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后,到了最后的夜晚。
在盟约同盟休假的最后一晚来临。
由于晚上预定举办一场社交礼仪的研习派对,要求待在盟约同盟的八六全员参加,因此这天几乎所有人从一大早就忙著做准备。饭店人员以及为了这天请来的乐队也是。
当然,身为主角的八六少年少女们也不例外。
「……哇啊。」
「好棒喔,好漂亮~……」
机动打击群的处理终端──未成年的八六们文件上的监护人都是联邦的政府高官或前贵族。
简而言之就是上流阶层。而置身于上流阶层的人,事事必须顾及颜面或威信。要在外国人面前亮相的场合就更无须赘言了。
纵然这些年少的八六只是他们文件上的监护对象,并未收为养子也一样。
因此为了参加派对,由联邦各位监护人大老远寄给处理终端少女们的晚礼服,可说相当华丽动人。
看到从各自印有家徽、绑著缎带的箱子里拿出来的,为了今夜而准备的服饰,不只是除了战场之外一无所知的几名少女,就连饭店安排的女性发型师或化妆师都看得两眼发亮。这些都是各大豪门的私人设计师精心制作的,联邦最新流行款式的礼服。
有华美的红色,以及惹人怜爱的桃红。有清新的蓝色及高贵的紫色,还有清秀的纯白与严谨的黑色。这些有的是丝绸、雪纺或丝绒,有的是蕾丝或皱褶,随著质料改变它们的气质。再缀以金银刺绣、缎带或串珠、精致的人造花或是算准在此日此刻盛开而摘取的鲜花。
为了配合十几岁少女的年龄而较为低调却璀璨亮眼的饰品,在晚礼服的胸前、手腕或盘起的头发上熠熠生辉。
相较于女生各自以不同礼服打扮自己,男生则统一穿著联邦军制服的一种,也就是晚宴服Mess dress。
这是偏黑色的铁灰色扣领型西装外套,下面大身衬敞开。亮白的丝绸衬衫与暗红腹带和外套的暗色系相映成趣。外套滚边与折起的袖口刺绣采用暗沉的银色,纪念奖章在左胸一字排开。衬衫袖子的双叠袖以红黑双色鹰羽袖扣扣住,反射著沉敛的光彩。
在联邦,士官与基层士兵可向军方借用军服,但军官就必须自掏腰包购买。两者的差别在于过去军官是贵族,必须配给兵器给率领的士兵;士官与基层士兵则是臣民,属于受到徵召并领取兵器的一方。这是联邦自帝国时代延续至今的习惯之一。
不过也因此,军官被默许对军服进行改造。尽管现代为了维持战力,已经规定战斗服或机甲战斗服必须采用统一规格,不过与战斗无关的礼服或晚宴服,多少做点更动并不会受到责罚。具体来说包括改变质料或是调整染料深浅,以及更改刺绣图案或替换袖扣。
这也是自帝国时代以来的习俗。
因此说是统一穿著联邦军的晚宴服,但这些男生穿的服装却各有不同细节,铁灰色的深浅也配合发色、眼色或肤色而略有差异。即使不像女生的礼服那么明显,但男生这边一样也受到了担任监护人的前贵族或政府高官,为了爱慕虚荣或是维持自尊而带来的影响。
或者即使称不上亲情,但也算是他们的一点慈悲心。
维克看他们一眼,扬起一边眉毛。他也一样穿著联合王国的旧式打领巾晚宴服。
「哦,穿起来果然好看。还真是经过一番精心打扮呢。」
包括礼服或西装在内,男性服装有很多起源自军服。
例如西装源自单排扣款式的勤务服,立领学生服当然也来自立领军服。无尾礼服也是源于军方的晚宴服。
换言之,这些都是专为战士设计、量身打造的服饰。
从身高发育时期就在战场上长大,为了战斗而锻炼自己、体格精悍的八六们穿起来当然十分好看。
然而……
莱登一边不自在地拉扯扣起的衣领,一边厌烦地说:
「老实说,这让我透不过气。」
「早点习惯吧。」
塞欧同样不耐烦地说:
「为什么非得参加这种活动啊?老实说,我不觉得我有机会参加什么宴会耶。」
维克用鼻子哼了一声。
不是在嗤笑什么,只是随兴地笑。
「因为比起什么都不会,会点什么才能找到更多乐子啊……别担心,今天活动参加的都是自己人,不会有人嫌你们不懂礼数的。」
充斥著女孩们兴奋笑闹声的休息室里,有个角落放了好几面用来替全身上下做最后确认的穿衣镜;蕾娜在其中一面镜子前看看镜中的自己。
她刚刚穿好礼服,请人家帮她做了发型,妆也都化好了。发型、化妆与服装都跟平时军服打扮不同的自己,从镜中回看著她。
这是为了今天订做的,全新的晚礼服。
派遣至联合王国时维克赠送她的礼服虽然漂亮,但是她不打算再穿了。至少在辛的面前不会再穿。
当时,她还没有那种自觉。
其实她那时已经心知肚明,但还没有勇气承认。
所以那时她可以佯装不知,照穿不误。
现在不同了。
所以她已经──不会再套上那件礼服。
蕾娜稍稍张开双臂,在镜子前转一圈看看。裙襬虽然不会飞扬,但也不到会显露腿部线条的程度,轻飘飘而缓慢地跟上她的动作。
这是件华美的礼服。跟泳装一样,是蕾娜为了这次旅行,为了今天的派对挑选的礼服。无论是布料、配色或款式都让她烦恼了老半天,还彻底考虑到搭配的发型或妆容,兴奋雀跃地想像著穿起它的那一天。
没错,她一直很期待今天的派对。
自从她听说旅行的最后一夜会举行派对时,她就兴奋得静不下心来。烦恼该挑哪种礼服或发型,也是一段快乐的时光。
以前,她从不喜欢什么派对。
在共和国的家世使得她不得不出席,但她从来没有真心想参加过。
在彷佛夸耀旧时代荣华富贵的宫殿里,只有政治与虚荣、算计与欲望暗潮汹涌。接近她的所有人无不是看上前贵族米利杰家的资产、家世或人脉,满口一听就知道是场面话的空虚赞美,她还得勉为其难地回以笑容。
他们在背后嘲笑蕾娜有严重洁癖,不懂得交际应酬,但她就是不愿意──适应那个满是矫饰与空话的空间。
所以她很讨厌那些场合。
但今天的派对不一样。
有这么多同伴,还有「他」在场,就让情况如此不同。
早在出发之前,她就想像过好几次了。想像自己穿上这件礼服,走到他面前时他会是什么表情,又幻想著他会对自己说些什么。
一回神才发现──自己满脑子都是他的事。
该承认了。
坦然面对自己的心意吧。
畏缩也好不安也好──沉浸在这些情绪当中,纵容自己不去面对现实的态度也该舍弃掉了。
因为在这种战火之中,其实应该不容许她这样纵容自己。
蕾娜之前不敢面对的时候,有可能早就失去他了。她之前害怕失去、不愿遭到拒绝而不敢承认……但如果在不敢承认的时候失去他,现在一定悔之不及。
为了不要后悔,她要……
最后蕾娜从天鹅绒盒子里拿起做工纤细的颈炼,戴到脖子上。
这是日前开始休假没多久时,阿涅塔送她的生日礼物,还说参加派对的时候可以戴。自从知道这次旅行与派对的计画后,她还一再叮咛蕾娜不要忘记。
这是一条以橙花金雕为底,镶嵌著许多红色与白银宝石的颈炼。
如同上战场的骑士穿起铠甲般,她扣上了金属扣。
蕾娜看向镜子,点个头。
做好觉悟吧。
我要……
舞厅。
在揉合古代到近代等各种样式砌建而成的饭店里,位于复古中世纪样式会馆中央的大厅就是它了。这里过去被当成交谊厅Saloon使用,是能够容纳大人数的大型社交空间。
