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①

台版 转自 轻之国度

轻之国度录入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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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样子,这一生应该是无聊透顶。大人都说「十几岁是最快乐的时代」,就是最好的证据。竟然会羡慕这种平淡无奇的日子!我竟然永远不可能从现在的地点往上浮升!

我一直以为周围的人也都跟我有一样的危机意识,不过事实却非如此。他们都有各自的办法,让自己能够勉强接受现实。譬如读书,譬如听音乐,譬如热中运动,譬如专注于学业,藉由这些方法来安慰自己。

遵守一定的规则,得到一定的能力,只要没有遭遇极度不幸就能活下来。我会觉得食物很美味、睡眠很舒服,但不论做什么都很无聊。太无聊了。

每天早上吃饭、上学、进入规定的教室、坐在规定的座位,不跟特定的人进行有意义的交流。既没有友好关系,也不会彼此伤害。

我只是盯著桌子,等候时间流逝。「无聊」受到刺激,就会变得更明确;扭动身体,就会使疼痛更剧烈。只要静静待著,就能把它当成单纯的既存事物,设法撑过去。我静静地注视著栖息在自己心底的「无聊」。

我张开眼睛,迅速环顾四周。这间教室里聚集了三十名毫无特色的孩子,没有一个是特别人物。包含我在内,个个都是无趣的家伙。

我跟这些家伙的差别,就是我在生活中没有忘记自己的无趣。其他人总是以某种方式为人生增添色彩,误以为自己是特别的存在。我对他们一视同仁地轻蔑。

我感到走投无路。对于只能感到走投无路的自己,以及连走投无路的感觉都没有的那些家伙,我心中产生怒火。

持续为自己的无趣感到愤怒的现在,据说就是人生最高潮。

真是太蠢了。

喂,拜托。

不论是谁都可以,把我连同这份心情一起带走,远离这个没有意义的地方吧!

以前我在无所事事时,会大量阅读书籍来打发时间,也因此累积各种无用的知识,不过并没有更多的收获。专门书籍与非小说类书籍虽然也好不到哪去,不过尤其是他人想出来的故事,完全不可能带来希望。

「铃木,从第五行读到下一段。」

「好的。」

我回应老师的指示,拿著国文课本站起来,朗读被指定的部分。我不会反抗。看到班上以不良少年自居的家伙挑衅地说「好麻烦」,我就会觉得他们完全不了解。如果怕麻烦,就应该依照指示行动。随波逐流是最能单纯地推动时间的方式。既然没有选择请假、为了某种理由来上学,那么就只能藉由这个方式来减轻麻烦。或者他们根本不觉得麻烦,只是想要引起注意,以为可以藉此减轻自己的无趣程度,那就更低等了。

上课迟早会结束。午休前有四节。光是坐著听人说话,肚子也会饿,所以我每天都会去学校餐厅,独自坐在空位上,把当天随意选的食物放入嘴里。我总是心不在焉地吃著跟实际想吃的有些落差的东西。

用餐结束后,我也没有特别流连,直接回到教室。我在嘈杂的教室中坐在自己的座位,周遭的家伙就会稍微拉开距离。说实在的,我感到很庆幸。彼此就算积极交流,也不会有任何好处。

接下来就跟早上一样,默默地忍受无聊的痛苦。通常总是能够忍耐成功。

「喂,铃木。」

今天中途出现干扰。我前面座位的女生───田中───横向坐在椅子上,一脸无趣地看著我。从她的嘴巴到纸盒包装的果汁,有一根吸管连结。

「你活著有什么乐趣?」

别开玩笑───我心想。我讨厌她明明不经思考、却提出一语中的的问题,而且还一副「懂得乐趣的自己过著比你更高尚的人生」的态度。

「没什么。」

「你不要发飙行不行?你放学之后都在干么?」

「在跑步。」

「跟谁?你没参加社团吧?」

「自己一个人。」

「搞什么?你是运动员吗?」

「不是。」

「笨蛋,我当然知道。你为什么不去找更有趣的事情来做?铃木,你老是盯著桌子,看到你的脸,连我都要变得阴沉了。」

别多管闲事。我没有造成任何人的困扰,为什么还要顾虑他人的心情来生活?被这种跟所有人装熟来证明自己价值的庸俗同学搭讪,我也会觉得无聊程度有增无减。

「没什么有趣的事情。」

「好阴沉。」

看到田中夸张地皱起脸,我差点要叹一口气,但还是忍住。我不打算轻易在班上树敌,否则不只是无聊,还会变得麻烦。

「不过关于『无聊』这一点,我也有同感。好想快点离开这种乡下地方。」

我打心底觉得这个意见很蠢。

这里是乡下或都会并不重要。搭电车或开车,顶多一小时或最多两小时,这样的时间根本无关紧要。在这段时间内,我们能做出一件特别的事吗?不论在什么地方,你跟我都是无趣的人。

我移开视线,表示不想再继续交谈,但田中似乎还想利用我来打发时间,假装自言自语,寻求我的反应。

「喔,本班个性阴沉的女性代表回来了。」

田中望著教室后方,以不怕被听到的声音这么说。不用回头,我也知道她指的是谁。

「铃木,你跟她是阴沉伙伴,没有彼此聊天吗?」

这家伙要怎样才满足?这世上充斥著无意义的问题。

「没什么好聊的。」

「也许你们会谈得来。你们两个总是盯著桌子,可以聊聊哪张桌子的表面比较漂亮。」

我讨厌为自己说的话发笑的人。

阴沉伙伴───我知道从外部来看,我和(应该是)刚刚走进教室的斋藤是一样的,但即使把两人兜在一起也没有任何意义。

前面座位的田中总算对我厌倦而离开。我默默地等待,午休时间就结束了。扫除时间,本周我负责整理教室。我适度地把地板和黑板弄乾净,适度地排好桌子。如果没有其他人来做,为了生活就必须要扫除。一开始就不追求趣味的工作,对我来说非常轻松,比午休时间更能稳定心情。

后来我又撑过第五节与第六节课,结束放学前的道别,便毫不留恋地踏上归途。大多数的班上同学都因为得到自由而放松,有几个人则为了接下来的社团时间而紧张,每个人都会在教室里流连几秒钟。也因此,就结果来说,只有我和另一个人毫不浪费时间地走出教室。

虽然会有某一方看到另一方的背影这样的差异,不过我们在走廊上从来没有产生过任何交流。

由于我们的座号相近,因此在鞋柜区,晚到的人必须等先到的人换好鞋子。

今天是斋藤先到。她并没有特别匆促地换鞋子,而我则默默等候。虽然有时立场会逆转,不过几乎每一天,我们都会在这里共度几秒钟。两人没有交谈过。

斋藤默默无言、头也不回地离开之后,我也默默地换上鞋子。

我跟斋藤会谈得来?那家伙的心中,一定也只有和其他家伙差了零点几公厘的无趣。班上有人能够分享同样的心情而得到救赎───在这世上,至少对像我这种毫无特色的人来说,这种事绝对不可能发生。不论是奇迹、命运或特别事件都不存在。

「啊,香弥,你回来了。」

回到家,母亲正要出门。她穿著丧服。

「我回来了。」

「幸好你赶上了,妈妈现在要出门。外公的妹妹过世了。你应该没见过她,不过我要去参加守夜。你可以转告哥哥吗?」

「我知道了。」

「我会很晚回家。晚餐在冰箱里,微波加热之后再吃吧。还有点心。」

「嗯。」

「我会在你的生日之前回家。」

「嗯───小心不要被发现(注1)。」

我送走母亲之后,走上很普通的独栋房屋的二楼,在自己的房间放下书包。我脱下制服,换上运动服,下楼梯到一楼打开冰箱,看到冰箱里有甜甜圈的盒子。这东西需要冷藏吗?我边想边拿出盒子打开,挑了热量看起来最高的甜甜圈。我需要跑步的热量。

我在静悄悄的家里,坐在客厅的桌子前吃甜甜圈。我们家是那种随处可见的家庭,父亲此刻正辛勤地工作,哥哥上午去大学,下午努力打工。母亲出门后,这个时间除了我以外没人在家。他们过著平凡的生活,每一天都过得还算快乐,然后对最年幼的我说「十几岁是最快乐的时期」这种放弃人生的鬼话。

这时我忽然想到少了什么,便起身去打开放在客厅角落的收音机。平常母亲总是边听收音机边做家事,因此我回家的时候,收音机随时都是打开的。由于在这样的环境长大,相较于无声,收音机播放时感觉比较不会听见多余的声音。打开收音机时,正在播报战争相关的新闻。最近的广播都是这个话题。

