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出了新百合丘的电影院,便有清凉秋风迎面拂过了。我将手机盖在左耳上面。一边假装讲电话一边和祈交换眼神,然后,我们一齐把电影的感想同时说了出来。
「好失望」「超感人」
前一句是我,后一句是祈。
刚刚演职员表在滚动的时候,祈就抽嗒嗒地哭上了,所以我早预料到她会这么说。在对于书与电影的感想上,我们是畅所欲言毫不在乎分歧的。
方才我们看的,是这个秋季最有讨论度的本土电影。它讲的是遇到诸多挫折又经历聚散离合的男女主角度过了重重劫难终于修成正果的,有着一个完美无缺的大团圆结局的爱情故事。
这部电影的剧情确实很符合当时「97%的观众都哭了」的宣传语,但出演了男主角对手戏的女主角演员所呈现出来的演技却实在是太过刻意,我完全无法在她身上代入感情。
祈的感想则不同了。
「为什么觉得失望?我不是被相互考虑的两人那纯粹的情感给惹哭了好几次嘛。而且最开始的场景还成了一个精妙的伏笔——」
每当说到自己喜爱的事物之时,祈的音量就会变得比平时更大,语速也会加快。还会伴有手舞足蹈的肢体动作,开襟衫的袖子随之一起一落,被飘飘然舞动得就像和服袖子一般。她劈头盖脸的热烈辩讲着,我的嘴角也自然绽开了。
去年的这个时候,我还需要仰望这张脸。
从祈回到我身边的那日算起,已经过了三年。我成为了一名高中生。在祈这位既优秀又不用交学费还能实现无限制教学的家庭教师的帮助之下,我很顺利地考取了和她相同的登户高中。我家到学校的距离只需徒步便能到达。
中考结束后我们就回到了之前的日子,有时一块去看电影,有时在一起看看书。这样度过就足够了,我们很少会专程往什么地方跑。
自然,在别的地方无法随心所欲地谈话聊天是一重理由,但,祈只能靠脱掉毛衫卷起底下衬衫的袖子或是缩短裙长来穿出花样,若想改变发型也仅限于能用一个橡皮圈而已,更重要的原因还是在她自嘲道「不能配合场景的变化打扮得时尚些呢」的时候笑中藏着苦涩。我们最远也只到过向丘乐园旧址,在那儿赏赏樱花。
那时候的记忆在我脑中复苏过来。
*
和化为幽灵的祈来到这向丘乐园旧址,这已是第三回了。虽听说有人曾提出过在此处大规模的公寓建成计划但至今也没有丝毫动工的迹象,铁栏杆围起的对面,仍是一片零星分布着野草、横躺着枯枝,满目破旧的地界。
在那土地之上,则是撒落下淡红色花瓣的株株樱树。
这铁栏对祈是不成阻拦的,但她还是站在我们二人所觅得的老位置上与我一起赏着樱。想起来每年总是一样的,不过今年却有了些小小的变化。
祈的站姿像是在诉说她正「介意」着某件事一般,背部、手臂与双腿都挺得很直。今年我的身高追上了她,所以我们的手几乎悬在同一个高度上。只是,祈的手比我的大了一圈。那肤如凝脂玉指修细,可她的个子实在高挑,手上就显得充盈着力量感了。
握起这双手,祈开始祈祷。
她忽尔抬起眼,我们相合了视线。祈很快平静地将脸转向樱花,让双手环到背后。
她第一次以这样的姿势站着。
我屏住气息,后退半步。
祈组起的两手搭放在了栗色头发上面。右手贴到左手下面。左掌半闭着。
就仿佛她握住了什么东西似的,在我这样想到时,我的右手已经变成了双手牵起的其中一端了。从拇指开始往以后的三根手指接连注入力量,犹豫了一小会儿后我再往小指上加入力量。
她的手在肉眼中印得很清晰,却传不来一丝感触。
今年我们来这已是错过了时节,相比起来,显然是往年的樱花开得更加绮丽。但祈似乎还是因其而看入迷了,并未注意到我手的动作。
悄悄放开右手,空中漫天飞舞的花瓣早已在地面落定。
*
在新百合丘站乘上小田急线,至向丘乐园站走下车。来到车站边的书店里,买下人气推理作家的新作。这是一本发售日期屡被延后,让我和祈一直翘首欺盼至今的书。
到现在祈读书依旧是很慢的,不过我心中的不耐烦早已荡然无存了。她的视线走到书页的边角之前,我会安心观赏她的侧脸。她本人并不知道,自己的面部表情总是会变换得目不暇接。
手中拿着新书,少许快步走上回家的路。
「既然公布了发售日期,读者总会希望官方能准时开售的不是吗。即使作品本身真的非常有——趣,官方也该做到对读者们诚实才是」
祈的言语间空出了一段不自然的间隙,是因为她见到了那边的购物中心吧。生命中的最后一天里,她想在那儿接回真美女士却又没能去成的地方。我佯装做没有听出来,而祈之后也似乎没有什么变化般继续说着话。
但,她脑中所想的,一定是将在下个周日为自己举办的七周年忌。
每天晚上十点一到,祈就会准时和我道声「晚安。明天见哟」,然后离开我的房间。听她自己说,她无法入眠,所以在晚上会偶尔眺望夜空,偶尔合上眼发着呆打发时间。我虽想和她说既然夜晚过得这样无趣就来呆在我旁边也没有关系的,但我们之间还有「尊重彼此的个人隐私」的约定存在。所以每一天,我都是在房中一边细数着时间的流逝等待早晨六点的那一刻祈来到房间之中向我道「早安」一边不知不觉地入睡。
但今天——七周年忌的朝晨,时间过了八点也没有见祈出现。
开窗。扑面的风中酝酿有丝丝冷气,其中的寒凉比起我们去看电影那天吹来的更浓三分。
「早上好」
祈穿门进来了。她用手梳着头发,脸上的微笑比平时更加恬静。
「发呆着发呆着就不小心迟到了。抱歉呢」
她的七周年忌是下午一点开始的,这小小的迟到并不碍事。但,我仍留在房中为的是祈的出现。若不让这句话好好出口,新的一天就没法运转了。
「早上好」
五个小时之后。
「我和小祈几乎每一天都会见面,以前还想过自己要是也有这么个女儿就好了。大家能像现在这样聚集在一起,她应该会很开心的」
面对十几个人,母亲朗声说道。她的身材是娇小的,但在这种时候身影反而会显得非常高大。
四条祈追思会。这虽不是正式名称但以此为主旨的集会会在每年十一月份的第一个周日,在这个地方——妖怪林的旧地皮举行。须川死亡后没过一阵,这边苍苍郁郁的一片草木就被采伐了个干净。
我虽想着,既然这是市所有的地皮随便拿去有效利用起来不就行啦,但或许是碍于这块土地上的命案,到现在它仍被废弃在此。
我是在三年前才开始参加这个集会的。如果那一年的七月,我和祈没有重逢的话,应该是到现在也不会来出席这个集会的吧。
听祈说「因为大家在追悼我啊」,所以她每年都会到这来。今年,她也以参加者中谁也不会听见的声音「老师,很高兴您能到场」「纱织,你变漂亮了呢」地向与会的众人搭话闲聊着。
每年人们露出的笑容总是不合主旨的,但这些到今年也就结束了。将第七周年划为句点,这是最后的一届集会了。葬礼举行的那一天来了很多与仪者,所以祈深受周边的人们的追思是无需怀疑的。
即便如此,时间也已经走过了六年。是时候散了。与年俱减的参加者的数量便默默地说明了这一事实。
母亲致完词后,人们各自供上自己带来的花,合起双掌祭奠过后,便自然地散会去了。但也有几个人没转身就走,而是在这场上留下。
「真美姐真的是把小祈当成了心头肉啊。在祈出事的那一天里她也是非常劳累的,不过在电话里千叮咛万嘱咐道『不可以去妖怪林那条路』『祈说不定会往那边跑』时的声音却仍然是那么坚定可靠」
「毕竟她在很明显的超负荷工作中,也依旧笑着说道『为了宝贝女儿一切都可以捱过去』的嘛」
母亲与另一位和真美女士年纪相仿的女性聚在一起,用手帕揩着眼泪。那起事件已经过了六年,在她们口中说起时却有种恍如隔日的感觉。
其他也有每年都必定会来参加的,祈的朋友们留下来。还有去外地上大学的人,仅仅是为了赴这次会而特意回到家乡来。祈说「想再多看他们几眼」,我便不去阻拦她自己先行回家了。
与妖怪林拉开了充分的距离看不到祈的身影后,我向母亲说道。
「真美女士今年也没来呢」
「这轮不到我们在背后指指点点。因为真美姐本人觉得不来才更好」
母亲与真美
女士的最后一面,是在三年前真美女士从楼梯上摔下母亲去探望她的时候见的。听说躺在病房里的真美女士除了因头部受击,气色难免有些差以外,整个人还是挺精神的。她还自嘲「要是让祈知道了可得把她魂给吓飞了吧」。
