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型渡船随着风浪摇晃。我大约两年没搭过船了。
我从靠窗座位随意环顾船内。记得座位大概有一百个,但乘客五只手指就数得过来。
船壁上的时钟正好指着下午三点,离开东京已经六个多小时了。
支着下巴靠在窗框,我轻轻叹了口气。
我离家出走了。而且是老套到不行的理由。
即便不愿回想,但那段讨人厌的记忆仍会擅自在脑内重播。
的确我也有不对的地方。跷了春假讲座在书店打发时间是我不好,站着看书时被老爸亲自逮到,也不该找「没有啦,我在念物理……因为我看的是科幻小说嘛」这种借口。
只不过,我觉得接下来大致上是老爸的错。
「明明缴钱了」和「你就是这样功课才会落后」和「你以为是谁在养你」和「你这个笨蛋」等等……老爸刚到家就开始对我说教,但有一半是单纯的痛骂。
我承认跷课是我不对,但不顾对讲座没兴趣的我的意愿,擅自预约的人是老爸。更何况,就算他说什么「养我」,当初就是因为他问我要不要来东京,我们才会像这样住在一起。
有点不讲理吧?即便这样的想法逐渐增强,我还是乖乖低着头听他训话。但老爸无意中说出的一句话,让我再也无法忍受。
「带你回东京搞不好是错的。」
我就像被钝器击中了头部。
大概呆了两、三秒……不,搞不好更长的时间后,我跑进自己的房间。我对老爸的声音置若罔闻,收拾了最基本的行李塞进旅行包,隔天一起床就跑出家门。我咬了咬牙。
「……臭老爸。」
咒骂般吐出的言词,在船内玻璃窗上凝聚出些许雾气。
继续回忆过去也没有意义。我眺望着海面放空。
窗外海面在午后阳光下闪灿着白光。今天风浪有点强,船摇晃得幅度颇大。
可能是因为想起了不高兴的事,我有点晕船,想去吹吹风,于是从座位上站起来,走向位于船前方的甲板。
一到外面,强风将连帽上衣的帽子吹得啪啪作响。虽然初春的风还有些冷,但忧郁的心情好像随着风被吹走了一样,多少觉得比较轻松了。
露天甲板上没有人。我走向船头,握住甲板扶手。视线移往船前进的方向时,已经可以看见此行的目的地,也就是一座小小离岛。
那是我时隔两年不见的另一个故乡。
袖岛。
抵达袖岛港后,我背起装着行李的旅行包走下船。
在我走出港口之际,正巧看见对向人行道上某个眼熟的身影。
那名有着黑色短发,身上散发某种狂野气质的高个子男人是保科彰人。虽然头发比两年前稍微长了一点,但我没认错。
我还在袖岛的时候,彰人就已经在岛内赫赫有名。他以独特的投球手感,引领弱小的袖岛高中棒球社闯进甲子园,从此一战成名。当时岛内的男生都崇拜彰人,我也不例外。
彰人大我三岁……所以应该二十岁了。他现在在做什么呢?
虽然时间很短,但我和彰人见过面。正当我打算简单打个招呼时,他已经走进渡船售票处了。
错过时机了。
「……算了。」
下次有机会再好好打个招呼吧。我将视线从渡船售票处移开,朝此行的目的地,也就是奶奶家前进。
我穿过旅行社大楼和旅馆密集的港口周边区域,前往内陆,爬上住宅林立的狭窄坡道。
我的出生地是东京,但在袖岛居住的时间更长;虽然学籍目前设在东京的高中,可是国中小都在袖岛念。所以说到故乡,比起东京我更容易联想到袖岛。
这么想的话,这次离家出走搞不好也可以说是回老家。虽然就算换个说法,状况也没变就是了。
说到没变。
袖岛的街道几乎和两年前一模一样。周围都是老旧的民宅,一栋新房子都没看见。这么一成不变的状况,让我的厌烦感盖过了原本怀念的心情。
大概爬了十分钟的坡,我在两层楼的木造住宅前停下脚步。
门上挂着「船见」的门牌。这就是我家。
打开关不严的拉门,当我说出「我回来了」之后,奶奶就从客厅出来了。
奶奶刻着深深皱纹的脸绽开笑容。
「欢迎回来,奏江。」
