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序章『福尔摩斯与白隐禅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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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贵府上是否有沉眠已久的古董?本店提供鉴定·收购服务』

京都寺町三条热闹的商店街上,各式商家栉比鳞次;其中有一间小小的古董店。

广告牌上只写着『藏』一个字。看起来应该是店名。

(说到古董店,一般常见的店名不外乎是『〇〇艺廊』、『〇〇古玩』,或是『〇〇堂』之类的;这间店只有『藏』一个字,还真简约呢。)

这就是我对这间店的第一印象。

店里的气氛,与其说是古董店,更像一间怀旧的咖啡厅。

融合了日本与西洋特色的装潢,让人联想到明治·大正时代。进门处有一个可以坐着喝茶休息的空间,商品则陈列在店内。可以看见一名初老的女性和一名男子正状似愉快地喝咖啡聊天。

要是没看到广告牌,我真的会以为这是一间咖啡厅。

正当我站在门口偷偷观察店内时,忽然发现路上经过的行人也用异样的眼光看着我。

「…………」

我赶紧站好,装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模样。

女高中生鬼鬼祟祟地在古董店门口徘徊,看起来一定很奇怪吧。

大家说不定都在心里想:「那个女生八成是很想进去,却提不起勇气吧。」

如果大家真的这么觉得……对,就是这样没错。

是的,我正是很想踏进这间古董店,可是提不起勇气,只好在店门口鬼祟徘徊的悲情女高中生。

假如这是一间开放式的北欧风生活杂货店,或是氛围更轻松的古董精品店也就罢了,这种传统『古董店』的气氛,实在令人却步。

『本店提供鉴定·收购服务』

自从无意间看见这段文字,我就对这间店充满好奇;已经好几次准备要踏进去了,但最后总是过门不入。

『京都』——说它是日本首屈一指的观光地也不为过,终年都有来自全世界的观光客造访此地。然而对于住在这里的高中生来说,反而是个『没有地方可玩』的城市。

神社、佛寺尽管优美又疗愈人心,但那并不是可以和一大群朋友一起玩的地方。

我们能去玩的地方,顶多只有KTV和大型购物中心,或是去三条的电影院附近的商店街逛逛了吧。

顺带一提,三条商店街有个叫做『三条TO~RI』的吉祥物,是一只非常可爱的鸟,我很喜欢。(译注:「TO~RI」为「鸟」与「街道」的谐音。)

啊,这间店的门口也贴着『三条TO~RI』的海报呢。

真的好可爱喔,好疗愈。噢,先别管这个了,总而言之,我每次来三条商店街,都会偷偷看着『藏』,并直接走过。

我不能永远这样鬼鬼祟祟的。

我用力捏紧手上纸袋的提把。

(好,进去吧!)

就在我下定决心的那瞬间,忽然有个穿着西装的中年男子从我身后出现,抢先我一步打开了门。

「喂——福尔摩斯在吗——?」

男子一边这么说,一边走进店里。

(福尔摩斯?)

即使有点不明就里,我仍不知不觉地跟着那名男子进入了店里。

一踏进店内,映入眼帘的是一张古董沙发,让人联想到古色古香的洋房客厅。

初老的妇人正愉快地喝着咖啡;稍嫌低了点的天花板上挂着一盏小型吊灯;墙边摆着一座高大的立钟;店内有许多架子,陈列着各式古董及杂货。

这间店从门口看起来似乎很小,但事实上好像满深的。

摆着沙发的接待区旁就是柜台,一名看起来还是大学生的年轻男子,正坐在柜台里的椅子上。

「欢迎光临。」

看起来像学生的柜台人员转向我们这里,露出微笑。

他的身材纤瘦,浏海有点长,肤色偏白,鼻子很挺,是个有点帅的……

不,是个非常帅的帅哥。

……好帅喔。他是工读生吗?