我感觉嘴里的水份被甜甜圈吸收,便从冰箱拿出牛奶,倒入杯子里喝。我从小就满

喜欢喝牛奶,或许因此而得到高于平均的身高。遗憾的是,对高个子有利的运动并没有让我产生兴趣。

因为肚子饿,所以感到美味。吃终究是为了生存。或许有人会觉得,既然无趣就没有活下去的意义,但是我目前并不打算自杀。对于死亡,我当然会感到恐惧,不过更重要的是,现在死了也很无趣。如果我现在死了,只会被前面座位的田中那种人说「我就知道他会自杀」,没有任何意义。

我休息了三十分钟左右等待消化,然后关掉收音机与电灯,穿上慢跑用的运动鞋出门。我在家门口拉筋之后,开始走路,然后逐渐加快速度。路径每天都一样,往山的方向前进。我不会为此烦恼。我是为了预防万一而姑且锻炼身体。当然也不是没有些许的爽快感。

跑步时,脑袋放空的时间和想事情的时间会交互来临。在想事情时,通常是在想该如何脱离如此无趣的每一天。从国中开始,我在跑步时只要想到什么,就会去尝试;譬如模仿不良少年的举止,突然去参观社团活动,或是与音乐共同生活。我会持续到为自己感到失望,觉得「原来就只有这样」,然后又开始跑步、思考,重复同样的过程。这回要来做什么?

在隆冬跑步时,感觉就像在社团忍受严苛的练习,不过到了二月下旬,气温适合跑步的日子也越来越多了。

我在熟悉的乡间道路跑步,到了作为目标的铁塔折返,总计大概跑一个小时左右。回程我在气喘吁吁的状态中,跑入途中的林子里做最后冲刺。我爬上没有铺装的路径,不久之后来到坑坑洞洞的柏油路。沿著道路前进,就到达一个公车站。那里就是我慢跑的终点。

已经没有使用而生锈成褐色的公车站牌,贴著不论等多久都不会来的公车时刻表。明明已经没有需要,旁边仍矗立著一座铁皮屋般的候车亭。我照例打开拉门,进入里面坐到长椅上。

我调整呼吸,等到心跳稳定下来,候车亭里就只能听到鸟叫声。眼前的柏油路没有任何车辆经过。几年前绕过这片树林的全新道路完成后,大家都选择使用那条路。

我之所以选择这里作为终点,最大的理由就是因为没有人会到这里。我自己也无法说明这种感觉,不过我很讨厌被人看到自己结束跑步的瞬间。在跑步时或出发时被看到,我还不觉得怎么样,但是只有结束的瞬间,我想要保留给我自己。

第二大的理由,或许可以说是我心中的妄想,总觉得只有在这里,我可以尽情幻想。当我独处时,就觉得即使是最荒谬的念头也能够被容许───譬如坐在这种地方,或许有一天会有奇妙的公车驶来,把我载走。我当然知道奇幻故事不会发生。我知道像这样梦想的自己,就跟在教室里自我安慰的那些家伙同样愚蠢。所以我不会在其他地方幻想。只有在这里,我才会放纵自己───一天两次,在我能够真正独处的这里。

不论是谁,都有幻想的地方吗?不,应该没这个必要。

我静静地在这里待到停止流汗,当心情的节奏也得到调节之后便站起来,走出候车亭,再度认知到无趣的自己。蜿蜒曲折的柏油路左右两边都没有人影。

我走了三十分钟左右到家,哥哥已经回来了。我在客厅跟他打了没什么特别的招呼,然后转告他母亲的留言。

「咦?香弥,你的生日是今天吗?」

「明天。」

我并不打算反抗除了无趣之外恰如其分的家人。我简短地回答之后,就上楼到自己房间换衣服。吃晚餐之前,我查了在慢跑时想到的下一个挑战项目:登山。与人竞争、或是挑战人类过去纪录的运动,除了能够留名青史的人之外,其他人去从事也没有任何意义,不过以自然为对象或许不错。如果能够亲眼看到平常生活中看不到的景象,自己内心或许也会产生改变。当然也可能不论看到多美的风景,我都只会产生「不过如此」的感想。

当我在网路上看到一直爬山而达到无人能及的境界的和尚时,肚子开始饿了。

我走下楼梯到一楼,吃了母亲准备的晚餐,多少也能感受到美味,并再度和哥哥进行无关紧要的对话,然后回到自己的房间。过去双亲曾经担心我一直窝在房间里,不过最近已经没有特别在意了。他们知道我每天晚餐后都有固定行程。

这回我在房间查了一小时左右登山需要的用品,然后再度换上运动服。接著我下楼到一楼,前往哥哥所在的客厅。

「我出去了。」

「嗯,小心不要被发现。」

我不理会他心不在焉的回应,到玄关穿上运动鞋,出门之后感到还是很冷。不过相较于前一阵子必须穿更多衣服才能在晚上出门,现在已经舒服多了。

我朝著傍晚跑过的方向再度踏出第一步。家人似乎以为我每天晚上都去空旷的地方慢跑,但其实不是那么回事。自从我了解到我只要待在房间里,就会被莫名其妙地操心与关注,为了躲避家人团聚的时间,我便开始花很长的时间在黑暗中走路。

跟傍晚不同的地方除了速度之外,还有一点:这回我会直接前往那个公车站。我不会穿过树林,而是慢慢走在路灯稀疏的柏油路。

路上还有住家时,我可以不用想太多继续走,但是当周遭逐渐变暗,只有间隔很远的路灯与空屋,以及偶尔经过的自行车时,走路时就得稍微留意四周。为了避免被车撞到,我在手腕上戴了微微发光的手环,不过如果边走边发呆,就有可能自己掉入水田或旱田里。即使想要求救,也不知道什么时候会有人路过。

话说回来,我几乎天天走在这条路上,因此今天也毫无问题地到达那座树林。我在路灯俯视之下,走在漆黑的柏油路上,不久就看到公车站。

公车既然不来,大概也不需要亮光。公车站位于两盏路灯之间的正中央一带,刚好在最暗的地方,可是照亮公车站的却只有月亮。打开候车亭的拉门,里面有日光灯的开关,但是我从来没有开过,因此甚至不知道它会不会亮。

候车亭里可以挡风,所以冬天时的体感温度会比外面来得高。我关上门,坐在几乎看不见是否在眼前的长椅。

我盘起腿,取下手腕上的手环,放入口袋里。手环的光在黑暗中很碍眼。

除了一片漆黑之外,很难找到其他形容词来形容候车亭内。外面隐隐约约发亮,更让我感觉这个地方和无趣的外面属于不同的世界。

这里是我唯一被容许幻想的地方,一天只有两次、可以纵容自己无趣本性的时间。

为了等候有可能来迎接我的某样特别事物,我静静地闭上眼睛。

已经失去用途的公车站之所以还留在这里没有撤除,其实是有理由的。原因在于这座乡下小镇流传的奇妙传说。不再使用的建筑物,必须保留一阵子不能破坏。这是因为祖先可能会使用人迹罕至的这些地方。当祖先下凡到人间,有可能需要这些地方。也因此,我们的小镇上零星分布著一栋栋外貌阴森的空屋。

传说的起源以及流传至今的理由都不重要。多亏这个愚蠢的童话故事,让我每天能够独自一人得到心灵的休憩。

不过就算是为了让心灵休憩,也未免太轻忽了。

我在候车亭里不知不觉地睡著。

过去我也曾经昏昏欲睡,但今天大概是因为天气变得暖和,再加上昨天睡得不好,总之当我醒来时,才惊讶地发现自己睡著了。我从口袋取出手机,又吃了一惊:我已经变成十六岁了!

母亲大概已经从殡仪馆回来,手机接到几通电话和简讯。简讯内容掺杂著担心与说教。我输入回覆的内容,说了一半实话,告诉她我在公园长椅上休息时不小心睡著,现在马上回去。输入完我就传送给她。

到了半夜,候车亭的寂静与黑暗似乎更加浓密,让我产生彷佛还在睡觉的错觉,精神感觉很恍惚。

我感觉到呼吸好像稍微偏离了自己的身体,便试图调整。我虽然说会马上回去,但是要离开幻想的场所、回到外面的世界,需要做一些准备。我必须调适自己内心的节奏去配合外面才行。

我缓慢地呼吸,等待身体逐渐适应这个世界。

我站起来,踏出脚步,彷佛是要拂落缠绕在身上的黑暗孢子。接著我朝拉门的门把伸出手。

「你每天都要去哪里?」

我听到声音。

放在门把上的手弹起来,让门发出摇晃的声音。

我急促地吸入空气,肺部感到疼痛。

心跳变得剧烈。

我有一瞬间陷入恐慌,在黑暗中站不稳,伸手贴在墙壁上支撑身体。掌心感受到粗糙的触感,不知是灰尘还是墙壁碎片纷纷洒落在地面。

冷静点───我在脑中告诉自己。

我把气吐尽之后,再次吸气。

刚刚那是什么?

