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来这段生涯并不值得抱持快乐或无聊之类的强烈情感。虽然有可能产生一阵疾风般的情感,可是风立刻就会逝去,剩余时间就只是珍惜那疾风的记忆度过的余生。
说到「余生」,或许会让人联想到身体衰弱的老人,可是并不是如此。年龄只是大概的基准。人的灵魂老化,是以距离人生当中的疾风多久的时间来测量。人老了之后,就只能回味各自的风之碎片,说些「当时真好」、「当时是最快乐的时候」之类的话。
我敢断言,人生当中有意义的时间,就只有吹拂著那阵风的时间。如果能够早点迎接生命终点,就会轻松许多,可是包含我在内,几乎所有人都没有结束自己生命的勇气,所以只能藉由麻痹自己,或是消极地缩短自己生命来消化每一天。
有时也会假装倾心于某个对象,有时会假装陶醉于某样东西,有时会尝试某种嗜好品,有时会尝试跟某人交往,然后无为地死去。
像这样执著于个体而生活的人类,是多么愚蠢的生物。然而既然出生了,只要活著就会自然理解到,自己也是愚蠢的人类当中的一个。虽然遗憾,不过要在不断消费的每一天当中,对既定的事抱持太大的失落感,也只是白费心力而已,只能默默接受。这个世界并不值得抱著强烈的情感去面对。
当哥哥寄来母亲的讣闻时,我也一如预期,没有产生强烈的情感。我只是思考著母亲的疾风是什么时候降临的,想到母亲大概跟其他人一样,宛如嚼口香糖般咀嚼那段记忆度过一生,就为她感到可怜。
上次回到自己出生的土地,已经是八年前了。我刚从大学毕业时,老家就搬了家,我只有为了整理留在房间里的东西回去过一次。我几乎丢弃所有东西,并带走剩余的一点点;在原本的家和成立于同一座镇上的新家中,都没有留下我的任何痕迹,因此我能够同时舍弃回到故乡的理由。
睽违八年回到自己出生的土地,是因为觉得至少应该祭拜一下照顾我生活直到十几岁的母亲。在身为无聊的生物消费的每一天当中,有无限多的时间可以去祭拜母亲。
我在星期五接到联络,星期六到灵前守夜。手续和各种程序,已经由留在当地、维持安稳父子关系的哥哥与父亲完成,我只需摆出沉痛的表情到场、为母亲祈祷冥福就行了。父亲带著我去向亲戚和邻居介绍,并且跟他们打招呼。
与吊客用餐结束之后,几乎所有人都回家,会场只有近亲留下来,成为安静的场所。
在彻夜守棺的空档,我到外面抽菸,哥哥也走出来,和我同样地点燃香菸。
「香弥,真抱歉,让你在百忙当中赶来。」
母亲都死了还顾虑到弟弟忙不忙,感觉也满奇怪的。
「这没什么。」
我知道哥哥跟著我出来,不是为了说这种事。
「妈妈一直都在替你担心。」
「哦。」
不论是哥哥或母亲,我都已经好几年没见面了。
「她一直在说,不知道香弥过得幸不幸福。她说你是个别扭的孩子,希望你不要太钻牛角尖───啊,这不是我说的,是妈妈说的。」
哥哥为自己说的话愉快地笑了,因此我也摆出笑脸。
「原来妈妈说了这种话。」
「她知道你现在能够以笑脸面对周围的人,一定很高兴。以前的你个性很尖锐。」
哥哥又笑了。我也笑著说「是吗」,装出和善的弟弟的脸吐出烟。
我心想,来这里听他说话、为母亲献上最后的祈祷,应该是来对了。今后我大概不会再回到没有母亲在的这个场所。
早晨来临,不久之后丧礼开始了。对于一连串的仪式,我并没有特别的感慨,只是在看到母亲的遗体被火化、只剩骨灰的模样,让我重新认知到人类存在的空虚,不禁好像产生了寒意。不过也只是好像而已。
结束所有程序之后,我一如事先安排,告诉哥哥和父亲说我今天马上要回去了。对于把接下来的事全推给他们就离开的次子,我不知道他们有何感想。我在他们笑脸目送之下离开殡仪馆。对母亲来说,让我来整理才会感到不安吧。
我在殡仪馆叫了计程车前往车站。我平时就觉得计程车司机不应该对乘客说话,今天也有同样的想法。
「客人,你是这里人吗?」
「是的。因为家人过世,所以才返乡。」
虽然也可以无视对方,但是我已经养成在生活中不做那种事的习惯。
「请节哀。」
「嗯。」
对话就这样结束了。我虽然会怀疑这样的对话到底是为了什么、为了谁,不过生活中的所有行动,都没有为了什么或为了谁,因此我无法责备司机。发怒只会让人疲劳而已。
我望著车窗外面。以前这里只有自然景观与散布其间的空屋,但现在都消失了。随著开发,山坡地也被开拓,留下当年痕迹的,就只有大厦之间宛若陷阱般空出来的田地。
「这一带也都变了。像你这么年轻应该不知道,以前这一带只有山。」
我可以回答「我知道」,不过我判断对方并不是特别想要得到回应,因此只是从嘴巴轻轻叹了一口气。
我原本多少以为,接近这个场所会让我产生某种强烈的情感,但是不论距离远近,我都没有任何的感慨。正当我跟平常一样回溯记忆时,计程车到达车站。
虽然是乡下的车站,不过跟八年前比起来,变得相当光洁亮丽。我看了时刻表,然后在八年前没有的外带咖啡店买了热咖啡。我进入紧邻验票口的候车亭。或许是电车刚走,里面没有人。我坐在沿著墙壁设置的长椅。寒冷的季节已经快要正式结束,不过也没有必要特地在月台吹冷风。
候车亭里除了长椅,还有火炉、时钟、过于巨大的液晶电视。新闻以不会太强势的音量播放。我喝了一口热咖啡,味道很淡,不过这不是咖啡店的问题,而是因为进入我口中的任何东西,都会变化为淡而无味、没有意义的东西,不论是咖啡、香菸的烟或人类的唾液都一样。至今仍无法习惯、觉得味道太淡,或许是因为感官依赖记忆。期待记忆中的味道,然后遭到现实背叛。
已经十五年了。
不知是长是短。可以说「这么长的时间」,也可以当作转眼间就过去了。
我再度追溯记忆。我没有忘记只存在于我心中的特别经验。我追溯著不能忘记的回忆。我只能在追溯当中生活。
我已经老了。
我边看时钟边喝味道很淡的咖啡。这时有人进入候车亭。我不经意地瞥了一眼隔著一段距离在长椅坐下的那个人,看到是一名穿著灰色大衣的女人。因为这里是小镇的车站,我考虑到有可能是认识的人而偷看她的脸,不过那双显露坚强意志的眼睛和紧闭的薄嘴唇,并不在我的印象当中。从她那副在生命中看到希望的表情来看,她的强风似乎还没有逝去。我老实地感到羡慕。
不久之后,到了电车即将到站的时刻,候车亭内又增加了几个人。我和旁边的女人同时站起来,通过仍旧是人工的验票口,来到月台。不久之后,电车到站,我上了车。明明是假日,车上却很空,我和那个女人又隔著一段距离相邻坐下。坐到转乘的车站需要一个小时多。在中途的停靠站,偶尔有人上车,到了下车时车上已经有不少人,不过几乎所有人都在我要下车的车站从座位上站起来。那个女人也跟我在同样的车站下车。她的耳朵里戴著从口袋延伸出来的耳机。看她挺直背脊、发出「喀、喀」的脚步声走在我前方的姿态,就知道她要不是还没遇上疾风,就是此刻正处于疾风中的人物。我又感到羡慕,不过想到她今后也会面对声音与光都变得淡泊的世界,就会感到可怜。
话说回来,全世界的人都会遇到这样的情况,因此这并不是对她一人的感伤。我几乎不会特别去想到某一个人。我已经不再对任何人抱持强烈的感情。
我虽然以为再也不会遇到这个女人,但是她却朝著我要前进的方向走,结果我们又坐上同一班电车。不过这次车上比较拥挤,因此我们并没有相邻坐下。
又坐了一小时左右的电车,直到我要下车时,她仍在电车上。我没有想到两人从那么偏僻的乡下小镇出发,竟然会沿路同行到这么远,不过这种事也无关紧要。
当我走出车站验票口的时候,已经忘记那个女人了。
※
母亲死后过了一个星期,在我迎接第三十一次的生日那一天,我遇见了那个女人。这次不是在车站候车亭或电车上,而是在因为工作造访的广播电台。她似乎是这家电台的员工。我不知道在故乡见过面的人出现在众多往来公司之一的机率有多少,不过在漫长的人生当中,应该也不是不可能发生。
我曾经来过这里几次,但是却不记得看过她,不知是因为没有遇见,或是因为我只有在必要时才会看别人的脸。然而这次之所以会发现她是我在故乡车站看到的人,是因为在擦身而过时,对方不自然地一直盯著我。我感到诧异,这才想起她是我前几天看过的人。搞不好她也在想好像在哪里见过我。
人类一旦认知到某个对象,就无法再忽视,因此我下次造访这家电台时,也注意到那个女人。她认出我的脸,也一直盯著我,因此我以为她有事找我而打了招呼,她却只是稍微致意就离开了。我原本就没有事要找她,因此当然也没有叫住她。
在第四次见面时,事情有了变化。不,正确地说,不是第四次见面。
「果然……」
当她被引介为我们公司要下广告的节目负责人、彼此假装是第一次见面般交换名片的时候,她看了我先递上的名片,喃喃地说了些意义不明的话,然后再度凝视我的脸。
她的上司在一旁问「怎么了?」,可是她却不予理会,呼唤我的名字说:
「我一直在想,你会不会是铃木。」
我对这个称呼方式露出不解的表情。
「这个给你。」
如果是认识的人,只要报上名字就好了,可是她却递上名片。真是奇怪的家伙。我接过名片,检视上面的名字。这个名字───
「你记得吗?」
老实说,我并不记得。她称呼我为铃木(注5),会不会是我在大学遇到的人,或是出社会之后曾经有一定交情的人?既然是从那个车站上车,也可能是高中以前认识的人。
不过身为在社会中生存的人,我知道如果明白表示不记得,会让对方感到不高兴,也知道这样做有可能引来麻烦。也因此,我想要设法敷衍过去,可是她却不等我回应就表明身分:
「高中时我们在同一班,不过并不是很要好。」
当时我没有要好的同学,所以光凭这一点无从判别。
「放学的时候,我们常常在鞋柜那里相遇。」
这时我才想起来。
「啊!」
这个人就是高中同学斋藤。
我再度检视名片。印象中这的确是她的名字。我摆出有一半是演技的惊讶表情,告诉对方我想起来了。
「幸亏你还记得我!我上次在车站见到,就在想会不会是你。因为你和以前的感觉不一样,所以我也不太确定。你来这里的时候也都面带笑容───啊,真抱歉,我自顾自地讲得这么高兴。他叫铃木香弥,是我以前的同学。」
斋藤对一旁的上司说明自己奇妙的兴奋状态,嗓门很大的上司就面带笑容对我说:「那真是太好了。看在同乡的份上,希望能够好好相处。」我不知道为什么要说太好了,不过我也摆出跟他一样的表情,回应:「我也没想到,真是太惊讶了。」
这句话虽然是敷衍用的,不过有两成左右是真心话。
斋藤指著我说「感觉不一样」,不过这应该是我的台词才对。姑且不论有化妆这一点,从面前这个女人身上,我完全看不出勉强记得的斋藤的构成要素。不论是脸蛋、气质甚至身高,看起来都像是完全不同的人。我所认识的斋藤没有如此充满希望的眼睛,也不可能会为了与同学重逢而高兴。我当然知道,自己只认识在校园里的她,而且又隔了十年以上的岁月,不过还是差太多了。