「福尔摩斯,你可以帮我鉴定一下这个吗?」

穿着西装的中年男子在椅子上坐下,把一个包袱放在柜台上。

「上田先生,可不可以请你不要再叫我『福尔摩斯』了?」

「没关系呗。」

看见『上田先生』毫无不好意思的模样,被称为『福尔摩斯』的帅哥耸耸肩,戴上白色手套,轻轻地将包袱打开。

包袱里是一个非常精美的长方形桐木盒。他再将木盒打开,里面是一卷装裱成金色的滚动条。

看来那似乎是一幅挂轴。它散发出一种昂贵物品特有的气息。

「是金缕装裱啊……」

福尔摩斯先生发出一声惊叹,抬起了头。

「这衣服真漂亮呢。」

「我就说呗?我也这么觉得。」

我听着他们的对话,不禁感到疑惑。

(衣服很漂亮?)

这时,坐在沙发上喝咖啡的初老妇人站了起来。

「哎呀,你说什么衣服?」她这么说道,同时探出身子来。

「什么嘛,听到你说『衣服很漂亮』,我还以为是什么衣服呢。没想到是挂轴啊。不过这也很漂亮就是了。」

听见她毫不客气地大声这么说,福尔摩斯先生也笑了出来。

「所谓『衣服很漂亮』,就是『太精美了』的意思唷,美惠子小姐。」

看来他们都是跟店家熟识的常客。

「太精美有什么问题吗?」

「嗯,就像说谎的人总是会滔滔不绝一样,愈可能是膺品的东西,外盒和装裱就会愈精美。这种时候,我们通常会用『衣服太漂亮』,或是『情况不佳』来形容。」

他用平稳的语调说明,而在一旁偷听的我也新奇地微微点头。

「喔,原来如此,也就是虚张声势的意思呗。所以说这也是膺品啰?」

美惠子小姐把视线落在挂轴上,而福尔摩斯先生轻轻摇头。

「不,是不是膺品,还得透过鉴定才知道呢。我们不能被先入为主的观念影响。」

他轻柔地拿起挂轴,缓缓摊开,只见金缕装裱的挂轴上画着富士山。

前方是一棵樱花树。

后方则是悠然耸立的富士山。

这幅画具有一股吸引人的魅力。

(……好美喔。)

我在一旁偷看着,挂轴上的富士山令我深受震撼,甚至有点感动。

「哇,这是……」

福尔摩斯先生语带感佩地说。

「怎么样?很棒呗?」

上田先生眼睛发亮,将身子往前倾。

「这是『横山大观』的『富士与樱图』。质量相当不错呢。」

「我就说呗。这幅挂轴状态也很好,一定很值钱呗?」

「哎呀,你说这是横山大观吗?应该非常贵吧?」

美惠子小姐看着上田先生说。

「如果是大观的真迹,不要说五百了,说不定连上千都没问题哩?」

「一千万吗!上田先生,太棒了!」

「对呗?」

看见两个人欢欣鼓舞地这么说着,福尔摩斯先生有点遗憾地垂下了眉毛。

「……这个嘛。这幅画虽然非常美,保存状态也很良好,但很遗憾,这是『复制画』。」

听见这句话,上田先生忽然僵住,疑惑地皱起了眉头。

「……真的吗?如果这是大观的复制画,不是应该会盖上『复制』的印章吗?可是这上面都没有啊。这应该是真迹吧?」

「不,这是『复制画』,不会有错。」

听见福尔摩斯先生斩钉截铁地这么说,上田先生像是突然丧失力气一般垂下了肩膀。

虽然我不懂什么叫做『复制画』,但听起来这幅画似乎是膺品。

(……什么嘛。)

我和这位上田先生一样,也感到有点失望。

毕竟我看见那幅画的时候那么感动。

因为看见一幅膺品挂轴而感动,我还真是穷酸啊。

不过,认为这是真迹而拿来店里的他,才真的是大受打击吧。他一定无法接受这个鉴定结果。

话说回来,这老板也好年轻喔。他的经验或许还不够老到吧。

正当我在心里这么喃喃自语时,没想到上田先生竟立刻露出爽朗的表情。

「什么嘛,原来如此啊。我本来还以为这说不定是真迹呢。唉,不过既然你都这么说了,那应该不会有错呗。」

上田先生吐了一口气,托着腮帮子。

(……咦?这么简单就接受了喔?)