我听见声音。

声音从右边传来,应该是女人。

会不会是我听错了?有可能。也许我睡昏头了。

我是不是应该直接出去?

就在我思考的时候───

「我今天才知道,原来你也会睡觉。」

这回

我清楚地听见了。这是有些沙哑的女性声音。

我感到背上起了鸡皮疙瘩,神经彷佛在沸腾。

这是什么?

我一开始想到的是幽灵。听过太多次的传说故事也助长了这样的想法。在这么老旧的候车亭,又是在半夜,应该是幽灵出没的最佳时机。不过我有疑问:为什么之前没有出现过,现在才突然跑出来?还有一点:就算是幽灵,像我这样普通的人能听到声音吗?

接著想到的可能性,就是在我睡著时,有人来到这里。不过对方的目的是什么?

我卯足心力控制变得凌乱的呼吸与心跳。

我思索著该不该回头。现在这个时刻或许就是分水岭。我会不会在回头的瞬间遭受危害?

我感到恐惧、烦恼,但立刻就得到结论。

我是白痴吗?

实在是太愚蠢了。

有什么好烦恼的?

该做的事只有一个。

我想到每天自己都在想什么。

我明明在等待。

每天晚上,我来到如此荒凉的公车站,一边对无趣的自己感到恶心,一边在等待某样东西降临。

而事情毫无预警地突然发生了。如此而已。

至少要确认发生什么事才行。连确认都没有确认就离开这里,日后抱著后悔的心情活下去有什么用?

我再度深深吸了一口气,然后吐出同样份量的空气。

在此同时,我心中也充满了恐怖的想像。老实说,我此刻双腿发软。我缓缓地、以避免被对方察觉到的慎重态度回头。

黑暗中,没有看到像是人类的东西。

也没有像是动物的东西。

然而那里的确有某样东西存在,只是不知道那是什么。

我凝神注视。

黑暗中飘浮著绽放淡绿色光芒的小小物体。

在这座候车亭里,没有照亮东西的光源。也就是说,某个会自己发光的东西飘浮在那里。

长椅上方几十公分的高度有两个,比长椅座面稍微高一点的地方有十个,地面附近有九个……不,有两个看起来像是重叠在一起,所以这边也是十个。

上面两个和其他二十个的形状不同,动作也不同。上面那两个是什么?接近椭圆、类似杏仁形状、并排在一起的那两个东西,有时候会同时消失。其他的光点则稍小,呈圆形,看起来像规律的虫子般蠕动。

刚刚说话的就是这些东西吗?

这些小小的光点怎么看都没有要加害我的样子。我鼓起勇气接近它们。

「怎么了?」

我又听见同样的声音,全身起鸡皮疙瘩。

我停下正要前进的脚步。声音是从正面传来,很明显地是对我的行动发出的问题。

对方说的话具有意义。有办法对话吗?

我吞下口水,尝试主动开口说话。

我犹豫著该说什么。

「谁在说话?」

对于我发出的声音,对方出现了反应。我听见人类吸气的声音。接著二十个小圆形开始蠕动,上方的十个移到稍高的位置,并改变排列顺序。位于高处的两个发光体则变得比先前更大,从椭圆形变得接近圆形。

「为什么?」

女人的声音听起来好像很惊讶。上面两个发光体以红绿灯闪烁的频率反覆消失又出现。

我不理解这个问题的意义,只好沉默不语,再度听见吸气的声音。

「你听得见我的声音?」

「……听得见。」

上面两个光点再度变大。较小的二十个光点当中,上方的十个有半数靠近上面的两个,变成纵向排列。

「为什么突然───」

随著声音,上面两个再次闪烁了几次。一闪一闪。

一闪一闪。

「你活著吗?」

「我、我活著。你呢?」

「我还活著。」

双方可以对话。

她问我是不是活著,或许以为我是幽灵吧?另一方面,只凭光点无从得知说话者是不是生物,不过根据这个说法,对方似乎也活著。

我暂时假定对方是某种生命体,试著提问:

「你在哪里?」

「哪里?───这里。」

声音回答。到底是哪里?

「你是……昆虫之类的吗?」

「昆虫?我是人类。」

怎么看都不像人类。一颗颗光点连结在一起摇晃。

「怎么看都不像人类。」

我老实说出来,对方便沉默片刻。我以为这句话让她感到不愉快,不过她似乎是在思考。

「在我眼中,你看起来像是人类。」

「我是人类。」

「在你眼中,我看起来是什么样子?」

我对她说明我看到的景象:在我胸口的高度有两个椭圆形的光,在比长椅座面稍微高一点的地方有十个连在一起的小光点,接近地面的地方也有同样的十个光点。

「原来如此。」

我原本无法预期会得到什么样的反应,不过对方的声音听起来好像能够理解。上面的两个光点同时纵向晃动。

「你看到的是我的眼睛和指甲。」

「眼睛和指甲?」

这个意想不到的回答让我屏住气息。

我再度凝神注视。

听她这么说之后再仔细看,上面两个似乎在光芒当中也有层次,就像白眼球和黑眼球。

偶尔会消失,是因为眨眼睛?变大是因为睁大眼睛?

刚刚纵向晃动的动作,是在点头吗?

指甲各有十个,就是手和脚的位置?

假设是眼睛和指甲,那么身体其他部位就是在黑暗中变得透明。以姿势来说,应该是坐姿吧。

我想到会不会是隐形人。不过当我询问,对方立刻回答「我是普通的人类」。哪里普通了?基本上,我连对方是不是真的人类都不知道。

「没想到你竟然能听见我的声音。」

对方并没有说明为什么只有眼睛和指甲能够被看到,只是如此低语。我思索这句话中的意思。

「……你一直听得到我的声音?」

「嗯。」

据说是眼睛的光点上下摇动。又点头了吗?

「昨天为止,只有我听见你的声音。不论我说什么,你都没有╳╳。」

「咦?」

我没有听清楚话中的某个部分,感觉就像是被收音机没对准频道时产生的杂音干扰。

「结果到了今天,你突然╳╳,让我吓了一跳。」

又来了,好像电视杂讯般的声音。从前后文来推断,应该是和先前同义的词没有听清楚。

「我突然听到你的声音……」

我老实这么说,眼前的女人(应该是女人吧?声音听起来是女人,就姑且这么称呼)就提出「为什么」这个自然的问题。

「你刚刚说我是隐形人,也就是说,我的外貌除了眼睛和指甲以外,没有被╳╳看见吗?」

「除了发光的部分之外,都没有看到。」

我指向发光的部位,上面的两个光点便往下移动。「哦。」我听见若有所悟的回应。由于不知道嘴巴在哪里,因此声音感觉突然传来,必须聚精会神才能掌握意思。而且又有杂音干扰。

「在那些发光的部位之外,还有身体吗?」

「那当然。」

我不知道能不能相信,不过姑且相信的话,就不难从所谓的眼睛和指甲想像出模糊的整体轮廓。从眼睛的位置来看,手脚的长度以人类而言并不会感觉不自然。

「在我眼中,你的身体看起来╳╳。」

又来了。

「我没有听清楚你说我的身体怎么样。」

「╳、╳。」

她似乎刻意放慢速度发音,但是我还是听不清楚。这个杂音到底是什么?