话说回来,和同学重逢这件事,就算对方是斋藤,对我来说也没有特别重大的意义。我会把她当作同乡的工作对象建立关系。仅此而已。
理所当然地,在交换名片之后,我去电台时偶尔也会见到斋藤,不过我见面讨论的对象并不是她。见到斋藤时,我会打招呼,然后就离开。我们也曾站著聊天,有一次因为时间刚好,还跟几个人一起喝过咖啡,不过也只有这样。我依旧有些在意她充满活力的样子,不过那跟我无关。我顶多只是想到,哪一天等到疾风过了,她搞不好又会回到原本的斋藤。不过───
「铃木,如果你愿意,下次可以两个人一起去吃个饭吗?」
偶尔会在工作场所见到的昔日同学───在这样的关系持续一阵子之后,斋藤突然开口邀请我,让我怀疑她果然不是我认识的斋藤。我并不打算拒绝,毕竟去不去都没关系。
「嗯,当然好。我们来安排时间吧。我给你我的LINE帐号。」
之前我们并没有直接联络彼此,因此这是我们首次交换个人联络方式。
在新年度(注6)开始的忙碌日子过后,我们两人小小的同学会在五月连假期间举办。斋藤穿著俐落休闲的黑色系服装,我因为白天有一件必须出席的工作,因此穿著西装。我当然没有参加过高中同学会,不知道斋藤是否也一样。现在的她或许有可能会去吧。我们在乾净舒适的餐厅等候料理的时候,我问她有没有参加过同学会。
「我没去过。同学会通常在周末举办,可是广播电台职员不一定会休周末。高三的时候,我有还算要好的同学,不过只要跟个人联络就好了。话说回来,现在还有联络的,也只剩两个人了。」
斋藤说到这里,饮料就送上来了。虽然没有特别的目的,我们还是姑且乾杯。
「铃木,你还有跟留在当地的同学联络吗?」
「没有。」
「工作很忙就会这样。而且……唔,希望你不要生气,你当时感觉很难亲近。」
面对边苦笑边顾虑到对方心情的斋藤说的话,我也苦笑著回答:「我自己也有自觉。」我之所以没有否定,是因为想到她说的应该也包含我引起的事件。如果坚持否定实际发生过的事,就会造成对方不安。让对方知道自己已经认错并向前迈进,对于建立没有麻烦的关系是很重要的。
「所以我真的很惊讶。怎么说呢……你好像变得圆滑了。真抱歉,在这里跟你说这种话。我想说在职场谈太多也不太好。」
就话题方向来看,如果不提起也很奇怪,因此我慎重选择避免让斋藤不愉快的说法。
「我也许变了,不过我看到你也很惊讶。想到高中时的情况,我没想到你竟然会邀我吃饭。」
斋藤大概也知道话题会转到她身上,露出不好意思的表情。这或许是刻意演出的表情吧。
「被说到这点也很尴尬。我也是大人了,个性变得比较友善。不过我从高二中途开始,个性应该就没有那么尖锐了。」
她这么说,我也想起她似乎在某个时期突然产生变化,只是我不记得是在什么时候。
「不论是想到以前的自己,或是回想起以前的你,都没办法想像到我们会在一起工作。我想要珍惜这个缘分,所以试著邀你吃饭,不过老实说,我以为你会拒绝。」
「我想说善待往来公司的员工,应该也不会吃亏。」
斋藤似乎仍旧在探索我内在的变化,因此我装出很假的笑脸,说出充满嘲讽的话。她很高兴地露出牙齿笑,对我说:「你现在竟然会说这种话?」
我吃著每一道味道淡泊的料理,只为了让意识变得朦胧而不断喝酒。和斋藤对话并不是特别有趣,不过我既然不再觉得跟他人对话有趣,这样的对话也不算特别痛苦。我会用适当的表情与声量说出必要的话。对话就是这么回事。我必须避免让目前在往来公司上班的昔日同学斋藤不快,以免造成工作上的麻烦。
「对了,你上次返乡做什么?」
「我母亲过世了。」
「这……对不起。请节哀。」
「你不用道歉。这是老早就预期到的。」
为什么人在提到近亲者死亡的话题时就会道歉?
「我几乎不会回去。你常回去吗?」
「嗯,只要放假就满常回去的。就算没有特别的要事,也会偶尔回去一趟,像是去充电吧。」
我们在那个地方相逢不是奇迹,而是我刚好闯入了她的习惯。
「铃木,你几乎不回去,是因为工作很忙吗?还是因为有家庭?」
「工作。正如你所见,我还没有结婚。」
「哦,这样啊。我也正如你所见。」
斋藤仿照我的动作伸出左手无名指,吐出带有酒精气味的气息,然后以轻松的态度,为自己没有被询问就丢出不必要的资讯道歉。为这种事道歉,根本就没完没了。
料理都端上来之后,甜点和咖啡也进入胃里。斋藤似乎很喜欢酒、甜点、咖啡等嗜好品,每天都会摄取酒精和甜食。
她邀我接下来再去喝一杯,我因为去不去都无所谓,就接受她的邀请。餐厅的用餐费末三位数是零,所以可以很平均地分帐。
我们到餐厅附近的酒吧重新乾杯。两人坐在吧台座位,我点了琴瑞奇(Gin Rickey),斋藤点了卡尔里拉(Caol Ila),各自轻松地举杯给对方看。
酒精下肚之后,斋藤提出的话题比在餐厅时更加深入。
「铃木,你当时每天都在做什么?」
「没做什么。硬要说的话,就是在跑步。」
「原来你是运动员。」
「我不觉得自己是在运动,只是因为没事做才去跑步。你呢?你都在做什么?」
我虽然对斋藤做什么没有兴趣,不过还是问她。
「我应该都在听音乐。」
「哦,那么你该不会是因为喜欢音乐才进入电台工作?」
「没错。所以我现在能够参与选择播放清单,真的很开心。嗯,不只
是开心,甚至可以说是生存价值。这样说是不是太耍帅了呢?」
「能够很肯定地这么说,就真的很帅。」
「事实上也没有多帅。毕竟也有很多情况。」
有很多情况───这样的事实对于活在世上的所有人,应该都是理所当然的。不过我还是说些适当的安慰话,像是「虽然也有很辛苦的时候,不过能够感到开心就很棒了」之类的。
原来如此。斋藤可以说已经得到了自己梦想的未来。可是她的风看起来还没有离去,是因为她是异常贪婪的人,还是因为她此刻正处在风中?
「铃木,你现在的工作快乐吗?」
基本上,我从来不曾用快不快乐来思考工作。
「忙是很忙,所以应该算满充实的吧。当然也有很多不满。」
「到处都一样。」
「没错,不过还是得想办法活下去。」
这一点让我感到痛苦至极,不过也无可奈何。
「没错,真的是这样。」
对于我适当敷衍的话,斋藤似乎格外感同身受,深深点头并对我微笑。
人有时会误会自己与别人境遇相似,以为能够深入了解对方。斋藤搞不好也在自己和我从高中到现在的变化中,感觉到有相似之处,因而对我产生亲近感。这是误会。活在这世上的人从外面来看,的确好像都差不多,因此就算我看起来跟某人一样,也是很正常的。
然而我的内心却不可能让人产生共鸣。
话说回来,工作对象对我产生亲近感绝对不是坏事,所以我也稍稍抬起嘴角,点头说「是啊」。
以这段对话为开端,我的应答一定程度顺著斋藤的想法,彷佛两人拥有共同点(高中时很孤僻,但是在学习许多之后个性变得柔和)般继续交谈,接著她突然说:
「我当时真的觉得每天都很无聊。」
「当时是指当时吗?」
「嗯,对。不过现在回想起来,我也不讨厌当时的自己。」
听到这句话我就理解了。当初重逢时,我对斋藤的变化有些惊讶,但其实并没有什么好惊讶的。她的变化似乎也只是在这个世界相当泛滥的变化形式之一。
她变了,变成向往过去的无趣大人。因为外在的样貌差异太大,才会稍微注意到这样的变化。
即便如此,她看起来仍旧像是疾风还没消逝的人,让我感到不可思议。即使已经很醉了,仍看得出她眼中蕴含光芒,绝对不像我这种正在度余生的人。
不过这也不重要。不论她的人生如何演变,我都不会产生兴趣。
当时那么珍惜、彷佛将扎起来的头发一根根梳理整齐般、细细体会的时间,现在却能够毫不犹豫地消费掉。
我们附和著彼此随兴的谈话,不知不觉就过了午夜,时间已经是凌晨一点。我看到斋藤喝了很多酒,起身要上洗手间时第一步还晃了一下,就擅自去结帐。热爱喝酒的斋藤或许会不想回家,不过时间也差不多了。
我告诉湿润著眼睛回到座位的斋藤,她似乎没有反对的样子,但是却开始为谁要支付费用争执。我觉得如果要收下钱也很麻烦,就对她说「如果还有下次,就由你来请我吧」,她总算接受。
出了店门来到大街上,我招了计程车。我想起之前曾经跟斋藤搭乘同一班电车,心想既然路线相同,住处的方向应该也是顺路,因此就让斋藤一起上车。然而当我不经意地听见斋藤告诉司机住处地址时,才发现那里并不是我搭乘的路线通过的区域。
「真的很抱歉,我已经很醉了。」
斋藤似乎为自己感到不好意思,双手遮著脸。我也差不多喝到头晕晕的,把左手放在座位上,避免碰到坐在左边的斋藤,说出「喝酒当然会喝醉」这种比平常更加敷衍的话。我虽然觉得不会有太大的问题,不过如果不小心说错话,对我也没好处,因此我就对斋藤说「到家以前你可以睡一下」。但她摇头说「不用了,谢谢」,拒绝我的提议。
「对不起,希望你原谅我喝醉之后说这种话,不过我真的很开心。」
「开心什么?」
「当时看起来很无趣的两个人,竟然会在一起愉快地喝酒,感觉真的好神奇。」
看起来很无趣、愉快───这些都是斋藤主观认定我的感情。前者的确说对了。
斋藤把遮著脸部的双手移开,放在膝上的包包上。
「当时───」
斋藤开口要说什么,又沉默了片刻,默默地看著前座的椅背。过了一会,她彷佛要进行一生一世的大告白,或是要公布曾经放弃的恋情般,吐了一口气说:
「我很讨厌你。」
斋藤像是感到歉疚,又像是在自嘲。她瞥了我一眼,嘴角在笑。
「你可以当作时效已经过了,听我说吗?当时的我原本就看你不顺眼。就是当时特有的那种心情……觉得自己很特别,看到有其他人跟自己采取同样的行动、具有类似的气质,就会感到很烦。我原本是基于这种错误的自我显示欲讨厌你,可是后来出现了让我决定性讨厌你的瞬间。」
我并不想知道,不过对方既然想说,就让她继续说下去。
「我可以问你是什么吗?」
「嗯。铃木,你不是借过我伞吗?」
我想了一下,重播当时的记忆,试著停在平常会自然跳过的场景。也许我真的做过这种事。
「我不太记得了。」
「我在下雨天没带伞,所以你就借给我了。一般来说,应该要老实接受别人的好意,可是我却觉得你是在半吊子地扮演好人。我心里想,既然要摆出臭脸,就不要来关心别人。」
斋藤像是在自言自语般地喃喃说「这一定也是同类相斥吧」,然后望向窗外。
听她说曾经讨厌我,我也不会产生特别的情绪波动。他人的评价只要不会让我的人生变得更麻烦,我就不会产生兴趣,更何况是过去的人对我的评价。老实说,我一点都不在乎。
不过我知道她为什么要对我说这种话,因此也知道该怎么回应。她说她以前讨厌我,就是希望我赞赏她变化后的感情,显示友善的态度。我可以不要理她,不过因为都无所谓,所以我就确实地说出对方想要的答案。
「我以前也讨厌你。」
我刻意在说话的同时发出笑声,斋藤的视线便从车窗转向我,露出好像得到救赎的表情。
「真的?」
「嗯,我大概也是同类相斥吧。」
绝对不是。不过展现真正的感情有什么意义呢?
