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回家的路上,祈跟在我们后面似即若离。她不发一声,脚步是自不用论的,甚至是衣服也没有一丝摩擦的声响。
爸爸妈妈什么也不说,而我也没有说话,不,是说不了话。在我假作扭头回眸看去时,不由得睁大了自己的双眼。
到了家,父亲停在门前,从胸前的口袋中取出盐,将其依次往胸上、背部和脚边的顺序撒下。我不等他撒完,便进门跑上了楼梯。虽然妈妈担心似的说了些什么,但她没有追上来。
冲进了自己的房间,我锁门坐到床上。先紧闭上眼睑,再抬起。
祈,确确实实站在我眼前。身着长度过膝的黑色荷叶裙,朴素无华的白色衬衫。披着浅蓝的开襟毛衫袖口摆动飘然。头上散下的及腰长发,带的是浅浅的栗色。祈还是平时的模样。
我的眼睛,对上了那琥珀似的瞳孔。
「理人君,你能看见我吗?」
祈的声音中,既有惊讶,也有喜悦。
「我看得见。但」
凝噎着,一时间我竟说不出话。
「为什么,祈姐姐会在这里?你应该是被杀害了吧?」
*
四条祈是位比我大六岁的高中一年级生。自我童年开始,她就住在我家附近的公寓中。
我的父母都有工作,而祈也常因单亲妈妈真美女士工作上的原因而留在家里。很自然的,两边就经常会将小孩托付给彼此。
「我啊,可是理人君的姐姐哦」
祈常常嘴边挂着这句话来照看我。因为我最爱读书,如果拜托她一下,那么她就会给我读各种各样的书给我听。
我早已记不清这段关系是在何时开始的。但我却还明确记得我初次意识到祈的那个时刻。
四岁。父亲带上我们,来到高原露营。入夜之后,身处在周围不见一丝人工灯光的漆黑中,我与祈一同仰望夜空。那片比起黑色而言更接近于青蓝色的天空被我从未见识过的无数星辰填满,辉宏之光瀑倾泻而下。我由衷地对此感到绚丽,很想永远眺望下去。
但是,在我身旁惊讶到说不出话来的祈却比这其中的任何一颗明星都更加耀眼。即使自己明知那是因了繁星的照耀,但我也不由自主地认为那是祈自身正在散发光辉。
我想和祈姐姐结婚、一起读书、一起到公园玩、一起吃饭。
尽管我想将胸中的感情化成语言,但却道不出只言片语。因为等我发觉之时,她就已经陪在了我的身旁,而我又该用哪种句子去诉说才恰当呢。在祈参加工作之前,在祈结婚离我远去之前,也一定会有新的语句不断增加。怎可能靠短短一句话就表达清楚。
可是,祈却被杀害了。
事件发生在周四的傍晚。那是祈去往距离车站徒步三分钟路程的购物中心的时候。她为的是去接在食品售卖处打零工的真美女士。
或许是想抄近道吧。祈走上了杂木林间的小道。在本地,这一片林子被称作「妖怪林」,大白天的便很昏暗。在这十一月的时节里,太阳下山得早,又因为发生了过路杀人案,所以这林子一整天也没有什么人经过。
就在这个地方,祈遭人用小刀刺死了。
<受害者名为四条祈,十六岁>
虽然案件报道后过了三天,但是犯人仍未归案。
案发那一天,我在朋友家玩。
或许在祈被刺的一瞬间,我还在边玩着游戏一边哈哈大笑着。
听说杀人案件的受害者的葬礼多是只有亲戚家属出席的。不过真美女士的方针则是「祈曾被许多人呢疼爱关照过,所以要好好设置一个告别之处」。周六的守灵夜里,真美女士单独在祭坛前与祈度过了一整夜。
而今天,周日的整个上午举行了祈的告别仪式。
真美女士即使红着眼,也没有哭出来。她留的是与祈不同的短发而那与祈很是相似的眼睛则是直直盯着前方。
我也未落下一滴泪水。祭坛之前,上到邻里的大叔大婶,下到身穿与祈同所学校制服的女高中生聚集成群。抽泣、啜泣、呜咽……我甚至从容到去分辨出从四面八方出席者们传来的哭泣声。
就这样,葬礼结束,而我刚出了殡仪场,便有股寒气直钻脖颈。
我反射性回头,而祈就站在我的身后。
我并未发声。可若是说「祈姐姐在这」,父亲他们一定会骚动起来的。因此,直到一人独处之时我都默默不作声。
*
「我就觉得和理人君对上眼了。太好了,有能看见我的人。可是」
祈摩挲左胸口。
「果然,我已经死了。这里被刺中的时候就觉得好痛。而且,你看」
放在胸口的左手向我伸来。那是牵起过我手无数次的、大大的手。而现在这只手连带着毛衫膨起的袖口一起穿过我的脑袋。虽然对此我没有任何感觉,但是眼球却看得到自己被穿透的情形,眼内生痒难耐。
「像这样,我什么东西也摸不着。看来是变成了幽灵呢」
她接着咕哝道书也翻不了了。这对祈来说是件大事吧。但是
「既然碰不到东西,那应该可以潜入到地底的任何地方吧」
「亏你能发觉到这种事呢。真不像个小孩子啊,理人君」
祈从我的脑中抽回手,微笑。
祈的这个表情,用「微笑」而非「笑容」来描述才更加恰合。一个透露出「我觉得好有意思真抱歉」想法的、略显客气的、淡淡的微笑。
「我也觉得不可思议,但我浮着。就像是地面啊床啊生出了磁石的排斥力一样,我踩不上去。但,也没办法飘得比现在更高。都已经成幽灵了,让我在空中飞飞该多好啊」
我望向祈的脚边。那对被白袜包住的脚底与地毯之间,隔有不足一厘米的间隙。
「刚刚还穿着的运动鞋呢」
「脱下放门关了。就算踩不着地板,穿着鞋来室内也不太好……你也对漂浮惊讶惊讶啊」
我将视线移回到祈的脸上。她还是微笑,不曾改变。
真的,一点没变。
「别那种表情,理人君」
在我疑惑于「那种表情」是什么样子的时候,祈在我的旁边坐下。床没有吱吱响动,床单也没有纠起一丝皱痕。
「我之所以会被杀死,只是因为运气太差了而已。那一天,妈妈打电话和我说『手上提着东西这就回去』。她会打这种电话来一般都是因为太过劳累了,所以我才会去接她。但那个时候以往常走的路却从早上开始就在施工,无法通过,我就想起了那片妖怪林。要是那条道路不在施工中,我根本不会考虑那片林子的」
「就没考虑到过路杀人狂吗?」
我留心着让语气柔和。祈则点头道「当然想过」。
「可是那天很冷,我不想让妈妈等太久。因为两次案件的发生时间都在深夜,而且最近一起还是在两天之前,我就想犯人实在不会这么快行动起来吧」
我住的是神奈川县川崎市多摩区。距离此最近的车站是小田急线向丘游乐园站。
在这片区域里,过路杀人案起于两个月之前,九月份。而第二起案件就发生在不久前,十一月份的第一个星期二。其中不论哪一位受害者全都是皮肤白皙、留长发且年轻的女性。而且也都拥有着与祈相似的气质。
我认为当时应该多加警惕才是。但是,根据方才所说的话——不,将想优先接到真美女士作为假托之辞的是祈。而会有这样的托辞,我想也并非是种偶然。就这层理由来说,祈确实是「运气太差」。
不过,真可以凭这一句话来下定结论吗?
