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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川津茉希休假的这一天,由美来到失忆的男人住院的堀川第一医院,并拜访了他的医师。
由美表明是在身分保证人的茉希授意下来访后,成功问到男人的身体状态。
患者的名字叫高丸一郎(暂称),年龄不详。
血型是O型,身高一七四公分,体重六十六公斤,病历不明,曾治疗过眼窝骨折、颈椎突出。
患者刚入院时,左侧头部有外伤、挫伤和撕裂伤,以及对冲性损伤造成的血肿。此外,左臂和左大腿部、左侧腹都有撞伤。
患者在MRI、CT检查都未发现异常,入院两天后确诊有硬膜外血肿,采取颅骨穿孔引流术,预后良好。姓名、年龄、现在住址、户籍地都无法向本人进行确认。转往神经内科。逆行性失忆可能性高。
由美参与过数次用电钻在颅骨上开孔,以引流管抽吸血肿部分的颅骨穿孔引流术。手术采取局部麻醉,费时约三、四十分钟。若无特殊情况,患者在术后一周左右即可出院。由于血肿在头部受到冲击后,难以立刻发现,说不定距离患者受到头部外伤,已过一段时间。
「医生,我想请问一下,引流术的预后良好,不过大脑和其他身体机能都没问题吗?」由美从检查报告用纸上抬起头,出声询问。
「患者似乎没有显著的机能障碍,而且记忆障碍是他剩下的唯一问题,所以神经科医师的我才会成为他的主治医师。毕竟我们需要检测患者是真的失忆,还是假装失忆。」医师慎重地措辞。
「关于记忆方面,患者应该不是演戏,而是真的什么都想不起来,对吧?」
由美看过患者为了逃避过去,试图假装遗忘对自己不利的记忆。
「断定病人没有伪装的可能性是很困难的,所以我在这方面才谨慎以对。不过,我认为装病的可能性大概很低。」
「原来如此。他没有任何随身物品吗?」
「他一无所有到令人佩服的程度,我都好奇他究竟怎么一路跋涉到高丸百货。」
「跋涉?医生会这么说,代表有什么迹象,显示他是花了长时间抵达这里吗?」由美被医师的用词挑起注意。
「哎呀,现在好像变成我遭到调查,侦探真是有点吓人。」医师苦笑着解释。「从衣服和鞋子的脏污程度,以及脚部肌肉异常紧绷的情况来看,负责的医生和护理师都认为他走了相当长的距离。那段期间,他应该是又渴又饿。」
「因为没钱,才会认为他很可能处于没吃没喝的状态吧。」
这一点或许可成为查出男人所处状况的线索。
「没错,而且他在这种寒冷的天气下,还穿着单薄的衣服,体力似乎也消耗得相当严重。恐怕他是在接近极限的状态下,一路撑到百货公司吧。总之,大概就是这样。」应该够了吧?医师这么说着,从由美的手上拿走文件资料。
「我能再问最后一件事吗?」由美祭出她最得意的笑容。
「什么事?」
「关于这名男性接下来的情形,他在健康上会有什么隐忧吗?」
头部创伤有时直到后期才会出现后遗症。即使是从工作上的角度,由美也希望能加以确认。
「老实讲,这一点我也不知道。目前大脑受到的创伤已稳定,不过关于神经方面,我们也没办法打包票绝对没问题。毕竟根据警方的说法,从附着在衣服上的烤漆来看,这名患者可能遭遇车祸。」
「车祸吗?」
如果是瞬间受到大力撞击的车祸,后遗症可说是五花八门,医师无法给出保证也是无可奈何。
「既然是车祸,应该会有什么线索。」
「鉴识科的人把患者的衣物带回去,似乎做了不少调查。」
医师一副事不关己的口吻,由美颇为不满。
「我在检查报告上,倒是没看到半点关于车祸的描述。」
「毕竟那种事和医院又没关系。」医师嗤笑反驳。
「衣服上的污渍破损若和伤口及瘀青的位置一致,应该能预测对身体的影响,难道不是吗?比如,不只是挫伤,还有哪边扭到之类。此外,如果是对冲性损伤,冲击力道的大小不正是重点所在吗?车祸可是和跌倒或遭到棍棒殴打都不一样。」
面对由美激动的质问,医师瞠目结舌。
「妳有医疗相关背景?」
「我当过护理师,有什么问题吗?」由美冷冷回答。
「想来也是,不然没办法随口说出对冲性损伤。不然这样吧,患者的衣服送回来了,只要得到患者同意,衣服就随便妳带走。」
「我会的,然后患者要到何时才能出院?」
「他应该这两、三天就能出院。川津小姐已提出文件,行政人员正在确认。约莫只剩下住处的确认而已,毕竟接下来没医院的事。我不太清楚,不过听社工人员说,他们似乎还谈到就籍手续。」
「就籍吗?」
「就籍」指的是失去原本户籍的人,向家庭法院提出申请,得到许可后,便能取得新的户籍。这名失去记忆的男性也一样,只要警方判断没有前科,医院确认患者没伪装病情,他就能在京都设籍。
对医院来说,等于摆脱一桩麻烦。
「原来如此,非常感谢你告诉我这么多。」
由美刻意彬彬有礼地道谢,转身离开,走向茉希告知的男人病房。
由美觉得谈就籍还太早,不过茉希已提出申请了吗?
由美从病房的小窗确认里面的情况,看到茉希坐在椅子上的背影。在她身前的是盘腿坐在床上的男人。若是不知情,他们看起来就像是携手多年的夫妇。
由美敲敲门。
「请进。」
茉希走到门口,将由美请进病房。
「这位就是我刚才提到的回忆侦探社的一之濑小姐。」
茉希注视着由美的双眼,介绍坐在床上的男人。由美觉得茉希似乎显得比先前更有精神。
由美大大地眨了眨眼。她瞥一眼茉希后,向男人打招呼。「初次见面,我是一之濑由美,请多多指教。」
寻找回忆的委托人终究是茉希,不过当事人如果对寻找回忆百般抗拒,茉希就会将由美介绍成她的友人。之所以采取这样的方式,是因为由美察觉茉希的犹疑,同时也是给茉希最后一次做决定的机会,让她确定是否要委托。
男人抬眼看着由美,又微微低下头,目光中带着一丝胆怯。
「感觉如何?有什么不舒服的地方吗?」由美缓缓走近男人,坐在茉希准备的折叠椅上。
「上午我总觉得脑袋昏昏沉沉,川津小姐过来后就好多了。」男人瞟向茉希,温柔地回答。
听起来,对方的说话方式属于标准语的腔调。虽然对方的身体线条在睡衣的遮掩下难以看清,不过就脸部和脖子的肌肉来判断,应该是肌肉结实的修长体型。根据肌肤的晒黑程度,也有在户外工作的可能性。
「这样啊,真是太好了。我想和你稍微谈谈,如果你感到不舒服,或是觉得抗拒,即使是在对话途中,也请随时提出来。」
「是京都腔呢。」男人倾耳细听。
「有什么在意的地方吗?」
「不,我并不讨厌这种温软的腔调。」
他似乎对京都腔颇有兴趣,由美决定从这一点发挥。
「你听过京都腔之类的关西方言吗?透过电视听到的不算。」
「关西的方言吗?没有,我周围的人……也可能只是我不记得。」男人蹙起眉头。
「有没有什么印象较深的字汇?或者,在你不自觉使用的词语中,让你觉得很有趣或奇怪的词语?」由美随意念出以前从来自各地的护理师口中听到的词汇。
北海道的「なまら」(namara)、东北的「たんげ」(tange)、会津的「なんだって」(nandatte)、爱知的「でら」(dera)、金泽的「がんこ」(ganko)、广岛的「ぶち」(buchi)、岛根的「がいに」(gaini)、高知的「こじゃんと」(kojanto)、关西的「えらい」(erai)、鹿儿岛的「わっぜ」(wazze),以及冲绳的「でーじ」(dēji),这些都是在标准语中等于「非常」意思的语汇。
「唔,我不太清楚,不过硬要说,『えらい』和『こじゃんと』,还有『わっぜ』跟『てーじ』好像都在哪边听过。」
男人对自己的事情交代得含混不清,这点倒也无可奈何。不过他知道富有特征的方言一事,相当值得深究。
「请别在意,即使是这种平凡无奇的对话,我也有从中找到线索的经验。你可以放轻松一点。」
「那个……」男人看向由美。
「怎么了?」
「川津小姐问我想不想找回记忆时,我虽然回答她『当然想』,但总觉得有点害怕。」男人的脸上闪现不安的神色。
「这是人之常情,但想不起来应该很痛苦,难道不是吗?」
由美和女儿由真聊天时,即使只是忘记艺人的名字,在努力回想的过程中也会烦闷不
已。明明是三不五时就会在电视上看到的面孔,却迟迟想不起名字,由美还曾为此感叹记忆力大不如前。
区区艺人的名字尚且如此,失去人生轨迹的他,心中的苦闷可想而知。
「电影之类不是常有丧失记忆的人说着『我想不起来』,抱头痛苦不已的画面吗?那是真的,脑袋深处痛得让人几乎要吐出来,眼泪跟着夺眶而出,因为自己实在太过没用。」
只要能回想起自己来自何方、究竟是什么人,就能从这样的头痛解放;但舍弃过去,在京都展开新的人生,说不定反而比较幸福。男人表示,这两种想法在他心中来回交战。
「这是当然的,得知自己的过去也有风险。可是,你确实拥有过去,仅仅是一时遗忘,而你也心知肚明,我认为这才是问题所在。」
「问题?」
「没错。至今为止,我替许多人寻找过回忆,其中也有一些是不要找比较好的回忆。不过,最重要的是,连同那些回忆在内,都是那个人生活方式的一部分。即使是令人憎厌的过去,只要曾经存在,就是组成那个人的一部分。如果是阴暗的过去,今后就要活得更明亮;如果是糟糕的回忆,就让自己幸福到足以抵销这份回忆。我觉得你不妨用这个思路想想看。」由美向他建议,就连由美自己仿佛都在玩味这番话。
「即使是讨厌的过去,也是构成我的一部分?」
「是的,不管再怎么逃避都一样。或多或少,大家都会有一、两个想消除的过去。」
「如果我以前是个穷凶极恶的人,怎么办?假使连川津小姐都嫌弃我,我该怎么活下去?我很不安。」男人抱住头。
