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卷 颤栗之瞳 第三章

安倍成亲在阴阳寮阴阳部的一个房间里唉声叹气着。

「还是没消息啊……」

祖父在上个月的月底失踪了。他们派小弟去追查,至今仍然没有任何音讯。

安倍晴明失踪一事,不但瞒着阴阳寮大部分的人,也瞒着皇宫贵族。想也知道,事情若传出去,不只贵族就连当今皇上都会陷入恐慌。无论如何都要避免这种事发生。

阴阳头、阴阳助、天文博士、阴阳博士、天文得业生。

只有这五人知道真相,除了阴阳头外,都是安倍晴明的亲人。

「所以事情才好办。」

对外是说昌浩出差,因为有事非请示安倍晴明不可,所以派阴阳生昌浩去找晴明。

阴阳博士接到命令,说要找个人替阴阳头办这件事,考虑到是亲人的话,晴明会比较自在,便派了最没有牵绊的昌浩到吉野。

这事有点棘手,所以昌浩可能要花点时间才能带回安倍晴明的裁示。「事情就是如此,请大家多担待。」

成亲这么告诉阴阳生们,他们也无异议地相信了。因为对阴阳生而言,阴阳头的事离他们太遥远了。

而且,他们的顶头上司阴阳博士就是安倍成亲。他的老奸巨猾是遗传自晴明,阴阳生们还相当稚嫩,当然不可能看穿真相。

但是,有个人例外。

上完当天的课正要回阴阳部的成亲,被一个语气听来客气的声音叫住了。

「博士。」

成亲停下来,看了一眼天花板,装出正经的表情才回过头去。

是阴阳得业生藤原敏次。

他手上抱着线装书、卷轴与砚台盒。

「昌浩大人还没回来吗?」

成亲用力点头答道:

「是啊,去吉野虽是不远,但事情有点棘手。」

「是吗……不会是回不来了吧?」

听到带着忧郁的台词,成亲的眼光闪烁了一下。但他很快隐藏那样的反应,稍微侧着头,装出逗趣的口吻说:

「原来我家老么这么不值得信赖啊?」

「啊,不是的!我不是那个意思!」敏次慌忙否定,手足无措地解释说:「我绝对没有那种意思!只是,该怎么说呢……京城的气氛十分凝重,所以阴阳头要请示晴明大人的事,想必是……」

想必是与京城、皇上息息相关,重大且严重的事。

「为国家奉献生命是我们的本分,因此应该以阴阳寮的使命为优先……可这么一来,他的学习又要落后了……」

即使是本分,昌浩也太可怜了。

刚从播磨国回来的昌浩,这三个月来都很认真上课。

「起码要让他快点……」

敏次忽然别过头去,捣住嘴巴,喀喀地咳了起来。

猛烈咳了半晌后,他脸色苍白地道歉。

「对不起,好像又犯了……」

他在阴历二月底患了重感冒。请四天病假后,痊愈回来上课,但这几天好像又犯了。

「晚上比想像中冷,对病情不太好。」

「不要太累,多休息几天,把病彻底治好吧。」

敏次很认真地回应阴阳博士:

「没这么严重,只是咳起来就无法呼吸,有点难过。」

其实身体还有点沉重,但真的只有一点点。可能是因为之前的感冒太过严重,体力消耗了大半,还没完全复原吧。

只因为这样就不来阴阳寮,无法成为阴阳生的榜样。做好健康管理,也是工作之一。得业生是阴阳生的典范,怎么可以那么没用呢?

成亲耸耸肩膀说:

「咳嗽比你所想的更耗体力哦……」

「是,谢谢关心。」

敏次行个礼,从成亲旁边走过去,走回阴阳部。

目送他离去的成亲,耳朵响起直接灌入大脑的声音。

《他是个好人呢。》

成亲眨个眼睛,移到外廊边缘,只把眼珠子转向旁边。

「是太裳啊……出了什么事吗?」

成亲的声音有些紧张。不过,这般的紧张程度大部分的人都不会发现,只有非常了解他的人,才会察觉如此细微的变化。

《没有,只是……》

隐形的神将似乎淡淡笑了起来。

《天后说,成亲大人可能会担心夫人的状况。》

成亲的妻子笃子突然昏倒后,一直卧床。她怀了第四个孩子,但体力的消耗比之前三个都严重。

基于某些理由,成亲并不想要第四个孩子,所以笃子原本很烦恼,该如何告诉成亲怀孕的事。

让她这么烦恼,成亲非常自责。

垂下视线的成亲,发现外廊下面有被挖过的痕迹。他想起这附近有种植杨桐树,现在却遍寻不着。

是枯了吗?