完工初期的拱顶天花板如今已整片改建成形状相同的玻璃天篷。年代古老而稍有变形却擦得晶亮的玻璃搭配将同盟历史化成图案的浮雕银花格作为支撑。在这恍如温室或巨大鸟笼的特大蕾丝状雕饰之上,可以看见盟约同盟的夏季星座与昏暗的夜空。
今天是新月,天空阴暗不明。
而在这天篷之下,乐团、鲜花与小点琳琅满目的大舞厅绽放著一个个谈笑与跳舞的小圈子。
「──达斯汀。」
从少女们的休息室出来,自左右夹层延伸而出的阶梯在平台合而为一,往下走就是大厅了。
看到安琪从最后一个台阶伸出修长胳臂,达斯汀呆站原地。
安琪将银中透青的头发高高盘起,让长长发丝垂落在背后,散发有如月光又宛若冰雨的冷冽光泽。
裹身的晚礼服是初更夜色般的深沉鼠尾草蓝,与银发及白皙肌肤相辅相成。无数皱褶如古代女神的霓裳般纤细。
在成套饰品上闪耀光彩的宝石,是内藏破晓天空般透明淡蓝的天青石。此
种矿石虽然美丽,但硬度低而性质易碎,很少看到像这样切割成首饰。
她那晶莹剔透的白皙玉手伸了过来,让达斯汀倒抽了一口气。
「……你愿意选我吗,安琪?」
「我如果这时候找达斯汀以外的人当男伴,那我这女生也太恶劣了吧?」
安琪苦笑著,达斯汀怯怯地握住她的白净玉手。
达斯汀是来自帝国的白银种移民,白系种的贵种白银种尽管在帝国属于中下级,但终究还是贵族阶级。他自小就受过严格训练,知道如何在社交场合进退得宜,以及担任护花使者。
明明应该是这样,但他的动作却生硬到连自己都不敢相信。
看到达斯汀变得像个粗制滥造的机关人偶,安琪忽然调皮地笑道:
「再说我如果不把达斯汀你抓好,你说不定又会跑去妨碍辛跟蕾娜了。」
「就说那件事很对不起了嘛……」
达斯汀的嘴角可怜兮兮地下垂。上次连后来会合的满阳还有夏娜等人都把他狠狠削了一顿。甚至就连辛直到后天,都对达斯汀有种说不上来的冷淡。
「……是说蕾娜也就算了,我是觉得诺赞没资格生我的气……」
「你是指在联合王国遇到山难那次?」
当时辛跑去坏了达斯汀的好事。而且不像达斯汀,他是故意的。
安琪突然好像想起了什么事,扭过身子看看背部。这件礼服脖颈部位的坦露程度较低,当然也不露背。
「没能赶上穿露背礼服呢。比基尼也是。」
回到联邦后,安琪已经开始治疗背上的伤疤,不过一个月还无法修复到不显眼的程度。
「没关系,还有下次。以后再穿就好。」
安琪笑了起来。
达斯汀心想,她眼中看见的一定是别人。
「你说得对,下次再穿吧。」
「我说啊。」
「怎样啦。」
莱登一边担任男伴挽著女生的手臂走在派对会场里,一边低头看看他的女伴。现在问这或许太晚了,不过……
「为什么我是跟你一组啊?」
「大概是考虑到身高搭配吧?」
西汀回得乾脆,她以女性而言个头可说相当高大。她的身高可以跟高于男性平均之上的辛或维克相比,换言之就是比一般少年的平均个头要来得高。
「况且我们女人在处理终端中属于少数,没办法两个女的一组。多出来的人会哭死的。」
「……也是啦,要我跟男的一组太可怕了。」
莱登用一如发言的表情说道。假如真的变成那样,那简直惨不忍睹。
毕竟以他的身高而言,在处理终端当中即使是少年也没几个人适合跟他一组……不如说因为必须是与西汀身高相等的人,所以好死不死竟然是维克或辛。
简直噩梦一场,死都不要。
「是吧?……既然这样,多亏有我才不用当壁草的狼人弟弟,是不是该对我有所表示啊?」
西汀依偎过来,将丰满的胸部压在他身上。
今天的西汀穿著浅象牙色的缎面礼服,衬托出她经过日晒的肌肤。胸前与毫无赘肉的背部都有著游走尺度边缘的深V,从侧边的开衩可以一窥肌肉紧实的大腿。全刺绣金纹点缀了整身礼服,一圈圈的金手镯随著步履叮当作响。
西汀顶著短发虽然无法盘起,但用光彩夺目的亮片缀饰得华丽灿烂的发型笑著。
而且是大大咧开嘴角,笑得得意洋洋。
「如何啊?」
她那像是期待获得赞美的表情搭配起平时不化的妆,虽然带有年轻少女特有的可爱,但莱登毫不心动。
谁教她是西汀。
「嗯……这个嘛,算是个美女吧。」
「靠,根本毫无诚意嘛,真让人不爽~」
西汀故意鼓起脸颊。
然后她不懂礼数地用力拍打几下莱登的背。
带著平常那副虚情假意、活像鳄鱼的笑脸。
「你也很帅喔,莱登。我都快爱上你了。」
「多谢称赞。」
毕竟派对当中有将近一百名处理终端,再加上葛蕾蒂、整备人员及后勤人员。
女孩们的礼服色彩可谓争奇斗艳、花团锦簇,乐队的演奏、说话声与笑声融为一体。
但这些色彩、喧嚣,都在那一瞬间远离辛的身边。
沿著从大厅夹层的休息室通往舞厅──以金色扶手缀饰暗红色地毯的阶梯,蕾娜走了下来。
她艳丽得像是一朵香气浓烈却又凛然难犯,洁身自爱的大红玫瑰。
以这华美的玫瑰色为基调,黑色的蕾丝、缎带与串珠起了画龙点睛之效。一如鲜血女王之名,她的一身装扮甚至让人肃然起敬。白银发丝有一部分绑起,用小朵红八重玫瑰与黑蕾丝缎带装饰,高贵地敞开的低胸装搭配点缀细颈的宝石工艺橙花颈炼。
虽不至于显现身材线条,却玄妙地与身体契合的礼服绸缎,随著她走下阶梯的步履反射璀璨灯光。整身礼服以银线绣上玫瑰花纹,配合动作浮现出硬质的光亮纹路。恰似人鱼的鳞片,那种以优美嗓音与美貌迷惑人心的美丽魔物。
辛几乎是无意识地伸出了手。
蕾娜做出回应,也伸出手来。
彷佛磁铁的异性相吸。
彷佛水往低处流。
彷佛那是极其自然、天经地义的道理。
玉雕般的纤纤荑手,恰到好处地滑进握惯了操纵杆与枪把的坚硬手掌。
就好像它们是事先如此精密设计的成对工艺品。
好让它们紧密相合,如此便能永不分离。
传来的体温,是她的比自己稍低一点。还是只是自己太烫了?
配合蕾娜的步履,辛慢慢拉著执起的手帮助蕾娜下楼。两人的呼吸默契十足,而他也认为理当如此。
蕾娜一阶又一阶地下来,站到与辛同样的高度。紫罗兰的香气柔美地飘散。
这是蕾娜喜欢的香水味。照理来说辛应该已经闻惯了,今天却觉得脑袋深处彷佛酩酊大醉般晕眩。
蕾娜似乎选了比穿军服时更高的高跟鞋。视线的位置比记忆中离自己更近。
与辛四目交接时,蕾娜笑了起来。
她那银色的眼眸……
看到那只手伸过来,蕾娜就像理所当然般让自己的手滑进其中。
换作平时的蕾娜这样做,应该会在慢了一拍之后羞得心慌意乱,但此时的她一点也不在意。
因为她的视线与意识全被眼前的人夺去了。
他穿著联邦军特有的,大身衬敞开的扣领型铁灰色晚宴服。极富军人风范却又略带贵族气息的设计相当适合他长年征战,但也继承了浓厚帝国贵族血统的精悍体格与端正容貌。
据说联邦军的晚宴服是除了颜色之外与帝国军一脉相承的传统服饰。蕾娜认真地觉得当年的设计师一定是以眼前的他为典范设计出这套服装。
蕾娜隐约嗅到一股他平时不擦的香水味。杜松不带甜香的沁寒清芬,彷佛让空气中的精神为之一振。光是这股香味就让蕾娜感到醺然欲醉。
还是说蕾娜真正想沉醉其中的,其实是眼前独一无二的一双红瞳?