我在一旁观察着状况,看见他这么轻易退让,令我觉得有些傻眼。

话说回来,他刚才说『既然你都这么说了,那应该不会有错』,看来他还真是信任这个年轻帅哥老板呢。

在我眼里,他怎么看都只像个大学生啊。

「我说福尔摩斯啊,你觉得这值多少钱?」

「这个嘛……它保存得

很好,应该十万左右跑不掉吧。你要卖给我们吗?」

「不用哩。我拿去别家眼光比较差的古董店好了。」

上田先生毫不避讳地这么说,接着把挂轴重新包了起来。

……十万。

这也是一笔不小的数目了。要是我能够得到十万,就绰绰有余了。

我在听他们说话的同时,也觉得一直在旁边偷听好像也不太好,于是假装若无其事地往店里走。

「……哇。」我忍不住发出惊叹。

店里一整排的架上,整整齐齐地陈列着许多陶壶和日式茶杯。

对面的架上则放着西式茶具组和烛台等欧风物品。

这里摆着各种物品,从昂贵的古董到我买得起的杂货都有,但是完全没有杂乱的感觉,排列得井然有序。

它们看起来都像被妥善地保存着。

(这里真的有好多东西喔。)

彷佛会出现在中国宫殿里的陶壶、柜子以及茶具,还有西洋的古董洋娃娃。

这个娃娃好漂亮喔。陶瓷的皮肤,蓝色的大眼睛,还有宛如飞瀑的金发。

我盯着它看了半晌,不知为何突然背脊发凉。

是说,这个洋娃娃漂亮归漂亮,但好像有点恐怖。

我赶忙把视线移开,继续看其他东西。

啊,这个摆饰好漂亮。还有稀有的红茶茶包呢。

我的心情稍微轻松了些,到处走走看看,最后在收藏着日式茶杯的玻璃柜前停下了脚步。

「…………」

这是个乍看之下形状歪七扭八,以白色为底,上面有红褐色图样的茶杯。它非常朴素,一点也不花俏,可是不知道为什么,我就是觉得它很棒。

我伫立原地,一直盯着它看。

「……你喜欢这个吗?」

背后传来的声音让我吓了一跳。一回头,只见面带温和笑容的福尔摩斯先生。

「啊,没有……我也不知道。总之就是觉得这好像很不错。」

我因为紧张,不禁提高了声调。

这、这个人,近看更帅了。

他的头发飘逸,身材高姚,腿很长,更重要的是非常有气质。

看见我视线游移不定,他再次露出温柔的笑容:

「这样啊,那请你慢慢看啰。」

他只说了这句话,就转过身。在这一瞬间,我忍不住大声喊道:「请、请问一下!」

「什么事?」福尔摩斯先生转过头来。

我想把纸袋递给他说:『我希望你帮我鉴定一下这个。』可是我发不出声音。

「呃……请问你为什么会被称为『福尔摩斯』呢?」

听见我用尖锐的声音提出这个莫名其妙的问题,他睁大了双眼。

「是、是因为你像夏洛克·福尔摩斯一样,无所不知吗?」

我为了掩饰自己的难为情,继续滔滔不绝地说。

于是他的眼睛眯成了一条弧线,看起来相当愉快。

「……这个嘛。你是大木高中的学生,但你不是关西人,而是关东人。你搬来京都大概只有半年左右吧。你会来这间店,是因为你有东西想要请我们鉴定;可是那样东西并不是你的——我大概可以看出这些。」

「好、好厉害。」

听见他说中这么多事实,我不禁瞠目结舌。

「这么简单的事,任谁都看得出来喔。你现在身上穿的就是大木高中的制服,说话的腔调也是关东腔。」

我这才惊觉,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打扮。我身上穿着深蓝色的制服外套和格子裙。

没错,我现在穿着制服。我真是笨得可以。

「可、可是,你怎么知道我搬来这里才半年呢?」

「这就是凭直觉了。因为你看起来不像刚搬来的样子,但也不像已经很熟悉这里。这么一来,我想你应该是去年暑假搬来的吧。」

一点都没错,我就是在去年暑假结束之后,转进现在这间高中的。

现在是三月,的确差不多半年。

「那你又怎么知道,我想请你鉴定的东西不是我自己的呢?」

「因为高中生不可能有需要拿来这里鉴定的东西呀。既然如此,会推测那应该是你祖父或祖母的东西,也是理所当然的。更重要的是,正因为那不是你的东西,所以你才犹豫着到底要不要拿出来鉴定——我有说错吗?」

我哑口无言。

……尽管他说『任谁都看得出来』,但一般人真的看得出这些吗?

