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重昏暗的天空下,是一片阴沉黯淡的起浪水面。海滨黑岩处处,听见的是阴郁的波涛声,以及令人伤感的海鸟悲鸣。至于远方,则可看见宛如连绵小岛般搁浅的腐朽军舰。
「……你要的海来了。」
「不是这样的!这不是余要的!」
听到辛从初次看见的海边景观将眼睛拉回来这么说,芙蕾德利嘉不满地跺脚大叫。
──余想看海。
芙蕾德利嘉这么说的时候,心中浮现的是阳光灿烂的天空下,清澈透明的湛蓝大海。或是听说由珊瑚遗骸碎裂形成的白沙滩,或者是反射阳光四溅的水花、鲜翠碧绿的椰子树、色彩鲜艳的各种花卉,或是海鸥热闹的鸣叫声等等。
附带一提,海水呈现黑色并不是因为天色阴暗,而是海底的岩石与沙子呈现的黑色,换言之就算天气再好,这片海还是黑的。永远都是黑的。而且由于全年水温都很低,连游泳都不行。
「而且不知何故,有种莫名的腥味!这是什么味道啊……!」
「应该是海风的味道之类的吧?虽然我不清楚。」
他只是在某本书上看过,没实际体验过。所以就算闻到了也不能确定。
「……呜呜。难得来到海边,余却不知该如何是好了……!」
芙蕾德利嘉瞪著「啪哗──」一声涌向岩壁撞个粉碎的海浪,泪水都在眼眶里打转了,似乎是期待的心情彻底破灭,不知该往何处发泄。
「余倒要问汝都不介意吗!汝对芙拉蒂蕾娜说想带她看海,想一起看海的地方,指的不会是此种海吧!」
「的确,这跟我想带她看的海不太一样……」
说著说著,辛看向待在稍远处的另一个人。虽然他还没能跟她说上话……
「但即使是这样的海,蕾娜似乎照样看得很高兴。」
在视线前方……
蕾娜没说话,唯独白皙的脸庞容光焕发,注视著打上岸边的海浪。
看著她那张侧脸,辛也不禁跟著笑了一下。芙蕾德利嘉厌烦地说:
「汝等……实在是喔……」
远方,如白银细笛般的「歌」声越过浪潮声微微传来。
「──刚才的『歌』是那些家伙当中最大种的鸣叫声,与『她』同属五十公尺级。那在船团国群并不稀奇,但你们竟然来这里的第一天就能听到,运气真好啊。」
据说这间海洋大学的附属博物馆在开战之后,即刻由国家接收成了军事基地。一位开朗的军官站在馆内宽敞的入口大厅如此说道。他将深红内衬的海军碧蓝军服披在身上。从额头、左眼眼角到颧骨下方刺有火鸟展翅般的精致刺青。
成熟沙哑的嗓音在海风中朗朗响起。他有著经过日晒的肌肤与晒得褪色的金茶头发。可能只有翠绿种(Jade)的青翠淡彩眼睛是与生俱来的色彩。
然而到场集合的机动打击群所有成员,都被头顶上方,从有如船底翻转的天花板垂吊下来,堂而皇之地──多少有点嫌窄地游弋空中的「那东西」夺去了目光。就连辛也不例外。
看著那巨大的──比陆上从古至今存在过的任何动物都还要巨大的白骨看得出神。
「她正是我们征海舰队引以为傲的最大战果──我是很想这么说,但很遗憾,她是自然死亡后漂流上岸的。听说当时捕到的鱼可多了,每一尾无不是油脂肥美,让渔夫大赚了一笔。只不过有听说试著把她埋起来做成骨骼标本的那些学者费了好大一番工夫就是了。」
成串的脊梁骨宛如千年老树般粗壮,光它本身就像一条巨龙。胸腔大到好像能在里面盖间小房子。它有著长长的颈骨与尖锐的头部,最惊人的是即使化做白骨仍能凭藉自身存在震撼人心的──超乎常理的魁伟威仪。
辛想到自己以前,曾看过同一种生物的骨骸。
在被送进强制收容所之前,他在某个博物馆或类似的地方看过。当时他以为那巨兽的标本是童话故事中的巨龙骨骸──……
「在战争爆发的几年前,博物馆曾将她外借给圣玛格诺利亚共和国的皇家博物馆,所以也许有人已经看过了?有印象的小朋友请举手,不要害臊。一、二、三!」
原来正是他以前看过的那具骨骼标本。
虽然正是如此,但辛没理会他,其他人也都没举手。
他说的那间博物馆位于共和国首都贝尔特艾德埃卡利特,居民有半数以上是白银种;而现在在场的全是八六,所以几乎没人去看过。
只有军官一个人愣了一愣。
「咦,奇怪了……明明听说很受前来参观的小家伙欢迎的说。好吧,算了。她的名字叫妮可,你们可以亲密地叫她妮可妹妹──就算是原生海兽,像这样死了变成骷髅后也就不可怕了吧?」
他说这种生物的名称是原生海兽(鲸鱼)。
此种敌性海栖生物从星历前起就支配著海洋──特别是环绕大陆与其沿岸海域,浩瀚无垠、深不见底的碧蓝外海全域。正确来说应该称为敌性海栖生物「群」。这些海洋支配者至今仍不肯将大海的霸权拱手让给踏遍并占领大陆全境的人类。
即使面对现代的钢铁军舰与搭载兵器群,这点依然不变。人类与他们生产的所有军武、所有平台对原生海兽而言全是排除对象。人类直至今日,仍然无法运用沿岸以外的海域资源。就连贸易或运输的航线、渔船的航行作业,甚至是军舰的部署,都受限于原生海兽不会造访的沿岸窄小范围。
海洋不是人类的世界。人类无法离开大陆。
只有一个国家不愿意认命──直到现在都不愿意。
「然后呢,我就是这次跟你们联手作战的雷古戚德征海船团国群联合海军,征海舰队『遗海孤军』旗舰『海洋之星』的舰长以实玛利•亚哈。看你们想叫我以实玛利舰长、以实玛利上校还是以实玛利大哥都行。啊,不过不可以叫我亚哈舰长喔。因为那说的是我过世的老爸……我们的前任舰队老司令。」
也就是机动打击群的派遣地点──这个雷古戚德征海船团国群。
他们是以高喊驱逐原生海兽与征服大海的战船集团──征海船团为远祖的小型城邦。成员国是以过去曾存在于大陆沿岸全境的征海氏族──最后的十一氏族为母体的十一个船团国,拥有大陆唯一能往远洋铺展军力的舰队和专门用来与原生海兽交锋的军舰「征海舰」,是世界第一的海军国。
话说回来,辛他们机动打击群的队员们被召集到这座大厅,应该是为了听他说明本次作战的概要才对。
在以实玛利背后待命,比他年长几岁的女性开口了。她也穿著海军军服,只是穿得整齐拘谨,有著黑檀般的肌肤和赤色的鳞片刺青。
「『兄长』。聊天差不多就到这里,可以进入作战概要的说明了,否则机动打击群的各位都快受不了了。」
