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早上的会议中,听完佳菜子与由美的出差报告后,浩二郎陪佳菜子前往「un endroit雄琴」。
对于由美提出的personal song,真颇感兴趣,表示无论如何都要见Pasonal Asia研究所的所长宫前响子一面。第一次看到真如此积极,浩二郎便尊重他的想法。
当然,由美面有难色。但她相信真说的「我不否认音乐的可能性」这句话,决定替他介绍。
两人在中午前抵达「un endroit雄琴」,寿子立刻出来迎接。佳菜子事先联络过她。
在赤城家客厅里的桌旁坐下后,寿子端出冲好的咖啡放在桌上。
「听说妳们是当天来回,辛苦了。」
寿子对佳菜子说。
昨天傍晚,寿子接到达男的电话,得知佳菜子和由美骑机车过去,吓了一跳。
「不会,我只是坐在后座而已。我们才要谢谢三宅先生,帮了许多忙。」
「三宅先生非常惊讶,这些陈年往事他完全不知情。」
寿子也就座。
「绢枝女士与令尊的状况还好吗?」浩二郎询问。
「妈妈还是老样子,一句话都不肯跟我们说,只对固定照顾她的护理师说的话有反应。爸爸能坐起身,但主治医师规定会面时间不能超过三十分钟,而且只能简单闲聊。」
「绢枝女士对令兄的态度也一样吗?」
「是的,一样。」
「看来,还是等到令尊身体康复后,我们再进行询问比较妥当。接着,我请橘小姐向您报告,昨天从三宅家取得的相关情报。」
浩二郎以眼神向佳菜子示意。
「好的。啊,咖啡请趁热喝。」
「谢谢,那我就不客气了。」
浩二郎拿起杯子。
佳菜子喝一口咖啡后,道出良藏与美铃透露的内情。
「妈妈没有户籍……这样啊,所以才没有办结婚登记,也没有银行帐户。」
寿子似乎正努力理解这些话的内容,始终愁眉不展。
「绢枝女士不须负任何责任。」
浩二郎打电话请教律师朋友,朋友在电话中替他上了一课,让他理解无户籍问题的概况。为什么会没有户籍?大抵不出几个原因,从三百日问题、民法七七二条的嫡出推定,到父母因战争、灾害等原由失去户籍,还有居无定所加上贫穷,或是丧失记忆等生病的缘故,甚至有反对户籍制度而不设户籍的人。
「这是明治时代制定的法律,与现状有诸多不符之处。因此,为了解决三百日问题,法务局修改住民票的办理程序。没有户籍的人透过调查双亲的姓名、出生地等,向家事法院申请取得户籍的调停与裁判,就可能重新入籍,取得户籍。这么一来,令尊与绢枝女士便能成为名正言顺的夫妻。」
浩二郎露出微笑。
他十分明白,无论是向法务局或家事法院提出申请,都不是能简单通过的手续。但绢枝与寿士接连病倒,委托人一定相当忐忑不安。调查至今才刚有头绪,耗费心神的程度已足以让委托人萌生放弃的念头。现在最大的敌人,是绝望。
「你的意思是,可以让他们结婚?」
寿子的表情柔和许多。
「为了达到这个目的,我们必须查明绢枝女士的身分。」
以绢枝目前的状况,虽然不容易,但只要能查明出身地,就能找出知晓绢枝的亲生父母是谁的证人,说不定还能搜集到许多旁证。
「但实相先生,下关这件事,我从没听绢枝阿姨或父亲提过。」
寿子的表情再度蒙上阴影。大概是眼圈发黑的关系,看起来像在低头啜泣,情绪似乎非常低落。
「现在已有新的线索,其实不用那么悲观。只是,为了能有新的进展,想拜托您一件事。」
「什么事?」
寿子的表情僵硬。
「请相信我们,让我们看看绢枝女士的私人物品。包括绢枝女士跌倒的地方,我们都想深入调查。」
「这得问过父亲才行。」
浩二郎当然明白,先获得寿士的允许再进行下一步,非常合情合理。但考量到可能造成精神上的负担,他判断与其取得寿士的允许,不如争取女儿寿子的理解比较容易。这也是浩二郎提出这个不像他作风的强硬要求的缘故。
为了准备今天早上的会议,浩二郎比平常更早到侦探社。准备结束,他滑动办公椅,眺望白板。白板上有一幅真上次分析绢枝伤痕时画的人体图。
真以红笔画出从下颚到颞骨乳突的擦伤,说是围裙的绑带造成。
若是如此,人往前倒,居然没有用手腕或手肘支撑,导致腰部和左侧头部撞伤,这样的画面在浩二郎脑中始终无法建立起来。通常往前扑倒的人,随即会往左偏,最后左侧身体着地。这时,第一个撞到的应该是左骨盆,接着才是左侧头部。
这么一来,围裙就成了腰部的缓冲垫,而绑带随着身体倾斜,会拉扯到下半身。怎么会出现从下颚到耳朵后方,这种由下往上的擦伤?