「至少你没有前科,警方应该已查明这一点。」由美瞥茉希一眼。她既然已办理就籍手续,自然也知道这件事。
「不论你是怎样的人,川津小姐都不会嫌弃你。毕竟她就是不想见到你烦恼痛苦,希望替你做点什么,才会找我商量。我也想全力回应川津小姐希望为你分忧解劳的心愿。」由美望向茉希确认。「就这么定喽?」
茉希坚定地点头。
「一起鼓起勇气吧。」由美为茉希和男人双方打气。
男人的神色明朗了几分,由美没遗漏这个小小的变化。
「我有个请求,能把你当时穿的衣服借给我吗?」
「没问题。」男人点头。
「多谢。那么,川津小姐,能借用妳一点时间吗?」
两人转移阵地到医院的咖啡厅,由美询问茉希遇到男人当天的详细情况。
「那一天是十月二十日,我和平常一样在工作。」茉希仿佛一扫先前的踌躇,破堤般滔滔不绝地说明。
那一天是星期二,傍晚五点以前,一直有常客陆续上门。店里仅有八张椅子,直到晚上七点过后才有空位。
由于七点半打烊,茉希正在确认咖啡豆的残留数量。此时,她感受到一名男客刺人的视线。他伫立在离柜台稍远的地方,紧紧盯着茉希。
「他一头蓬乱的头发,脸庞几乎有一半都长着胡碴,看上去有点吓人。」
男人穿着西装却没打领带,衬衫敞着领口,给人一种服装不整的印象。茉希朝滤杯倒进滚水,尽管告诫自己「别看」,还是禁不住在意,视线频频飘向男人。
「我以为他是流浪汉。当时他目光呆滞,朝我走过来。」
尽管他不像是要喝咖啡,但坐在吧台前的椅子上就是客人。只要和对待其他客人一样,接过点单,然后泡咖啡,仅仅如此。茉希这么告诉自己。
「我还在做心理建设,努力不要表现出嫌弃,可是就在还有一步之遥的地方,他突然从视野中消失。」茉希惊讶地探头查看,只见男人一手搭着摆设在吧台前的圆椅,摔倒在地。
「这位客人……」茉希惊慌地钻出柜台,靠近男人。
「我问他『还好吗?』,只见他费力地呼吸,脸色苍白,额头冒着冷汗,所以我想他应该是生病了。」
男人微微睁开眼,视线飘忽,似乎没有对焦。
「『你怎么了,请振作一点,哪里不舒服吗?』我这么问,结果……」
「他说了什么?」
「他说动弹不得,然后就闭上眼睛。」茉希连忙请保全人员叫救护车,没过多久,医疗救护人员就用担架把男人移送走了。
两天后,放假在家的茉希接到电话。
「保全人员说,被救护车载走的男人身体顺利恢复,却不知道身分。根据医生的诊断,他可能有全盘性失忆。」
男人对医师及护理师说不出任何关于自己的资讯,却能无碍地进行对话。
医院对这种身分不详的患者,称为「全盘性失忆」。在需要紧急救治的情况下,院方在确认患者并非装病后,会让患者立即住院。
只是,住院时间仅限七十二小时,超过这段期间,患者就会依据《精神保健福祉法》的规定,被移往医疗保护住院的法定医院。
由美知道堀川第一医院符合规定。院方当然也已向警方通报,委托警方调查男人的身分。
「那名男客拜托医院联络咖啡轻食柜的女店员。」茉希可能是回想起当时的情景,露出困惑的表情。
「所以,川津小姐才会和他产生进一步的联系吧。」由美确认道。
男人表示不想和其他人交谈,茉希无可奈何,只好前往堀川第一医院,偕同神经科医师与男人会面。
「实际见面的印象如何?」由美问。
「简直判若两人。」
茉希走进病房时,男人坐在床上。
剃去满脸胡渣也是原因之一,眼前的男人仿佛换了人似地,给茉希一种认真的印象。他一扫初见时的邋遢感,说不定也比茉希猜想的年轻。
他的头上包着网状绷带,额头显得比较窄,双眼特别醒目。
「当时他的脸上挂着和现在截然不同的沉痛表情,吐出让我大吃一惊的话。」
「是怎么的话?」
「他说『妳谋杀了摩卡』。」
「谋杀……摩卡?」由美歪了歪头。这句话确实让人难以理解。
「我再问他一遍,他却反问『妳泡咖啡是用曼特宁、圣多斯、瓜地马拉,以及摩卡的综合咖啡豆吧?』」
「呃……?」由美一时反应不过来。
「那是我们公司的每日特调咖啡。」
男人出现时,茉希在泡每日咖啡。男人说的特调配方,正是当天的曼特宁特调。
「我不看特调配方,也无法回答出特调所用的咖啡豆种类,他却一语说中。」
「不会是柜台哪边贴出特调的配方吗?」
男人可能是在昏倒之前看到配方。
「不,柜台没有那样的东西。」
「他又没喝咖啡……该不会是从香气?」
修习香道的人也许会拥有可辨别微妙香气差异的嗅觉,不过说到咖啡豆,又是另一回事。
或者,男人从事的是品鉴咖啡豆的工作。
「我不清楚。不过,他又继续说觉得很可惜,摩卡的烘焙用了中度烘焙的方式,破坏摩卡特有的酸味。」
「哦,居然说得这么具体。谋杀摩卡,指的就是这层意思吧。」任何东西皆有学问,由美深深感到钦佩。
「他还建议那个特调配方最好用『肉桂烘焙』。」
「肉桂?」
「指的是比中度烘焙更浅一层的烘焙方式,因为将咖啡豆烘焙成肉桂色,才叫这个名字。」更浅的烘焙方式则叫「浅烘焙」,茉希说明。
「所以,他说的方法比较好吗?他是正确的吗?」
光凭味道就能知道烘焙的深浅程度,实在超乎由美的想像。
「我当时也不知道。后来我问公司的人,如同他所说,为了充分发挥摩卡的酸味,最好用浅度烘焙,也就是『肉桂烘焙』才对。」
「妳听到后想必吓了一大跳。对方应该是从事咖啡豆相关的工作,对吧?」
「总之,他对咖啡的知识相当惊人。」
茉希举出几个例子,说明男人对咖啡的丰富知识简直令人瞠目。
「他充满热情地告诉我:比起虹吸式,滤纸手冲比较好;法兰绒滤布容易残留味道,清洁管理上比较麻烦;咖啡好喝的话,咖啡果实本身的味道也会很棒;咖啡带是指赤道两端的南北回归线以内的热带及副热带的区域,所以咖啡树会被当成只能在高温下才能生长的作物,但利用温室栽培,即使是日本也能种出咖啡豆。」茉希带着微笑讲述,由美从她的表情看到近似母性的情感。
「原来如此,川津小姐后来又数次拜访了这名男人吧。」
「没错。」
「你们谈了那么多,他还是完全想不起自己的名字和住处?」
「是的,关于这部分,他什么都记不得。」茉希摇头。
「警方那边也都没消息吗?例如,这名男性的来历,以及其他资讯之类。」
「完全没有。」
「川津小姐打算帮他支付治疗费吗?」
茉希点头。「病房的名牌上写着『高丸一郎』,总觉得于心不忍……虽然我
其实没有义务。」她说着说着就垂下头。
患者住院接受治疗时,必定需要姓名。患者身分不明的情况,就会以发现患者的地方取名。
「另外,川津小姐,妳是不是替他办理了就籍的申请手续?」
「……」
果然如此,由美确认了心中的猜测。
「妳打算收留他吗?」
患者依照自身意愿选择监护人,并得到被选择的当事人的同意,以及主治医师的许可后,只要医疗费在支付上没有问题,在患者病情安定的情况下便能申请出院,在茉希的家里休养。
此外,男人也能申请新的姓氏,将茉希的家申请为他的户籍地。
「不,我家那边的公寓刚好有空屋,我打算让他住在那边……总觉得放不下他,我也不知如何是好。」
茉希不知所措的样子,让人几乎看不下去。
「换句话说,川津小姐打算在查明他的身分前,为他提供协助,同时办理就籍手续吗?」
就籍手续大约需要两、三个月的时间,如果在这期间查明他的身分,茉希就会取消申请。
「如果置之不理,三个月后他仍处于户籍不明的状态,行政人员就会把他视为路倒病人处理,那实在太……」茉希垂下眼,再次露出悲伤的表情。「妳应该觉得我是个奇怪的女人吧,竟随便收留身分不明的男人。」
「我并不在意,只是,妳确定想知道对方的出身来历吗?」
这一点得事先弄清楚才行。
从茉希为男人想了姓名、办理就籍手续,还将新的户籍地设为她的公寓来看,她应该已做好和男人携手共度人生的觉悟。问题在于,她是否真心希望查明男人的来历。
「他说只要有我在就感到安心,一看不到我就会害怕,所以……」茉希目光游移,仿佛在寻找其他借口。
「川津小姐,容我确认一下。」由美语调转为强硬,看着茉希的双眼。
「请说。」茉希脸上写满不安。
「距离妳写信到我的节目商量,过了将近一个月,这段期间妳应该相当烦恼。对于是否要查明他的身分,妳其实有些犹豫,不是吗?妳明白我的意思吧。」
由美很清楚茉希对男人抱着强烈的情感,因为她表现出的态度和「待客态度差,缺乏笑容」的公司评价,简直判若两人。
茉希谈起男人时,流露的温柔眼神已道尽一切。
「在我看来,他的年纪已在四十岁中段吧。」
「大概是……」
「换句话说,他很可能有家室。」
由美讲到「家室」时,茉希眨了眨眼。不知究竟是时机凑巧,还是她对由美的话产生反应。
「其实,打电话给一之濑小姐的节目时,烦恼得不得了。如同妳刚才所见,他毫无保留地相信我。我从未如此受人信赖,每当会面结束,回到家后,我就会突然感到一阵寂寞。」
茉希时常梦到去探望他时,却发现他突然从病房消失无踪。
「意思是,妳对他抱持着特殊的感情吗?」
尽管这件事几乎不言自明,由美还是希望说出来确认。
「我也不清楚,只是觉得开始依赖他,才希望起码要抹去他突然消失的恐惧……」
茉希可说身处左右为难的窘境。查明男人的身分,很可能会影响到目前身为保证人的茉希的立场。
「查清他的身分,真的会比较好吗?」
「我愈来愈不忍心看他痛苦。我想他本就是不太爱说话的人,但我们却能心意相通,仿佛我从以前就和这个人一起生活——我觉得我们之间,存在着类似这样的气氛。只是,他有时给人的氛围截然不同:他会盯着空中一点,沉默不语,拒绝所有东西。他其实真的很痛苦。」茉希再次垂下眼,仿佛无法忍受沉重苦闷的气氛。
「可是,川津小姐,一旦查明他的身分,不管你们对彼此的心意如何,他也许必须回到原本的归属,妳做好觉悟了吗?」由美表露出坚决的态度。因为她认为带着同情,最终反而会伤到茉希。
