昌浩一到竹三条宫,就先被命妇找去了。
被问到召唤虫子的事办得如何,他回说正在看祖父的书,研究法术。
他没说谎。他是真的有把书从头翻到尾,寻找要用的法术,只是最后偏离了初
衷,把正事忘光光,所有注意力都转移到召魂术上了。所以他内心其实很慌张,心
想得赶快找到召唤虫子的法术才行。
从命妇那里得到解放后,昌浩沮丧地垂下了肩膀。
两边都很重要,但若要说哪边应该优先,当然是命在旦夕的祖父。
如果会使用所有的法术,就不必为这种事烦恼了。
「我要更用功才行。」
昌浩由衷低喃,小怪默默点着头。
负责带路的侍女菖蒲,被问到云居住在哪里,笑着偏起头说:
「昌浩大人,您不只跟藤花大人很熟,跟云居大人也很熟呢。」
在旁边的小怪,耳朵抖动了一下,觉得这句话有问题。
但昌浩可能满脑子都想着要在宴会前找出召唤萤火虫的法术,对她说的话没有多加揣测。
「这个嘛,该怎说呢……就像是姐姐吧。」
说出口后,连他自己都觉得惊讶,居然可以说得这么顺口。
他们曾经敌对,昌浩把她当成仇人,对她深恶痛绝。是她至今以来的种种行为与用心,解开了昌浩的心结。
至于是不是完全释怀了?老实说,回想起来,还是会有一点疙瘩,但疙瘩也变得非常小了。
昌浩暗自期待小怪也是这样。但小怪受到的打击更加严重,所以恐怕没那么容易想得开。
菖蒲回说应该是在侍女的房间,昌浩向她道谢,便从庭院往那里走了。
走在昌浩旁边的小怪,沉下了脸。
昌浩察觉,疑惑地问:
「小怪,你怎么了?」
小怪抬头看着他,嘴巴苦得像咬到了苦虫,夕阳色的眼眸炯炯发亮。
「没什么……」
昌浩讶异地看着摇摇头的小怪,但没再追问。
小怪甩甩长尾巴。
它心想既然昌浩没听出什么,就没必要刻意去提,它只是被那句有弦外之音的话惹毛了。
「她在那里。」
昌浩指向前方。从房间走出来的风音,正对着他们轻轻挥手。
「今天怎么会来呢?」风音问。
昌浩把昨天的事大略说了一遍。
说着说着,就看到风音的表情越来越凝重。
她用手指按着嘴唇,低声嘟囔:
「黑虫……」
很少看到她的脸这么阴沉,昌浩的表情也跟着紧绷起来。
六合现身在微闭着眼睛像是在沉思的风音身旁。
「六合,你在这里啊?」昌浩问。
六合眨个眼睛,默然点头。
小怪疑惑地偏起了头。它觉得沉默、没表情的战友,似乎瞄了它一眼。
风音往阶梯走,在那里坐下来。昌浩坐在矮她几阶的地方,抬头看她。
怕坐在她旁边会惹来麻烦,所以昌浩有所节制。
刚才菖蒲说的话,昌浩完全听出了其中含意,只是觉得当下做出什么反应,会把事情搞得更复杂。
而且,也可能让小怪增添不必要的烦恼。
他心想只要自己表现得体,渐渐地就不会有人再说闲话了。
最好的办法是向大家宣告:「她有最爱的人了,所以我跟她之间没什么。」虽然那个对象并不是「人」。
他知道这个解决办法不可行,所以不会说出来,但这么做最有效、最具说服力,也是事实。
「腾蛇。」
六合用眼神叫小怪跟他走,自己先跳上了屋顶。
小怪瞥昌浩一眼,也跟在战友后面跳上去了。
神将们轻盈地跳上了屋顶。漫不经心地用眼睛追逐着他们的昌浩,听见风音用低沉的嗓音对他说:
「难道是沉滞具体化了?」
昌浩表情僵硬地说:
「嗯,我也这么想。」
点着头的昌浩,右脸颊和耳朵都有被虫咬过的痕迹。一直看着那些伤痕的风音,眼神泛起了厉色。
「对不起,冒犯了。」
她伸出来的手指,停在快碰到伤口的地方。
把手那样摆着不动的风音,嘴里念念有词,啪叽弹了一下手指。
昌浩仿佛听见从伤口传出了弹指之外的声音,惊讶地张大了眼睛。
戚觉有温温的液体从脸颊、耳朵流下来,他慌忙伸手去摸。
已经结痂的伤口又裂开,流出血来了。
「怎么会突然这样?」
昌浩慌忙摸索放在怀里的手帕,风音制止他,把放在自己怀里的怀纸递给他,用僵硬的语气说:
「里面藏着很小、很小的虫。」
「咦?」
接过怀纸按住伤口的昌浩,不禁哑然失言。
印有淡桃色图案的高级怀纸,似乎熏过香,飘着淡淡的香气。
是伽罗香。
昌浩想到,风音不让他用自己的手帕,把怀纸递给他,原来是这个理由。
香具有驱邪除魔的效用。
藏在昌浩伤口里的虫,已经被歼灭了,但风音是顾虑到可能还有虫气残留。
即便有虫气残留,也可以靠香的力量,彻底清除。
「我完全没发现……」
虽是自己的身体,却浑然不觉。
昌浩懊恼地低嚷,风音摇摇头说:
「大半不会察觉,因为还是孵化前的卵。」
风音这句话的内容太震撼了,昌浩听完后恍然大悟,咬住他的黑虫刻意把肉咬掉挖个洞,原来是为了这个理由,令他不寒而栗。
如果一直没察觉,虫钻进自己的皮肤里孵化了,会怎么样呢?
