波浪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
昌浩在黑暗中缓缓抬起眼皮,环视周遭。
附近没有任何动静。
他小心翼翼地站起来,大略检视过后,确定身体没有受伤。
「唔……」
身旁传来微弱的呻吟声。
「太阴。」
他轻声叫唤,隔了一会才有回应。
「昌……浩……?」
先传来活动身体的动静,然后神气靠过来了。
「是昌浩吧?」
为了慎重起见,太阴又问了一次,昌浩点头说:
「嗯,太阴,你还好吧?」
「我很好……」
隔了一会才回应,可见没她说的那么好。
昌浩缓缓吐着气,对自己施加暗视术。勾玉的波动扩散开来,视野一下子变得辽阔了。
「欸……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太阴疑惑地皱起眉头。她只记得在朱雀大路被妖魔包围,要逃走时被落雷击中了。
也难怪她感到疑惑,因为这里显然不是朱雀大路。
昌浩摇摇头说:
「可能是被拖进了什么地方。」
被智铺众,不,应该说是被黄泉妖魔。
虽然不确定这是什么地方,但感觉是梦殿的尽头,或是界与界之间的狭缝,或是类似那样的地方。
波浪声越来越靠近。
昌浩的眼皮震颤起来。
「是黄泉之风……」
从传来波浪声的方向,吹来根本就是阴气的冷风。而且奇怪的是,又有性质不同于黄泉之风的风,吹向波浪声的方位。
那是道沉重的风,带着污秽的雨的气息。
昌浩定睛凝视风的流动,发现风搬运着闪闪发亮的东西。
「那是什么……」
同样注意到那个东西的太阴,疑惑地低喃。
那些闪闪发亮的东西,宛如带点白色的螺钿粉末,乘风而来,碰到波浪就沉入了水里。
沉入水里的粉末,忽然变大扩散。
「啊……!」
太阴瞪大了眼睛。
宛如白色螺钿碎片的东西,变成了白色蝴蝶、变成了魂虫。
浮现出闭着眼睛的人的模样的白色翅膀,边拍动边挣扎,像是试图逆水而行,但是却抗拒不了,逐渐往下沉。
多到数不清的白色蝴蝶们、魂虫们,接二连三消失在水底。
小小的黑色泡沫取而代之,从水底浮上来。在水面上破裂的泡沫水花,化为黑色粉末,被黄泉之风带走了。
哑然看着那个光景的昌浩,背脊一阵战栗。
那是黄泉的妖魔,那是在人界涌出汇集后会变成妖魔的妖气粉末。
昌浩的心脏狂跳。
魂虫走了,妖魔来了。
黄泉的入口就在那里的水底下,水与那个大盘石相连结。
而且。
心脏再次狂跳。
大哥就在那里。大哥和被关在竹笼眼的笼子里的两柱神──天满大自在天神和小野时守,都在那里。
昌浩跑到水滨。卷过来又退回去的波浪,溅起白色水花。毫不在意的昌浩走进波浪里,太阴也紧跟在后。
走进魂虫接二连三消失的水里后,昌浩发现无论怎么前进,水深都只到膝盖下。
冰冷的水在昌浩膝盖下晃动。他把双手伸进水里,就触到了摸起来像是沙子的水底。
昌浩的手脚都碰触到了水底。然而,魂虫却都沉入了比水底更深的地方,又从那里面冒出了黑色泡沫。
这里的水很可能是只有它们可以来来去去的道路。
那么,黄泉的入口与自己现在所在的地方,难道是相邻的不同世界吗?