斋藤噗哧地笑了,望著前方低声说「果然是这样」,把放在包包上的双臂落到座位上。
她的动作毫无顾忌,因此小指碰到了我的左手无名指。我懒得回避,因此等她自己缩回去,可是她的手一直都没有缩回去。
她的小指头放在我的无名指上,然后钩住我的手指。
我瞥了斋藤一眼进行确认。她并没有看我。看到她一脸认真地望著前方的表情,我被迫做出选择。
其实我都无所谓。所以我抬起手,解开她钩住我无名指的小指,然后重新把自己的左手放在她的右手背上。我以微弱的力气把手指插入她细细的手指之间,她有一瞬间显露出犹豫般的紧张,然后用自己的手抓住我的手指。
很快地,计程车就到达斋藤家附近,在她指引之下停在一栋大厦前方。我们解开交握的手,彼此道谢。她对我说:
「下次见。对了,小心不要被发现。呵呵,好久没说这句话。」
我和脸颊通红的斋藤道别之后,计程车的门就关上了。留在车内的我告诉司机回家的方向,并望著斋藤打开大厦入口自动锁的瞬间。
其实我都无所谓。
※
不论是如何不可思议的秘密,只要成为无趣的大人,大概都会知道理由。流传在故乡的奇妙传说,也是昔日逃难而来的人为了避免被当地居民攻击,利用空屋来藏身,遗留下来的典故。后来因为混血,无法区别彼此,因此就只留下习惯和言语。既不是童话故事,也不是诡异的奇幻故事。
男女之间进行的各种无意义的行为,日后也会变成仪式。
今天因为难得两人都休假,因此没有必要勉强起床,不过我被她从床上跳起来之后毫无顾忌的声音吵醒。
我看了一下昨天不知什么时候滚到枕头旁边的闹钟。距离十点还有五分钟。先起床的她坐在餐桌前,似乎是在等候电脑启动。
我抬起上半身,穿上掉在旁边地板上的T恤,坐在床的边缘。
「对不起,我吵醒你了吗?」
「没关系。有工作联络吗?」
「不是,我只是忘记今天是开始售票的日子。」
「售票?」
「嗯,是LIVE的门票。」
LIVE是我不太常在日常生活中使用的词,因此大脑花了一阵子才掌握到它的意义。大概是指现场演唱会吧。
「这是我喜欢的一个叫Her Nerine的乐团门票。我负责的节目有时也会邀请他们。之前有早鸟票抽签,可是我完全忘记了,所以就想
要在开放售票的时候买票。从十点开始,还有两分钟。每次都好紧张!」
她身上只有内衣加上T恤,以这副有些过于随便的穿著握著滑鼠,等待时间来临。不对,这里是她家,所以穿著过于随便的应该是我。
「纱苗,如果他们会上你的节目,不是可以请他们帮你取得门票吗?」
「你等一下。」
看来时间好像到了。她紧盯著电脑,彷佛忘记呼吸般沉默不语。接著在某个时间点,她按了一下滑鼠,隔了片刻,又「喀吱、喀吱」地按了好几下。为了取得门票,需要花这么多心力吗?我不会很积极地听音乐,当然也没有抢过现场演唱会的门票,所以无从得知。
顺带一提,纱苗是斋藤从父母亲得到的名字。
不久之后,斋藤把双拳举向天花板。
「太棒了!我买到票了!对不起,一大早就闹烘烘的。你刚刚说什么?」
「买到就好。我只是想到,既然他们会上你的节目,应该可以请他们帮你取得门票吧?」
「嗯~如果跟他们说,的确有可能拿到。」
斋藤旋转椅子,把身体正面朝向我。她习惯以夸大的方式表现日常生活中的随兴言行。此刻她也假装为自己的想法感到不好意思,实际上却带著显然以此自豪的笑容,对我说:
「我不想用相关人士的立场,玷污『喜欢你们的作品』这样的心情。」
这是以自圆其说、自我满足的方式面对喜欢的东西。既然到头来都是要去演唱会,结果是相同的,这样的坚持有什么意义?我虽然这么想,不过对于他人的自我满足,加以贬抑或觉得傻眼更是没有必要的反应。
「而且我当然也要顾虑到工作上的立场,所以尽量要避免。」
我选择了喜欢戏剧化人际关系的她应该会想听的台词:
「这样啊。那么我也去做可以讨你欢心的早餐吧。」
「喔,好开心。不过你可以多睡一会。」
斋藤虽然这么说,却从椅子站起来,眼中充满热情地朝我走过来,坐在我旁边凑向我。斋藤细细的手指接触我青筋隆起的手。
「也可以。不过现在开始睡,大概会来不及。」
我们今天中午预定要一起外出。其实那并不是很重要的行程,不过如果随波逐流,也许从早上就得耗费不必要的体力,而我现在觉得很麻烦。我适度地亲吻她的嘴唇,然后站起来。
「你随便挖冰箱里的东西吧!」
背后传来萦绕著余香的声音。我前往厨房,打开冰箱。
我具备不会让自己不快的厨艺,再加上这四个月和斋藤维持这样的关系,也开始掌握她一定程度的喜好。
我站在已经摸熟使用方式的厨房,煎了加入牛奶、比半熟稍硬的欧姆蛋,装盘时加上两片煎过的火腿,佐以切细的生菜。我也烤了一片吐司分成两半,分给两人份量刚刚好。我把盘子端到餐桌,放在喝著即溶咖啡等待的斋藤面前。
「很抱歉,只有这么简单的料理。」
「没关系。我总是一个人匆忙地吃饭,所以很高兴,而且还有人陪我一起吃。谢谢你。」
我礼貌地以笑容接受斋藤的道谢。
慢慢吃完早餐之后,两人过度迅速俐落地做好出门的准备。我们不需要去思考剩余的时间要做什么,斋藤已经打开电脑开始工作。
「你至少今天应该好好休息才对。」
其实我根本没有这么想。每个人都有权决定如何使用自己的时间。我之所以这么说,是为了让斋藤说出她大概想说的话:
「没关系,我是因为喜欢才做的。」
「我总是觉得,可以像这样面对工作,真的很了不起。」
「我的确觉得很自豪,不过也可以说是藉由工作在逃避。」
斋藤面带笑容,比较电脑和手机的画面。斋藤说得没错,她的身心是藉由工作在支撑的。她和许多人一样,把工作误解为自己的存在意义。
斋藤把工作告一段落,然后从坐在沙发的我后方抱住我的脖子。我适度地应付一下,站起来把钱包和手机放入口袋。
走出玄关,气温比我想像的还要高。我等斋藤锁上家门,一起出发。
我们穿著符合季节、年龄和收入的服装,走在通往车站的路上。今天两人预定要去看戏。斋藤和我都没有这样的兴趣,不过当我说假日没事做,斋藤就不知从哪找来小剧团的表演,决定一起去看。我也没什么好拒绝的。
我边走边听斋藤说明事先搜寻的剧团资讯,发现她一直盯著我的脸。我立刻察觉到,又是「那个」。
「我脸颊上有沾到什么东西吗?」
虽然知道斋藤想说什么,但是这段对话一定从我的提问开始。
「我在想,你今天的脸也好帅。」
斋藤边说边仔细地审视我的脸。对此我会视情况回答「我知道」等各种肯定的句子。斋藤听了会皱起脸,用「自己夸自己好烦」之类的话来损我。接著两人就会没来由地相视而笑。
我不知道这有什么好玩的,不过斋藤很频繁地进行这段对话,有时甚至一天来好几次。反正不会有什么损失,所以我也会配合。我的人生当中永远不缺可供浪费的时间。
我姑且知道一开始是怎么开始的。五月的时候,两人以行动确认了现在的关系。在那几天后的对话当中,斋藤说明她为什么想要以情人的形式来束缚我。
「因为我想要更近距离地观察你───不管是心理上或物理上。」
「物理上?」
「我喜欢你变成大人之后的脸。」
我知道她这句话中,带著几分隐藏本质的伪装及腼腆。
而且我知道自己的容貌颇受异性青睐,也知道自己能够摆出不会引人不快的表情,因此就回答「听你这么说,我满高兴的」。斋藤紧咬我这句话不放,结果就变成现在这种只存在于两人之间的沟通方式了。
顺带一提,当时斋藤也问我为什么要和她交往,我也准备了她应该会想要听的回答:
「我听了你的话,知道你大概一直都在战斗,让我想要更了解你。」
我也补了最强的一句:
「还有,其实我满重视外表的。」
或许也有化妆和表情的影响,斋藤的脸和当年阴沉的印象不同,感觉应该满受男性喜爱的,因此我想她应该不会认为我在说谎。只要她感到开心,我的真实想法也无关紧要。
或许就如同食物的味道,我的食欲、睡眠欲和性欲不知何时都变得淡泊,不过每一样都没有消失。食欲和睡眠欲可以自己一个人迅速解决,但是要满足性欲,就必须经过一定的程序。为了回避身体与精神上的麻烦,身边有一个外表超过一定标准的异性并不是坏事。我对于异性的外表只有这点程度的想法,并不会由此产生好感。
在只有两人的空间,斋藤会积极地进行肢体接触,不过在外出时则不会主动来碰我。我们保持一定的距离上了电车,在看戏时经常会去的车站下车,进入很典型的剧场。
演出的或许是刚出道的剧团,观众很少。
我从来不曾为了他人的创作品而感动,不过在十几岁的时候,我勉强接触了许多作品,因此自认还算有些素养;即使没有感动,应该也能理解故事架构;然而这次和斋藤看的戏却超越相关知识的有无,根本无法理解。基本上,我连舞台上的男人在谈论什么都不知道。也就是说,我连情节都看不懂。
如果是当时的我,或许会对这种创作型态感到新奇而产生兴趣,但是对现在的我来说,这一小时半就像一直看著白色的墙壁一样。
表演结束后,虽然有演员和导演的致意,不过也不得要领。舞台布幕垂下,观众席变得明亮之后,我和斋藤面面相觑。我从她的表情就得知她的感想,因此我们两人匆匆离开剧场,然后在附近稍微散步。
过了一阵子,斋藤彷佛总算从水里探出头般,吁了一口气。
「哈啊~」
这声叹息简直就像台词。
「真是莫名其妙。啊,香弥,如果你很喜欢的话很抱歉。你看懂了吗?」
「没有。听你这么说我就放心了。我也看不懂。」
斋藤内心的紧张似乎解除了。
这几个月以来,我发现一件事:当她知道自己和亲近的人拥有相似看法,就会感到特别高兴。
我们为了吃迟来的午餐,进入路过的非连锁咖啡厅。因为天气很好,所以我们选了露天座位,展开菜单。我和斋藤在这种时候都不会优柔寡断。在店员端来水和湿毛巾的时候,两人都点了餐。
「虽然说有些莫名其妙───」
斋藤喝著先端来的冰红茶,似乎打算要陈述对那场公演的感想。
「不过真的很热情。怎么说呢……感觉完全没有虚假,就好像在表明『我们真心觉得这个很有趣』。这一点我满喜欢的。」
「嗯,我也感觉到他们很认真。」
「是啊。」
事实上,我没有任何感觉,而斋藤应该也没有感觉到太大的意义,却仍旧想要勉强从他们的创作
品寻找意义。她大概是害怕发现自己消费的时间没有任何意义吧。要理解并承认所有时间都是无意义的,必须要等疾风消逝才行。
勉强做出来的感情没有任何意义。
想法和价值,必须要是从自己心中自然涌出的,否则全都是谎言。
「怎么了?」
「没什么。我在想他们是不是差不多大学生的年纪。」
「好像有一半左右是大学生。推特上面有写。」
料理端来,我们立刻动筷子。斋藤对料理的评语是「调味很高雅」,所以我了解到眼前的料理对其他人来说味道也很淡。
「我有时候在想───」
斋藤常常会像这样装模作样地卖关子。
「想什么?」
「我看到刚刚的舞台或是组乐团的年轻人,就会想到我会不会原本也有可能选择跟他们一样的道路。香弥,你想过这个问题吗?」
「这个嘛……大概不太常想到吧。」
我从来没想过这个问题。不过有几件深感懊悔的事,大概会永远让我想著「当时如果这样就好了」。
「你一定是对自己很有信心吧。我自认拚命努力,才得到现在的工作和生活,不过我不敢保证下一次也能遇到这么棒的人生。所以我会去梦想不一样的人生。」
斋藤对我的评论并不正确。
而且我认为她对自己的评论也不正确。从「拚命」这个词也可以知道,她认为自己战胜并赢得自己的人生,并说她的人生是很棒的人生,不敢保证下一次还能像这样生活。她说对自己没有信心或许是真的,但在此同时,她也误认为自己的人生是特别的。
「纱苗,你不论选择什么样的人生,应该都能顺利生存吧。」
「是吗?既然你这么说,大概就是真的。」
她凭什么相信我?
