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噗哇!」
我掀开薄被,坐起身子,大大地喘了口气。
因为这个缘故,脑袋险些撞上低矮的天花板。这里是乡下的破旧阁楼,支撑屋顶的椽木紧挨着床铺上方。
「哈,哈……哈……」
已经是早上了,阳光好刺眼。
刚才那个绚烂世界的触感依然残留着。我伸出手来,闭上眼睛,触碰它的残渣。我确实站在鲸鱼的鼻头上,穿着华丽的服装,悠然自在地唱着歌。
睁开眼睛一看,眼前的是放在床单上的智慧型手机,呈现休眠状态,漆黑的表面映出了阳光照射之下的自己。从国中穿到现在、褪了色的俗气睡衣,乱翘的头发,半睁的眼睛。
还有散布于脸颊上的雀斑。
这让我忧郁不已,胸口发闷,忍不住叹了口气。
「……唉!」
『铃~?』
一楼传来爸爸的声音。『怎么了~?』
我暗自焦急。
该不会被爸爸听见了吧?当然,这里并不是隔音室,只是个悲惨的十七岁女孩的房间;要预防声音外漏,唯一的方法就是躲进被窝。是我刚才发出的声音太大了吗?如果真是这样……背上冒出了后悔的冷汗。
「没、没事……!」
趴跪在床上的我连忙回答。
要是爸爸起疑,上二楼来,该怎么办?不,我想他应该不会上来,但要是──
「啊!」
抵着床铺的手滑了,整张脸啪一声砸到床上。
我换上制服,下了一楼。
没看见爸爸,大概正准备去工作吧!
我打开缘廊的门,把福加放到外头,让冰凉的晨间空气进到屋里;接着又用扫把稍微清扫客厅和厨房,收拾桌上的杂志,趁着烧开水的期间把庭院里的花插进花瓶里,放到厨房的相框旁边。我把茶包放进马克杯,加了开水,带有红茶香的热气袅袅上升。相框里的妈妈今天同样面带微笑。
我喂食在庭院里乖乖等候的福加。它的白毛里参杂了褐毛,远看显得脏兮兮的,活像只主人不肯替它洗澡的可怜狗。它因为受伤而失去了右前脚尖;当时它踩到山猪用的捕兽夹,被夹断了脚尖。福加抬着粉红色皮肤外露的脚,一面勉强维持平衡,一面吃饭。被我们家领养之前,它大概同样是被当成可怜狗看待吧!我坐在缘廊上啜饮红茶,目不转睛地望着福加。
肤色黝黑的爸爸穿着藏青色T恤,肩上背着工具包,走向车库。
「铃,要我送你一程吗?」
我依然望着福加,杯不离口回答:
「……不用了。」
「晚餐呢?」
「……不用了。」
「……是吗?那我出门了。」
爸爸想必是一脸困扰吧!不用看也知道。他发动了四轮驱动轻型车的引擎,倒车回转,驶下坡道。辗过碎石子的轮胎声逐渐远去。
我们的视线没有交集,已经多久了?几乎不交谈,已经多久了?不一起吃饭,已经多久了?