「可恶,要怎么去那里面呢……」
就在这时候,低嚷的昌浩闻到鼻尖前有股淡淡的甜味。
他很快察觉从上风处飘来的奇妙甜腻气味是什么。
是尸臭味。
抬起头的昌浩,看见站在上风处的身影。
是头披破烂黑衣的纤瘦身躯。
「泉津日狭女……」
昌浩一吼,风就突然静止了。白色粉末、黑色泡沫也都消失了。
在风静止的同时,水面也平静了。女人轻松自若地站在宛如涂上层层黑漆的水面上。
泉津日狭女把披在头上的布掀到背后,把抹了血般的鲜红嘴唇扭成笑的形状。
「阴阳师。」
「……」
昌浩毛骨悚然。她的声音低沉、缺乏抑扬顿挫,却带着奇妙的妩媚,彷佛长驱直入耳膜深处。
明明与泉津日狭女相隔一段距离,昌浩却有种她在耳边轻声细语的错觉。
「……」
察觉动静的太阴,抬高视线,看到身旁的昌浩往后退了几步,盯着泉津日狭女的表情很僵硬。
「昌浩?」
听到叫唤声,昌浩露出猛然回神的表情。
望着两人的黄泉女人,忽地眯起眼睛,噗哧一笑。
她的美貌让人惊艳、让人害怕。
昌浩卯足气力与泉津日狭女对峙。把脚打湿的水好冷,在只听得到自己的呼吸声与心跳声的黑暗中,昌浩觉得全身有种不明原因的压迫感。
他无法移开视线。直觉告诉他,只要把视线从女人身上移开就会完蛋了。
不知道这样经过了多久。
泉津日狭女终于带着微笑缓缓开口了。
「你有想得到的东西吧?」
「……」
昌浩和太阴都皱起了眉头,他们猜不出泉津日狭女到底要说什么。
黄泉女人以风骚的动作指向水面。
漆黑的水面掀起波纹,里面浮现出好几个情景。
不由得往那里看的昌浩,倒抽了一口气。
「唔……!」
那里呈现的是,以前在梦里看到的不曾有过的过去的情景。
泉津日狭女低声笑着,对愕然张大眼睛的昌浩轻声说:
「你希望的话,我就让那些情景成真。」
好几个情景映在水面上。啊,她笑得好幸福。绝对得不到的未来,在漆黑中无限延伸。
「──……!」
看到这些情景时,昌浩觉得是恶梦,是诱惑人心、动摇意志的陷阱。
虽然没有证据,但他就是这么觉得。最后证实,他是对的。
那果然是黄泉的陷阱。
昌浩还察觉到一件事。
只有自己作着这样的梦吗?不,恐怕不是。
肯定是所有人都被迫作了这种无法抗拒的幸福的恶梦、这种如实呈现出心中愿望的恶梦。
梦越幸福,就会越突显出现实的痛苦,让人想逃入梦里。会削弱活下去的气力,让人只想作幸福的梦。
接触阴气的宿体失去气力后,疾病就容易闯入体内,腐蚀身心。
可能是看到昌浩的表情,泉津日狭女笑得更灿烂了。
「阴阳师,像那个男人那样,过来我这里吧。」
太阴听出女人话中指的是谁,肩膀大大颤抖。
「你对成亲做了什么……!」
黄泉妖魔的眼睛闪烁着妖艳的光芒。
「我对他说,只要他投靠我们,就放过所有他所爱的人。」
不久后,咒语将会带走所有的人类。但是,只要他愿意,就能让他所爱的家人逃过咒语。
「那个男人很聪明,他选择了所爱的人,而不是世界。」
与黄泉之神作对,不可能活得下去。
昌浩振作起来,狠狠瞪着在喉咙深处咯咯窃笑的泉津日狭女。
「家人被当成人质,任谁都会……」
昌浩知道哥哥是多么呵护自己的妻子和孩子。柔弱的他们的性命被用来当成要挟,那个哥哥即使知道是错误的选择,恐怕也会投敌吧。
他就知道一定有原因。哥哥会投靠把世人带向死亡的那群人,一定有他相当的理由。
