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京都寺町三条商店街里的古董店『藏』,有许多古董品。
包括被称为桃山时代至宝的珍品——志野茶碗、古九谷的盘子,以及中国明朝时代的古壶。
能在这里一边工作、一边欣赏各种古董,我感到非常开心。
每一件古董品都精美无比,怎么看都不会腻。在我来这里打工之前,从来不曾像这样为古董品醉心过。
不过,唯独一样东西是我的罩门。
那就是陶瓷娃娃……也就是西洋古董人偶。
那尊娃娃穿着有许多荷叶边的白色罩衫,胸口绑着红色蝴蝶结,下半身是红色的裙子。
那一头金色长发与充满光泽的碧眼,带着几分寂寞气息。我觉得它很美——不,或许正是因为它太美吧,每次盯着它看久了,都会感到毛骨悚然。
我第一次来到『藏』的时候,对这个娃娃第一眼的感觉就是『恐怖』。
可能是当时的印象深植在脑海,导致我到现在都很怕它。
话虽如此,我还是必须好好整理它,不能偷懒。
我一如往常地帮陶瓷娃娃梳头发,拍掉它身上的灰尘,小心翼翼地让它坐在椅子上。
完成工作后,我便立刻移开视线,眼光恰好停留在桌历上。
今天是一月八日,新年期间也在【注】七草节这天划下了句点。(译注:一月七日。)
一直到前几天,京都街上都还满是穿着和服的观光客,闹哄哄的,而现在已变得安静多了。
不变的只有无论穿几件衣服,仍会从纤维缝隙渗入的寒意。
这是我在京都迎接的第二个冬天,我依然无法适应这种刺骨的冷。
不过『藏』的店里总是很温暖,实在令人感激……
我不经意地望向窗外。
由于现在正值寒假期间,观光客颇多。
——观光客啊。
「……福尔摩斯先生,假如关东的人想来京都观光,你觉得哪里比较值得推荐呢?」
我转过头去,望向坐在吧台的福尔摩斯先生。
「观光?」
福尔摩斯先生抬起头,转向我。
「是的。」
「是你埼玉的朋友在问你吗?」
毫不意外地,福尔摩斯先生立刻察觉了。
「是的。」我点点头。
「我埼玉的朋友说要来大阪参加亲戚的婚礼,到时候会有一天的空档,所以想来京都找我,还说『希望你能带我去一些好玩的地方』。」
我很高兴能和朋友见面。
但是要我『带朋友去好玩的地方』,却让我感到很有压力。
我搬来京都已经一年半了。
多亏在古董店『藏』打工的关系,福尔摩斯先生带我去过很多地方,包括附近的下鸭神社、仁和寺、百万遍知恩寺、鞍马寺、贵船神社、川床、哲学之道、银阁寺、东福寺、铃虫寺、岚山、天龙寺、源光庵等等。
然而一旦被问到『推荐的景点』,我却不知该如何回答。
因为值得推荐的地方实在太多了,难以选择。
例如,如果是赏樱的季节,我最推荐的是仁和寺和哲学之道;到了五月,则是下鸭神社;夏天适合去鞍马和贵船;而到了赏枫的季节,我会推荐东福寺、源光庵和南禅寺。
……不过,冬天要去哪里才好呢?
年底时走过的新京极八社寺巡礼或许也不错,但……
「你朋友只能来京都一天吗?」
「是的。」
「听起来应该是只有白天吧。」
「我想应该是。」
我想我朋友应该是早上从大阪出发,我们在中午之前碰面,最晚傍晚就要道别了。
「那位朋友经常来京都吗?」
「不,我朋友是第一次来关西地区。」
「以前毕业旅行也没有来过京都吗?」
「对,听说我朋友国中毕业旅行是去北海道。」
「如果是这样的话,我觉得经典行程应该是最好的选择。」
福尔摩斯先生用力点点头,这么说。我不解地歪着头问:「经典?」
「我认为先去八坂神社、清水寺,最后再去祇园附近逛逛,应该是最好的路线。虽然很传统,但可以感受到『最有京都风情的京都』。」
「原来如此,好像真的是这样呢。我想【注】真琴一定也会很高兴。」(译注:日文发音为MAKOTO。)
仔细想想,我也只有在国中毕业旅行时去过一次清水寺而已。
搬来这里之后都还没去过,所以我自己也想去看看。
真琴好像很期待已成为『京都市民』的我能扮演一个称职的观光向导;可是凭我目前的状态,真的可以好好带领朋友游玩吗?