血红眼瞳,低垂注视著她。
她不禁觉得,就要被那双眼睛勾走了魂魄。
这时……
他那血红的,对蕾娜而言独一无二的双眸,倏忽睁大开来。
辛僵硬了半晌,接著用一种中计了的表情仰首望天。
平时难得改变表情的白皙面容,反常地带些红晕。
「……辛?」
蕾娜不解地微微偏头……
然后忽然间发现到了。
辛穿著的联邦军铁灰色晚宴服,从缀有丰厚银线刺绣的袖口,看得见白色双叠袖上的袖扣。
那个用来扣住袖子的饰品,不是联邦军本来使用的鹰羽造型。
而是镶嵌著多颗白净透明与清澈赤红宝石的……橙花造型。
跟蕾娜配戴的红白宝石工艺橙花颈炼完全是同一种设计。
一发现到的瞬间,蕾娜也一样忍不住仰首望天。
「阿涅塔……!」
望向天花板的脸庞在发烫。自己现在的脸颊一定红到不行。
原来是这么回事啊。
她之所以会挑中订做首饰这种以赠送友人来说不太恰当的礼物……
又不厌其烦地叮咛蕾娜参加派对时一定要戴,是因为……
「蕾娜这个,也是丽塔送的?」
「辛也是……?我就知道!」
「我这个是之前她送我的生日礼物。说是如果有机会参加派对,需要穿礼服或晚宴服的话可以戴。」
包括辛在内,很多八六都遗忘了自己的家人、故乡甚至是生日。根据共和国国军本部隐藏的人事纪录,有不少相关资料已经重见天日,当然也更新到了联邦军的人事资料里。附带一提,由于当事人没有一个感兴趣,连跑一趟做个确认都不肯,事务人员不耐烦了,有一天就用寄通知的方式硬是告知了他们。
所以蕾娜在那天也送了一件小
礼物(接著两个月后,蕾娜也收到了辛赠送的生日礼物),却万万没想到阿涅塔从那时候就在打鬼主意了。
而且还是这种谁看到都会知道的恶作剧。
事实上好像已经有几个人发现了,蕾娜环顾四周,看到一群少年少女一面偷笑,一面匆匆别开目光装作不知情。
蕾娜面红耳赤地呻吟,对著不在身旁的朋友说:
「真是……!你这玩笑开得太大了啦,阿涅塔……!」
「哈啾!」
「怎么,感冒了吗,潘洛斯?还是说有人在讲你的闲话?」
虽然只限今天,但好歹总是舞伴。面对急忙转向一边打了个可爱喷嚏的阿涅塔,维克无动于衷地说道。
作为对八六们的示范,现在有经验的人正在跳一支华尔滋。配合快节奏的三拍子,阿涅塔礼服的雪纺裙襬与点缀头发的玫瑰缎带轻柔地飘舞。雪纺、玫瑰与缎带统一为色调不同的缬草紫,只加一点淡雅温柔的贵橄榄石作为反差色。
虽然他个性有点……不,其实是非常疯狂,但毕竟不愧是王子殿下。引导的动作不动声色地自然而巧妙,即使是这几年来偷懒没上社交与舞蹈课的阿涅塔,到目前为止也都跳得顺畅自在。
不过姑且不论这点,阿涅塔不禁苦笑。
自己与维克的香水味互相交杂,不知为何让她有点不悦。
维克是王族,而且还是北方大国联合王国的王子。使用的香水从原料到配方,必定都是顶级水准。而自己的香水也并不廉价。虽然是出自不同调香师之手,但第一流调香师使用的配方自然是以与其他香气融合为前提,两者之间不可能互相冲突。
「没什么。只不过是某两个迟钝到爆的家伙,总算察觉到我的支援炮火了。」
阿涅塔回话时刻意不看那两个迟钝到爆的家伙,但维克趁著踩舞步的空档,竟然还特地转头去确认。
「原来如此?就我猜想,你应该是送了什么成套的东西给他们吧?而且是瞒著某两个迟钝的家伙。」
「我跟他们说是生日礼物,分别送了同一种款式的颈炼与袖扣。然后他们竟然到现在这一刻才发现,真不知道该怎么说他们。」
前两天才过生日的蕾娜也就算了,辛的生日是五月,所以是在上次联合王国作战前送他的,到今天为止随便算也有两个月的时间。看来这段期间内辛从未察觉到阿涅塔的企图,可见现在的辛对她有多不感兴趣,或者该说不抱半点特殊感情的程度明显到过分的地步。
不过阿涅塔送礼的时候跟他说参加派对时一定要戴,看来他并没有把这话当成耳边风,所以就不跟他计较了。
在维克继续望著的远处,两个当事人不知怎地僵在那里。
当然阿涅塔想看的就是这个反应,但只不过是配戴同种款式的饰品就这样,阿涅塔不禁觉得「你们也未免太纯情了吧」。
维克将视线转回来,用一种城府极深的他少有的,似乎是由衷感到同情的语气说了:
「你也真是辛苦了呢。」
阿涅塔感慨良深地点头。虽然别人也就算了,被这个毒蛇王子同情让她很火大……
「就是啊。」
两人对闺密或者是儿时玩伴的恶作剧岂止是一肚子的不满,根本已经化做满口的怨言,但没讲多久。
很快地蕾娜就发现一件事,有点开始生闷气。
他刚才……
又叫阿涅塔为丽塔了。
「……明年的生日,不,今年的圣诞祭,我也送你袖扣好了。就配合辛眼睛的颜色,送火焰石榴石的。」
「怎么忽然提这个?」
「没什么。」
蕾娜从一脸疑惑的辛身上别开目光,把脸扭到一边不理他。
她感觉得到自己幼稚的行径让辛困惑不解,但她实在不好意思说出不高兴的理由。
总不能说「我不要你戴其他女生送你的东西」吧。
蕾娜继续把脸朝向旁边,脸再次红了起来。
自己果然,是喜欢著辛的。
即使没有那种意思,即使是自己的闺密阿涅塔送他的东西,蕾娜仍然不希望他身上有其他女生的气息。
这样想虽然对为了推他们一把、替他们加油才送这礼物的阿涅塔过意不去,但不喜欢的事情就是不喜欢。
蕾娜不想把他让给别人。
谁都不行。
然而辛是第一机甲群的总战队长,蕾娜是作战指挥官。就算说是圈内人的聚会,还是不能老是跟对方待在一起。两人聊了一下后,很快就得暂时分开。
……其实本来应该把第一首曲子跳完的,但蕾娜怕一旦那样做,就会再也放不开那只手。
「你愿意与我共舞一曲吗,米利杰上校?」
「好的,奥利维亚上尉。」
奥利维亚穿著盟约同盟的黑色晚宴服,用与眼瞳同色的蓝宝石发夹将黑色长发绑成高马尾。中性的容颜配上这种发型,呈现出奇特的异国风情。
而如今看起来,他只是多少比较温文尔雅,虽然相貌偏中性,但怎么看都是男性不会错。
自己也真是的,到底是被逼急到了什么程度?蕾娜有点嫌弃起自己。对方将自己这个十几岁的可疑上校当成长官抱持敬意,还努力早日与辛或其他处理终端打成一片,自己却那样误会他。
奥利维亚执起她的手佯装轻轻亲吻手背;不只盟约同盟,大陆南方的各国都遵循此种礼仪。一瞬间从眼角看到辛显得不大高兴,蕾娜的反应是慌张,奥利维亚则是暗自觉得年轻人很可爱。真是些反应明显好懂,还不懂得如何隐藏内心想法的孩子。
听说他们是在第八十六区的绝命战场饱受磨练,也因此被削去了人性的战斗狂。
听说她是为了护国而压榨八六,冷酷、冷血而满手鲜血的女王。
奥利维亚只听到传闻,就以为他们是怪物组成的部队……他悄悄以这样的自己为耻。
他们既不是怪物,也不是英雄。在这里的不过是一群多少心灵失衡,但青涩而令人喜爱的,十几岁的孩子罢了。
在绕圈跳舞的人群另一头,指挥者高举指挥棒往下一指。
下一首曲子开始。
「……可蕾娜不跟辛跳舞没关系吗?」
「嗯。」
试试就会发现,华尔滋三拍子的节奏其实不难配合。
塞欧按照在学校刚学过的方式,一面踏著有点越跳越起劲的舞步,一面向舞伴问道。王子殿下说的确实没错,什么都会总是不吃亏。
可蕾娜点头的样子好像看得很开,却又好像在钻牛角尖,带有某种固执的性子。
「听说在这种场合,换舞伴很正常喔。实际上你看,蕾娜现在也在跟奥利维亚上尉跳舞,辛在……咦,辛怎么跟芙蕾德利嘉跳起来了……?」