果然没错,哥哥的心并没有被敌人同化。
确信化为心安,在心中扩散。
昌浩吸口气说:
「通往黄泉入口的路在哪里?」
被昌浩严厉询问,泉津日狭女显得有点意外,直盯着昌浩。
「你问这个做什么?」
「我要夺回被你带走的人的魂、夺回魂虫!」
心脏扑通扑通跳动,胸口热了起来。
「我要把成亲哥哥带回来!」
太阴听见昌浩的嘶吼,高高举起右手,把神气聚集在掌心,化为龙卷风。
「看招!」
龙卷风伴随着怒吼声扑向了黄泉女人。
同时,昌浩结起了手印。
「缚鬼伏邪、百鬼消除……!」
即将爆发的是昌浩自身的灵力而非勾玉的力量,昌浩的心脏却在这时候不自然地弹跳起来。
「唔……!」
张大眼睛的昌浩倒吸一口气,表情冻结。
激烈的疼痛以右肩深处被击碎的地方为起点,贯穿了全身。
「──唔……!」
痛到发不出声音、甚至
无法呼吸的疼痛,侵袭全身,昌浩当场瘫坐下来。
「唔……啊……唔……!」
「昌浩!」
被意想不到的状态吓得花容失色的太阴,瞪视着泉津日狭女。
「你做了什么?!」
但是,女人满不在乎地微微一笑,疑惑地偏起了头。
「我没做什么呀……啊,对了,」女人把黑衣披在头上,不经意似地喃喃说道:「那个男人说,他已经毁了你,你再也站不起来了。」
「咦……」
气得要再抛出龙卷风的太阴,把手停下来。
尽管已经奄奄一息,还是强撑着爬起来的昌浩,察觉自己是怎么回事,整个人呆住了。
「他把灵力……」
昌浩清楚感觉到,被埋入右肩深处的极小的竹笼眼,正在脉动。
那是金光闪闪的竹笼眼的笼子。比小指头的指甲还要小的竹笼眼的笼子,被埋在昌浩肩骨的最深处。
扑通扑通脉动着。
为什么这么做?
不用问也知道,刚才泉津日狭女不是说得很清楚了?
就是为了彻底封锁昌浩的灵力。
「哥……哥……」
昌浩的意志强烈动摇。
不难想像,若是不能使用灵力,即使有十二神将护卫,昌浩也会陷入险境。
成亲明明知道,却动了这样的手脚,究竟在想什么?
昌浩一直相信哥哥只是假装投敌,但是,真是那样吗?
难道是真的?可是……
「昌浩!」
看到成亲的灵力从昌浩右肩冒出来,在旁边跪下来的太阴脸色发白。
「成亲……怎么可以……」
泉津日狭女交互看着哑然失言的太阴与呆若木鸡的昌浩,愉悦地笑出声来。
「原来他说毁了你,是指这个啊。」
泉津日狭女的话带给昌浩被痛击般的震撼。
昌浩和太阴努力撑住僵直的身躯,缓缓望向泉津日狭女。
「毁了……?」
因为心情大乱,昌浩发出来的声音带着嘶哑。
泉津日狭女露出透着残酷的笑容,细眯起眼睛。
「可怜啊。」
泉津日狭女的眼里泛着喜色,与她表示同情的声音恰恰相反。
再厉害的阴阳师,若是不能使用灵力,就跟一般人一样。阴阳师本身失去力量,式神的能力也会减半。
她原本怀疑成亲为什么不夺走昌浩的性命,现在觉得很有趣。他活着,也有意识,却被封锁了最需要的战斗力。
贸然使用灵力,像刚才那样的痛苦就会侵袭全身。
「无力的阴阳师,现在你知道愚蠢地仰赖血缘也没用了吧?」
女人从披头衣服下露出来的双眸,带着嘲笑。
「那个身为你哥哥的男人已经不在了,他为了救家人,抛弃了其他所有一切啦。」
然后,女人把掌心朝向黑色水面。
「让那个男人看看你将死的样子吧,以防他对你还有眷恋。」