祈从我这移开视线,面向前方。
「理人君应该没有见过幽灵或妖怪之类的东西吧。但是却唯独可以看见我。虽然我不知道缘由,但这真挺幸运的」
是缘起于我的体质、或是我对祈的情感、还是我们间的关系呢。究竟是什么为我们带来了这样的幸运之事呢。在幽灵这方面,不管我如何深思熟虑也得不出答案。只好将这些囫囵接受。
「也多亏了这点,我能去完成必须要做的事了」
「必须做的事?」
「当然是去抓捕犯人啦,我绝不希望再有更多的牺牲者出现。也希望犯人能好好正视自己犯下的罪行」
不希望再有更多的牺牲者出现,这点我倒是可以理解。
「案件已经出现三名受害者。等待犯人的终究是死刑,犯下这种罪的人不可能审视自己的罪行的」
「或许理人君你说的是对的吧。但,我仍愿意去相信」
「哪怕她是个谋杀了你的人?」
「我当然恨啊,但我想相信他。如果他好好反省,我想原谅他」
「其他的受害者又会怎么说」这一句疑问的声音甚至没有震动空气便消解了。
因为将双手紧紧握在胸
前的祈,似乎正在为什么而祈祷一般。
她的脸上淡淡的微笑消失,浅桃色的嘴唇正被牢牢咬住。而那琥珀色的瞳孔,正注视着遥远的彼方。
每当我看见这个样子的祈,我便会浮想到星星。
一颗足以放出无论夜空中布满多少天体也能一眼辨出的强光的澄澈星星。即便漂浮在宇宙里那几何兆的星星都断了光辉,却唯独有这一颗星星也不会停止散发浮青的白色光芒直到永远。
这是一颗,只有我才能看见的星星。一同在高原仰望夜空时所诞生的星星。
我的父亲,是位本地报纸『神奈川日报』的记者。或许是因为给太多的悲惨事件做过采访,所以他都只说些现实味十足的话。当看到电视上正在介绍拾荒的儿童时他会说「明明还有以此为生的流浪者」然后切掉频道,也会在看到车站前撕声控诉道「建立关怀弱势群体的社会」的政治家时一人嘟哝道「光说些大空话可没法当选」。
而看到祈,他也会自以为我没有听到而常常向母亲说「她太过单纯」「虽然真美女士很欣慰地夸道『长成了个好孩子呢』但我很担心她的未来啊」这样的话。在昨天起夜上厕所时,我也听见他们在起居室里说「越是那样的好孩子才越会遭受不幸」。
不仅父亲叹气道「这次的采访不好过啊」,而且母亲也跟着扑簌落泪。可即使这样,父亲的说法也像是在指责身为好孩子的罪过一般,我转身便离开了那儿。
祈缓缓解开手,再次浮现出微笑。
「现在的我只能和理人君说话,能帮我个忙吗?」
「要是抓住了犯人,姐姐你会怎么样?」
「既然不会再出现牺牲者,那我就放心了,我想会完全消失吧。虽然不懂这么说对不对,但我应该会成佛吧。」
完全消失——既然对此世没了牵挂,那这不就是理所应当的吗。
等回过神,我的双眼已然闭起。可就算感觉到了也打不开这双眼。我在落合的眼睑上,注入足以揪起眉间皱纹的力道。
「理人君?」
祈的声音中传递来不安。
我没得选。
「不用担心我会帮忙的哟。我只是在思考该怎样抓住犯人才最好而已」
徐徐撑开眼睑。
「虽然会很痛苦,但能和我说说姐姐被杀害时的情形吗?或许我可以从中得到有关犯人的线索」
我之所以会读书,是受了祈的影响。不过在推理这一类上,是我了解得更多。也有好几部小说,就算祈看到结尾也不明不白,但我在所读未半的时候就能够看破真相。在她的讲述之下,我兴许能找出犯人。
祈,很是抱歉地摇摇头。
「我要是先说了就好。我知道凶手是谁。因为我在死前看到了他的脸」
2、
自从祈在周四死去之后,她的意识就一直处在朦胧之中。一副活生生的肉体渐渐重塑成幽灵之躯——虽然她已身死,用这种说法也很显怪异,但明明是个转生的过程却似乎有种经历了漫长时间的感觉。
而她意识鲜明起来的时候,是周五的深夜。
记起了在被刺一瞬间所看到的犯人长相的祈,只顾在街上探寻着。因为她是幽灵,所以不仅不会肚子饿,也用不着休息。而墙壁更是不成阻拦。尽管侵害了陌生人的隐私让她于心有愧,但也是无可奈何的。
持续不眠不休地探索到最后,祈成功找出了刺杀自己的人。他是一个独居在这附近公寓里的男人,在偷看过他的驾照后,便得知他名叫须川康平。年龄三十四。从他挂在壁橱中的制服的名牌上来看,他是位工作于东京都中心区某办公大楼的保安员。
虽然祈心想自己不会认错,但她看到的决定性证据还是他手机上正播放的被刺杀女性的视频。
须川所看的视频中,也有祈的出现。
在这之后,祈侵入到了警察的搜查会议之中。偷听了警察们的谈话,根据每一起案件中受害者的伤口所设想的凶器的形状是共通的,可以判断诸起案件全是同一人所为。而刀具若是行凶过一次,就会因卷刃而杀伤力下降,那么犯人要么是将其打磨后再利用,要么就是手上持有复数把的凶器。犯人大概会为了确实致目标于死地而使用手熟的刀具吧。
虽然警方对案件有了如此程度的掌握,但别说是须川被列在嫌疑范围中了,甚至连他这个人的存在也仍未出现在他们的视野之中。几起案件的经过全是只用刀具刺后逃窜的,而且案发现场也没设置监控摄像头所以目前几乎未有任何线索。
而与此同时,受恐惧笼罩的居民们也寄来大量不切关键的情报,警方为了甄别这些还需消磨许多精力。
*
祈看到过他手机中所拍下的女性尸体的视频。并且自己的尸体也出现在了其中。诉说这些时,他的语气从头到尾都平淡得此事全不是真的一样。
「既然已经知道犯人的身份了,那也省下了推理思考的功夫」
「抱歉呀抢走了你大展身手的机会」
听我留着心保持语气轻巧地说完,祈微微歪头打趣道,又接着说「不过」。
「我即使知道犯人是谁,也没有将这告知给警方的手段。也不清楚理人君要怎么和警察解释才说得通」
一语中的。如果在告知警察须川的手机中存有受害者的视频时,被问到「为什么你会知道?」那就无从如实说明了。
「不过我是就算搬出『偶然望到须川在看那种视频』这样有些牵强的理由,也要告诉警方这条线索的……警方应该也不想放过任何一条有力线索才是,所以他们或许会去到须川那……」
祈抬着眼对上我的眼睛。很快,我就得出了结论。
「我知道了。我会试着去和警方谈谈的」
「谢谢」
祈安心地松了口气,而我接着道「不过,在那之前」。
「我想去亲眼见见须川」
祈将须川误认为过路杀人狂是不无可能的。须川的人生也有可能会因为我向警察的指控而被搅乱得一发不可收拾。因此,我要先见见他本人,若可以的话就和他聊聊,看看他是个怎样的人。我如此说明后,祈便微笑着点头同意了。
「真有理人的风范」
「是吗」我回她一句并站起。
我将为出席葬礼而穿的一身黑色衣服换成牛仔裤和较薄的派克服,来到一楼。
向问我「不吃午饭吗?」的母亲回道「不了」。我没有食欲,也因为一想起昨天听到的话便不太想和父亲对上眼。临走前丢下一句「我不会到人烟稀少的地方去的」便出了家门。
我们向须川所住的公寓而去。我没有蹲守在外头等候须川的出现,而是打算假装走错房间去见他一面。
在这短短两个月之间就出现了三名死者,警方为了缉拿犯人早有了很大的动作。沿途之上,总会有警察和巡逻车频繁进入视野。而我如果被他们怀疑就麻烦了,况且周围还有行人经过,我便闭上嘴走着,一边注视祈的背影。在那如标尺校准过般笔直的背上,是她的垂直披落的栗色头发。