「不过讨论假设性的问题也没用。不论怎么祈祷,都没办法过其他人的人生,也没办法回到过去。香弥,你之前说你在大学的时候,修了关于战争和外交的课吧?你没有想过从事那方面的工作吗?」
「我对那方面的学问有兴趣,可是并不想要当成工作。」
这是谎言。我并不是有兴趣,而是有明确的目的。只不过我并没有成为学者、改变世界的才能或运气。
「纱苗,你呢?你是法学院的吧?」
「我并不打算要成为律师。啊,不过在学校的时候,我曾经有一度觉得好像很有趣。」
「契机是什么?」
「嗯~我不记得。大概是老了,记性不好。」
斋藤笑了,我也跟著她笑。
「话说我们两个同年。香弥,你应该也忘了当时的事吧?」
这时我忍不住───
「不对。」
我忍不住脱口而出没有预定的反应。我原本并不打算说出接下来的话。不过仔细想想,这是我必须断言的,所以也没什么问题。
「有些事情是绝对不会忘记的。」
我虽然自认是面带笑容、平静地说出来的,但是我没有顺利调整声调。大脑的命令似乎没有顺利传达到嘴巴。斋藤的右眼睑微微动了一下。这是她察觉到现场气氛变化时的习惯动作。
「比方说,当时借伞给你的事。」
「原来是这个啊。你是听我说才想起来的吧?你突然变得这么认真,我还以为是什么。」
虽然是逼不得已想到的例子,不过斋藤似乎被蒙骗过去了。
我在内心反省。
我不小心就把心中真实的部分显露出来了。
然而这也是没办法的。
其他都无所谓。其他任何意见,都可以让给斋藤或其他人。
但只有一件事,是绝对不能忘记的。
只有那件事,不能让给任何人。
我重新讨斋藤开心,乖乖把对两人来说口味都太淡的午餐吃完。
在如此淡泊的日子当中,即使想要忘记那灿烂的记忆、独一无二的疾风,也是不可能的。
※
外出的目的地基本上由斋藤决定。如果每一次都这样,有可能会被觉得怪怪的,因此我会提供最低限度的意见,不过完全不打算获得采用。要维持没有麻烦的关系,不完全接受一切也是很重要的。也因此,在对话当中,有时我也会刻意制造小争执。除此之外不需要太明显的吵架,而且目前也没有发生的迹象。关于这一点,斋藤对恋爱的距离感也发生作用。她并不会要求随时见到我,或是经常确认我的心意。她不会在恋爱中追求这种持续性的微热。她希望的是平常保持跟朋友一样的距离感生活,然后瞬间燃起猛烈的热情。对我来说,她是非常轻松的对象。
要理解斋藤对工作的价值观,比理解她对恋爱的价值观花了更多的时间。
以前我们曾经有过这样的对话。
「讲到广播,往往会给人深夜工作的印象,不过其实一整天都有广播。我现在是负责白天的节目,所以可以过著规律的生活,不过也有可能会被更动时段。香弥,你会听广播吗?」
「我的老家随时都打开收音机听广播。我也会利用线上重播来听你的节目。」
我为了在找不到话题时能够搭上话,因此听她的节目。斋藤似乎为我的行动感到意外,张大眼睛。
「真的?对不起,我好惊讶。」
「因为我在听广播?」
「不是,是因为你竟然对我的工作有兴趣。你完全不提自己的工作,所以我以为你对别人的工作也没兴趣。」
我对自己的工作,或其他人的工作都没有兴趣。在这一点上,斋藤对我的看法是正确的。相形之下,我在进行这段对话之前,并没有看出她竟傲慢地认为,「对他人工作有兴趣的人,一定对自己的工作有兴趣」。不过这样的傲慢并不会对我有任何不利。此外,能够再次确认工作果然是支撑她自尊的东西,也有助于维持圆满的关系。
对于将生活重心放在工作的斋藤来说,疾风果然是现在进行式。如果这道疾风停止的时候,是在年迈体衰、无法像现在这样工作的年纪,那就是值得羡慕的人生了。
不知不觉中,我和斋藤开始交往,也已经过了半年左右。
两人的工作时间基本上就和大多数上班族一样,是从早到晚,因此见面通常在公私两方面都没有要事的晚上,或是两人难得同一天放假的时候。
斋藤最近似乎工作很繁重,不过她今天出现时,也几乎做作地没有显露出疲劳,试图以眼睛的光芒燃烧我。
「辛苦了!肚子好饿~」
「辛苦了。你想吃什么?」
「这个就交给刚下班的你来决定吧。」
斋藤穿著秋天的便服,而我则穿著西装,不过她今天并不是放假。她在傍晚时工作告一段落,因此先回家,等待我工作结束。这种时候,如果我们没有确定要一起去哪里,就会先在斋藤家附近的药局集合。今天也是如此。
「我没有特别想吃什么,只要是咖哩以外都可以。我今天中午已经吃过咖哩。」
「这样啊。那可以去『那里』吗?」
我和斋藤交往的时间,足以让我一听到「那里」就知道是哪里。
「那里」是指这附近的居民喜欢去的居酒屋。那里不是连锁店,店员人数也不多;造访次数频繁之后,熟悉的面孔也越来越多,自称也常一个人来的斋藤甚至得到熟客的对待。
「啊,你今天跟男朋友一起来呀!」
穿过门帘进入店内,常见的女店员便笑容可掬地对我们说话,因此我也摆出适当的笑容打招呼。斋藤似乎很喜欢和店员聊天,因此相较于陌生的店,比较喜欢熟知自己、不会把自己当成背景处理的店。不过她也知道不是所有人的喜好都跟她一样,因此如果我在最初到这家店的时候明白表示排斥,她大概再也不会带我一起来。
我们被安排并肩坐在吧台座位。我们点了饮料和之前点过的料理,除此之外,斋藤也询问店员本日推荐料理。
我正要像平常一样,问她今天有没有发生什么特别的事,以便作为对话的开端,斋藤就先开口:
「虽然很突然,不过有件事我想告诉你。」
「什么事?」
不用看也知道,她此刻的双眸炯炯有神。她很少在对话开始时如此急著进入话题。平常她总是会先以摸索状况的方式,从某则新闻或当天发生的事开始谈起。或许是有什么非常值得高兴的喜讯吧。
两个啤酒杯轻碰在一起之后,斋藤立刻进入她想要谈的那个正题:
「满久以前,我们不是谈过有没有和高中时期的同学联络吗?」
「嗯,我没有联络,你也说几乎没有。」
「没错。不过我偶尔会跟一两个人联络,今天难得收到简讯,就打电话过去,然后决定下次要一起吃饭。」
「哦。」
她这么急著把这种事告诉我吗?我正感到不像斋藤平常的作风,店员就走过来,把前菜放在吧台上。
「啊,谢谢!───对了,她叫会泽志穗梨,跟我们同班,你记得吗?」
「
会泽。」
店员开始说明前菜,给了我思考台词的时间。
「记得是记得,不过当时我很少跟她说话。喔,这个好好吃。」
「啊,真的耶。话说回来,你跟每个同学都很少说话吧?」
「你这么问,我就很难回答了。」
「志穗梨记得你。」
我停下筷子,喝了一口高球威士忌。
「你跟她谈起我的事?」
「啊,对不起。有问题吗?」
「没有没有,没什么问题。我只是觉得,应该没有跟我有关的话题可聊吧。」
老实说,回想当时的自己,我可以充分想像到可聊的话题。
「我告诉她我跟你重逢,而且跟你在交往,她就很惊讶,问我说你变成什么样的人。我告诉她,你变得很帅。」
从斋藤的表情可以看出,她希望我感到害臊。
「你跟以前同学说这种话,我会很不好意思。」
「别这么说。然后志穗梨───她现在已经结婚,现在姓今井───跟我约好下次要一起吃饭。」
「嗯。」
「如果你愿意的话,要不要一起来?」
应该说她天真吗?或者她果然傲慢地认为,自己克服了与班上同学之间的障碍,所以别人没有理由不能克服?
「我在场的话,会泽应该会感到不自在。你们还是两个人去吧。」
「是吗?大家都已经是成年人了,应该没问题才对。志穗梨说,香弥要来也可以。」
我喝下高球,掩饰接下来的呼吸不稳。会泽志穗梨是以什么样的心态说这种话?
店员亲昵的态度派上用场。多亏她每次端上料理时都会说几句话,我总算得以躲过邀约。最后斋藤和会泽的聚会成为只有两人参加的女子聚会。斋藤有可能会得知我的负面情报,不过那是事实,所以也无可奈何。
也许我和斋藤的关系会因此而结束。如果那样的话,我也不在乎。
斋藤似乎想著和此刻的我完全不同的东西。她边吃南瓜边提供另一个话题:
「志穗梨那边就算了。事实上,我还有另一场聚会希望你能出席。」
我看到她的态度变得正经,大概就猜到是怎么回事。
「嗯?什么聚会?」
「我的生日不是在下个月吗?」
「是二十三日吧?」
「对,就是勤劳感谢日(注7)。」
她以前曾经抱怨,自己工作时通常都没有人感谢,因此我轻松地记住了。
「我爸妈说,那天要一起吃个饭,我就想到不知道你能不能一起参加。」
「什么?」
「啊,如果你不想的话也没关系!对不起!」
「我并不是不想,只是觉得这种全家团聚的场合,应该不希望外人打扰吧?你爸妈邀你,应该是想要和可爱的女儿一起度过才对。」
老实说,我并没有特别排斥。过去我也曾经和交往对象的双亲见过面,因为工作的关系,也懂得如何和初次见面的人打交道。我之所以提出好像要拒绝的问题,是因为想要知道斋藤是以多大程度的情感与意图在邀我。
「你明明知道我三不五时会回老家,还说这种话。」
正是因为我知道,才会这么说,不过太装傻也不自然。我不想要无意义地惹斋藤不高兴而徒增麻烦。
「你希望我去见你的双亲,有什么特别的意义吗?」
斋藤张开嘴巴,像是吞下空气与决心般,点头「嗯」了一声。
「没错。所以如果你不想去也没关系。」
斋藤拿了几块端来的炸软骨,以行动示意要等候我的回应。
原来如此───我在心中点头。会泽的话题和她当时高昂的兴致,是为了隐藏正题的认真程度。
她或许不想要让我感受到重担,也可能是过去的交往对象曾带给她这方面的伤害。不用多想,我已经做出抉择。
「我希望他们认为我配得上你。」
斋藤常常露出不知道应不应该表露喜悦或惊讶的表情,我也有既定的应对方式。
「希望他们不要觉得,怎么来了一个跟女儿一样个性扭曲的家伙。」
「好坏!不过你说得没错。」
这时斋藤总算露出笑容。她似乎格外畏惧生活中的空欢喜。如果没有确实而细心地把喜悦包装起来交给她,她似乎就无法放心。以处世方式而论,她这种对幸福的猜疑应该是正确的。不过她迟早会发现,一切都是空欢喜。
或许是因为做完一件要事而放松心情,斋藤喝酒的速度加快。最近她的酒量似乎增加了。
我边听斋藤抱怨工作边思考:斋藤究竟是基于什么样的价值观,要把我当作考虑到将来的交往对象,介绍给双亲?