即便已经过了米寿,奶奶也没有驼背,其站姿让人无法感受到与年纪相符的老态。看见奶奶的模样和两年前相同,我放心了。
「啊啊,好久不见,奶奶。」
总之先上二楼放行李。
我走进自己的房间。里面和记忆中几乎一样,不管是床、书橱或是书桌,都维持两年前的模样。只不过,好像有定期打扫所以没有灰尘。床上已经铺了春天用的被褥,是奶奶准备的吧。
我把旅行包放在地板上,走出房间。
接着下楼梯,去放置了爷爷佛坛的房间报告我回来了,最后才走进客厅。
我盘腿坐在坐垫上,朝坐在对面的奶奶开口。
「就像早上电话里说的那样,我想在这里待一段时间。」
「和你爸爸吵架了吗?」
「嗯……嗯?我连这件事都说了吗?」
「你打过电话后,你爸爸也马上跟我联络了喔。说是你可能会来,如果来了就拜托我照顾。」
「啊,这样啊……」
「你的行动都被看穿了呢。」
嘻嘻嘻。奶奶发出魔女般的笑声。该说是无情还是讨厌呢?我心情复杂。
「……我选错离家出走的地方了呢。」
「明明没有其他地方可以去还嘴硬。反正你放春假也闲着没事吧?待在袖岛不正好吗?最近有大渔祭喔。」
「我不喜欢那种人多吵闹的气氛,所以不去。」
「我还在想,像你这样的个性居然能够好好住在东京呢。」
「祭典的吵闹和东京的吵闹本质上不一样。」
我伸手去拿矮桌上放的橘子并剥皮。
正当我将果肉放进嘴里时,听见嘎啦一声,玄关传来拉门打开的动静。
「我回来了……啊。」
走进客厅的是妹妹惠梨。
两年不见的惠梨稍微有点像大人了。我记得她已经十四岁了,发型已经从老土的双马尾辫换成了侧边低马尾。但最吸引我的地方是水手服。两年前还在背小学生书包的惠梨,现在已经是国中生了吗?我感慨很深。
「唷,惠梨。好久不见啦,社团活动刚结束吗?」
听见我的话,惠梨半眯起眼。
「你为什么在这里?」
「还真是冷酷的招呼啊。妳没听奶奶说吗?」
「我知道你要回来,我问的是你为什么回来?」
她的态度咄咄逼人,很明显并不欢迎我。
这也没办法。惠梨当初直到最后都坚持反对我去东京,我在彼此气氛紧张之下离开了袖岛,而且这两年完全没跟她联络。
「别那样瞪我啦。都这么久没见了,一起吃吃橘子嘛。」
「喂,橘子不是你的吧。」
我的胸口像是被针刺到般痛了一下。「喂」吗……虽然不是第一次被这么叫,但两年前她基本上都喊「哥哥」,所以有点受伤。
「回答我的问题。为什么回来袖岛?」
「没为什么。我离家出走了,只是暂时寄宿在这里。」
「暂时?」
「大概一个礼拜左右,吧。今天是四月一日,所以住到八日。」
「哼。所以呢,你为什么离家出走?和那个人吵架了吗?」
我的视线从依旧站着的惠梨身上移开,转向正面,看见奶奶摇了摇头。
既然奶奶没说,那就是她自己猜到的吗?直觉真准。反正我也没有敷衍带过的理由,所以就承认了。
「呃,大概就是那样。妳懂的。」
「所以那时候才阻止你啊。跟那种人走什么的,很奇怪好吧。」
「说不定就是那样呢。我在反省了。」
「对吧?和那个人一起住什么的,果然从一开始就不──」
「惠梨。」
奶奶打岔。
「不要称呼妳爸爸为那个人。」
听见奶奶的严厉责备,惠梨嘟着嘴低下头。
「因为,没办法把那种人当成爸爸嘛……」
我了解惠梨的心情。
过去的船见家一家四口住在东京。家庭成员是我、惠梨、老爸和妈。但在我六岁,惠梨才三岁的时候,双亲离婚了,原因是妈出轨。
我不清楚详细的情况。只不过,妈完全对家人丧失了爱情这点恐怕不会错,所以监护权被交给了老爸。
至于老爸想不想要监护权这个问题,我觉得还是别深入考虑比较好。就事论事的话,当时老爸做出了自己留在东京,把我
和惠梨寄放在袖岛奶奶家的决定。之后接近十年,老爸都对我们不闻不问。
惠梨原本就叫老爸为「那个人」。对几乎没有和老爸生活记忆的惠梨而言,老爸就跟陌生人没两样吧。