「喔,抱歉抱歉。我想说先介绍一下我们家可爱的妮可妹妹,不小心就说太多了……啊,这个酷酷的美女是副长以斯帖上校,她是我『妹』。请大家叫她以斯帖妹妹……哎哟。」
被以斯帖上校无言地一瞪,他缩起了脖子。
一位碧霄种与极东黑种(Orienta)的混血,带有牡丹花刺青的青年军官喀啦喀啦地推著白板过来,在他背后摆好后便沉默地离去了。
「好了,那么说到作战概要──我们征海舰队会把你们带到摩天贝楼据点,麻烦你们压制要塞然后干掉电磁加速炮型。完毕。」
「…………」
要形容为紧张感十足,略嫌虚脱又扫兴的沉默弥漫在八六之间。感觉就像在说「这人没问题吗?」。
蕾娜不得不做补充:
「摩天贝楼据点位于国群与原生海兽疆域──碧海的界线上,无论是联邦还是联合王国,目前都没有能航向该海域的船……因此机动打击群这次的运输与海上护卫任务将交由征海舰与他们的舰队负责。」
征海舰队是以征海舰为中心,运用排水量一万吨的护卫用远制舰与六千吨的破兽舰、专精反海兽探敌能力的斥候舰与补给舰组成舰队,藉著这支军力勇闯原生海兽支配的碧海。在「军团」战争爆发前,船团国群成员国都有自己的舰队,因此在北海曾有过共计十一个征海舰队。
只是听说「军团」战争爆发以来的这十年间,征海舰队所属舰也在国土防卫需求下动员──大多都被击沉,只剩下少许残存的舰艇……
难怪会称为「联合」舰队。辛想起以实玛利一开始的自我介绍,如此心想。他们并不是要从保有的十一个征海舰队中派出一队。所谓的联合舰队「遗海孤军」其实是将幸存的船舰凑起来,勉强组成一个征海舰队。
以斯帖上校用磁铁把作战图和资料贴在白板上,接下去说道。蓝色的作战图下方是船团国群的海岸线,中央附近标出了代表目标的红点,其他大半范围都是海洋的蓝色。
「机动打击群的运输、来回的护卫以及去程航行中的佯攻行动由船团国群海军负责。据推测,电磁加速炮型目前具有四百公里的射程,相较之下,征海舰队的侵攻速度最大为三十节。」
「换算成陆地人的单位就是……时速五十六公里喽。」
「咦,好慢!」
「是哪个家伙给我说慢的,小心我揍你喔。你以为征海舰有几万吨啊?跟你们差不多就十吨大蚊子似的机甲可不一样好吗,你这小子!」
「兄长,我明白您的心情,但再这样讲下去会没完没了,请收敛一点。」
「欧利亚少尉,这样太失礼了喔。」
「抱歉。」
「对不起。」
在以斯帖与蕾娜的好言相劝下,以实玛利和瑞图都安静了下来,以斯帖稍微想了一下话题进行到哪里了。
「……对,时速三十节。换言之,为了突破电磁加速炮型的炮击区域且抵达摩天贝楼据点,单纯以直线距离来想也要花上七小时。其间,为了引开电磁加速炮型的注意,会有两个联合海军的一般舰队与我们兵分二路,比我们先入侵炮击范围,尝试接近摩天贝楼据点。」
以斯帖替作战图盖上一块透明板子,直接在板子上画线。首先是从海岸线的两个地方──很可能是母港,以最短路线接近摩天贝楼据点的两条航线。接著她换了不同颜色的笔,画出从这座基地──联合舰队的母港先往北航行,然后改变航向往东南方摩天贝楼据点延伸的航线。
「本舰队于佯攻舰队出击之前将会先秘密出航。然后在位于炮击区域外围的北方拨风羽群岛待机,在佯攻舰队开始交战后,藏身于暴风雨中突破炮击区域。换言之,本作战将等到暴风雨来临后才会实行。」
「顺带一提,『军团』没有海战机种,所以不用担心得跟电磁加速炮型以外的家伙战斗……至少这十年来,船团国群的战场上从没确认到海战型的机体。」
以实玛利随口补充了一句。以斯帖点了点头。
「很遗憾,我国只是小国。『军团』们想必也是认为在大陆北部(这附近)与其开发只对我国有用的海战型,不如将开发资源用在对联邦或联合王国有效的兵器上吧。」
「事实上不用做啥海战型,我们也已经快被它们烤乾啦。」
「…………」
以实玛利讲了句对机动打击群这些外国人来说,非常不知该做何反应的笑话替说明收尾。
辛略为歪头提问──他们说是因为这样所以没有海战型,听起来是有几分道理……
「可是……海上还是有几个『军团』的小部队。从动作感觉起来似乎是巡逻用的『军团』,它们又是什么?」
「啊?喔……我懂了,老兄你就是传闻中的……」
以实玛利愣了一瞬间后点头。看来他对辛的异能早有耳闻。
「那玩意儿不是海战型,是前进观测机的飞机母舰。因为想用电磁加速炮型打军舰的话,观测机是不可或缺的。况且我想不用我说老兄你也明白,警戒管制型(Rabe)不能待在海上。」
「咦……」蕾娜转头看辛,他点头回应。虽然原因不明,但海上上空的确没有警戒管制型。
而电磁加速炮型是无导引的超长距离炮,命中精度不太高。
如果是像运用在大规模攻势那样,对著基地或要塞──位置明确、标靶较大又不会采取闪避动作的固定目标一口气轰个几十发还好;换成在广阔大海迎击动来动去的小舰船,没有警戒管制型的话前进观测机便不可或缺。
「这艘观测机母舰也会由佯攻舰队负责引诱与排除,你们不用担心。我可以很乾脆告诉你,征海舰是绝对不会沉的。」
可能是判断对不懂海战的少年讲太多海上机动的细节也没用,也可能是出于认为海战是自家领域的一份傲气。以实玛利对于前往要塞的航程只是轻描淡写带过,带著刚才那种开朗态度咧嘴笑了。
「你们八六愿意来帮忙,真的是救了船团国群一命。所以……赌上『海洋之星』之名,我会第一优先让机动打击群活著回来。」
船团国群提供给机动打击群的宿舍,过去是大学的学生宿舍,后来由国家接收变成了基地。
熄灯时间将至,赛欧一个人走在仿造遥远南方古代样式的彩色马赛克磁砖回廊上。他看到瑞图抱著一大叠小册子,从像是办公室的房间走出来。
「……你在干嘛?」
「啊,利迦少尉。」
无意间,赛欧看到他的视线高度比几个月前离自己更近,发现他长高了一点。
「喔,是这样的。我去问人家还有没有剩,结果果然有剩所以就要来了。他们说现在没有,但等战争结束后预定从国外招生……」
「……瑞图。我也有不对,不该突然这样问你,但我劝你还是不要想到什么就说什么,先把想法整理好再开口会比较好喔。」