一想到自己小学一年级之前曾毫不顾忌地去触碰过这头长发,我便意识到此刻她的身体是透明的。虽然不定睛凝视就看不太出来,但还是可以透过她的身体微微看到前方的景物。我提起速度,与她并肩走着。虽然祈的眼睛投来「嗯?」的疑惑,但我假装没有看见。
过了片刻,祈停下了。我们离开家门尚未经过五分钟。而一栋有着巧克力色墙壁的三层公寓就出现在了我们面前。在这附近,也有好几栋与此相似的建筑物。从那阳台的数量来看,每层有四个房间。
「在这边」
「这么近吗?」
若是周围没有别人,我或许就会发出更大的声音了。祈点头,伸出左手的食指。
「那栋公寓二楼的右边,就是须川的房间」
在祈所指的阳台上,衣物箱和瓦楞纸箱胡乱地堆积成山。晾衣杆上,则有三个掰歪的金属衣架,零零散散间隔吊着。我不禁皱起眉头。
「他房间里也是那个样子吗?」
「嗯。他是那种理人不会待见的人呢」
祈那快要翘起的嘴角僵住了。
「须川——!」
受这声音牵动,我的眼睛转向祈视线的前方。在公寓的入口处,走出了一名男子。
虽然从他的保安一职我推断出他拥有着强壮的体格,不过他的个子并不高。要算的话他的体型应归到小而胖的一边,天气明明不怎么冷,他却裹上了一件赤红色的夹克。实在会让人将他那样子与达摩(译注:日本传统玩具,其形状圆滚滚且颜色多为红色)联想到一块。
祈的嘴型仍僵着,后退了几步。也听不见她脚踩柏油路面的声音,我就像是在看一段由她出演的默剧似的。
「没事吧?」
「嗯。他刺杀我的那时穿的也是那夹克,所以有些被吓到了」
「我跟在他后面观望一下,姐姐你不要硬撑」
「我没事的哦」
祈的微笑就像刚刚那阵僵直是假的似的,我便不再多说什么,跟
在了须川的后头。
我紧盯着那件红夹克。
须川去的方向是购物中心。他两手空空。走的速度并不快。而在他臀部的口袋上,能够看到钱包所露出的一端。
我加快速度,缩短与须川的距离。
「要怎么办?」
「先假装向他问路试试——不好意思」
刚向他搭话,须川就极不快地转过头。而我则尽可能地让自己笑得亲切。
「我想去一个叫生田宿的公交站,您知道怎么走吗?」
平时不乘坐公交车的人对于公交站名是很生疏的。就连我自己,被问到了也有答不上来的时候。而工作地点就在东京市中心的须川也是一个样吧。若是被问到公交站怎么走,那他就只能在手机的地图APP上寻找答案了。
假如他的手机保存有受害者们的视频,那么他应该会有所反应。
须川不说一句话,毫不客气地将视线在我身上来回扫了个遍。他就如刚刚起床似的,睡眼惺忪。裤子上左右两边绷得紧紧的两个口袋则鼓起了完全相同的形状。
接着,我的视线被吸引到了须川右手腕的位置。
「你看什么看?」
他将自己的事放置不管,向我发难。
「我在想,你也没有戴手表啊。我也不太习惯戴上那玩意儿」
我将自己的视线固定在他夹克的右袖口的事一笑带过,而须川则是皱起了脸。
「我?你,是个男的吗?」
不用看也能知道,祈正在苦笑。
我习惯了别人常把我的性别搞错。不论是被同级生以「若男」来取笑我,还是大人们把「将来可要出落成相貌出众的大美人哦」这种不现实的期待寄予我,全是常有的事情了。
以后,我打算蓄点胡子。
「我是男生。这不重要,公交站在——」
「我赶时间」
他打断我的话,快速迈步走离。
即使我向他喊道「您不告诉我吗」,他也是头也不回地丢下一句「你怎么不去问问其他人?」
看着须川那浑圆的背影远去之时,我说道。
「他得知我是男生后,态度就变冷淡了。这就不能再说『他不是过路杀人狂』了」
「只是和他说了几句话而已,也用不着说成这样吧」
祈的眉头让人觉得她不曾被须川刺杀过似的深深锁起。即使成了幽灵,她的这种地方也完全没有改变。我似乎感觉到了自己心脏的猛跳。
「你的嘴巴怎么翘成那样子?」
祈一转口吻,担忧地说道。她那如玻璃球般的瞳孔,笔直看向我的嘴。
「我是在想,姐姐不管变成什么样都还是姐姐的样子,就想笑了」
虽然祈不太服气地想争辩些什么,不过我抢先开了口。
「已经够了。我们去向警察揭发吧」
3、
两个小时后。我和祈出了多摩警察局。天空高远而澄净,这与祈脸上拙劣的微笑两是对照。
「警察先生可能不太相信吧」
我只能同意这一点。
须川走远后,我便立刻动身前往距离最近的派出所,在向巡警交代了我和祈的关系后,又说了下面这些话。
——我曾在离家不远的公园里,看到有个胖胖的男人在看自己的手机。我不小心偷看到他手机的屏幕,而上面播放的竟然是祈姐姐左胸被刺的视频。我跟在他的后面,就找到了他所住公寓的地址。请您尽快逮捕他。
我所说的事听来实在太过巧合,说的时候也断断续续,而且还四处游移目光。因此巡警虽以一脸可疑的神色听着,但还是先把我带到了多摩警察局。
在多摩警察局的接待室中,看起来在兼职当儿童节目主持人的和蔼可亲的女警官和戴着眼镜的男警官正在等候着。女警官接二连三地问我到公园的时间、那个男人的衣着,还有手机的种类等问题。而应答的我,却说不出一句话来。即使有祈从旁不停出主意,却也不怎么管用。
最后女警官应了句「明白了,感谢你提供线索」并弯起嘴角,但在她的眼中却没有丝毫笑意。
「即使是理人君,在警察面前撒谎也会紧张呢。还有些像小孩子的地方,我可算是放心了。」
「我可比起姐姐你所想象的还要更像个小孩子哟」
不觉之间回了嘴,祈微撅起嘴。
「能像这样冷静看待自己,就不像小孩子了」
真的没有这回事。我将视线落到水泥路上,同时祈朝天叹气。
「看那个样子,警察或许不会立刻就去盘问须川。也有可能因为收到的目击情报太多,而使这个线索被搁置到一边」
「生方理人君」
有人在后边喊我的名字。回过头,那位刚坐在接待室里戴眼镜的警官就站在那儿。虽然他被女警官称作「灵」,但他在警察局里递来的名片上写的却是「葛原炼太郎」。简化到只留有一个「レ」音(译注:日语中「炼」字音读为「レン」,此处「灵」音读为「レイ」)相同,真是个怪怪的绰号。
「什么事?」
「嗯……那个嘛……」
葛原先生嗫嚅着走近。刚刚没有仔细看他的脸,不过看得出他的年龄与我的班主任相仿——大概在三十岁左右吧。
「我对你刚才说的话很好奇。接下来我要去见见须川」
我和葛原先生并行着,前往须川的公寓。出警察局的时候,我从没设想过会变成现在这样。一边走着一边在脑中尽可能地整理如今的状况,葛原先生开了口。
「我想确认一下,生方君你是亲眼看到了视频对吧。而不是从谁那里听说来的」
「没错。再说我能从谁那儿打听啊」
「也对。话说刚刚在局子里谈话的时候,你往旁边瞟了好几眼吧。你看到了什么?」
那是我时不时将视线转到给我出主意的祈身上。
「也没见到什么。只是镇静不下来而已」
「是吗。真遗憾」
「遗憾?」
「我自己这边的事儿啦」
虽然不是很懂,但我在被试探得更深之前道出了疑问。
「既然你说『很好奇』,那意思就是你相信我所说的话了吧。为什么?」
「大人相信了你说的话,这点理由不就足够了吗」
「但是那位女警官却没有将我的话当真。只有葛原先生相信是很不寻常的。而且警察基本上是以两人一组为单位行动的,单独行动这一点也很异常」
「你真不像个小孩子啊」
「你看,警察先生不也这么说了嘛」
葛原先生还在旁边,我不去理会满脸笑容的祈。
「别聊我了,究竟为什么?」
「这个,我明说吧。理由有二」
葛原先生竖起了右手的中指和食指。