只不过──对我而言不是,应该说这种状况只维持到了国中。我在老爸三年前提议「想不想念东京的高中?」时同意了,并在国中毕业后前往东京……呃,不过主要原因当然不是因为对老爸有什么父子情,而是对袖岛的生活感到厌烦。
「惠梨,总之先坐下。」
听见奶奶温柔的声音,惠梨乖乖坐在奶奶身边。
「我去泡热茶,你们互相报告一下近况。可以吗?」
惠梨默默点头,奶奶发出「嘿唷」一声站起来,走向厨房。
惠梨垂着脑袋默不作声。因为她是奶奶一手带大的孩子,被奶奶斥责对她来说肯定是不小的打击吧。
对惠梨来说,能够称为家人的就只有奶奶,大概还有我吧。这可能就是她当初拚命阻止我离开的原因。一这么想,就突然觉得惠梨很可怜。
「欸,别那么沮丧啦。」
「这都是因为你吧……真让人火大。」
「不过啊,惠梨妳也已经是国中生了呢。有参加社团吗?」
「有没有都无所谓吧。喂,你这两年为什么不跟我联络?」
「那是因为……有点尴尬啦。当初妳这么反对我去东京,所以我不知道怎么跟妳联络。」
「真没出息。」
她一句话就打败我了。
「正常来说,就算觉得尴尬也至少会报告近况吧?真令人难以相信。这已经算不上礼貌问题而是没有常识了吧?」
「怎么啦,妳寂寞了吗?」
「哈?」
惠梨看着我的眼神尖锐起来。
「怎么可能啊。你是白痴吗?你从以前开始就这样,老是说些不经大脑的话让人觉得反感,这点完全没改。在东京也是边缘人对吧?」
「啊?」
我生气了。因为她说中了。
「没跟妳联络的确是我的错啦。但妳还不是一样,明明知道我的联络方式,但也一次都没跟我联络过。」
「为什么一定是我要跟你联络?应该是离开本地的人要联络才对吧?喂,你真的很没神经。」
「这和没神经没有关系吧?话说差不多别再叫我喂了喔。妳是叛逆期吗?明明不久之前还在叫我哥哥,不对不是哥哥,是葛格吧?」
「哈!?那都几年前的事了?好噁。而且叛逆期的是你吧。都几岁了还搞什么离家出走,不觉得丢脸吗?」
「吵、吵死了!我有不得已的理由!」
「反正就是跷了学校的课被发现之类的事吧!」
「我跷的是讲座!」
「你们两个给我适可而止!」
端着茶壶和茶杯回到客厅的奶奶大发雷霆。
「惠梨!不要嘲笑妳哥哥!」
「但……但是……」
「奏江也一样!你是哥哥,不要一直和妹妹斗嘴!」
「……我知道了。」
我站起身。
「你去哪里?」
「去冷静一下。」
我头也不回地离开了家。
「完了……」
我一边走在家门外的下坡路,一边哀叹。
没想到回老家不到一个小时就吵架……太蠢了我。惠梨说的一点都没错,明明老实承认就好,但我却一不小心就生气并且开口反驳了。
我确实在东京的高中里是边缘人。不对,不只高中,在袖岛国中那时也一样。原本就因为不擅交际没什么朋友,国二时又因为袒护被欺负的同学,所以落到被全班无视及说坏话的下场,而当我袒护的同学也开始找我麻烦时,我因此有些无法相信人。
只不过,那场悲剧也让我上了一课。
封闭的环境会让人心胸狭窄。这便是国中时期的我挣扎着得到的真理。
为了离开袖岛,我同意老爸的提议跟他前往东京。想说如果是有着多样性、聚集了各式各样人种的东京……而且是我出生的故乡,应该能够接纳我。
这份期待很快就落空了。
起初是因为有在离岛长大的经历而多少受到注目,但真的是一开始而已。与生倶来的笨拙,以及至今为止生长环境的不同,导致我和同学们聊不太起来,渐渐被排挤在外。就在我的成绩连续不及格后,甚至有喊我乡下人的声音出现。
一件好事都没有。
即便如此我仍旧忍耐着。因为我相信只要忍耐,总有一天会出现认可我的人。但挫折感依旧不断累积,终于在昨晚到达临界点。
──带你回东京搞不好是错的。
老爸说出这句话瞬间,听起来就像是在嘲笑我「不适合」东京一样。