「如果我说『很清晰、很明确』,你听得懂吗?」

「哦,我听懂了。你的话当中,有些地方我没办法听清楚。呃,也就是说,我虽然只能看到你的眼睛和指甲,可是你可以看到我的全身?」

「嗯。在你听见我的声音之前,我就看得到你了。我一直看著你出现在这里、什么都不做、然后消失,还以为你是死者。虽然你都不回答,可是我还是会对你说话,所以刚刚才会吓到你。」

眼睛的光消失了稍久的时间。我现在可以理解对方比我冷静的理由。

「为什么我只能看到眼睛和指甲?」

如果相信对方的话,那么太奇妙也太不公平了。

「……仔细想想,或许也很正常。在这么暗的地方,没有发光的部分当然看不见。反而是我能看到你的全身比较奇怪。」

「这么暗……」

不对,不是这样。在眼睛和指甲的后方,我可以依稀看到墙壁和长椅。很明显地,她的身体此刻并不在这里。

我试著提出建议:

「即使点灯也看不见吗?」

「我们被禁止点灯。」

「禁止?被谁禁止?」

「当然是被国家。你不知道╳╳

╳吧?」

她喃喃地说「我有好多事想要问你」,接著张大据说是眼睛的光点看著我。

「啊!」

原本一直很冷静的她突然发出恐惧的声音,缓缓地将发光的指甲下方的手放在眼睛旁边,看起来似乎是在遮住耳朵。

「警铃在响。我差不多该走了。」

我没听见警铃。我把注意力转移到外面,仍旧没有听见。

「再见。」

我听见的是突如其来的道别。

「咦?」

「我该走了。因为我还活著。」

「等、等一下……」

突然的相逢,突然的离别。我什么都还不知道、什么都还没有感觉到,但不知为何,我对于如此特别的时刻即将逝去感到即刻的恐惧。

「你不用离开吗?」

她以冷静的声音问。

「我、我还不用。」

顶多会让父母亲感到担心。

「我不知道你是从哪里来、要去哪里,不过如果还活著,我们应该可以在这里重逢。」

真的吗?特别的时刻会不会就到此结束,今后再也不会发生在我的人生当中?

我想像自己再度回到无趣的日常,只凭著预感一直活下去,不禁感到恐惧。

只有眼睛和指甲的她似乎完全没有这种想法。从眼睛移动的方式看来,她似乎是站起来了。她在离别之前又说了一次「再见」。从指甲的动作看来,似乎是往和我所在的位置相反方向的墙壁走过去,然后在碰到墙壁之前消失。话说回来,单从眼睛和指甲的光消失,只能说她恐怕离开了。

「喂。」

我试著呼唤,但没有得到回应。我再次同样地呼唤,仍旧没有回应。

她是离开了,或是不理会我?不论如何,看样子已经无法再交流了。即使想要对她说话,也没有任何意义。就当作是已经离开了吧。除此之外别无选择。

候车亭内再度剩下我一人,就如原本应有的状态。

在她离去之际,我得知(不,应该说是推测出)两件事。

第一,从眼睛的位置判断,她的个子应该和人类女性差不多,大约一百六十公分。除非她的额头上方很长,那就不一定了。

第二,虽然看不见身体其他部分,不过或许就像她说的确实存在。当她站起来改变身体方向时,有一只眼睛变得看不到了;或许是因为头部的存在,使得眼睛因为角度的关系而隐藏起来。

在黑暗静谧的公车站候车亭,我独自一人被留在铁皮屋中,内心感到慌张与兴奋。

我的心脏因为恐惧或运动以外的理由,毫不保留地高声跳动。

事情发生在仅仅几秒钟内。

刚刚那是什么?

发生什么事?

我处于呆滞状态,有好一阵子无法动弹,只是在脑中反覆播放刚刚发生的事,并且再三思索是否真的发生过。我不知道。也许是在做梦。如果是的话,那就太惨了。不过在此同时我也想到:凭我无趣的想像力,有可能创造出外观像那样莫名其妙的生物吗?只看得到眼睛指甲、类似人类女性的生物───

到底是什么?那到底是什么?在我眼前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我知道现在还不能盲目地感到高兴。

我甚至不知道还有没有下一次。她虽然说可以重逢,但是没有任何凭据。如果就此结束,即使刚刚的相逢是真实的,也和做梦没有太大的差别。

不论如何,我知道继续待在这里也无济于事。如果她说得没错,那么明天来到这里,应该又会遇到新奇的事件。

如果这是一场梦,那么我也必须醒来认清事实。我不能一直沉浸在特别的梦当中。我做出决断,这下总算走出候车亭。

我抓住门把拉开门,走到外面。外面虽然吹著冷风,却没有把我吹醒。

我仍旧站在这个世界。还早───明明知道现在高兴还太早了───

我带著不能给任何人看到的表情,在那里伫立几秒钟。

我不可能睡著。我在一夜未眠的状态迎接早晨,前往客厅,遭受和昨天回家时同样的斥责,同时也得到生日的祝福。

一如平常的早晨,我边听收音机边吃早餐,换衣服之后骑脚踏车上学。我很久没有通宵未眠,不过或许是平日锻炼体力的结果,我并没有感到太难受。如果真的想睡,就在下课时间补眠就行了。

昨晚发生了特别的事。即便如此,日常生活仍旧没有改变。我的心情似乎如实表现在脸上。我在从脚踏车停车场前往教室的途中遇到田中,在她看到我时立刻摆出漠不关心的表情,但她仍旧刻意对我打招呼,喊了声「哟」。看来她并不吝于将自己无用的精力浪费在无趣的家伙身上。

「嗯?」

「你为什么摆出一副臭脸?」

「我没有。」

这是谎言。我有。

「你有。脸那么臭,不会有女生想要接近你。」

这样正合我意,不过我当然不会说出来。

「没关系。」

「人长得帅就是这么任性。」

对于太过无意义的意见,我想不出该如何回答,结果田中不等我回应就离开。当我抵达教室,坐在我前面的田中正大声嚷嚷,向同学炫耀自己养的狗的照片。

就座之后,平常的我只是浏览著无趣的景象打发时间,但今天却不一样。我可以想著在候车亭遇见的那个女人。她会不会真的是幽灵?毕竟镇上也有类似的传说。她之所以声称自己活著,也许是没有发觉到自己已经死了。或者她也可能是外星人或未知生命体,不过在我读过的故事或体验谈当中,没有那种只有光芒的女人出现。

我试著凭自己的知识,对那个女人的真实身分做各种考察。虽然我甚至不知道还能不能见到她,不过反正在我的每一天当中,都没有任何有意义的事情发生;花时间思考有可能非常特别的事件,并不算是无用的。「思考」这回事,在变成无用之前都不是无用的。

首先要思考的,就是如果能够再见到她,要如何藉由这段相逢,让我的人生变得特别。光是见到一次非人类的存在,并不能算是特别的人生。必须要更进一步───譬如得到她传授绝无仅有的知识或资讯、设法利用在今后的人生,才会产生意义。我脑中闪过一个念头:假如她是幽灵,不知道能不能请她带我见识死后的世界。不过这样的情节未免太天马行空了。

不论如何,我都想要再见到她一面。

这一天我也像平常一样上完课。放学后,我比斋藤先到,让她等我换上鞋子。回到家之后,我又出门去跑步。能够见到那个女人的行动就只有前往公车站,因此没有必要采取异于平常生活的行动。

我依照训练菜单跑到公车站。在那里的当然是一如往常无人的公车站。柏油路将夕阳光线反射到候车亭里,完全没有幽灵出现的气氛。我像平常一样静静地在室内等候,但没有发生任何事。果然还是要等到黑暗的夜晚才会出现吗?或者她已经在这里,只是因为太亮,使我无法看到她?我想到这里,试图对她说话,但没有得到回应。既然没有任何反应,我等到接近晚餐时间之后便决定回家。

家里的人替我庆生,并送我可以测量心跳的跑步手表。我之前慢跑时没有特别留意,不过听说跑步时维持一定的心跳速度有助于锻炼体力,因此决定好好加以利用。

吃过晚餐之后,我和平常一样去健走。母亲提醒我,今天不要在公园睡觉。我虽然点头,不过出门时已经打算今天也要说类似的谎言。即使那个女人没有出现在公车站,我也打算等到半夜十二点之后。因为我猜想,也许她出现的条件就是限定在深夜时段。

当我到达候车亭,里面没有人。我坐在跟平常一样的位置,静静地等她。如果她愿意出现,不知会以什么模样出现。昨天她应该是坐在候车亭最里面、刚好在面对拉门的我右侧一带。那些光点会突然亮起来吗?或者跟昨天消失时反方向,从某处走到这里出现?