昌浩想都不敢想。
「如果是我遇到同样的状况,恐怕也被咬了。因为忙着把虫剥掉,应该不会注意到被植入了很小的卵。」
现在会察觉,是因为在京城里,这里算是保持得特别清净,所以才能察觉沉滞在脸颊、耳朵附近的微弱阴气。
「是吗……可是……」
即使是这样,自己也必须察觉。
风音知道昌浩的不甘心,拍拍他的肩膀说:
「腾蛇比谁都注意你,连他都没察觉,你就更不可能了。最好不要以为自己什么都做得到,不然哪天就会出现破绽。」
关于黑虫的事,风音也是第一次听说。在这之前,她好几次在京城的夜晚外出,祓除污秽与沉滞,但从来没有遇见过。
在皇宫里甚嚣尘上的传闻,风音也是前几天听藤原伊周提起才知道。后来怎么样了,也是现在听昌浩说才知道。
昌浩双手交握,脸色沉重地说:
「从今天晚上起,阴阳寮的阴阳师要与检非违使、卫士组成一队,在京城巡视。」
风音的表情紧绷起来。即便是阴阳师,被大群黑虫攻击也应付不了吧?
「还有,你把我们几个人送回人界时的事。」
「哦,」风音点点头,歪着脖子说:「你说那是召魂术,但是,我想最接近你想做的法术,应该是叫魂术。」
昌浩眨眨眼睛,拍手说:
「对哦,不是召唤,是叫唤……」
「对,我做的法术也是类似叫魂术。」
叫魂术又称为招魂术。
这个法术原本是用来叫回死者的魂。当有人死亡,就爬到那户人家的屋顶上,边挥舞死者穿过的衣服,边大声呼叫死者的名字。
以前的人相信,这么做可以把徘徊的魂叫回来,但是,真的那么做,也很少能让死者活过来。据说是透过这样的行动,来表现遗族不惜这么做也要把前往幽世的
死者拉回现世的心愿。
阴阳师的法术,真的可以把魂拉回来。不过,对象只限于寿命未尽的人。不去碰触与天命相关的死亡,是阴阳师之间的默契。
在尸樱的世界,晴明的寿命未尽。他的情形显然是种种要素盘根错节,扭曲了原来的天命。
还有阴气充斥而转为阳气的瞬问涌现的爆发力。
昌浩施行的法术,不是让晴明苏醒,而是让时间倒转,回到被尸樱吞噬之前,可以说是因为这样才能成功。
完全的返魂术、招魂术,是安倍晴明也还没碰触过的领域。
不过,祖父应该做得到吧?只是不做而已。
祖父绝对不会做扭曲世间哲理的事。
与晴明成为对照,选择扭曲哲理的人,最后是什么下场,昌浩非常清楚。
他想起在尸樱世界做的梦,看看自己的右手掌。那里有忘不了的触感。
「借用樱花树的力量,能再回到那个世界吗?」
昌浩喃喃说着抬起头,看到沉默的风音的严厉眼神,不由得惊慌失措。
难道是自己说错了什么话吗?