所以我坐立不安地逃到了袖岛的奶奶家。
现在则是从奶奶家逃了出来。
「好想回去啊……」
不是回袖岛也不是回东京,而是回到打从心底想回去的地方。我也不知道是哪里。或许是寒冷早晨时的被窝吧。
无论如何,我现在暂时不想回家。反正天色还早,先到处逛逛吧。
我闷闷不乐地走在沿海道路上,与猛烈的海风正面相遇,发尾拂过后颈,海岸的潮味扑鼻而来。
和大多数离岛相同,袖岛一年四季的风都很强。这是因为岛屿周围除了海洋外,没有任何可以减弱风力的东西。所以,精力充沛的风就这样穿行在整座岛上。
我迎着风沿着海边走,然后看见一个娇小的女孩子,正坐在大概到肚脐那么高的堤防上。她面朝海洋,随意晃着脚,一直凝视着日本本土的方向。
单薄的毛衣,素色的长裤,亮棕色的鲍伯发型,从侧脸可以看出肌肤是健康的小麦色。
我知道那个亮棕色是游泳池氯气造成的褪色,我也知道,那身小麦色肌肤是天生而非日晒造成的。
毕竟她是岛内名人保科彰人的妹妹,同时也是我的青梅竹马,保科明里。
「明──?」
正当我想出声招呼时,又犹豫了。
因为我看见泪水从明里的眼角流下来。
那是自然到令人惊讶的落泪。明里不但没有伸手去擦,甚至连眼皮都没有眨一下。
我烦恼着这个时候和她搭话好吗?但又觉得不能当成没看见直接走掉,所以还是走近明里身边,小心翼翼地试着喊她。
「明里……?」
明里以我怀疑她的眼泪会不会跟着砸过来的速度立刻回头。
「奏、奏江?」
明里似乎打从心底感到惊讶般站了起来。
「为、为什么你会在这……啊、哇!」
可能是因为突然起身一时无法平衡,明里整个人即将往海面倒去。
「危险!」
身体反射性行动了。我扑过去抱住就在眼前的大腿,防止明里往后倒。明里的体温透过长裤传到我的脸颊。
确认她站好后,我立刻放手退开。
连我都没想过自己居然会做出这么大胆的行为。尽管是为了帮忙,应该不会让她觉得不舒服吧?
就在我自己开始尴尬的时候,明里跳下堤防,拍了拍屁股上的沙子。
「抱歉抱歉,太突然了,吓我一跳。」
「没事啦,我也不应该突然叫妳。对了,没事吧?」
「嗯,多亏有你我才没有掉进海里,谢谢。」
明里露出微笑。似乎并不介意大腿曾经跟我亲密接触。我放心的同时,也在意起另一件事。
「明里,妳刚刚该不会……在哭吧?」
「欸?啊……我最近有点花粉过敏,偶尔就会像这样没事也流眼泪喔。虽然不算什么大事,但有点困扰呢。啊哈哈……」
这么回答我的明里,用力且粗鲁地擦着眼角。
看不出来是花粉过敏。她会哭是因为别的理由──例如发生了什么讨厌的事吧。只不过就算真的是那样,要我时隔两年一见面就问这种事情,实在有点不好意思。
「……妳没事就好。话说回来,好久不见了呢。」
「嗯,好久不见,国中毕业典礼后第一次见吧。你回老家?」
「是啊。预定在袖岛待一个礼拜左右。」
「这样啊。那么,时间很充裕呢。」
对啊。我一边随口附和,一边看向明里的脚。
「明里,妳还有在游泳吗?」
「游泳?算是有继续吧……怎么了吗?」
「总觉得,妳大腿摸起来有在运动的感觉。」
明里露出有些吃惊的表情,接着突然笑出来。
「啊哈哈!你在说什么啊。奏江,你这两年变得有点噁了吗?」
「欸!?我、我刚刚说的话很噁吗?不的确很奇怪没错啦……抱歉,妳就当成没听到吧。」
「来不及了。以后我就叫你大腿服务员啰。」
「饶了我吧。」
我们面向内陆坐在堤防上,开始闲聊。
明里是我的青梅竹马,也是初恋对象。并没有什么喜欢的契机,
就是察觉到时已经喜欢了那一种。
但我的初恋在国中时期就结束了,起因是明里跟班上女生聊天时说的一句话。
『我和奏江只是青梅竹马,我们之间没有恋爱感情。』
幸好是在告白前听到,不然真的告白就尴尬了──我努力这么安慰自己。