「不用了啦……因为这里,不是我该待在辛身边的地方。」
塞欧觉得她没必要这样说,因为她看起来明明就很可爱。
塞欧还不是很懂女生的衣服,但可蕾娜的礼服、饰品、虽然短但绑得漂漂亮亮的头发,以及平时几乎不化的妆都很好看。
可蕾娜穿著呈现明亮的金丝雀黄,设计成从肩膀下面到胸口好像绑起了宽缎带的可爱礼服。裙子做得略蓬,每次转身都会轻柔且惹人怜爱地摇晃著。别在腰后的金色薄纱搭配同色的纤细高跟鞋。
因此,只有在落栗色头发缝隙间摇曳的,看就知道恩斯特绝对反对过的步枪子弹造型银色耳坠,即使看在不熟悉礼服或女性饰品的塞欧眼里,仍然觉得相当突兀。
「所以不用了。」
「喏,辛耶。在『正式上场』前余帮汝整个检查一番,汝就好好引导余吧。」
「……身高差这么多,实在很难跳耶。」
「汝这笨蛋说什么傻话呀。听好了,在这种宴会当中,男士是绝不能让淑女丢脸的。首先汝得将这点铭记在心才行。」
如果要说这个,芙蕾德利嘉根本还不到能称为淑女的年纪吧?辛虽这么想,但他再粗神经也不会说出口。
──俯首就缚时因为还是个幼童,所以捡回了一命。
因为是小孩,所以目前还能不受重视。
虽然只是傀儡,但芙蕾德利嘉终究是灭亡的齐亚德帝国过去的国主,是随时可能引发政变的灾厄种子。尤其是联邦虽然已经于历经革命后转为民主制,但为了应对眼前的「军团」威胁,不得不让昔日的大贵族保有权力。
瑟琳提供的情资将会赋予她高出以往的价值,让辛直到现在都不知该如何下决定。他知道回国之后必须向恩斯特报告此事,也觉得应该告诉芙蕾德利嘉本人,但他无法确定这样做对不对,又或是只要这样做就行了。
辛对联邦与自己的了解,都还没深到能做这个判断。
芙蕾德利嘉愣愣地微微偏头。
血红的眼眸。
由于自己也拥有相同的色彩,辛常常会忘记──这种齐亚德皇室特有的漆黑与殷红互相交杂的色彩在联邦极其少见。
「怎么了?」
「……没有。」
现在待在这里,不该去想
那件事。辛轻轻摇头,试著把这个想法赶出脑海。
芙蕾德利嘉用鼻子哼了一声,显得既担心,又有一丝丝怒气。
「余不知道汝有何心事,不过汝应当先追求汝自身的心愿。更何况就今宵这一晚,没人能对汝说长道短的。」
辛微微苦笑了一下。芙蕾德利嘉的异能只能看见过去或现在的光景,并不能听见当时的声音。所以她不可能知道瑟琳说了些什么,但她却……
「你说得对……抱歉。」
芙蕾德利嘉的事情,今后一定得仔细思考。
不过今晚,只有今晚就放下吧。今晚一定要……
「西汀,那个,这样未免……」
「又不会怎样,就今晚而已嘛。既然说是研修,那大家都是自己人啊。况且我听说最近有些地方不会管这么多了。」
不太被传统舞会礼仪接受的同性组合,让接受过传统礼仪教育的蕾娜皱起眉头;至于西汀则是毫不介意。蕾娜担任女士,西汀担任男士跳起了慢华尔滋。
西汀自然合宜的引导方式让蕾娜心想:她是不是男士与女士两边的舞步都练了?军官在社会上地位不低,必须要懂得相应的教养及礼仪规范。所以特军军官的必修课程当然会包括礼仪以及其中的社交舞,但现在是战争时期。无论是礼仪或教养都容易延后授课,而且只能占用最小限度的时间。
蕾娜希望她是觉得有趣,或是想享受乐趣而练习的。希望她愿意试著享受新事物。
引导蕾娜的西汀眼睛虽然朝向前进方向,但也不忘留意周遭情形,没有看著蕾娜。
那双浓蓝与雪白的异色眼眸显得心平静气。
只有涂上口红的嘴唇略为动了一下。
「蕾娜。」
突如其来的呼唤让蕾娜眨眨眼抬头看她。
不是「女王陛下」。蕾娜感觉好久没听到西汀叫她的名字了。因为她无论是在只以知觉同步相连之时还是大规模攻势之后的并肩奋战,都总是促狭地称呼蕾娜为女王陛下。
西汀注视著遥远的某处,不看蕾娜。
「别担心。今天的你美得像个奇迹。」
「……你没事就赶快回去啊,维兰。」
「哎,顺便嘛。我好歹也是个前帝国贵族,在八六们的礼仪规范教育上,应该会是个称职的人选。」
既然名义上是礼仪研修,当然需要一位讲师或是模范。但作为大家模范的葛蕾蒂与维兰这对组合之间的气氛却僵到极点。
葛蕾蒂用一面拉开勉强不至于失礼的距离,一面踏出慢华尔滋完美舞步的绝妙方式表现她的排斥;维兰参谋长也早已习惯,连苦笑都没有。身穿夜空般黑丝绒蓝色串珠晚礼服的葛蕾蒂,与身材高䠷匀称穿起铁灰色晚宴服的参谋长站在一起,俨然是一对令葛蕾蒂无奈的俊男美女。
「从下一首曲子开始,我就会去尽我的职责教那些小女生舞步了……你会吃醋吗?」
「一点也不。」
葛蕾蒂也打算等会儿要尽量帮男生们检查舞步。
「不过,好吧,还是跟你道个谢……谢谢你让那些孩子们来这里玩。」
听她这么说,参谋长罕见地露出始料未及的表情。
「……你不用跟我道谢,反正这就跟做不在场证明没两样──只要有证据显示我们尽力了,这样之后无论发生什么事,联邦都不用负责。」
纵然有一天,某些原因使得联邦与国民将八六视为异己加以排斥;或是八六到头来还是无法习惯和平日子,成了扰乱治安的存在……
即使发生那种事,只要联邦过去曾经尽力教育他们,有表现出那种样子就能找藉口。可以让各国或国民认为舍弃他们也是莫可奈何。
终究不过是保险起见罢了。就连选上盟约同盟这个外国作为休假旅行地点都是如此。
「那也没关系,因为你并不是只用一张『证据』就解决这事,而是真的尽了力……那些孩子一定会记在心里的。」
参谋长短促地用鼻子哼了一声,好像在说「无聊」。
「……我就讨厌你这种动不动就为情所困的愚昧个性。」
「呵呵。」葛蕾蒂抬头看著他的侧脸微笑。
「我倒是只喜欢你这种冷酷,但不是无意义地残忍的地方喔。」
蕾娜与几名少年,以及同样盛装打扮却说自己不是主角而想推拖的整备人员们跳过舞,在摆满小点的餐桌旁绕绕以找机会跟平时不太常说到话的人聊两句,在对方生涩的邀请下微笑做出回应再跳一支华尔滋。
她尽到作战指挥官的职责一次又一次地这么做,不知不觉间派对已渐入佳境。
悠扬的华尔滋舞曲结束,蕾娜行过一礼,与神情反常地紧张的整备人员葛伦分开。
她高跟鞋的鞋跟踏出清响,正要转身时睁大了双眼。一缕深幽香韵飘进了鼻腔。
一种清冽澄澈的杜松芬芳。
那种深冬降雪时,在冰冻早晨凛冽挺立的针叶树。
她转身一看,随即与位置比自己高半个头的血红双眸对上目光。他似乎之前也没发现,映照著蕾娜的那双眼睛睁大了起来。
「……辛。」
「蕾娜。」
在有些愣怔的他背后,似乎正好与蕾娜相同,刚刚才行过一礼告别的夏娜瞥了她一眼后耸耸肩转身离去。她有著沙漠褐种混血的焦茶色肌肤、黑色长发与淡蓝色的眼睛。暗绯红搭配同色系但稍为明亮的朱红花纹,紧贴身形的异国风情礼服微微飘动。
看著她的背影,蕾娜明白到她是一边跳华尔滋,一边假装任由辛引导,其实是一点一点地将辛诱导到了蕾娜的身旁。
明白到阿涅塔也是,西汀也是,夏娜也是;每个人都在不动声色地帮助蕾娜。
辛想必也跟蕾娜一样,绕过了会场每个角落。
而且在这种场合当中,男性不能让女性落单,有义务上前攀谈邀舞。话虽如此,但一些特别年轻的少年不免会有点退缩,因此身为总队长的辛当华尔滋舞伴的时间一定比蕾娜更长。
即使如此,他的姿势与呼吸却没有一丝紊乱。
两人互相注视,彷佛一颗心被偷走般呆站原地,就这样不知道过了多久。