发现这个疑点,浩二郎不禁对寿士的证词产生怀疑。
对证词有所疑虑时,就从证物里找答案。这是浩二郎当刑警时,前辈告诉他的话。若是发生案件,要调查现场的遗留物品;若是寻找回忆,当事人的私人物品便是关键。
只要活着,我们就必须在前进的道路上,不断取舍「人、事、物」。从舍弃某样东西、留下某样东西,可以明白那个人的价值观。一旦价值观产生冲突,就会引发案件。
「久保见女士,我以前是刑警。万一发现手中的工作牵涉犯罪,呃,就是出现疑似与犯罪相关的证据时,就必须交给侦查机关处理。」
「这是什么意思?」
寿子焦虑地整理衬衫的领口。过度注重仪表,是一种告诉自己不要紧张的自然反应。这证明浩二郎对此事的重视程度,已充分传达给她。
「绢枝女士身上有无数伤痕,包括以前就有的,及这次跌倒造成的新伤痕。关于这次的新伤痕,令尊的说明我有一处无法接受。」
「您是指,我父亲撒谎?」
「他的说明和伤痕不符。绢枝女士跌倒时穿的围裙还留着吗?」
浩二郎避免使用断定的语气,告知对方受访者并未吐实。
「应该留着。」
寿子猛然起身,匆匆步出走廊。
「实相大哥,现在是什么情况?」
佳菜子对浩二郎耳语。
「有一个疑点,我一定要查清楚。佳菜没有预备知识,在一旁看着我和久保见女士的互动就好。」
其实,浩二郎不愿以刑警的眼光来处理收到的委托案件。搜寻回忆,若只有查明真相,无法让委托人接受事实。这是「心」的问题,而「心」是难以用「道理」解释的。
「还有,就像我平常告诉妳的,妳只要如实说出自身的感觉和观察就好。」
「我知道了。」
佳菜子更小声地回应。
寿子频频侧着头回到客厅。
「真奇怪,四处都找不到。」
「绢枝女士平常都会使用那条围裙吧。」
浩二郎再次确认。
「对,应该没错。我知道的那条围裙,印着黄色油菜花的图案。妈妈通常都是穿那条围裙,但我怎么找也找不到。」
「两位老人家平日都怎么洗衣服呢?现在还是亲手洗吗?」
「除了内衣裤,其他衣物都是利用这里的送洗服务,但围裙应该是自己洗吧,我曾在洗衣机旁的洗衣篮和卧室的衣柜里看到。」
「但都找不到吗?令尊说,他替绢枝女士脱下围裙。可能在运送病患到社区的医疗大楼时不小心夹带过去,保险起见,方便请您确认一下吗?」
「好的,我马上问。」
寿子使用设置在房间里的内线电话联系。
浩二郎与佳菜子坐在一旁,等待寿子结束通话。
「这样啊,谢谢。」
寿子挂断电话,回到座位。
浩二郎先开口:
「看来,他们也不知道。」
「对。真奇怪,到处都找不到,父亲是不是弄错了?」
「我认为不是弄错。令尊对赶来的医护人员说,他先脱下绢枝女士的围裙,并松开衣物,才按下紧急按钮。他还特地提到围裙。绢枝女士被运送到医疗大楼后,围裙应该被放到某处,如果不是久保见女士拿走……」
寿子打断浩二郎的话:
「我和女儿确认一下。」
寿子拿出手机。电话挂断后,她对着浩二郎摇头。
「我女儿也不知道。」
「或许您认为这是微不足道的小事,但有时候要找出真相,只能靠不断靠累积这样的小事。如果医护人员也没看到,恐怕还在这里的某处。如果这里找不到,不是令尊藏起来,就是处理掉了。」
「父亲为什么要这么做?」
「我们就是要查明这一点。如果一开始就打算藏起,他根本没必要提到围裙。但令尊刻意说出这件事,而且绢枝女
士身上的伤痕与他的说明也对不起来。」
「难道连父亲都患有失智症?」
寿子似乎认为寿士不是在撒谎,而是生病对事实产生误解。
「不,感觉令尊的言行藏着某种意图。」
「父亲对委托实相先生一事,没表现出一丝反对。如果他想隐瞒,一定不会答应的,不是吗?」
「他想了解绢枝女士的过去,这一点我不认为他在撒谎。」
「即使有所隐瞒,他也想知道?」
「没错。令尊的想法,可等他复原再确认,当下最重要的是,请久保见女士找出那条围裙。」