之后我和明里的关系就停留在青梅竹马,没有任何进展,并在我高中前往东京后开始疏远。
这很常见。虽然青梅竹马这种关系很常有,但到了高中依旧很要好的例子也不多吧。我觉得这样就好。能像这样偶尔巧遇一起回忆过去的话,就不应该期盼更进一步的发展。
「话又说回来,奏江你没怎么变我就放心了。本来还想说,你去东京的话搞不好会染头发还是穿耳洞什么的。」
我忍不住笑了。
「妳到底对东京有怎样的印象啊?」
「但是,东京有很多会打扮的人对吧?像是模特儿一样可爱的女孩子之类的。」
「和袖岛比起来的话,确实是呢。」
「对吧?所以说,奏江你,是不是也交女朋友了啊?」
明里仰头,由下往上地看着我这么问。
虽然有打肿脸充胖子的想法,但如果谎话被识破的话,肯定会被鄙视吧,所以我老实回答。
「没有啊。很遗憾,我过得是和谈恋爱无缘的学校生活。」
「说得也是,我就是这么想的。」
「很没礼貌喔。」
啊哈哈。明里笑得很开心。
即便称不上报仇,我也开口了。
「明里妳还不是一样完全没变嘛。」
「欸,是吗?」
「发型和国中那时一样啊?远远看见马上就知道是妳啰。」
「……是吗?」
我变了很多喔。明里仿佛自言自语般这么说,然后低下头。
既然她这么说,那应该就是有什么地方变了吧。我再次凝视明里。
……是那个吧。因为已经过了两年,身材多少有点像是大人了。但感觉明里想说的不是这件事,就算真的是好了,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反应。
就在我的视线移向明里的脸时,终于发现她与国中时期不同的地方。
那处不同细微到称不上变化,就是她眼睛下方隐约有着黑眼圈。是因为睡不着吧?
正当我盯着明里的黑眼圈看的时候,她转过头。
我们视线交会。
如果是两年前的我,会马上移开目光吧。现在的我应该也是,但我没有那么做。因为我看见,明里眼里积蓄着阴天般的暗色,这让我非常在意。
结果,反而是明里先移开视线。
「……你一直看我会不好意思。」
「欸,啊,抱歉。」
我慌忙转向前方。她这么一说我也不好意思起来了。
我用眼角余光偷看明里。虽然无法确认表情,但可以看见她耳朵泛红。
没过多久,明里就「唷」的一声站起来转向我。她双手背在腰后,微微朝我的方向倾身。
「呐,奏江。」
「嗯?」
「你已经决定要念哪所大学了对吧?」
「对啊,东京都内的I大。」
我念的高中是大学附属高中,只要不留级,可以保证直升大学。
「说得也是……我只是想确认一下。那么,我差不多该回家了。」
「好喔,那再见。」
明里微微一笑,然后离开了。
我坐在堤防上伸了个懒腰。好久没和人说这么多话了,感觉真不错。
但是,明里眼底酝酿的灰暗,一直令我耿耿于怀。
手机时钟显示着下午五点。
要是和惠梨见面感觉还有点尴尬。因此,我觉得应该继续打发时间。
我把手机塞进裤子口袋,站起身。
好了,要去哪呢?就在我一边进行简单的伸展运动一边烦恼去处时,目光被附近民宅院子里盛开的红梅吸引了。
这么说起来,今年还没赏过樱花。今天是四月一日,樱花也差不多盛开了吧。
这座岛能看见樱花的地方,大概只有袖岛神社境内了。
机会难得,干脆去赏花吧。我这么想着,朝神社出发。
我一边享受着舒服的春日空气,一边前进。正当我通过香烟贩卖处时,一位骑着脚踏车的警察迎面而来。那位警察注意到我后,就在我身边刹车。
那是一位有着椭圆形的脸,大概介于三十五到四十岁间的男性警察。他是袖岛的驻岛警察。
「我还在想好像看过这张脸,原来是你啊船见。好久不见啦。」
警察先生笑起来有点孩子气。这个人也和两年前一样一点都没变。
警察先生是我还在念小学的时候,就从本土调来的警察。因为个性幽默,岛上从小孩子到老人都喜欢他。
「好久不见。」