漆黑的水面荡漾,浮现颜色。昌浩硬撑着站起来。
「你看吧,那个男人会把所有魂虫带去给我的大神……」
忽然,女人静默下来,原本挂在嘴角的笑容消失了。
昌浩清楚看见凝视着映在水面的情景的女人,吊起柳眉,鲜红的嘴唇微微动了一下。
头披黑衣的女人,突然沉入水底,没有溅起一滴水花。
面对突如其来的状况,来不及反应的太阴,倒吸一口气,蹬水跃起。
「等等!」
她跟在女人后面跳进水里,但是,被水底阻挡了。
「可恶!」
昌浩紧张的声音,阻止了正要爆发神气的太阴。
「太阴,你看……!」
听到不寻常的语气,太阴回过头看,发出「啊」的叫声。
漆黑的水面残留着泉津日狭女发出来的力量,宛如同袍做出来的水镜般,映出了其他某个地方。
可以看到好几个黑色妖魔在黑暗中蠢蠢蠕动。无数的妖魔、鬼群,被什么带领着往前冲。
不,不对,它们不是被什么带领着往前冲,而是在追杀什么。
昌浩按着如脉动般疼痛的右肩,愕然凝视着妖魔们追杀的人、凝视着映在水面上的身影。
「哥……哥……!」
「为什么……」
太阴不禁伸出去的手一碰到水面,就掀起了涟漪,看不见成亲和妖魔了。
「啊!」
惊慌失措地把手缩回去的太阴,表情扭曲纠结,快哭出来了。
水平静后,水面又像镜子般映出了成亲和妖魔的身影。
「这是什么……怎么回事……」
思绪混乱的太阴所说的话,正是昌浩的心情。
昌浩屏住气息,注视着映在水面上的成亲。
仔细看,哥哥全身都是伤。颜色有点诡异的斑点花样的狩衣和狩裤,像是被利刃割破,到处都严重裂开。除此之外,还有被撕烂、被扯碎的地方,简直是千疮百孔,惨不忍睹。
拖着一只脚、按着左手臂的成亲,拼命跑向某个地方。
短小的妖魔扑到他摇摇晃晃的背上,龇牙咧嘴。
「成亲!」
太阴发出尖叫声。昌浩哑然失言,倒抽一口气。
成亲抓住鬼,毫不费力地剥开它,再把嘴里衔着衣服碎布和看似从他身上咬下肉来的妖魔,抛到追杀他的妖魔群里,接着结印、呐喊。
带头的一团妖魔被抛飞出去,紧跟上来的一群踏过前锋,加速冲向成亲。
可以看到成亲咂了咂嘴。没有任何灯光,昌浩却不知为何看得见他解开发髻的凌乱头发,遮住了被染成鲜红色的左半边脸。
大惊失色的昌浩的肩膀强烈颤动。
「他的左眼……」
溢出来的低喃十分嘶哑。
瞬间瞥见的哥哥的脸,被像是野兽爪子的利器剜去了左半边。以那个伤势来看,左眼恐怕是被毁了。
不只是脸,背部、肩膀、手臂、脚也是,到处都是伤口。
「……」
昌浩猛然倒吸了一口气。
哥哥穿的衣服是奇怪的斑点花样。不对,那不是斑点花样,是被大量出血染成了那个样子。
「怎么会……」
怎么会这样?为什么哥哥会被黄泉的妖魔追杀?他应该是跟它们同伙啊。
心脏扑通扑通跳动,右肩剧烈疼痛。
难道不是吗?哥哥为了救心爱的家人,投靠了黄泉。
没错,哥哥投靠了敌方。贯穿右肩的疼痛、法术,就是为了摧毁自己。
不是用来夺走昌浩的生命,而是用来打击他的心、击溃他的气力。
因为那个哥哥是爱护家人胜过一切的人。
虽然很少说出口,但是他的心、他的行动,总是把家人摆在第一。
「家人……」
喃喃自语的瞬间,昌浩内心一震。突如其来的违和感,很快膨胀起来。
成亲深爱家人的心,不会改变,也不容置疑。
那么,成亲的家人是谁呢?