「没几个地方,我想很快就能找到。」
寿子的表情依然不安,但下定决心般紧闭双唇。
「久保见女士,如果确定这里找不到,能否答应刚才的请求,请您亲自陪同,让我们调查绢枝女士的私人物品?」
「我知道了。」
「我们在这里等就好,可以吗?」
「可以。」
寿子回话后,立刻着手寻找围裙。
三十分钟后,寿子向浩二郎报告,没有找到那件印有油菜花图案的围裙。
「或许是丢掉了。」
浩二郎喃喃道。
「父亲把围裙丢掉了……怎会这样……」
「也可能收在某个地方。总之,令尊这么做有他的用意。」
「我愈来愈搞不懂了。」
寿子抚着脸,冷静不下来。
「如果我们向令尊请求调查绢枝女士的私人物品,一定会被立刻回绝吧?」
「私人物品,指的是哪些东西?」
「这个嘛,只有绢枝女士才能碰,连家人也不能看的东西。」
「……我懂了,这边请。」
寿子似乎想到什么,带着浩二郎与佳菜子前往绢枝的房间。
那是一个像女学生套房的明亮房间。大概四坪左右,从壁纸、窗帘、矮桌到和室椅,全是淡黄色。
「和围裙一样,充满油菜花的意象吗?」
佳菜子向寿子询问。
「是的,就是油菜花。妈妈真的很喜欢黄色。但她说不是向日葵的那种,我分不太清楚。」
寿子跪坐下来,打开壁橱的拉门。只见她上半身探入壁橱,拉出一只木制收纳箱。
箱子是桐木制,打开盖子,里面装着绸缎。
「底下是金属制的保险箱。」
从箱中移出四、五匹绸缎后,出现一个烤土司机大小的保险箱。
寿子取出保险箱,放在一旁的榻榻米上。
「要是有个万一,就拿出保险箱。以前住在梅田时,绢枝阿姨曾这么交代我。」
移居至现在的住处时,寿子也帮忙搬家。那时绢枝又说了同样的话。直到浩二郎提出「连家人也不能看」这句话,她才想起这个保险箱。
浩二郎跪坐着,仔细观察保险箱。
「是转盘式的锁啊。」
「我想大概没人知道密码。」
「令尊呢?」
「他也不知道。」
「嗯,三组号码而已,并不是不能打开,但还是先向令尊确认一下吧。」
浩二郎抱起保险箱要递给寿子时,突然停下手。
「噢!」
「怎么了吗?」
一旁的佳菜子关切道。
「这是什么?」
浩二郎轻轻捏下附着在保险箱转盘附近的黑色细条短纤维,屏气放在掌心,移向佳菜子。一不小心,恐怕就会飞走。
「好像不是毛线。」
佳菜子凝视着那条黑色纤维,问寿子:
「久保见女士,您知道这是什么吗?」
「确实不是毛线,箱子里只放着绸缎,不应该有这种像是从羽绒外套跑出来的羽毛。」
「是黑色羽毛吗?」
佳菜子的目光再度落在浩二郎的掌心。
「总之,我们先带回去调查吧。」
浩二郎从西装口袋拿出随身携带的小塑胶袋,把羽毛放进去。这是他以前当刑警时,用来装证物或凶手遗留物的小袋子,现在改为装与委托人回忆相关的物品,十分方便。
「佳菜,妳能帮忙调查其他的书架或收纳箱吗?若是发现可连结过去的东西,希望能拍照存档。」
「我知道了。」
「拜托妳了。」
浩二郎起身环顾屋内。放眼望去,与胸口齐高的书架上,大多摆放与料理相关的大开本书籍。书柜上方放着相框及翁媪人偶,脸蛋像是女版的不倒翁,一旁还有一根颇为少见、黑漆漆的圆柱型木头。
浩二郎走近书架,把那高十公分、直径约四公分的木棒拿在手上,指尖传来一阵刺痛。仔细一看,木棒的背面有着像睡翘的头发般的倒刺。整根木棒只有背后的上半部,有几道致使表面出现倒刺的凿痕。
「这是什么?」
浩二郎询问寿子。他和佳菜子正从衣橱搬出另一个箱子,一起翻找里面的东西。
「我问过她,似乎是护身符。」
「护身符?」
浩二郎又仔细端详一番。除了倒刺的部分,看起来只是一根老旧的木棒。上面没有任何图案,也没有雕刻的痕迹,甚至连上色都没有,毫无加工。是过度磨损或是手垢积累,使得颜色或形状消失了吗?还是,倒刺的部分有什么特别的意义?