「回老家啊?学生有春假真好。」
「请问警察没有吗?」
「没有没有。一直在工作都开始烦了。真的很忙。」
虽然嘴上这么说,但明明还有时间和我闲聊呢。正当我在心里这么挖苦时,就听警察先生说「刚刚才完成一件工作呢」。
「发生了什么意外吗?」
「没那么严重啦。神社有老人家吵架了,我去劝架。」
「请问神社人很多吗?」
「不少喔。因为袖岛老人会正在那里聚会。」
真的假的。完全不想去了。
「现在在打槌球所以很热闹喔。船见你也过去一起玩吧?」
「才不要咧……为什么春假要和老人家一起玩槌球?太惨了吧。」
「真是无情。」
「没有年轻人的活动吗?如果不办的话,这个岛会逐渐因为人口外流而进入少子化喔。」
「哦?你会用那种难懂的词汇了呢,不愧是住在东京的人。」
哇哈哈。警察先生笑了。我总觉得被他当作小孩子看待了因此不太开心。
「那么,我就先走了。」
我转过身,朝与神社相反的方向走。
不能将宝贵的春假浪费在这种地方。
和警察先生告别后,我在岛内漫无目的地散步。
我不想遇到老人会成员或过去的同学,所以选了人迹罕至的路走。
回过神时,我正走在老旧住宅集中的小路上。这附近几乎都是荒废的村落,没有岛民会接近这里。
袖岛的矿业在半个世纪前非常兴盛,岛内人口好像是现在的几倍不止。当开采的锡矿资源枯竭后,多数岛民就移居本土,所以才会留下这样的无人住宅。
小时候大人都用「很危险」、「有幽灵出没」等话来禁止我们进入这里,我一直都老实地遵从吩咐,这次是头一次来。
越往里面走,一眼便能看出的废弃房屋就越来越多。杂草恣意生长,别说生活感了,根本完全感觉不到有人。我一面担心袖岛的人口外流,一面感受到静谧空气带来的舒适。
是因为每天都过着与人交际的生活吗?这份安静奇妙地让我觉得心平气和。虽然太阳快下山了,但我依旧沿着小径继续往前走。
穿过一条格外狭窄的小路,我来到一处开阔的场所。
那是一座被弃置的小公园。
生锈的秋千,贴着「禁止使用」通告的立体攀登架,杂草丛生的沙坑……无论哪样都营造出早已为拆除做好了准备般的悲哀感。
与那些遭到废弃的游乐设施形成对照的是,一树盛开的美丽樱花。
「哇,好漂亮……」
就像被盛开到甚至令人眩目的樱花吸引般,我走了过去。
越接近樱花树,就越能感觉其仿佛吸收了这一带所有生机般的旺盛生命力,树根处宛如积雪般覆盖着一层花瓣。
一阵强风吹来,樱花在晚霞中如雪片般飞舞。粉色花瓣占据我全部的视线,强烈的樱花香刺激着鼻孔。
仿佛是好几年份的春天被浓缩在这里了一样。
没想到还有这种好地方。
「──嗯?」
树后面好像有东西。我绕过去后发现那是一座陈旧的祠。屋顶大概一公尺高,下面是双开的格子木门。门开了一半,我蹲下来往里面望去,发现一颗橄榄球大小的石头。
应该是供奉对象的石头上,有一道纵向的巨大裂痕。当我盯着石头看的时候,不知为什么就被细长裂痕里的黑暗吸引了。
我没想太多,慢慢把手伸向裂痕。就在此时,刺耳的高亢音乐闯进耳朵。我心跳加速,反射性缩回手。
那是傍晚六点整的报时钟声,绿袖子。
我环顾四周,想看看音乐来自哪里,然后发现公园角落的电线杆上就有喇叭。如果喇叭在这么近的地方,听起来很大声也是正常的。
我从以前到现在都不喜欢绿袖子的哀伤旋律。好像强制让人觉得感伤一样,有些喘不过气。
冷静过后,我再度朝祠里的石头伸出手。虽然被音乐吓了一跳,但对石头的兴趣丝毫未减。
我一边听着旋律,一边
伸出手──
指尖碰到了石头。
那个瞬间,有种静电摩擦般的触感。
我的意识就此中断。
间章(一)
回想起来,我和奏江青梅竹马超过十年了。
契机早就忘了。我们的姓氏「船见」和「保科」,按五十音顺序来排的话大多是一前一后,所以见面的机会很多,注意到的时候已经常常一起聊天了。而且因为袖岛的学生少,不像本土那边的学校会重新分班,这说不定也是我们要好的原因之一。