——我,不论如何都要幸福才行。不可以再哭鼻子了。
真美女士仍没有忘记自己在搬家时所说过的话。时至如今也没有参加过一次祈的追思会。
<虽然我很感谢大家能自发地举办这样的追思会,但我不能出席参加。我要是到了那边一定会哭出来的。不可以让祈看到我那一副难看模样,我会自己一个人在家里追悼的>
在一周年忌的时候,真美女士在电话里似乎是这样和母亲交代的。
我不清楚祈对此如何看待。只是她仍是一如既往地回避提及真美女士的话题。
只要未来的某一天里,祈可以去看看现如今真美女士的样子就好了。但或许,祈若是不成佛这一天就不会到来吧。无论真美女士过得如何,只要她给出的影响仍停留在不会让祈割舍下对此世的执念的程度,祈或许便会一直「害怕」下去。
而我所能做到的,就只有为她营造一段足以忘却须川的快乐时光而已。
「你这么关心真美阿姨吗」
父亲向我投来观察似的眼神。我吐槽道「别拿像是在试探采访对象般的眼神看自己儿子哟」,接着刻意扮出一副鬼脸。
「我当然关心啊。毕竟小时候受过她那么多的关照」
「也归功于我和妈妈都不怎么在家嘛」
「这不是适合用『归功』的事吧」
「的确。写报道时我会注意一下的」
我与父亲的关系已经缓和到能像这样相互打趣的程度了。这是自从三年前,我亲眼看到他向受人霸凌的播磨同学进行采访的身姿时开始的。他到现在也仍会在嘴上提到「祈这个孩子太好了」,但我并不会像之前那样对此反感了。
因为,祈在见到小孩摔倒哭泣的样子时自己的眼角也会跟着湿润起来,在读完设有悲情结局的小说之后也会陷入一阵子怅然若失的状态中。所以也不难理解父亲所想表达的意思了。
父亲是在以他自己的方式——母亲也是——直到三年前的那一天都在担心着我。毕竟那个时候,我每天一回到家不久便会出门到附近失神彷徨,也难怪他们会对此忧虑挂心。自己还天真地以为没有被他们发现,但又怎么可能呢。
次日放学。我身处在音乐教室。
初一时期的霸凌事件暂告段落后,我便加入了吹奏乐部。所选的乐器是萨克斯。进入高中之后我也坚持在练着。
我会选择吹奏乐部,是因为祈特别喜欢一部被影视化过的以吹奏乐部为舞台来展开故事的青春小说。而会选上萨克斯则仅仅因为顾问老师的一句「萨克斯声部目前人手不足」。这事我自然是没有和祈说过的。
祈曾说「我就不在这儿让理人君分心了」,之后便几乎没有再来过吹奏乐部。不过这样倒也能体验到一种别样的乐趣,这个时期里,我正为了应对迫近眼前的地方音乐节而忙碌于练习之中。
每年的这个时期,我所居住的川崎市多摩区都会开办一个音乐节。这个包含有古典乐与吹奏乐等多种风格的音乐会将在市民会馆举行。
登户高校吹奏乐部则每年都会参与这个盛会。我们学校的吹奏乐部有着非常高的水准,即便是放到全日本的吹奏乐大赛上面,也往往能获得出征县级比赛的资格。音乐节上的团体演奏自是小有名气的,吹出的乐曲对于校园内外的人们来说曲高和寡。
而且在今年,担任音乐节顾问的龟井洋先生也会作为特别讲师,直接来点拨我们。他不仅是一位小号演奏家,而且在作曲界也是个享有盛名的大家。他那让人惊异于不像是六十岁老人所作出来的灵动乐曲经常会流唱在戏剧与广告节目之中。
龟井先生在本地开有一间音乐教室,我们的顾问宫崎老师年年都会去请他出马来教导我们,但龟井先生每次都会理所当然似的推脱掉。可今年却似乎是先生那边主动发出了「我来指导你们练习吧」的提议。
虽不明白其中理由,但「特别讲师·龟井洋」这一名衔所带来的宣传效果是巨大的,本年度的音乐节上汇聚齐了各路音乐杂志的编辑人、各方评论家,甚至还请到了职业的演奏者们。在这当头劈来的压力之下,我也为练习而提起了十二分的精神。
正式的表演将在下下个周日举行。留给我们的练习时间仅剩两周。在本次的演出中有一个压台节目,那便是改编自管弦乐名曲的『展览会之画』了。部员总计七十人左右,此刻大家正拧成一股绳向成功冲刺——到这里,我本意是想要这么说的,但即便是说得恭维一些部里的练习氛围也还是来到了连日以来的最低点。
于是在今天。
「你再说一遍?」
扬声问话的人是甲斐前辈,她抱起了自己的胳膊。声音可怕得若是不保持这个姿势下一秒似乎就会冲上去把朝日奈同学揪起来一般。她抡眉竖目,再加上在女生之中非常出挑的身高使得她足具魄力。
而朝日奈同学那在薄框眼镜之后的双眼锐气逼人,挑衅似的抬头瞪住了前辈。
「我要辞任音乐节的独奏者一职。理由是,我学艺不精」
2、
她绝对是笑过的,只是我印象之中她笑得并不多。对我来说,朝日奈萌音就是不苟言笑的女孩。
就比如说,在有人开玩笑的时候。若其内容本身不算太无趣,我就会跟着大家对此笑上一笑。周围都是一片欢声笑语时,我自己也禁不住会融入这个氛围里去。这就有种如同和祈一块在笑的怀念感。
朝日奈同学却不一样。他即使是身处在大家欢笑声的环绕之中也经常是不让自己的面部肌肉随环境的改变而动弹一分的。甚至能让人在其中感受到「但凡不是自己觉得有趣的东西就绝不笑出来」的信念。
她留着极短发,声音也很低完全不像女子高中生那般清越,似乎还有些男生认为她是难以接近的。
而正相反,她的身边总会环绕着许多女性朋友。我和她并不同班所以了解的不是很清楚,但至少她在音乐室的时候周边总有人在。她的练习是一丝不苟的,吹奏出的音乐如珠圆玉润,自然就会有人聚拢到她的身边。
尽管同学们对她的第一印象多少是差了些,但她所怀揣着的对音乐的真挚之心使得她瑕不掩瑜,吸引众人向她靠近。因此,我对她被指定做音乐节上的小号独奏表演者一事实是很赞同的。
照惯例来说,音乐节上独奏表演的重担该是由二年级学生来挑起的,因而朝日奈同学的上位也引来了一部分的反对声音,但她有龟井先生为她力排众议。
「『展览会之画』是专门安排在小号独奏环节的曲子,这是整个表演的点睛一曲。非技艺精湛者无可胜任。不过朝日奈是一定能行的。毕竟她可是我的门下徒啊」
朝日奈同学自小就开始接受龟井先生的指点了。她作为龟井先生的爱徒备受音乐界人士们的注目,她的实力是有权威认定的。因此一众二年级学生也就忍气吞声而不再公开反抗了。
可是反观朝日奈同学这边的演奏,那却是犹如换了一个人般状况奇惨。她指法生涩又频频犯错,演奏音声拖泥带水。而且,这个现象随着正式表演日期的接近而逐渐恶化。
朝日奈同学也应该是对此聊有自觉的吧。不单是她演奏的本事,还有她的气色也与日俱劣,她的眼眶下方一直被阴云占据着。显然,晚上没有摄取充足的睡眠。恶因重重叠加,她呈现出来的演奏也越发的差,部里的氛围也跟着越变越糟……吹奏乐部就陷入描绘出了这副古怪画象的负面螺旋之中了。
尽管如此,我也从没想过她会放弃这次机会。
*
朝日奈同学前脚还死死主张着「辞任」离开了音乐室,后脚龟井先生与宫崎老师便进来了。在他们听说了事由后龟井先生虽现出了惊讶的表情,但他很快就转而笑了。镌刻在他脸上的所有皱纹也同时被牵动着陷入得更深,这是个很慈祥的笑容。老先生在夸赞别人或是指正他人犯下的小错误时都是这样慈眉善目的,语气一般也很是平稳。
可是一等到他出声说话的时候,却会有异样的紧张感迸发出来。
「在之前,我和朝日奈同学便就『辞任独奏者』一事进行过商讨了。应该是我一直以来的反对态度把她给逼急了才这样的。责任在我没有和她谈拢。今天就暂且让她冷静冷静吧」
不应该只有我,其他各位同学也会有不安和焦虑。但在龟井先生的一番话之下,大家的心思都被强制集中到演奏练习中了。
练习结束时分,窗外染上一层薄薄的暮色。老师们出去后,音乐室里的空气便如反作用似的骤然松缓下来。甲斐前辈长叹一息。
「我本来还对朝日奈同学抱有过期待,这太让人失望了」
二年级的其他女生也附和道。
「那个流言,果然是真的吧」
「那人看起来一本正经的,亏他干得出来啊」
甲斐前辈摇头。
「先不说那些流言蜚语,光是辜负众望这一点就很令人遗憾了」
她们的语气简直就是冷嘲热讽的模范样本。别的一年级生们则不自然地将目光从前辈那边移开,开始埋头收拾起乐器。
前辈们提及的是「朝日奈萌音和龟井先生发生过关系」的流言。