不,不可能。

或许这就是他被称为「福尔摩斯」的原因吧。

「不过,你现在因为缺钱,陷入了两难的状态。所以你没有得到对方同意,就把东西擅自拿出来了——大致上是这样吧。」

我的心头猛然一震。

「你、你怎么——」

你怎么知道?—我没能把话说完。

「要是你已经得到对方同意,就不会这么犹豫了,不是吗?」

我觉得喉咙彷佛被插了一把刀似地,顿时无法呼吸。

「你的犹豫正好说明了你并不是会随意变卖家人物品的孩子,然而你却这么做了。也就是说,你现在有某种原因急需用钱——我说的没错吧?」

我惊讶得张口结舌,连眼睛都忘了眨。

看见因为过度惊讶而愣住的我,在一旁听我们说话的上田先生无奈地叹了一口气。

「喂,清贵,人家吓到了啦。我不是叫你不要这样了吗?所以我才说你真的是『福尔摩斯』咩。」

从上田先生的话里听来,他的本名似乎叫清贵。这个年轻老板露出苦笑。

「啊,对不起,一不小心……」

他垂下眉毛,满脸抱歉。我摇摇头道:「没、没关系。」

即使如此,我的心脏还是噗通噗通地跳个不停。

「顺带一提,我之所以被称为『福尔摩斯』,并不是因为『夏洛克·福尔摩斯』的关系,这只是单纯的绰号而已。」

「……所、所以,不是因为你什么都知道,所以才有『福尔摩斯』这个绰号吗?」

「不,那是因为我姓『家头』,所以才被叫做福尔摩斯。」

他指着别在胸口的名牌这么说,我顿时呆住。

家头?

所以叫※『福尔摩斯』……(译注:日文中「福尔摩斯」发音为「ホームズ」,「家(home)」的外来语发音为「ホーム」,「头」可发音为「ズ」。)

「……喔,原来如此。」

感觉突然变得有点没意思了。

这时,美惠子小姐激动地探出身子。

「才不只这样哩,小贵很厉害喔。他今年春天就是※京大的研究生了哩。」

(译注:京都大学,学术排名世界第三十二位、化学世界第九强。)

京大的研究生?

他果然是学生。而且竟然是京大……

「好、好厉害喔。」

我打从心底钦佩地说,于是福尔摩斯——清贵先生愉悦地扬起了嘴角。

「我最厉害的才不是这个呢。」

「咦?」

「我一直向往着京大,家祖父和家父都是京大毕业的。」

「哇。」

「可是我没有应届考上京大,因为我一天到晚都在和家祖父玩。」

……咦?他刚刚是说「一天到晚都在和家祖父玩」吗?

不,一定是我听错了吧?哪有人会和祖父玩成这样的。

也就是说,福尔摩斯先生当初很努力地重考,最后顺利进入了京大吗?这的确是件厉害的事呢。换作是我,我一定不会重考,而会直接进入与自己能力相符的学校,并满足于现状吧。

我点点头表示理解。

「所以我进入京都府大就读。」福尔摩斯先生竖起了食指。

「什么?京都府大?」

「是的,是『府大』。但是到了春天,我就要进入京大研究所了喔。如果我就这样毕业的话,你觉得我最后的学历会是什么呢?」

「呃,应该就是京都大学研究所毕业吧?」

「没错。京大在研究所里其实算是入学相对简单的喔,这是一条从府大到京大的快捷方式。你不觉得这个方法很聪明吗?」

听见他眼睛发亮地这么说,我的表情僵硬。

总、总觉得,好像有点投机取巧。

「……啊,你现在该不会觉得我很投机取巧吧?」

「没、没有。」

好可怕!这个人果然是福尔摩斯!