直到下一首曲子的前奏开始,两人才回过神来。
辛先露出了做好心理准备的表情。
「你愿意与我共舞一曲吗,蕾娜?」
「好、好的。」
蕾娜反射性地回应伸向自己的手。他的手掌又大又硬。蕾娜行过一礼,有些手忙脚乱地摆好姿势后,那只手绕到了她穿著礼服的腰上;他的搀扶让蕾娜心跳加速。
两人跟上三拍子的起始,踏出第一步。
随著旋律,两人缓缓起舞。宛如大型水鸟鼓动它优雅的羽翼。
辛的引导方式意外地巧妙,蕾娜感觉自己好像成了初夏薰风中的一片花瓣。除了能够将一切托付给他的自在与幸福,也感受到彷佛稍稍受人摆布的不安。
无意间蕾娜想起舞蹈老师们嘟哝过辛学得太快,教起来很没成就感。
虽然只是在学校上课恶补的成果,但辛毕竟是在战场上存活至今天的八六之一,运动神经自然不可能差,要记住并重现不怎么复杂的舞步,对他来说想必不难。而除了音乐之外还要配合舞伴的步调或速度,对他们这些长年以缜密的联手行动与「军团」对峙的战士来说肯定并非难事。
反倒是蕾娜现在的脚步很不稳定。蕾娜出身于共和国的名门,也认真学过华尔滋以及其他舞蹈的舞步,照理来讲不可能跳不好。
但不知怎地,跟八六其他少年、维克、马塞尔或奥利维亚跳舞时的自然动作就是跳不出来。她有点跟不上原本的节奏,急著想调整过来,却差点被自己的脚绊到。
但这不能怪她,都是因为心脏跳动得太激烈害得她脑中好像光线闪烁,两脚却恰恰相反,轻飘飘的镇定不下来。
蕾娜怕自己的心跳这么大声会被辛听见,偷看了一下比自己高半个头的容颜。她不敢与辛四目交接,害怕一旦目光对上,自己的这种心情会被他看穿,难为情得不敢把整个头抬起来。
用眼睛余光勉强看到的白皙面庞一如平素,但带有某种真挚的静谧。
「…………」
自己心脏这样狂跳不止,却幸福得快死掉了;然而相较之下……
蕾娜觉得好不公平,带著满脸红霞偷偷噘起嘴唇。
蕾娜在与其说是眼前,不如说在臂弯里的近距离内无声无息地噘嘴,但辛却没注意到。因为他光是顾著踩踏记忆中不到一个月前学过的舞步,就已经忙不过来了。
虽说都是自己人,但辛是第一次不是在学校授课,而是在真正的派对上跳舞;即使如此,今天他从来没有过这种状况。从最初共舞的芙蕾德利嘉到一副别有用心的表情来邀舞的夏娜,辛跟不少人跳过舞,但都能够心无旁鹜地正常踩舞步。
明明原本是这样的,他现在却得拚命回想舞步,否则就不知道下个动作是什么。
辛由衷希望紧张过度而呼出的一口气没被蕾娜听见。太丢脸了。还有恐怕会从相
叠的手掌传达给对方,自心脏透过血管响彻全身上下,几乎像是在耳边响起的急促心跳也是。
舞伴本来应该互相关照,但辛没多余的精神去看蕾娜的脸。他怕一看可能就会无法动弹,不敢看。
不过蕾娜是共和国的名门出身,想必有过丰富的派对或跳舞经验,绝不可能现在还跟他一样紧张。
虽然辛完全不怨也不恨蕾娜……但只有这件事,辛觉得不大公平。
即使如此,随著乐曲优雅地进行,两人渐渐拋开过度注意对方而造成的羞赧、虚荣与紧张。
曲子结束。按照规范两人必须行礼分开,离开跳舞的行列或是找下一位舞伴。然而双方即使已经行礼,却仍然没放手。
他们舍不得放开。
也感觉到对方的眼神在说:我不想放手。
经过了用来寻找华尔滋的舞伴,或是离开舞池的短暂时间……
两只手依然牵著,第二首曲子就这么开始。
在舞厅墙边的角落,蕾尔赫如影子般待命。
在派对会场绝不可能佩刀,因此她卸下了军刀,但仍穿著平时那套胭脂军服,盘起的金发也并不特别华美。侍者好几次到她身边询问要不要饮料,但她郑重地婉拒了那每一个玻璃杯。
会场的墙边摆了几张椅子,供跳舞跳累的人坐著休息。看到芙蕾德利嘉坐在其中一张椅子上,蕾尔赫踩著绳纹花样的木头地板走到她身边。
「您累了吗,小公主?下官为您拿饮料来如何?」
「不了,不用费心。余本来是不能到此种社交场合的。」
芙蕾德利嘉在礼服底下,一边摇晃著有点构不到地板的脚一边说。参与社交场合需要达到一定的年龄,芙蕾德利嘉还没到那个年龄,本来是不能参加这种派对的。
芙蕾德利嘉穿著彷佛八重玫瑰倒放的及膝蓬裙,银色蕾丝缎带点缀了她淡绿丝绸的礼服,未盘起的头发则以同一种缎带装饰;每一样衣饰虽然都凸显了她的小巧玲珑,但其实都是因为芙蕾德利嘉还是个孩子,所以才能做这样的打扮。
「汝不跳舞吗?」
「……下官是个粗人,不适合。」
虽然蕾尔赫的人造大脑中记录了从基本华尔滋到现今少有人跳的传统小步舞曲舞步,但她认为这不代表她会跳舞。那些都只是档案罢了。
既不是经验,更不是回忆。
「余是在问汝,汝不介意连一支曲子都没跟汝的主子跳吗?只要舞伴引导得宜,跟著跳就成了。」
「哦,您是『看』见了什么吗?」
「不是从汝身上看的,是汝的主子。」
她有些内疚地说「当那人心意太重时,余即使不想看也会看见」。
「那人其实……应该在盼著汝吧。近卫的确是主子的剑与盾,但──主子可不单单只是把近卫视为刀剑或盾牌哪。」
「…………」
或许是如此。
假如,真是如此的话……
「那……下官就伤脑筋了。」
面对抬头望著自己的红瞳,她耸了耸肩。
「因为下官不过是仿造下官的原型人物身姿的棺柩罢了。与墓碑或棺柩跳舞的──只能是死者。」
所以,她绝不会握住还活著的维克的手。
以免一不小心,将他拖进已死的自己这边。
在乐曲进行、结束又开始进行的反覆过程当中。
刻意做出的姿势维持著凛然的优雅,自然地放松。就好像意识融为一体那样,不知为何,她能够预测对方的动作。
辛与蕾娜原本配合华尔滋节奏踩踏的舞步,一回神才发现,都早已转为配合对方的节奏。平静无风的两颗心脏以同样的速度跳动。
两人陶醉在这种幸福当中。那是一种彷佛两人其实是单一个体的满足感与全能感。
感觉这一刻,自己似乎无所不知。
蕾娜抬起头来,理所当然地与辛四目相接。两人不约而同地自然流露出幸福的笑靥。
今后也是,假如……
假如不知道该如何追求未来。
假如开始害怕前进。
即使其中一人因为某些原因心生畏惧、受到伤害、困惑而裹足不前。
如果真的无论如何都再也无法前进──届时,就互相帮助。
像这样,牵著对方的手。
他们没有说出口。
但不知为何,他们都知道心意传达到了。
纵然那是须臾之间的幻觉般感应,一旦音乐与圆舞结束就会虚幻消失,一点也不留下,他们仍然觉得这一刻心意确实传达到了,能了解对方的心。
隔著时代悠久的玻璃,以水汪汪的夏季星辉为伴奏;用来自大窗户外露台的沁凉晚风与入夜的鲜花甜香打拍子。
星辰的光辉让蕾娜发现夜已深。再演奏几首曲子,最后听完致词大概就散场了。
等结束之后就说吧。
不,不行。那样不行,不是那样的。
趁结束之前开口吧。
一旦派对结束,她将从美梦中醒转。平常那个懦弱又胆怯,只是故作坚强的自己又会回来。
所以要趁钟声响起前,趁银色礼服消失前……趁玻璃鞋还没脱落前开口。
宴会、音乐与舞蹈是种魔法。它们能让人心情飞扬──会给人勇气,展现出平常那些藏在面子或自保之下的真正心情。
「辛……晚点,那个……」
即使如此,说出这一句话仍需要极大的勇气。
她的声音小得像蚊子叫。
「我有事,想跟你说…………呀!」
然后可能是因为跳舞跳到一半分心的关系,蕾娜话讲到一半时,包鞋的鞋跟不慎勾到了磨亮的木头地板的少许接缝。