龟井先生作为音乐业界的大家,在诸多方面都倍有面子。盯上了这一点的朝日奈同学便用身体诱惑了龟井先生。因此才会被举荐为音乐节上的独奏表演人。如若在这个舞台上朝日奈同学顺利展露了锋芒,就可以一举成名。此时,也正如她所策划的那样,龟井先生为她做了「爱徒将会登台独奏」的宣传,今年的音乐节也收获了一届地方活动所不该有的关注度。但,后来她实在是愧疚难当,从而使自己的演奏本事逐步变糟——这似乎就是流言的来龙去脉了。
讲真这实在是个漏洞百出的流言蜚语了。
首先,面对自己从她小学时期开始就一手培养长大的孩子,一个年寻花甲的老人家真有可能沉迷于她的姿色之中吗。其次,退百步而言,若他们真发生过关系,那么她一个已经做出了如鸟兽乱伦之事的人事后怎么可能有感到愧疚的良心。或许当前辈们在龟井先生背后嚼着闲言碎语的时点起,就并未把这流言当真了吧。
那天晚上。在床上并排坐下,我陈述完自己对部中现状和流言的看法后,祈说道。
「朝日奈同学……是吧?她要是介意那个流言才想辞任独奏者的话,应该出手帮她一把比较好吧?」
「即使这样说,我什么也办不到。方且不论她出声求助的时候,我和她并不是很熟不好对她多说些什么」
「你真心这么想的?」
「有什么真不真心,全是客观事实罢了」
「是不是呢?」
「一副故弄玄虚的语气呢。更重要的是,你想继续看昨天的书吧」
将放在桌上的书拿到手中。这之前买的推理作家的新作早已经看完。手中的是昨天刚买回来的青春小说。
「虽然不算『更重要的』但我想看」
祈微笑,用橡皮筋将头发扎作一束。我一打开书,祈转瞬就沉浸到书里的世界去了,与往常一样,我注视起这张侧脸。
今晚,朝日奈同学的侧脸往往复复在脑中闪过。
次日午休。
「生方同学,不知能否耽搁你一会儿」
「我们想和你聊聊」
买到咖喱面包刚刚走出小卖部,便被草野同学和本田同学搭上了话。这两个人也同样隶属于吹奏乐部,常常会和朝日奈同学呆在一起。
「能边吃边聊的话我无所谓」
轻举起手中的咖喱面包,二人同声说没关系。之后用LINE和在教室等我的朋友们交代清楚情况,我便跟着草野同学二人走出了教学楼。在中庭的空长椅上,三人并排着落了座。右边是草野同学,左边则是本田同学,二人将我夹在了中间。这还是第一次和祈以外的女生坐在这张长椅上。
祈表情舒缓,在我的身后来回走动晃荡。
草野同学摆弄着眼镜,本田同学则只顾慌乱地抚弄自己的两根三股辫,久久不开口。我确实没有怎么见过他们二人与男生说话的模样。
「有话想聊,指的是朝日奈同学的事吗?」
我开口问完,二人相互用眼神交流了片刻。旋即草野同学就切入了正题。
「没错。我们理解前辈们为何想放出那个流言。因为原来顺利的情况下一定会由甲斐前辈出任独奏者,但今年却有龟井先生强行举荐萌音上场才导致前辈落选。可萌音绝不是流言中所描述的那样卑鄙的人」
「我也是这样认为的」
我对她力图辟谣的话发表了同意后,本田同学接着道。
「萌音在被确定为独奏者的时候,真的非常高兴,说自己是『凭实力被选上』的。还说『要靠实力让前辈们心服口服』对外面的流言蜚语也是毫不在意的」
「可偏偏,她现在的状态却是越来越奇怪了」
「我们从初中时期开始和她一起玩乐器,但从来都没有见她吹成那个样子」
「只能认为她是有什么难言之隐了。要是再听到甲斐前辈『明明非常期待她的表现』那样的讥讽,或许她的精神真会撑不住的吧」
「可是尽管我们两个怎么问她,她也只是用『退位让贤』这种子虚乌有的说辞来拒我们于千里之外」
「所以我们希望能借助到生方同学的力量」
「将萌音身陷低谷的原因连根拔起,让她愿意上场表演」
一旦开了口,草野同学与本田同学便像是在互相争夺台词一般滔滔不绝说了起来。拜他们所说的话,我清楚她们是怎么为朝日奈同学考虑的了,
「为什么要选我?明明我和朝日奈同学几乎没有接触过?」
「因为萌音她,常常会说生方同学『这么倾心尽力投身练习的人真是凤毛麟角』」
「比起与她相处得很近的我们莽莽撞撞地揪着她痛处不放,或许她更容易向自己欣赏的人倾倒苦水呢」
我虽无心太过热衷于吹奏乐,但既然是这样的请求。
「我会试着和朝日奈同学谈谈的」
能感知到身后的祈正连连点头。
草野同学和本田同学,都是朝日奈同学自幼儿园时期起的老相识了。
孩童时期的朝日奈同学总会屡屡没来由地惊声尖叫。而这叫唤的理由尽是一些如「虫子往身上撞上来了」「太阳照到眼里了」这样听过后回头就会忘掉的事情。因此她被人在背地里叫做「癔病女」,搞得草野同学二人也不得不怀疑这个称号是否如实。
后来伴随着成长期的度过朝日奈同学也不再一惊一乍,塑造出了一股安定沉稳的气质。然而她如今放弃了独奏的机会,或许是因为自身的癔病又复发了。所以二人希望我与她接触时要慎重一些——她们二人补充了如是情况。
「还是希望你们把这种话说在前头啊」
「要是先说了这些或许你就不会听后面的话了吧」
「不过,现在你已经答应我们咯」
看来这两个人并不只是那种不擅长于和男生讲话的女生。
但,我本来就没有拒绝的打算。
放学后。班会课结束,我与草野同学和本田同学,还有祈,一起前往朝日奈同学所在的班级。虽然她的教室就正对在我们楼上一层的位置,不过碍于所属班级有别,不可轻易涉足其它班级这条不成文的规矩自小学和初中阶段起就没有变过。
这个时间段里尚且有众多学生留在教室里。朝日奈同学的座位处在窗边的正中段。她今天的脸色也很差。
「萌音」
草野同学出声呼唤她,朝日奈同学看向了这边。下一个瞬间,她全身便狠狠地怔直了。
「何事?」
朝日奈同学很微妙地从我们这里移开了视线。声音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低。似乎我不太受她欢迎。草野同学愧疚地向我瞄了几眼一边答道。
「生方同学说,想找你聊聊」
「独奏表演的事,我是绝对不会妥协的」
这一番突如其来的拒绝,让草野同学的嘴唇瞬间就凝结住了。本田同学也说不出任何话。
朝日奈同学以机械声继续道。
「本人因学艺不精而辞任独奏者。我意已决,谁来也不可能说得动我。让甲斐前辈代替我上场就好」
「可是,真这样下去流言就……」
本田同学蠕动着嘴唇,朝日奈同学却并不给好脸色。
「他们爱嚼舌更就随他们嚼去」
周围的同学们都很明显在侧耳关注着这边的动态,但朝日奈同学却全然没有介意他们的存在。草野同学和本田同学求助似的抬头望向我。我便将自己从午休考虑到现在的话说出口。
「朝日奈同学的演奏水准足以让龟井先生选定你为独奏者,是不可能差的。是不是最近你碰上了什么无法专心练习演奏的难事了。如果是的话希望你能告诉我。我们可以一起思考解决办法。我期望在音乐节上听到你那优秀的小号独奏曲」
朝日奈同学认为我非常热衷于萨克斯。也就是她觉得我有一腔热忱挥洒在吹奏乐上了。只要我把话题往这个方向上引,应该就可以撕开沟通的口子。
「我不觉得,生方同学有喜欢音乐到如此程度」
朝日奈同学白眼道。草野同学与本田同学则一齐急忙出声抗议。
「经常说生方同学倾尽心力投身练习的人不就是你吗」
「若是不喜欢音乐怎么会着手练习呢」
「生方同学的动力不是源于对音乐的钟爱,而是源自某个人」
我努力不被人注意到并悄悄倒吸了一口凉气。仅让眼球转动去观察祈的表情,只见她正微微蹙眉微笑。我赶紧让视线转回。
「明明自己对音乐提不起兴趣,却可以为了某个人而花费这等心血,着实是一件可歌可赞的事。我非常欣赏这一点,但也就仅止于此。再见」
朝日奈同学说完,便转身拿包离
开了教室。
「不好意思,生方同学」
「没想到她说话会那么冲」
草野同学两人一个劲地向我道歉,我只能回以「啊啊」「嗯」之类不知实际意义的应答。
「今晚,朝日奈同学会独自接受我的训练。到时候我会和她好好聊聊,劝她回到独奏表演的练习中来的。没有必要选出新任独奏者,所以今天由我来暂代她的位置陪大家练习」
走进音乐室的龟井先生如此宣布道。我和草野同学两人面面相觑。固执己见成那个样子的朝日奈同学真有可能被劝动吗?