我再度几乎冒出冷汗。

「你叫什么名字?」

「真城葵。」

「这名字真好听。你的名字是你祖父或祖母取的吗?」

「啊,是的。」

「原来如此。葵小姐,你们一家是搬来你祖父母家里住对吧?」

「没、没错。」

「你住在左京区吗?」

「没、没错。」

「是离下鸭神社很近的地方?」

「是、是的,没错。你为什么知道?」

看见我瞪大双眼,上田先生和美惠子小姐笑了出来。

「为什么呢?」

「对啊,那是因为啊——」

「说到『葵』啊——」

他们三个人哈哈大笑,而我却一头雾水。

看见我不解的表情,福尔摩斯先生稍微正色,将视线缓缓移向我。

「……葵小姐,我们不能收购未成年人的东西,除非有监护人陪同或是正式的委托书。」

听他这么说,我的双肩垂了下来。一方面觉得遗憾,另一方面也觉得松了一口气。

我的心情简直像作案之前就被逮到的凶手。

「不过,如果只是鉴定的话,我很乐意服务。若你不介意,可以让我看看你带来的东西吗?既然是你带来的东西,说不定很不错呢。」

他对我微笑着说,我睁大眼「咦?」了一声。

(既然是我带来的东西,说不定很不错?这是什么意思?)

「我去泡咖啡吧,你可以喝吗?」

「啊,是。如果有砂糖和牛奶的话……」

「那我就泡咖啡欧蕾吧。请在沙发上坐一下。」

我注视着他笑盈盈地往里面走的背影,在接待区的沙发轻轻坐下。

「小葵,你是从哪里来的哩?东京吗?」

美惠子小姐兴致勃勃地探出身体对我问道,我摇摇头。

「啊,不是。我住在埼玉的大宫。」

「是因为调职才搬来这里吗?」

「是的。祖父前年过世之后,祖母就自己一个人住,所以我们想趁这个机会搬来跟她一起住。后来父亲总算申请调职成功,所以我们就在去年夏天搬来这里了。」

「已经习惯这里了吗?」

「……是。」

就在我轻轻颔首时,一阵咖啡香飘进了鼻子里。

我一抬头,就看见福尔摩斯先生端着托盘的身影。

「请用。我们店里都会像这样招待客人喝点东西。这也是我个人的兴趣。」

他说,并将一个陶杯放在我的面前。

一杯看起来相当好喝的咖啡欧蕾映入眼帘。

「你是去年夏天搬来的,去年夏天应该很热吧?」

福尔摩斯先生这么说,同时在我对面坐下。

「是很热没错,但埼玉其实也差不多。反而是冬天冷得让我吓一跳。」

我轻轻拿起杯子,啜饮了一口。

三月是个温差极大的季节。

福尔摩斯先生替我泡的咖啡欧蕾,让我本来有点冷的身体慢慢暖和了起来。

「说得也是哩。冬天的京都真是不得了,让人打从骨子里发寒。」

「对啊,我每次从大阪来这里,都会冷得吓一跳哩。」美惠子小姐说完后,上田先生也接着这么说。

看来上田先生是大阪人。

「下鸭在北边,应该更冷吧。」

福尔摩斯先生点点头,这么说。

话说回来,福尔摩斯先生说的是标准语耶。他本来是哪里人呢?

「喔,我一直住在京都唷。可能因为是敬语,所以听不太出来吧。」

他彷佛听见我的心声似地回答,让我差点把嘴里的咖啡喷了出来。

这、这个人到底可以看穿多少事情啊!

「福尔摩斯,我不是叫你不要这样了吗?会吓到小葵的。」

「是、是啊。请问你平常都这样吗?」

「没有,平常我会更注意,提醒自己不要说出口。今天不知道是为什么呢?」他歪着头疑惑地说。

提醒自己不要说出口,意思是他平常也这么敏锐啰?有能力鉴定古董的人都这样吗?