叮!通知声响起。
智慧型手机的画面上跳出了对话框。
〈贝儿是虚拟世界『U』创造出来的绝世美女。〉
世界各地的语言在瞬间完成了翻译。
〈非常独特且罕见的乐曲。〉〈贝儿的歌声充满了自信。〉〈五十亿帐号中最受瞩目的存在。〉
对话框争先恐后地浮上,转眼间便淹没了贝儿图示的周围。
不过,我没有喜悦,没有成就感,也没有高昂感。无论贝儿受到多少瞩目,都与我无关。我的嘴巴依然就着缺了口的马克杯,躲进了自己的壳里。
某个留言的对话框显得格外庞大。我放大了最受瞩目的留言,这是对话框的功能之一。
在大量的留言之中,最受瞩目的留言是:
〈她到底是谁?〉
呜!福加抬起头来。
似乎很关心无精打采的我。
大多数人应该都不知道,四国.高知是个素以连绵不绝的险峻山脉,以及碧波粼粼的美丽山谷清流孕育而出的丰饶风土为傲的县市;一五○多年前曾经出了几位大人物,替日本历史悠久的封建社会带来了剧烈的结构性变革,这也是引以为傲的事迹之一。
日照时间居全国之首,酒精消费量也是全国之首。或许是因为这个缘故,民风不拘小节、开朗豪爽。不过,即使在这样的县市里,还是会有性格阴郁、垂头丧气的孩子。
我就是其中之一。
我家位于约有三十间民宅连绵分布于山坡上的村庄一角,往下俯瞰,可看到一条名叫仁淀川的河川流过,靠着沉下桥与对岸相连。所谓的沉下桥,指的是没有栏杆的桥,即使河川水位上升,桥梁沉没,也不会被冲走。除非桥身下沉,否则我每天都会经过这座桥。今天的仁淀川水流依旧安静,依旧碧绿。
偶尔会有观光客租车前来,惊呼:「哇!好漂亮!」「真的好绿耶!」并在沉下桥上拍照。一面称赞村子美丽一面摆姿势的她们并不了解这个地区的真相。
我把书包夹在腋下,下了石阶,踩着学生鞋啪哒啪哒地走在陡急的坡道上。从前会有正在扫地的邻居阿姨向我打招呼:「哎呀,小铃,早安。」或是「路上小心!」可是现在没有了。大多数的民宅遮雨门都是紧闭的,有的人过世了,有的人搬到市区,居民变得越来越少。在仁淀川流域,这样的村落有好几个。据说90年代初期的「极限聚落」这个名词,就是某个社会学家针对这一带创造出来的。我在小时候常听到大人说村里的人口和全盛期相比少得惊人。这里走在全日本的人口减少与少子高龄化社会最先端,这一点是不争的事实。
走上坡道,来到国道以后,有个巴士站。生锈的时刻表上只有早晨与傍晚的班次,一旦错过,可不是迟到就能了事的。
过了片刻,巴士来了。我一如平时地坐到后方的特定座位上。车上没有其他乘客。巴士逐一通过巴士站,没有任何人上车。我一面颠簸,一面漫不经心地看着驾驶座旁的看板。
「这条巴士路线将在九月底废止 ○○交通」
我住在终将人去楼空的地方,站在狂风巨浪逼近的陡峭悬崖边。那种无助的感觉就像是身在世界的尽头。
下了巴士以后,我穿过JR伊野站的剪票口,转乘停在月台上的火车(高知将列车称之为火车。正确的说法是以柴油为燃料的柴油车)。空空荡荡的车内地板反射了窗外射进来的阳光,不断地振动着。每在车站停靠,就有几个穿着别校制服的高中生或国中生上车。随着接近市中心,地板上的光芒逐渐消失,两辆编制的车厢里坐满了乘客。车内广播宣告我要下车的车站到了。
在通往学校的路上,我和穿着同样制服的众多学生会合,一起走上徐缓的坡道。我身为其中之一,带给我莫大的安心感。
夏天的阳光好耀眼。
去年秋天。
管弦乐社在中庭的意象树前演奏,吸引许多学生围观聆听。
管弦乐社的表演总是大受欢迎。他们不光是演奏而已,所有演奏者都会配合演奏跳舞,跳的是充满跃动感的轻快舞步;每种乐器都和舞步配合得天衣无缝,但演奏并未因此落了节拍或失了音准。
当时我和小弘──全名别役弘香──也在体育馆二楼的阳台上聆听。
第一首曲子结束,第二首曲子开始时,一个身材修长的美少女拿着中音萨克斯风走上前来;她时左时右地跳着充满魅力的俐落舞步,摇曳着长长的大波浪卷发,精准地进行独奏。
「……好可爱。」
我忍不住出声说道。瑠果──全名渡边瑠果──那充满活力的美令人不禁望而兴叹。
同样在阳台上观赏表演的其他女生的声音传入耳中。
「瑠果真的是我们学校的公主耶!」