「其一。生方君你不是说了四条小姐被刺中的地方是左胸嘛。这条情报尚未向大众发表过,如果不是凶手那是不可能知道这一细节的。而因为你是个小学生,我觉得你不可能会是凶手,所以可以推出你所说的话有一定的可信性」
我是从祈的口中得知被刺的地方在左胸的,当然我不会将这说出来。
「您没有考虑过祈姐姐的妈妈告诉我的情况吗」
「我们已经让四条女士缄口此事,而且我看她也不像是口无遮拦的人。毕竟自己的独生女遭人如此迫害她也未失掉理智,并且还能回答所问之事啊」
他说明得条理分明。还能察觉到我视线的怪异,说不定他是个精明能干的人。
「他挺了解妈妈的为人的」
祈低声说道,且自豪地挺起了胸膛。
「理由之一我是知道了。另一个呢?」
「是直觉哟」
是个未曾预料过的词汇,我停住脚步。
「因为你看起来很真诚。我不认为你会说出那种谎话。也因为你长着一张女孩子气的面容,还绞尽勇气来找警察帮忙」
「这跟脸没……关系吧」
注意到自己的语气少了成熟稳重,我中途挤出笑脸。全因这一天的时间里继须川之后我的外貌又再次被他人说道,才会一不小心失去了常态。许是我的反应超出了她的预想,葛原先生一脸惊讶。
「归根结底,我觉得勇气的有无和性别并无关系」
「这……确实。不好意思。不过总之,我相信你。虽说这份直觉曾有过偏差,但也帮我解决过大案子。而且她笑话我想法天马行空,所以我坚持己见独自行动了起来」
他很敏锐,同时思想也很飞跃。
「是位好警察呢」
祈绽开嘴角。
而我则尽量藏起「竟然也有这样的警察啊」的惊讶。
我们回到了须川所住的公寓。能望到在二楼的右端须川房间窗户中有人影。我敛起呼吸。
「看来他已经回来了」
「是呢。之后交给我,小孩子就回去吧。如果有什么蹊跷,我会详细告诉你」
我乖乖回答「是」,葛原先生便将我留下进入了公寓。祈看着葛原先生所消失的入口说道
。
「希望能有个好消息」
「我们去看看吧」
虽然祈说「就交给葛原先生处理啦」来阻止我,但我没听,只往公寓走去。在入口前候了段时间再进去,爬上二楼后,我从楼梯间悄悄向走廊窥探。
葛原先生在走廊的最深处,正在与打开了门的须川谈话。他们放低了声音我这边什么也听不见。须川将葛原先生招进屋里。我尽量压低脚步声走到房门前去,把耳朵按到门上。脉搏声在门上弹回耳膜。而乘在其中传回来的,还有葛原先生和须川那不大清楚的说话声。他们似乎是站在门关上说话的。
「这么说您对案件没有多大了解是吧」
「最近很忙啊。没想到竟然会身负嫌疑啊。因为没有人会来我这做客,一时间还以为是怎么了呢」
「没有人来拜访您吗」
「我没朋友嘛」
对这爽朗异常的话,葛原先生则以「是这样啊」客套地应对下来。
「总之我们是有收到过这样的证言,为防万一请让我看看你的手机」
「可以哟」
从这动静来看,须川是将葛原先生领进了屋。他们的对话也听不清了。祈神情不安地看着房门。
「为什么他底气十足?是不是在手机上设了密码让他人看不到视频呢?如果被葛原先生问到,他会怎么做?」
「不知道」我摇头道,祈穿过房门,进了屋。而我则继续将耳朵贴在门上等候。不久后回来的祈,两手揪着自己的裙子。
「情况如何?」
「虽然须川拿出的手机和我见到的是同个机型,但手机主页上排列的应用却完全不一样」
「这么说」
「须川有两部手机。现在给葛原先生看的是没有存视频的那一部」
裙上,褶皱更深。
「已经没有待在这里的意义了呢」
我小声说着,向楼梯走去、祈虽沉默地跟上来,但半道还是停住转向须川的房间。我抬头望天。刚刚仍一片蓝青色的天空,此刻却被铅色的云塞满。「走吧」,我催促道。而祈一面强忍不甘,却也跟了上来。
「须川对葛原先生说了些什么?」
「——没什么,特别的」
祈从我身上移走视线,答道。
当天晚上。造访了我家的葛原先生把我叫到门外谈话。
他告诉我,虽然他让鉴定部调查了须川的手机,但其中并没有如我所说的视频数据。也没有其他特别的可疑之处。只能认定是我看错了。
「谁都会有眼花的时候。下次要多注意哦」
虽然葛原先生的嘴角是翘起的,但他那在眼镜后面的双眼却变得与那位女警官相同。事已至此,即使说出「须川可能有两部手机」他大概也听不进去。我表达歉意后,谈话就结束了。
刚想着葛原先生会快步离去,他却出乎意料地回过头。这一次为了不让他察觉到祈,我特意将视线固定在葛愿先生的背上,而我们也因此而对上了视线。
「怎么了?」
「没什么」
葛原先生耷拉下肩,这一次是真的离开了。
「或许很难让警察再相信理人君的话了」
祈像自言自语似的嘟哝,我没有看她,点了点头。
4、
「祈姐姐,你脸上总带着笑容好恶心」
在我的口中爆出现在的自己无法想像的语句的时期,还是在小学一年级。这谈不上什么理由或是契机,单纯的是出于冲动。
听到我的话,祈迟疑一会儿,不过她立马就转而笑着,频频点头。
「理人君也到叛逆期了呀。感觉好开心」
虽然那时的我不理解叛逆期的意义,但我很清楚自己被她当做小孩子来对待了。自那以后,我便不听母亲的喝止,每天不停地拿细竹竿、茶色头、雪女之类贫乏的词汇来骂她。而每每这个时候,祈却只是点头、微笑,而她配上在那个年纪里开始穿上的初中校服,看起来是那么的成熟。
第三天,我就不再说她的坏话了。
再过几天,祈向我问「叛逆期结束了?」。我则回答道「重复这种孩子气的事情算不上什么能耐」,「真不像个小孩子呢」她稍稍皱眉微笑。
*
放学后的教室。
似看非看地将视线放在旁边座位上出手捉弄女生的男生那边时,脑中则久违想起了叛逆时期的事情。
这大概是因为昨晚见到的祈的背影仍然深深烙印在我的脑中吧。
葛原先生离开后,我向双亲说明「警察问了我祈姐姐的事情」便回到了房间。
「还特地跑过来跟我汇报呢。想必葛原先生对我很生气吧」
「怎么可能。打一个电话就可以解决的事情,人家也特意上门来谈了。会把你叫到门口聊,是因为他顾虑到你不愿意让家长知道。他不是坏人啦」
祈断言的语气之坚定,让人不觉得她是在帮几个小时前才刚认识的人说话。那双比平时要更加澄澈的眼瞳,紧紧地吸住了我的目光。
而祈并没有意识到我的视线,微微低下头。
「谢谢你今天能帮我。可我不能再给理人君增添更多的麻烦事了,我得试着自己想出抓须川的办法。现在警方提高了警戒程度,而且他们也听取了你那段直白的指控。近段时间里须川是不会立刻有所行动的。没关系,我的时间足够」
她的后半段话,更像是在说服自己。我的嘴唇紧抿成线,祈微笑道「这些都得归功于理人君哟」,便转了身。
那笔直的背膀,在我看来却像是勉强撑起来的。
虽然朋友来和我说了说话,但我无心去记自己回答了什么就离开了学校。
气温比昨天要高,高得让人忘了这个时候已是十一月份。即使双亲还在工作,我也没有心思去托儿所,走在回家的路上我思考着。
只能与我说话并且不能触碰到其他任何东西的祈就是如何绞尽脑汁地思考,也应该是无计可施的。而且,我也已经失去了来自于警方的信赖。对她来说是真的无路可投了。
若站在第三者的视角来看,我,一个年仅十岁的儿童已经做得足够好了。已经达成了最好的结局,假如按照俗套的SF小说的套路,将时间重新拨回到我和化作幽灵的祈相遇的时间点,我也一样会拿出相同的结果来吧。
可是,这样就满足了吗?难道没有其他我该做的事情了吗?