蕾娜的身体猛地一沉,变得整个人依偎在赶紧抱住她的辛胸前。
彷佛意识与心跳融为一体的魔法时刻渐渐融化。双方的心脏开始打起不同的节拍。
几乎变成了相拥姿势的两人,直接接收到了这种与自己不同的悸动。也感受到那再次开始狂跳不休,证实了双方内心如何荡漾的心音。
辛感觉臂弯里的身子纤柔轻盈,用力紧抱可能就要断了。
蕾娜依偎的身躯比想像中更健壮,让她确切感受到这是男人的身体。
一产生这种意识的瞬间,对异性毫无半点抵抗力的蕾娜顿时脑部充血,满脸通红。
「蕾娜!」
周遭仍然充斥著华尔滋的舞姿与音乐。辛虽然降低了音量,但能清楚听出他的惊慌。
蕾娜头晕目眩,得抓住搀扶她的手臂才站得住。身体变得很烫,觉得好像快要爆炸了。
正巧待在附近,正巧两人一组的莱登与芙蕾德利嘉说了:
「毕竟你们跳舞跳了很久嘛,她应该是头晕了吧。」
「不妨让她上露台去呼吸点新鲜空气如何?辛耶,汝就带她去吧。」
辛一边照顾著蕾娜一边离开舞厅,两人目送他们离去后,又再度叹气。
真是的。
「啊,辛总算把蕾娜带出去啦?」
「那两个人连对自己的事都很迟钝呢……在这样众目睽睽之下,辛跟蕾娜恐怕都没那个胆表白吧。」
塞欧与阿涅塔过来了,莱登扬起一边眉毛。这番话说得没错,不过……
「真难得看你们俩一组。」
「没有啊,舞伴换著换著就剩我跟她落单嘛。」
「况且今天这种日子当壁花就太没趣了。」
「可蕾娜在干嘛?」
塞欧与阿涅塔一齐看向一处,只见约在舞厅的中央位置,可蕾娜不知怎地跟西汀跳起了舞。
「…………大概同是伤心人吧。」
「别说了,芙蕾德利嘉。」
「咦!这么说来西汀也是了?经你们这么一说,她的确是常常为了蕾娜的事找辛的碴……」
「啊,你没发现啊?那在第八十六区并不稀奇喔。应该说我们是来到联邦之后,才知道那不是一般现象呢。」
「……这、这样啊……」
阿涅塔总觉得好惊讶。
与舞厅以双开玻璃大门相通的石造露台,本身的空间也大到可以办场小聚会。
磨亮的浅灰石材在星影淡光下显得苍白,尽管正值盛夏,高海拔地区的山岳国度仍吹著徜徉高原的清凉夜风。爬藤玫瑰造型的露台铁栏杆上,零星缠绕绽放著许多小朵白花,飘散出甜蜜的芬芳。
露台的功用本来就是供客人冷却跳舞发烫的身体或醒酒。这里放了几张彷佛以金属藤蔓编织而成的精致工艺长椅,辛让蕾娜在其中一张坐下。
从露台可以将邻接饭店的湖泊尽收眼底,让视野被夜空与湖面一分为二。据说那个湖泊有融雪水流入,即使现在正值夏季也冰凉到无法游泳。由于自山顶万年积雪之上吹来的风会横渡湖面,使得湖水永保沁寒。
这里也有一位侍者等待吩咐,一手端著放了冷饮的托盘走来;辛接过两个玻璃杯,将其中一个递给蕾娜。香槟杯里装著冒出纤细气泡,从香味可闻出酒精含量极低的苹果酒,并撒上了清爽的薄荷。
蕾娜一两口就把冰凉的饮料喝乾,徐缓地呼了口气。
「……对不起,我好多了。」
蕾娜心想,自己还是第一次出这种糗。
她虽然讨厌派对,但也习惯了。谁知道竟然会这样。
而且谁不好挑,偏偏挑在辛面前。
「我想你是有点累了。虽说是休假,但玩乐也是很耗体力的。」
「或许这也是原因之一,不过……」
更主要的是……
因为,你在我身边。
我想在你的面前表现地尽善尽美。
这使我过度紧张。
噢,对了。
「对不起。」
「这次是为了什么道歉?」
「那个……你应该还想跟其他人说说话什么的吧,结果都在陪我。」
「喔。」
辛回话回得好像不太重视这个问题,把自己那杯饮料一口气喝乾。
「无所谓。说是派对,但反正今天的活动都是同个部队的自己人,以后多得是机会说话。」
蕾娜一时之间,没能立刻听出他话语中断时,声调的微妙变化与稍微停顿的空档。
中年的侍者长年在这家饭店服务而擅长解读客人心意,反应灵敏地察觉到了这些变化。
侍者像影子般上前接过两人手中的玻璃杯,继而再次像影子般后退,贴心地离开了露台。
「……因为今天,我其实只想跟你在一起。」
「咦……」
一抬起头的瞬间。
从露台远方的湖面上……
在徐徐微风下平静如镜的水面,有某个光点在涟漪的影子中闪了一下──那不是影子,是船。是几艘小舟的剪影。
一种东西拖著光尾升向天边,吹出「哔」一声哨子般的风切声。
过一会儿,在没有月影的阴暗夜空中,火焰大花发出「咚」的一声盛开了。
蕾娜抬头仰望著,彷佛受到吸引般站起来。
这是……
「──烟火……」
在这一刻,色彩的缤纷乱舞将玻璃天篷染成全白。
火焰光轮在天边爆开,那阵强光让大家停止跳舞。慢了一点之后是响彻四下,微微震撼五脏六腑,但比起八六们听惯了的火炮震耳欲聋的巨响,却极其轻微的黑火药爆炸声。
彷佛星星小块小块地碎裂,彷佛星星的碎片洒落,火星闪烁著飘下。焰色反应在新月之夜绽放的七色火焰,是多么的华丽又虚幻。
只有乐音热热闹闹地在静默无语的舞厅中袅绕不断。
在所有人仰望的视线前方,飞向高空的火焰花朵两次、三次地绽放。
有人喃喃说了:
「……烟火?」
以此为开端,现场爆发一阵热烈的欢呼声。
「是烟火耶!」
「好久没看到了。应该说……」
「差不多有十年了吧?哇啊……!」
在远处的阶梯,有个人影站到了左右阶梯会合的舞台状平台上。
那人有著盟约同盟人特有的,削去赘肉的顽强健硕体格。穿著红色外套民族服装的此人,原来是这家饭店的经理。
确定视线都聚集到自己身上后,饭店经理用戏谑的举动行了一礼,旋即挺直弯曲的身体,高声说道:
「齐亚德联邦,第八六机动打击群的各位八六!」
站在别说百人,容纳两倍人数都不成问题的舞厅前方,他不用麦克风就能让声音无远弗届。那是自古以来运用山岳地带稀少草地饲养山羊的牧羊人们为了与对面山头的伙伴交谈,而训练出来的嘹亮嗓音。
「很高兴各位在第八十六区悻免于难,莅临我们山地人民的国度,龙王沉眠的灵峰山麓。在这快乐宴席的尾声,由本饭店献上最诚挚的心意──请各位尽情欣赏!」
在拍响大气、染红天球,继续绽放的烟火下,乐团开始演奏新的一首热闹又盛大的进行曲。
在欢呼笑闹的同伴们之中,莱登、塞欧与可蕾娜只是静静地仰望烟火。
「……烟火啊。是啊,好久没看到了。」
「上次也刚好就是这个时期,对吧?……已经两年了呢。总觉得好像是更久以前的事。」
「那时人数还没这么少,对吧?不是只有我们五个。」
两年前,说的是他们还在第八十六区东部战线第一战区时的事情。
当时为了故意让他们送死而召集的先锋战队,已有一半以上如同共和国的盘算死在战场上。那时候他们以为到了夏天结束,再过一个多月剩下的所有人也都会战死──虽然还没告诉蕾娜,但他们早已全都有所觉悟。
那份觉悟、得不到充足休息的疲劳,以及因为没有意义所以在无意识之下扼杀的愤恨与对死亡的恐惧,只有在那一晚得以遗忘。
他们还记得,在遭到弃置的足球场废墟、没有人工光源的阴暗夜空,看到了不知久违多少年的战场烟火。
现在想想其实没什么大不了,但那比起任何绚丽奢华、将整片天空染成彩色的烟火,都要来得更可贵。
那时在同一个地方看过同一场烟火的人,包括处理终端与整备人员在内,就只剩下这会场里的五人。即使是待在同个战区而或许正好也看到了的,当时第一战区第二战队到第四战队的战队队员也不知道现在还有几人存活,还是说全都战死,一个也不剩了?
