见他们从土里爬出来,还是无法相信那全都是遥远的过去。
「在这座森林里,不断重复著那时候的日子。永远记得这一切不会忘记,就是我的惩罚。」
他跟她邂逅了好几次,救了她好几次,带著她逃走了好几次,也发过很多次誓会保护她。
这里是昌浩不认识的地方,时间的流逝也不一样。他无从知道,他们是活在什么时代?那个村子又是在什么时代消失的?
可能是过去,也可能是遥远的未来。或根本是另一个世界,与昌浩活著的人界不同。
不过,他们确实存在。每隔几十年就把活祭品献给森林之神,换来虽然不短但绝非永远的和平。
「那些日子永远在这座森林不断重复。醒来时,一切就开始了,睡著后就消失,不留痕迹,不论是约定或任何事……这就是咲光映的惩罚。」
件说过这个预言。不对,那不是预言,只是陈述事实。
『惩罚将不断重复。漫无止境地重复,直到永远、永远。』
尸看著咲光映沉睡的脸,难过地眯起眼睛。
不管多少次,我每天都会告诉你,我会保护你。
因为你睡著就会忘了这件事。
但我每次告诉你,你都会开心地点头,所以不管多少次,我都会告诉你。
——我会保护你。
因为我违逆神,把你带出来,绝不能让你死去。
——我会保护你。
保护包围我们的世界。这个世界真的很小,但我不知道其他容身之处。
——我会保护你。
我从来没想过,逃出来后会怎么样。因为我只在乎当下,不需要其他任何东西。
名字被剥夺的少年,在绝对出不去的森林,承受永远的责难。但他还是坚守誓言。
握紧他的手的少女,在绝对出不去的森林,承受永远的惩罚。但她还是选择跟他在一起。
两个人都不曾走过不同的路。
在他的人生中,不断重复著对她而言的新邂逅。在他的人生中,不断重复著对她而言的第一次誓言。
「我会保护你……」
尸刻骨铭心似地低喃,站起身来。
看著少年走向咲光映的背影,昌浩有种无法形容的心情。
怎么会这样?看著他们,明明心痛不已,却又忍不住憧憬他们。
在遥远的那天,若是牵起她的手,一切就会不一样吧?
当时,若拋开所有一切,说不定现在她就在自己身边了。
然而,昌浩没选择那么做。他只是一心为她的幸福祈祷。为了她永远的幸福,他发誓会保护她。
酷似那时的自己的少年,与酷似那时的她的少女,相依相偎。
昌浩觉得呼吸困难,痛苦得无法思考任何事,好羡慕他们。
仅管听说了他们受到的责难;尽管听说了他们受到的惩罚。
昌浩还是压抑不住澎湃涌现的情感。
那棵樱花树下的身影,是无法实现的自己,与得不到的她。
在付出许多牺牲、永远不断重复的时间中,不管要忍受多少难过、痛苦、悲伤,他们还是在一起。
昌浩仰望天空。
盛开的樱花点缀著黑夜,真的美到令人屏息。
『死亡将不断重复。漫无止境地重复,直到永远、永远。』
妖怪说的话,即是事实的陈述,同时也的确是预言。
尸单脚跪在咲光映身旁,轻轻拍落她头发上的花瓣。
文风不动的她,脸上毫无血色。
不停地重复又重复,不曾留下记忆的日子,确实腐蚀著少女的身心。
即使不会有记忆,那晚呈现的光景,还是会逐渐损毁她的心。
为了防止这种事,必须从某处斩断在森林中的日子。
因为尸发过誓。
——我会保护你。
我知道需要用什么来取代你。但把那些都先出去了还是不够,从很久以前我就知道,总有一天,尸樱会来夺走你。
为什么呢?你是如此虚无缥缈,弱不禁风。
我却只要有你在身旁就行了,你胜过所有在森林里沉睡的同胞、胜过被称为神的任何人事物。
把堆积起来的无数尸骸当成苗床而盛开的樱花,既美丽又可憎。
尸樱在追逐活祭品;追逐很久以前应该得到的活祭品。
但尸知道,献出取代的人,就能争取时间。