成亲的眼睛泛起厉色。不只宫内,京城各处、京城外,都有无数的树木枯槁。寝宫南殿的樱树开花了,但其他樱树却没开多少花。

即将到桃花盛开的季节,开花的桃树也寥寥无几。

由于桃树能驱邪,成亲居住的参议宅院也种了几棵,但看得出来一日比一日虚弱。

成亲有不祥的预感,于是请神将注意妻子的状况,若有异状立刻向他报告。

听到太裳的回答,成亲松了口气。

「没事就不要来报告嘛,吓死我了。」

《对不起。》

太裳立刻道歉,成亲摇摇头说:

「别这么说……其实你们现在也没心情管这种琐事,我不该拜托你们。」

话一说完,十二神将太裳就在成亲旁边现身了。

向来慈祥、温和的神将,罕见地竖起了眉毛。

「请收回琐事这句话。」

真的很罕见,太裳的语气带着些许粗暴,吓坏了成亲。

拢着袖子将双手藏在袖里的太裳,面对瞠目结舌的成亲,表情更严厉了。

「你担心身怀六甲的妻子,拜托我们看顾,你认为我们会当作琐事吗?成亲大人,你怎么会这么想呢?我们从你小时候就陪在你身旁,你还不了解我们吗?」

语气虽然粗暴,但比起腾蛇、青龙等同袍,其实不算什么。

但很少生气甚或竖起眉毛的太裳,其凶狠模样仍是让成亲哑然失言。

看起来比安倍吉昌的长子年轻很多的神将,半晌后垂下视线说:

「不……会让成亲大人说这种话,是我们该觉得惭愧。」

太裳转变态度,沮丧地垂下了头,成亲不知道该对太裳说什么。

安倍晴明全无消息。不只这样,连随行的十二神将的气息都掌握不到。

留在安倍家的天空,接到消息也不为所动。但很可能不是不为所动,是努力保持平静。相对地,待在异界的天后与太裳就十分慌张,擅自决定要去人界,却被天空制止了。

——晴明有青龙等同袍跟随。腾蛇、勾阵、昌浩也都去找他,六合已采取行动。你们就地待命,有什么异状时,负责保护安倍家的血脉。

两人忍着不往外冲,听从天空的命令。

这时,成亲把他们请来,拜托他们看顾妻子,他们立刻答应了。

「别感到惭愧,不然我会无地自容。」

成亲缩起肩膀,说得很轻松,但太裳的表情仍是严肃。

「有天后跟着夫人和孩子们,所以请放心。」

「你呢?」

「我要去保护昌亲的家人。」

昌亲的女儿梓被妖怪掳走,回来后一直处于危急状态。听六合说,是道反的公主救了她。

「被道反公主抢了锋头,我身为十二神将,非挽回名誉不可。要不然,晴明大人回来时,我会被同袍指责。」

太裳说得轻松自若,恢复了原有的柔和。

成亲苦笑回应。太裳眯起眼睛,行个礼便隐形了。

等神气消失后,成亲抬头仰望天空。

微阴的天空是令人郁闷的色彩。

「爷爷、昌浩,你们赶快回来啊……」

喃喃低语的成亲的背影,看起来比他自己想像中还要疲惫。

工作结束的钟声响起,藤原敏次很快收拾好东西离开。

明天是上巳的祓,阴阳寮的寮官们大多要去贺茂川的祓场。

敏次已经答应他所尊敬的藤原行成,要替他准备赎物。

行成以前都是委托安倍晴明。当敏次晋升为阴阳得业生的隔年,他就改托敏次了。

为了不辜负行成的期待,敏次非常努力,成绩卓越,行成也更因此仰赖他。

敏次很高兴,更是不断、不断地钻研,鼓励自己提升实力。

轻咳几声的敏次,「唉」地叹了一口气。

不小心读书读到三更半夜,害他得了重感冒。好起来后,又熬夜制作行成与其家人、佣人们的赎物。咳嗽会再犯,完全是由于睡眠不足。

「明天过后就能稍微休息一下了。」

敏次先回家拿准备好的赎物盒子,再到行成位于四条的宅院。

途中,因看到某户人家的庭院有桃花绽放,他便进去拜访这家人,请求分给他一枝桃花树枝,

这家人欣然答应了。

听说这个家只有两人,敏次就把多预备的赎物给他们,请他们转移病源和污秽,再帮他们念祓词。这家人非常开心,所以敏次原本只要一枝桃花枝,他们却给了三枝。敏次也没忘记帮桃树本身念诵祈福的祭文。桃树有点衰弱,念过祭文后似乎恢复了生气。