「……葵小姐,我可以看看你带来的东西吗?」

他朝我伸出手,我点点头,把纸袋交给他。

「是什么呢?」「里面有两个东西呢。」上田先生和美惠子小姐也眼睛发亮地探头。

总觉得有点坐立不安。

「是挂轴呢。」

福尔摩斯先生戴着白手套,小心翼翼地拿起挂轴。他轻轻打开后,睁大了眼睛说:「这是……」

挂轴里是一幅充满力道的达摩图。

画里的线条像是水墨画,达摩瞪大的双眼令人印象深刻。

「……这是白隐慧鹤的禅画。真是太惊人了,这是真迹。」

他的口吻虽然很冷静,但双眼散发出的光芒,将他的兴奋表露无遗。

「我不知道白隐慧鹤,不过我好像在哪看过这幅达摩图哩。哇,这是真迹呀。」

美惠子小姐欣喜地问道,他点点头。

「白隐慧鹤是江户中期的禅僧,有『临济宗中兴之祖』之称。」

「临济宗中兴……?」

「临济宗是禅宗的教派之一,而所谓的『中兴』,就是『将曾经衰败或断绝的事物再次复兴』的意思。也就是说,他是让禅宗再次复兴的大功臣。」

「喔,原来如此。」

「白隐把禅宗的教义解释得非常清楚,后来被誉为中兴之祖。就像世间传颂的『骏河有过人者二,一为富士之山,二为※原之白隐』,他是位与富士山齐名的高僧呢。」(译注:原是白隐出身的地名。)

福尔摩斯先生这么说完后,又将视线转向挂轴。

「哎呀,实在是太令人讶异了。而且这幅达摩图保存得很完整,真是太棒了。」

「欸,福尔摩斯。这个可以卖多少哩?」

上田先生探出头来,毫不掩饰地问。

「这个嘛……」他眯起眼睛。

「大概两百五十万左右吧。」

「两、两百?」我不由得尖声说。

这幅画竟然这么值钱?我本来还觉得能卖到几万圆就很好了呢。

听见这个出乎意料的金额,我的心脏狂跳不已。

我竟然把这么不得了的东西随随便便装在纸袋里带来。

「另外一样东西,也请让我看一下吧。」

福尔摩斯先生完全无视我的惊慌,一脸开心地把手伸进纸袋里。

「啊,另一个应该也是同一个人的画作。但不是达摩就是了。」

「真令人期待呢。」他一摊开挂轴,便突然停下了动作。

「哇,这一幅是婴儿的画像啊。真是可爱哩。」

「咦,白隐竟然也会画这种画啊。」

相对于愉快地谈论的两人,福尔摩斯先生却不发一语,只是睁大双眼。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他的脸色看起来甚至有点苍白。

「怎么了,福尔摩斯?」

「啊,没事。我虽然看过……白隐画的幼儿图,但是这幅婴儿图,我倒是第一次看见。」

福尔摩斯先生拿着挂轴的手在微微颤抖。

「怎么哩,这是一幅不得了的作品吗?」

「……是啊。该怎么说呢,我没有办法替它估价。」

听见福尔摩斯先生轻声这么说,我忍不住疑惑地「咦?」了一声。

没办法估价?

福尔摩斯先生轻轻抬起头来,望向张口结舌的我。

「……葵小姐,这幅挂轴是谁的东西?」

「那……是我过世祖父的收藏。他很喜欢古老的艺术品,所以从各处搜集而来。」

「这样啊。请恕我问一个非常失礼的问题,葵小姐,你缺钱到不惜把祖父的遗物拿出来变卖的原因,到底是什么呢?」

他看着我的眼睛,温柔地问道,然而我却没有办法直视他,反而垂下视线。

「……我需要新干线的车资。我无论如何都想回埼玉一趟。」

「对嘛,毕竟快要放春假了,你想去找朋友对吧。可是,这不是只要拜托妈妈就好了吗?」美惠子小姐对我说。

这时,福尔摩斯先生轻轻竖起食指,放在嘴巴前面,示意她现在先不要讲话。看见他的动作,美惠子小姐赶紧闭上嘴,耸了耸肩。

「发生什么事了吗?」

他再次温柔地问我。我低着头,咬着下唇。

过了半晌。

「因为……」

就在我开口的同时,眼泪也扑簌簌地掉了下来。

「上、上个月,我的男朋友,跟我提了分手。」

听我坦白地这么说,美惠子小姐和上田先生的脸色瞬间变得凝重。

「……我、我当时只觉得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毕竟我们是远距离,很难有机会见面,感情变淡也是理所当然的……虽然我很难过……」