在我刨心自问的期间,我到了家。刚进了门,我全身——尤其是面部的肌肉便失去了气力。
听祈昨晚说话的语气,她应该不会那么快回到这里。我纠结着思绪踏上楼梯,打开房门一瞬间,脖子上便感受到了寒气。与此同时,我的思想和动作也全都定住。
因为,祈就坐在床上。
「你回来啦」
祈挥动左手,带起衣袖飘飘。几乎同一时刻,我用两手掩起了面。
「怎么了,理人君?」
「我以为你不在,吓到了」
「被吓到了会有这样的反应啊。我之前完全不知道」
我慢慢松了手,望向祈。他微笑了,不过与平时不同的是,那其中笑意更加深。那比起「微笑」更像是「笑」。
在碰到什么难事的时候,祈就会这样笑。
我置下书包,坐到祈身边。两人之间明明之间隔一拳,可我却感受不到她的任何温热,也嗅不到她的一丝味道。
「昨天开始,我就在找有没有其他的幽灵存在。我想,既然是比我更早成为幽灵的人,或许能教教我这时该怎么办,我试着以通灵的朋友说过的『有寒气』的地方为中心到处找了找。但我先去找的那个人看不到我,之后就没抱多大期待了」
她的口吻一向很镇静平稳使得我难懂其意,但就十六岁的少女而言,祈的音色算是高的,就如女童的声音。而若以现在的说话方式,我则是很容易就能理解。
「和我想的一样,不管是去到哪儿都见不到幽灵。我又去了最有可能有所发现的向丘乐园旧址看看,可也还是不行」
她提到的向丘乐园,是这附近游乐园的名字。它冠的是与之距离最相近的车站的名字。虽然在我懂事的时候起就早已闭园了,但祈还是会时不时地去那儿。
那里的游乐设施被撤走,园区也被铁栏杆包围,没有人能进去。不过里面却长有大量的樱花树,在几乎无人来访的春季里,花儿盛开满园。我和祈,每年都会去观赏那番景象。也曾有好几年的四月三日里,她在那些樱花树下为我庆生。
我们或是互聊感想,或是拿着往年的照片来比较,还把樱花开得最美的地方命名为「老地方」。
——这里,一直都是老样子呢。就像时间在这里停下了脚步似的。
风中飘然的淡红色花瓣在青葱茂盛的野草之上舞落。祈在那光景之前半闭起眼睛的时候,还在今年春天。而那距今只隔了半年时间。
我猛地摇头,说道。
「就算变成了幽灵,也不能保证一定可以看到其他的幽灵啊。而且,变成幽灵的人也没多少才对。不然,可靠的目击情报也该多出
更多来的」
「理人君真是厉害。分析得好冷静」
祈笑得很大声。
「最后,我去见了妈妈。毕竟我们是血脉相连的至亲,说不定她能看到我呢,之前我觉得让她看见女儿成了幽灵心里会不好受就没去接近妈妈,但不能这么说吧。
不过,还是不行。即使我就站在她的眼前,即使我呼唤她的名字,妈妈也完全察觉不到我。我不想再来麻烦理人君,就只能老老实实地寻找其他看得见我的人——妈妈哭了」
最后一句话实在太没头没尾,我没有立即反应到她说的意思。
祈,笑着继续说。
「妈妈她,一直趴在床上哭。即使偶尔起来了,也只是用空洞的眼孔望着某处,过一会儿,又趴回去哭,一整晚都是这样反反复复。我真的被吓到了。明明她以前经常把『要是哭鼻子可就输了啊。虽然我不知道对手是谁,但总之就是输了』挂在嘴边。可这的确没有办法,毕竟遭人杀害的是自己的独生女。尽管她说过『祈没有打工的必要』,可那多半是在强逼着自己。她也好像知道我想去上大学」
曾有一天的傍晚,我在路上碰到过真美女士。我看到她从购物中心的方向走来,应该是下班回家吧。她那染着暮色的脸憔悴异常,茜色的眼睛中空空如也。而在我想和她打个招呼却犹豫开不了口的时候,她从我跟前走过,那个样子与平时的她判若两人,我以为,她那天是太累了。
难道说那就是她平时的状态而只是没有在我面前表现出来吗?