如果将她在人生中最重视的东西化为文字,大概就是成就感。更进一步地说,从工作得到的成就感会为她带来最大的喜悦。这一点从平常的谈话中就可以知道。她无疑对于工作抱持著特别的期待。也因此,恋爱大概只用在满足她的性欲及女性自尊。不过看样子,她和我交往不只是为了享乐,甚至已经开始考虑到将来结婚的可能性。理由只是因为她受到一般社会常识束缚吗?
不过这并不重要。
即使演变成结婚之类的状况,我也完全不在乎。反正人生只是活到某一天死去为止。在归于尘土之前的路径即使稍微变化,也无关紧要。
「我吃饱了。我们下次还会再来!」
两人在先送斋藤回家再前往车站、也一定赶得上末班车的时间,走出居酒屋。我默默等候她与店员之间的嬉闹结束,然后向店里的人致意。等到听见背后拉门关上的声音,站在我旁边的斋藤就把手放在我的手肘上。
「真抱歉,突然提起要你去见我父母亲。」
我等到斋藤开口才低头看她。她的表情好像咬到很酸的果实。
「没关系。我也想过会有这么一天。」
我选择她想要听的话说出来。
「谢谢。听你答应的时候,我好高兴。嗯,我一直都很高兴───」
斋藤为自己说的话噗哧一笑,然后放开我的手肘。
「老实说,我今天一直都很紧张。」
「我还以为你不太会紧张。」
我知道她想要维持这样的形象。
「也许看起来不会,可是其实我满容易紧张的。唉,不过今天我是真的很紧张───大概是那次以来第一次这么紧张。」
「那次?」
斋藤喜欢戏剧性的对话。
「就是我们第一次一起喝酒回家途中,我在计程车里碰到你的手指那次。」
的确有那么回事。在我心中,它只有和其他无数记忆同等的价值,沉淀于泥水般的心底。
「如果我带像你这么帅的男人去见我爸妈,他们一定会很惊讶。」
这是例行对话的开头,我也笑著回应「也许吧」。
斋藤挑起这个话题,或许可以看成是在隐藏害羞,不过我仍看出其中带有与平常一样的虚荣。程度多少不明,不过她内心的确多少把我当成装饰品看待。我不认为这是坏事。这样刚刚好。像这样适度混浊就行了。喜欢某人的心意可以是污浊的。反正是要在无关紧要的剩余时间内生活,除了疾风以外,这样就行了。
我们来到斋藤住的大厦前。她宣称明天放假,因此我原本打算稍微询问她有什么计画,然后就道晚安离开。
「我想到当时───」
斋藤看著自己变红的手掌说。
「当时计程车停在这里,我原本稍微想到,搞不好你会跟我一起下车。我当时很紧张,想说如果真的发生那种事怎么办,不过你却表现得很绅士。」
斋藤发出彷佛在嘲笑我的「呵呵」笑声。我知道她想要说什么。
「香弥,你明天要上班吧?」
这种事无关紧要。不论是工作或其他任何东西。
所以我能够依照对方期待行动。
「嗯,其实我也不算绅士,所以我会把更换用的领带放在女朋友家,以便从那里上班。」
只要斋藤感到高兴就行了。只要不引起麻烦就行了。如果她仍旧对人生抱持希望,梦想能够得到幸福,那也没关系。
看到斋藤能够为这种事而露出高兴的表情,我就无比羡慕无知而愚蠢的她。
※
「你只要在房间里别抽菸,在店里或其他地方可以抽菸没关系。」
「不用了,还是不要吧。我也不好意思让你的衣服和头发沾到菸味。」
「你真是个体贴的男人。」
「这样应该很普通吧。而且我的菸瘾也没有那么大。」
「这样啊。」
「如果你希望我戒菸,我也可以戒菸。」
「不用了。我不希望你为我改变自己。」
「这又不是那么夸张的事。」
「为了某人而放弃自己喜欢的东西,是很重大的事情。」
「也不到放弃的程度。」
「你别说了,就这样吧。我认为人不应该为他人、只应该为自己而改
变。」
「为自己……」
「没错。所以如果你想要戒菸,我希望你是为了自己,比方说要开始注意身体,或是觉得戒菸会比较有异性缘之类的。」
「身体状况目前还好,不过如果可以更有异性缘,我就要考虑戒菸了。」
「帅哥只有一个对象没办法满足吗?」
「纱苗,你可以满足我吗?」
「呵呵,可以呀。来吧。」
在黑暗中,曾经几乎能够抓住生命的我的手指,在小型双人床上毫无感动地抓住斋藤的手。
※
一如预期,与斋藤父母的聚会平安无事地结束了。
他们应该觉得我看起来像个有分寸的成年人,我也透过言外之意,告诉他们我和斋藤感情很好,收入方面也没有问题。最紧张的是斋藤。我因此猜想她以前没有带过交往对象跟父母亲见面,一问之下果然没错。我虽然不解为什么我是第一个,不过或许跟年龄也有关系。
至于我,当然完全没有紧张的时刻。我在聚会时,观察双亲在女儿介绍交往对象时的反应。他们一方面似乎很放心,另一方面看起来也像被夺走打发时间的玩具。
我在送斋藤的双亲前往邻近转运站的饭店时,也乖乖遵守无聊的礼节。
只剩下我们两人之后,在斋藤提议之下,我们又去了另一家店。我原本就想到或许也应该再陪陪斋藤,所以刚刚好。我们前往从车站走十分钟距离、以前也曾去过的酒吧,坐在餐桌座位。我忽然想到,和斋藤在一起的时间,有一半以上在睡觉或是以某种形式用餐。我们成为无趣的大人之后,能做的也只有这些事。
斋藤不论是在工作或私生活中克服某种困难时,一定会点气味强烈的酒。她向酒保点了拉佛格威士忌,喝了一口,然后深深吁了一口气。
「香弥,辛苦了。真的很谢谢你。」
「虽然有点紧张,不过我觉得很愉快。」
「真的吗?我一直在担心爸爸妈妈会说些奇怪的话,所以好累。」
她再度叹了一口气,接著似乎终于想到,拿起自己的酒杯轻轻碰撞我的酒杯。
「我爸妈对你的评价很高。」
「希望是这样。」
「你去上洗手间的时候,我爸妈对你赞不绝口。」
即使当事人离席,也不见得就是真正的评价。斋藤在那个场合的立场,有一半是家人,有一半是我的交往对象;在这样的女儿面前,他们应该不会说出直率的感想。不过我当然也没有必要去确认对方是否真心。
我配合斋藤喝了一口酒。在跟别人喝酒的时候,举起酒杯的时机每隔几次就会有一次配合对方,这一来谈话的节奏自然也会合拍,可以让对方心情愉快。
斋藤反刍著今晚进行过的对话,途中又点了两、三杯酒。
「我也好高兴他们赞美这个。」
斋藤拿起挂在脖子上的项炼,眼睛因为酒醉而湿润。这是我在昨晚过了十二点之后,送给斋藤的生日礼物。
「对呀,他们说很可爱。」
「嗯,不过我感到高兴的不是这句话。要说可爱的话,既然是专业的人要做得可爱的作品,当然不可能会不可爱吧?」
酒醉的斋藤得意地向我披露自己脑中的想法。
「我感到高兴的是,他们说这条项炼跟我穿的衣服很搭。」
「不是跟你,而是跟你的衣服?」
「嗯。你是从两人在一起的回忆、还有想像我的喜好来选的。其他人也能看出这一点,让我很高兴。」
我不解这有什么好高兴的。在一瞬间的停顿当中,斋藤似乎察觉到我的疑问,或者一开始就打算补充说明。
「想到自己出现在心爱的人的想像中,就会觉得比什么都要高兴。」
「原来如此。」
我可以理解她想说的话,但是无法产生共鸣。
「感觉很有你的风格。」
「讨厌,你不要开我玩笑。」
斋藤笑咪咪的脸完全没有讨厌的样子。她向酒保点了另一杯酒。
「我不知道是不是想像,只是希望你高兴就选了。」
这不是谎言。为了取悦她,我尽了最大的努力。不论如何化为言语,都无法理解对方的内心,所以这样就行了。我们只要依照自己方便来扮演角色就行了。
也因此,这句台词也是因为觉得斋藤一定会高兴而选的。不过她的反应却不是害羞的笑脸。
「欸,我想问你一件事。」
斋藤拋出这句就停下来。她具有胆小的一面,必须要对方产生兴趣才能说出来。
我摆出诧异的表情。
「什么事?」
「选我真的没关系吗?」
这个问题太抽象,因此我一时没有回答。并不是无法回答,而是因为我理解,这时的正确答案是沉默。
「对不起,我自己带你去见父母亲,还突然问这种问题。从那天到今天,一直都很顺利,说得夸张一点,甚至彷佛可以看见命运。」
这世上并没有命运这种东西,不过我觉得这是斋藤会喜欢的词。
「可是我感到有些不安。」
「对什么感到不安?」
「对于使用你未来的时间。」
斋藤喝了一口琥珀色的液体。
「虽然不知道会不会结婚,不过继续下去的话,有可能会失去重要的几年。我当然希望不会变成那样……」
斋藤再度说到一半又停下来。她误认为不把话说完是交由对方来决定,或者她是假装在误解。保留该说的话不说,纯粹只是要让对方替自己补充这个部分,形同要把对方放在自己控制之下。
我当然理解这一切,却还是帮斋藤继续说:
「也许有一天,我们会分道扬镳,没办法继续保持友好关系。」
「的确。」
「不过即使变成那样,我也不会觉得跟你在一起的时间是失去的。」
我已经没有值得失去的时间。
今后我也许会和斋藤一起度过几年、甚至几十年的时间,也许会经历结婚、生产等等各种大事,不过我不认为会有问题。这段时间即使用在其他用途,我也没有任何想要得到的东西。我心想,就让斋藤利用这样的我就行了。她可以一方面跟我在一起,一方面享受疾风。等到有一天疾风过了,两人一起过著死气沉沉的生活也没关系。我们就是这样的存在。
万一斋藤有能力看穿我的内心,会不会觉得我把她当成傻瓜而生气?