「觉悟……吗……」茉希目光低垂,直盯着桌子,然后抬起头。「我也只能这么做了。」
「我明白了,回忆侦探社接下妳的这份心意。」
2
「大家都说,凡被交通鉴识科调查过,连点渣也不剩。」面对由美带来的男人衣物,茶川嘟哝。
「真的吗?还请大显神通,拜托。」
「别用那种眼神看我。」茶川摸摸脑袋。
「我带了这个,一起享用吧。」由美将茶川喜欢的出町二叶的「红豆大福」放在桌上,打算起身泡茶,却发现搞不清楚茶川事务所的茶水间位置。「怎么,这里简直像理科教室。」
「要不要来喝点大人的饮料?」茶川露出调皮的眼神。
「我的原则是,工作时不喝酒精饮料。」由美坐回椅子上。
「这点倒是没问题,我说的就是无酒精饮料。」茶川一脸开心地应道,往随身杯中倒入某种饮料。
「这不是威士忌吗?是不是加了什么奇怪的东西?比如安眠药之类的。」由美看着茶川递来的随身杯,里面的液体怎么看都是威士忌。凑近鼻前一闻,杯中果然飘出麦芽的香味。「还飘着单一麦芽的气味。」由美瞪着茶川。
「哎,就喝喝看嘛。」
茶川除了热爱喝酒,还是甜食爱好者。他是一个连红豆馅馒头,都能若无其事地配酒吃下肚的酒鬼。
「我不是才说了吗?我在工作时不喝酒。」
「我就说这不是酒嘛。」茶川抢过由美的话头,「真的很好喝。」
在茶川的催促下,由美小心翼翼地抿一口随身杯内的液体。
口中的液体果然带着麦芽威士忌的味道。「茶川先生真讨厌,老爱捉弄人,这明明是苏格兰威士忌。」
「会觉得热吗?」
「要多喝一点才会知道。」由美大口喝下杯中液体。
因为确实好喝,由美又喝了第二口、第三口,饮尽随行杯里的饮料。
「嗯?身体完全不会热,真的不含酒精呢。」由美盯着见底的随行杯。
「我先前不是说了吗?这是用上等大麦的无酒精单一麦芽威士忌。如何,好喝吧?味道魔术师一出马,要办到这种事也是易如反掌。因为现在流行啤酒或烧酌调酒,我就把目光放在潮流的前头。现下正在申请专利,一定能大赚一笔。」
「话是不错,我能理解开车的司机在口渴时,会想喝有清凉感的啤酒风味饮料水,可是会有人在口渴时,特意去喝有威士忌味道的饮料吗?」
「真是往这难得的大发明泼冷水呀。要做出单一麦芽的风味,可是费了我一番苦功。我才对上一个试喝的佳菜说:『你们侦探就是要冷硬派一点。』如果是这个,你们即使在工作也能喝,不是很帅吗?」
「这话真傻气。不过呢,因为很好喝,就原谅茶川先生。」
「不胜感激,多谢、多谢。」
「比起这件事,茶川先生,拜托了。我手上的线索只有这些衣服。我相信全京都之中,眼力胜过交通鉴识科的人,只有茶川先生。」
由美深情望着茶川。尽管刚才喝下的是不含酒精的苏格兰威士忌,茶川脸颊还是转瞬红了起来。
「用那种醉人的眼神看人,可是犯规啊。」
茶川看起来几乎一路红到头顶。
「那你愿意帮我查查看吗?」
「我会查查看,只是交通鉴识科的手腕厉害,要再查出什么应该很难。」
「我是相信的。」由美双手在胸前合十。
「相信什么?」
「相信茶川先生即使在连渣也不剩的证据上,也一定能找出线索。」
「由美小姐的嘴巴真甜。没办法,我就展现一下实力吧。相对地,下次要不要一起去喝有含酒精的饮料?我想聊些私人的话。」茶川举了举手中的杯子。
「我知道了。尽快结束这件案子后,我就陪茶川先生喝一杯。」
「说定喽。」茶川像喝麦茶一样,咕噜咕噜喝下威士忌风味饮料。「对啦,由美小姐,有件事想麻烦妳向衣服的主人确认一下。」茶川突然想起似地开口。
「嗯,什么事?」
「我想请妳问他,能不能把这个分割成碎片。」茶川比着装衣服的纸袋。
录完节目,结束工作上的讨论后,由美看了看手表,下午四点半。
她在地下铁四条站下车,走了一小段距离,前往高丸百货。
咖啡轻食柜台前的位子已满,由美便在面包店打发时间,等待空位出现。她的运气不错,一名上班族在五分钟后起身离席。由美快步上前,坐在圆椅上。
「一杯热咖啡。」
茉希瞥由美一眼,但是脸上没有半点笑容,和在病房时简直判若两人。如果茉希作风如此,由美也无话可说。
由美一边喝咖啡,等待搭话的时机。她想到这里不方便谈话,于是写下便条,表示需要剪开男人的衣服,希望得到男人的许可。
「不好意思,川津小姐。」由美趁茉希手上得空的瞬间出
声,将折起的便条纸递给她。
茉希微微点头,将便条纸收进围裙的口袋。
「麻烦联络我。」由美留下这句话,便饮尽咖啡起身离席。
茉希的表情令她在意。尽管茉希在工作场合的表情向来如此,不过由美这次感受到异样的冷淡。
难道茉希昨天和由美分开后,发生过什么事,改变了她的想法吗?
由美回到侦探社时,茉希打电话来。
「请问真的有必要剪衣服吗?」茉希的声音听起来毫无精神。
「因为交通鉴识科的人是以车祸为前提进行调查,而我们是要找出和他身分有关的线索。」
「这样啊……」对方的语气听起来实在不像同意。
「怎么了?他可能会抗议吗?」
「不,不是这样。只是,我对剪衣服有点抗拒感。」
「总之,麻烦妳代为转达。」由美说完后挂断电话。
一如由美预料,从茉希的反应,看得出她后悔委托侦探社调查男人身分。
即使茉希心知这么做才对,但在调查实际展开后,对于最坏情况的恐惧便会掠过她的脑海。
不追究男人的身分,静待就籍手续完成,他便会有新的名字和户籍。如此一来,茉希也许就能堂堂正正和他在一起。
事发过了大约一个月,警方并未在失踪人口中找到符合他特征的人物。从这一点来看,他可能没有家人,即使家人确实存在,他们也没提报失踪人口。假使他没有家人,成为京都市民过生活,也不会构成任何问题。
然而,万一有等着他回去的家人……由美一想到这点就觉得胸口发疼。这么一来,他的家人可能失去心爱的儿子、丈夫,或是父亲。
由美不只是为男人的家人着想,正因希望茉希幸福,才无法对两人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让别人不幸,是绝对无法得到幸福的。
由美想的不是因果报应,或是任何道德面的考量,而是由美至今为止亲眼所见的经验。一名女子爱上有家室的男人,破坏对方的家庭后,没能过上幸福美满的生活,而是同样被别的女人抢走心爱的男人。
由美也见过夺取公司的社长,最后被股东会议赶走的案例。起码在由美的周围,存在着宛如公式般的法则。
由美心中萌生想和浩二郎聊聊的念头,不过她只是咬着嘴唇,拿出安全帽往外走。
公式确实存在。
她在心中低语,跨上爱车KATANA。
她一路骑到鞍马山,在专属她的夜景景点熄掉引擎。
比起在拥有辽阔视野的地方欣赏夜景,由美更喜欢从茂密的树木缝隙间望见的城市灯火。只要稍微改变观看的位置,街道的灯火就会像万花筒一样展现不同风貌。正因周围一片昏暗,宝石才分外璀璨耀眼。
三千代姐是好人,所以——不行,绝对不行。
温度应该下降不少,由美却不知为何丝毫感觉不到寒冷。她能切身体会茉希对男人的一片痴情,同时也因她能理解茉希的苦楚,才觉得难受。
由美的手机铃声响,是女儿打来的。
「由真,什么事?」
「咦,妈妈怎么鼻音好重?该不会是感冒了?」由真问道。
「因为我刚刚在骑机车。怎么了?」
「那个呀,奶奶来了,还带好多肉。」
「是寿喜烧对吧。」
「嗯,她要我问妳什么时候到家。」
住在大原的母亲会带着食物上门,都是在她找到适合由美的再婚对象的时候。
「我知道了。嗯,跟奶奶说我七点到家。」
由美虽然不想听母亲提起再婚的事,不过寿喜烧实在充满魅力。
「不过妳吃完饭后,应该又要出门吧?」
通常在做晚饭、和由真一起吃过后,由美会再出门处理一件工作。由真虽然什么都没说,但一定感到寂寞。
「不,今天妈妈想在家热壶酒来喝。」
「真的啊,那我来帮妈妈倒酒。我等妳,路上小心。」由真像个小大人似地笑道。
「妳比较像那个当妈妈的。」由美也笑着挂断电话。
从厨房传来母亲和由真的话声,由美倏然睁开眼。两人似乎在准备早餐,由美闻到味噌汤的味道。
由美和母亲一直谈到早上,最后由美在暖桌里睡着。
「由美大人,早安。」母亲露出难以置信的表情,将饭碗端来。
「就算妳喝了酒又睡得晚,好歹也该帮由真准备早餐,毕竟妳是妈妈。」由美的母亲唠叨由美,说她之所以对再婚兴趣缺缺,就是怕不得不改掉她现在这种随心所欲的生活习惯。
母亲只是因为由美回绝她带来的亲事,从早上就心情不好。
「玉子烧看起来好好吃。」
由美坐起身,看着暖桌上的玉子烧,拣起一片抛进嘴里。
「我说妳啊!小孩子在看,妳还这么没规没矩。」母亲用恐怖的目光瞪着由美。
「我不记得教出这种没教养的女儿。由真,不可以学妳妈妈。」
「不会的,我要成为书法家。」由真正座在桌前,合起双手说一声「我开动了」。
由真自从向佳菜子学习书法后,就对书法十分热衷。此外,她最近又看了电影DVD,内容描绘少女透过书法挥洒青春汗水,于是坐在砚台前的时间又增加。
「由真这么了不起,奶奶安心了。妈妈就拜托妳啦。」
「交给我吧。」由真朝由美露出骄傲的表情。
「今日风向不利呀。」由美喃喃自语。
3
两天后,由美和浩二郎来到位于京田边市的京都府田边警署。
国道三〇七号公路沿线,一处亦称为「杀肉场」的中古车解体厂遭到警方破获。警方在其中一辆正在解体途中的箱形车上,发现令人在意的布料痕迹。浩二郎他们就是得到这个消息,才会来到警署。
交通课从失忆男性的外套钮扣上取得烤漆片,将追查范围缩小到国产箱形车。当他们在「杀肉场」发现符合的车辆时,慎重进行鉴识作业。由于鉴识人员在箱形车上查到的纤维与失忆男性的衣物一致,便透过茶川联络浩二郎。