我和男朋友从国中时代就开始交往。

我们进入了同一所高中,我一直相信自己和他会永远在一起。

没想到后来我必须搬到京都……

『现在这时代,网络那么发达,远距离根本不是问题。我一定会考上京都的大学的!』

在我们分开的时候,他这么对我说。

然而渐渐地,他却愈来愈少和我联络。

『……抱歉,我没办法继续下去了。』

最后他向我提出分手。

其实我早就有预感了。虽然很难过,但当时我觉得这也无可奈何……

我们变成远距离,是因为我家里的因素,所以我一直觉得很抱歉。

即使如此……

「可是,他好像马上就和另一个女孩子交往了。对方……是我最要好的朋友。我前几天才知道这件事。」

没错,她是我最要好的朋友……我一直这么以为。

我上高中没多久,就跟她变得很熟。我们形影不离,我一直觉得她是最棒的朋友。

『葵和男友好配喔。我会帮你监视他,不让他劈腿,你就安心地去京都吧。』当初她明明这么对我说……

是不是我前脚一走,她后脚就马上去接近他了呢?

得知我要搬家之后,她是不是很高兴呢?

我的男朋友竟然和我最要好的朋友交往——这件事让我不甘、痛苦又难受。

——我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我想要立刻回去埼玉。

「这样啊,然后你就想立刻飞奔回去。」

他点点头说,美惠子小姐也一脸怜悯似地眯起眼睛。

「可是,你回去之后要做什么哩?」

听她这么问,我不禁语塞。

她说的没错。就算我回去了,又能怎么样呢?

这个问题我也想过无数次。

「……我、我想确认一下。而且我有好多话想对他们说!我想对他们两个说:『你们太过分了!我无法原谅你们!』因为他们真的很过分!太过分了!」

我一直压抑在心里的情绪顿时溃堤,一口气爆发。

因为不想让家人担心,所以我不曾在家里哭泣。

因为在学校也还没交到可以谈心的朋友。

……因为一直以来,我都是一个人忍耐着。

其实我早就想放声大哭了。

我趴在桌上,纵声大哭。这时,一只大手轻轻地抚摸我的头。

「……葵小姐,请看看你带来的这幅画里的婴儿。」

听见他这么说,我尽管继续呜咽,但仍缓缓抬起了头。

那是一幅用圆滑曲线勾勒出的婴儿画像。

画里的婴儿大概在睡觉吧,但看起来嘴角似乎挂着微笑。

「你知道白隐这个人吗?」

他温柔地问道,我摇摇头。

我只是觉得这幅画好像很不错,所以就把它带来这里,对作者一无所知。

「我刚才也说过,白隐是与富士山齐名的高僧。但是他也曾经名誉扫地。」

「……咦?」

「当白隐住在沼津的松荫寺时,发生了一起事件:某个※檀家的女儿怀孕了,父亲逼问她孩子的爸爸是谁,她说不出口。这时她忽然想起父亲平常很崇敬白隐,于是便谎称小孩是白隐的。她大概以为只要搬出白隐的名字,事情就可以平息了吧。(译注:隶属于某一寺院,定期布施的俗家。)

然而这个女孩的父亲勃然大怒,抱着刚出生的婴儿去找白隐说:『你这个不检点的臭和尚,竟敢让我女儿怀孕。这孩子你自己养!』便把婴儿硬塞给白隐。」

「咦……那白隐先生的反应呢?」

「面对这个莫须有的罪名,白隐没有半句辩解,就收留了这个孩子。

之后,他就算被人骂『酒肉和尚』,还是为了养育这个孩子而到处拜托别人分他母奶。最后再也忍受不了的,是这个孩子的亲生母亲。

她受不了良心的谴责,向父亲坦承了一切。据说得知事实真相后,这个父亲大受冲击,立刻去找白隐,向他谢罪。

这时,白隐只说了:『喔,这样啊。原来这孩子也有父亲啊。』便把婴儿还给他们,完全未对女孩和父亲语出责难。

你觉得白隐对这件事抱着什么样的心情呢?」

我被这样询问,完全说不出话来。

白隐遭到背叛、遭到陷害、遭到辱骂,却没有道出一句辩解,只是努力地养育孩子,最后还把孩子还给前来谢罪的父亲。

他怀着什么样的心情呢……?