「啊,好,我最近好像常常被这么说。我想想……这些是这里的大学,以及附属的海洋高级中学的资料,我想带回基地的自习室。想说其他没来的人说不定也会有兴趣。」
瑞图的神色顿时明亮了起来。
「是说你也看到那个了吧!原生海兽!超壮观的耶,那可是真正的怪兽喔!」
这让赛欧想起,瑞图他们几个年纪较小的处理终端都很喜欢那些大官爱送他们的漫画、电影或动画,其中的怪兽电影更是让他们看得两眼发亮,让赛欧觉得满可爱的。
不如说包括赛欧在内,他们这些大哥大姊上次享受这类娱乐也是很小时候的事了,所以其实看得都满开心的。
「换句话说,等战争结束后,你是想做些跟原生海兽有关的事情?」
「我是想说那也不错,好像很好玩。」
「不知不觉间,瑞图你也变得会想很多了呢。」
附带一提,瑞图上次在盟约同盟说想挖化石,更久之前则是说想制作飞天摩托车,所谓的「想很多」也不过就这样罢了。
「啊,是啊。因为我……」
讲到这里,瑞图稍微想了一下。
「利迦少尉,你见过柳德米拉吗?她是『西琳』,个头很高的红发女生。」
「……见过啊。」
有著红发高挑少女外型的……
──来吧,各位请。
她让他们见识到,八六的下场也不过就是如此。
她们跟我们八六不一样──这点赛欧很清楚。
但是──若要打个比方,就像两者都是让某人的死亡得不到回报。
「……柳德米拉怎么了吗?」
「在执行龙牙大山据点的攻略作战时,我跟柳德米拉在同一队。在那之前我一直很怕『西琳』,然而柳德米拉却来找我说话。」
这时赛欧才想到,瑞图的确是在不知不觉间变得不再害怕那些「西琳」了。
(插图008)
「她说希望我能获得幸福,对我的生命抱持期望──于是我才知道,她们……『西琳』只是在用她们的方式关心我们。」
如无瑕野兽澄思寂虑的玛瑙眼眸在老旧电灯照亮下散发近乎蜜色的光泽。
「有人会关心我们。八六在第八十六区总是被人叫著去死,但在这里不一样。联邦军也是,虽然念书很累,但其实也是在告诉我们能过自己想要的生活,对吧?让我们可以去喜欢的地方,或是想去的地方。」
想去的地方、想看的事物、想做的事。等战争结束后,或是就算没结束也可以离开军队。这些……
「想要什么都可以去追求──我们在第八十六区只有一份骄傲,不能奢求别的。但现在不一样了……我已经知道了,所以我什么都想要。」
追求在第八十六区无法奢求的,遭人剥夺的许多事物。
赛欧有些呆愣地听著这一番话。
他觉得瑞图长高了,但不只如此。不知不觉间他变得会去考虑这些,还能用言辞表达出来。
瑞图也在……尝试走出第八十六区。
这让赛欧茫然不知所措。
辛变得会去追求未来,让他很高兴。他也发现莱登与安琪都在试著效法辛,很为他们高兴。可是……
不只是他们。瑞图也是,恐怕只是赛欧没发现,其实很多人都……
在试著走出战场。
瑞图无忧无虑地笑著,完全没发现赛欧受到了多大冲击。
「所以目前,我想先到处看看……既然可以趁著作战的机会到处走走,我想多收集一些好像很有趣的东西带回去。」
『……意思是要试著从「牧羊人」的控制系统读取秘密司令部的相关情报?』
瑟琳手中的情报或许会在作战中派上用场,但因为不能加装通讯功能的关系,于是就让收纳她的货柜混在「破坏神」的零件中,与第一机甲群同行。
这个货柜就藏在运输车的车厢里。没有外传的停止步骤的相关事宜必须在两人独处时才能谈,于是辛抓准时间来找瑟琳,她也回答了问题。
『换句话说,你们是把可能性赌在皇室派高官变成「牧羊人」的可能性上喽……要找出地点的话应该还有其他办法,没想到联邦能想到这么冷血的手段呢。』
「有可能办到吗?」
『确实是有皇室派高官的「牧羊人」。』
这
个答案让辛心情有点复杂。
自从听到瑟琳说出停止手段以来,这份纠葛时常在他心中闷烧。
他希望战争能结束。但是用瑟琳告诉他的方法结束战争,而且要为了这个目的去查出秘密司令部的所在位置……坦白讲,他不是很乐意。
『名字与部署地点是「警告。触犯禁规」──不行呢,这个无法转换成语音。』
所以当瑟琳正要接著说下去,话语却被同种声音的机械性警告盖过时,他不禁松了口气。
他不想牺牲芙蕾德利嘉。
既然要奋战到底就不该依赖奇迹,要靠自己的力量走到战争的最后一刻。
再说……虽然它们是敌人,虽然不过是战死者亡灵的残骸,但他还是不愿把「牧羊人」视同单纯的机械零件。
『总而言之,联邦要的情报确实就在「军团」当中。想从控制系统读取情报也不是不行……「至少我们『牧羊人』就像这样存在于这里」。』
她的意思是抽取记忆──读取储存于脑内的情报,并将其转移至另一容器,从理论与技术两方面来说都不无可能。
……如果有这个可能,他早就想过……
有个问题,是迟早得做确认的。
『只是其实不用执著于皇室派的「牧羊人」,还有其他几种可能的找法。例如这次谈到的命令是经由通讯卫星传送给各个大本营与总指挥官机,但当卫星遭到破坏时会由附近的警戒管制型做递补──』
「瑟琳,在那之前……我有件事想问你。」
『?什么事?』
从一开始瑟琳回应对话要求时,辛心里就有了这个疑问。他之所以害怕承认拥有异能的自己可以与「牧羊人」进行对话,原因是……
他有罪与否的真相。
「你听得见我的声音。而身为『牧羊人』的你听得懂我在说什么。那么──其他的『牧羊人』也跟你一样吗?」
瑟琳似乎试著想微微偏头,但好像办不到。
『「是啊」。但也只是像现在这样你在我眼前,周围又没有其他「军团」才能勉强听见就是了……所以不会因为你的存在,导致埋伏地点或部队部署位置泄漏给敌人知道喔。』
「我不是想问这个……」
辛不想听。既不想问,也不希望疑问得到答案。
即使如此,还是得问。
「既然这样,既然你们听得见我的声音,如果像你现在这样有办法和我沟通,那么只要肯花时间,我也能跟其他『牧羊人』谈话吗?」
他们曾有过一场骨肉相残之战──辛以为只有这样才能够让他安息。
但会不会其实不用那样自相残杀,也不用无益地互相伤害;只要心平静气地说说话,就能互相了解?