田边署的警官表示已从茶川那里得知,有一名疑似车祸被害者的失忆男性,而浩二郎正在调查他的身分。
「总之,如果没半点违法的可能性,我们也没办法对『杀肉场』展开调查。所以事故车还留在现场,算是帮了我们一个忙。」
「杀肉场」是迅速解体失窃车辆,销售往东南亚的作业场所,有时也会成为外国人买卖药物的据点。
尽管「杀肉场」的背后存在着组织犯罪集团,毕竟属于私人所有地,警方难以对「杀肉场」展开搜查。为此警方需要大义名分,例如工厂内可能有事故车,当成调查的理由。
「哪里,我们才要谢谢你们的通知,真是帮了大忙。」
「箱形车似乎在京田边市内被放置了一阵子。解体业者接到一个男人打电话来,说希望报废车子,希望他们可以接收。」
对业者而言,箱形车算是受欢迎的车种,于是马上答应。
「不过,真亏这辆车竟还没遭到解体。」浩二郎感慨地说。
「这一个月来,我们一直睁大眼盯着『杀肉场』,可以说算是我们的搜查加强月。」
「原来如此,即使他们手头上有肉,也没办法动刀。」
「另一个原因,就是『杀肉场』似乎会先从状态比较好的车子开始解体。」
「意思是,那辆车的损伤很严重。」浩二郎确认道。
「嗯,挡风玻璃撞到了电线杆,车主大概是想掩饰撞到人的痕迹。」
能在车上找到被害者衣服的布料痕迹和纤维,似乎是运气好。
「你们知道是撞到哪根电线杆吗?」
「知道,痕迹和B老人中心前的电线杆一致。」
「换句话说,那里距离车祸现场应该不远?」
「依常识来想,应该是这样。这辆箱形车是在一个半月前被偷的。对方是会刻意掩饰肇事痕迹的犯人,可能也会为了推迟查明被害人身分的时间,拿走他所有随身物品。」
假使男人真的是一路从京田边市走到高丸百货,就符合医师的见解。这么一来,也许男人就住在京田边市。
「被害人是本地人吗?」由美询问。
「我们接下来会拿着男性的照片去问话,搜集目击情报。」
「我们也会分享现有的情报。如果你们查到什么,请通知我们一声,麻烦了。」
如果男人是京田边市的居民,茶川就不需要剪碎他的衣服,毕竟由美并未从茉希那边得到好消息。
「我知道了,这边也万事拜托。」
事故车属于证据,浩二郎他们没办法直接看车,只能问到车种和颜色。
一来到田边署出门不远的停车场,浩二郎便出声询问:「由美,要不要试着查查看京田边市内的咖啡专卖店?」
「咖啡专卖店吗?」
的确,那个男人对咖啡豆拥有令茉希啧啧称奇的
知识。
「我也喜欢咖啡,每次看到店家门前写着使用优质咖啡豆或是自家烘焙等,就会忍不住凑过去瞧瞧。」浩二郎露出微笑。
「实相大哥是说,市内若有那种咖啡店,他可能会顺道路过?」
「嗯,既然能透过香气说中配方,实在很难想像他会是门外汉。搞不好他是鉴定咖啡生豆品质的杯测师,或是他就在做自家烘焙,抑或是咖啡豆的输入业者。不管怎样,我想他一定是专家,为了工作来到京田边市,应该不是这里的居民。」
「你认为他很可能是来工作,不幸遇上车祸……」
由美好不容易才将调查范围缩小到京田边市,又得将范围扩展回不特定地区。
浩二郎说明男人音信全无将近一个月,如果他是这个城市的居民,京都府府警总有办法找到他。警方在他进医院后没多久,应该已向京都府各处提出调查申请,再将范围扩展到全国。警察会就已提报为失踪人口的人进行搜查。收到调查申请的自治团体也会透过市政人员和民生委员,调查有无符合的人。
「这样啊……」
「妳不需要这么灰心,查查他可能造访的咖啡店,或许能找到什么线索。」浩二郎推测男人住得愈远,要找的咖啡店应该会更有特色。
「不是单纯味道好,或是店内气氛佳,而是特色足以吸引专家目光的咖啡店。」
「专家会抱持兴趣的店吗?」
「嗯,这么一来,说不定他果然是被咖啡豆吸引。」
由美和浩二郎道别,骑机车前往堀川第一医院。
将京田边市和咖啡豆连结在一起,向男人提起这个推论,搞不好他会想起咖啡店的名字或特色。听到浩二郎的建议,由美有些激动。
半途上,由美在书店买了汽车杂志。看到冲撞自己的车子照片,也许能刺激男人的记忆细胞。可是,由美来到男人的病房却大吃一惊。病房内不见男人的身影,连房门旁的名牌都取下。
茉希约莫替他办理出院了。
由美向护理站询问。一如她的猜测,昨天男人已在茉希的陪同下出院。
糟糕,是昨天吗?
茉希似乎开始焦急,不能再让她轻率行动。
尽管猜想对方还在上班,由美仍试着打茉希的手机。不出所料,茉希关掉手机电源。
由美改为打电话到高丸百货,请接线员转给「京都咖啡」的咖啡轻食柜,却发现茉希身体不舒服请特休。
由美急忙前往茉希留在契约书上的住址。
从五条通往南转向壬生川通没多久,就是茉希所住的「壬生公寓」。由美停下爱车KATANA,前往目的地的一〇三室。她快步走到门前,敲了敲门。
「来了。」门后传出茉希的应答。
「川津小姐,我是一之濑。」由美感受到门后的人旋转门把,便出声唤道。
「一之濑小姐……」门开了,映入由美眼中的是茉希睁大双眸的脸庞。
「听院方说,妳替他办理出院手续了。」由美拉开半掩的门。
男人就坐在饭厅深处的暖桌,面朝门口。他向由美点头致意,尴尬地弯着背,双手缩进暖桌。
「我有话想和妳谈谈,方便让我进去吗?」
「啊,好的。」茉希颔首,慌张地摆出拖鞋。「我也有话想和一之濑小姐说。」
「请说,是什么事?」由美率先询问。
茉希将茶摆在暖桌上,郑重开口:「请立即归还他的衣服。」
「立刻吗?」由美保持正座的姿势,凝视着茉希。
「是的,我想取消委托。」茉希不肯对上由美的视线。
「所以,妳打算直接办理就籍手续,和他一起生活吗?」
茉希不发一语,坚定地点头。
那是她的决心,还是觉悟?
「你的想法又是什么呢?」由美询问男人。
「我……有点累了。」男人连连眨眼。
「你是指,对思考过去感到疲累吗?」
「不,我对一切都筋疲力尽。之前我听到妳的一番话,确实抱着一种『我该知道自己的真正身分,仿佛不这么做不行』的心情……可是……」
「可是这么做,开始让你感到痛苦吗?」
「与其说痛苦,不如说焦躁难耐。」男人形容自己仿佛在追逐海市蜃楼。
男人用海市蜃楼来比喻,大概是想说追逐的是一场近在眼前,却又无法捕捉的幻影。
「你真的觉得这样好吗?即使你失去记忆,你的家人一定仍有许多与你共度的回忆,不是吗?他们今天想必仍在某处,过着与往日相同的生活。」
「那种事情我也明白,就是因为我明白,才会对想不起来的自己感到焦躁。只是这个人的存在,在我心中愈来愈大。假如没有她,我什么都不是。」男人睁着布满血丝的眼睛,看向由美。
「难道你想依赖川津小姐过活吗?」虽然知道这番话对现在的他太过严苛,由美仍毅然说出口。
「一之濑小姐,妳说得太过分了。」茉希出声抗议。
「川津小姐,当初我应该问过妳是否做好觉悟。」
「那个时候……」
「妳会感到迷惘也是无可厚非,我认为这代表妳有多认真看待此事。然而,不过短短一段时间,妳就改变心意了吗?」
「我听说就籍手续若顺利,年底前便能有结果。」
茉希将视线投向由美,不好意思地解释。「我想和他共度新年。毕竟新的一年,新的开始。」
「妳说的就籍手续,现在可能会面临中止。」由美用公事化的口吻告知。
发现肇事车辆,就会展开肇事逃逸的搜查。如此一来,查明被害者的身分,也会变成当务之急。
至今为止,男人只是单纯的身分不明人士,一旦确认他是车祸受害者,警方的对应也会有所不同,因为警方必须考虑被害者和加害者之间的因果关系。浩二郎这么对由美解释。
「这话是什么意思?」茉希扬声提问,男人也注视着由美。
「今天在京田边市发现一辆箱形车,那辆车上残留着与你近距离接触的痕迹。警方断定,那就是撞到你的肇事车辆。」由美讲到后面,转而对着男人说明。
「京田边……」男人歪头。
「这个人在京田边……」茉希不安地复述后,和男人面面相觑。
「请看。」由美翻开汽车杂志的其中一页,询问男人。「这是和肇事车辆同款的车子,颜色一样是白色,这让你想起什么吗?」
男人拿起杂志,紧紧盯着上面的车子照片。他的视线在书页中游移,偶尔戛然凝固,复又开始彷徨。
「妳确定我就是被这辆车撞到吗?」他盯着杂志问。
看到撞了自己并逃逸的车子,似乎让他受到不小冲击。
「应该是的。」
说不定在被撞的当下,他正注视着车子。颜色也好,形状也好,这应该能帮助他回想起什么。不,即使是声音也好。
「如何?」由美询问宛如凝固一般,一动也不动的男人。
「我想不起来。」男人激烈摇头。
「车祸现场还没查明,不过警方认为肇事者是为了隐藏撞到人,而刻意撞坏自己的车。由于车子是在京田边市内毁损,警方判断车祸地点应该不会离太远。」
「我曾待在那个叫京田边的城镇吗?」提出疑问的男人一脸痛苦,数次紧紧闭上眼。每当他紧闭双眼,总是用力咬着牙关。
「我想是这样没错。虽然只是我的推测,不过你约莫是为了寻访咖啡专卖店,或是某家富有特色的咖啡店,才来到京田边。」
由美举出男人对咖啡的深厚造诣,加强推论的可信度。
「我?为了咖啡专卖店或咖啡店?」由美注意到男人倾身向前。
「这还只是猜想而已。」
当然,这个推测也可能完全错误。说不定是在别的城镇肇事,才开到「杀肉场」旁撞电线杆。由美认为浩二郎告诉她这个想法,只是给她调查的提示。
「接下来,我打算去寻找你拜访过,或者你想拜访的咖啡店。」
「咖啡专卖店……」男人喃喃低语,茉希一脸不安地看着他。
「我会全力以赴,找回你的过去。如果你面对过去,还是回想不起来,也无可奈何。毕竟你已尽了一个男人——不,尽了一个人的诚意。」