朋友都特地来京都跟我碰面了,我一定要让对方玩得尽兴才行。
「MAKOTO?……你朋友该不会是男生吧?」
福尔摩斯先生淡淡地问道,视线依然落在账簿上。我摇摇头。
「不是,是女生唷。」
「这样啊。」
福尔摩斯先生抬起头,露出一抹微笑。
「也就是说,你和她还是朋友啰?」
他应该是指我和前男友及最要好的朋友吵架的事吧。当时在我心中,觉得自己失去了很多朋友。
「啊,她跟他们不是同一群的,是我在社团里很要好的朋友。」
「原来如此。所以你以前有参加社团啊。」
「对啊,不过转学到这里之后,就没有参加了。」
现在我的精力不是花在社团,而是忙着打工。
「葵小姐以前参加的是运动类社团,对吧?」
他带着确信如此问道。我略带疑惑地点点头。
「啊,是的。看得出来吗?」
「是啊。从刚认识葵小姐时,我就发现你对长辈的应对一直都很得体,当时我就猜想,这种态度应该是在格外强调上下关系的运动类社团里训练出来的。你参加的大概是网球社吧?」
「是、是的,没错。讨厌,该不会是因为我的右手比较粗吧?」
我下意识地摸摸自己的右手臂。
从国中到高一的这四年左右,可能是因为我太努力练网球的关系,现在右手比较粗一点,其实我心里一直很在意这件事。
「不是不是,我并不是看你的手臂推测出你会打网球的,况且每个人惯用的那只手通常都会比较粗。只是比起篮球或排球那种团队型的运动,感觉葵小姐应该会比较喜欢田径或网球这种个人运动。但你看起来又不像田径社的,所以我就猜网球了。」
比起团队运动,我的确更喜欢个人运动,所以选择了网球。
真不愧是福尔摩斯先生,我佩服得说不出话来。
「网球很棒啊,下次要不要一起打?」
「啊,福尔摩斯先生也会打网球吗?」
「对啊,在所有运动项目当中,网球算是我比较擅长的。」
「嗯,感觉跟你很搭呢。」
他本来就这么阳光清新了,竟然又会打网球,简直像是从画里走出来的王子。
「你知道吗?网球的胜负,其实是取决于谁比较腹黑唷。」
「什么?」
「我对掌握人心非常有自信,我的腹黑程度可不是开玩笑的呢。」
福尔摩斯先生呵呵笑道,我无言以对。
——我收回前言。他才不是什么『从画里走出来的王子』。
没错,他的确如外表看起来那样具有绅士风度、温柔体贴、有气质、待人处事又很圆融。
然而相对地,他同时也是一个怪人,有时心肠很坏。既顽固又不服输,还有腹黑的一面。
刚开始我也经常感到疑惑,不过现在已经完全习惯了,对于他古怪的部分以及双面人的个性,我早已见怪不怪。
「对了,从八坂神社到清水寺,我有一条很推荐的路线,如果有需要的话,我可以先带你走一遍唷。」
听见福尔摩斯先生的提议,我高兴得探出身子。
「真、真的吗?」
其实我一直担心自己无法当个好向导,所以衷心感谢他的提议。
「是啊,仔细想想,我虽然住在附近,但也已经好几年没去清水寺了。偶尔也想去看看。」
「毕竟机会难得,我很想让朋友玩得尽兴一点,所以我很高兴你愿意先带我走一趟。」
「那我们就约这个星期六如何?我会拜托家父顾店,我们先去八坂神社拜拜,再去清水寺。」
福尔摩斯先生温柔地弯起眼睛笑着说。我精神奕奕地点头应道:「好的。」
八坂神社和清水寺。
虽然真的是超经典的路线,但反过来说,正因为经典,所以才无法超越。
明明住在京都,却能体验观光客的心情,真是令人期待。我抱着雀跃的心情,把桌历上的那一天圈起来。
2
到了星期六。
我兴冲冲地从一大早就开始准备,搭上公车,前往约好的集合地点八坂神社。
考虑到前往清水寺
途中会经过上坡,所以我穿了低跟鞋。
顺带一提,不只是清水寺,在京都观光,主要行程都是参访神社佛寺。每个景点都有楼梯,地上又铺着碎石,穿高跟鞋会非常难走。
这一点我也打算提醒朋友。
没错,我有一次心血来潮,想去附近的神社逛逛,但那天刚好穿着凉鞋,结果脚底全是砂粒,害我吃足了苦头。
正因如此,我今天原本想穿球鞋出门,但后来想想,毕竟难得出来玩,所以最后还是选择了好走又可爱的短筒靴。
这种想法可能会让福尔摩斯先生感到困扰吧——虽说今天只是为了预习观光向导的路线,但去八坂神社和清水寺……
简直就像约会啊。
不行不行,我在想什么啊。我早就决定要跟他保持距离了,不是吗?