而不是坚信对方憎恨自己,当时什么都没能沟通了解,仅仅在燃烧殆尽的最后一瞬间如幻觉般听见哥哥真正想传达的话语──迎来那般凄惨的永诀。
「我是不是,其实可以……跟我哥说话……?」
瑟琳沉默了半晌。
『……原来如此,变成「军团」的家人是你哥哥呀。』
辛轻轻轻地点头……在这一刻,他实在无法开口说出详细情形。
『是你打倒了他,对吧?打倒了你曾经珍爱的哥哥变成的「牧羊人」。』
「……对。」
『这样啊……』
隔了一段沉思般的时间。过了一会儿,瑟琳静静地说:
『在回答你之前,我也想问你一个问题……我是人类吗?』
这次,换辛陷入沉默了。
「这──……」
蕾尔赫以前也问过他这个问题。当时,他也是无法回答。
若要问是不是人类,蕾尔赫与瑟琳都已不再是人。他倾听亡灵悲叹的异能断定瑟琳是个亡灵──不是活人,而是名为亡灵的生命残骸。
然而如果问辛能不能对著眼前的人这么说……他无论如何就是办不到。
瑟琳猜出了他的心思,似乎笑了一下。
『真是个心地善良的孩子。』
「…………」
『你是个好孩子。如果可以,我会想跟你做朋友。可是──我办不到,你哥哥跟我都已经办不到了。因为……』
我们是「军团」──……
『我之所以能跟你谈话,是因为受到拘束。我所有的感应器都被封锁,从感应器的功能来说并不晓得你就在我面前。否则我在面对人类时,是维持不住理性去对话的──变成「牧羊人」就是这么一回事,我们都成了杀戮机器。只不过是具有类似人格的部分,但终究会变成受到破坏冲动支配的怪物。』
在盟约同盟的瑟琳、在第八十六区战斗时的哥哥,伸出的手都带有杀意。
就连遭到破坏的瞬间温柔抚触自己的──哥哥的手,在遭到破坏前都是如此。
『就算是我也一样。你是个好孩子,我会想跟你做朋友,然后──「正因为如此」,我会觉得更该杀了你。』
这时候瑟琳的声调一瞬间透露明确的杀意。
带有「军团」特有的机械般冰冷,不需理由就能杀人的──自律兵器的不合理杀意。
『你哥哥也是一样。你哥哥身为「牧羊人」,只能杀害身为人类的你。杀戮机器的本能会想杀死眼前的人类,你哥哥无法抵抗这种本能。如果是斥候型还另当别论,重战车型连拘束行动自由都办不到。所以……你没有做错任何事。』
辛心头一惊,抬起头来。
尽管瑟琳待在货柜里,不在他眼前……他却感觉彷佛与某个陌生人的温柔眼眸对上了目光。
『你的心里一定有这份疑虑吧?所以才会来问我。嗯,我来回答你。你想错了,你哥哥跟你只能一战。你无法拯救哥哥或设法跟他一起活下去,连可能性都不存在。自从你哥哥变成「牧羊人」的那一刻起,这件事就确定了……并不是因为你失败了或是有所疏忽,才会失去他。』
那不是你的错。她说──……
『当时是,以后也是。你在面对「军团」时能做的──就只有打倒它们,然后使其安息。』
听了蕾娜的报告,葛蕾蒂在通讯全像视窗的另一头颔首。
『辛苦了……真不好意思,米利杰上校,把那些皮小子都丢给你管。』
「不会。上校才是,下次派遣前往诺伊勒纳尔莎圣教国的谈判工作都交由您费心……」
葛蕾蒂这次并未与第一机甲群同行,也并未随同第四机甲群前往盟约同盟南部战线重建与大陆南方各国之间的交通干线。
顺带一提,机动打击群的作战部队每次由两个机甲群担任,有时会依派遣地点的需要让两个群共同前往,有时则会像这次这样受派前往不同地区。
换言之,这就表示……
蕾娜愁眉不展。
「虽然早已听说派遣要求应接不暇了,但没想到竟然会这样,每个地方都岌岌可危……」
造访了船团国群,目睹了此地的战场……
她看到的是暴露在激烈攻势下随时可能失守的防御阵地带、人数明显不足而疲惫不堪的士兵、民生困穷的后方城市及层层翻倒的军舰遗骸,尽是令人不忍卒睹的惨状。
难怪他们一与联邦恢复联系就请求救援。因为船团国群早在很久以前,就连机动打击群程度的备用战力都没了。
『毕竟都十年了嘛。不是所有国家都能在无止尽的战乱中撑下来。』
「…………」
不像联邦或联合王国这种大国在战线腹地还有余力,或是像盟约同盟受到天然要害所保护。
无意间,这件事让蕾娜觉得有点奇怪。
就算是这样好了,但究竟是为什么?……无论是船团国群还是圣教国,每个国家都是一恢复联系就寻求救援。明明即使国困民艰,他们毕竟都靠自己的力量撑过了这十年战乱和一年前的大规模攻势……
简直好像在大规模攻势后的这短短一年之间,战况急速恶化了一样──……
像要扫除令人郁闷的沉默,葛蕾蒂乾咳一声后说:
『对了,上校。你有一件事忘了报告喔。』
「咦!」
看蕾娜急忙努力回想,葛蕾蒂微微一笑。
『你给诺赞上尉答覆了没有?』
没想到竟然连长官都来落井下石。
「您您您您您您在说什么呢!」
『虽然说让男生一颗心七上八下是女生的特权,但是让人家苦等太久可是会被讨厌的喔。事实上上尉他啊,在那之后是真的沮丧极了。就连……』
讲到这里,葛蕾蒂好像想起了什么讨厌的记忆般皱起了脸。
面对著全像视窗,蕾娜整个脸都红了。真想挖个洞躲起来。
『连那个斩人螳螂都一副同情不已的表情了……说到这个,维兰在大家旅游时跑去露面处理的那件事,后来不知道怎么样了?』
†
「──您说在联合王国发生的,知觉同步的情报外泄……」
这次派遣由于没有自己的事,阿涅塔就留在机动打击群的总部军械库基
地。她在基地研究班的个人办公室里,狐疑地对访客说道。一方面是因为这个没见过几次面的人不该选在此时造访,而更大的理由则是……
「我应该报告过了,那并不是经由知觉同步外泄的──埃伦弗里德参谋长。」
「我听过报告了。但是……不见得吧,亨丽埃塔•潘洛斯。」
在她回望的视线前方……
维兰•埃伦弗里德参谋长冷冷嗤笑,宛如薄刃。
†
即将来临的离岸三百公里的海上要塞攻略作战,又是一次无法期待友军支援,以敌境正中央为目标的突击作战。
八六们严肃地度过这段可能成为人生最后时间的日子──其实并没有,他们都成群结伴地到邻近市镇的海边去玩了。
他们出身于第八十六区,原本就是拿邻近死亡的战场当成人生故乡。在战火频仍的岁月中,八六总是贪婪地享受任何一点小小的活动。更何况几乎所有人都是头一次看到海,即使是生长于海边的少数人也是初次来到北海地区。
没错,对他们而言,战争仍是日常生活。
所以尽管在作战前夕绷紧了神经,但不会因为紧张而玩不起来。
有人探头往海里找鱼影,有人看到游向海面的鱼比想像中更大而急忙逃开;有人追赶驱散著群聚的海鸟,有人在潮池钓螃蟹或小鱼。虽然听说过的那些海边游戏几乎都享受不到,但他们依然从陌生环境中硬是挖掘出乐趣。
辛听著背后传来一如往常的喧闹声,站在岩岸边缘一言不发地眺望眼前浩瀚辽阔的海面。无论看几次都觉得……
身边与他同样看得出神的莱登用一种感动万分的语气呻吟道:
「……太猛了。这些真的全都是水吗?」
或许值得庆幸的是今天的天空晴朗无云,呈现北国的淡蓝色而不像昨天那么阴暗。远处有著迷蒙的水平线,一些海鸟此起彼落地鸣叫,发出不知为何像是猫叫的喵喵声。
顺带一提,正牌猫咪狄比说是整天看家太可怜了,这次派遣有带它一起来,现在懒在蕾娜的房间里。还有在盟约同盟之旅时被狠心拋下的菲多似乎是气不过,完全无视于辛亲自下达的待机命令跟著他们来到海岸,现在忙著跟瑞图还有马塞尔一起钓鱼。
「而且这么多的水居然喝起来还有味道,实在很难置信对吧……」