斋藤露出害羞的笑容,用构不到的手肘假装在戳我。
「不过你这个说法有点那个,让我想要问你一个问题。」
「那个?」
「嗯。」
斋藤喝了一口杯中的酒,让杯里的冰块发出「喀啷」的声音,然后微微歪著头说:
「香弥,你曾经谈过至今无法忘记的恋爱吗?」
她眼中依旧闪烁著我已经无法拥有的光芒。
我明明知道她绝对不可能知道任何事,却感觉到自己内心不能被她看到的部分浮现。然而在过去无穷的时间当中,我学会了隐藏这个部分的方法。也因此,我相信自己内心的骚动绝对不可能会被看出来。
「也许有一两次吧。不是都说,男人会把交往的对象个别保存在脑中吗?」
不可能会被看出来。
但是斋藤却喃喃地说出莫名其妙的话。
「骗人。」
斋藤压低声音说出的这句话,彷佛纠缠在我的脚上,紧紧勒住。
斋藤用脸颊肌肉做出不带情感的笑脸,然后又喝了一口酒。
骗人───是什么意思?
我的哪一点让她觉得是谎言?
斋藤看出了我的什么?
她猜到了我的什么?
凭斋藤这种程度───
「你为什么说我骗人?」
我一问,斋藤的笑容便加深了。
「嗯?你一定很受欢迎,不可能只有一两个吧?」
骗人。斋藤应该也预料到这个谎言会被我看穿,才这么说的吧。如果她希望我认为这是真心话,她应该会配合刚刚说「骗人」的声调。
那么她有何目的?
如果栖息在我心中的,是在这世上很普遍的东西、任何人都经验过的东西,那么她能够凭臆测看穿我的内心,也没什么好奇怪的。
然而事情并非如此。斋藤绝对无法预料,绝对无法想像。
我并没有追问。我判断如果追问的话,就会破坏两人之间好不容易像死亡般安详的关系。
斋藤隐藏在自己内心的某样东西,或许会给予我们之间的关系致命伤。
然而几天后,我得到有可能不再需要担心这一切的联络。
※
公司暗示我,有可能会把我调到远地。
我原本就知道自己随时有可能被调动职场。
隐瞒这种事也没有意义。我决定次日就找斋藤出来告诉她。这天是她放假的前夕。我知道如果很严肃地告诉她有重要消息,她一定会感到害怕,因此我若无其事地邀她吃晚餐。
我跟她说上司送我很好的葡萄酒,请她到我家。为了方便让她对我的话做出任何反应,避免结果变得暧昧不明,我心想挑选必须展现明确意志才能离开的场所比较适合。为了避免斋藤起疑心,我之前也请她到家里来过几次,所以不会感觉不自然。顺带一提,我说上司送我葡萄酒是谎言。
我们在彼此的工作结束之后约在车站见面,然后前往我家。我们穿过朴实无华的大厦入口,对擦身而过的父子微笑打招呼。我用钥匙开门回到家,闻到自己家里没什么生活气息的气味。
「你的房间里还是没什么东西。明明应该跟我家差不多大,可是看起来却宽敞很多。」
「大衣给我吧。」
我把两人份的大衣挂在衣架上。就如斋藤所说的,我的家里没有放置生活不需要的用品,只有最低限度的家具、家电和电脑,没有电视或书柜,当然也不会讲究室内装潢。
斋藤在洗手间漱完口,我便请她坐在沿著矮桌置放的L型沙发。
「要一开始就喝葡萄酒吗?我家里也有啤酒。」
「难得有那么好的酒,就等料理送来之后再喝吧。先来一杯啤酒,店员先生。」
「遵命。」
我把斋藤喜欢的罐装啤酒倒入玻璃杯,放在桌上。我跟她说「接下来请自便」,然后再度回到厨房。晚餐依照斋藤的要求,点了义大利餐厅的外送。在送来之前,我先把事先买好的起司放在盘中,端到正在喝酒的她面前。她说「谢谢」之后,我也开了啤酒作为回应,坐在她的斜对面。
其实也可以不等料理送来就先进入正题,不过一开始谈之后,有可能无法用餐,因此我决定先填饱空腹。
在料理送来之前,我对斋藤述说虚构的上司轶事。这个上司的人设是单身、喜欢到处寻访美食、个性和善;我谎称葡萄酒是为了奖励我完成紧急任务的礼物。
过了一阵子,门铃响了,一名看似大学生的青年送来好几道料理。我们两人一起把料理放在桌上,并且把盘子、筷子、酒杯和红葡萄酒也摆在桌上。斋藤已经喝完第二罐啤酒。
我们倒了葡萄酒,合掌之后,斋藤吃了一口沙拉,高兴地把手放在嘴前。
「最近的外送都这么好吃吗?」
「真的耶。」
两人边说些无关紧要的话,边品尝一道道料理。葡萄酒似乎也很合斋藤的味。一如往常,对我来说不论是料理或酒,味道都很淡。
我们依旧总是在一起吃东西。我们只有在直接连结到生命的事物上,才会积极联系在一起。其他要做的事情,就只有为了避免生活中的麻烦而处理事务。也因此,我必须与正在交往的她仔细详谈今后的生活才行。
我把葡萄酒含在嘴里,等待适当的时机。当炸鸡的盘子清空之后,我心想差不多是时候了,正准备在对话中插入话题,但没想到刚好在这个时候,喝酒速度相当快的斋藤打翻了装有葡萄酒的杯子。我离开惊慌失措的她,去厨房拿了湿巾,擦拭泼出来的葡萄酒。我请斋藤负责从溅到葡萄酒的料理当中,挑出还能吃的部分移到小碟子里。
「哇,真的很抱歉。我喝醉了。」
「真难得。」
「嗯,大概是因为最近睡得不太好,所以特别容易醉。」
我询问她的身体状况,她就开始抱怨工作的事。我错过了提起正题的时机,不过反正还有很多时间。
「每次在不经意的谈话中,感受到上司仇女的一面,我就会觉得这职场到底是怎么搞的。感觉很那个。」
「这样啊……如果真的没办法忍受,能不能比方说,换工作到其他电台?」
「虽然也不是不可能,不过我现在也还没做出什么成果,所以不太实际。」
她明明反省自己喝得太醉,却又喝了一口酒。
原本是生存价值的工作,却让她承受压力。不知她如何接受这件事。
如果她觉得遭到背叛,疾风也许即将结束,不过或许她人生当中的疾风原本就不是工作。
她抒发一阵子的不满之后,似乎终于感到满足,或者只是因为累了,双掌合十对我道歉:「真抱歉,在吃美食的时候还一直抱怨。」
我回答:「美食不论在什么时候都很美味,所以没关系。」接著她传给我意想不到的好球:
「关于刚刚的问题,你有想过换工作的可能性吗?」
我把视线朝向斜上方,歪著头假装有些苦恼。
「唔,这个嘛……」
难得对方把话题转到这里,我不需要烦恼就能提出预定的话题。也因此,我的反应是要表现出突然被情人询问而困惑的样子。
「怎么了?」
「老实说,今天我原本就想要跟你谈这件事。」
斋藤听到我的声音,右眼睑敏感地反应。
「什么事?感觉……」
她似乎原本想要说「好可怕」,但是勉强忍住而闭上嘴巴。至少在我看来是如此。
我谨慎地挑选语句,告诉她我有可能被调动。关于时间、期间以及预定地点在远方,我都毫不保留地告诉她。我没有必要隐瞒。重要的是告知事实之后的事。
「目前还只是可能性的阶段,并没有正式决定。不过……我想要听你的意见。如果我要被调走怎么办?」
「唔~」
她的沉吟声跟我不一样,应该是发自内心的。
「我当然知道两人都没办法轻易辞职,另一方面,我也不想要结束跟你的关系。可是如果彼此很难见到面,就如你先前说的,我担心时间会白白浪费。」
这段话虽然大半都是谎言,不过我的确没有积极地想要结束跟斋藤的关系。
我打算完全交由斋藤来决定。如果要采取远距离恋爱的形式,那也没关系;或者如果她选择当场结束两人的关系,我也愿意接受。只要别留下深刻的憎恨就行了。
斋藤喝了一两口酒并陷入沉思,我也默默等候她。如果一言不发地注视著她,或许会给她压力,因此我自顾自地伸出筷子,夹起留在餐桌上的料理。判断对方的沉默是表达意愿之前的阶段、或者沉默本身就是在表达意愿,是很重要的。在这个场合,我知道斋藤会开口说话,因此我只需要默默等候。
过了片刻,我察觉到斋藤面对著我。
「就如之前你说的,今后不论和你在一起度过什么样的时间,我都不会觉得是白白浪费。」
「嗯。」
「所以如果你愿意的话,虽然说即使距离拉远也未必会马上分手,可是我想要决定选那一个。」
斋藤依旧以卖关子般的缓慢口吻说话。
「你是指,要分手就趁现在吗?」
我歪著头问,斋藤脸上便泛起浅笑,宛若树木被风吹动般摇头。
「不是,我不是这个意思。」
那么她说「选那一个」,是什么意思?
斋藤像是要换气般,又喝了一口酒。
然后她说:
「乾脆辞职吧。」
「……咦?」
斋藤不理会我的问号,嘴角泛起的浅笑宛如波纹般扩散到整张脸。
「乾脆辞职,跟你一起走吧。」
我难得因为其他人说的话而有些惊讶。
不过这个冲击很快就过去了。
「关于这一点,也许等你清醒的时候再谈比较好。」
鬼迷心窍───她此刻的状态正可以如此形容。
斋藤不可能为了男人舍弃工作。即使不用「疾风」这样的形容,斋藤自己应该也知道,她的生存价值与青春,很有可能是在工作当中。
「我虽然喝醉了,可是我不是因为酒醉才说的。」
「那是……」
「我之前就有稍微想过。」
「想过什么?」
「如果因为你的某种理由,让我没办法持续现在的工作怎么办。」
这种事有什么好想的?基本上,光是想像这种事,就不像是斋藤的作风。
「对我来说,现在的工作当然很重要,也让我得到很多无可取代的经验;不过如果为了跟你一起生活,必须要换工作的话,我会把辞职也当作选项之一。我现在仍旧这么想。」
她以煞有介事的口吻,说出自己肤浅的误解。我会不惜一切努力纠正她的想法。
「即使你跟我走,那里也未必会有像现在这样的工作。」
我使用不带嘲讽的诚挚口吻。
「那当然。其实我也想过要当CD店的店员。希望他们有在徵人。」
斋藤似乎完全没有感受到我的弦外之音。她的说法就像是在向往充满可能性的未来。我忍不住一反平常地插嘴说:「不行。」即使她喝醉了,我仍为她一直说梦话而感到焦躁,不禁脱口而出。
「你应该要好好考虑。」
「香弥,你不希望我跟你一起去吗?你该不会是消极地在提议分手吧?」
「不是这样。可是就像刚刚说的,你的工作对你而言应该是无可取代的吧?」
斋藤毫不犹豫地点头。
「嗯。」
「我不能为了自己的理
由,夺走你的工作。」
工作,还有疾风。
「说『夺走』太自以为是了吧?我并不打算被任何人夺走工作。我不是为了自己以外的任何人。如果有必要辞职,我会承担辞职的责任。我以前不是也说过吗?人只应该为了自己而改变。」
她的确说过这种话。是在什么时候?感觉好像是最近,也好像是很久以前。
「我是为了自己想要跟你一起走,才要辞掉工作───可能会辞。不过你也有可能不会被调走,我也有必须解决的工作,所以当然没办法立刻私奔。」
我仔细倾听斋藤的话,边听边感觉到背上有一股寒意。
起初我不知道是为什么。
这种感觉就像绕过转角会遇到恐怖怪物的不安。
「所以你不需要觉得是自己的责任。到时候我会自己进行准备。当然如果你不愿意的话,那又另当别论。嗯,不过在交往的这段时间,你应该也明白,我不会因为你说不要就乖乖退下。」
斋藤发出咯咯的笑声,又喝了酒。
我一点一滴地逐渐了解寒意的真相。
该不会是───
我开始察觉到斋藤一直隐藏在心中的某样东西。
如果这是事实的话,我是多么愚蠢。
不,仔细想想,这也是无可奈何的。
我不可能想到,在我身旁的人会抱持这么愚蠢的想法。
我忍不住也喝了一口酒。我不想要相信这种事。
「对了,我们开始交往也过了满久的时间。」
就如她说的,我和她已经在一起颇长一段时间。
我回想起至今的交往过程。
而此刻,我再度注视眼前的女人。
两人彼此对看。她的视线展现的意志,让我心中产生的恐惧变得明确。
或许处处都有预兆。
我打心底希望这是假的。
「香弥,你怎么了?」
「没有……」
我在思考。
我是不是误会了她?