周围几乎每一个二年级学生都是一副要将心中愤慨全部爆发出来的表情。如果说话人不是德高望重的龟井先生的话,他们一定会出言抗议的。在他们之中,只有甲斐前辈满面春风地举起了手。
「谢谢老师。请您帮我向朝日奈同学传达一定要让音乐节大获成功啊」
她竟能以这样的笑容,说出这种话。龟井先生则好似不知道其中隐情般,朗声回答「我会替你转告她」。
直到练习结束,音乐室里的气氛都有如一沼泥潭。
而说到我的状况,即使没有这重窒息的氛围也会一直出错。之后找了个借口婉拒掉朋友们「一起回家」的邀请,我和祈就一块放学了。无心直接回家的我,来到了多磨川河边。见周围没了人影,祈开口道。
「今天的理人君在练习时间里三心二意的呢。原因是,朝日奈同学吧」
「姐姐明察秋毫啊」
朝日奈同学还是第一个识破我拿起萨克斯理由的人。我想试着和她稍微多聊一聊。我也不觉得她辞任的真实理由就是「学艺不精」云云。
但是,她都抗拒到那种程度了。别说是和她交流了,肯定是连面也不愿和我见的。草野同学他们也如「或许只能放弃了」叹息过。已经没有什么我能做到的事了。
这时的天空早入了暗,夜风送来冬季来临的前兆,但在路上还是屡屡可以与或散步或慢跑的人们擦身而过。到了这个时间段总该是没几个人影的才是,但唯独这片河岸上人气很足。
其中,便有一个与朝日奈同学相像的背影。身穿登户高校的制服再加上极短发,那么大概率就是她了。她坐在河边空地的长椅上。经路灯照射后的背影,特别引人注目。
「去和她说说话吧?」
我摇头否定祈的想法。而就在祈想再度开口时。
「我也想——啊!」
一道绝不算大但是尖锐的叫声刺入了我的鼓膜。
我一时间竟没有辨识出这是朝日奈同学的声音。
我与祈交换视线,往那片空地走去。逐步与朝日奈同学缩短距离。
在我眼看着她的时间里,朝日奈同学的颤抖越来越剧烈。因短发而露出的脖颈上正冒着鸡皮疙瘩。正在我犹豫而不知该不该和她说话时,又有一道细细的声音开始摇晃起我的鼓膜。
「为的不是我……完全不是我……」
「我不要我不要我不要我不要……」
朝日奈同学抽抽搭搭地哭,啜吸起鼻涕,如害热病时反反复复的胡言妄语。
她应该也不愿让自己此刻的表情被人看见吧。转身回头,我便快步走开了。与朝日奈同学充分取得一段距离后,我看向祈。她正微笑着。
「我果然,还是想让朝日奈同学有机会上场独奏。为此,还需要搞清楚她为什么会想退出。祈姐姐能来助我一臂之力么」
「那当然」
3、
「想必,你做这种事情很轻车熟路了吧?」
回到房中,祈眯细了眼说道。
「哪种事?」
「就是没有我求你的情况下,你也会自发地像个大侦探一样帮助人们啊」
初二时候,听取迷茫在雨中的孩子的描述得出线索,寻找到去向不明的小猫。刚刚升入高中那会儿,曾逻辑清晰地说服安定一位显然是碰上了我我欺诈(译注:一般利用电话形式,受害者往往是独守家中的老人,诈骗分子经常在电话的开头急促地说「我,我」,故此得名)想利用ATM机转账却听不进他人劝说的老婆婆——祈在讲述这些我都没有记忆的事情时,语速快于平时,音量也提高到了最大。
「还有其他好多类似的例子哟。想来一定是你在好好遵守『关心除我之外的其他人』的约定吧」
「这些暂且不聊,我们先说说朝日奈同学的事吧」
我向着书桌放下包,祈点头,走出房间。到我换衣服的时候便自然成了这个样子。父亲一如既往忙于工作,母亲则去赴了朋友的酒会而留我单独在家里,所以此刻我们才可以越过房门以正常的音量说事。
「我刚才说过,有件事需要你来帮帮我。今晚,这之后你去偷偷看看龟井先生和朝日奈同学的训练情况。方才我们见到的朝日奈同学虽然痛苦得无以复加,但从先生的口吻听来,他们的训练应该从没有停止过」
「有必要吗?」
即使中间隔着一道门,我也知道此刻祈的目光犀利了起来。虽然可以自由进出任何地方,但她个人并不喜欢这么做。自从开始与我一起生活后,她应该就几乎没有再进入过其他人的家中了。我深知这一点,继续道。
「我想确认朝日奈同学和龟井先生间的流言蜚语是否为实。只要了解了他们训练时的情形,就自然能得出答案了吧」
「理人君不是没信过那流言吗?」
「为防万一嘛」
她没有回复。而在我思索着下一句话该如何继续时,祈说道。
「澄清谣言也是为了朝日奈同学好,我会帮忙的」
「——谢谢」
祈没有察觉到,我回话之前有一小段不自然的空白时间。
龟井先生开办的教室位于向丘乐园站南向出口走起两分钟路程处的大厦的第五层。他好像是把那一层整个租借下来设计成了一个音乐工作室。基于这条我所收集到的信息,祈便出去了。
而她回来时已是夜里九点半之后了。她进入房间便无声地加快步子,到床上坐下。在我出声问她之前,祈就开口。
「朝日奈同学那个样子真的好可怜」
以这句话为首,祈讲述起了自己的所见所闻。
*
等候室之中,龟井先生与学生们的合影照,还有学生们从留学地送来的信整行整行地排列着。却没有摆出先生获得的一座奖杯或是一枚奖牌。
等候室的深处,便是练习室。朝日奈同学的练习于下午八点开始。在那八叠(译注:面积单位,一叠约为1.62平方米)大小完全隔音的空间中的人,只有龟井先生和朝日奈同学。
龟井先生只一味地让朝日奈同学重复基础性的练习。可是如今的朝日奈同学即使是低序的音阶也吹奏不好。她的脸色与演奏在祈的眼见之间逐渐恶化,惹得龟井先生越来越高频率地指错道「我们从头来过吧」「再吹一次」。
等她终于再也没法好好吹下去时,时间已经走过了一个小时。
「今天就练到这儿吧。到最后也没有把状态调整回来呢。不过,基础一定要打扎——」
「为什么不说音乐节的事」
还没等龟井先生说完,朝日奈同学抢先逼问他。先生身子一颤,笑了。
「我收了你的学费自然得用心把你教好。那么」
龟井先生顿了一下,看了眼挂在墙上的圆形钟表。
「既然练习时间结束了,你就陪我聊一些比较私人的话题吧。请告诉我,你想辞任独奏的真正理由」
龟井先生的表情和语气是那么的温和,但祈却似乎感到室内的温度反而下降了一般。朝日奈同学,目不侧视地答道。
「因为我学艺不精」
「不可能。即使拿你与我历代的弟子对比你的才华与实力都能跻身前列。放到那个吹奏乐部之中更得叫他们望尘莫及。我早已这么和你说过,你自己也该是最清楚的。虽然外面正在流传着你我的奇怪谣言,但你绝不是会因这种无实证的谣言而不知权衡轻重的人。这么一想,你想要辞任的理由也就只剩下一个了。你作为我的爱徒而备受瞩目,承受了你这个年纪不应该受到的压力。我明白你的焦虑。毕竟还有风险随身」
祈不明白他那略带自嘲味道的「风险」一词指的是什么,只好静静观望。
「这一届的音乐节,是你在公众视野中初展本领的舞台。如果你成功斩头露角,你便会集万众期待于一身。我为了给你保驾护航,还特地去非专门学校担任了特别讲师。希望你,一定要摆脱掉这些压力」
「我已经讲过很多遍了,这只是退位让贤。与压力不压力的没有关系」
「既然你如此坚持,就当做是这样吧。不过,请你完成这次独奏。倘若无论如何也要退任,那我只好将你逐出师门」
「这两码事怎么能扯上关系」
「当然有关系。宛如从地方音乐节的平台上夹着尾巴落逃般的演奏者,在未来的音乐生涯中也成不了气候。更不可能捱过我的专业指导。逐你出师门也是为了不耽误你」
手握小号的朝日奈同学
直直盯着龟井先生。
「看来你还有意愿留在我门下。那就请你在明天最多后天回归备战。甲斐同学也说了『一定要让这次的音乐节大获成功』」