会是十二生肖吗?把倒刺的部分当成鬃毛,可能是马或龙;当成是鸡冠,可能是鸡。
「之前您提到,绢枝女士今年八十五岁,正确来说,是在哪一年出生的呢?方便告知她的出生年月日吗?」
「我想想,她是昭和元年出生的,十二月二十五日。」
「十二月二十五日?」
浩二郎不禁提高音量。
「实相大哥,有什么问题吗?」
佳菜子望向浩二郎。
「那是昭和年号启用的第一天。前一天的二十四日,仍属于大正时代。」
大正天皇驾崩后,年号才改为「昭和」,因此,昭和元年只有短短一周。
「这、这样啊,我们家的人都没有注意到这一点,真是稀有的出生日期。」
「是的。原来如此,生日刚好在昭和元年的第一天。」
尽管出生在时代交界的人很多,但寿子不知道这件事,浩二郎觉得有点不太对劲。通常自我介绍时,这个生日非常具有话题性。
有没有可能她谎报出生年月日?若没办出生登记,旁人问起时,她本人也不知道,索性找一个特别的日子当成生日,并非不可能。
这么一来,问题最大的不是绢枝,而是她的双亲。虽然不清楚到底有什么苦衷,但怎会有父母舍得抛弃女儿?
而遭到抛弃的女儿,又是在哪里、如何生存下来的呢?绢枝身上大量的伤痕,显示她的人生绝不顺遂。
昭和二十年战争结束,那年是龙年。昭和元年是鸡年,所以,那奇特的木工艺品是鸡?浩二郎试着把木棒打横,但怎么看都不像是鸡。
他把木棒放回架上,单膝跪地,目光移向书架。除了料理相关的书籍,还有和服相关的杂志、和果子、古寺等摄影集,一本小说也没有。
移动到窗边,那里没铺榻榻米,而是像旅馆、饭店常见的,是一坪半大的木地板空间,上面铺有地毯,放着一张面向窗户的藤椅。
拉开窗帘,凸窗的平台刚好成为一张比浩二郎腰带位置还低的桌子。凸窗桌上铺着一条桌巾,有两个似乎放置过饮料的圆形容器的痕迹。
浩二郎坐在藤椅上,眺望琵琶湖。湖面泛起一波波水蓝色涟漪,看起来冷飕飕,但到了夏天想必很凉爽。
不,这幢屋子装有暖气,无论什么季节,都能轻松欣赏这片疗愈的风景吧。窗框剪裁出的琵琶湖如诗如画,让浩二郎不至于联想到死去的浩志。
「很美吧?」
背后传来寿子的话声。
「平常,绢枝女士就像这样坐在这里休息吧。」
浩二郎伸手摩挲桌布。
「事故发生前,她经常坐在这边。连过年也不例外,跟大家喝完屠苏酒后,晚上她会一个人待在这里,喝着抹茶写诗。」
「她会写诗?」
浩二郎边说边拨掉指尖的灰尘。
「都是些短诗,她似乎很喜欢写。」
「这里有她写的诗吗?」
「有,她写在笔记本上,我记得收在电视柜的下层。」
从木地板空间回到榻榻米上,浩二郎往电视柜下方的收纳空间一看,果然发现笔记本,看起来还很新。
「只有这本吗?」
浩二郎单手拿着笔记本问寿子。
「最近她才开始写在笔记本上。」
「那我就拜读了。」
打开最新的一页,如寿子所言,日期是今年元旦。
幸,不幸。
行走于薄冰。
快步走。
在我的体温热度传向冰之前。
一步,又一步。
在我的心跳鼓动震出微小裂缝之前。
在我的汗水、眼泪落下之前。
下方是不幸,
上方是幸福,
我还在冰上。
以八十五岁的年龄来说,这是一首感觉相当新颖的诗。只是,不像是新年喝完屠苏酒后会写出的内容,有种提心吊胆的感觉。
浩二郎往前翻一页。
迷惘。
依然迷惘。
明明就在眼前,却抓不到。
该再往前伸出手,还是缩手作罢﹖
明明看得见,却抓不到。
没有勇气,所以抓不到。
没有勇气,所以放弃。
结果就是半吊子。
什么也没得到。
我想放下这颗心。
从这里——构不到那里。
我依然迷惘。
这首诗也不像出自在可悠闲养老的舒适新居,与相爱的人共同生活的女性之手。
「写得如何?她从没让我看过。」
寿子的手伸向第三个箱子。
「我是门外汉,不懂诗。只是,内容读起来让人有点胆战心惊。」
浩二郎翻到刚才读过的页面,递给佳菜子:
「妳看看。」
「好棒的字。钩提和撇捺有独特的笔势,使文字架构达到一定的平衡。虽然不到专业的水准,但我喜欢这样的字。」