我在心里责骂自己,却又突然感到心跳加速。我看着车窗上的倒影,用指尖整理了一下刘海。
在『祇园』下车后,八坂神社的入口就在眼前。
位在四条通尽头的巨大朱红色牌楼,就是『西楼门』。
我和福尔摩斯先生就约在石阶下方碰面。
我比约定的时间早了一点点到,但依我对福尔摩斯先生的了解,他一定更早就到了。
我心想不好意思让他等太久,于是用小跑步前往集合地点,没想到福尔摩斯先生还没来。就在我稍微松了一口气的时候——
「小姐,你好可爱哩,一起去玩呗?」
背后传来的声音让我吓了一大跳,一回头,只见福尔摩斯先生带着一脸恶作剧般的笑容站在那儿,我不由得睁大双眼。
「福、福尔摩斯先生!」
「失礼了。」
「什、什么叫做『失礼了』。你是什么时候站在我后面的?」
我刚刚从公车站走到这里的路上,都没看见福尔摩斯先生的身影啊。
「我很早就到了,所以去圆山公园散散步。一回来,就看到你正从公车站牌小跑步到集合地点,忍不住就……」
福尔摩斯先生呵呵呵地笑着说。我顿时感到一阵虚脱。
「你从背后用关西腔搭讪的声音,简直就像陌生人。」
「你转过头来的瞬间,眼神超凶狠的呢。」
「啊,是喔。对不起。」我刚刚的眼神真的这么可怕吗?
「没关系。这世上有很多坏男人,请你务必继续用这种方式,把那些对你搭讪的家伙赶走。」
「这是我第一次被人这样搭讪耶。」
我耸着肩说。福尔摩斯先生愉快地笑了笑。
「那我们出发吧。」
「好。」
我们爬上西楼门的石阶。要前往神社的正殿,必须经过一条长长的宽石阶。
石阶两旁有很多摊贩,热闹的气氛让人雀跃不已。
「这里到现在都还有过年的气氛耶。」
「不,这里一年四季都像在举行祭典一样,摆满了摊贩唷。」
「原来如此,真不愧是八坂神社。那天晚上也挤满了人呢。」
是的,除夕夜时,我和福尔摩斯先生、秋人先生三个人就是来这里拜拜的。
我们三人在福尔摩斯先生八坂的家玩扑克牌和花牌,一直到天亮,再一起看元旦的日出。
……那一晚真是开心。
「——怎么了吗?」
看见我陷入沉思,福尔摩斯先生把脸凑近我,害我顿时小鹿乱撞。
「我想到跨年那天的事。现在回想起来,我每次和福尔摩斯先生出门,秋人先生也都会一起来呢。」
这时,福尔摩斯先生突然皱起眉头,四处张望,接着像是松了一口气似地轻抚胸口。
「怎、怎么了吗?」
「没有,俗话说『说曹操曹操就到』,我只是提高警觉,提防他会不会又从哪里冒出来。毕竟他老是神出鬼没。」
「今天绝对不可能啦。他现在应该在东京的摄影棚参加直播节目。」
「原来如此。你好清楚喔。」
「因为之前秋人先生强迫我订阅他的电子报,这一期上面写着『请大家不要错过现场直播的我唷』。他也有叫你订阅对吧?」
「是啊,我是有订阅,可是内容不太吸引人,所以我几乎都没看。」
秋人先生好可怜。
爬到楼梯的尽头,便能看见占地广大的神社,而八坂神社的正殿就在前方。
正殿前方等距地挂着三个巨大的【注】本坪铃。(译注:神社参拜处吊挂的铃铛。)
我站在中间的铃铛前,投入香油钱,拉起铃铛下方的粗绳,和福尔摩斯先生一起摇了摇。鞠躬两次、拍手两下,念完神道固定的祷文『请替我消灾解厄……』之后,再鞠躬一次,我们便离开了正殿。
神社之中非常热闹。
「——八坂神社真的无时无刻都很热闹耶。」
「是啊,毕竟这是被视为京都象征——祇园的【注】氏神,主要祭祀的神明又是素盏鸣尊。」(译注:当地的守护神。)
「素盏鸣尊是很受欢迎的神吗?」
「在我的印象里,祂很喜欢祭典、很喜欢热闹,予人性情十分豪迈的印象。或许正是因为这样,才会吸引这么多人来。」
我们边走边聊,就像上次来拜拜的时候一样,从南楼门离开了神社。