毋庸置疑,当然是大嫂和他的孩子们。为了被当成人质的妻子和孩子,他会义无反顾地投靠黄泉。对成亲来说,最重要的家人就是妻子和孩子。
但是,只有他们吗?那个哥哥是心胸那么狭隘的人吗?
心脏扑通跳动。
成亲是个怎样的人?
那个人不论何时,都如同爱大嫂和孩子们那般,也爱着安倍家的人。从结婚前到结婚后,这点都没改变。改变的只有优先顺序。
成为参议的女婿后,他还是会说自己是安倍家的人,以生为安倍家的人为傲、以安倍家族为傲。
而且,对那个哥哥来说,很多人都很重要。
包括亲人、朋友、阴阳寮的部下们,以及所有与他们相关的人们。
对哥哥来说,那些人都很重要,都像家人、都是他所爱的人吧?
昌浩所尊敬的大哥安倍成亲,是胸襟如此开阔的男人吧?
心脏扑通跳动。
「哥哥……」
如果是这样、如果真如昌浩所想,那么,哥哥的目的是什么?
让人以为他投敌、把昌浩打到体无完肤,甚至施加封锁灵力的法术,最后还进入那么靠近根之国底之国的地方,到底为了什么?
阴阳师该做什么事?什么事只有阴阳师才做得到?
如果是自己,会做什么?
拼命思考的昌浩,眼眸忽地亮起小小的光芒。
「如果是……我……」
即使以生命作为交换,也要阻止企图实现古代咒语的智铺众,彻底封锁黄泉之门。
为了独自完成这件事,无论所爱的人会多么伤心、生气、怨恨,也会让自己之外的人都无法行动,把所爱的人都留在安全的地方,独自完成那件事。
就像昌浩对小怪和勾阵施加禁足法术后冲出家门那样。
「昌浩,你看……!」
听见太阴指着水面的叫声,昌浩张大了眼
睛。
成亲前进的方向,出现了那个大盘石。
以灵术驱散来袭妖魔的成亲,直直往那里冲过去。
昌浩想起刚才作的梦。
修子待在比黑暗更暗的黑暗里,她的周遭有很多人,黄泉之风从那里吹来。
恐怕修子就是在那颗大盘石后方,无数病倒的人的魂虫也在那里。
那里是黄泉大神掌管的根之国底之国。
活人去不了那里;不能活着去那里。
只有接近死亡的人才能去那里。
想到这里的瞬间,被埋在昌浩右肩的竹笼眼所蕴藏的灵力,剧烈脉动。
「唔……!」
呼吸困难,剧痛遍及全身,他忍不住单脚跪地,溅起了水花。
掀起好几道波纹,彼此冲撞抵销,扭曲变形。
从昌浩的肩膀迸出好几个竹笼眼形状的亮光,爆裂四散,照亮黑暗。
接触到亮光的昌浩和太阴,感觉视野突然扩大了。
原本只有水声的世界,被他们的心跳声和呼吸声、无数妖魔蠕动的气息和怒吼声、尖叫声、惨叫声等许多声音填满,还突然闻到了刺鼻的甜腻尸臭味和独特的铁锈味。
黄泉妖魔从眼前跑过去。根本不在现场的妖魔们发出来的妖气、阴气,以及朝它们发出的灵压和法术的冲击,都如实传达到了五感。
刚才只是映在水面上的情景,突然有了实体。
「怎么会这样……」
昌浩半茫然的嘟囔,扎入疑惑的太阴耳里。
「是哥哥的竹笼眼……」
目瞪口呆的太阴抬起头,看到昌浩抓着右肩,凝视着在眼前展开的光景。
竹笼眼的力量把成亲见过、听过、体验过的所有一切,都传达给了两人。
当所有金色亮光都消失时,环绕两人的幻影突然不见了。
映出成亲身影的水镜,碎裂成好几片,好几个情景接连浮现又消失。
昌浩看到其中之一,倒吸了一口气。
全身穿着漆黑衣服的冥官,正要砍杀成亲。