朝日奈同学站起来。
「甲斐前辈吗?你没有说错吗?她确实是这么说的吗?」
龟井先生有些被朝日奈同学的气势吓退,但还是点了点头。
「她是这么说的。不过大概是在挖苦你吧」
「说出去的话泼出去的水。她想让音乐节有个好结果是吧」
见朝日奈同学气势汹汹,龟井先生只无奈地抽搐脸部肌肉。
*
一席话终了,祈垂着头,深深叹气。宛若玻璃球的眼瞳一动也不动,只盯瞧着荷叶裙上的黑色。但在我开口和他搭话之前,她猛地抬起头。
「龟井先生所说的风险,是什么意思?」
「我对先生进行了调查之后,便出现了这个词」
抛开多余的担心,开始向她说明。
龟井先生的门下徒中,有活跃在海外的小号演奏者,有为动画、游戏等提供乐曲的作曲家也有许多功成名就的大音乐家。
另一方面,也有不少消沉不振的音乐家。
有的人再也拿不起打小就喜爱的小号来吹奏,有的人就算到音乐大学深造最终也落得个退学的下场,还有人即便有幸受到职业乐团青睐,到头来也走上了与音乐无缘的道路。甚至有人神经衰弱,最终不幸殒命。
龟井先生会彻彻底底地将那些青涩未稔的门下徒锻炼成器。而有些人就没有熬过这一阶段,被逼入绝境,厌恶起了音乐。
倘若能被龟井洋相中,那就有一举功成的可能性。但,也十分有得到一个一蹶不振的人生结局的风险。老先生具备出色的指导能力,所以只要稍稍入他的法眼便恰好合适了——网上还有发表如此观点的帖子。
祈眯起了眼。
「先生他,是明白自己正在摧残弟子们的吧。可是,他却不对自己教育方式做出丝毫的改变吗?」
「他或许是有自觉的,但也没有一点罪恶感吧。毕竟有很多成功的例子在前」
我回想起在手机上看到的龟井先生的照片。先生在有关自己教出的学生们的访谈中出镜时,脸上挂着的笑容与指导我们的时候是一模一样的。
祈,却像是与被摧残过的当事者们感同身受了似的频频摇头。
「不管培养出了多少名成功者,也不能抹灭有人因他身陷不幸的事实。我希望能让先生认识到错误的一面」
「像那种人,不论你说什么话他都不会听进去吧」
「只要好好聊聊他会理解的」
「祈姐姐太心善了。应该多着眼于现实——」
我意识到自己正在说着父亲的那一套,话语顿停住了。祈的双眸张大了,虽仅有些许,但确实张大了。我们落入沉默。这是在以前,从未在我们二人之间出现过的沉默。在两人着眼消除掉这股不自然之前,我留心保持着如平常时的语气说道。
「可是就算把道理全摆在龟井先生面前,要想让他在音乐节之前明白这一道理是很困难的,眼下必须先考虑朝日奈同学的事」
「确实啊」
祈也如无事发生般点头。
「既然在他们两人的一对一课程上龟井先生也断言了那是谣言,那么朝日奈同学和先生之间就没有不正当的关系。理人君想确认的就是这个事实吧?」
「是的。谢谢你」
我点头,然后尽快转移话题。
「朝日奈同学连着确认了好几次甲斐前辈是不是说过『让音乐节大获成功』对吧。即便这是句讥讽之语,她也对前辈会说出这种话而感到难以置信」
「为什么会这样?」
「我也不清楚」
因为我只想转开话题,所以便以「可能并没有什么深层含义」结束掉这个话题。
祈则像在对每一个用词都精挑细选似的编织言语。
「正如龟井先生所说,或许朝日奈同学真的是因为『自己同样会被摧残殆尽』的压力而想要退场的。她虽对此矢口否认,但我们也想不出其他别的原因了。看她挺不愿意被逐出师门的样子。我觉得她最后应该会上场独奏吧。要是变成这种局面,就算不上是从根本上解决问题了」
「我们最初的目标就是让她回归到音乐节的独奏位置上,就暂且先朝这个方向努力吧。等这个目标达成了再去考虑之后的事情。不过,假如朝日奈同学是因为别的理由才辞任独奏者」
声音自然地冷硬了起来。
「我无计可施」
浅睡之中,脖颈处感觉到了寒气。最开始时,这股寒气曾让我浑身抖了个激灵。不过,如今这寒气则使我倍感舒适。在彻底习惯了之后,也多会注意不到它。在我模模糊糊地思考时,一道声音入耳。语气平稳而难以分辨,但就十六岁的人而言这声音是很高的。
「早安」
飞也似的起身。祈有些被吓到,但立马微笑。
「今天起床真快呢,理人君」
假装叠着被子,一边「嗯」点头回应。
昨天夜里,快要从嘴中说出来的父亲的那套说辞,如一沼淤泥粘滞在心底。那以后我们的对话一如往常,到晚上十点,祈临走前也同样向我道了「晚安。明天见」。
可是,明天真的能再见吗。还能听得到她对我说早安吗。在床上,这些问题萦绕在我的脑海中,忐忑令我久久难入眠。
所以今日的「早安」让我飞也似的弹起了身。
这一天的时间像开弓射出的飞箭,一眨眼就来到了放学时分。我和祈一起去音乐室。
今天朝日奈同学会来吗。走廊上人多眼杂我与祈小声地说话,而此时,有人在背后拍了拍我的肩。是甲斐前辈。我与她只在打招呼时有过交流,所以我没能立刻出声。
「你过来一下」
前辈只这么说了一声就走了。从她那步伐上看来是深信我会跟上去的。虽没将我生拉硬拽走,但我还是没有出声跟了上去。
甲斐前辈所带我来的地方,是理科室。前辈以「反正只要没人是哪儿都无所谓吧」作开场白后,切入了正题。
「突然向你搭茬惊到你了吧,生方同学。我倒是很早之前就对你有着浓厚兴趣了。毕竟长得这么像女孩子的男生,我也是头一次见」
「我穿着校服的时候,已经不会再被别人认错性别了」
「额……抱歉。生气了?」
「没有」
她的声音明明是不会被前辈听见的,但祈却仍然特意贴近我的耳畔说道「摆出这副表情来一点说服力都没有」。我便做出和颜悦色的笑脸。
「既然您有意和我接触,随时来找我说话就是了」
「可是你长得比我还可爱老难以接近了啊。头发超级干燥清爽,等长出一头长发我肯定是比不过你的」
「那为什么,现在要把我叫到这里来?」
我维持着笑容催促她,甲斐前辈便抱起胳膊看着我。前辈的身高较高,此刻她双眼正色,以居高临下的架势看着我。
「听说一年级的到处在传,草野同学他们拜托了你去劝服朝日奈同学回心转意。此事当真?」
「当真」
「那么。果然是该和你说说比较好。今天午休,朝日奈同学突然跑到我这里来。不跟我打一声招呼,就和我说了这些话。
『你想让音乐节获得成功是吧。那就请你代替我的位置登台独奏。再去和龟井先生说你的实力更强,好让她彻底死心』」
我忍住不与祈面面相觑。
「前辈您怎么回她的?」
「我肯定拒绝了她啊。明明是她更能胜任这个位置,为什么偏要扯出这种一戳即破的谎话来呢?」
甲斐前辈对朝日奈同学被选中而上台独奏这一决定,是心服口服的吗?话说先前前辈确实是在对朝日奈同学的评价中说过「原本期待过她的表现」「大失所望」之类的话。而在听到其他二年级生言及朝日奈同学与龟井先生的流言蜚语之时也是以一句「先不论这些」没有跟着她们一起嚼烂舌根。
甲斐前辈是真心期待着朝日奈同学大展本领的。那些如冷嘲热讽的言语,实则是真的只有字面意思吧。
「朝日奈同学技艺高超,她吹奏出的音色有一种独有她才能表演出来的风韵。所以她才是应该独挑大任之人,但不管我怎么对她说,朝日奈同学都是一个劲地拒绝。于是我就意识到。这孩子将来会被龟井先生毁掉的可能性或许成了压在她头上的一颗巨石。因此我就对她说『你若是感到了压力的话我会帮你。一起加油好吗』。然而朝日奈同学却是这样回答我的。
『我没有感觉到压力。但在音乐节上我绝对会失败』」
绝对会失败。在心中暗暗重复。
甲斐前辈接下来的叹息中夹有一丝烦躁。