风音看到昌浩那个样子,眨眨眼睛说:
「啊,对不起,我有点恍神,没听到你说什么。」
原来是这样啊,昌浩松了一口气。
她那张秀丽的脸庞,严肃时看起来很可怕。不是人类可以比拟的可怕。
给昌浩的感觉,就像神将们激动起来的时候。
「我在想,借用樱花树的力量,说不定可以把爷爷他们叫回来。」
风音眯起了眼睛,似乎在思索什么。
「如果那里还留着晴明大人等人的什么东西,或许会有某些成果……」
问题就在这里。
昌浩陷入沉思。
风音一个字一个字确认昌浩说过的话。
高淤神说是树木的枯萎阻碍了晴明的苏醒?」
昌浩点点头。
「那么,先祓除京城的污秽,再对尸樱的世界施法,可能会比较顺利。若是气不循环,而是死亡在循环,那么,不管怎么叫唤都很难回来。」
死亡是停滞。
风音是顺着气的循环,把昌浩他们叫回来的。在尸樱彻底枯萎的那个瞬间,若不是昌浩把时间倒转回去,她大概也无计可施了。
「无论如何,最好赶快采取行动。不管是晴明大人那件事,或者是巡视京城那件事。」
「我知道了。」昌浩回应后站起来。「总之,要在开始巡视之前,想办法处理污秽。」
「要不要我帮忙?」
「风音,我希望你可以强化皇宫和这里的防守。我听说皇上的身体状况还是不好,也担心公主殿下的安危。」
然后,昌浩环视庭院一圈,确定树木是否都还活着。有风音在,所以都没问题。
「还有,在行动之前,我要先去一个地方。」
昌浩说完就要走了,风音叫住他说:
「你不去见藤花吗?」
正要转身离去的昌浩,停下脚步,嗯嗯沉吟了一会说:
「在找出召虫术之前,先不见她。」
「是吗?」
「我知道她不会有事。」
昌浩又接着说因为有你们在,风音对着他苦笑。
「说得也是。」
忽然想起藤花刚才心神不宁的样子,风音犹豫着该不该告诉昌浩。
正在考虑时,昌浩往屋顶叫了一声:
「小怪,走啦!」
把头探出屋顶外的小怪点点头,又转向后面,对六合说了一、两句话。
说完便轻盈地跳下来,降落在昌浩唇上。
昌浩向风音挥手道别,从庭院走向大门。
出马路时,天空已经微暗。最近都是阴天,所以很难判断时间。
他把离开阴阳寮的时间告诉了文重,约好那之后去他府上。
所以必须赶过去。
地点在九条靠东边郊区,是栋老宅院。文重说只是先暂住在那里,正在考虑要翻新,还是要另外找一栋适合居住的地方。
要做的事太多了。
昌浩边走向九条,边问肩上的小怪:
「六合说了什么?」
「好像有不少事让他烦心。」
「你也总括得太粗略了……」
小怪搔搔耳朵一带说:
「为了让战友们恢复神气,六合一个人尽了最大的努力,但力有未逮,靠贵船的力量才补回了神气,句点。」
「说得太简略,听不太懂。」
都照实说了,还是不行?
「他说只要去贵船,说不定勾阵也会复原。等解决污秽这件事后,要劝劝她。」
「我不懂,既然那么做比较好,何不那么做呢?」
「那不是我说的,是六合说的。因为是他说的,所以才可靠吧。」
「可是,到时候是小怪去劝吧?」
「六合比我更有说服力吧?」
若是由什么都不做也能恢复到一定程度的小怪来劝她,她会坚决地说自己也没问题,绝对不可能行动。
「啊,说得也是。」
点头表示同意的昌浩,忽然放慢了脚步。
「怎么会这样……?」
空气突然变得沉重。
以某个地方为界线,沉滞急剧增强。
昌浩回头看来时路。
他是从修子居住的竹三条宫,直直往南走到这里,就在刚过万里小路与梅小路的交叉口附近。
文重的住处,真的是在京城的边缘。昌浩觉得很奇怪,文重曾当过诸国首长,怎么会选在这么不方便的地方呢。
每前进一步,沉滞就更浓烈。
越过八条,进入九条。
沉重的压力更强大了,连沉滞都看得见,而且呼吸困难。
昌浩掩住了嘴巴。
「居然……到这种程度……」
神情紧张的小怪对哑然失言的昌浩低嚷:
「喂,昌浩,你不是时常祓除京城的污秽吗?」
「我是啊!」
十天前,他才刚坐着车之辅,绕了京城一圈。在几个地方设置要点,用法术把画好的线连接起来,围住整个京城,还念了修祓的咒文。
「从前鬼门到后鬼门的流通都考虑进去了,若是失败马上就会知道。」