「脚很细,而且很长。」
「就算穿着制服,看起来还是像模特儿。」
「就是说啊~~~~」
她们异口同声地说道,相视点头。
小弘用只有在身旁的我听得见的音量说道:
「脚不细也不长的女生应该很嫉妒她吧……」
并翻动书页。
女生们的声音继续传来。
「瑠果总是自然而然地变成大家的领导者。」
「一定是因为她就像公主一样,大家都会聚集到她的身边。」
小弘在银框眼镜底下皱起了眉头。
「这样好烦。就这点而言,铃就像月球背面,没有人会靠近,轻松多了。」
「呜哇!」
突然被流弹击中的我愕然地将脸转向身旁。
「小、小弘。」
「唔?」
「跟我讲话可不可以委婉一点,别那么毒啊……」
「毒?谁啊?」
此时,一道足以掩盖演奏的宏亮声音响彻了中庭。
「要不要加入轻艇社~?」
大家回过了头。
「是头慎!」「头慎来了!」
头慎──全名千头慎次郎──手上拿着独木舟桨,背上插着写了「CANOE」
的旗子,逢人就开始大力宣传,活像杀入敌阵的小卒。
「啊,学长,要不要加入轻艇社?」
「哇!别闹了头慎!」
「我才不要加入咧!」
他追逐一面嘻笑一面逃窜的学长们,随即又一个转身,把目标转向了女生集团。
「欸、欸,要不要划轻艇?」
「呀~~~!」
女生们大声尖叫,逃之夭夭。
「啊,欸,一起划轻艇吧!」
「糟糕,快逃~~~」
虽然本人一本正经,周围的反应却让头慎看起来活像个怪人。他就像是闯进成群美女之中大闹的野兽。
「欸,轻艇……」
「呀~~~」
看着女生们四处逃窜,我很想替卖力招生的头慎辩白。
「头慎靠着一己之力成立轻艇社,真的很厉害。」
「可是社员只有他一个人。」
「为什么?」
「这还用问吗──」
小弘将视线转向一面演奏、一面关注骚动的瑠果。
只见瑠果身子一僵,转过身去,彷佛不想看到头慎一般。
小弘并未遗漏瑠果的这番举动。
她啪一声阖上书本,用严厉的眼神看着瑠果。
「──用委婉一点的说法,他被看扁了。」
我们离开体育馆,在校内闲逛。
合唱团、生物社、流行音乐社、舞蹈社。各种社团都在宣传他们的活动。
走过嵌了玻璃的渡廊,某处传来了女生的欢呼声和鼓掌声。
户外篮球场正在进行一对一斗牛赛,是男篮社的招生表演赛。球扔进了球场中,准备进行下一场比赛。一个穿着连帽上衣的男生俐落地接住了球。
「啊……」
是忍。
球赛开始了。
忍──全名久武忍──一面运球,一面伺机而动。
对手──学长──压低重心,举起右手牵制,提防跳投。忍原想低身运球闪过,但对手防守严密,只能往后退。
接着,他突然急停跳投。
好快。
学长连忙伸出五指大开的手,但没能构着。刚才的是假动作。球描绘出漂亮的弧形,唰一声通过了篮网。
并排在三楼走廊上的女生们发出了热烈的掌声,但是忍的脸上连个微笑也没有。他的酷广受全校女生的瞩目。
掌声尚未停歇,球场上已经开始进行下一场比赛了。咚、咚!忍一面估算时机,一面低身运球,挤开防守,彷佛在说就算比力气他也不会输。他硬生生地切入,转眼间便越过学长,带球上篮。篮球穿过篮网的声音很是痛快。
女生的鼓掌声再次回响于校舍的墙壁之间。
我像是自言自语似地对小弘说道:
「……没想到忍会变得那么高。」
「他是你的儿时玩伴?」
「咳,不瞒你说,忍可是向我求过婚的呢!」
「真的假的?他是怎么说的?」
「『铃,我会保护你。』」
「那是什么时候的事?」
「六岁的时候。」
「……这种陈年旧事还拿出来讲?」
小弘啼笑皆非地叹了口气。
忍再次射篮得分。
在掌声之中,结束比赛的忍和学长一起走出球场,脸上依然不带丝毫笑意。
儿时玩伴忍。
已经不在我伸手可及的地方了。
放学后,我无精打采地走过沉下桥。
我和忍从幼稚园到小学低年级都玩在一起,后来忍搬到了市区才分开的。升上高中以后,我们再次成了同学,但是交情已经不若以往了。
当年的我从没想到自己会变成现在这种垂头丧气的女孩。我会变成这样,是有理由的。
我看着仁淀川的静谧水流。
没错,那是陈年旧事。
白鸟低空飞过水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