「之后我问为什么说得这么肯定,她却突然噤住了声,最后满脸赤红地和我说『因为我和龟井先生间的流言是真的』。那绝对是谎话吧。她为了能卸掉这个重任而不惜毁坏自己的声誉,这背后一定有某
种难言之隐。后来我不断向她强调『独奏者是你』,她最终才姑且作罢不再和我多说什么了,但我不认为她会就此回归练习。现在表演的日子将近,请你尽早让她走回正轨。假如有什么需要我的地方,我一定会不遗余力地帮忙的」
我只能回一声「谢谢你」。
到现在这个阶段,我已无计可施。
随后我和甲斐前辈去了音乐室。今天朝日奈同学也没来练习。这连日以来独奏者的缺席,导致大家心中的焦虑与不满再也无法掩藏,可龟井先生却保证道「朝日奈同学明天就会回来」。
之后我连连犯了比昨天更多的错误之后结束了练习。一边保持着不与草野同学二人对上眼,一边独自离开学校。然后与昨天相同,和祈一块在多摩川河岸边走着。
祈看的是河面的方向。这个时候的河面看起来只像是个乌黑的长形块状物。她将视线定在那个方向,说道。
「朝日奈同学其实根本不在乎被龟井先生逐出师门吧。也不清楚她为什么可以说出『绝对会失败』这种话」
「无论怎么去思考全是无用功。我——不,不止是我,现在谁也无法帮到她了」
祈提起速度走到我前边转过身,对我展开两手挡住我的去路。毛衫上的浅蓝在路灯的照耀下更加光亮。
「是理人君主动提出要解开朝日奈同学不愿登台独奏的谜题的。不要轻言放弃。我也会和你一起想办法的」
「再怎么想都是徒劳。不过我知道朝日奈同学辞任独奏者的理由就是了」
「这丧气话真不像理人君会——」
嗯?仿佛是要发出疑问一般,祈歪起了脑袋。
「刚刚,你说你『知道她辞任独奏者的理由』了?」
「是。在昨天我就弄明白了」
「为什么你不跟我说!?」
祈言语激动。
「如果理由确实如此,那就真的是无计可施了。不过,我想为朝日奈同学贡献出一份绵薄之力。我有件事想拜托姐姐。这之后——」
「晚上好」
我出声搭话,朝日奈同学则是猛地一个回头。
今天,朝日奈同学还是来到河岸边空地的长椅上一人独坐着。她要是不在这里可得到处去找了,这样一来省下了不少的功夫。如果和别人说她就在这儿从昨天石化到现在的话一定会惹得人深信不疑的,毕竟她所在的位置和坐着的姿势与昨天的都别无二致。
但那被路灯照亮的脸色却是比昨天好得不在一个次元。
朝日奈同学眼镜之下的眼神充满警戒。
「什么事?」
「与音乐节的独奏相关的事」
若向她征求同意我一定会被拒绝的,所以我便径自在她的右边落了座。朝日奈同学的双目更加警惕,但我不去理会顾自说起了事。
「昨日,朝日奈同学你在这里说过『其实是想登台独奏』的吧」
「跑来偷听人说话,你人真是恶劣」
「抱歉。那是我不小心听到的」
「无所谓。反正是你听错了。我没说过那种话」
「说过。如果你心中有登台的渴望,那还是不要轻易放弃这个机会比较好。因为谁也不知道自己的人生会在何时在何地结束。纵使度过的是平平无奇的日子,也有可能会在某一刻突然就被人掐断掉」
虽然嘴上说的是公众普遍认同的寻常道理。但我脑海中出现的全都是祈。
明明只是前去接真美女士回家而已,却遭人刺杀身亡的祈。见到真美女士的那一刻,沉语道「我还不想死」的祈。不再敢去见失去了自己之后,现如今的真美女士的祈。
「言语之间充满了真情实感呢。你身边有这样的……啊啊」
看样子朝日奈同学也知晓祈的事。虽然微弱,但她双眸之中的警戒削弱了一分。
「生方同学会热衷于音乐,为的就是那个人?」
此时她不在附近我便点头肯定。轻声说道,是的。朝日奈同学伏低了眼。我从旁望着那双眼睛。
「不仅仅是草野同学与本田同学,还有甲斐前辈都在为你担心。他们恳切希望你回归到独奏位上」
「我要是办得到我也愿意回去啊。可是不行。在音乐节上我绝对会失败。理由我没法和你说,但就这样识相退位才是为了大家好」
「理由不是『没法说』,而是『说了也没有人会信』才对吧?」
朝日奈同学的视线缓缓转向我。眼神中满是要问我想说些什么的试探。
我面向人行道,用眼神向站在远处的祈发了个信号。
待会儿我要去见朝日奈同学。请姐姐在一个相距稍远的地方等一下。在我给你信号之后再靠近我们——这些,就是我所「拜托」给祈的事。祈闭上了一度张大的嘴后,只说道「为了朝日奈同学还是抓紧时间行动比较好」,就没再问我其中的意图了。
确认祈正往我们这边走近了后,我将目光转回到朝日奈同学那边。一边感知着来到近旁的正陷入困惑的祈,我开口道。
4、
「这么说可能离谱了点,我小时候就有个『暴脾气』的外号。在别人眼里,我会毫无征兆地突然大叫,还会突然开始失声大哭起来」
「真是离谱,看到现在生方同学的样子根本就没法相信那种事」
「彼此彼此。朝日奈同学不也被人叫成了『癔病女』吗」
朝日奈同学脸上表情稍显不快,但我没去理会继续讲道。
「孩童时期的我有时会在没人的地方扬声惨叫,也经常没理由地害怕,嘴上还会跑出一些让人摸不着头脑的话来。就和昨天,朝日奈同学在这里的情况一模一样」
「你什么意思?」
「就是说我和朝日奈同学有过相同的经历。只不过,我升上初中那会儿就再也看不到它们所以平静下来了」
停顿了一会儿,我告诉她我的结论。
「朝日奈同学与我不同,现如今也依然可以看见幽灵,自从你被选作独奏表演者了之后就被它给彻底纠缠上了吧?因此你才想放弃登台的机会」
从刚刚开始祈的表情就似乎一直在说着「真亏你能瞎编出这么古怪的故事」般充满惊讶,当然,我从没有被人安上过『暴脾气』的外号。只是我不能向朝日奈同学说出推断出她看得见幽灵的真实根据,才无奈搬出这种不靠谱的故事。朝日奈同学那个「癔病女」的外号,加上她一个人单独呆着时会不停说些莫名其妙的话都不过是间接证据罢了。
最直接的证据来自于祈。
昨天,在三班的教室之中,我第一次和朝日奈同学说话的时候。
在朝日奈同学看向我这边的一瞬间,朝日奈同学怔住了,随后又微妙地移开视线。那时我以为那是她不欢迎我到来的表现,但其实她是把视线转到了祈那个方向。
真正让我着眼于这个可能性顺着往下推断的起因,则是之后在河岸边所发生的事了。
当我与祈向她靠近时,朝日奈同学全身的颤抖越来越大,脖颈处生出了鸡皮疙瘩。因此我猜,会不会是因为身为幽灵的祈距离她近了,她感受到了那股寒气才有了这种反应呢。至今为止,祈都几乎没有出现在吹奏乐部过。所以结果只是祈自己不知道,实则朝日奈同学是感知得到祈的存在的。
假如人只有一段平平凡凡的生活经历,那一定是不会考虑到这种不着边际的可能性的。但是我与祈一同生活了整整三年。
祈从没见过除自己以外的幽灵。即便她这一次也没有看见,但仍无法冲淡朝日奈同学被幽灵纠缠的可能性。为了验证这一假设,我特意让祈去看看朝日奈同学与龟井先生的练习情况。想确认的,就是在一个完全隔音的空间里,朝日奈同学感知到旁边有幽灵出没时所有的反应。
经祈提供的佐证,朝日奈同学的演奏与脸色都不断恶化。这样,我的结论就几乎不会有错了。
并且此时朝日奈同学的状态再度给我的推测附上了一层保证。
她那适才还是红润的脸色现在却苍白得令人心疼,浑身上下都害起了微起微落的颤抖。
或许纠缠朝日奈同学的幽灵在她有辞任的意愿之后就达成目的了吧,此时它估计是不在我们附近的。所以虽然朝日奈同学刚刚短暂地取回了冷静,而在祈接近以后又立马成了这个样子。
祈看到眼前朝日奈同学的变化,陷入了一阵子的困惑中,但很快反应过来。
「这样啊。理人君利用了我。也是。这样来得更简单快速」