「相反地,如果我什么都不做,就这样在这里生活,代表我没有诚意?」
听到男人这么说,茉希高喊:「你维持这样就好!」
「川津小姐……」由美用安抚的语调呼唤她。
「一之濑小姐,这项委托全部撤回,请妳结帐。」
「这样好吗?」由美轮流看向两人。
「这样就好。」茉希瞪着由美。
「是吗?既然如此,也没有办法。」
委托人说得斩钉截铁,由美束手无策。
「请妳马上结算金额。」
茉希言下之意,仿佛是这么做,就能和回忆侦探社切断所有关系。
「川津小姐,我
们不会向妳请求调查费用。」实际开销并不是多大的金额,不急于一时。」由美应道。
「这样我很困扰。」
「毕竟我没交出一份让川津小姐满意的报告书,这是敝公司的方针。」由美喝完茶站起,「我会马上归还衣物……」她说完随即离开。
偶尔也会发生这种状况。
由美不停这么告诉自己,回到侦探社。
「是吗?她取消委托了啊。」浩二郎遗憾地说道。
佳菜子和真出门查办新的案子,晚上的报告会议只有由美、浩二郎和三千代三人。
「是我办事不力。」由美反省对茉希过于投入自身的情感。
「不,是这案子太难办。要有委托才能行动的侦探,还是有极限。」
「不过,就像由美说的,如果破坏对方的家庭,川津小姐也是罪孽深重。」
「没错,罪孽深重啊。」
罪孽深重,复诵这句话时,由美的胸口怦怦直跳,萌生就连三人一起碰面,都像在做坏事的感觉。
「可是,三千代姐,不论是川津小姐或是那名男人,其实都不是罪人。」
由美不知为何生起气,反驳三千代。
「是吗?那名男人失忆,但川津小姐应该知道对方可能有家室吧?」
「话虽如此,不过我想说的是,川津小姐是出于善意才帮助那名男人,她大可放着不管,是那名男人开始依赖川津小姐,彼此感情逐渐升温才……」
由美无法说明理由,这才发现自己只是想反驳三千代。她深知这是因为浩二郎的存在,在她的心中比以前更为巨大。
感情无法以道理论述,茉希想必也明白自己的打算有违正道。
身为回忆侦探以前,我也是个女人,理应更体恤茉希小姐的心情。就是忘了这一点,才增添她不必要的不安,导致她关上原本试图敞开的心门,和男人一起退回两人的小天地。
由美觉得失败的原因仿佛就在眼前,而且愈来愈清晰。
「接下来,妳打算怎么办?」浩二郎问由美,像是看穿她现在的想法。
「我想再见川津小姐一次。」
「嗯,即使要撤退,也要妳能接受才行。此外,记忆只要一点一滴地拼凑回去,就能修补,回忆却不一样。回忆是由人的心情构成,伴随着心情才会变成回忆。身为回忆侦探,千万不能忘了这件事。」浩二郎说完,递出一张便条纸。
由美接下便条纸,看着上面的内容。
「Copper股份有限公司董事长,对马正太?」
上面除了公司名称,还写着位于神户港区的地址及电话号码。
「这是咖啡店经营方面的顾问公司,他们出版一本叫做《如何经营咖啡店》的季刊杂志。」浩二郎说明。
浩二郎和由美分别行动后,便前往国立国会图书馆的关西分馆,开始一本本查阅咖啡店相关的杂志。
「我试着问了其中几家内容比较丰富的杂志,其中欣然答应协助调查的,就是这位对马先生。虽然只是透过电话交谈得来的印象,不过他对咖啡店似乎非常清楚。我目前只告诉他,我们在调查失忆的人的身分。」
「我明白了。」
「由美,还有一件事,替川津小姐着想虽然重要,不过我希望妳也能考虑到那名男人的心情。」
「我的确是抱着这样的想法。」
「那就好,因为他嘴上说的,并不一定是他的真心话。」
「浩二郎大哥是指,他也许是在说违心之论吗?」
「不,我并未直接和他交谈,无从得知这一点。只是,无法化为言语的心情确实存在,妳应该很清楚。」
「我……」浩二郎的话刺中由美的胸口。
言语虽然方便,却并非万能。由美当护理师时,便对此深有感触。
由美听过许多言不由衷的言论:夸口没有任何未竟心愿的男人,曾在半夜哭泣,因为他认定自己的胃溃疡是胃癌;老是说媳妇坏话的婆婆,其实最为倚赖的正是媳妇;将儿子列在不想见的人的名单的母亲,却在遗言中将所有财产留给他。
「假如没有她,我什么都不是。」男人的这句话,背后或许正是他对自己依赖茉希的好意,所感受到的焦躁。
由美想起他看着杂志上车子照片时的眼神,以及他得知由美要寻找咖啡店时的表情。他探出身体,似乎正在倾神聆听由美说的话。
由美开始觉得,他还没下定决心和茉希携手展开新的人生。
对马有着一头白发,连胡子都是一片雪白。
由美自我介绍后,对马就说自己虽然看起来老,其实刚上五十岁。他这么介绍完,笑了起来。
「哎呀,没想到能与一之濑小姐见面。由于工作因素,我常看京都的电视台,所以一接到实相先生的电话,我马上想到应该是那次谘询的人。」
对马也看过茉希向节目提出谘询的那一集。
「那么话就好说了,其实是这样的。」由美告诉对马,她从茉希口中听到的男人对咖啡的知识,以及他从香气就猜出咖啡豆的特调配方。
由美也补充浩二郎的推测,男人也许是为了京田边市内的特色咖啡店而来。
「原来如此,真是有趣。呃,虽然这么讲,对遇到车祸而失去记忆的那位先生实在失礼。他对咖啡的知识确实非同小可,那不是协会认定的二级或一级就能达到的程度。我以前在输入咖啡豆的公司工作,能透过香气就说中特调配方的人,也是屈指可数。如果是杯测师这种咖啡豆的专家,倒还有可能。」
鉴定士的认证区分为商品设计、生豆鉴定、品质管理,目前各个分类的鉴定士人数都仅有十几人,其下的一级人数约四百五十名,二级则是五千人左右。
对马向由美道声抱歉后,取出手机。
他联络认识的杯测师,随后又接连打给三人,最后对由美说:「我向几名身居要位的杯测师打听,目前似乎没人失踪,也没听到类似的消息。我现在正在请他们各自确认,如果是受到认定的专家,马上就会揭晓。在等待的期间,来看看京田边市内三家具特色的咖啡店。」
对马将一张由文字处理机印出的纸递给由美。内容是他在接到浩二郎的电话后,列出的清单。
「第一间店『OGC』是贩卖有机栽培咖啡豆的店,下一间『咖啡带』则是使用国产咖啡豆的店,而第三间的『调味』一如其名,是调味咖啡豆的专卖店。如果是对咖啡有兴趣的人,每一间都是会令人想登门造访的店。」
对马也准备好登有三间店报导的各期《如何经营咖啡店》杂志,并表示已知会过店家。
因为调查方向有眉目,由美松一口气,接过对马泡的自豪咖啡。对马自豪的咖啡确实不负推荐,咖啡香气诱人,就算不加砂糖,也带着淡淡甜味,味道十分芳醇。
由美一边品尝咖啡,一边和对马聊天时,对马的手机响起。
根据回报,杯测师中并无失踪的人。
4
尽管手头上还有其他案子,而且委托人仍处于无法下定决心的状态,由美依然造访三间咖啡店,并在「咖啡带」得到有力情报。
由美马上联络茉希,表示无论如何都想向男人确认一些事。茉希只是冷淡地表示已和由美毫无瓜葛。
「拜托,我们可能查出他造访的店了。」由美不肯死心。
「我还在工作,就这样。」
「等等,川津小姐,别挂电话。妳之前说公寓还有空屋,他仍住在妳那边吗?」由美大声问道,但电话已挂断。
无可奈何之下,由美只好赶往茉希的住处。
由美飞车五分钟后,抵达公寓。她先去茉希的住处一趟,但无人回应,里面也没有人的气息。由美回到公寓入口,确认邮箱。没有名牌的邮箱只有三〇三室。她立刻奔上三楼,敲了敲门。
门后明显有人,但男人不肯露面。恐怕是茉希叮嘱过他,不论是谁来都不要开门。
「我是一之濑,有一件事无论如何都想向你说一声。」由美从门外搭话,却毫无回应。
「你可能造访过的咖啡店查出来了。」
由美感受得到男人走近门旁。
「你果然是咖啡豆的专家,而且你似乎想用自己的双手,栽培出理想的咖啡豆。你怀着一个宏大的梦想。比起身分那些琐事,我对你的梦想更有兴趣。难道你不想得知,你以前怀抱的梦想是什么吗?」由美仿佛面对男人说话,声量足以传进隔着一道门板的男人耳中。
一如浩二郎说的,我是回忆侦探。这个人的梦想,才是最重要的回忆。
过了一会,静静传来门打开的声响。
「请进。」男人只露出半边脸,悄声邀请。
「何不出来呢?」由美轻轻劝道。
「出来?我还是……」他畏缩了一下,反射性地想关上门。
由美握住门把,阻止他的动作。
「你不想去那家咖啡店看看吗?」
由美无论如何都想带男人离开。
一个月前飘然来到店里的男人,向咖啡店的店长说:「
这里的咖啡是冲绳产的,不过在离咖啡带更远的北纬三十四度,也能种出咖啡豆。」
对于知道咖啡带的极限界线,使用冲绳的国产咖啡豆的店长而言,男人的这番发言相当具有冲击性。
听到这段对话,由美想起茉希转述的男人发言:「咖啡带是指赤道两端的南北回归线以内的热带及副热带的区域,所以咖啡树会被当成只能在高温下才能生长的作物,不过利用温室栽培,即使是日本也能种出咖啡豆。」
店长表示,虽然单看照片无法确定,但见面谈话,就能确定是否同一人。
「现在就要去吗?」从语调听得出他开始感到害怕。
「是的,现在。」
「可是……」男人缩起身子。
「你有保暖一点的衣服吗?坐我的机车过去。」
「机车总觉得有点恐怖。」
由美很清楚男人害怕的并不是机车。
「没问题的,只要加件衣服就好。」
「我有川津小姐在出院时准备的夹克。她知道这件事吗?」
「她不知道,我没告诉她。」由美刻意选择切割两人关系的说法。
「那我没办法去。」男人再度试图关门。
由美一边阻止他关门,同时鼓足劲劝道。「你曾有伟大的梦想,和你谈过的店长说希望能品尝你的梦想。」
「品尝?」他握着门把的手放松力道。
「其中的意思,你何不直接问店长?来,我们去寻找男人的梦想吧。」由美大声说道。