这里和正门不同,游客比较少,好走多了。
路上有零星几间卖日式杂货的店以及咖啡厅,还有人力车在跑。我们沿着这条路一直往前走到底,一左转,就忽然看见一座五重塔出现在眼前,让我吓了一跳。
「哇,这座五重塔好像突然冒出来似的。」
「对啊,从八坂神社的南楼门出来后,顺着路一直走,就会通到这条『八坂通』,而八坂塔就在眼前。走到这里才突然看见,感觉很像变魔术对吧?」
「是、是的,我吓了一跳。」
刚才走了那么久都没看到这座塔,没想到只是转一个弯,就倏地冒了出来,这幅景象真是出人意表。
「这条路线就是我最推荐的。葵小姐带朋友来玩的时候,也请务必走走看。」
福尔摩斯先生竖起食指,对我微笑着说。我用力点头。
「好,我一定会带朋友走这一条路线的。」
「话说回来,『八坂塔』离八坂神社有段距离呢。」
我仰望着庄严地耸立在眼前的五重塔这么说。
「这不是八坂神社的塔,而是『法观寺』的五重塔。只是因为它位在八坂通上,所以才有『八坂塔』这个俗称喔。」
「原来八坂塔和八坂神社没有关系啊……啊,说得也是,会有这种塔的不是神社,而是佛寺对吧。我依然是个令人感到遗憾的女高中生,真抱歉。」
「不会不会。」
我们继续散步,爬上斜坡。
窄窄的小路两旁,有着各式各样的店家。
一路上看见的招牌,包括扇子店、陶器店、茶碗店、七味粉专卖店,还有以汤豆腐闻名的餐厅。
我们继续往三年坂前进,途中看见写着『产宁坂』字样的看板,令我感到不解。
「产宁坂?」
「三年坂原本的汉字就是产宁坂。据说丰臣秀吉的正室『宁宁』曾经为了求子而来到清水寺祈愿,于是后人便取了『产宁坂』这个名字,表示『祈祷安产』。」
「那二年坂呢?」
「据说单纯因为它位在产宁坂,也就是俗称的三年坂前面,所以就叫做二年坂了。」
「感觉好随便喔。」
「真的。」
福尔摩斯先生这么说完后——
「啊,请等一下喔。」他丢下这句话,便走进了一间店里。
到底怎么了?难道他看见认识的人吗?
就在我一脸茫然的时候,福尔摩斯先生手拿着两个阿阇梨饼回来了。
「给你一个。在这里买阿阇梨饼,在参道上边散步边吃,也是种特别的享受喔。」
「哇,谢谢。」
好久没吃到阿阇梨饼了。
我撕开袋子,将圆圆的阿阇梨饼送进嘴里。
弹牙的饼还热呼呼的,真是美味极了。
「这、这里的阿阇梨饼热热的,好好吃喔。好像现做的一样。」
「对啊。」
福尔摩斯先生也咬了一口阿阇梨饼。我们继续沿着楼梯往上爬。
今天是星期六,人潮非常多。
除了一般日本观光客之外,还有来毕业旅行的学生以及外国观光客,每个人都带着愉快的神情走在坡道上。连绵的土产店也门庭若市,每次来到这里,心情都会不由自主地高昂起来。
我抬头往斜坡上方望去,前方是一座巨大的朱红色牌楼。
也有许多人在石阶前拍照留念。
福尔摩斯先生带我去过很多地方,但是气氛这么欢乐的寺院,好像只有这一间。
大部分的神社或寺院都很庄严,充满令人窒息的魄力。
但是,无条件地让每个来访的人都感到欣喜雀跃的地方,却寥寥可数。
「……我再次体会到清水寺真的是一个
很棒的地方呢。」我脱口而出。
「对啊,不管什么时候来,这里都充满了能量。光是来到这里,就可以体验到不同于日常生活的感受,比如参道上的热闹气氛。」
福尔摩斯先生也带着感同身受的语气点头说。
我们沿着石阶往上爬,穿过牌楼,走进清水寺。
人潮很多,但没有到混乱的地步。
福尔摩斯先生一如往常迅速地帮我付了参拜费,将看似可以当书签的入场券递给我。
「——谢谢。」
这里的参拜费好像比其他寺院便宜。
(是因为这里的游客很多,所以比较不缺钱吗?)