「啊──!」
不成声的惨叫从太阴嘴里迸出来。
一瞬间,右肩的竹笼眼剧烈脉动,把昌浩的思维拉入竹笼眼里,抹成一片白色。
心脏强烈跳动。
──误入歧途的阴阳师,猎杀你这种外道,也是我的职责。
那个可怕男人的声音响起。
◇ ◇ ◇
鲜血四溅。
从脖子削掉一层皮的剑,翻转回来,压住脸颊薄皮后,瞬间静止不动。
以凶狠眼神瞪着成亲的冥官,把剑贴在成亲脸颊上逼近他,不悦地低嚷:
「你是要让我演到何时──」
成亲轻轻推开冥官的手臂,让剑刃从脸颊离开,屏住气息回应:
「即使有结界,也不能大意吧?」
小心谨慎地扫视周遭,确定没有妖魔的气息,成亲才放松紧绷的肩膀。
冥官的剑抵在他的脖子上。虽然刀身横摆,不会砍伤,但是钢的冰冷还是令人忍不住战栗。
「没错,不可疏忽大意。我再往下压,就能轻而易举地砍伤你的肩膀和身体,要不要试试?」
淡淡宣告的冥官,双眸绽放着厉光。
成亲慌忙说明。
「等等!」
「等等?」
语气更具威力了。冥官用远胜于嘴巴的雄辩眼神,威吓成亲说你是在跟谁说话!
「对不起,请等一下,我有事情想拜托您,请听我说。」
感觉剑尖稍微后退了,成亲才安下心来,再次作确认。
「只要待在这个结界里,黄泉那些家伙就看不见也听不见吧?」
「当然是。」
回应一声的冥官,显得很不耐烦,把剑完全放下来。
「说吧,假装误入歧途的演技很烂的阴阳师。」
「是……」
哇,好难缠!成亲边回应边想,这个男人真的好难缠,果然如达到一人人外魔境境界的爷爷所说。
刹那间,剑尖移到了成亲的下巴下面。不知道为什么,没有说出口的话好像被冥官听见了。或者是种种压抑的心情,全都显现在脸上了?
成亲捏了把冷汗,心想如果是这样,表示现在的自己毫无余裕。
「呃……老实说,我有事情想拜托冥官大人。」
「哦,好巧啊,我也有事情要命令你去做。」
成亲的眼神飘忽了一下,心想我说有事想拜托你,你竟说有事要命令我?
但是,这也合理。因为死后变成鬼的这个男人,生前死后都是冥府的官吏,既是境界河川的守门人,也是冥界之门的裁定者。没有这个男人的许可,不能渡过河川,也不能进入那扇门,会在现世与幽世徘徊。
规矩就是这么设定的。成亲不知道是谁设定的,猜想应该是被称为神的存在,在遥远的从前设定的吧。
其实,成亲之前总觉得这样的设定有待商榷。不该与人界扯上关系的冥官,为什么会比阴阳师更伟大呢?
但是,实际见到冥官,他却莫名地同意就该是这样。
人类不是他的对手。连到达一人人外魔境境界的祖父,都赢不了他,所以身为人类的成亲,恐怕连他的影子都踩不到。更何况,他随时散发着吓人的氛围,感觉光想要踩他的影子,就会被他毫不留情地击倒。
老实说,他是个很可怕的男人,但不是令人恐惧,而是令人敬畏。
成亲自认为胆子很大,却还是打从心底害怕他。
难怪十二神将对付不了他,成亲现在完全能理解了。
冥官瞪着紧张的成亲,冷冰冰地开口说:
「安倍乳臭小子。」
「是……」
成亲大约可以猜到,这个男人平时是如何对待自己的小弟昌浩。
乳臭小子是指年少不成熟的人,而自己已经超过三十岁,却还被那样称呼。被说不成熟是无法反驳,但绝对不年少了。
不对,在这个男人眼里,算是非常年少吧?