男人仿佛被由美的声音操纵着,摇摇晃晃地走回房间,然后穿着夹克和围巾,回到门口。
由美将留给茉希的便条纸放进她住处的邮箱,发动了KATANA机车的引擎。
店长一见到男人,就说他是之前来过店里的人。只是当时两人并未交换名片,所以无从得知男人的名字和身分。
店长告知男人当时做过的事情,但他依旧什么也没想起来。
不过一谈到咖啡豆,两人就聊得热火朝天。
适合咖啡豆生长的条件中,气温要保持在十五度到二十五度之间,并处在年间降雨量一五〇〇到二〇〇〇毫米的潮湿环境,排水良好的土壤则可透过人工方式制造出来。
再来是标高,阿拉比卡咖啡豆需要一〇〇〇到二〇〇〇公尺的海拔,所以被视为不可能栽植成功,这层限制希望能找出办法加以克服。两人谈到这里,男人眼中露出截然不同的光芒。
「在日本种出和牙买加蓝山第一相同味道的阿拉比卡咖啡豆?」男人喃喃低语。
「没错,你那时候也说了类似的话。」店长点头回应。
「如果是真的,该有多美好。」男人事不关己地赞叹。
「你当时这么说:『如果能做到这一点,就要栽培出最符合日本人喜好的咖啡。』听到你这番话,我回你:『如果完成,请务必拿来我们店里。』」店长郑重地重述。
「那种事……」
「如果真的成功,不会很想喝喝看吗?」店长漾起微笑。
「嗯,那是自然。大幅偏离咖啡带的蓝山咖啡豆的味道,实在非常吸引人。当成一种志业,想来也很有意思。」男人仿佛记忆复甦,口气非常轻快。
由美看到他的神情,不禁觉得男人必定从事咖啡相关的工作。
店长不记得正确的日期时间,不过男人明显是在造访「咖啡带」咖啡店后,才发生车祸。这一点会是追查他行迹的有力线索。
由美将男人送回公寓。当由美准备跨上机车时,男人唤住她。
男人主动表示要提供原本的衣服。咖啡店长的那一句「不会想喝喝看吗?」似乎是让他这么做的动力。
「可能会被剪碎检验喔。」
衣服仍装在由美归还时的纸袋里。
「我还是觉得知道过去很恐怖,但既然以前的我想做出国产的蓝山,我也希望完成这个梦想。」他缓慢慎重地说道。
「那是现在的你的梦想吗?」
「或许吧。即使变成其他人,我仍期盼完成的梦想。」
「我明白了,那我就收下这些衣服。」由美接过纸袋。
「你们在做什么!」两人转向声源处,茉希就站在那里。
「川津小姐……」由美反射性地将纸袋藏到身后。
「我撤回委托了,请不要接近他。」茉希喊着冲过来,伸手抓住纸袋。
由美试着甩开茉希的手,纸袋却破裂,衣服散落在路上。
「啊……」由美发出惊呼。
茉希为防衣服被由美拿走,立刻趴在马路上,将衬衫、西装外套、裤子一一扫进怀中。
「这是我的东西。」茉希抬头瞪着由美。
「川津小姐,那并不是妳的东西。」由美蹲下身。
虽然还不到四点,柏油路面却已带着寒气。一股寒意从冰凉的地面传来。一旁茫然伫立的男人,影子长长拖曳在路上,一直延伸到茉希身上。
「到底为什么?为什么妳要从我身边夺走这个人?」茉希将衣服塞进破掉的纸袋中,一边站起身。
由美见状也慢慢站起来。
「我并不打算从妳身边夺走他,我只是不想夺走他的梦想。」
「这个人的梦想?」
「详细我不清楚。」由美看向男人。
「你的梦想到底是什么?」茉希逼问男人。
「我想试着种出国产的蓝山咖啡豆。不,说不定以前的我已着手尝试。」男人的声量不大,但语气非常明确。
「国产蓝山,怎么可能……」茉希忍不住叹息。
「确实是欠缺思考、超乎常识的想法。罗布斯特种的咖啡豆还有话说,可是阿拉比卡咖啡豆,又要有蓝山一号的味道,简直是天方夜谭。但如果真的做得到,即使困难,也有一试的价值。」不知是否由美多心,男人身上已不见至今为止的畏缩态度。
由美并不讨厌男人诉说梦想时露出的眼神。
「那种事情,不就跟赌博一样吗……」茉希喃喃自语。
她两次离婚,都是丈夫嗜赌成性。
「赌博吗……或许真是如此。」
「反正你根本不在乎我的想法吧。」茉希仿佛在强自忍耐。
一部分衣服还露在纸袋外面。沦落成凄惨模样的破损纸袋,被茉希紧紧抱在胸前。纸袋被压紧时发出的干燥声响入耳轻微,却显得格外悲哀。
「我都已决定,要和你共度人生。我的这份心情,又该何去何从?」茉希的话声破碎。
离过两次婚后,对于和男人一起生活,我明明应该早就吃足苦头。茉希哑声倾诉,然后补了一句「最后的……」,语尾却消失无踪。
由美猜想她唇间的话语,一定是「恋情」或「爱情」。
「我和川津小姐之间的契约已废止。接下来我们回忆侦探社,是要和这一位签约。」由美狠下心开口。继续让双方谈感情,只会导致难以收拾的情况。
「咦,是这样吗?」茉希惊讶地询问男人。
男人连连摇头,他也诧异地看向由美。
「我们之后才要正式签订契约。」由美看着男人双眼回答。她相信男人一定会这么做。
「随便妳。」茉希把纸袋塞给由美。
胸口一带感受到沉沉的冲击。由美觉得这份力道仿佛包含着茉希的愤懑、痛苦,以及寂寞。
茉希径直回到住处,消失在他们的视线中。
「那个……我手上没有钱。」男人这么说,同时视线移向茉希的住处。
「契约的事是骗人的。不这么说,她大概不会罢手。她也在和你的过去奋斗。如果她抱着那样的心情和你生活,你觉得她能安心吗?我不这么认为。不是说感情好的夫妇,就和酒的熟成一样,会愈陈愈香吗?可是,我觉得你们继续过下去,是走不到那一步的。川津小姐一定也明白。」
尽管现在难受,但茉希一定能够理解——由美抱着这样的希望。
「只是,你应该很清楚川津小姐的心意。她认真爱着你。不管你要回到过去,还是要追逐梦想,都请你好好和她谈过。」由美说完,将纸袋放在机车后方的置物架上,以弹性布盖住固定。
在那之后,由美数次前往高丸百货确认茉希的情况。尽管茉希待客态度冷淡,店内却依旧高朋满座。
由美并未特地打招呼,兀自啜饮咖啡。茉希对待她和对待其他客人一样。茉希的姿态毫无改变,两人之间也没任何尴尬气氛。由美感受到茉希身为专业人士的意志。
就在这样的日子里,某一天傍晚,茶川联络事务所,请由美马上来一趟。
由美抵达事务所时,浩二郎已在场。
「妳的努力看来就要有成果了。」浩二郎神色开朗,约莫是茶川有所斩获。
「不愧是茶川先生。」由美靠向桌子,向得意得挺起胸膛的茶川说道。
「为了由美,我可是卯足全劲。」茶川睁大骨溜双眼。
「不胜感激。」
「总之,先坐下来吧。」
在浩二郎的示意下,由美坐上椅子。想快点知道茶
川发现什么,她兴奋得有些心跳加速。
「我照顺序说明。」茶川一脸正经地开口。
「那男人穿的衣服是全国规模的制造商出产的,只要找到制作工厂,就能了解一定程度的生活范围。不过,仅限关东地区或近畿地区之类的广泛范围。」浩二郎聆听茶川的话,点了点头。
「接下来,我把重点放在这里。」茶川分发资料给由美和浩二郎。「反折的裤脚是宝库啊,沙粒和灰尘都会藏在此处。」
由美出声打断讲得一脸出神的茶川:「所以,你从宝库里找到什么?」
「这个嘛,我从里面找到有趣的东西。你们看看最上面的照片。」
茶川要他们看的是小小的干燥鳞片放大图。
「裤脚上附着不少这个宝贝,找我们大学的老师一起帮忙,终于搞清楚是什么,着实费了不少工夫。」
茶川任教的大学中,有许多以前在科搜研任职的人。换句话说,这项调查称得上是鉴识专家的总动员。
「所以,这到底是什么?」由美迫不急待地问。
「这是植物,也就是花瓣。仔细一瞧,看得出是黄色。我们就是从此一色素,查出其实是郁金矶松的花瓣。」
「郁金……不就是姜黄吗?」
「据说是和郁金的颜色相似,才获得这个名字。不过,郁金矶松似乎还用来当肝脏或肾脏的民间汉方药材。至于郁金矶松的分布区域,是在鹿儿岛县的奄美群岛,及冲绳县的冲绳群岛。」
「奄美和冲绳吗?大约在北纬二十八度……」浩二郎说着,看向由美。
北纬三十四度的地方也能种出咖啡豆,男人这句话想必浮现在浩二郎的脑海。
「尽管郁金矶松的分布范围不小,不过针对与咖啡有关的店和公司进行调查,应该多少会有帮助吧。」茶川有点抱歉地说。
「哪里的话,茶川先生,这样就帮大忙了。从奄美、冲绳群岛这个范围,再考虑到至今为止调查的资讯,接下来优先要查的就是有种植国产咖啡豆的农园。如此一来,数量应该相当有限。」浩二郎向茶川露出笑容。
「真的,茶川先生实在太厉害。」由美向仿佛变得帅气的茶川扬起微笑。
「鉴识科的家伙都顾着查车子的烤漆碎片。他们当中,没有一个人察觉到这项事实。」茶川模仿着电视旁白,脸却红了起来。
如果说出口会害臊,别说就好了嘛。
由美这么想着,再次看向茶川。
5
由美独自一人,带着失忆男人的照片搭飞机来到德之岛。费时约四个半小时,搭飞机辗转来到的机场,温度计显示气温为二十三度。
早上的京都才下雨,气温连十度都不到,让由美益发感受到此地的温暖。
在出发之前,由美与男人碰面,告知他要前往德之岛的消息,并再次向他说明回忆侦探社的契约内容,只见他露出认真无比的眼神。「我想度过能让自己接受的人生……无法让自己接受,我在这里也待不下去。麻烦妳了。」
得知男人的觉悟,由美也下定决心,要查出能让自己信服的结果。
由美将外套脱下拿在手上,搭上计程车。车子开在绿意盎然的公路上,没过多久,就看得到澄彻青碧的大海。
海水清澈透明,即使在冬天也想跳进去游泳。车子沿着道路往前开,由美一路眺望着左手边的大海。往右边一转,眼前出现田园风景,再往前就是目的地「母间咖啡豆园」。
昨天侦探社的大家分头打电话,一一联络透过鹿儿岛县的农业协会查到的农园。其中引起由美注意力的,就是这座「母间咖啡豆园」。
园主松元在农园的入口等着由美。
「远道从京都来找人,真是辛苦了。」松元的说话腔调与标准语非常接近。