我虽然睡眠不足,却一点都不想睡。我没有打盹,静静地等她,终于等到十二点。虽然有些遗憾,不过我还是决定回家。我当然也累积了一整晚的恐惧,毕竟昨天发生的事是做梦的可能性,以及她再也不会出现在我面前的可能性增加了。

次日我也以同样的节奏生活,次日的次日也一样,然而她并没有出现在我旁边。

我感到焦虑。即使明知焦虑也无法改变什么,但却仍旧为了彷佛一直在搔痒全身的感觉而苦闷。周围的人似乎也察觉到我比平常更加烦躁,这几天田中等人都没有来找我啰嗦。

我觉得这也类似某种疾病发作的状态。即使想要改变心态来摆脱焦躁,在肌肤上蠕动的感觉却相当明确,不会消失。我知道治愈的唯一手段,就是再次见到她。否则的话,我也许会一直怀著这样的感觉,一辈子持续前往公车站。这是最糟糕的人生。

我一边期待她今天能够出现、一边又有些放弃地猜想她今天大概也不会出现,度过了这一天;和平常一样,到了晚上就出门前往公车站,打开

候车亭的拉门又关上。

「我们又见面了。」

我听到声音,看到淡淡的光芒,全身的骚动突然增加刺激,然后像奇迹般静止了。如此戏剧化的治愈几乎让我落泪。

「见到你实在是太好了。」

我以为这句话是我说的,但却是她的台词。

「我有几件事情想要问你。」

「我也有些事情想要问你,所以───很高兴见到你。」

我因为太兴奋,边坐下边说出很陈腐的台词,结果为此感到动摇。她以依旧偏沙哑的声音回答「嗯」。

「我以为你只会在更晚的时间出现。」

我说完之后检视手表,时间才晚上八点半。

「不一定每次都在同样的时间。而且╳╳╳也不只一个,所以我以为要更久之后才能再见面。」

我又听到上次的杂音,确实体认到那一天不是做梦,而是与今天连结在一起。

「很抱歉,我没有听清楚什么东西不只一个。」

「如果说『避难所』,你听得懂吗?」

「哦,这样说我就知道了。」

「为什么会有些词无法传达呢?会不会是知识不足的问题?」

这个说法感觉有些失礼。

「我不是指没听过那个词,而是指听不见。就好像被『沙沙沙沙』的杂音盖掉了。」

「那就更奇怪了。」

她依旧只显露眼睛和指甲,十片指甲横向排列在以人类而言是下腹部左右的高度,前后移动,或许是用手在摩擦膝盖。说到奇怪,能够接受这种外观的对象、甚至还想要进行对话的我,或许也很奇怪吧。不过如果为此犹豫,我的目的就永远无法达成,因此我勉强自己接受眼睛看到的现象。

「首先,我想要确认基本事项。」

我决定先搁置对方是否实际存在于这个世界的问题,先从最简单的问题问起。因为不知道有多少时间,因此必须赶快说出来才行。

「你究竟是谁?」

虽然是很蠢的问题,不过她并没有笑。

仔细想想,对某个人产生兴趣、想要知道对方的资讯,是我已经遗忘许久的感觉。

「我?你想要得到什么样的资讯?」

「呃,比方说……既然是人类,性别是什么?」

「我是女的。你是男人吧?」

看来「她」这个第三人称是正确的。

「对。年龄呢?」

「你是指出生之后过了几年的意思吧?」

「嗯。像我就是十六年。」

「我比较久一点,已经十八年了。」

也就是高中三年级,或是大学生吧。不过如果是幽灵,就只代表她生前的年龄,根本无从得知现在到底几岁。

我考虑了零点一秒该不该使用敬语,不过还是决定算了,继续向以这个年龄来说,声音有些沙哑的对象提问:

「你叫什么名字?我叫铃木香弥。」

「铃木香弥。这个名字听起来很特别。我叫╳╳╳╳╳╳╳╳╳。」

目前为止最长的杂音袭入我耳中。

「对不起,我没有听清楚你的名字。」

我担心她感到不高兴,因此道歉,但她并没有表现出不快的样子。不过或许是呈现在看不见的鼻子、嘴巴或眉间。

「名字也听不清楚?这样也许有点不方便。」

是吗?

「来决定名字吧。什么名字都可以,就用你觉得很普遍的女生名字来称呼我就行了。」

「普遍?」

「真的什么都可以。」

不论是不是幽灵,她能够以如此平淡的声音宣称自己取什么名字都可以(如果是别人的名字就算了),或许思考回路有些特别吧。

「对了,铃木香弥是个人的名字吗?没有家族的名字吗?」

「呃……铃木是姓,依照你的说法,就算是家族的名字吧。香弥是我个人的名字。」

「哦。香弥这个名字很简短、很容易称呼,不过也很特别。香弥,你是外国人吗?」

被还没有太多交流的对方直呼名字,让我感觉好像心脏边缘被抚摸一般。不,更重要的是───

「外国人?我是日本人。」

「日本?」

「日本。」

「日本?」

这样的问答没完没了。

「呃,就是这个国家的名称。」

我从没想过,在日本还会遇到必须说明这个国家叫日本的一天。

不过她似乎丝毫不在乎我为罕见的经验感到惊讶,一双发光的眼睛睁到最大。

「这个国家的名称?你是指,我们此刻所在的这里叫什么国家?」

她问了奇怪的问题。

「是啊。」

「这是怎么回事?」

她边说边以眼睛与指甲的动作显示正在思考中,然后张开看不见的嘴巴说:

「至少我所在的这个国家,名叫╳╳╳╳╳。」

又没听清楚。

「你没听见?」

她或许是从我的表情猜到的。如果是的话,就表示即使在如此黑暗的环境当中,她也能清楚看见我。我老实点头,她便同样地点头说「这样啊」。我从她的眼睛移动来掌握点头的动作。

「我们必须思考的事情有很多。」

「……什么事?」

「香弥,首先我必须告诉你,我没有听过日本这个国家,而且在我生活的世界里,恐怕没有一个国家叫日本。」

「咦?」

没有?我们此刻所在的这里明明就是日本。

我认真思索她的奇怪言论,她却突然有些大声地「啊」了一声。

「警铃响了,我得走了。今天比较短。」

她上次也说了同样的话。

「什么警铃?」

「上面结束了。」

我不禁抬起头看上方。虽然因为很暗而看不清楚,不过上方只有生锈而布满灰尘的天花板。

「什么结束了?」

「你果然连这个都不知道。是╳╳╳结束了。」

她虽然应该不是在嘲讽我,但是却也能听成这样的意思。接著她似乎站起来了。

「喂,等一下。」

「『战争』这个说法,你听得懂吗?」

「咦?」

我停下毫无意义地准备要伸向虚空的手。

「下次见面时,我再跟你说明吧。现在我得走了。也许我们───」

她(到头来还是没有决定要如何称呼她)这么说,然后朝向墙壁的方向。

「───不在同一个世界。」

她说完就消失了。

我虽然再度感到焦躁,但这回的等待时间比上次来得轻松。因为我已经知道有重逢的可能性。

在等待的期间,我思索著她话中的含意。没有日本这个国家、在战争中、生活在不同的世界───这些话是什么意思?我完全无法理解,只能先凭自己浅陋的知识思考。她的话和最近不断听闻、甚至到啰嗦地步的那场战争有什么关系吗?

对了,还有那一再出现的杂音,究竟是什么?就好像收音机突然没有对准频率一样。

「铃木,真难得。」

「啊?」

当我坐在教室的椅子,坐在隔壁座位的田中跟我搭讪。

「我是说,难得看到你在玩手机。你在干什么?」

「跟你无关吧?」

我这辈子都不会想要和田中互留联络方式。

「……我又不是因为觉得有关才问的。」

无关的话就不要来烦我───我虽然这么想,但说了也没用,所以就不予理会。田中如果想要毫无意义地去管无关或没兴趣的事物、过著遭人嫌恶的人生,那也是她的自由。那才是跟我无关的事。

我之所以在使用手机,是因为想要调查事情。我想要姑且先调查一下「普遍的」女生名字。「普遍」是她的说法,简单地说,就是常见的女生名字吧。我在调查的就是这个。虽然在调查,不过人气名字每年都会变化,感觉上并没有所谓「普遍的」名字。