「你尝过了?」
不至于吧,又不是小孩子。辛抱著这种想法问了问,得到的却是奇妙的沉默,看来是输给好奇心尝了一口。
「顺便问一下,是什么味道?」
「就是盐巴……不,好像有那么一点腥味。他们不是有种名产是盐渍鱼卵吗?就像把那个冲淡的味道。」
说完不知道为什么,他皱起了整张脸。
「是说,你觉得那个好吃吗?老实说我吃不下去,太腥了。」
被他这么一问,辛偏了偏头。在屯驻基地餐厅的餐桌上,有种盐渍的红色鱼卵和果酱还有奶油放在一起当成吐司抹酱。听说那是船团国群的传统保存食,很多人觉得稀奇而试吃了一下,辛也在别人的推荐下尝了一点。
「不会啊?我觉得还好。」
虽然如果人家问他好不好吃,会有点答不上来就是了。
「……你味觉真的够迟钝的了……」
在附近捡贝壳的芙蕾德利嘉插嘴:
「先不论辛耶是否有味觉障碍,那个应该是个人口味问题吧。至少余很喜欢。」
「对喔,你的确是吃了一堆。在吐司上堆满了鱼卵与酸奶油。」
「应该说不只吐司,其他东西也吃了一大堆。」
「!汝等这是什么对淑女的说话态度!余、余体重的确增加了,但那是正值成长期啊!」
看芙蕾德利嘉满脸通红地辩驳,两人点点头。他们不是在取笑她,只觉得是理所当然。
「知道啦。我的意思是说胃口好是好事。」
「食量与体重增加是为了帮助成长,所以你别在意,想吃多少就吃多少比较好。」
「唔──」芙蕾德利嘉鼓著腮帮子不说话。
然后又用莫名有决心的神情点了点头。
「没错,余也是会成长的。可不会永远是个孩子。」
她那血红的眼眸甚至散发出某种悲壮感。
「所以…………哇呀!」
讲到一半,她突然发出奇怪的尖叫,把捡起来的贝壳丢了出去。
「动了!它刚才动了!」
……两人心想:果然还是个小孩子。
莱登在一脸不快的芙蕾德利嘉旁边蹲下关心她。
「怎么了,里面有东西吗?」
「…………不是……」
而辛不假思索地捡起海螺看一看后,不由得沉默了。
怎么搞的?莱登过来一看,也不说话了。
贝壳里冒出了一堆包著甲壳的脚,在那里扭来扭去。
「……是……寄居蟹吗……?」
「实际上动起来一看,没想到还满恶的……」
「──照你的个性,一定是觉得身为指挥官必须以任务为优先吧,米利杰。」
在屯驻基地的临时办公室。看到蕾娜请以实玛利帮忙,正在浏览能调阅的近期战斗纪录,维克叹一口气。一双帝王紫眸很是傻眼。
「但是去海边玩玩散个心又不会怎样。我不去只是因为海我看多了,不觉得稀奇罢了啊。」
「联合王国国境最北方的雪祸连峰,北边的断崖底下直接与海相连。到了冬季,那片海就会变得满是冰块,十分壮观喔。」
一如既往地陪侍左右的蕾尔赫补足说明,蕾娜苦笑著摇头。
虽说辛好像跟伙伴们出去玩了,所以自己或许无须在意,不过……
「不了……虽然昨天我一不小心看到了海,之后作战也会看到……但我打算下次等到战争结束后再自己去看海。」
辛告诉过她,想带她去看海。而自己回应了这份心愿。
所以──因为自己至今还没能回应他表达的感情,至少这份心愿必须守住。
「有人邀我战争结束后一起去看海。我想遵守那个约定。」
「哼。」维克用鼻子哼了一声,蕾娜收起笑容转向他。
「比起这个,维克,我有件事想跟你确认。」
蕾娜请以实玛利帮忙,看过了上次大规模攻势以来船团国群的战况。虽说一方面是因为离每场战役不到一年,统计数字并不正确,但战事规模与战死者人数不吻合,很多人也在战役中下落不明。可见当时战况之激烈与混乱。
而且本来应该属于后勤支援兵种的回收运输型(Tausendfuessler)的目击事例也增加了。
她透过葛蕾蒂做过确认,得知联邦并没有接到相同的事例报告。
「那么在联合王国呢?还有──关于你们听『她』说过的『军团』战略上的变更,也请详细说给我听。」
同伴们都在视野的边缘各玩各的,但那些嬉闹对注视著海浪远处陷入沉思的赛欧而言都感觉遥不可及。
大海。
就在一年前他们还聊过,说希望有一天能看看海。巧的是当时他们也正在执行电磁加速炮型的追击作战。想看是想看没错,但当时觉得有可能败给电磁加速炮型而战死,所以也许无法实现……事实上他那时觉得就算无法实现也没办法,如今,他却待在这个曾经只是个漠然目标的场所。
意外地,很轻易地,就抵达了这个地方。
当然赛欧当时想像的并不是这个北海,但没想到竟然真能抵达象徵未知之地的海边。
或许是因为如此,使得他如今看著大海感觉到的既不是初次目睹的感动,也不是总算抵达的感慨,而是意识中的某处开了个洞似的空虚。
也有点像是失去作为目标的事物,呆站原地时的心情。
因为,他自己没有任何改变。
明明觉得自己还没有踏出一步,明明离开第八十六区到现在还没有任何改变,却先抵达了目标,先看见了前所未见的景色。这让他莫名地感到极度空虚。
即使裹足不前,即使无法改变……即使迟迟不知该以什么为目标,只要随波逐流就能来到从未见过的场所。
虽说无论是联合王国也好、盟约同盟也好,现在回想起来甚至是两年前受到联邦保护,被带到首都与恩斯特官邸的时候都是如此。
眼前的大海比起昨天的阴沉晦暗,今天太阳有出来还好一点,但仍是色彩青黑、阴郁透顶,海风又冷又腥,有点像在嘲笑他。
明明是初次看到、抵达的大海……却一点都不美丽。
他好久没有意识到了。这在第八十六区,是不知不觉深植内心的认知。
这世界,根本不需要人类。
不会考虑到人类的需求、心情或感慨。在某人死亡的夜晚替天球铺满明月幽星,在勉强捡回一命而计划一点小小庆祝的日子却下场大雨。世界对人类毫不关心,甚至到了坏心眼的地步。
总觉得,好像被迫体会到了这点。
赛欧觉得再也待不下去,索性转身回街上去了。
「本来以为战场以外的城镇,应该都很和平……」
安琪喃喃自语,叹一口气。听基地餐厅的大婶说现在正好是祭典时期,所以她来到了基地所在地区的港都。
听说这叫做船姬祭。以前每个城市都有属于征海船团的船,寄宿船艏雕像的精灵就是船姬。又听说这是一年一度祭祀精灵的节日。
在市政厅前的广场,竖立于中央的少女塑像的确装饰了大量花朵,呈现祭典的氛围。
但这市政厅前的广场……却荒废得与第八十六区的废墟没两样。
到处都是尘土与受损的建物,不然就是破裂的路面与枯死的行道树。虽然还勉强保有建筑物的功能,但恐怕早已没有余力修补了。路上来来往往的小孩,身上穿著虽然乾净却满是补丁的旧衣服。明明在办祭典,摊贩却少之又少,卖的都是一看就知道是合成品的简单点心。
相反地,以小城市来说,居民简直是摩肩擦踵,广场与公园林立著组合屋式住家,用来收容这十年来从持续后退的战线腹地逃来的众多难民。
这就是以小国之力与「军团」持续抗战十年的船团国群所付出的代价。
「原来只有联邦或联合王国是特例啊……其他国家,都早已面临极限了。」
其实根本没有继续战斗下去的力量,却为了求生存而缩减一切开销竭力抗战──到最后力竭难支,空虚地耗尽资源后步上灭绝一途。
事到如今,她才体会到这个现实。
身旁一起来看祭典的满阳轻声说道:
「──可是,祭典还是照办呢。」
装饰少女雕像的花朵虽然一朵朵都是小花,数量却相当多。想必是城里的人想尽一点绵薄心意,各自带来的吧。除此之外还有笑声、欢呼和叫卖声,偶尔再来点怒吼。
城市街景一看就知道日常生活有多苦,让人知道他们已被「军团」战争逼至濒临灭亡。