那时,他们不觉得这有什么奇怪。
这是因为那时候,他们还……
可蕾娜说道,语气感慨万千。
「那时我们还以为……那就是大家的最后一次了呢。」
在透过旧玻璃天篷而稍有变形的大朵烟火之下,安琪仰望著那色彩的缤纷乱舞,动也不动。
「……上次……」
达斯汀走到茫然伫立的她身旁,听到这个低语声而将视线转向她。那是一种说不上是对他说话或是自言自语的寂寞的声调。
「上次,看烟火时……戴亚,已经不在了。」
「…………」
「达斯汀……对不起,我现在还没办法像喜欢戴亚那样喜欢你。以后能不能我也不知道。但是,求求你……」
火焰之花即使能一时驱散夜晚的黑暗,却无法像白天那样明亮,瞬间绽放后只能虚幻地凋零。安琪仰望著它说。
她的话语也同样地虚幻易逝,彷佛绝不可能照亮世间黑暗的祈祷。
「不要走。求求你,今后继续好好活下去。」
「……好。」
他原本以为八六很习惯面对人的死亡。
在夏绿特市地下铁总站,看到辛无动于衷地低头看著脑部解剖标本的侧脸;看到他们面对堆积如山的几万具腐尸,仍几乎没表现出动摇之情……
看到自大规模攻势以来长达两个月并肩作战的他们──即使身旁同袍被炸飞仍然继续战斗的,宛若人型兵器的那种生命样貌……
他以为他们已经习以为常,不在乎了。
怎么可能不在乎。
正是因为不可能不在乎──只不过是明明在乎,但战友却接二连三地,令人无法承受地接连死去,为了让自己不用继续受苦,所以除了冰冻内心之外别无他法罢了。
达斯汀希望这层冰可以融解。
也希望自己,不要害得她再次冰冻内心。
「我答应你。我──绝不会丢下你一个人死去。」
†
识别名称「火眼」──更正,名为辛的八六少年兵似乎另有要事,今天没来访问。
瑟琳即将配合他们的归队被送回联邦的设施,此时再次被收进运输货柜之中。她置身于彻底防止她进行通讯的金属墙围成的无光、无音的黑暗中。
她在高机动型身上暗藏给人类的传言是一场赌注。
而且还是赢面极低的赌注。不可能有人能击毁高机动型,就算真的击败了它,也不可能抵达待在联合王国「军团」支配区域深处的她身边;纵然真见到了她,也不可能是个值得托付情资的对象。能打倒高机动型的一定是个军人。那些人的职责就是作为国家的利剑,为了祖国而牺牲某些人事物。
一旦得到对「军团」的命令权限,恐怕几乎所有人都──不会用来阻止「军团」,而是把它们变成戕害他国的凶刀。
与辛交谈时,起初她以为这场赌注果然是她输了。
辛是联邦军人,而且偏偏还是诺赞──勇冠帝国军的征灭者之末裔。是以杀人为荣誉的血统继承者之一。
最重要的是,他在与自己交谈时──即使与「军团」对峙仍不曾表现出半点敌意或憎恶,而是一种几乎无异于狂人的沉著。
如果连家人或同胞遭到杀害都还恨不了对方,就表示这个人连家人或同胞都爱不了。如果对残忍无情的行径不感到愤慨,就表示他是个坐视残忍行径的人。她不可能将自己的心愿托付给这种人。
结果并非如此。
瑟琳在银色的黑暗中心想,幸好不是如此。
『你看到了吗,无貌者?──我想你应该没看到吧。你不会再为了我采取行动了,因为没有任何必要
将我抢回去。』
我名叫军团,因为我们为数众多。
「军团」的特性就是能由支配区域深处的自动工厂型无限量产,替换品要多少有多少。
其实包括瑟琳在内──纵使是指挥官机,也同样可以替换。
再过不久,反联合王国战线的指挥官机就会有其他「牧羊人」来补缺。什么都不会改变。「军团」就是能够以多欺少,践踏压溃战术上的些许拙劣。少了一个瑟琳,对「军团」本队不会造成任何影响。
所以无貌者,以及包括他在内的「军团」统括网路指挥官机,早已对自己不屑一顾了。它们会比照小兵们毁坏时的方式删除自己的登录资料──然后永远不会察觉到自己的企图。
『无貌者……不对──……』
瑟琳无声地低喃了他还是人类时的名字。
瑟琳知道那个名字。
当时几乎所有「军团」在中央处理系统寿命结束前都还有时间,但为了解决迟早到来的寿命问题,它们从那时候就已经开始著手摸索替代方案。那时用来替代的其中一份尸体脑部构造复制品就是无貌者。
瑟琳那时已经待在反联合王国的战线,既没直接看过他战死的遗体,也不是由她动手解剖,但作为统括网路的指挥官机,她从反共和国战线收到了报告。所以瑟琳知道他的名字。
也知道他自己似乎已经遗忘了的──他的容貌。
也知道曾经不过是一个试作品的无貌者如今获选为统括网路指挥官机之一的理由。
『我要阻止你……阻止「渐渐已经变得连『军团』都不是的你」。』
在蕾娜仰望天空的白银眼眸中,留下最后的群星辉耀……于夜空中泄下一片光之瀑布后,烟火结束了。
残响飘远,逐渐消失在黑夜里。五颜六色的火星一边闪耀光彩,一边化为余烬坠落。
仰望著那片光景,让蕾娜不可思议地产生了些许哀伤的心情。
那是在祭典结束时特有的,彷佛为消逝的季节送行,彷佛遥想渐渐失去的某些事物所带来的寂寥与酸楚。
如同为再也不会来临的一刻送行。
「可能又没机会看到革命祭的烟火了。」
她感觉到身边的人轻轻瞥了她一眼。
虽然感觉到了,但蕾娜没有以视线回应,而是陷入沉思。
革命祭。共和国在八月盛夏的祭典。
在都市饱受光害的天空中,谁也不会看什么烟火──即使如此,他们仍约好一起欣赏。
那是两年前,革命祭的夜晚──当时蕾娜并不知道,一个月之后辛他们先锋战队就会被迫踏上决死之行。
在同一片天空下,连对方的长相都不知道。
「虽然革命祭本身才刚要开始,但我们接下来可能得忙著做训练,以及练熟『狂怒戎兵』的使用方式……你听说过下次派遣的预定计画了吗?」
「嗯,下次应该是北方的沿岸诸国。说是『军团』据点的位置很棘手,第二与第三群无从进攻,要暂时撤退。」
沿岸诸国是位于联邦北方、联合王国东方的小型城邦。据说面对「军团」的威胁,他们跨越国家的藩篱团结起来对抗外敌;而机动打击群目前的作战部队于一个月前就屯驻于当地。
他们受任进行重点压制以击溃包围网,但却在因此现形的敌军据点陷入始料未及的苦战,最后不得不重新检讨作战计画。
「共和国应该……会为了维持威信而举办革命祭,但恐怕没那余力筹备烟火。那里的发电设施与自动工厂都重新建设到一半,而且听说北部领土的收复作战也因为『牧羊犬』太多而窒碍难行。」
不只是共和国,哪里都一样。
所以机动打击群才会出于职责,被投入各地难以实行的作战。在联合王国,他们必须于雪中突破重围,并强袭压制没有任何地图的敌军据点。目前负责作战的第二、第三机甲群虽然勉强成功,但也是被迫在北部沿岸诸国的战场上突破重围,只消走错一步就可能全军覆没。
今年的革命祭一定是去不成了。
就算去了也没烟火可看。
明年不晓得有没有。烟火也是,革命祭也是──共和国也是。
自己,以及辛……人类能不能活到明年还是未知数──……
一旦开始产生悲观念头,这种思维就会在脑中打转,占据脑海。蕾娜觉得这样不行,咬住涂上淡色口红的嘴唇,摇头赶走这种思维。
不会发生那种事的。因为他们说好了。说好要去看革命祭的烟火,说好等战争结束后要去看海。