如果是姓,大概就像高桥或佐藤。田中已经使用过了。不过基本上,要我去提议用什么名字称呼女生,感觉有些尴尬。既然她说什么名字都可以,那么乾脆就用佐藤就行了。

我一直思索著这种甚至不知道有没有必要性的问题,不久后与她重逢的日子就来临了。距离上次她出现在候车亭过了两天。

「香弥,我在等你。」

我一进入室内,还没看到淡淡的光就听到声音。

「我并不是每天都会到这个╳╳避难所,所以中间会隔比较久的时间。」

「你说的避难所是……?」

「接续上次的话题,我该从哪里说明呢?」

幸亏她很快就进入正题。

我关上门,坐在跟平常一样的位置。她大概是把双手放在膝上,指甲整齐排列,只有一双眼睛盯著我。

「我自己想过香弥到底是什么人,也有一些想法。你愿意听我说吗?」

「嗯。」

我没有拒绝的理由。

「呃,首先,在我们没有见面的期间,我利用╳╳╳调查───」

「抱歉,我没听清楚你用什么来调查。」

「这样啊。」

她似乎理解了什么,眼睛的位置上下移动。

「书本呢?」

「我知道。」

「我利用书本调查过,果然在我们的世界,没有日本这个国家。不论过去或现在都没有。」

从她的说法听来,不是概念的问题,而是根本不存在的意思。如果相信她的说法,那么她不太可能是幽灵。

「香弥住在不存在于这个世界的国家,不知道战争和警铃的事,听不清楚我说的一些单字,还有更重要的是───这是在我能够和你说话之前,就一直在意的事情───」

五片指甲接近我,其中一片更往我这边伸过来,让我理解到她正指著我。

「你的眼睛和指甲没有发光。」

她的言下之意,似乎对此感到相当不可思议。我盯著光点,然后想到那里是对方的眼睛,感到有些难为情,因此别开视线。

「从这些线索,我首先想到的是,香弥其实是我想像中的人物,你说的话都是我想像出来的。」

事实上,我也稍微想过同样的念头。

「不过我无从确认这个可能性。就算我在这里问你是不是想像中的人物、而你回答不是,那也有可能是我的想像。」

「嗯,从我的角度来看也一样。」

「你能够理解真是太好了。不过这一点也可能只是我的想像。」

虽然只藉由眼睛形状很难判断,也有可能是我的主观想像,不过我总觉得她好像笑了。即使看不见,但面对首度感觉到的笑脸,我心想她也许真的是人。

「接著我想到,之前我也说过,你可能已经死了。你虽然说自己活著,可是有可能已经死了,因为某种理由,使得╳╳停留在我的避难所。」

没有听到的部分,会不会是类似灵魂的意思?为了避免打断话题,我打算晚点再询问。

「不过这一来,就没办法解释你为什么会提到日本这个国名。所以和已经死了这个想法比较起来,从你之前给我的资讯,我找到了也许更接近正确的答案。」

原来如此,这个答案就是───

「就像你之前说的,我们不在同一个世界?」

「没错。我认为这是最╳╳的答案。」

「也就是说,你从别的世界来到我所在的这个有日本的世界?」

我以为她在说的是来自异世界的航行者之类的,逃入这间候车亭,但她似乎在摇头。

「我觉得这样说并不准确。我现在所在的地方是我的避难所。我应该先问你这个问题:香弥,你现在在哪里?」

在这里───虽然大概猜得到她问的不是这么理所当然的事,不过我还是不禁想要这样回答。

「这里是公车的候车亭。」

「公车?既然是候车亭,『公车』应该是交通工具吧?」

「公车当然是交通工具。」

「果然。」

什么意思?

「香弥,我还想要再确认一件事。你可以把右手伸到这里吗?」

我没有拒绝的理由,因此就照她的要求,将除了指甲还有明确实体的右手伸向她。我非常随意而粗心地伸出手,让我自己也吃了一惊。

没有任何心理准备就伸出去的右手,突然感觉接触到冰冷的东西。

「哇!」

我不禁缩回手。

刚刚那是什么?

我望向她,看到她的眼睛盯著我,应该是左手的一排指甲飘浮在我的手刚刚所在的位置。

「请你再伸过来一次。」

我听她这么说,便战战兢兢地再度伸出右手。我的手不知为何,很自然地形成握手的姿势,不过先前碰触到的冰冷物体并没有握住我的手,只是像在确认质感般,抚摸手掌与手背的表面。

「我可以摸到。香弥,你有感觉到被摸吗?」

「嗯。」

冰冷而纤细的东西,大概是手指吧。我的确感觉到那样的东西爬过我的手部表面。这回我稍微冷静下来,能够用视觉确认,看到光点跟随著被抚摸的感觉。我感觉到背上渗出汗水。

她确认了一阵子,结束之后光点离开我的手,但那触感仍旧停留在我的手上。

「谢谢。在我想到的两个可能性当中,有一个似乎比较接近正确答案。」

我正看著自己的手,这才发现自己心不在焉地听她说话。

「啊,这样啊。」

「我想到的可能性当中,大概是错误的那一个,就是我或香弥只有╳╳飞到对方所在的地方,看起来好像真的在那里,也听得到声音。不过这个想法并不正确。」

我为了避免听漏她认真说明的想法,集中精神,推测这次的杂音大概也是类似灵魂的意思。我试著想像她想要表达的意思,大概是类似投影机那样吧。不过就如她所说的,事情并非如此。

「因为我可以碰到香弥。」

「嗯,我知道你摸到我。」

触感仍旧留在我的手上。

「所以说,我想情况应该是这样:因为某种理由,我所在的避难所和香弥所在的场所连结在一起。虽然说两个地方连结在一起,不过彼此对于场所的认知却不一样。在你眼中,我是不是也好像在候车亭里?」

「没错。」

虽然只有眼睛和指甲。

「在我眼中看起来,你和我都在地下避难所。」

「怎么会……」

我并不是受到冲击,只是很讶异竟然会有这种事。不过如果她说的是真的,那么她之前说「上面结束了」,也是指另一个世界的情况吧。

「我认为这就是现阶段最╳╳的想法,你觉得怎么样?」

我觉得怎么样?我觉得很像虚构情节。她的想法简直就像童话故事。

然而刚刚我的右手真的被某个看不见的东西触摸,告诉我她是实际存在的。不过就如她说的,就连被触摸到的感觉也可能只是我的想像。

「我想到的是───」

我不知道她的说法是对是错,所以姑且先说出自己这几天来的想法。她自己也想过幽灵或幻想的可能性,因此我在自己想到的其他种种假说当中,试著提出她会不会是活在日本这个名称出现之前的人物这个想法。

「原来如此。我以为我们是在不同的世界,不过也可能是在同一个世界,只是时间差了一大截。比方说,也有可能是你的世界在更早的时代,后来发生了很大的灾难之类的,导致日本这个国家消失。」

她提出惊人的假说。不过这一来就能说明她提到的战争了。

「在我的调查中,过去也没有这样的国家,有可能是因为对战胜国不利,所以就从╳╳抹去日本这个名称。」

「抱歉,我没有听清楚你说从什么抹去。」

「如果说『历史』,你听得懂吗?」

「嗯。」

「另外我也想过,为什么有些单字你会听不见。仔细想想,我们能够像这样用语言沟通,其实是很奇怪的。」

的确。如果我们属于不同国家、不同时代,甚至如果真的属于不同的世界,那么我们能够使用几乎相同的语言毫无问题的对话,只有几个听不见的单字,实在是很不可思议。在现实中,光是地理上有一些距离,就会有完全不同的文化和语言,并且因此产生争端。

「虽然只是假说,不过假设有无数个不同的世界,彼此存在于不同的时代或场所,也许我生活的世界和香弥生活的世界刚好形成相同的语言系统,因此才会重叠在一起。在我的国家有这样的说法:『世界是从语言诞生的。』」

「……不是人类创造语言?」

「语言的力量或许强大到能够连结不同的世界。」

她的声音彷佛抱持著那样的期待。我心想,她虽然声音有点酷,但没想到却是个梦想家;接著我又为自己(即使只是一瞬间)竟无聊到相信从声音能够判断性格而感到厌恶。

「话说回来,为什么只有我会有听不见的单字?」

「也许是因为你的世界没有那些单字吧。目前为止,你说的话我完全都可以听见,也许是因为你还没有说出我听不见的单字,或者也可能是因为来自你那里的影响力比较大。像是刚刚你说的『公车』这种交通工具,我也不知道是什么,可是却听得见声音。你的名字香弥,我也听得见。」

「啊,对了,你上次提到普遍的名字。」

「你替我想到了吗?我希望跟你一样是两个字,这样也比较简单。」

那就不能取佐藤(注2)了。我特地提起这个话题,却打从一开始就遇到挫折。

「我查了一下……可是没有找到适合的名字。」

「真的取什么名字都可以。」

取什么名字都可以───关于她,我只知道眼睛和指甲会发光、声音有些沙哑、住在交战中的国家、待在地下避难所、手很冰……等等资讯。

「琪卡……呢

?」

「那是什么意思?」

「因为你在地下(注3)避难所?」

虽然感觉很蠢,不过人类的名字大概都是为了愚蠢的理由取的。她把眼睛闭上稍久的时间,然后点头说:

「好。那么在你的世界,我的名字就是琪卡。这是个╳╳的好名字。」

「我没听清楚最后面的部分───就是在好名字的前面。」

「『简洁』,你听得懂吗?」

「嗯。你喜欢这个名字就好。」

杂音的部分也有可能是负面的词,充满讽刺的意味,不过如果不是的话,那就好了。

这一来称呼用的名字就决定了。我并不打算把她(琪卡)的事告诉别人,所以也不确定是否需要名字,不过琪卡感到开心,就算是有正面功效了。我既然想要听她说话,总不能让她不高兴。

「香弥,你是为了搭那个叫『公车』的交通工具,才到这里来吗?」

黑暗中突然传来问题。现在我明白平常对话时有多需要看到对方的嘴巴。如果不聚精会神,有时就会差点听漏声音。

「不是,这间候车亭已经没有在使用。我是为了休息而来的。我每晚都会过来。」

「啊,该不会───」

「嗯?」

「我们的时间也不一样。在这里太阳还没下山,只不过因为在地下,所以看不见。」

「咦?你那里还是白天?」

「是啊。我们不会用白天这个说法,不过意思是一样的。」

我顺便问她要怎么说,她的声音再度变成杂音,无法听清楚。她告诉我,白天这个词在她的世界并不是口语。

我想要确认两边差了几个小时,但是琪卡的世界虽然有「一天」这个词,但秒、分钟、小时等计算方式却和我们这里有些不一样。要理解她的说明,就得理解在各种杂音底下的单字,因此我放弃了。重要的是,我这里是夜晚,她那里是白天。

「时间的进展会不会也不一样?」

琪卡这个问题让我感到佩服。在两人处于不同世界的假设之下,她似乎想到了各种可能性。

「比方说,在我们这边太阳升起又落下一次的时间当中,在你的世界会不会已经升起落下几十次了?我在书上看过这样的故事。」

我好像也有。

「用这种说法的话,自从我上次见到你之后,太阳升起又落下两次。」

「嗯,这么说,次数是一样的。我这里也落下又升起了两次。战争也是在那之后的第二次。」

战争。

「你上次也提起过的战争是───」

我把话题转到这里之后,才有些太迟地感到犹豫。对于战争这个话题,我到底该问什么?

我现在才想到,自己居住的城市发生战争,意味著琪卡搞不好明天就会死去,或是今天就失去家人。

战争这个词带给我的想像、以及与之连结的死亡阴影,让我说到一半不自然地停下来。

「我们这里正在打仗。」

琪卡很直白地说。她的语气感觉有些厌烦,却又无可奈何。

「你的世界也有战争吗?」

「现在没有,不过马上就要开始了。」

最近报纸和收音机都在报导这个议题。

「这样啊。不管在哪个国家都很辛苦。」

「不过和你那里不一样的是,彼此杀戮的行为不会发生在我住的地方,所以也不会有避难所。」

「是吗?那也许是╳╳╳不一样。」

「什么?」

我看不见琪卡的表情,也看不见她脑袋里想到什么,只是看著她指甲的位置。她的左右手大概正放在大腿上,前后摩擦。这大概是她思考时的习惯动作。

「『规则』,你听得懂吗?」

「嗯。」

「也许是规则不一样。香弥,在你们的世界里,战争是怎么进行的?」

「我也不是很清楚,不过───」

我告诉琪卡自己在课堂上学习到、在新闻当中看到、在书上读到的,关于我们这个世界的战争相关知识。这些全都是听来或读来的半吊子知识,没有亲眼看过真实情况,所以当然也没有真实感;不过琪卡在默默听我说话时,似乎很痛苦地呼吸。

「在你们那个世界里的战争,会有很多人死去吗?」

「嗯。接下来不知道会怎么样,不过以前曾经有整座城市被消灭。」

「太惨了。」

「在你的世界,战争不是这样吗?」

「在我的世界里───」

在听她说下去之前,我自然而然地在心中端正姿势。

「有个叫╳╳╳的东西,就像我刚刚说的,是把规则明文规定下来,所以和你的世界里的战争方式很不一样。」

琪卡的语调和我不一样,具有把战争当成日常事件的真实感。

「话说回来,在远古时代,我们这个世界里的战争似乎也跟你的世界一样,会造成很大的伤亡。不过在规则定下来之后,像我们这种只是在生活的人,通常就不会因为战争而死。听说这是在很久以前,大国之间谈判之后决定的。不过这只是我学到的知识,所以也有可能是历史被窜改过。总之,照目前的战争规则,我们几乎不太可能会死掉。」

「那就好。」

我听说现在仍处于战争中,很担心琪卡的安危,不过既然不会死,那就能稍微放下心了。

「原来你在替我担心。」

虽然只能再次从眼睛形状想像琪卡的表情,不过我觉得她似乎笑了。我除了担心琪卡的安危,也忧虑会失去与她见面的机会,因此感到有些愧疚,便问她:「规则是什么?」

「有很多,不过要用你听得见的方式说明会有点困难。最容易懂的,就是你也能看见的这双眼睛和指甲。我刚刚说过,你的眼睛和指甲没有发光,在我看来很不可思议。」

琪卡指著这些部位。

「在我们的世界,像这样才是正常的。」

她说这是容易懂的规则之一,那么应该就不是天生会发光。我姑且点头,等候她继续说明。

「简单扼要地说,我们为了╳╳,眼睛和指甲都被著色。」

「呃,为了什么?」

「区别?判别?」

「喔,我懂了。」

也就是说,这是某种标识。

「依照规定,每个国家都要著上各自的颜色。为了区分敌我,所有国民一出生就会被著色。话说回来,这其实是国家之间彼此相邻、不同国家的人杂处的时代留下来的,现在只是用来认出想要混入自己国家的士兵。太阳落下、四周变暗之后,也不会继续打仗。」

原来如此。我试著想像琪卡所在之处的地图。分隔各个国家的,有可能是荒野或海洋,或者是这个世界没有的东西。

「你提到士兵,也就是说有军队吗?」

「没错。有专门以战斗为工作的人,由那些人决定╳╳的日期和时间。」

「什么日期?」

「呃,就是攻击的日期和防守的日期。他们会轮流在对手的国家和自己的国家进行战争,所以要决定哪天是攻击的日子、哪天是防守的日子。攻击的日子只有他们离开,所以不会有事;不过在防守的日子,就得像这样躲到避难所。」

「原来如此,所以你才会有些日子在这里、有些日子不在。」

琪卡的脚趾甲移动到长椅上。她此刻大概是抱膝坐在长椅上。

「这么说,今天在地面上,你们国家的军队正在进行防守战吧?」

「嗯,我想大概快要结束了。」

我因为琪卡即将离开而感到寂寞,另一方面也从她的声音感受到,两人对于战争这个词的价值观并不相同。

「啊,你也许在替我担心,不过就连作战的人也不太会死掉。虽然我不是很清楚,不过╳╳方面也有经过研究,最近都不会进行造成双方太多伤亡的行为。」

「哦,这样啊。」

我心想杂音部分应该是类似战术的意思,因此没有询问。

「不过如果不杀害对方,要怎么决定战争胜负?」

「有一定的╳╳╳───嗯~就是目标物。那是一个又圆又大的东西。只要攻方把它搬到国外就赢了。如果在时间内没有被搬出国,就是守方获胜。」

这是什么鬼方式?比我想像的更……怎么说呢,就像是用游戏决定胜负,让我感到很惊讶。即使如此,照她的说法,有时仍旧会出现死者。

「虽然这么说不太妥当,不过听起来,好像是胡闹的大人想出来的游戏。」

「这就是胡闹的大人想出来的游戏。死者虽然不多,但是还是会有人死掉,受伤的人更多。屋子和其他东西都会被破坏,我们的生活也会受到干扰。在决定规则的时候,乾脆停止战争就好了。」

这是我第一次听到琪卡充满感情的声音。平常这样的声音会伴随表情,因此感觉很新鲜。这大概就是她愤怒的声音。虽然只听见声音,但是愤怒却带有质感,宛如强硬地渗入心灵的墨水般。

「我曾经想过───」

琪卡声音中的愤怒消失了。由于看不见表情,因此我也无法拿捏切换的时机与变化幅度。

「搞不好你在听我描述战争规则之后,会引导你的世界避免造成大量死亡。也许是为了改变你的世界,我们才能够在这里对话。如果是这样的话,那么也许我的世界真的就是你的世界的未来。」