佳菜子说完,随即传给寿子。
「绢枝阿姨是不是有什么不满……」
寿子读过内容,喃喃自语,透露出后悔的心情。
「绢枝女士对这里不满意吗?」
浩二郎盘腿坐在榻榻米上。
「不会,她十分中意这里的景色,也觉得这里的温泉很舒服。最重要的是,她说有医生在,我哥也在,她很放心。」
「这样啊。那我换一个问法。她曾梦想住在哪个地方吗?」
浩二郎特意拐弯抹角地问,是因对居住环境毫无不满的人不多。每个人难免都会抱怨,也都有憧憬的土地。
「她提过想住在像京都的町家那样的房子。我说考虑到年纪的因素,必须经过相当程度的改建才能住。她说那就算了,这样就没味道了。」
「京都的町家啊。确实如果直接搬进去住,不适合老后的生活。」
「还有,医师随传随到也是重要的考虑条件。」
寿子说,哥哥坚持就近工作,是绢枝入住的关键。
「原来如此,她对京都的町家有浓厚的兴趣,这也可以成为了解绢枝女士过去的线索。我们会持续分析下去,请借我们影印这些诗好吗?」
「需要影印机的话,在多功能房。」
寿子把笔记本递给佳菜子。
浩二郎等佳菜子读完刚才那一页后接过笔记本。
「那么,等我们要回去前再印。」
之后,一伙人前往视野辽阔的顶楼餐厅吃中饭。用餐结束,继续调查绢枝的房间到下午四点。很遗憾,没有找到与过去相关的新发现。
「今天就先到此为止吧。久保见女士,百忙之中,谢谢您今天陪我们这么长的时间。」
「哪里,辛苦了。我泡了茶,你们稍等一下。」
浩二郎对走出房间的寿子身后喊一声「不用客气」后,又回到窗边的木地板空间。
「佳菜,现在的景色很棒喔。」
「真的耶,快要黄昏了。」
佳菜子也来到凸窗旁。
二月的太阳早早就下山。转眼间,阳光慢慢变化成近似蛋黄色的温和光线,更衬出琵琶湖的碧蓝。
「绢枝女士的心里到底在想些什么?」
「世上果然不存在没有烦恼的人。」
「即使看来无忧无虑的人,敲敲内心深处,还是会传出悲伤的声音。」
「我听过这句话,那是什么书?」
「夏目漱石的《我是猫》。」
「看着这片风景,配上这句话,不知怎么,觉得特别有说服力。」
佳菜子双手撑在凸窗的桌面上,倾身向前。窗玻璃依稀映照出佳菜子的脸庞。
凸窗桌十分牢固,但浩二郎仍忍不住想抓住佳菜子,担心她会被吸入湖面。
难道是看到浩志的幻影了吗?浩二郎摇摇头。
「怎么了吗?」
重新站定的佳菜子,诧异地看着他。
「不,没什么,这很坚固。」
浩二郎以拳头敲敲桌面。
「你怕我掉下去?」
「嗯,对。」
「其实,我刚才也有点怕,要是掉下去怎么办……」
「做工很坚固,只是凸出的部分太多,还是让人有点担心。」
「没错。咦,这个杯子的痕迹……」
佳菜子坐在藤椅上,把右臂伸直,指尖才勉强碰到那个痕迹,换成左臂也一样。
「记得绢枝女士的身高和我差不多,杯子放这么远,她得起身离开座位,往前倾才拿得到杯子。」
「确实如此。」
浩二郎再次抚摸桌巾。桌面中央传来不一样的触感,他顿时停下手。
「怎么了?」
佳菜子察觉浩二郎的表情有些不对劲。
「有一块地方摸起来空空的。」
浩二郎把整条桌巾掀开。
只见桌面有一小块肉眼难以分辨的凹痕。浩二郎凑近凹痕,仔细观察。
凹痕非常细微。确认完后,他再把桌巾铺回去。
「像我刚才那样掀桌巾再重铺,等于转了一百八十度,所以杯子的痕迹才跑到窗边。问题在于,是什么时候被翻动的?」
不久,寿子送茶碗进来。浩二郎询问她桌巾的事。
「这个房间都是绢枝阿姨亲自打扫,我从没移动过这条桌巾。」
「那您知道桌上有凹痕吗?」
浩二郎指出凹痕的位置。
「事故发生后,我不曾进来,也不知道桌上有凹痕。」
「那么,杯子的痕迹呢?」
「靠近桌缘有两个痕迹,绢枝阿姨常自嘲说,看起来像杯垫一样。」
「在她过年写诗的时候就出现了吗?」
「对,我端抹茶进来的时候看到的。她总是把茶杯放在同一个位置。」
「这是新大楼吧?」
「是的。」
「装潢都可以自由设计吗?」