即使如此他们仍咬紧牙关,强颜欢笑地举办民族祭典。
满阳说了。她在共和国的少数民族八六当中,是更罕见的大陆东方极东黑种,容貌也显现出浓厚的血统。
「我对我那边的祭典一无所知──因为,没有人传承给我。我对故乡根本没印象,家人也都死了。所以我看到这些不但觉得寂寞,而且好羡慕。他们拥有这种生活再苦都非办不可的节庆,有这么值得珍惜的事物──让我好羡慕。」
值得珍惜的事物,无论如何都不愿放手的事物──赋予自己定义的某种事物。
八六除了唯一怀抱的,战斗到底的骄傲之外……至今仍一无所有。
赛欧离开海边回到街上,在喧闹的市区里却仍无处容身。
明明是个小镇,人却莫名地多,大多都跟他一样是翠绿种。
包含翠绿种在内的绿系种,是以大陆南方沿岸地带为势力范围的民族。其中一部分追逐原生海兽移居至此地,就成了船团国群十一国中七个船团国的起源。
然而,这块土地上的任何角落都没有赛欧的亲族或挚友。他也不晓得有这个祭典。
在海边嬉闹的同伴们,恐怕有些人其实也是在举办祭典的市区待不下去,才会待在海边。
选择待在市区之外,人类世界的外侧──跟第八十六区一样,由非人物种支配的场所。
因为在那里就不用意识到自己没有继承任何传统──没有任何依归。
只能依靠自己与同袍,在战场上生存。
换个说法,这就表示他们除了自己以外无依无靠。表示他们跟这个城市的居民不同,在这世界上没有任何依归。
赛欧离开第八十六区后明明对这点有自觉过几次,不知为何却感到心痛。
或许得知有办法能结束战争,被迫意识到战争终结并非遥不可及的梦想,而是有实现的可能性也造成了影响。
但更大的原因是……辛已经开始迈向未来,而莱登、瑞图与安琪他们也都在跟随他的脚步。
赛欧曾说过,辛其实可以活得更轻松。而不是执著于哥哥或先一步战死的弟兄们,受困在名为死者的过去当中。
所以赛欧是真心庆幸他能放眼未来,而自己该放手了,但……同时又有种惴惴不安的感觉。
因为,他不知道该怎么做。
即使无所依归,在这世上没有任何安身之处,辛仍得到了救赎与未来。可是赛欧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做。他不认为能那么容易得到救赎,因为他根本不知道自己的希望或未来是什么,可是若是得不到,他就更无所适从了。
他很害怕。
像要逃离紧跟不放的自身影子,赛欧漫无目的地到处乱走,不知不觉他回到了基地,走进了征海舰的船坞。
明明停放在打通几层楼,远比「破坏神」机库来得宽广的船坞,舰桥却跟猫道同高,让人重新体会到它的巨大。瞻仰这艘将探测无数从海底来袭的──正如「军团」般数量无限的──原生海兽的反海兽巡逻机,以及负责为它开路的舰载战斗机运向遥远碧海的海上机动基地之威仪。
为了探测或拦截潜藏于海底的成群原生海兽,除了舰船本身的配备外,巡逻机的声纳装置也不可少。而为了运用巡逻机,他们必须用战斗机引诱出堵塞碧海上空的原生海兽最大种「炮光种(Muscula)」予以排除。
与原生海兽的斗争中,兼具先锋与关键角色的就是舰载机和运送它们的征海舰。
在那舰桥前方,一个仰望著最高处小巧女性雕像的人可能是听到脚步声,因而转过头来。那人有著金茶头发与翠绿双眸,身穿碧蓝军服并刺著火鸟刺青。是以实玛利。
「……咦,小子,你是机动打击群的……」
他停顿了一下。
「…………………………………………呃……」
「你在想我的名字的话,我姓利迦。」
「噢,抱歉。我们都是用刺青认人的,只看脸有点分不清楚。」
用刺青认人?赛欧疑惑地抬头看他。看来纹身是征海氏族的特色,但赛欧觉得每个看起来都大同小异,只知道不同氏族有著不同花纹。以实玛利是火鸟纹,以斯帖是鳞纹。极东黑种是花朵纹,金晶种(Topaz)是藤蔓图案,天青种则是几何图案;翠绿种、翠水种(Emerald)与金绿种的话还有其他图案,像是波浪纹、雷鸣纹或是螺旋纹等。
……这时他才发现,没看过其他翠绿种跟以实玛利同样刺火鸟纹。
「你不跟其他人一起去海边吗?听说共和国与联邦现在不是都不靠海?」
「去过了,只是……就看腻了。」
「城里在办祭典,去逛过了吗?」
「……没兴趣。」
不知为何,以实玛利露出苦笑。
「你老兄是翠绿种,对吧?移民到共和国之前的祖籍是哪里?」
「……?严格来说我应该混合了很多血统……」
「啊──没差没差。要去计较的话谁不是这样?什么完全纯血之类的,有联合王国、帝国那些贵族老爷或共和国就够了……啊,我说的不是你们那个正妹指挥官、王子老兄或是总队长小哥喔。」
辛的双亲是纯血但他本人是混血,所以并不符合这个例子。总而言之……
「南方一个叫伊莱翠的地方……我想大概是两百年前的事了。」
「喔,那追溯起来我们是同乡了,我这儿的氏族也是从那附近来的。虽然粗估起来大概是一千年前的事了,管他的,心情最重要啦。欢迎回来,小子。」
完全是开玩笑的口吻。
即使如此,赛欧当下心里产生的──是堪称强烈的反感。
这个人只不过是颜色与他相同,实际上是个毫无瓜葛的外人。
这个国家只不过是跟他有著同一群祖先,甚至不是两百年前的祖籍。
最重要的是对赛欧而言,同胞指的是每个人色彩全然不同,但却在同个战场并肩奋战到底的八六弟兄们。
只不过是色彩相同,没资格对他摆出同胞的嘴脸。
更何况这个人拥有祖国、故乡与承袭的文化……应该还有他唤做老爸的舰队司令──他的家人……拥有自己与战友们没有的一切。
「──」
看到赛欧忍不住以沉默作为回应,以实玛利洒脱地耸肩。
赛欧觉得他那个动作跟某人有点像。
「你就是这样,才会让我忍不住想逗你……看你跟竖起一身毛的猫似的。不只是你老兄,有些八六也是只跟同伴待在一块形成小圈子,不跟任何外人亲近。」
「不过也有人不是这样就是了。」他无忧无虑地笑著说:「像是总队长小哥、大块头副长或是嫌征海舰慢的臭小子。」……是说辛、莱登和瑞图啊。
那些原本相同,曾几何时却开始产生转变的同伴。
倏地浮现的一句话让内心变得冰冷。
同胞,指的应该是以同一种生命样态为傲的八六。可是就连这些同胞,如今也都……
「该怎么说咧……开始有点产生差别了。」
「……是啊。」
不知不觉间赛欧不见了,对祭典产生兴趣的安琪姑且不论,可蕾娜根本就不来看海。当然莱登早就都发现了,辛想必也一样。
有人是不想看海而不在海边,有人是在人群聚集的街上待不下去而留在这里;有些人为了初次看到的海而兴奋,还有些家伙跑去参观陌生的城市和祭典。他们虽然是同一伙人,其中却有著隔阂。两者之间有了某种差别。
在绝命战场上战斗到最后一刻,无关乎血统或继承的色彩,只以这份荣耀为牵绊,以这份荣耀同心戮力的他们八六……曾几何时竟已产生了分裂。
「所以你不用放在心上没关系喔。」
莱登没看向身边与大家分道扬镳的同胞之一,直接这么说。
血红眼眸看了他一眼,但他依然没回望,继续说:
「这跟什么拋下或弃之不顾无关,只不过是每个人有他的步调与选择罢了。所以无论你做出什么选择,都不用去在意其他事,知道吗?」
「……我知道。」
这种语气表示他是明白,但却无法苟同。
「可是,如果有人觉得被我一句话撇开不管很难受的话……我觉得大家帮了我很多,所以到时候……」
莱登忍不住苦笑起来。这个笨蛋,怎么还在讲这种话?