「别看我这样我也是有好好关心妈妈的。可我甚至不知道妈妈她交到了男朋友」
「男朋友是指恋人吗?」
祈的表情没变,点点头。
「我昨天整个晚上都守在妈妈的身边所以不会搞错的。是一个嘴唇上方留着胡子看起来很温柔的人,说『我早该接受小祈』。他看起来年纪比妈妈小了很多,要他接受一下子多出来的高中生女儿还是会抗拒的吧」
真美女士 男朋友
在我不能顺利地关联祈这两个词汇的时候,祈就像是忘记了我还在身边般自言自语起来。
「如果我能再懂事一点,就可以对妈妈说用不着管我,你去收获自己的幸福吧」
祈仿佛是被自己所说的话击溃了一般,垂下了头。她的瞳孔荫蔽在长长睫毛之下,其中的琥珀色更浓了一分。而我却只能束手旁观。
祈像是平复了心绪似的抬起头,缓缓展露微笑。在这种时候,她的脸上却还是有熟悉的微笑。眼底腾起的热意生出疼痛。
「抱歉,突然把这种沉重的话强推硬就给你。虽然会让你再撒几次谎,但还是请你向妈妈传达『祈姐姐早就知道你交到男朋友了。还说,赶紧再婚不就好了嘛』。至于须川,我自己一个人再想想对策」
祈站起来。而我迅速追出的手也理所当然地穿过了祈,徒留住空气。
指甲咬入掌心。
祈甚至没有察觉到这只我伸出的手,往门走去。
「等等」
乘着从床上站起的势头,我喊道。我直直地仰视祈回望的眼眸。
「须川那边,我会想办法对付的」
「可是我不想再给理人——」
「我从来都没有想过祈姐姐的事是麻烦,以后也不会这么想」
祈的嘴巴像是金鱼渴求空气般掀动。
如若合上眼,感觉祈就会在这片刻间消失不见,我便睁着眼奔驰起思绪。拼死地思考,自己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祈在胸前,无力地交叉起双手。
不久,我缓缓舒出一口气。
「我想到逮捕须川的方法了」
5、
门铃的响声在深陷黄昏之中的公寓中躁动个不停。
「……来了」
门背后的应答声,传递出赤裸裸的不快。
「我是昨日来拜访过的葛原」
「哈啊……?」
房门刚刚被打开些许,葛原先生紧跟着就将右脚强行挤进了门缝。开门的男人——须川也发出了抗议。
「连着两天都跑过来是有何贵干啊。今天我上的是早班,还得尽早回去睡觉啊」
「请让我进房间搜查一下」
「凭什么。我的手机里不是没有你说的视频在吗,交给你们的手机不也还给——」
「因为我们之后考虑到你可能拥有两台相同的手机」
须川那顿住的说话声,清晰地传了过来。
「顺利让葛原先生行动起来了呢」
祈放松了肩上的力量。我也不作声地点头,继续在楼梯间偷偷望向须川的房间。
*
「我想到逮捕须川的方法了。我给葛原先生打个电话,告诉他说,变成了幽灵的祈姐姐和我说『须川持有两台手机』」
「这种话一般不会有人信吧」
「正常来说是的。但我认为,葛原先生是希望有幽灵存在的人」
在多摩警察局里,葛原先生敏锐地洞察到我那时不时转向祈的视线,之后还询问我看到了什么。然而在得到我的否定回答后,却觉得很遗憾。说不定,是因为他打心底里希望我能看到这个世界上不可能存在的东西——幽灵,才会觉得「遗憾」呢。
我也还有其他可说的根据。
昨晚,他在离开之际回过了头,一定是因为他想见到我正在看着幽灵的样子。他会向我提问须川存下的视频是不是从谁那儿得知的,我认为他可能也是想要得到幽灵这一答案。而那位女警官所称呼她的绰号「灵」,也可能是由来于「幽灵」或者「心灵」。
除了他之外的警察多半不相信幽灵,但这个被嘲笑为思维天马乱飞的葛原先生是会相信的。
听了我的说明,祈也还是疑惑地呜哝着「嗯——」。
「理人君的想法就算是对的,『希望有幽灵存在』和『相信有幽灵存在』间也是有着一道大鸿沟的。我觉得到最后他也不会信任你说的话,事已至此,即便再说『从幽灵口中得知』了手机有两台也不会有什么说服力」
「的确。所以,只要我知道须川向葛原先生说了什么就行了」
「诶?」
「昨天,须川拿手机给葛原先生看的时候,他有说过些什么吧。那一定是我听到后会留下不好记忆的话。所以在我问到他说了什么时,姐姐才会别开目光」
和彼时相似,她移开视线,却又急忙转了回来。
「你告诉我。要是和葛原先生说『这些都是从祈姐姐的幽灵口中听说的』,他再怎么不信任我也没法无视我了」
祈的嘴唇几度开合,最后也放弃了。须川对葛原先生说的是。
——警察先生你会到我这儿来,一定是因为那个女孩皮的小孩儿跟你说了些什么吧。从哪里冒出来的呢,那小鬼。老老实实穿条裙子待在家里不好么。
为了尽快忘掉须川的这句话,我立刻向葛原先生打了电话没有耽搁片刻。
葛原先生到底还是没有无条件地相信幽灵的存在。但是在他听到须川的裙子言论是「祈姐姐和我说的」后,便时断时续地回应道「我们确实有必要讨论一下他持有两部手机的可能性」。
*
「请让我调查一下,你是否持有两部手机」
在我的位置上,看不到房间里的须川。不过却可以听到他那受惧于葛原先生压迫的心悸之声。
「多亏了理人君,现在情况良好」
虽然祈的面部表情舒缓了下来,但眼前还仍然不清楚能否得到我所希望的结果。
「忽然不请自来,这样那样地要求我我也不会配合。如果非要搜查就拿搜查令——」
「很快就会结束的」
葛原先生不容分说强行挤进屋中。房门被合上。我和祈并排肩膀,跑向须川的房间。在门那头,有争吵声传来。虽不能听得很清楚,但应该是葛原先生发现了第二部手机。紧接着,响起了什么东西的倒地声。我僵住,与此同时祈穿过了门。
很快,她回来了。
「须川跳窗跑了」
「葛原先生呢?」
「好像是被撞开后头部受了伤。虽然他还有意识,但没法立刻站起来」
意料外的事态。
为了不让祈看到我的表情,我迅速背过脸冲了出去。飞出公寓,搜寻须川的去向。
不一会儿,我就发现了球状的背影。入口边,有辆未上锁的自行车。其所有者大概在不久后就会回来所以想要图个方便吧。我在心中合十双手致以歉意并跨上坐垫,尽全力蹬开踏板。
须川是保安。有着远胜过我的腕力。并且在体格上,他敦实我娇嫩。正面对冲我讨不着任何便宜。
不过,假如我处在后方,再有飞速的自行车相助的话。
在后头追上来的祈在叫喊着些什么,但我无暇回顾。须川所落逃的路是二股车道边上的人行道。
我挺身超过在我侧方的两辆车。本来他应该是听不到混杂在车辆行驶声中的自行车声的。但须川还是察觉到了动静吧,他回头望来,看见了我。止不住慌乱换气的他脸部随着狰狞了起来。即
使我的心脏因为紊乱的呼吸而开始绞痛,我也在踏板上再加了一把力。须川的身体在我视野中的占比随之逐渐增大。无视炽热的心脏和发痛的膝盖,踩得更加迅猛的我,全力撞上了须川。
在冲击之下,我连人带车都倾倒在地。须川也在猛冲的势头下身形前倾,整张脸摔在了水泥地上。他虽想即刻起身,但右脚踝上受的扭伤使他在原地蹲下。
撑住了地板想站起的我,也感觉到右掌处盘踞着火烧的痛。视线落下,手上龟裂状的擦伤口正有血流汩汩。
「理人君,危险啊!」
奔来的祈声音很尖厉。但见到我掌上的惨状,便想用两手将其握起。可那双手穿过了我,相碰出了声音。惊恐的祈很心酸似的握住两手。这合而为一的手就与我的右手重合了起来。
这,就足够支撑我站起。
须川爬到路旁,靠着墙抬头看我。明明他已经被逼入了窘境,那双眼却依旧惺忪。我压下混乱的呼吸,俯视须川。
「你就是过路杀人狂吧,去和警察一一交代清楚」
须川对此嗤之以鼻,四肢摊放在地。
「我居然会被这种小孩给抓了。虽然我不知道你什么来头,可我还真是运气差」
「杀人在先,你还有脸说出这种话」
须川的嘴努成「へ」(译注:日文平假名之一)字形不再说话。就像个怄气的孩子。
祈的生命,就是被这种人夺走的吗。因为这个与拼命踩动踏板完全不同的理由,我的心脏又绞紧地疼。祈会疼得更厉害吧。可是、
「看来,就是我的运气太差了」
祈只是轻轻叹气。向朝上看她的我微笑。
「我没事的,理人君。更要紧的是,将凶手绳之以法」
与脸上微笑相反,她的声音中带着颤抖。怎么可能「没事」?