由美在电话中和松元交谈,并透过电子邮件寄送脸部照片后,对方表示虽然记不清楚,但确实有印象。
为了推广自家制的咖啡豆,松元在庭园中的屋舍提供试饮,上门的观光客似乎不少。
听到这些,按捺不住的由美马上和松元约好见面。
松元带由美来到的屋舍中有一张大木桌,桌上备有从农园摘取的咖啡豆泡成的咖啡。
由美一落坐,松元就为她送上一杯咖啡。
「多谢招待。」由美喝了一口,不禁为在嘴里扩散的芳醇香气惊叹。
口中的芬芳香气近似果香,喝起来相当清爽。苦味不会太强,酸味也恰到好处。
「感想如何?」松元笑着问由美。
「非常爽口的咖啡,喝起来很顺口,十分美味。」
「没有杂味吧?」
「的确,感觉很纯粹。」
「那就是新鲜的味道。因为国外的生豆,无论如何都要历经一番跋涉才能到日本。」
在这里的话,成熟的咖啡果会仔细采收,经过水洗处理,干燥约一周后制成生豆。出货前再烘焙处理,寄送给客户。
「咖啡豆移动后会疲乏,跟人一样。所以,尽可能保持咖啡豆的新鲜,也是国产的优点之一。」
「这位先生似乎也认真地想做出国产咖啡豆,而且就像我在电话中提到的,他想做的是蓝山。」由美再次拿男人的照片。
「蓝山……哦,的确是这样。因为约了和妳见面,我又查过一次。」
松元似乎确认过工作日志、日记及备忘录。
「那么,你有想起什么吗?」由美睁大双眼。
「我在记事本里写着:『千叶花生农家的一位先生,来问是否可用国产咖啡豆呈现蓝山风味。我回答他不可能,但真的不可能吗?』」松元读出文字内容。「蓝山勾起我的印象,于是我翻查记事本。只是,我无法肯定地告诉妳,照片上的男人就是那位先生。」
「千叶的花生农家吗……」
若是千叶,说不定符合男人理想中的北纬纬度。
「是的。然后,我又翻找名片匣,发现可能属于那位先生的名片。」
由美接过名片。「三崎农场负责人,三崎秀武先生。」终于查到男人的姓名,由美忍不住念出声。
「没错,关于千叶的名片虽然还有不少张,不过我想不起长相的名字,只有那张名片。」
「实在太感谢了。」由美深深低头致谢。
「其实,这种事不需要请妳特地过来一趟,但也不能用传真机把三崎先生的名片传过去。」
松元向由美坦承,其实直到亲眼看见由美前,都还在犹豫该不该把这些事告诉不相识的人。
「不过,实际见面后,收下名片,又听到妳的一番话,我觉得妳很认真,实在不像会说谎的人。」松元笑道。
「这位先生并不是自行出逃,或想要隐藏身分,而是车祸的受害者。警方也在进行调查,这样应该能查出他的身分。」情绪激动的由美,说话速度不禁加快许多。
「原来是这样。看到妳这么开心,我也不由得开心起来。」
「真的是太感谢你了。」由美再次致谢。
翌日,由美循著名片的地址,来到千叶县馆山市犬石的三崎农场。
由美考虑过打电话说明,不过对方在过了两个月后,迟迟未提报失踪人口,由美有点在意。说不定其中有什么复杂的内情。
无论如何,由美决定先见三崎的家人一面。
或许是连日移动造成的疲惫,由美的扁桃腺红肿发疼。由美每次感冒前,扁桃腺必定会红肿起来。尽管她知道现在应该避免置身于干燥的环境,但冬天的交通运输工具都开着空调,干燥无比。身体有点沉重,但因为情绪激动,由美并不觉得特别难受。
抵达三崎农场时,已是天空染成一片霞红的日落时分。
这里是北纬三十四度××分。
由美用手机的GPS机能确认经纬度,此处符合男人所说的位置。
招牌上「花生」的文字一旁,注记着「国产咖啡豆」。只是那行文字比花生小上不少,国产咖啡豆栽培事业,应该接下来才要正式开始。
农场的入口有点狭窄,内部的土地却相当辽阔。
由美找到门柱上的对讲机,按下电铃后等待回应。
「你好。」过了一会,对讲机传出女声。
「不好意思,请问这里是三崎秀武的农园吗?」由美朝着对讲机,努力挤出标准语。
「是的,这里是三崎农场,有什么事吗?」
「我来自京都的侦探社,是为了三崎先生的委托而来。其实,三崎先生在京都发生意外。」
「发生意外!」
「啊,不,虽然发生意外,不过他平安无恙。由于事发突然,妳可能一时难以相信。三崎先生是从德之岛前往京田边,在那里遇到车祸。因为头部遭受强烈冲击,丧失记忆。」
「记忆……?真的吗?」女声有些怀疑。
「妳听过德之岛和京田边吗?」
「听过,但——」女声陷入沉默。
由美能从对方的呼吸声,感受到她正犹豫是否该相信突然造访的女人。听对方得嗓音,年纪应该和自己差不多,或许是秀
武的妻子。
「请稍等一下。」对方郑重说道。
由美凝目望向玄关门口,看到短发的女人,和另一名男人。
两人穿着同色外套,随着他们逐渐走近,由美看到外套胸口上有着「三崎农场」的刺绣,应该是农场的作业服。
「不好意思,突然登门拜访。」由美先低头致歉。
「大哥发生意外,是真的吗?」男人粗鲁地问。
「你是秀武先生的弟弟吗?」由美反问。
「嗯,妳说大哥发生意外,应该不是谎话吧?」男人瞪着由美。
后方的女人低头不语,看起来大概比茉希年轻。
「这边也想先确认……这位就是秀武先生,没错吧?」由美拿出失忆男人的照片。
这就是最终确认,而且是决定性的。
「大姐……」男人瞥照片一眼,随即伸手将照片塞给身后的女人。
「毫无疑问是大哥。」男人低语。
「那个……站在这里说话也不是办法,」女人抬起头。
女人的肤色白皙得不像在农园工作,显然是不曾懈怠保养,由美暗暗想着。
两人迈出步伐,由美走在一旁。
「不过,为什么会牵扯到侦探?」男人一边走一边询问。
语气比刚才和缓几分。
「不好意思,让你们吃惊了。」由美递出名片,同时简要说明回忆侦探的工作,只是两人似乎无法顺利理解。
由美在两人引导下来到事务所,气氛和松元的农园截然不同,位于类似种子行仓库的建筑物中。
天花板挑高,暖气也不太强,于是由美穿上拿在手中的外套。
「我是三崎秀武的妻子。请问外子身体怎么样了?」夫人担心地询问。
「他有硬膜下血肿,透过手术已顺利移除。」由美回答。
「头部手术吗?」夫人近似哀鸣的声音在屋内回响。
「是的。不过,请不用担心,其他伤势随着时间就会逐渐恢复。只是,如同我刚才说的,他想不起过去的记忆。」
「像是丧失记忆之类的吗?」
「没错。」
「不过,为什么妳在这里,大哥却没和我们联络?」弟弟接近质问地抛出疑虑。
「目前,不仅家里的事情,秀武先生连自己的名字都想不起来。」
由美表示,直至来到此地,才终于能够确定秀武的名字。
「既然知道了,大哥只要回来就好吧。」
「我们查明秀武先生的身分后,警方也会进行相关讯问,回家应该会在那之后。」
「不管怎样,只要他回来就行。大姐,对吧?」
「嗯……但我不去一趟不行。」夫人显得难以冷静。
「请冷静下来。说起来,这两个月的期间,这边一切安好吗?」由美将「申请失踪协寻」这个词吞回肚子里。
「我们在十月中旬左右结束采收花生,外子在那之后就会飘然出游,直到年关将至才会回来。这个习惯已持续七、八年,没想到会发生意外。」
「大哥对咖啡豆着魔了。每次都不联络家里一声,有次还随便跑去哥斯大黎加。」弟弟接过夫人的话。
「这是我父亲经营的农园,外子扩增到一倍以上的规模。我们有工人帮忙,虽然不算轻松,不过还算忙得过去。所以,外子追逐梦想的心愿……」
「又来了,大姐就是太好讲话,所以才不行。老爸也是这么说的。」从他这句话,由美搞清楚男人原来是夫人的弟弟。
「经营者毕竟是大哥,他老是不在怎么成,总是只有大姐……」弟弟嘟哝着没把话说完。
总是只有大姐一个人辛苦,由美在心中想像着后半句话。由美知道秀武超过两个月都不在家,为的就是培育出国产的蓝山咖啡豆。
为了这个梦想,眼前的女人被迫承担太多。
如果茉希知道这名女人的故事,不知会作何反应?思考这个问题的瞬间,由美顿时涌起罪恶感,仿佛自己也是夫人的敌人。
回忆有善有恶。
不过,起码这些都属于过去。然而,这次的案子却并非过去,不,过去甚至不存在。眼下两位女性围绕着一名男性的情意,沉重地压在由美的心头。
茉希细心照顾秀武的面容,秀武妻子担忧丈夫身体的模样,在在都是温柔的女性形象。
由美想到自己握有会让两人悲伤的话语和事实,不禁直冒冷汗。
「我不行了吧?」由美曾被病重的女子,以严肃的眼神这么问过。当时是她成为护理师第二年的秋天。
由美在关灯前去为病人擦拭身体时,女子开心地谈着与丈夫的邂逅,然后突如其来地发问。由美来不及准备好回答,一时不知如何反应。
尽管如此,由美还是马上展露笑容。「没问题的,我们一起努力吧。」她挤出台词,试图补救。然而,由美一瞬的沉默,在女子眼中,胜过千言万语。从那一天起,女子失去和病魔搏斗的气力。
是谁把病情告诉她?这个疑问在护理师之间成为话题。由美努力告诉自己:我什么都没说,责任不在我身上。由美一直这样说服自己。
当时感受到的苦涩,在由美胸口鲜明复甦。
「我去接他回来。他现在应该还需要人照顾吧?」
夫人的话语让由美回过神。「不,等警方问话结束,我负责带他回来。我会把今天的事告诉他,给他一点回想的时间。」
究竟能不能带他回来呢?由美脑海中浮现茉希的脸,旋即消失。
「这样啊……那就麻烦妳了。」夫人行礼致谢。
「不过,大哥真是给人添麻烦,妳找到这里来,不会是当义工吧?」弟弟叹着气转向由美。
「我是依三崎先生的委托办案。」由美按章程说明调查费用等事宜。
「原来如此。既然这样,我们也好把事情分清楚。妳把大哥带到这里来,委托就算结束,对吧?」
「是的。」由美回答,只是她不太清楚对方到底想说什么。
他是担心由美寻求回报,趁机敲竹杠吗?