「这是最大的卖点。本来这里是西式房间,靠窗边的一坪半保留原貌,其余空间改为和室,装设门框,冬天就把纸门关上。为了配合这片难得的湖色风光,绢枝阿姨希望上方可以做一排像传统旅馆那样的格窗。」
「凸窗呢?」
「维持不变。」
「这个凸窗做得十分坚固。久保见女士,方便再借用一点时间吗?我找一个帮手过来。」
「需要多久的时间?」
寿子看看手表,表示得在六点半以前回到公司,希望五点能离开。
「这样啊,不到一小时可能不够。从五点开始,大概一小时左右,可以麻烦令兄陪同吗?」
「哎呀,多亏浩二郎的福,派了一个好差事给我。还请由美骑机车送我过来,未免太周到了吧。」
茶川脸红气喘地走进赤城家的客厅。向委托人寿子打过招呼后,他眼尾垂下,高兴地对浩二郎说道。茶川是六十四岁的单身汉,对由美十分倾心。他对由美的爱慕,如中学生般纯洁。他曾向浩二郎透露想和由美结婚,但真的碰见由美时,却净开一些玩笑,根本没有好好把心意传达给对方。
「茶川先生,临时找你来,真不好意思。」
「别这么说,应该是我要感谢你。」
「客气了,待会还要向你请教。由美呢?」
「她和赞助商有饭局,要我代她向大家问好。对了,听说她白天和平井少爷一起出勤。」
「是啊,我请他去见一个人。」
「听说是做音乐的人?真有意思,明天应该就会有报告了吧?我很期待。」
「这可不是在玩乐。」
浩二郎露出苦笑,引导茶川走到后方绢枝的房间。
这时,寿子开口:
「那我先告辞,哥哥等一下就会上来。」
接着,她开始整装。
「喔,对。那么,我们等令兄上来再着手作业。」
约五分钟后,寿一穿着白衣出现,寿子才离开。
打完招呼,寿一与大家一同进入绢枝的房间。
「发现了什么吗?」
一进到房内,寿一立刻询问。
「噢,还不确定,所以才请他来帮忙。」
茶川打开像是医师出诊携带的提包,正在做调查的准备。寿一的视线移到他身上。
「请不要由上往下看,很刺眼喔。」
茶川腼腆地拍拍光溜溜的头顶。
「茶川先生曾是科学搜查方面的专家。」
在一旁担任助手的佳菜子介绍茶川。
「佳菜,谢谢妳。但正确来说,现在依然是专家。就算府警的鉴识人员,加上科搜研注4所有的人来跟我比拚,我也不会输。」茶川笑道。
「咦,鉴识……也就是说,这个房间里发生过什么事吗?寿子只告诉我,好像发
现什么东西。」
寿一双手插腰,神情有些不安。
「请让我从头说明。令尊的证词与事实有出入。」
浩二郎解释,绢枝从下颚到后颈的伤痕,不可能是身上穿的围裙造成,以及那条围裙下落不明,显示寿士有所隐瞒。
「嗯,为什么爸爸不说出真相?我才刚去看过他。目前他的血压满稳定的,但只要提起绢枝阿姨,他就会说哪里不舒服。看来,他真的有所隐瞒。」
「可是他又表示,想了解绢枝女士的过去。」
「对啊,真搞不懂爸爸的脑袋里到底在想什么?」
「对年长者来说,心口不一是常见的状况。如果我的推测没错,其实令尊也很不知所措。问题在于,他为何这么做?」
「听起来,实相先生掌握了一些证据。」
「当然不会无凭无据,只是得请您耐心等结果出炉。」
浩二郎的目光转向凸窗的桌面。
茶川拿混合发光胺与氧化剂的液体,喷洒整条桌巾后,出声吩咐:
「佳菜,帮忙拉窗帘好吗?浩二郎,帮忙关掉电灯。」
接着,他手持紫外线LED日光灯,摆好预备姿势。
待佳菜子拉好窗帘,浩二郎便关掉房间入口的电灯。
一片漆黑中,只见茶川手上的日光灯浮现蓝白色荧光。他把日光灯移向凸窗桌面。
「出现了,鲁米诺反应。佳菜,帮忙录影。浩二郎和赤城医师一起来确认一下。有没有看到发出白光的部分?」
「这是……?」寿一问道。
「应该是血迹,但不确定是不是人血。」
浩二郎打开电灯。变亮的瞬间,最先映入眼帘的是寿一的白衣。
「这个地方怎会有血迹?」
「虽然十分细微,但桌面有一处凹陷,残留着血迹。」
「意思是,绢枝阿姨在这里流血?」
「假使这是绢枝女士留下的,她很可能不是在客厅跌倒。」
「不过,也许是更久以前沾上的,不是吗?」