姑且不论时间轴,说我会成为指导者,未免太天马行空了。我不认为自己有足够的份量,可以去阻止人类愚行的累积导致的彼此残杀。

不过如果这个假设有部分是真实的,那么会产生一个问题。

「如果是这样的话,现在已经达成目的,我们或许就无法再见面。」

我自认只是在表达可能性存在的事实,但琪卡却回应:

「如果变成那样,我也很遗憾。」

看来我的表情和声音似乎表达出对于和琪卡离别由衷感到惋惜。我发觉到这一点,不禁感到羞愧。我当然是因为完全不认为自己的目的已经达成,才会做出那样的反应,不过如果因此被误认为亲切友善的那种人,感觉就会被低估,让我感到有些懊恼。不过知道琪卡也不讨厌见到我,算是一件好事。

「啊,警铃响了。」

琪卡突然捂住耳朵。她似乎很害怕这个声音。如果是战争结束的声音,不是应该很正面吗?我听不见这个声音。

「那是什么样的声音?」

「……原来你听不见。真羡慕你。那是很讨厌的声音,好像会震动╳╳一样。」

「震动什么?」

「呃,肚子里面?」

她指的大概是内脏吧。或者也可能和内脏不太一样,是某种我所不知道的认知人体内部的方式。

琪卡站起来,完全没有因为目的达成之后有可能无法再见面而显得犹豫,朝著墙壁踏出第一步。我从脚趾甲的移动得知她的动作。

「琪卡,下次见。小心不要被发现。」

我无法留下在另一个世界拥有自己日常生活的琪卡。我只能尽可能期待下次的重逢。

出乎意料的是,她回头看了我。两人四目交接,她眼睛的光芒无疑变化为笑容的形状。

「香弥,下次我想要听你谈谈自己。」

原本就在黑暗中的她只留下声音就消失了。我独自被留下来,看看手表,今天聊得比之前都来得久。虽然是聊战争之类不安稳的话题,不过能够听到琪卡谈她所见所闻,是很大的收获。当然我也还不能完全排除她在说谎,或这一切都是自己幻想的可能性。

不过我触摸到她了。

我的确感觉到冰冷的指尖滑过我的手的触感,被触摸的痕迹彷佛还留在肌肤上。我缓缓地站起来,不想要让这个感觉溜走。

我走出候车亭。外面的氧气浓度比候车亭内高很多,让我感到难以呼吸。我又回到了这里。

我试著想像───如果就如琪卡说的,我们住在完全不同的世界,那么她会回到什么样的地方?她说她那里还是白天。她会进行战争之后的整理工作吗?或者会觉得已经习惯了,毫不在意地继续过自己的生活?在那个世界会下雨吗?今天是冷还是热?

我决定先回家,整理目前为止听琪卡谈起她的世界的话题。姑且不论我能不能改变这个世界的战争方式,也许我能够找到让我的人生变得特别的线索。

走在回家的路上,我自觉到一件事───我再一次发觉到自己的无趣。

我好久没有在谈话中感到兴奋。还没达成任何目标就感到兴奋,可见我果然只是这点程度的家伙。

进入三月之后过了十天,季节已经完全变成春天了。我对于四季变化并没有特别的情感,不过感觉到明确的时间流逝,内心不免也感到焦急。

自从上次见面之后,我还没有见到琪卡。也许只是刚好时机不对而没有见到,不过我也担心会不会真的是被当成已经达成目的了。

我知道担心这种事也没用,因此我姑且先来思考有意义的事情。

虽然还无法确定,不过琪卡描述的内容显然不是我所知道的世界。琪卡说的当然有可能全都是谎言,但我也无从确认。即使我被骗了,现在也只能选择相信。至少我不认为她谈到战争时愤怒的声音是假的。她或许真的活在和我们不同的空间。

我也想到,或许是因为战争结束,她才不再出现在作为避难所的那个地方。不过照这个想法,如果想要重逢,就等于是希望琪卡的世界发生战争。要是我能够真心期待他人不幸、为此感到高兴就算了,但是我知道凭自己无趣的个性,一定会半吊子地同情别人,因此决定不去思考这样的可能性。

我不只是晚上、就连傍晚也会固定去公车站,但琪卡仍旧没有出现。她说过太阳下山之后就没有战争,也就是说她不会在晚上前往避难所,因此我在白天的公车站见到她的可能性很低;不过因为不知道两地时差多少,所以也没办法很肯定地这么说。

我每天依旧会去跑步。和以前不同的地方,就是我开始注意跑步时的最佳心跳速率,另外也改变前往那座公车站的跑步路径。注意到心跳速率是因为获赠手表,改变路径则没有特别的理由。如果我有写日记,拿去偷看的人一定会很快就感到厌倦。我就是过著这样的每一天。

我今天也开始跑步,然后逐渐增加速度。戴在手腕上的手表似乎会纪录运动强度与心跳速率的关系,并且逐渐提升心肺功能。手表已经输入各项设定,如果跑得太快、心跳速率达到一定的数值就会响起,提醒我注意。

如果一直进行对心脏造成过度负担仍继续奔跑的训练,会不会达到不同的境界?濒临生命危机的锻炼,是否能够吹散潜藏在爽快感深处的无聊?

要不要试试看?我萌生这个念头,正准备稍微加快速度,就看到前方有一张熟悉的面孔。虽然不想要被发现,但事与愿违,对方举起了手。我没办法选择忽视,只好放慢速度,回了声「嗨」。我当然打算直接跑过去,但是教室座位在我前方的田中却问:「你在干什么?」她竟然想要跟正在跑步的人展开对话。我不禁停下脚步。

「干什么?你看了还不知道吗?我在跑步。」

或许是因为开始增高的心跳速率,我用比平常更快的速度回话。

「我当然知道你在跑步。我是在问你为了什么目的在跑。」

「你又没这样问。」

算了,继续反驳也没意义。

「我跑步的目的就是为了跑步。」

「你在说什么?还有,既然是目的的话,就应该摆出更开心一点的表情嘛!我正在蹓狗。」

我又没问,而且自己看就知道了。

虽然这么想,不过我还是稍微瞥了一眼田中脚边的狗,那只狗就跟我对上视线凑过来。田中应该要好好把牵绳位置固定在手中,可是她却配合狗的动作,把手臂往我这边伸过来。

我观望一阵子,这只狗似乎也不打算离开我脚边,因此我心想它或许是在催促我,便摸了摸它的头,但它并没有因此满足而回到田中身边。

「这家伙没什么忠诚度,跟谁都可以亲近。」

应该是受到饲主薰陶吧?而且它应该也没有跟我亲近。不过不论是田中或狗,我都不希望被亲近。

「话说回来,铃木,原来你都在这一带跑步。」

我不久前才改变路径,没想到竟然会和田中的散步路径重叠。

「我今天第一次到这一带。」

我又没问。不过听她这么说,大概没有固定的路径吧。

「前几天不是有打雷吗?当时闪电好像劈中一棵树,所以我想要去看烧焦的树。」

这种行为才令人怀疑目的何在吧?我知道就算问田中「看了要干么」,也不会得到有意义的答案,因此我没有问她。

「铃木,你要不要一起去?反正你很闲吧?」

「不去。我在跑步。」

「反正你是因为没事做,所以才在跑步吧?」

我就说,你不要想也没想就提出触及他人核心的问题!

「啊,对了。」

看到田中似乎还有话要说,就姑且等她继续发言───这就是我半吊子的地方,实在很讨厌。

「我看到和泉了。」

没错,很讨厌。我真的很讨厌说话毫无思虑的家伙。

我不知道田中期待我出现什么样的反应,不过我决定不要认真回应。

「这样啊。」

「你们还有联络吗?」

「没有,不过还活著就好了。」

「嗯,我也只是进行目击报告而已。」

田中说完她想说的话,就牵著狗离开了。那只狗特地被拉去看烧焦的树,一定也感到很困扰吧?被他人擅自断定「一定会有兴趣」而被带去看,就会产生反感。那只狗如果因为产生反感而咬田中,那也是无可奈何的。

我想到扫兴这个词,然后又想到不对,基本上我本来就对跑步这件事没什么兴趣。我只是因为和田中对话之后被削弱气力,因此停止挑战心跳速率。我打算照平常的方式跑步,前往公车站,然后像平常

一样回家。

和泉。

都是因为田中,使得这个平常不太注意的名字一直停留在视野中,非常碍眼,也妨碍到我跑步。不过也没有太大的障碍。

我重新期待著今天一定要见到琪卡,前往夜晚的公车站,但今天在候车亭迎接我的,仍旧只有无可言喻的黑暗与寂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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