「理人?」
横插在行车道的人行道上飞来一个声音。我转过头,真美女士就站在那儿。即便在这夕阳之中,也能看到她消瘦憔悴的脸色。
「妈妈」
祈呆呆地说。
「你在这里干什么?」
不同于那脸色,真美女士的语气一如平常。在我不知作何表情之时,一句呢喃碰触到我的耳膜。
「不想死」
望着祈。她的脸上依然浮露微笑。只是那双倒映有真美女士的眼瞳,微微震动了。
「这种时间还在干什么呢,理人君?要是碰上过路杀人狂可就糟了哟?」
真美女士说道。只对我说道。祈的表情挣扎得很复杂,吐出的言语宛若滚烫的热块。
「我还不想死啊」
我知道的,心中答应道。
不见任何征兆,也未犯下任何过错,人生便草草结束。岂是靠一句「运气太差」就能斩尽了心中恨?而也只有我的这一认定是干脆明了的。
「呜呜——」
须川按着右脚踝呜吟出声。他一副额头渗出油汗的模样,俯视瞪着我。对他,我没有什么该说的。
可祈不同。
「但是,我,还是会……原……原谅……你……」
藕断丝连的句子,极深极深地刺进我的胸中。不知何时,祈的两手像是为了祈祷些什么似的紧紧握在胸前。
那是为了原谅须川吗?是为了直视自己那无法以「运气太差」来一语断愁的真实心情吗?还是为了别的什么?
祈之外,我再看不到其他。
当祈的这个姿态映入眼中时,我便会浮想到燦然闪耀的星星。那是最最耀眼,永远绽放出苍青白光的、只有我才能看到的星星。
不,错了。
我所想到的,不过只企及了祈的一鳞半爪。真正的祈,比我所想的更加耀眼,是远居于那无尽遥远天边的星星。
我这才意识到自己手腕流着血的右手正朝祈伸出。
「怎么了,理人?那边的人怎么了?理人你也受伤了?」
真美女士的声音让我回过神,猛地收回手。
祈,也将两手解开。不过她转瞬又重新握起,坚定的眼直视须川。祈的存在感,或说是压迫力随着逐节攀高。即使我定睛看,祈的身体也已不再透明了。飘飘的长发、浅蓝开襟毛衫、纤细的双腿,这些无可触摸的部分竟然都奇迹般地全可以清晰见到。
「即使如此,我也原谅——」
「难以置信」
须川这一唐突的话打断了祈。那睡意未消的双眼睁大得与之前迥乎不同。
「真是难以置信啊。居然还有这种事。可这是现实吧。是吗是吗,这么回事啊」
「你在说什么」
须川甚至不向发问的我转头看一眼。在他视线前面的是……祈?不会吧。
「你看得到吗?」
就算我再问了一遍,须川也没有看向我。他踉跄站起,可眼中却没有聚起焦点。祈不知所措地后退。
「要是没有你,我就不会被这小鬼逼到这个绝境。你就来好好和我说清楚到底怎么回事儿吧」
须川自言自语,拖起扭伤的腿往祈冲去。当然,须川的身体穿透了祈。
须川冲入行车道。而在那里,正有辆鸣着喇叭的——
6、
两周后。
在祈所住的公寓之前,正停着一辆搬家卡车。载齐行李,只待开动。
「我每天都会发邮件的」
妈妈注视着真美女士,泪眼汪汪。
「我又不是往国外跑,用不着哭成这样啦。咱这距离不还是想见就见嘛」
晃动起黑色短发的真美女士笑得很精神,可她所化的妆容比祈生前的时候要浓得多。从消瘦的脸颊来看,就能知道这个妆容是在刻意隐藏自己脸上的气色。
我是在上个星期听说到真美女士打算搬家的。搬去的地址,就在东京的押上。我对这地方的了解只限于这个地区正有一个名为东京天空树的电波塔正在建造,而那里就是秋山先生的老家。
所谓的秋山先生,是现在站在真美女士身旁留有唇上须的男人。
虽然只是刚刚才向我介绍的,但妈妈则是早就认识他了。看来被蒙在鼓里的只有我和祈而已。
虽然有些迟了,但我要将祈托付给我的话传达给他们。
「祈姐姐其实早就知道秋山先生的事了哟」
三位大人的眼睛,齐齐瞪大。
「祈姐姐还说过『妈妈赶紧再婚不就好了』。所以啊,您要和秋山先生过得幸福哟。姐姐也应该会在天国为此祈祷的」
「祈」
她自语,立在原地一动也不动。妈妈俯下眼,秋山先生也痛苦地皱起脸。
「……这样啊。她早知道了啊,这孩子」
真美女士似乎是在强行逼迫自己撑起脸上的肌肉,浮现出了一个称得上是大笑的灿烂笑容。
「谢谢你告诉我,理人。也对。是祈的话,就会为我的幸福祈祷吧。因为我是带着『无论什么时候都会为他人的幸福而祈祷』的希冀为她取名字并养育了她。那我,不论如何都要幸福才行。不可以再哭鼻子了」
最后那一句,仿佛是在说服自己。我也笑着点头。此刻,这便已经倾注了我的全力。
因为祈虽会为真美女士的幸福而祈祷,可她并不在什么天国。
因为此后,她永远都无法成佛(译注:与中文里的超度同义,即为解开对人世的执念、放开对此世的羁绊,前往彼生)。
*
须川被卡车撞了之后,周边就掀起了骚动。
葛原先生踉踉跄跄地赶过来。他被须川推开时头部受击,应该是害了轻微的脑震荡。
但他仍然操着可靠的语气,说「之后就交给我」。通过须川持有两部手机这一事实,让他已经彻底相信了幽灵的存在。而关于我会在这里的理由,他大概是自发解释成了「是听从了幽灵的指示吧。真是有了段不好的回忆啊」,他向着跑过来的真美女士则说明道「理人君是因为祈小姐的事情不愿待在家中,才会在外面转悠,碰巧出现在了事故现场」。
如祈所说,他不是坏人。
在之后的调查中,从现场的手机里发现了有受害者们出现的视频。
并在须川夹克服的袖口处也检测出了祈的血迹,须川终于被确定为过路杀人案的凶手了。
随着调查的深入,这才查清了祈对于须川而言是个特别的存在。
警方认为,须川过去单方面向女性求爱而被狠狠拒绝之后,就出于泄愤的原因把与之相似的女性杀死。在这些受害者中,不论是气质上还是外貌上,祈都与拒绝须川的女性格外地相似。因此他对祈有了异样的执着,在他的手机上仍保存有几个月前偷拍的大量祈的照片和视频。
案发那天,须川在林子里碰见了祈。他是将行凶的刀常常带在身上呢,还是在当天偶然放在身上的呢,这点就无从得知。但总之,与目标人物撞了个正着的须川抓住这个机会杀害了祈——案件凶手已死无法有个确凿的定论,不过警方还是拿出了结论。
祈真的「运气太差了」。
祈是一定有看过新闻的,也知道自己对于须川而言是
很特别的吧。可我没有办法去确认这一点。
须川被车撞后,其周围就被卷入了喧骚之中。
「全因为我……」
祈瞪大眼,惊叹一声,又忽地把脸转向我。
「既然犯人已经死了,那我就可以成佛了。真的太好了。谢谢你」
即便她苍白着脸且说得很快,我也不可能会相信。
「须川的死不是姐姐的错,而是我的责任」