所以在那之前,自己与辛都不能死,别人也是。
就在她哀求般地如此思考的瞬间,仰望著火星坠落的辛开口了:
「既然这样……」
演奏完进行曲之后,乐团再次开始演奏华尔滋。
这是一首速度和缓的慢华尔滋。是一种适合为宴会收场,彷佛邀人进入安稳的梦乡,彷佛惋惜喧嚣的余韵,让人有些心痛的旋律。
从时间来看,这应该是最后一首了。是在这个国家、这一夜的最后一首。
彷佛被这份哀痛推了一把,辛开口说话。
不用急著说,话语就自然地脱口而出。
彷佛积雪融化,变成滋润原野的河流般。
纯属自然。
「既然这样,那就等下次的机会──明年的革命祭再去看吧。明年不行,还有下次。等到可以举行节庆时,总有一天……」
两年前,在那烟火之夜。
那时辛明知不可能实现,仍回应了蕾娜的邀请。
因为知道不能实现,所以对蕾娜想与他共同欣赏的心愿,他没有给予明确的答覆。
甚至不是真心想看。
现在不同了。
「因为现在──这已经不是无法实现的愿望了。」
辛超越原本注定一死的命运,活了下来。
而且她让辛知道,他可以活下来。
也让辛知道他可以有所追求──追求未来。
是眼前的她让辛知道的。
她帮助过辛无数次,一次又一次地拯救了他。
而且有些时候,一定连辛都没察觉。
辛的视线离开天空,转向了她;辛什么都没说,那双白银的眼眸却像受到吸引般回望他,与他四目相接。
他像是思慕难舍般,呼唤了她的名字。
「──蕾娜。」
「等到可以举行节庆时,总有一天……因为现在──这已经不是无法实现的愿望了。」
蕾娜受到吸引般回望,与认识以来最真挚的血红双眸四目相接。
那种深沉让蕾娜心跳漏了一拍。
盘旋脑海的不安或恐惧像是一场幻觉般渐渐消失。
只要你这么说,那一定会实现。无论乍看之下有多不可能,必定都会奇迹般地实现。
蕾娜由衷这么认为。
彷佛星光在夜里闪烁。
彷佛百花在春天绽放。
就跟那些现象一样,蕾娜由衷相信必定如此,如同天经地义的真理。
她自然而然地吸了一口气。
蕾娜无意识地举起双手,在胸前紧握。
要说就趁现在。要传达心意──除了此时此刻没有更好的机会。
告诉他:我喜欢你。
等战争结束后,能够放烟火庆祝革命祭的时候;到时候,请你跟我一起去看烟火。
虽然不知道得等到何时,但我还是想与你一起。如果可以,愿能永远与你一起。
她想说出这些话,才刚开口时……
「──蕾娜。」
他的呼唤让蕾娜把话吞回去。她倒抽一口冷气,呼吸就此暂停。
不知为何,她知道辛将要说出很特别的话。
忽然间,蕾娜突如其来地感到害怕。
她不敢听。辛接下来要说的,将会是决定性的一番话。
这些话将会破坏掉他们至今的关系,破坏掉他们虽然总是笨拙地互相误解,但却奇特地自在舒适的暧昧关系。
这些话将会破坏那种关系,并将它改变成另一种关系。
或者也有可能只是破坏,而无法催生出任何新的关系。
变化与破坏,是不可逆的过程。
一旦听到就无法回到从前。她不敢听。
那是一种让人浑身发冷的恐惧。
可是。
不听不行。
不听不行。
因为,辛一定比她更害怕。主动做出改变,说不定可能造成无法修复的破坏,却仍踏出一步试著改变的辛,比只是等待的蕾娜要更害怕。
况且如果不听,蕾娜一定会更后悔。
蕾娜在胸前紧紧合握双手。她倒抽一口气,就这样忘了呼吸,抿紧嘴唇等著他。
继而,辛说了:
「我──很庆幸能遇见你。」
告白的声音当中,蕴藏著千言万语。
涌起的感情没有单纯到能赋予其名称,所以辛直接用声音表达出来。他将那份感情化为言语,集聚于这一句话上。
他虽然觉得这还
不足以表达心意,但恐怕再怎么找也找不到能完全表达己意的话语。所以他只能用不足的话语来表达,这让他既焦急又不放心。
「要不是有你在,两年前我在第一战区诛杀了哥哥后,一定会认为已经战斗到底,就那样接受死亡。打倒了电磁加速炮型后,我一定已经失去了战斗的理由。在龙牙大山的熔岩湖,我也不会觉得非得回来不可。一直以来都是你救了我。」
辛发誓将并肩奋战并先一步死去的战友,带到自己的终点──所以,他成了被所有人拋下的存在。只有自己的记忆无法托付给任何人,本来只能由他自己背负著逝去。
当辛认为可以托付给「她」的时候──那的确成了无可取代的救赎。
自从两年前,在第八十六区开始,当时连长相都不认识的她已成了辛的支柱。
一年前,在火照之花盛开的原野,一路追来的她所说的话让辛获得了战斗的理由。
一个月前,在雪山战场,她接受了辛唯一期望的未来。
「因为有你在──我开始觉得,自己可以活下去。」
蕾娜感觉到自己热泪盈眶。
是呀。
是呀──辛。
我也是。
因为遇见你,我现在才会在这里。
你让我得知了「黑羊」与「牧羊人」的秘密,而得以为大规模攻势做防备。得以知道我们逼迫你们背负的,我自以为很清楚其实根本视若无睹的世界的冷酷。得以知道自己有多丑陋。
不只如此,你还让我看到了值得追随的背影、让我希望能共度困境的人。
「因为有你在,我才能逃离第八十六区。」
因为有你在,我才能够不再是白猪。
是你让我──让现在的我得到生命。你的话语成为我明确的一部分,在我的体内呼吸。
所以……
是你改变了我,赋予了我生命。
是你。
「我喜欢你。」
这句话流畅无碍地化为声音,让辛由衷感到安心。
这就是他想传达的话语,是他认为必须传达的话语。如果到这时候连这句话都说不出来,那么话语也就不具意义。
辛好几次得到她的拯救。
这渺小的话语……足以回报她的心意吗?
就连这样的心愿,她都会愿意回应吗?
一想到这些就让他害怕得头晕目眩──但他还是说了。
「我想带你看海……想与你一起看海,一起看那些没看过的事物,看那些在战争封锁下看不到的事物。我想与你,看见同一片景色。」
这话……
也就是说……
「我想待在你的身边,想与你共度人生。如果可以──希望永远如此。」
蕾娜什么都没说,只是大大睁著她那银色眼眸。
她无法以话语表达,无法以言语形容她的感情。
我也是。
我也希望能永远……
跟你在一起,跟你一起走。
走到你的结局,走到我的终点。
不是背负著记忆与名字,不是让你背负著我的记忆与真心。
而是与你……
共度人生。
蕾娜欣喜若狂。不是因为辛喜欢她,也不是因为辛愿意向她表白。
而是两人怀抱著相同的感情,令她欣喜若狂。
所以……
她必须回应。
她必须回应。
她必须回应。
要比光速更快。
彷佛受到这份情感的驱策,她还来不及说话或思考,身体已先动了起来。
因为,用讲的太慢了。
用话语一定不足以表达。
比起「这么」做,话语一定连几分之一的心意都传达不成。
双方之间,只有连一步都不到的短短距离。蕾娜踏进那段距离,让它归零。「咦……」辛睁大双眼,蕾娜伸手抓住他的肩膀不让他逃走,踮起了脚尖。
约有半颗头的身高差距,由于今天蕾娜穿了较高的高跟鞋而缩短许多。对著那个位置比平时要近的嘴唇……
她轻啄般地,吻了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