「没错。只是,从久保见女士的描述判断,这条桌巾被人掀起来擦拭的时间,应该是在今年元旦以后。擦拭的人把这条桌巾转了半圈。」
「会不会是从元旦到跌倒之间的三天,绢枝阿姨不小心受伤,于是拿来擦拭?」
寿一在桌上做出擦拭的动作。
「绢枝女士非常喜欢这个圆形容器的痕迹,而且桌巾只转一半也没有意义。最重要的是,她根本不需要把整条桌巾掀起来。」
如果觉得很脏直接拿去洗,桌巾不会留下尘埃。浩二郎想起刚才抚摸桌巾时,指尖沾染的灰尘。
「茶川先生,桌巾的背面看得出什么端倪吗?」
「我正把携带式数位显微镜接上笔记型电脑。看来,材质应该是聚酯纤维。正面有聚氯乙烯涂层,但背面没涂,损伤看得十分清楚。整条桌巾都有摩擦的痕迹,换句话说,是在承受压力的状况下被拖拉。」
茶川操作着约智慧型手机大小的摄影机,一边看电脑荧幕。
「拉扯这条桌巾的力道应该相当大吧。」
「是啊,上面施加的压力非常大,连聚脂纤维的结构都被破坏了。」
「茶川先生,上门框的部分也麻烦你。」
「没问题,交给我。」
茶川随即从提包取出可钻进水管窥看的蛇管摄影机。这是一种前端能自由转动的内视镜。
「上门框?实相先生,这是怎么回事?」
听到这句话,寿一不禁倒抽一口气。
「难道说,绢枝阿姨在这里……」
寿一惊恐地低喃。
「什么!」
佳菜子的惊呼传入浩二郎耳中,他随即解释:
「没错,赤城医师。我曾是京都府警的刑警,看过几次自杀未遂者留下的绳痕。虽然我并未直接目睹绢枝女士的伤痕,但一听到是从下颚到脖子的擦伤,心里就有不好的预感。一开始,看到上门框的下方是榻榻米和下门框,木地板空间铺有地毯,没有会造成腰部骨折的硬物,以为是我多心了。然而,看到这张凸窗桌后,我恍然大悟。光靠薄薄的桌巾,没办法吸收冲力。」
浩二郎轻轻摇头,望向上门框与桌巾。
「浩二郎,格窗上确认有绳索摩擦的痕迹。」
茶川大喊,将映出蛇管摄影机画面的笔电荧幕,转向浩二郎他们。
木格窗呈格子状,最下方——也就是上门框的部分,清楚留下约五公分的磨擦痕迹。
「怎么会这样……」
寿一扶着额头。
「上面附着纤维,我来采样。」
茶川一手拿着小镊子,另一手拿着塑胶袋,把藤椅当踏台,站上去查看木格窗。
他熟练地把塑胶袋放进提包,接着问寿一:
「被害人……啊,不对、不对,不好意思,做这种工作总让我想到以前。那个……方便告诉我绢枝女士的身高和体重吗?」
「身高一百五十二公分,体重应该是四十九公斤。」
「受伤的部位呢?」
「左侧头部、左侧骨盘,还有下颚到脖子的擦伤。」
「谢谢。」
茶川把卷尺递给佳菜子,要她测量上门框到下门框之间的高度,及上门框到凸窗桌的距离。接着,他把数据输入放在榻榻米上的笔电。
「我模拟分析一下,请稍等。」
房内只剩下茶川敲键盘的声响。
不一会,茶川开口报告:
「站上藤椅,把绳子穿过上门框,再挂上脖子、踢掉椅子,但右脚出力过大,失去平衡,逆时钟旋转一圈。接着,绳子松脱,身体往后方坠落,左侧头部撞到凸窗,左边臀部撞击墙壁和地板之间的位置。此时,后背一部分压到桌巾,导致桌巾滑落。现场状况与身体的伤痕没有矛盾,几乎可确定这里就是受伤发生的现场。浩二郎,没错吧?」
「这样啊。茶川先生,谢谢你。」
「可是,为什么……她应该过得很幸福。」
寿一懊悔地环顾房间。
「绢枝女士没有户籍,我们已告知久保见女士。」
浩二郎留意语调是否保持冷静。
「没有户籍……」
「是的,这就是她没去办结婚登记的理由。」
浩二郎将佳菜子等人取得的情报,告诉寿一。
「这样啊,没有户籍要怎么生活……所以,她连银行帐户也没有?学校……连上学也不行吗?」
「恐怕是的。」
「不,不可能有这种事。她会读报纸,而且从头读到尾,也很会算数。最重要的是,她拥有高明的经营手腕,看『鸟大将』就知道了吧?」
「这些技能想必不是在学校学的。不是跟某个人学习,就是自学。」