一直以来受到帮助的,应该是……
「别再这么想了啦……你已经做得够多了,我们的死神。」
「──是是是。我回来了,叔叔。」
赛欧回了一句,没想到口气简直像在闹别扭。
赛欧烦躁地另外找了个话题……没错,他才无所谓。才不像什么害怕的猫。所以他也可以像这样,跟人家正常闲聊个两句。
「你说外面在办什么祭典?」
「嗯?喔喔,船姬祭啦。就是征海船团的船神祭典。这个城市的话就是鱼雷艇的……」
他讲出一个赛欧不知道的,在技术发展下遭到淘汰的军用舰船类别──然后偏了偏头。
「………………………………什么来著?」
「什么……」
「不是啊,因为……我又不是这个城市出身的。」
赛欧抬头看著对方,但以实玛利没看他。
「你没听说吗?……也是,不可能有听说吧。船团国群在这场战争爆发后,很快就放弃了其中一个成员国,把国土全改造成迎击用的战场。由于防御阵地的纵深不够深,所以就把位于『军团』进攻路线上最东方的国家整个砸下去了。那就是我的祖国,革流船团国。」
「……啊……」
他有听说。在派遣前听蕾娜说过了。
只是,他从没放在心上。直到听见失去祖国的人现身说法,他才终于想起了「这件事」。
那就跟在「军团」的侵犯下放弃了大半国土,还把几成国民留在放弃的国土不顾,将该地改造成名为第八十六区的,战死者为零的战场……
就跟共和国一样。
他好像是抬头盯著对方,动也不动了。以实玛利挥挥一只手说:
「……不用露出这种表情啦,我们没遭受到你们那种不人道的待遇。人家既没有拿枪对著我们,也没抢走我们的一切。我们能带什么逃走都带了,逃去其他地方也没受到什么歧视。好吧,虽然住是住在临时住宅,但避难国的人民也跟我们一样苦……我们的舰队司令(老爸)还带著征海舰和整个舰队逃过来了咧。」
他半带戏谑地笑著说道。
他说的舰队司令,对,他也说过。他说,因为那指的是他「过世的」舰队司令(老爸)。
那个人已经过世了……恐怕是战死沙场。
在即将进行作战的这座基地,赛欧从没看过任何人的刺青跟以实玛利一样。说不定不只舰队司令……不,除了他以外,恐怕其实都……
一个不剩。
……他并没有拥有一切。
岂止如此,根本就一样。跟他们八六一样。无论是故乡、家人或本该从这些故人身上承袭的传统或文化,全都同样遭到剥夺而丧失。
所以……
不用想也知道,其实他是在……关心境遇相同的八六。
「对不起……还有,那个……」
瑞图说过的话浮上心头──有人会关心我们。走出第八十六区后,即使是他们也能得到别人的关怀。
他说的没错。
而且还有幸遇到与八六境遇相似的──心怀荣耀的人。
「……谢谢你。」
他彷佛在黑暗中,尽管仍然遥远,但总算看见了一盏孤灯。
在渐沉的阳光照耀下,大海宛如铺满了无数明镜,染上辉煌沉没的日阳金光,铺展于眼前的世界明灿得炫目。
破兽舰上有著牡丹刺青的女性舰长告诉他「从那里能清楚看见这个星球有多圆」,于是他爬上了郊区的灯塔。从这个开放作为观景台的塔上,确实可以把描绘出和缓圆弧的水平线,以及傍晚的低垂光线在无数海浪反射下形成的灿烂光景尽收眼底。
黄昏时的大海宛如破碎莹镜中的倒影,又像在不属于人世间的金色火焰中炽热燃烧。
尤德觉得那有种拒绝旁人的美感。
可能是从别人那里听到了相同地点而来,西汀与夏娜也在附近,跟他一样注视著金色大海。双方虽然属于同个部队但交情没亲密到有话聊,尤其尤德又比较沉默寡言。双方既无交谈,视线也没有相交,却也没有拒绝稍有距离的体温,只是站在一起看著陌生的夕景。
「──征海氏族习惯由同一氏族组成一个征海舰队。与其说是军队,不如说比较接近一个巨大的『家族』。」
尤德只转动视线,望向新来的说话者。
说话的人是以斯帖,不知为何可蕾娜也跟她一起爬了上来。可以想见八成是可蕾娜在街上或海边都待不住所以留在基地,结果被以斯帖发现带过来了。就跟西汀和夏娜或自己一样。
不光是以斯帖,或是向尤德攀谈的女性,船团国群人不分军人或街上民众都积极邀请他们去看海或逛祭典,或是告诉他们城里有哪些景点,总是试著做点事情关照他们。起初尤德以为那是对濒临亡国时前来救援的部队致谢,或是觉得十年来不曾看到的外国人很稀奇……但看来似乎不只如此。
他们光是作为船团国群就有数百年的历史,以征海氏族而言更是长达数千年,与原生海兽争夺海洋霸权──换个说法就表示这些人长达数千年之久,尽管连战连败仍持续奋战至今日。
彷佛在吶喊著除此之外,他们一无所有。
「或许是所谓的同情心吧……对我们八六的。」
以斯帖淡然地继续说:
「所以,身为副长的我会称呼以实玛利舰长为哥哥。就算没有血缘关系也一样。」
「呃……」
可蕾娜明确地被以斯帖的气势压倒,回望著她。可蕾娜只不过是抱著轻松的心情,在闲聊的同时随口问她为什么明显没有血缘关系,年纪又较小的以实玛利却是「哥哥」罢了。
「……抱歉,我听不太懂……长官。」
她想起对方好歹是位上校,于是补了一句。
所幸以斯帖显得不太介意,微微偏了偏头。
「很难懂吗?我想这就跟你们八六的关系差不多呀。」
听她这么说,可蕾娜眨了一下眼睛。
「……跟我们差不多?」
「例如我初次见到你与总战队长诺赞上尉时,还以为你们是兄妹呢。当然,我一眼就看出你们没有血缘关系了。」
岂止是长得不像而已,这些少年少女连与生俱来的色彩都完全不同,却不可思议地拥有相同的眼神。
一眼就能看出他们的血脉不相连。但是……
「这种事一看就知道了。你们八六……对,可以说灵魂的形貌相同。你们活在相同的战场,步向一样的坟场,肯定著相同的人生观,以同一种生命样貌为傲。灵魂上的相似才是你们之间的牵绊,而非血统的近似……如同征海氏族以征海荣耀作为一族的联系。」
不知为何,可蕾娜觉得这番话彷佛甜美得令她浑身颤抖。
可蕾娜宛如狂热入迷般重述一遍,就像人在口渴至极时得到一掬清水。
「灵魂上的……相似……」
「是的。它比血缘上的关系,比相同的祖国更难磨灭。『无论发生什么事』。」
以斯帖说道。在金色光芒中,用理所当然、无须强辩的语气。
「所以无论今后产生什么改变,他都是我哥哥──诺赞上尉一定也是,无论发生什么事,永远都会是你的哥哥。」
†
「虽然你说因为相隔太远,所以距离和数量都只是个大概,但能知道这么多就已经轻松不少了。不只那些负责佯攻的,我们也是。」
接收大学建物改造成的基地,原本的礼拜堂成了简报室。
在这光线透过古老但色彩鲜艳的花窗玻璃射入的空间,以实玛利低头看著摊开在大桌子上的资料破颜而笑。在这张海图上,记载了辛确认过的观测机