敏次把接收一污秽的赎物用布包起来,放回盒子内,抱着树枝赶去行成家。

忽然,他抬头看向天空。

再不到一个月,春天就要结束了。暮色低垂、天空微暗的京城,感觉像是蒙上了一层郁闷的面纱。

呸锵。

敏次惊讶地寻找传入耳里的微弱声响。

这里是马路中央,到处都看不到水池或河川。

他抱着赎物的盒子和桃花枝,环视周遭。

眨个眼,觉得背脊掠过一阵寒意,他倒抽了一口气。

「…………」

有视线盯着他。

不知道是从何而来的视线,敏次也没心情确认。

他把焦点对准天空,跨出了步伐。他并不急躁,但想尽可能赶快离开现场。

心脏扑通扑通狂跳,并非因为快步疾走,而是那之外的某种东西,加速了他的心跳。

敏次在嘴里念着祓词,片刻不停地赶路。

心想:啊,现在是逢魔时刻呢。

这么思考的同时,又担心那件要去请示晴明的事,脑中莫名其妙浮现不知何时会回来的后辈的脸,挥之不去。

他走过的地方,有扭曲的黑影蠢动,分裂成藤蔓般的形状,窸窸窣窣地摇曳隆起。

藤蔓的前端浮现指甲大小的脸,嘴巴吧嗒吧嗒张合,注视着敏次的背影。

眼睛眨也不眨地盯着敏次背影的脸,一溜烟没入阴影之中,不知道往哪里退去了。

◇  ◇  ◇

响起飒飒风声。

昌浩迷迷糊糊地张开眼睛。

他好像是抱着膝盖,额头靠在膝盖上,就那样睡着了。

迷蒙的大脑逐渐清晰,想起目前的状况后,昌浩才惊慌地环顾四周。

眼前是壮观的樱花森林。放眼望去,无数的樱花疯狂盛开,风吹花朵落。飘下的花朵覆盖地面,形成无限延伸的樱色床单。

十二神将勾阵动也不动地躺在特别粗壮的森林之主的树根旁。

心跳好快。昌浩站起来,环视周遭,在稍远的树底下发现了两个孩子。

男孩与女孩依偎在一起睡着了。女孩靠在男孩肩上,男孩握着女孩的手。

是尸和咲光映。大概累坏了,两人都昏睡不醒。

昌浩观察四周状况,似乎没有刺激直觉的危险。

「…………」

昌浩摇摇头。

心想不对,这座森林本身就很危险。并不是没有可以明显感觉到危险的东西,而是自己已经习惯了森林的诡异。

他在勾阵旁边蹲下来。

身为斗将的她,有人这么靠近,却没有反应,真的很罕见。

她的神气被邪念与樱树吸干,没有力气醒来,连一根手指都动不了。

她还有呼吸,但浅慢得令人害怕。胸部的上下起伏,微弱到不仔细看几乎不会察觉,肌肤也比刚才看到时更苍白。

原本以为她睡一觉后,体力会复原,却无任何改变。不对,应该说情况更糟了。

森林的花朵不断飘落。无止境地飘落,是因为同时不断地开花。

花朵要绽放,必须从土里吸收养分——但真只是从土里吸收吗?