见祈似乎想强作笑脸但最后愣是没能牵动起面部一丝肌肉的样子,我只好在心中合十双手向她致歉。如果将我的真实目的向她和盘托出,那么她很有可能会说「不愿做会让朝日奈同学害怕的事」从而拒绝配合。我只能对她说谎。
「……生方同学,真的,见过,幽灵?」
朝日奈同学断断续续向我发问,她的双眼让我联想到仅是靠近半步就会飞奔逃开的小猫。我回望她,徐徐点头。
「千真万确。所以希望你和我商量商量。原因,就是幽灵吧」
朝日奈同学沉默了一会儿,
挤尽力气出声道来。
「自小时候起,我的灵感就非常强。虽然在我眼中那些灵异的东西看得很朦胧,但经常会出现周围明明什么人也没有却就是能感觉到有某道视线盯住了自己,还有声音会传进我耳朵里来的情况。每到这种时候我会因为害怕而惊叫起来。可谁也不相信有幽灵作祟。我父母也是以『想引人注目』来解释我的行为。所以随着我为自己的一惊一乍捏造了一些不疼不痒的理由以后,背地里大家就都开始叫我『癔病女』了。我好讨厌这个外号……就开始变得不管碰上什么都坚持住绝不发出声音来……渐渐习惯之后,即使感知到幽灵也装成一副什么也不知道的样子……」
朝日奈同学的双眼中,涌起一层泪膜。
「可偏偏在我被选为独奏表演者后,我感觉到一股前所未有强烈的幽灵气息。一些像是『别登台独奏』『不去才是为你好』的零碎语段也开始传进了我的耳中。我实在没办法在这种情况下专心进行演奏练习啊。到了正式表演的时候我肯定会失败。然而这件事又不能向任何人提起。最后只能主张自己『学艺不精』以便辞掉独奏任务来换取安宁。
在我发誓说『绝对不会登台独奏』之后,幽灵也就没有气息了。我才稍稍安心……可一和生方同学说话,又……」
虽然很对不起眼前蜷缩起自己颤抖身体的朝日奈同学,不过导致「又」的原因出自祈,要享个安乐也并不困难。
「我认为纠缠你的幽灵,是受了龟井先生摧残后自杀而死的人所幻化而成的。它在你被选为独奏者后才出现在你身边就是很好的证明。因为它自己在人生的最后时刻走得万念俱灰,所以不愿意看到你获得成功」
「那它该去纠缠龟井先生啊」
「它想去纠缠也做不到吧。这世上几乎没有几个人能见到幽灵。虽然在幽灵的情感爆发时它们的身影会随着变得清晰,龟井先生也有看得清楚的可能就是了」
「你很了解幽灵的生态呢」
「这些是从小时候的经历推断出来的」
回忆起须川的事,不禁说得太多了。
祈抚摩胸口。
「虽然由我来说不太合适,但一切的原因居然都出自幽灵。这样问题就解决了吧」
不是的,姐姐。这样一来,不管什么手段都解不开这个局面了。
悄悄往祈那边看去。与我四目相对的祈稍稍思考了一会儿便像是注意到了这个事实似的,两手掩住嘴。我轻轻点头,再向朝日奈同学那边低下头。
「即使知道你此刻受到了幽灵的纠缠,我也什么都解决不了。我既不会除灵(译注:指祛除掉依附在人或物上的,招来灾事的恶灵的灵能力或仪式)也不能让它成佛西去,更不知道有谁能做到这些事」
我的推理固然正确,但也不会因此而让事情有个顺理成章的好结果,它会一直跟着朝日奈同学。在我明白罪魁祸首便是幽灵之时,就预见了这个结局。
所以,我曾在心中祈愿着她是因受不住压力而辞任的。那样就可以得到周围人的开导,她也就有回归的可能了。
但,事与愿违。已经走入死局。
我力所能及的,也就只有帮忙说服其他部员道朝日奈同学之后一定会登上除了音乐节之外的演奏舞台这等事情而已。
「确实。这个幽灵,以后会一直纠缠——」
朝日奈同学的肩头猛地跳了一下。脸色跨过苍白,逐渐白得像是一张纸。
「恶寒感更强了……幽灵变多了……?来纠缠我的有两个……?」
看来是本就跟着朝日奈同学的幽灵回来了。
朝日奈同学的样子就像一个视力很差的人眺望向远处的样子,她蹙着眉头眯细眼缝。这不是一个戴眼镜的人时常会有的眼神。
「虽然我看得不是很清晰,但是我面前就有一个男人。是很久之前就跟着我的那位。刚刚靠近过来的是新来的……?」
朝日奈同学面部扭曲,双手堵起了耳朵。
「别来了……求求你——我想把握这次机会……我想和大家一起登台演奏……」
「我不知道你有过多少痛苦的回忆。但是将自己的恨意发泄在朝日奈同学身上是荒谬至极的」
虽见不到对方的身影,也听不见对方的声音,但我起身挡在了朝日奈同学前面。幽灵自然不会因我的徒劳而收手。回过头看去,朝日奈同学那堵在双耳上的手更加用力了。
「放过我……你根本就没在为我好,你考虑的都是你自己……!」
「请你别再来了。如果你真的是在为朝日奈同学着想,消失才是——」
「等等」
打断了我说话的人是祈。
「问问朝日奈同学幽灵说了些什么,幽灵真正的意思是什么」
「为什么?」
「或许是我们曲解了他的意思」
无暇确认祈的意图。我摇晃朝日奈同学的肩让她镇静下来,问出祈所想知道的问题。朝日奈同学双目含泪地点头,侧耳细听了一阵,末了,开口道。
「他大概是,这样说的……『别上台独奏了。这是为你好』好像还说『像我这样』之类的……其他我没有听清楚」
「他应该是在说『不希望你沦落到像我这样的下场』」
祈正用她通透的眼瞳凝视我,我以眼神催促她继续说。
「刚刚幽灵一直都没来到朝日奈同学身边不是么?这让我很在意啊。如果他真是对龟井先生有很深的怨念而来纠缠朝日奈同学的话,那应该是不会留给她任何喘息的机会,直接折磨她让她堕入一蹶不振的深渊里去才解恨吧?然而他在朝日奈同学决心辞任的时候起,就开始与她保持距离。后来他去而复返的时机是理人君想让朝日奈同学回归的时候。也就是说幽灵不期望她落到他自己这个不幸的下场——是真的在为了朝日奈同学着想,才会出现在她身边的」
可他明明让朝日奈同学如此担惊受怕啊?我想出言否定祈的观点,但他们与我和祈不同,朝日奈同学并不能清晰地看见幽灵,也不能与他流畅地交流。足有她扭曲了原意的可能。
我把祈的意思用自己的话传达给她,朝日奈同学却像一个赌气不听劝的孩子似的摇头。
「怎么可能!我受了他多少——」
朝日奈同学往空中指去的手,不动了。他瞪视着——自己所指向的前方过了片刻,无力说道。
「他好像在点头……真的……?」
接着朝日奈同学又跟着应了几句话,最后以「可能有些细节对不上」为开端,说道。
「这位幽灵,过去以地方演奏会的独奏表演为契机,斩获了公众的关注。之后接踵而至的就是龟井先生严苛至极的训练。因为这个训练,他变得再也拿不起小号吹奏,最终殒命。他担心我最终会重蹈覆辙,落至与他相同的凄惨境地——基本对得上吗?」
她最末尾说的一句话,是对幽灵的发问。间了一拍,朝日奈同学点头道「太好了」。祈也说「解开误会了」并且安下了心。但是,
「幽灵不希望朝日奈同学登台啊。现在的状况完全就没有好转」
「去和龟井先生谈谈,请他改变训练方式就——」
在祈说完话之前,朝日奈同学就如变了个人似的飒爽地站了起来。
「跟我来,幽灵先生。方便的话,生方同学也一起来。」
朝日奈同学带我们来到了龟井先生的音乐教室。先生正好在等候今天要来上课的学生们,但朝日奈同学却开门见山地直言道。
「我被幽灵纠缠住了」
以这句话为始,她操着较低的声音不给人一丝插嘴的空隙地将自己受幽灵裹挟而打算辞任独奏位置的过程,还有这位幽灵是遭受了龟井先生的摧残才会选择自杀的过去全都说了出来。
「老师您虽然看不见,但幽灵就确确实实地在这间屋子里面。只要你能诚恳向他道个歉他就会消失,或许就不会再停留在我的身边了。好好检讨一下你自己的所作所为。完毕」