说不定他其实很生气,认为对方太过自私。

「我在猜,他的心情会不会都呈现在这幅画里面了呢?」

福尔摩斯先生用非常温柔的眼神注视着婴儿图。

画中的婴儿睡得非常香甜,只让人觉得他好可爱……

「……」

我再次落下了斗大的泪滴。

白隐不管遭到什么样的打击,都能够坦然接受,而且用爱包容吧。

就算被迫接受什么,或者被夺走什么。

我对始终在心里埋怨着『我好怨恨、我绝对无法原谅他们、他们太过分了』的自己感到羞愧。

我竟然试图把祖父这么棒的宝物卖掉,只为了去臭骂他们一顿,我对自己感到羞愧。

……可是,即使如此,我的心里还是一样痛苦。

我难过得无以言表。

眼泪停不下来。

「葵小姐,如果你不嫌弃,要不要在这里工作呢?」

听见这句突如其来的话,我「咦?」了一声,狐疑地抬起头。

「你有一双慧眼。要不要考虑自己脚踏实地工作、赚取交通费,而不是偷偷变卖家人的宝物呢?」

「可、可是……」

「等你存够旅费之后,假如你还是像现在一样,无论如何都想回去埼玉一趟,那你再回去彻底做个了结也很好啊。」

福尔摩斯先生微笑着说。看着他的表情,一股温热的感觉涌上心头。

——没错。

一直以来,我满心只想立刻回去,亲自确认,向他们吐露怨气。

所以我觉得自己没有那个闲工夫打工,现在立刻就需要钱。

在冲动的驱使下采取的行动,往往会出现许多疏漏。

我曾经听人说过,人生接下来该走的路,有时会像被安排好似地出现在眼前。

我现在就有这种感觉。

我想在这里,在这个不可思议的人身边学习。

「好的……请多多指教。」

我向他鞠躬,上田先生和美惠子小姐开心地拍手。

「太好了,其实我一直在找人帮忙呢。」

福尔摩斯先生露出温柔的微笑。

「——今天真的非常谢谢你,以后还请多多照顾了。」

我把白隐的挂轴装进袋里,深深鞠躬。

「彼此彼此,以后请多多指教。」

福尔摩斯先生也对我行礼。

「那么我就先离开了。」就在我准备走出店门的时候,我又停下脚步,回过头来。

「请问一下,你为什么说我有『慧眼』呢?而且你为什么连我住的地方都知道呢?」

我提出了这个疑惑已久的问题,福尔摩斯先生笑了出来。

「葵小姐,你刚才伫立在玻璃柜前看得出神的日式茶杯,叫做『志野茶碗』。那是我祖父的宝物之一。」

「志野茶碗?」

「它是桃山时代的国宝,人们都说它是假如遗失,就再也做不出第二个的名品。如果要替它估价,大概是六千万左右吧。」

「六、六千万?那么昂贵的东西,放在这里没关系吗?」

「这是秘密。」

福尔摩斯先生竖起食指放在嘴前,露出恶作剧般的微笑。

「可是我刚才看到那幅富士山的画也很感动耶。那不是膺品吗?」

「喔,那是一种叫做『复制画』的复制品,大观自己曾说过:『我希望能让更多人看见我的作品』,并努力地推广复制画,甚至把他使用过的墨宝分送出去呢。

既然是连画家本人都认可的画,就算不是真品,也必定是充满魄力的复制画。我认为你因为看见那幅画而感动,也是你有一双慧眼的证明。」

「原、原来是这样啊。那么,请问你又为什么知道我住在哪里呢?」

「喔,这个嘛……你很快就会知道了。」

福尔摩斯先生这么说,开心地笑了起来。

——很快就会知道?

我一头雾水,再次向他道谢之后,便离开了店里。

天色已经暗了下来,三条商店街的遮雨棚在明亮的灯光下,展现出与白天各异其趣的热闹气氛。

好,回家吧……

接着,未来就在这里努力打工吧。

我的命运或许就从今天开始改变。

在乍暖还寒的春天,我的心中浮现这种奇妙的预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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