「理人君再孩子气些吧。你才10岁啊」
「不是。我」
语塞喉鲠之时,祈微笑了。
那是为了不让挂在眼中的水滴零落下来的微笑。
在我找不到什么该说的时候,祈动身跑出。我所呼喊的一声「等等」终究还是没有追上那消失在墙中的栗色发尖,我们便生生隔开了。
须川对祈有着令人毛骨悚然的执念。因此在祈所拥有的如压迫感般的东西高涨之时,他才能够看得见她吧。也因此,才有了这个结局。
祈真的真的「运气太差了」。
*
带着假笑送别了真美女士和秋山先生后。
我一人,在自己的床上坐下,眼看着旁边没有任何人。
在脑中浮现起来的,全是祈的事。
将须川的死都归咎于自己的祈是没有可能成佛离世的。也不存在能使他成佛的办法了。因为她是个无论何时都会为他人幸福祈祷的人。她撒下「能成佛」的谎言,就是她不再想出现在我面前的证明。她将孤单一人永永远远彷徨于此世。
指尖深深咬住床,直能让床单撕裂。
会在须川的夹克服上检测出祈的血迹一事,我其实早在警方进行调查之前就知道了。
在成了幽灵的祈第一次出现在我眼前的那一天。
在向须川询问公交站的位置时,我就已经发现了。虽然那血迹仅有些许,但我还是发现了其附着在夹克右边袖口处。
那件夹克是他在刺杀祈时所穿上的衣服。那么就是祈的血迹吧。既然须川生活的房间与阳台都是一片乱糟糟的景象,那么他会看落这一处也不足为奇。
在那一个时点,我就掌握了须川是凶手的铁证。
而须川之所以没有被逮捕,只是因为他的犯罪手法过于简单又有许多幸运因素的加持。但是随着第二、第三位受害者的接连出现,警方堵上了颜面倾力进行搜查。这个连残留的血迹都没有注意到的须川会被捕也只不过是个时间问题而已。
如果我把自己的发现告诉警察,那么这个时间就会大幅度缩短。可我之所以没有这么做,能用一句话来说明。
「我想在须川被捕前多争取一些时间」
所以我才会在和警察指控的时候,刻意支支吾吾的。这样,他们就会判定我的证言可信度极低。虽然不向警察揭发是最好的,但在祈的面前我不能这么做。
让我没想到的是,葛原先生却是完全相信了我说的每一句话。
葛原先生不仅思维灵活,而且很是敏锐。如果让他见了走在回家路上的须川,或许他会发现夹克上所沾的血迹。可我却又不可以拒绝他与我同行。如果须川待在屋里,那么夹克服被看见的概率也会低下来,所以我只能一边祈祷须川到了家,一边尽可能走得慢一些,或是中途停下脚步。
当我在须川的房间的窗户之中看到人影,那一刻我不知有多么地心安。
还有须川持有两部手机这一点,我在最初就察觉到了。因为他牛仔裤的左右两个口袋都有相同形状的鼓涨。他双手无物,钱包又是置在后口袋的,我就有理由确信这两个口袋所装的都是手机。
不管须川怎么杜撰事实,他总应该能机灵到把没存有受害者们视频的手机交出来。依此发展,须川就可以从警察的调查线上脱离。
之后我只需要以最为戏剧性的方式将那铁证向警方揭发即可。
但是因为在讲述真美女士彻夜痛哭时的祈所带有的极其不自然的微笑,即刻抓捕须川一事就成了眉头之火。可突然和警察说「我发现他夹克上沾着血迹」是很不正常的,而且那天天气很热也不会有人信须川那时穿着夹克。思来想去,脑中闪过的计策还是利用葛原先生。
这些若是被祈知道了,她肯定会生我的气吧。她一定会来逼问我,「为什么你要拖延时间?」。
「这原因,还需要我说出口吗」
我看着祈曾坐过的位置答道。
「我想让祈姐姐喜欢我。这样一来姐姐就不要成佛,可以一直陪在我的身旁」
成了幽灵的祈出现后,在我得知要是凶手归案祈就会成佛离去之时。从听闻她的死讯直到她的葬礼结束之际,那过去不曾怀有一丝一毫的情感突然在我的心中呼啸而起,我也终于理解了自己对祈所怀有的心意。
足以概括我在四岁时,在星空之下对祈的感情的词汇,自始至终都只有一个。而我,不过是害怕去承认罢了。
当我明白了这一点,眼泪就险些不知缘由地夺眶涌出,那时我在眼睑之上注入的力量甚至足以在眉间拧出深深的皱纹。
我不想让祈成佛离去。但也不可以纵容罪犯逍遥法外。那么,我就只能扮演少年侦探行动起来。这样一来,祈就会喜欢我,永远和我在一起——除此之外我别无选择。所以我才极力寻求线索、编造借口去与须川见面。
我甚至觉得自己挺孩子气的。可尽管如此,我心中也充满了「想和祈在一起」的理想与希望,还有那明确的情感——但这些都只到我发现须川夹克袖口处的血迹时便中止了。
这一个事实化作小小的火种在我的心头徐徐蔓延,在我见证了祈那即使成了幽灵也未有改变的模样后,这团火焰便开始爆燃了。
我一定要让祈喜欢我,警方在不久之后就会找上须川,我必须抢先行动,为了让她喜欢上我,除了利用血迹之外别无他法,可若是再有其他受害者出现该怎么办,瞒骗了祈之后还能有好结果吗,为了不让受害者再出现必须尽快将铁证告知给警方——逻辑冲突、反复矛盾,此般种种理智和情感在我的心上缠作乱麻,我甚而不知道自己想做的是什么。感觉就像是些无论如何掺混在一起也无从融为同一种颜色的诸多画具依次倾倒至自己心中一般。
我不知道,假如自己被这些画具胡涂乱抹,脸上的表情会变成什么样子。
多半有好多次都险些失控了吧。
祈的葬礼结束的第二天,回到家时卸下了矜持的力气的我,表情就不正常了。而我不愿让房间里的祈看见,就佯装惊讶以双手掩住面。
那个时候,我甚至能对祈坦白我的所有想法。但在无可交融的画具之中构成了最为浓烈的色彩的,是名为「希望祈能喜欢我」的心意。到头来我还是没能将其颠覆。
尽管在我的计策之下,葛原先生强行进入了须川的家,但是光凭这一点我不知道能不能得到我所期盼的,「祈会喜欢我」的结果,那个时候我着急得回不了祈的话。
须川破窗而逃的时候,我深知自己大放光彩的时刻到了,脸上也不由自主浮现出了笑容,为了不让祈看见,我急忙背过了脸。
啊啊,我可真像个小孩子,就应该向说我「不像个小孩」的祈道声歉啊。
那般纷纷乱的色彩,在此刻只归合为一。我任由其胡乱涂抹,两眶涌起泪水。在眼泪掉落之前,牢牢关上双睑。
离开之际,祈是带着微笑的,那我又怎会有哭泣的资格。
当然,又怎会有被她喜欢的资格。
可尽管这样,我也会找到祈。我们一定会再见面。到那时,我就把我曾做过的和不曾做过的事全都告诉她。祈,一定不会原谅我的吧。可就是如此,我也要说出口。
我喜欢你,祈姐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