龟井先生惊讶得张大了嘴。她的话也同样让我大跌眼镜。我没怎么见到过她笑时的样子,潜意识里就给朝日奈同学打上了处事冷静的标签。
只有祈将双手握在胸前,满怀期待地注视龟井先生。
龟井先生似从震惊之中回过了神来狠狠摇起头,摆出与教导我们时如出一辙的笑脸。
「朝日奈的玩笑话讲得还是不够熟练啊。这可一点都不好笑」
「我要是证明了这不是玩笑话,你会道歉吗」
朝日奈同学毫不退让。龟井先生缓缓地环视整间等候室,摊摊肩膀。
「为什么,要道歉?忍受不住我所给出的训练又半途而废的人,量他们也没多高的才华。何况大有好多接受了我的点拨才获名得利,想感谢我都来不及的人呢。请你别再扯些了无意义的谎话,回到我们的独奏练习中来。这会儿留给我们的时间已经不多了」
「幽灵有两位」
朝日奈同学无视龟井先生的话。
「其中一位我只能感觉到气息,而另外一位我则能模糊地见到身形。他是位男性。老师
刚才说过的话,好像真的触怒到了他。他现在正以一副极其夸张的姿势要揍向你」
虽然我可以将那模样很鲜明地想象出来,但龟井先生只说着「牛皮还越吹越大了」笑得肩头一颤一颤。
「老师你自然是见不到的,可在我的眼里,她的轮廓是越发清晰了。他是个高个子,头发为淡茶色的男性。想必他的父母中有一位是外国人吧。你知道他是哪一位吗?」
「调查得真够仔细的。我确实有个这样长相,且早早绝命的学生。我也非常同情他,但我的训练是完全正确的」
「名字呢?」
「名字」
龟井先生好似是在说着某个不知名国度的语言般,用更加缓慢的速度环视整间屋子之后,又开口说。
「名字我一时想不起来了。毕竟我手下教导出了不少学生」
朝日奈同学沉默片刻,突然说道。
「这样啊,也好」
朝日奈同学告诉正以双眼向她寻求说明的我道「幽灵停手了」,然后又向一个什么也没有的空间说「回来吧」。这一系列的举动终于还是引得龟井先生有些发瘆了,但她那样子不含丝毫歉意。
「这么一来你也明白了吧。龟井老师根本不值得你出手。他完全不着手改变自己的指导方式。更是恃绩循旧」
祈将手握于胸前。
朝日奈同学低声,淡淡地继续说。
「很高兴你能为我担心。但是龟井先生未来也会遵循自己的那一套做法。这世上大概也只有我才能看见你,而我完全帮不上你的忙。不过,我会用与他完全不同的做法来传播音乐的乐趣。致力创办一个能救助那些被龟井老师摧残殆尽之人的音乐教室」
说到这里,朝日奈同学微笑了。
这并不是我第一次见到朝日奈同学的笑容了。但却是第一次见到,这种,像是在向什么发出挑战的,英气凛然的笑容。
也是第一次,我无法从其他人的微笑上移开自己的视线。
「抱歉,之前光让你看到我的丢人模样了,之后都交给我吧。与其这样满脸疲惫,还是说你快要成佛了吗?总之先休息会儿——知道了。我会叫的。谢谢你,近松先生」
朝日奈同学那嘴角笑容凛然,她徐徐抬起头。就那么微笑了顷刻后,脸上的笑意一扫而空,转而用尖锐的目光看向祈那一边。
「还有一个幽灵在这。我能感觉到那气息」
「听到朝日奈同学刚才的一番话后,这一位也应该很快就能成佛了吧」
一边这么说着,我一边给祈使了一个眼色让她离开这里。然而祈的表情却是严肃得可怕,她盯着虚空一动不动。
「一定会成佛的」
不自然地加大自己的音量,祈以盯视虚空的样子穿透墙壁离开了。她的潜意识听从了我的话而使双腿迈开,但表意识则是被别的某样东西吸引住了。她的举止就是这种潜层意识与表层意识彼此分离后的结果。
之后朝日奈同学叹道「气息消失了」,龟井先生便抽搐着脸拍起了手。
「对对,他叫近松。你调查得真详细啊。于是这三脚猫演技结束了吗?接下来就要说『纠缠着自己的幽灵已经成佛了所以要回归独奏练习』了是吗?」
「是,没错」
龟井先生不再拍手。
「我将来的目标就如我刚才所说的那样。为此,我要借助老师的力量。而接下来迈出的第一步,就是上任独奏者」
谈妥了「独奏者将从明天开始回归练习」的事情后,我随朝日奈同学一起离开了音乐教室。听朝日奈同学说,她家就在向丘乐园站的邻站,登户站的附近。中间一段路的方向是相同的,所以我们便一起走着。
我问她道「没事吧?」,朝日奈同学回了一个点头。
「到音乐节表演前尚且还有段时间,我一定会交出一份叫人满意的答卷」
「可是,你的手还在抖哟」
右手,以及左手。好似是冬天早先一步来到朝日奈同学的周围了一般。出于四周漆黑的关系,难以明显看清,但此刻她的脸上苍白无血色。症状比被幽灵纠缠住时还要严重。
朝日奈同学重复着不很顺畅的深呼吸,然后发出一声气若游丝的「好可怕」。
「即使宣布了要回归练习,我也不觉得大家就会因此原谅我。就算原谅了我,假如大家的心都聚不到一块去,也不会有一场优秀演奏的」
「虽然之前都出于无奈,但朝日奈同学是真的把大家都折腾得晕头转向了。要让他们接受你的回归怕是没那么容易」
「直接就揭我伤疤啊」
「即使我出言安慰你,也解决不了问题。与其在这浪费时间,还不如多花些精力去向大家宣扬朝日奈同学的演奏是如何的美妙动听,我会和你一起向大家低头道歉的」
朝日奈同学面朝着前方,止住了脚步。我也停下,注视她的侧脸。
「不光是我,草野同学和本田同学,以及甲斐前辈也全都是站在你这一边的。这样,首先大伙是不会把你排挤出团队去的。之后如果再让他们看到朝日奈同学拼命练习的样子,必定就会有人被感化。虽然被幽灵纠缠是件不幸的事情,但我认为我们也可以因此而经历一次独一无二的音乐节」
哼嗯,她流漏出这既不是自言自语也不是叹息的声音,朝日奈同学缓缓抬起脸看向我。
「我从没想到生方同学对音乐竟然有这样强烈的热情」
朝日奈同学嘴角挂上的,是与面向近松先生时一样的微笑。
我一定只是因为重复两次看到这个笑容,才会对其难以忘怀的吧。
辞别了朝日奈同学后,我便见到了祈。她想必是为了不让朝日奈同学感到害怕而特意吊着距离跟在我们后面的吧。
「辛苦你了,理人君。虽然这样的结局出乎我的意料,但事件能有个完美的解决是最好不过的了」
「是呢」我点头又问。
「近松先生成佛以后,姐姐是被什么东西吸引了注意力吧」
「当时我只是在思考成佛的幽灵会怎么样而已啦」
祈语气格外坚定,说完,又接着道「不说这个了」。
「龟井先生好像没什么自信呢」
「有吗?」
我的说话声似乎大了些。几个路人一脸惊讶地回头看我。我快步走开,而祈在我旁边说道。
「他在和朝日奈同学对峙的时候,不是环视过屋子嘛。他那是在看自己与学生的合照与信件呢。要是不这样的话,他指不定就无言以对了。而他之所以将朝日奈同学辞任独奏者的缘由归结到压力上去也是因为先生自己感受到了『必须让学生成材』的压力了吧」
祈将两手握在胸前。
「我认为龟井先生只是将自己对那些被摧残殆尽的音乐家们所怀有的罪恶感深深隐藏了起来。我还是希望他能够改变。希望他在真正意义上收获幸福」
——祈姐姐太心善了。
我将父亲的那套话咽下。
祈在胸前合握起双手,浅桃色的唇被牢牢咬住。泛着琥珀色的眼瞳所凝望的,是遥远的彼方。
无不例外地,我从这姿态中再一次联想到只有我才能看见的那颗星星。
但是与以往不同的是,她并不那么耀眼也并不那么遥远。似乎只消我稍稍伸出手来就可以够得着,就可以触碰到。不仅如此,我甚至还能紧紧拥住她。
我竟然能像这样,感受到我和祈仅相隔咫尺之距。
这时,我突然意识到。
到明年的四月份,我十七岁。祈将会永远停留在十六岁。
我将成为年长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