母舰数量与大致上的部署位置。
「等回来以后,让我请你喝一杯代替谢礼吧,上尉。还可以拿船团国群的传统海味乾货当下酒菜喔。」
「…………」
辛听到他不明讲是鱼类还是贝类,刻意用「海味」模糊带过就猜出八分而没答腔,由赛欧代替他吐槽:
「舰长,你说的铁定是那种的吧。就是当地居民用来开旅客玩笑的那种独特名产吧?」
「才不是好不好……只不过是作为原料的生物长得有点有趣而已。」
蕾娜看著他们的对话,心想「已经打成一片了呢」。八六们与以实玛利等征海氏族的人混熟,让她感到很温馨。
或许是因为船团国群无论是军人还是城里居民,很多人都很善良随和的关系。
「啊,你们可以好好期待今晚的晚饭喔。现在正好是祭典时期,厨房那几位大婶说你们来救了大家,卯足了劲要给你们煮好料。」
「那我走啦。」最后以实玛利举起一手打个招呼,就离开了简报室。蕾娜自然地带著笑容目送他,然后重新环顾室内齐聚一堂的机动打击群大队长与幕僚们。
「那么……我们也开始吧。」
被逗笑了的情报参谋及愣在原地的柴夏都变回严肃的表情。
至于八六们则显得一派自然不太紧张,这已经是常态了。蕾娜并不介意,启动了全像视窗。
「首先,这是此次的压制目标──摩天贝楼的全视图。」
她让藉由调查船取得的光学影像分析、建构而成的立体地图显示于上。那是一座只以钢骨组合而成,有些像是生物的遗骸,但巨大无比的海上要塞。
「到最高层的高度,推测为一百二十公尺。整体共有七座塔,分别是中央的一座本栋,以及支撑它的六根支柱。内部推测分成十到十二个楼层。为了破坏这座要塞的控制功能与最高层的电磁加速炮型,我们将投入总共三个负责攻坚与炮兵机型的『破坏神』分队加以攻略。」
之所以必须缩小投入的兵力,问题出在运输力上。
「海洋之星」能够搭载的「女武神」约为一百五十架。即使将原本隶属征海舰的最基本战力──巡逻直升机换乘至远制舰,仍只能运送这个数量。
为了安全起见,原先预定将其余战力留在船团国群的前线充当守备,不过……
「瑞图•欧利亚少尉、历•满阳少尉,请你们的部队留在陆上。我要将你们预置于前线后方,负责船团国群前线的机动防御任务。」
奇怪?瑞图眨眨眼睛。
「我跟满阳不是攻略组啊?而且你说机动防御……」
「『军团』陆上部队有可能以摩天贝楼据点引诱船团国群主力,于据点战斗开始的同时展开攻势。我想在预置部队保留一定的战力。」
两人面面相觑,然后坚定地抿紧嘴唇,点了头。既然如此……
「收到,好喔。」「请放心交给我们。」
「另外,敌军组成有变更之虞。关于应对方式我稍后说明,请各位做好准备以随时因应。」
维克朝蕾娜瞥去一眼。
「你请联邦追加提供弹种,原来是为了这个啊……『阿尔科诺斯特』在这场作战中,除了我指挥的斥候之外也都是配备于防卫线对吧?我留下柴夏担任指挥官,你就一起使唤吧。」
既然可运输的总重量有限,就必须以综合战斗能力胜过「阿尔科诺斯特」的「破坏神」作为攻略要塞的优先战力。
接著辛开口了:
「作为目标的『牧羊人』就我所听见的有两架。一架是电磁加速炮型,另一架假如据点是兵工厂──自动工厂型(Weisel)的话,应该就是它的控制中枢了。由于距离这里太远,我只能听出数量,但靠近后就能抓出正确位置。我想能由蕾尔赫她们担任斥候,我来带路不成问题。」
听他淡然地这么说,蕾娜想起那项指示,皱起眉头。在准备实行此次作战时,西方方面军透过葛蕾蒂给了她一个令人费解、强人所难的指示。
「高层指示过为了分析敌情,要求尽可能夺得控制中枢,但请不要铤而走险……我判断这项指示的优先度不高。」
辛看起来似乎沉默了一瞬间。
但她还来不及感到疑惑,辛已经以他一贯的冷静透彻点了头。
「收到。」
「──辛耶。」
从宿舍房间的窗户可以眺望海景,如今他们就寝起床都配合作战时间,即使到了起床时刻,大海一样阴暗。
时间岂止不到早晨,甚至还是深更半夜。越过夜深人静的寂静城市,只有波涛声形成通奏低音传入耳里。辛漫不经心地听著宛如不绝于耳的「军团」悲叹般的沉静呢喃及更远的声音,听见有人从敞开的门口小声叫他,将视线转去一看。
芙蕾德利嘉揉著还有些迷糊思睡的眼睛,走了进来。
「汝在看什么呀?看得见什么珍奇玩意儿吗?」
「喔……没有,我没在看什么。」
「那么是在确认『军团』的……电磁加速炮型的声音了?」
倾听远在沉睡的寂静城市另一端,波涛声的彼端──摩天贝楼的「牧羊人」与它麾下亡灵的声音。
芙蕾德利嘉发出轻微脚步声,来到辛的身旁。心事重重的血红眼瞳注视著大海的另一端。
「──辛耶。」
芙蕾德利嘉直到现在仍不用昵称称呼辛。
辛早已隐约察觉到这是自我警惕,以免将辛与她那位个头相仿的近卫骑士──她昵称为齐利的那个人搞混。
「辛耶……要塞里的那个电磁加速炮型……」
隔了一拍。
她彷佛心生恐惧般停顿了一下。
「可是齐利吗……?」
「?你不是没看见他吗?」
芙蕾德利嘉的异能能够看见熟识者的现在,即使对方已化做亡灵一样能看穿。辛回问的时候以为她在明知故问,但一问出口才会过意来。
她恐怕是连「看」都不敢。因为,她害怕会再次看见齐利亚。
「那不是你的骑士──嗓音与说话方式都不一样。」
芙蕾德利嘉猛然抬头。
「那个应该是帝国人,但至少跟你的骑士不是同一人……所以,还不知道能不能当成恩斯特说的情报来源就是了。」
「…………」
芙蕾德利嘉沉痛地低头。
她咬住嘴唇,然后直勾勾地抬头看著辛,提出要求:
「辛耶,余依然认为,若『那一刻』到来之时应该立刻让余去。时间花得愈久,伤亡人数就愈多。谁也不知道何时会殃及联邦,也无人可保证届时死的不是汝等。余一人不过是微小牺牲罢了,所以──……」
「不行。」
「辛耶!」
他被芙蕾德利嘉一把抓住。由于体格相差太大,这点程度根本不能让他有分毫动摇。
辛自认为明白她的心情。假如易地而处,自己想必也会这么说……甚至实际做过。两年前特别侦察的最后阶段,他也曾认为拿自己当诱饵能救同伴的性命。
所以辛自认为能理解她的焦躁与觉悟。
即使如此……
「一条人命,不过是微小牺牲……牺牲少数是在所难免。我们八六就是被人用这种理论扔进第八十六区的。」
芙蕾德利嘉微微地睁大双眼。
辛低头看著她继续说道。他明白她的焦躁与觉悟。即使如此,这件事──他还是无法让步。
「我不认为牺牲你一个人不算什么……我不想做共和国做过的那种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