和奏江聊天很愉快。就读袖岛小学前都住在东京的奏江,知道很多我不知道的事情。例如东京的人走路很快,到处都有便利商店等等。每次听奏江说话,我都非常兴致勃勃。
博学,好聊的男生。我对奏江的这种印象,在小学二年级时发生了改变。
当时的我个性怕生且阴沉。不对,不是当时,现在还是一样。但那个时候的我,几乎不知道该怎么和别人好好相处,所以才会发生那样的事。
当我在午休时间吃完营养午餐,随意翻着课本时,班上男生突然用手指着我这么说。
「妳为什么那么黑啊?」
我无法回嘴。因为天生黑皮肤对当时的我而言是最大的自卑点,所以难堪到不知道怎么办。直截了当的说就是,我大受打击。
那个男生或许是从我的反应获得了快感,接着就向我展现出明确的恶意。
「妳是不是没有好好洗澡啊?」
我脸上发烫。由于那个男生声量不小,周围的同学不约而同将视线聚焦在我身上。教室里到处都是窃笑声,其中还有「好脏」、「好臭」之类的声音。虽然有几个女生开口制止,但有更多的人随之起舞。
我既不甘心又觉得丢脸,但果然还是没办法回嘴,只能咬着嘴唇低下头。即便如此,毫无同情心的话语依旧一点一滴渗入胸口,转为泪水夺眶而出。
就在悲伤即将满出临界点时,我的手腕突然被人抓住了。
「走吧。」
是奏江。我没想到他会在这种时候跟我说话,所以吓了一跳。
「走啦。」
奏江生气地催促,于是我反射性站起身,就这样被他拉着离开教室。他完全不在意同学们的嘲笑声,快步带着我来到走廊。我现在依然记得,手腕被他握到发疼的感觉。
我们在屋外的楼梯平台停下脚步,奏江终于放开我的手。
「到这里就没事了吧。」
他刚说完这句话,我压抑的情感就决堤了,当场哇的一声大哭出来。
听见他狼狈地问「妳为什么要哭啦」,我哽咽着说出想法。
「我的身体很脏。」
「别管那些家伙说的话啦。」
「但是大家都说我,又脏又臭。」
「妳不脏也不臭啊。」
「骗人!」
我大声地说。奏江因此稍微退缩,但很快又摇头。
「我才没有骗……」
「绝对有!反正你也觉得我很脏!」
我当场蹲下来,抱着头缩成一团。
我一边哭一边强烈后悔。因为就算是当时的我也知道,奏江并没有说谎。即便如此依旧迁怒他的原因是,我找不到他对这样的我如此温柔的理由,我无法坦率地接受他的好意。
罪恶感逐渐膨胀。无论有什么样的理由,我都不该对帮助自己的奏江这么说。
就在我痛哭到眼泪干涸,一边自我厌恶一边抬起头时,发现奏江还在身边。我们视线相遇,他看起来很不安地凝视着我。
「没、没事吧?明里。」
「……嗯。」
「我不太会说话……但是打起精神啊。」
「……嗯。」
我只能无力地附和。
因为我无精打采的样子,奏江好像更加不知所措了。他一边发出「那个」、「所以说」、「这个」等等的声音,一边组织言语。
没多久,他仿佛灵光一闪般,清楚地对我说。
「明里,手伸出来一下。」
「……?」
我不知道他的意思,但依旧按照他的话伸出右手。
奏江握住我的手,似乎犹豫了片刻后,居然张嘴含住了我的手。
「呀!?」
我惊讶地把手缩回来。
听见我疑惑地问为什么要做这种事,奏江用格外认真的表情说。
「明里,妳不脏也不臭喔。」
然后,他似乎有点不好意思似地补上一句。
「……可以直接放进嘴巴里,怎么会脏呢。」
我呆了一会儿,忍不住笑了。
奏江满头雾水地看着我,但我笑到停不下来。
虽然有含在嘴里怕化了这种表达方式,但我没想到他会为了证明不脏,直接把我的手放进嘴里!
我笑到流泪,难过的心情就此消散。等笑累了才有所察觉。
我,喜欢上奏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