不久后,就可以破坏无法脱离的森林了。这次可以完全脱离这里,他要让永无止境的责难、永无止境的惩罚,从此结束。
「放心吧,咲光映。」
稍微动了一下的咲光映,靠在尸的身上。她的肌肤冷得像冰,由此可知她的时间不多了。
「我绝对会保护你。」
尸喃喃说著,瞥了巨树一眼。
十二神将沉睡在那棵树下。果不其然,那些家伙咬住了沾有她的血的布。
于是,就快沾染魔性的樱花复元了,挽回了即将失去的时间。
没问题,他知道用什么来取代。
因为在遥远的过去,他曾试过一次。
「不过,现在还要让那人稍微休息一下……」
再等一会,就能用来取代了。
恍如唱歌般呢喃细语的少年,瞥一眼躺在巨树下的十二神将勾阵。
隔著飘落的樱花投向勾阵的眼神,幽暗冰冷。
◇◇◇
胶状物般的邪念,窸窸窣窣起伏波动,数千、数万张脸吧嗒吧嗒张开嘴,不停地蠕动著。
层层交叠的邪念波浪,逐渐淹没堆起的紫色花瓣。
不断纷飞飘落的淡紫色花瓣,一碰到胶状物就变成黑色,长出新的脸,继续增生繁殖。
自由自在蠕动的黑胶,突然震颤起来,扭动身体,如退潮般从尸樱的根部消失了。
有个身影踩过花瓣,逼向了花瓣的堆积层。
吹起了风,花朵飘扬飞舞。
原本静止不动的花瓣堆积层,被顶起来,崩塌散落。
全身都是淡紫色花瓣,白毛血迹斑斑的小变形怪,摇摇晃晃地爬出花堆。
「唔
……」
贯穿背部、腹部的伤口,滴滴答答流著鲜血。它的生气不断被剥夺,光要保住性命就很困难了,根本没有余力治疗伤口,就快昏倒了。
「昌浩……勾……」
必须赶快回到他们身旁。
它心急如焚,身体却完全不听使唤。
踏出去的前脚垮下来,它又倒在层层重叠的花瓣上。
呼吸浅而短促的怪物,被伸过来的手抓起来。
十二神将朱雀轻易抓住它的颈子后面,把它的脸拎到自己的眼睛高度,语气淡然地说:
「你还真能撑呢,腾蛇。」
四肢无力下垂的怪物,缓缓张开眼睛,用带著凄厉的尖锐声音说:
「朱雀……你这小子……!」
怪物的眼神仿佛要将朱雀射杀,但朱雀全然不为所动。
「我还避开了要害呢。」
负责弒杀神将的朱雀满脸不在乎地回应,怪物对他龇牙咧嘴。
「那还是很痛啊!把火焰之刃给我,我也要让你尝尝有多痛……!」
咆哮怒吼的怪物,骤然屏住呼吸,表情扭曲,低声呻吟。伤口依然血流不止,不顺畅的呼吸越来越浅。
朱雀心想丢下它不管,它真的会死。
虽然避开了要害,但也刺穿了靠近要害的地方。朱雀冷静下来思考,搞不好它的生命会就此消失,但真是这样的话,也只能说是天命了。
朱雀的目的,是要消弱最强的战力,封锁它的神气,使它失去力量,并不是想杀了它。
「我可不想尝。倒是你,被砍了两次,好像已经产生免疫力,很好。」
瞬间,怪物真的很想杀了冷言冷语的朱雀。
如烈火般熊熊燃烧起来的怒气,急速冷却。
看怪物散发出来的氛围蓦然改变了,朱雀才耸耸肩,走到尸樱看不见的森林尽头。
他把怪物放在堆积如茵的花瓣上,坐在附近的樱花树下,把大刀放在身旁,跷起了脚。
怪物气喘吁吁,狠狠瞪著朱雀。
「喂……」
同胞只用眼神回应,怪物浮现厉色。
「发生了什么事?」
「——」
朱雀沉默以对。
夕阳色的眼睛闪过厉光。
「那真的是晴明吗?」
这次有了简短的答案。
「那是晴明。」
在紫色樱花飘舞中,朱雀的双眸蒙上了阴影。
怪物使出浑身力量撑起身体,又问了一次:
「那真的是被我们当成主人的安倍晴明吗?」
淡金色的眼眸微微震荡摇曳。
朱雀没有回应。
那就是答案。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