「不是什么大问题,反正他回到这里,看到家人就会想起来吧。」弟弟嗤笑。
「不好意思,冒昧问一下,府上有孩子吗?」由美询问夫人。
「有两个女儿,一个国中生和一个高中生。」
「原来如此。请问尊夫贵庚?」
「四十六岁。」
「请告诉我大家的名字,也许能成为唤醒记忆的契机。」
「我叫真佐子,舍弟叫育宏。」
「大姐,不需要讲我的名字。」育宏说完便起身离席,消失在门口。
「我真的什么都不用做,只要等在这里就好吗?」真佐子像在测量发烧,伸手按住额头。
她想必还在混乱中。
「那样就可以了。」除此之外,由美想不到其他回答。
真佐子缓缓起身,拿下贴在墙上的全家福照片,递给由美。
「请将这张照片交给外子。」
「这是令千金吗?」
「她们都是和爸爸感情融洽的孩子,总是黏在外子身边。」
「她们的名字是……?」
「真优美和杏子。」
「好可爱的名字哪。」也许是看到女儿的照片纾解了紧张的情绪,由美脱口说出京都腔。
6
收到由美的报告,浩二郎和由美一起来到茉希的住处,并将三崎秀武的行踪、身分告诉他。
「川津小姐,妳已不是委托人,我们没有向妳报告详细资讯的义务。不,相反地,这还是违反守密义务的行为。可是,我个人希望妳能知道。」由美一字一句慎重说道。
「不管你们说什么,我绝不会和他分手。」茉希的眼中含着泪水。
「川津小姐,三崎先生有妻子和两个女儿,还是农园的经营者,许多人都仰赖着他。」浩二郎尽量慢慢解释。
「他什么都不记得,经营管理什么的根本不可能。让他和妻女见面,只会让她们难过。」茉希的脸颊滑落豆大泪珠,但她说话不带哽咽,依旧努力瞪大双眼注视着浩二郎。
「也许妳是对的。如妳所说,他们可能并不需要这样的父亲、这样的经营者。」
「没错,他们不需要。他留在京都,才是最好的选择。明明就快了,只要再过两周,就籍许可便会发下来,都是你们这些侦探破坏一切。」茉希看向由美,马上又移开视线。
她说不定对由美心怀怨恨。
「你们有什么权利破坏我的幸福?」茉希的肩膀颤抖。
「我们当然没有权利。不过,川津小姐,妳也没有破坏三崎先生家庭的权利,难道不是吗?即使妳需要三崎先生,而家人不需要他,我今天也会把他带回千叶,因为这是我和三崎先生之间的契约。」
「妳在骗人,这是妳编出来的。他很害怕,没有我就什么都做不来。他根本无法在没有我的地方活下去。」茉希再次流下泪水。
「川津小姐,那样妳就满足了吗?三崎先生内心深处,其实在渴求他千叶的家人
。」浩二郎静静地说。
「没那回事。」茉希强硬反驳。
「他并非爱着妳,失去过去的男人只是在害怕。妳虽然是他的恩人,但不是他更进一步的对象。川津小姐,妳不过是误会了这一切。」
「你又懂什么?」茉希朝浩二郎投以刺人的目光。
「起码对于三崎秀武,我知道的比妳更多。」
「你骗人!满口谎言!」
「我没骗人。他在妳面前倒下,是因为被咖啡的香气吸引。在某种意义上,妳泡的咖啡,或许能让他感到满足。」
「你想说什么?」茉希睁着布满血丝的双眼。
「他的心里装着他的女儿。」浩二郎刻意使用难以理解的说法。
茉希无言地等待下一句话。
「我说的是妳的名字茉希(Maki)的发音。他有两个女儿,一个叫真优美(Mayumi),另一个叫杏子(Kyōko),分别是以Ma开头的名字和以Ki开头的名字,而且他的妻子叫真佐子(Masako)。我想他应该是从似曾相识的发音,寻求怀念与安心感。」
这个说法实在太过牵强,连浩二郎都无法否认。但无论如何,现在都必须让茉希心生动摇。
「怎么可能……」茉希喃喃低语。
「由美问他方言时,他对『わっぜ』有印象。那是因为他在发生意外前,才去过德之岛。『わっぜ』是鹿儿岛的方言。三崎先生拥有异于常人的嗅觉,或许在听觉上也有过人之处。即使忘了自己的过去,他仍记着咖啡香气,妳能断定他一定忘了女儿名字中的音节吗?」
茉希再度沉默。
「不管任何事,我认为最卑鄙的就是趁人之危。我不会想趁人之危,占人便宜。」
「你想说,我是在趁人之危吗?」
「没错,现在的他就只有妳而已,这是妳自己说的。」
「这是真的。」
「这一点我没有异议。」
「那就不要管我们。」
「只要没有妳,就无法活下去——妳不认为恰恰证明这不是真正的爱情吗?」
「我不知道你想说什么……」茉希的眼神开始游移。
她想必隐约理解浩二郎的意思。
不能放过这个机会。
「他只有妳一个人。他是在这样的状态下,选择了妳。这不叫趁人之危,又叫做什么?不论遇到怎样的阻碍,都一一跨越;不论遭到任何人反对,都毫不动摇,这才叫爱。只有一个对象可以倚赖,在无法没有那个人的状态下在一起,并不是真正的爱情。」浩二郎顿了一顿,观察茉希的模样,继续说下去。「只有自己才能让这个人幸福,或是这个人没有我就什么都做不了,这不叫爱情,而是自我满足、自我陶醉。妳觉得靠这样的关系,能得到幸福吗?」
茉希沉默不语。
「我想说的就是这些,妳何不这么做:先送他回家,如果他还是选择和妳携手共度人生,那么你们就在一起。这样如何呢?若是这种情形,我向妳保证,我们也会祝福你们。」
由美吃惊地望向他。
「这么一来,过去的记忆和现在的状况都毫无关系,只是三崎秀武选择的未来。」
「他选择的未来……」
「川津小姐,这是为了他好,为了妳深爱的那个男人。」
「你是要我测试他的爱,对吧。」茉希说道。
「没错,就是让他将心中的爱情放在天秤上。虽然感觉不太道德,不过我们不惜这么做,也要让三崎先生面对他自己的回忆。这就是我们的工作。」浩二郎说完,向茉希示意。「川津小姐,能请三崎先生过来吗?」
「我吗?」
「除了妳还有谁呢?妳也要抬头挺胸,面对他的过去。他正在后悔背叛妳,因为妳待他这么好,他却无视妳的意愿,委托我们帮他寻找回忆。妳想让他抱着这样的罪恶感,去和千叶的家人见面吗?」这对他不公平,浩二郎继续道。
「你是要求我,将一切都交给他决定吗?」茉希在浩二郎面前,第一次垂下头。
考虑到茉希的心情,浩二郎明白这个要求过于残酷。然而,不让她这么做,秀武难以返回家人身边。
「妳愿意为他这么做吧?」浩二郎再次强调,这是为了秀武好。
茉希不发一语地起身,身形飘忽地往外走去。
「由美,麻烦妳了。」浩二郎示意由美陪着茉希。
「我也一起去。」由美追在她的身后,离开房门。
送秀武回千叶家里的是浩二郎和真,因为由美想陪在茉希身旁。
他们搭乘「希望号」列车到东京,再转搭在来线的「细波号」列车,整趟旅程大约五小时。
途中,秀武绝口不提咖啡以外的事。他不曾提及京都期间的种种,也不谈茉希,毫无记忆的三崎农场自然更不曾出现在话题中。
即使如此,在「细波号」车身的摇晃之间,度过约一小时后,他开口的次数变少,转而频繁望向窗外的风景。约莫是希望从车窗外的风景,寻求唤醒记忆的刺激。
他似乎正在挣扎搏斗,对象则是在一切都回想不起来的状态下,与家人相见的不安。
由美将照片拿给秀武,告知他是花生农园的经营者,有妻子和两个女儿,还有个小舅子和岳父。不过,即使听到这些消息,他似乎也不太惊讶。
他的大脑某处想必保有以前的回忆,由美说出自身的感想。
浩二郎也有同感。他听过大脑会记下所有体验,只是没办法顺利提取而已。
「请别太勉强自己。」坐在对面的浩二郎,提醒拚命盯着窗外风景的秀武。
「真不可思议,我竟不记得任何事。」秀武握拳敲打脑袋。
为防秀武身体有异,浩二郎让真坐在他的身旁,以便随时应对。
「请相信我们的调查。你毫无疑问就是三崎秀武,馆山的花生农园是你在众人的支持下经营起来的。」
「我现在没有记忆,这样还能经营农园吗?」
「大概只能借助大家的力量。」
浩二郎很清楚经营农园并不简单。
「我该对妻子和女儿说什么?」
「这一点大概也需要寻求帮助。」
「总觉得我就像个麻烦。」秀武望向远处的风景。
他的视线尽头是京都的茉希,浩二郎不禁想着。
「我不想让你成为卑鄙之徒。留在京都或许会比较轻松,不过,你只会成为一个苟且度日的懦夫。你选择的生活方式,必须能让爱你的人,为你感到骄傲。就算是为了川津小姐,你也该这么做。」
「让爱我的人感到骄傲……没错,所以我才委托一之濑小姐。」
「那么,我们就抬头挺胸,去自找罪受吧。」浩二郎拍拍秀武的膝盖。「对了,平井,关于恢复记忆,你有什么建议吗?」
浩二郎向真搭话。自从听完咖啡讲座,真就陷入沉默。
「我想想……一般来说,五感的刺激最有帮助。」
「五感啊。以三崎先生的情况,他的嗅觉特别敏锐。」
「搭配组合的方式或许不错,例如,音乐和香气,或触觉和味道。」
「三崎先生在花生收成结束,就会飘然出门远游。那么,就是花生的触感,以及秋天的代表物桂花和盐烤秋刀鱼,这样如何?」
「听起来很不错。」真笑道。
他和佳菜子搭档工作后,应对能力有所改善。
「三崎先生,就是以这样的感觉静心度日,或许终有一天,你就会想起来。」浩二郎安慰道。
「但也有人一直想不起来吧。」秀武转向真。
「很遗憾,确实如此。」真毫无犹疑地回答。
「如果变成那样,我……」秀武求救般看向浩二郎。
「那样也没什么不好。不,我并不是随口敷衍。多与太太和女儿交谈,在交谈的过程中,你就会逐一想起你们谈过的种种。重新构筑的记忆,会成为你的历史。」浩二郎注视着三崎的双眼。
「重新构筑的记忆会变成历史吗……」三崎喃喃低语,再次望向窗外。
真很快就找到由美所说的农园。
只见真佐子和两个女儿就站在玄关。
「孩子的爸!」真佐子奔向秀武。看来,这是真佐子平常对秀武的称呼。
「唔……」秀武不知所措地连连眨眼
「听他们说,你失忆了。」真佐子温柔开口。
为了不让丈夫不安,妻子特意露出笑容。
「是的,不好意思。」
「好奇怪喔,爸爸居然对妈妈说『不好意思』。」两个女儿笑道。
「平井……」浩二郎以眼神向真示意。
「打扰了,这些是他的药物。这是安眠药、这是镇定剂……」真向真佐子说明饭津家开的药物。
浩二郎把这项任务交给真,稍微走了几步,发现位于农园一角的温室。他向其中一个女儿点头致意,并招手请她过来。
「这就是妳爸爸倾尽心血栽种的咖啡豆吗?」浩二郎询问跑过来的高少女真优美。
「是的,虽然现在只变成淡淡的粉红色。」
「可以让我瞧瞧吗?」
「请进。」真优美打开装有轨道的气派拉门。
温暖的风拂上浩二郎的脸颊。树木差不多都两公尺高。如同真优美所说,绿叶之间能看到才刚开始变色的咖啡果实。
「爸爸说,想在一月收成咖啡豆。」真优美解释。
「一月?咖啡豆收成不是在五月左右吗?」
浩二郎记得在某一本书上看过类似的记载。
「那是爸爸和妈妈的结婚纪念日。爸爸说,若是顺利成功,要把这种咖啡豆取名为『结婚纪念日』。」
「妳爸爸和妈妈感情很好呢。」
「育宏叔叔一直对爸爸的咖啡豆有意见,不过妈妈还是支持爸爸。」
「原来是这样,谢谢。」
浩二郎步出温室,只见真佐子陪秀武走过来,并递出信封。「这是调查的费用。」
「感谢。那么,就以带秀武先生回到这里做为结案。」本来应该还要提交报告书,不过浩二郎如此告诉真佐子后,便递出收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