法术完成后,他又绕京城一圈做了确认。法术成功,污秽被祓除了。虽然树木的枯萎很快又使气枯竭,带来沉滞,但当下确实成功了。
况且,才短短十天,沉滞就加剧到这种程度,太不正常了,令人不寒而栗。
昌浩觉得衣服下的肌肤都起了鸡皮疙瘩,下意识地搓着手臂。
「这情形太诡异了……」
这么喃喃自语的昌浩,脑中忽然闪过一个想法。
沉滞是阴气,阴气是死亡。
充斥这一带的是死亡的气息。
越往前走,住家就越少,映入眼帘的是荒芜的草地。
被颓圮的围墙包围的宅院,庭院杂草丛生,墙上藤蔓攀爬,从大门到房屋入口的通道被草掩没,没那么容易进去了。
有些草稍微被拨开的地方,可能是野兽出没的通道。
来到这附近,已经看不到无家可归的流浪汉,或是四处为家的夜贼子。虽然可以遮风避雨,但太过荒凉,可能连他们都觉得阴森而不敢靠近。
没事要办的话,昌浩也不想在这个时间来这里。
不可思议的是,完全入夜后,反而没那么可怕。
一般认为,白天与黑夜之间的时间狭缝最危险。
昌浩缓缓走在两旁是荒地或无人宅院,且路面凹凸不平的道路上,严重的沉滞令他呼吸闲难。
他一直掩住口鼻前进,终于在一排无人宅院中,找到一栋有人的气息的建筑物。
「是这里……?」
昌浩茫然低喃,不由得往后退。
那栋宅院快毁坏的大门有修缮过的痕迹。从大门到房屋入口的通道,也割过草,可以走过去。墙壁也做过修缮,以防被人看见里面。
但是,昌浩觉得,这里的阴气比刚才经过的任何地方都浓烈,整栋宅院也比黑夜更昏暗。
他很不想进去,可是不能不进去,因为答应过对方。
把嘴巴紧闭成一条线的昌浩,踏入了大门内。
文重出来迎接来访的昌浩。
屋内与荒废的外观不同,比较有经过整理。
但沉滞更加严重,不时引发晕眩。
小怪看起来也有些痛苦。可能是被阴气的浓度、重量缠身,它不停地甩动尾巴和耳朵或是跺脚,掩不住焦躁。
「安倍大人,你能来真是太好了……」
今天早上才在皇宫里见过面的文重,脸好像比那时候老了十岁,只有眼睛闪烁着光辉。
「请这边走……」
被请入屋内的昌浩,有点害怕地走在文重后面。
为了预防随时有事发生,他在袖子里面结手印,悄悄确认怀里有几张符。
全部共有两张驱邪除魔的符、一张止血符、一张止痛符、一张禊祓符。
脸颊和耳朵的伤彷佛又隐隐作痛,昌浩皱起了眉头。
血止住了、也不痛了,但他就是莫名地在意。
坐在昌浩肩上的小怪,耳朵抽动了一下。长长的耳朵竖起来,夕阳色的眼眸瞪视着里面。
小怪看的是文重前进的方向。
文重在可能是房子最深处的地方停下来。
「安倍大人……」背对着昌浩的文重,突然开口说:「你曾经失去过很重要的人吗?」
这句话问得太突然,昌浩一时答不上来。
不知道文重是如何解读他这样的反应,缓缓地摇着头。
就在这时候,昌浩听见从某个地方传来了暗沉的鸣响声。
「今年冬天,我差点失去最重要的人。」文重把手搭在前面的木门上,呻吟般接着说:「我怎么样都不想放手,所以……我扭曲了哲理。」
「……」
昌浩的胸口怦怦狂跳起来。
他说他扭曲了哲理。
不会吧?
文重缓缓回头看着倒抽一口气的昌浩,笑得脸部歪斜变形。
「我不会祈求你的谅解。这件事都怪我不肯放手,她并没有错。」
然而,扭曲哲理必须付出代价。
「我带着她逃到了这里……我以为逃到这里,追兵就
会死心。」
但他想得太简单了。
昌浩的心脏跳得很不正常。
暗沉的鸣响声越来越洪亮。
那是拍翅声。
就在听出是什么声音是,骇人的寒意袭向了昌浩的全身。
他觉得一阵晕眩。只要被阴气吞噬,生气就会在瞬间被榨干。
他们旁边的板窗,啪嗒啪嗒晃动。状似黑烟的东西,发出暗沉的鸣响声,从缝隙钻进来。
小怪迸发出斗气,把那些东西炸飞出去。
文重当场蹲下来,掩住了脸。
「你这家伙是打算把昌浩交给他们吗?」
小怪的怒吼声割破了空气。
铰链松脱的板窗被斗气的暴风吹走,成群的无数黑虫一拥而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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