既定想法很快被粉碎,成亲竟然有种释怀的感觉。
「乳臭小子,你虽是假装投靠,但是,待在那边,不久后就会被同化。」
「我想也是……」
听到那么残酷的话,成亲自嘲地笑笑。
阴气会腐蚀人心。在因为污秽的雨而充满阴气的人界,人们的心会动荡不安,颓废散漫。
自己那么靠近本身就是污秽的死亡之国,不可能不受影响。
待在那个冷到几乎冻僵的沉滞之殿,成亲可以保住动不动就被黑暗囚禁而向下沉沦的思维,那是因为他心中最深处怀抱着虚幻的梦,还有靠那个梦支撑的志向。
「我做了很多不该做的事,已经有觉悟了。」
这么喃喃低语的成亲,露出豁达的眼神。
破坏守护菅生乡的结界、把两柱神抓走关起来、指使黄泉妖魔袭击菅生乡、把弟弟打到伤痕累累,全都是凭自己的意志去做的。
他不后悔,也没有罪恶感。内心没有一丝丝的疼痛。听到弟弟和十二神将的叫喊声,也没有任何感觉。
他自己知道,一定是哪里开始崩坏了。
所以,有件事必须在自己彻底崩坏之前完成。
「乳臭小子,你在活着的状态下逐渐被死亡同化,离根之国很近了。」
成亲作好了心理准备。活着的人不能进入那个大盘石后面,因为活着的人只要踏进那里,就会瞬间被污染,成为死亡的俘虏。
「但是,阴阳师可以稍微撑一下。」
「咦?是吗?」
冥官的话出乎成亲意料之外,他不由得反问。虽然冥官马上狠狠瞪了他一眼,但是,没有冒出他想像中的恶言恶语。
「当然是。」
成亲眨眨眼,想通了。
若是一般人,大概会被彻底污染而死吧?但是,阴阳师可以稍微撑一下,因为阴阳师平时就会接触到负面想法、妖魔、死灵等阴的东西。
阴阳师虽然已经习惯阴气、污秽,但习惯并不代表不会怎么样,阴阳师只是使用法术来保护自己。因为知道祓除污秽、阴气的法术,所以可以活下来。
「只要有灵力,阴阳师也能在根之国存活。」
反过来说,灵力用尽就会死。
「也就是说……」成亲抬头仰望天空说:「灵力被封锁就完了。」
闭上的眼皮底下,愕然浮现昌浩的脸。他知道自己被施加了封锁的法术,不知道会受到多大的打击呢。
在昌浩出生十七年后,成亲第一次抱定让弟弟彻底讨厌自己的觉悟。
「乳臭小子,我要你进入根之国。」
「什么?」
成亲不假思索地反问,冥官用冰冷的眼神重复一次。
「我要你进入根之国,把被夺走的魂虫送回现世。」
不知何时冥官又把剑尖抵在成亲的脖子上了。
像冰一样的眼神更尖锐了。
「答案呢?」
成亲眨眨眼睛思忖。
如果说不要,一定会
被一剑砍死。
「我会妥善处理。」
「务必送回。」
「我说我会……」
「不要让我说太多次。」
就在这个瞬间,对于十二神将厌恶这个男人的心情,成亲颇能感同身受。
他轻轻叹口气,挺直了背脊。
「那么,请答应我一件事。」
听出成亲改变了语气,冥官的眼睛闪过厉光。
「不论今后会怎么样、发生什么事,我都希望你能尽你所有的权限,保护我的家人,以及与他们相关的所有人……!」
成亲扯开嗓子大声要求,男人冷冷地眯起眼睛,回他说:
「如果你逃得过这把剑,我会考虑。」
这句话是什么意思?成亲一时没有反应过来。
「咦?」
被高高挥起的银白色剑尖,发出呼啸声,掩盖了成亲从嘴里溢出来的低嚷。
◇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