差点变成尸樱的这片森林的樱树,魔性被勾阵的神气净化,逃过了一劫。

昌浩依序看着勾阵、尸、咲光映的脸,一面偏头思考。

「……该怎么做呢……」

整理不出头绪。

昌浩直接坐在满地的樱花上,抬头仰望森林之主的樱树。

花朵飘落着。若能什么都不想地单纯赏花,恐怕再也没有比这更美的光景。

在昏睡的短暂时间,昌浩看到了梦般的幻象。

那是祖父晴明要离开京城前,神将们聚集在自己房间时的光景。

他看到笑着说「你真的长高了呢」的朱雀;看到要求小怪不要恢复原貌的太阴:看到温柔微笑的天一,她梳子的图案;看到称赞他变强壮的玄武。

朱雀用梳子帮他梳头、绑发,技术好得惊人。当时昌浩非常惊讶,也很开心认识了朱雀崭新的一面。

心脏异常地怦怦跳动。

勾阵的话在耳边响起——腾蛇还活着,但神气消失了,发生什么事了。

发生什么事了。

「……将消失于同袍之手……」

昌浩这么喃喃自语,一阵寒意又掠过背脊。可以与十二神将最强的斗将对峙,又彻底消除他的神气者,据昌浩所知,仅有一人。

他不禁双手掩面,抽搐般喘着气。

「……他还活着,没事……」

勾阵是这么说的。

听说同袍之死会传达给神将们。昌浩听勾阵说过,是怎么样传达的。

很久以前曾发生过一次神将之死。

——天一曾经有死过一次。

啊,对了,第一个告诉自己这件事的人也是勾阵。

看着无力地闭着眼睛的勾阵,昌浩连眨了好几下眼睛。

闪过脑海的全是不好的事。他好想拥有希望,哪怕是一点也好。

然而,因为发生太多事了,现在的他不知所措。

昌浩瞥了眼尸和咲光映,仿佛看见以前的自己和藤花,无法压抑的冲动涌上心头。

看着他们,心里好难过。但还是想看着他们。无法实现的自己与藤花的模样就在那里。他可以把绝对得不到的未来托付给他们。

所以,他该怎么做呢?

「要确认重要事项的顺序……」

昌浩喃喃低语,整理自己的思绪。

同时发生太多事,人就会陷入混乱,忽略真正重大的事。然后越陷越深,老往坏处想,最后动弹不得。

应该把事实一一列出,冷静确认,思考自己想怎么做,而不是该怎么做。

他努力慢慢地做个深呼吸,敞开胸怀,抬头往上看。

「呃……不知道这是哪里。」

只能确定不是昌浩居住的人界。不会枯槁的樱树开着花。尸樱开着花。黑胶邪念聚集在招来死亡的樱树底下,执拗地追逐着昌浩一行人。

「为什么要追我们呢?」

它们是在追尸和咲光映。晴明也在追尸和咲光映,目标是咲光映,但原因不明。

只知道咲光映原本是尸樱的活祭品。尸为了阻止这件事,带她逃走了。他们的村子很可能因此惹恼尸樱,所有村人都死光。

「……………………」

昌浩静静环视美丽的樱花森林。

村人们的尸骸就埋在美丽的花朵底下。

不献出咲光映,森林之主的樱树就会变成尸樱。事实上,差点就成了尸樱。是因为勾阵的神气被强行剥夺,注入了森林,才会中途停止变化,恢复原状。

昌浩望着勾阵,她仍处于不知何时会醒来的睡眠状态。

「红莲还活着,唯有这件事不会错。勾阵这么说,就不会有错。」

勾阵不会为了安慰自己说那种话,所以是真的。

于是,昌浩确定了一件事。

那就是,既然红莲还活着,那不管发生什么事,他一定会回到自己和勾阵身旁。

「不要再想没有答案的事了。」

相信神祓众的长老们、夕雾、萤,都会说东想西想「可能是这样、可能是那样」,最浪费时间。

昌浩挺直背脊,开始想其他事。

想着藤花,那个遥不可及的人。

当时,自己的选择是目送她离去。倘若希望跟她在一起,会怎么样呢?

在选择的当时,那个未来就已经消失了。他却还是无法断念,压抑不住的感情在心中闷烧,推也推不开。

他猛拍自己的双颊,闭一下眼睛再扫视周遭。

孩子们还在睡觉。

起码要帮这两个孩子逃出这里,让他们不被尸樱追杀,从此不再害怕、无须逃亡,可以过着平静的生活。

昌浩想尽自己所能,铲除他们两人的阻碍。

没有人在听他说话。所以,他悄悄说出了原本绝对不会说出口的话。

「我的希望是……跟你在一起……」

昌浩抬头仰望樱树,发出几乎听不见的微弱声音。

「我的愿望是……跟你一起生活……」

然而,如春日的阳光、如花般微笑的脸庞,永远不可能属于自己。

所以那只是希望、只是愿望。这是昌浩仅有的自由。即使不能实现,也没有任何人可以阻止他抱持这样的希望、愿望。

闭着眼睛感受风吹的昌浩,再度张开眼睛时,眼中的光芒已十分平静。

「要设法离开这个世界,让尸和咲光映逃走。」

昌浩将愿望和希望寄托在他们身上。

就在他点头下定决心时,沉睡的咲光映缓缓张开了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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