不用去学校,也可从报纸上学到文字用法与常识。虽然要付出非比寻常的努力,但靠这样的方法学习成为一流的人不少。学历与头脑好坏,完全是两回事。
「我不相信。」
「从她身上的旧伤,可推测她没有去医疗机关接受治疗。毕竟她没有健保卡。」
「噢,原来如此。难怪她有办法忍受自己的手骨变成这样的状态。」
寿一点头同意。
「换个角度来说,正因她一直忍耐,才能度过这么多困难。」
「她帮助我们家的店成长到现今的规模。这么拚命工作,好不容易捱到能安心享清福的时候,却做出这样的举动……」
「您想得到她企图自杀的理由吗?」
浩二郎请所有人坐在榻榻米上。
「完全想不通。绢枝阿姨并未罹患重病,肺部有轻度发炎,但还不到会让人寻死的程度。父亲的身体也一样,没严重到濒临病危。假如绢枝阿姨没发生意外,不,现在不能说意外了……那么,他想必仍十分硬朗。」
「她的手痛呢?」
可能是长期的疼痛使绢枝精疲力尽,于是选择一死了之。
「多痛只有本人才知道。但如果是这个原因,爸爸应该早就察觉,他很挂心绢枝阿姨的状况。刚才你们说,没有找到那条围裙,对吧?」
「是的,没有找到。」
「为什么爸爸说她穿着围裙?」
「从围裙失踪这一点,可推测令尊发现绢枝女士昏倒在此,脖子上又缠着围裙,认为她把围裙当绳子使用。」
寿士急忙把围裙从绢枝脖子上解下,并从现场状况判断绢枝是上吊自杀。这时,首要之务就是抢救绢枝的性命。
「他冲去客厅按铃通报,但下一瞬间,『自杀未遂』这四个字掠过脑海,让他涌起隐瞒的冲动。于是,他回到房间,把绢枝女士移至客厅。」
「那他为何要告诉急救人员围裙的事?」
「脖子的擦伤太明显,得编一个理由。正因事先想好说词,才能毫不含糊地流畅叙述。至于为什么要销毁围裙,我就不清楚了。可能是围裙当成绳子使用时血液附着的位置,无法合理说明跌倒的状况吧。」
「刚确认她的旧伤并非父亲施暴所致,却又出现
自杀疑云。」
怎会这样﹖寿一发出呻吟。
「赤城医师,没有得到令尊的允许就进入这个房间,就我们回忆侦探的工作算是特例。但这么做,是因我知道令尊的证词是假的,还想湮灭证据。另一个原因是,我们必须确认这是自杀未遂,还是杀人未遂。」
「杀人未遂!你是指,爸爸可能涉案?」
寿一的话声变得激动。
「刚才的查证就是为了厘清这一点。绢枝女士没有户籍、令尊说谎,背后都有理由。照理,我们只要直接向本人确认即可,很不幸地,目前两人的状况都不允许,因此有必要进行调查。抱歉,请暂时容忍我们这么做。恕我直言,关于绢枝女士自杀未遂一事,无论是基于父子关系或医师的身分,都请先当成不知道。」
浩二郎的语气强硬。
「你是指,我不能问爸爸任何事?」
「你们交谈的时候,我必须在场。」
「我不懂你的意思……」
「不久前,听医师说明令尊的情况得知,令尊在精神上受到相当大的打击。如果没办法从真相中提出足以让他获得救赎的材料,继续追问只会将他逼入绝境。」
「爸爸的心情肯定一点也不轻松。想想看,自己的伴侣居然试图自杀。」
寿一皱眉说,光是知道妻子企图自杀,就足够让人精神错乱了。
「这我了解,但直到令尊愿意主动说出隐瞒绢枝女士自杀的理由为止,希望你暂且不要提到这件事,否则会造成很大的负担。」
「实相先生,你希望减轻我爸的负担吗?」
「不管绢枝女士过去有怎样的人生,最重要的是她还活着,及她一路努力活下来的事实。然而,她却企图自杀。想找出她自杀的理由,必须挖掘出她过往的人生。」
「不交给你们,似乎也没有别的办法。」
寿一伸出右手。
「我们会尽力。」
浩二郎和寿一握手,问道:
「我们在久保见女士的陪同下,发现一个保险箱,希望获得绢枝女士本人的允许,查看内容物。」
「我知道了,希望她会有回应。」
寿一严峻的表情慢慢消退。
「拜托了。」
浩二郎再次紧握寿一的手。
注4:科学搜查研究所的略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