我是不是搞错了应该对她产生的感情?
我凝视著她的眼睛。
对这个眼中蕴含光芒的女人,我一直抱持著某种羡慕。
我以为她是仍旧处于疾风中的人,可以长久享受「工作」这样的疾风,有潜力度过令人羡慕的人生,因此才跟她交往。
然而这些想像或许是错误的。
「你该不会其实打算要在今天分手吧?」
斋藤虽然用开玩笑的口吻说话,但却以打心底感到害怕的眼神看著我。我揣测著她的内心。
她为什么会露出这样的眼神?我离开她到底有什么好怕的?
对于斋藤来说,我只是她漫长的人生当中遇见的一名异性。我们刚好是同学,并且因为几个巧合而重逢,不过我终究只是她交往过的男人之一;当这样的我要离开她眼前,她为什么会感到如此恐惧?她大可再找另一个对象。她只要找一个能够快速满足性欲和自我显示欲的人,陪在她的身边。
不是这样吗?
我在斋藤双眼的眼球中,看到裂痕的幻影。
我诅咒自己的迟钝。
「纱苗。」
「嗯?」
怎么会这样?
「我有话必须要跟你说。」
「你怎么变得这么认真?怎么了?」
斋藤心中的恐惧更加膨胀,而她或许也发现到了,因此试图用意志与酒精的力量压下来。看到她此刻对我摆出的笑脸,只会让人产生怜悯。
「是很重要的事情。」
「什么事?我好害怕。」
她终于说出内心的恐惧。
「很抱歉,让你感到害怕。」
这是真心话。如果是平常的我、过去的我,或许会选择稍微顾虑到斋藤感受的说话方式吧。
「不过我还是得说出来。」
我现在必须对她说出真相。
「你不要摆出那样的表情。」
她必须了解我是什么样的人。
如果不知道这一点而继续生活,未免太可怜了。
「对不起。」
现在或许还来得及。
人类必须透过人生当中短暂的疾风得到救赎。
至少应该要能够凭藉这样的回忆生活。
斋藤当然也必须得到这样的机会。
她的人生绝对不能把我当成疾风。
※
「我听到消防车的声音。会不会是火灾?」
斋藤似乎是想要缓和室内紧张的气氛,喝了一口水这么说。
「纱苗,我希望你听我说。」
「啊,你要开始说了吗?」
斋藤抬起一边的嘴角。虽然感觉有残酷,不过我还是点头。
「除此之外,我们没有别的事可做了。」
「香弥,你怎么了?」
「没怎么样。」
她的说法彷佛觉得我失去了平常心,但事实并非如此。
我原本就是这样的人,只是她不知道而已。
她原本没有必要知道。
但是现在已经不容选择。
「也许你以为我接下来要提出分手的话题,但是并不是这样的。」
她必须知道真相。
斋藤又喝了一口水,做好心理准备。我听见她的喉咙发出「咕噜」的声音。
「就结果来看,或许会变成那样,不过我接下来要说的,并不是为了某种理由要跟你分手。」
「我不懂你的意思,可是我不打算分手。」
「听了我的话,反倒是你应该会想要跟我保持距离。」
「你的意思是,你出轨了?」
斋藤开玩笑地说。她的脑袋确实具备谈恋爱所需的正常回路。
「我想我的确算是对你说了谎,不过并不是出轨这种恋爱方面的事。」
斋藤等我继续说下去。
「应该说……」
我仿照斋藤常用的说话方式,故意在触及核心部分之前停顿一下,接著果断地说:
「我没有办法爱上任何人。」
我不等对方的反应,继续说下去:
「比方说,我并不会做出所谓的出轨行为,丢下交往对象或结婚对象,爱上其他人。」
斋藤默默地看著我的脸,试图捕捉、理解、解释我说的话。
「那应该没问题吧?你的意思是你不容易爱上人,对不对?」
「不是不容易,而是我已经不会再爱上任何人了。」
「……不会再爱上任何人?」
斋藤复述一次,似乎总算了解我在说什么。
「你的意思是,包括我在内?」
幸亏斋藤还具备思考能力。
我花了十足的时间点头。
「嗯。我对你的感情并不是恋爱。话说回来,也不是友情或同乡之间的情谊。」
我为了让她感受到这是真话,没有移开视线。
「对我来说,你只是───」
我过去不曾像这样对她说话。我知道这样会伤害到她因为缺乏自信、反而形成的高度自尊心。
「偶然重逢的昔日同学。后来两人的关系逐渐走向交往,我觉得也好就交往了。就只有这样而已。」
斋藤解开在膝上交握的手。
「可是交往通常不都是这样的过程吗?」
「不是这样的。」
我确实盯著斋藤的眼睛,像是要疏远这句话般摇头。
「我即使到现在,也没有特别喜欢你。」
等待她询问也没有意义。
「我对你的心意,从那天在故乡车站、以为有陌生女人坐在我隔壁的时候,就没有任何变化。」
「这……」
斋藤陷入沉默,但是她的情感似乎还没有强烈到可以称为冲击。她注视著我,眼神似乎在推测我说的话当中有多少真心的程度。
「就是字面上的意思。对于欺骗你这件事,我感到很过意不去。我原本打算一直骗到底───不,或许等到有一天,你的人生也失去疾风之后,我会告诉你;可是至今为止,我并没有打算要刻意结束这段关系。我打算至少等到你的疾风消逝。」
「疾风?」
斋藤的表情不像是产生疑问,看起来比较像因为听到不熟悉的词而重复念一次。
「我认为每个人的人生当中,都会遇到疾风。或者也可以代换成别的说法,像是『颠峰』或『最佳回忆』。人生就是在体验这场疾风之后变得空虚,接下来就只能凭藉回味疾风度过余生。你当初看起来,似乎还处在疾风当中,让我感到很羡慕。关于这一点,我现在仍旧没有改变想法。」
斋藤缓缓地张开紧闭的双唇,嘴里的舌头空转了一下,彷佛数度演练台词,然后终于用充满意志的声音说:
「你是指,人生的颠峰?我还没有感觉到疾风结束了。」
「我也这么想。你还不像我这么空虚。即使有一天会变得空虚,但是我相信每个人在自己的生涯当中,都有体验一次疾风的权利。」
「等一下,你从刚刚到底在说什么?」
「我希
望你仔细听我接下来要说的话。」
面对无法对话的我,斋藤把视线落在桌上,点了两次头。这不是代表接受,而是思考某件事时打拍子般地点头。
「这是我必须要告诉你的事实。」
斋藤的视线回到我身上。
「我一直以为,你的疾风是来自工作。」
「你是指,我把工作排在第一?」
「没错。可是你刚刚不是说,即使拋弃工作也没关系吗?而且你还说,拋弃工作的理由即使是我也没关系。不论如何,你都不应该在我这种人身上,感受到你人生当中的疾风。」
斋藤皱起眉头,或许是在表达否定,不过我抢先反驳她想要说的话。
「就算你现在不这么想,只要有变成这样的可能性,就必须要回避。我感觉到你有这种倾向,觉得未免太可怜了,所以才想要告诉你。」
一口咬定、强迫推销的口吻、怜悯───我刻意使用斋藤的个性应该难以接受的方式对她说话。
她接受之后可以发怒,也可以感到悲伤。如果听不懂,也可以感到害怕。
不论如何,只要她的心能够远离我就行了。在共度一段时间之后,虽然无所作为,不过或许我对她产生某种信赖,相信她具有斩断人际关系的智慧程度。
「香弥。」
她沉默了一阵子,接著呼唤我的名字,声音当中似乎不带愤怒或悲伤。
「那么你的疾风是什么?」
这种事无关紧要,可是纱苗的表情却像是最关心这个问题。
我不明白她的感情变化,不过其实不论她有没有兴趣,我都打算要谈我的疾风。这是为了让斋藤知道我这个人是如何形成的;为了告诉她,在体验过疾风的人当中,我是格外特殊的例子;也为了让她放弃我这个人。
「如果你在意的话,我就告诉你。」
「告诉我。」
这是我第一次说出这件事。我并非没有犹豫,但是把只存在于我心中的特别经验告诉斋藤,是有意义及理由的。
「我的疾风,是在当时吹起的。」
我以平静的心情,回想起平常一再回味的当时的心情,并且说出来。
「『当时』是指高中的时候吗?」
「没错。正确地说,是在我十六岁的时候。姑且不论周围的人怎么看我,我当时因为生活太无趣,心情总是很烦躁。于是我一直在寻找能够让自己的人生变得特别的事物。」
化为言语,就会觉得很蠢。
「我反覆挑战各种事物,然后又感到失望。后来我遇到一个女生,并且爱上对方。」
斋藤扬起眉毛。
「她是不属于这个世界的异世界居民,年龄是十八岁,只能在某个公车站见面。她的身影除了眼睛和指甲之外,我都无法看到。」
斋藤理所当然地露出无法理解的表情。
「你是指幽灵吗?」
「对我来说的真相并非如此。那个公车站连结了这个世界与她的世界。她是确实存在的人物。我能够摸到她,也能够吃到那个世界的食物。」
「你说的───」
斋藤似乎努力地要把我说的话和她的常识兜在一起。
「会不会是在做梦?因为某种理由……」
她虽然没有说出口,不过似乎是在怀疑我有病,或是把某种异物摄入体内产生幻觉。虽然没有必要说明,不过我当时并没有生病的迹象,也没有摄取不必要的东西。
「不是做梦。我们见过好几次面。即使没有任何人相信这件事,只要我没有遗忘,它在我心中的真实度就不会改变。所以你不相信也没关系。」
「……你继续说吧。」
或许是基于自尊,斋藤没有轻率地说她相信我。她不容许自己承认,和我在一起的所有时间都是无意义的。真是令人感动落泪的无用自尊。
「我每天晚上都会去公车站见她。我会在漆黑的公车站候车亭里等候她。」
我思索要不要说明地下避难所的事,不过感觉会变得太复杂,因此就省略不提。
「她每隔几天会从异世界过来一次。她只有发光的眼睛和指甲,看起来不像人类。我想要从她那里得到某种知识或资讯,让自己的人生变得特别,但计画却很难顺利进行。即使想要知道彼此的文化,也无法藉由味道或气味传达,甚至无法读取对方的文字,只能依靠言语来说明。不过就算知道异世界的风俗习惯和规则,也没有什么用处。」
我依照记忆顺序告诉斋藤。
「重要的是,这个世界和她的世界会彼此影响。两个世界会发生同样的事,比方说在这里有东西坏了,在那边也有东西会坏掉。」
在谈到这件事时,有一个无法回避的话题。
「我们利用这样的影响,想要寻找能不能替对方做什么。」
我不是不小心,而是刻意说出那个名字。
「在实验过程中,我还把坐在我隔壁座位的田中的狗放走。」
「嗯?」
就如我预期的,斋藤露出诧异的表情。她大概在思索我的发言和自己的记忆何者正确,不过她立刻要求直接和我对答案:
「如果是我忘记或不知道,那很抱歉───」
「嗯。」
「我们班上有人叫田中吗?」
「没有。」
我没有特别理由要等她问「那么是怎么回事」,因此继续说:
「当时我把班上的人全都分类为『田中』这个名字,意思就是到处都有、对我来说一点都不特别的家伙。」
不过话题当然不会就此结束。
「包括我在内吗?」
「不对。」
她的表情有一瞬间变得轻松,让我感到过意不去,但我还是必须说出违反她期待的话:
「对于行为举止和田中稍微不一样的人,我有别的称呼。」
我抬头看她的脸。
「我称呼你为斋藤。跟那时候一样,直到现在,你对我来说仍旧只是斋藤而已。」
或许是种种感情重叠在一起的结果,她最终的表情让我感到安心。
「你在说什么?」
斋藤───本名须能纱苗───今晚首度对我露出明确的失望表情。
※
「也许你已经知道,那只狗的名字叫阿鲁米,饲主的本名叫会泽志穗梨。就结果来看,阿鲁米是被我害死的。」
我在厨房倒了两杯热咖啡,把其中一杯放在斋藤面前,开始说明事实。
「志穗梨。」
斋藤盯著桌子,只低声说出这个名字。
「你没听说过这件事吗?」
「她没有跟我说过。」
「这样啊。」
「香弥。」
我坐在沙发上,总算和斋藤对上视线。
「你说的是真的吗?」
「全部都是真的。」
「你说你害死志穗梨的狗,也是真的吗?」
「嗯,最后的结果就是这样。阿鲁米因为被我带出去,所以才会死掉。」
我彷佛看到斋藤有一瞬间露出微笑,但是她没有理由摆出那种表情,所以也许是我看错了她的某个反应。她脸上立刻恢复先前的表情。
「你说的『斋藤』……」
「我到现在还是这样称呼你。」
「你对我说过的其他的话,也都是假的吗?」
她指的是哪句话?这才是重点吧?我回想起曾经对她说过的各种话。
「我不知道能不能说全都是假的。」
这回斋藤脸上真的露出笑容。这次是有理由的。是我刻意选择说话顺序,得到这样的结果。
我知道要让对方的心情跌到谷底,就要先捧得高高的。
「我只是选择你应该想听的话、说出来会讨你喜欢的话。因为我知道,这么做就可以减少麻烦。」
我以为斋藤会表现出前所未有的失望表情,然而她似乎仍旧保持微笑。我以为自己说得不够,便补充说:
「我刚刚也说过,我已经没有恋爱情感。正确地说,我已经把它留在十五年前的那时候。」
即使补上这句话,斋藤似乎也没有更失望的样子。她垂下视线,喝了一口放在桌上的咖啡,然后用把砂糖放入咖啡般纤细的声音说:
「原来你的疾风就是恋爱。」
我听到这句话,感觉到好像有针刺进我的指尖。在此同时,我想起曾经和她进行过的对话。
就是她问我有没有无法忘记的恋情、然后又说我骗人的那时候。
当时我无法看穿斋藤隐藏的感情真面目,不过现在总算变得明确。她恐怕是看穿我心中有某个人,意识到情敌的存在,并隐藏涌起的嫉妒。
「你喜欢的那个女孩是什么样的人?」
我不知道她是基于什么样的心态,想要了解自己嫉妒的对象。是放弃,或是为了耀武扬威?不论如何,在此我只能选择说出实话。
「我称呼只看得见眼睛和指甲的她为『琪卡』。」
我想像在黑暗中浮现的光芒。
「她是个聪明的人,总是很冷静,有
很多兴趣,也喜爱小说、香水之类的文化。不过那些当然都是异世界的产物,我没有办法实际体验。」
「这样啊。」
斋藤简短地附和,等候我继续说明。
「我猜她在生物学上应该不属于人类。虽然看不见她,不过我能摸到她的身体。用手指沿著身体轮廓摸,有手有脚也有头,可是她的血液会发光,头发的触感也很特别。」
我为了想起那个触感,把右手张开又阖上两次。在这段时间,斋藤喝了一口咖啡,然后放在桌上发出「咚」的声音。这似乎就是展开行动的讯号。
「你跟那个异世界的女生在交往吗?」
从她的口吻可以听出种种情感───对于在两人关系即将结束时、一本正经谈起异世界生物的男人产生的错愕、恐惧、厌恶,以及这些情感引起的谨慎,另外还有不知该当真到什么地步的怀疑───不过这些都不重要。
「没有。在她的世界,没有恋爱这样的概念。」
「那……」
「所以我教了她。」
我想像著斋藤原本要说的话被磨碎的景象。
「我教她恋爱是什么、情侣是什么、成为情侣之后要做什么。为了让异世界的居民了解,我用尽言语和心意来说明。」
听了我奇幻故事般的说明会想像到什么,大概会因为听者知道什么样的故事、经历过什么样的恋爱而有差异吧。
不过她应该已经知道,这件事非同小可。
没错,我和琪卡之间的关系是特别的。我心中对于琪卡的思慕是无与伦比的。我从琪卡得到的光,在这世界上是独一无二的。不论我是多么无趣的人,这些都不会改变。
「我不知道琪卡能够想像我的心意到什么地步,不过我们两人都努力地要去理解对方。我当时觉得,不论未来会怎么样,只要拥有和她共有的东西就行了。」
没错。只要拥有那样的东西就行了。
「对我来说,从琪卡得到的东西、以及我对琪卡的心意,就是这个世界、以及我的人生当中的一切,直到现在也一样。她是唯一能够改变我的人物。但是疾风却突然停止了。」
疾风───斋藤的唇型再度说出这个词。
「我突然听不见琪卡的声音,也看不到她的身影。在那之后,不论等多久,我都没有再见到她。」
虽然只是推测,但是在那之后我想了很久,认为之所以再也无法理解琪卡的语言,责任在我身上。
当时琪卡一定是拒绝了我。因为心灵的距离拉远,以至于无法再理解语言。这是我一再反刍、几乎磨破记忆底片得到的想法。当然这个想法也可能是错误的,到现在也无从证实。
「无法再见到琪卡之后,我的人生也结束了。现在的时间,对我来说就像余生一样,什么时候结束都没关系───不,我希望可以早点结束。不过我连主动寻死这种强烈的行动都嫌麻烦,所以才留在这里。」
坐在沙发上、面对斋藤、甚至连谈起琪卡这回事,也只是在打发身体迎接死亡之前的时间。
「我在迎接死亡之前,只能回味和琪卡在一起的回忆活下去。除了对琪卡的想念之外,什么都没有。所以我不可能成为其他人的人生意义,也不会有任何人在我的人生当中具有意义。」
如果要对斋藤表现(即使是虚伪的)诚意,那么含糊其辞而要对方自行察觉,才是更欠缺诚意的。
「我也从来没有真心认为纱苗、斋藤是我的情人。」
在这个距离,应该不可能会听不见。斋藤的耳膜一定确实捕捉到我的话,传递到大脑。她应该正在凭自己的方式解释这段话。她注视著我的脸,持续沉默。
我想著几秒钟之后不知会面对什么样的反应。以斋藤的个性,应该会选择保持自尊。大哭或是怒吼都属于伤害她自尊的行为,所以我预测她大概会假装冷静,戏剧化地吐出接受一切的台词。
最后我的预测大致正确。
「我也可以……想到一些事情。」
这句话显然是以对方会询问意思为前提。过去我会满足她的愿望,不过如果她误会那是我的温柔,我会很受不了,也因此我打算保持沉默,结果她不等我的回应便继续说:
「我不会用『疾风』这种说法,不过我可以理解,遇到改变自己人生、自己整个人的东西、并且一直被困在那里的感觉。」
看来斋藤仍旧没有理解。我并没有被困住。那就是我全部的人生。
我试图以教诲、说服的感觉再次展开说明,但是却以失败告终。
「我跟你也很像。」
我思索她话中的意思。
「就像那个女生对于你的影响一样……」
「……一样?」
不可能会有和琪卡一样的东西。
「我当时也遇见了跟那个叫琪卡的女生一样、改变人生的东西。在遇见之后,就一直被困在那里。」
听到她无视琪卡特殊性的这句话,我感觉到情感宛若从胃部逆流般的奇特感受。不过我仍旧等待斋藤继续说下去,或许是期待万分之一的可能性吧。也许斋藤也曾经有过在这世上独一无二的相逢或思念。
「我───」
「……」
「我遇见了音乐。」
也许我也曾经试图要忍住不说话。
「不要相提并论!」
不过我在说出来之后,才像是要自圆其说般地想到,我已经不需要再对斋藤保持形象了。
「的确不是同样的东西,可是我也曾经有过跟你相似的心情。」
「不要把琪卡跟那种───」
「怎样?」
斋藤的表情变了。她在知道我的真面目之后,似乎觉得已经没什么好怕的,表情非常冷静。我对这样的她产生单纯的愤怒。这是睽违许久的纯粹愤怒。
「───跟那种没有任何意义的创作品相提并论!」
「对我来说,那个女生也没有任何意义。不过对你而言,却是无可取代的人吧?」
「你不会、了解、我们!」
斋藤用刚好惹毛我的动作点头。
「我不了解。就连自己最重要的音乐,我也还不太清楚对自己来说究竟是什么,更不可能了解其他人最重要的东西。」
「别把那种程度的心情,和我的思念相提并论!」
愤怒彷佛变成结晶,刺在我的喉咙上。即使在这种时候,我仍旧具备无可救药的社会性,会在咳嗽的时候把脸从别人面前转开。
「因为太巨大而无法了解,所以我一直在思考。香弥,你对那个女孩了解多少?」
「琪卡───」
「你也完全不了解她对你来说究竟是什么,所以才会被困住,不是吗?」
「不对。」
用「困住」这种说法,彷佛是说只要琪卡离开我的心中,其他事物就会产生价值。
那是不可能的。我心中一直深藏著在这世上无可取代、独一无二的感情活到现在。琪卡比任何人都更重要,比任何人都更有魅力。我清楚理解只有我拥有的这份感觉。
只对他人的创作品怀有模糊情感的斋藤,和我绝对不一样。那类的人跟我绝对不一样。
不要用廉价的同感玷污我的光芒。
「我以为是音乐拯救了我。我以为只要喜欢就可以了。可是我发现我其实什么都不知道,而音乐也不打算要拯救我,因此感到失望,直到现在还是在思考音乐对我来说是什么。」
她的表情当中似乎掺杂著某种喜悦,更加惹毛我。
「我和琪卡的关系不需要去思考。跟你不一样。」
「你喜欢那个女生的哪里?」
「全部。」
我完全不用思考,就能够肯定地回答。我喜欢琪卡的存在本身。
「不是那种暧昧不明的答案。我想要听你自己的说法。」
「你这个人……」
为什么要找琪卡麻烦?
为什么要试图闯入我的光芒?
是在怀疑我的说法吗?还是这家伙仍旧在嫉妒琪卡?
既然想知道,我就说出来吧───我试图追溯记忆。
「在我心中,只有琪卡是不会消失的。她肯定我的一切。」
「她只是让你这么认为吧?」
过于无礼的这句话,让我一时语塞。
「两个人不可能彼此了解一切、肯定一切。光是倚赖对方的肯定,并不是真正喜欢对方。」
这家伙为什么一再自以为很懂地说这些话?我已经气到头昏眼花。这个斋藤───须能纱苗───原来这么不知分寸、这么没有思考能力吗?
「喜欢某个对象,会连看不见的部分都一起喜欢。不管对方是人类,或者是东西。」
身为田中或斋藤的你们或许如此,但是我想念琪卡的心情却不一样,是很特别的。不论我是多么无价值的人,只有这份心情是特别的。
「我也在看不见形体的音乐当中感受到理想。我曾经以为音乐会肯定我的一切,可是如果喜欢的话,自己也必须要前进才行。听了你刚刚说的,我就觉得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