一走进清水寺,便可看见左手边装饰着一根巨大的铁杖,据说那是弁庆使用过的。
我对这里有印象。
毕业旅行的时候,大家还赞叹不已地围着它看呢。
「那个铁杖真令人怀念。」
「你说弁庆的锡杖吗?听说它有十七公斤重呢。」
「十七公斤!弁庆以前真的用过它吗?」
「不知道耶。」福尔摩斯先生笑着说,继续往内走。
我们来到从正殿延伸而出的『清水舞台』。
右手边可以看见京都塔。
在这里可以俯瞰整个京都的市容,眼前一片绿意盎然。
有点怕高的我往下一看,突然觉得双脚有点发软。
「这里真的好高喔。」
「对啊,据说这里大概有四层楼高。」
「但总觉得这里比从四楼往下看还要高呢。更重要的是,它竟然建在这种悬崖边,真是太惊人了。」
支撑舞台的梁柱,就架设在陡峭的悬崖上。
之所以会感觉这块延伸而出的舞台特别高,可能正是因为如此。
「是啊,这个陡峭的溪谷叫做锦云溪,而清水舞台是以最长约十二公尺的巨大榉木,利用一种叫做『悬造』的工法,没有使用一根钉子架设而成的木造建筑。这也是一种了不起的艺术品呢。」
听着福尔摩斯先生感动地这么说,我不禁扬起嘴角。
这的确是一种艺术。
「对了,你之前说过清水寺是你最喜欢的寺院对吧。是因为这种精湛的木造建筑技术,让你感受到艺术之美吗?」
「这是原因之一;另外,我也觉得整个京都的一切好像都浓缩在这里了。不论是这座寺院的美、保存在这里的悠久历史、现代的风貌或是不变的景致,都深深吸引着每一个人,当然也包括我在内。」
福尔摩斯先生细声说道,我也点点头。
……没错,正如福尔摩斯先生所说,我也觉得这里仿佛凝聚了京都的一切。
之所以不管来过几次都还会想再来,或许就是这种魅力使然。
眼前翠绿的山峦,想必正是自古至今不变的风景。
3
我们顺着参观路线往前走,一走出寺院建筑,就看见一个写着『地主神社』的看板。我记得以前毕业旅行时也来过这里。
「仔细想想,佛寺里竟然有神社,感觉好奇妙喔。」
「你是说地主神社吗?」
「啊,原来『地主』不是念『JINUSHI』,而是『JISHU』吗?」
「对啊,『地主神社』是在建造神社或寺院时,为了祭祀当地的地主神而建立的神社。在明治时代以前,人们认为神社和佛寺是没有区别的;地主神社和清水寺相邻的这种状况,也许可以说是神佛混合时代留下的产物吧。」
「咦?以前的人认为神社和佛寺是一样的吗?」
「是的,明治时代为了将神道定为国教,而不得不禁止『神佛习合』,这就是所谓的『神佛分离』……先不谈这个,我想这里应该是全国的地主神社中最有名的吧。这里祭祀的主神叫做『大国主』,是众所皆知的『缔结良缘神』唷。」
语毕,福尔摩斯先生便示意我往前走。
我点点头,和他一起爬上有点陡的石阶。
缔结良缘,也就是保佑恋情开花结果的地主神社里,挤满了年轻女孩。
主神大国主命的石像上甚至挂着兔子布偶,象征着『【注】因幡白兔』。地主神社最有名的就是『恋爱占卜石』;『恋爱占卜石』共有两颗,分别位于神社入口处与神社里面,据说若能闭着眼睛顺利从一颗石头走到另一颗石头,恋情就能开花结果。(译注:传说故事里受到大国主命帮助的兔子。)
「这也好令人怀念喔。以前毕业旅行时,大家都走过呢。」
此刻也有许多年轻女孩正在挑战。
「葵小姐不试试看吗?」
「呃,不用了。我现在跟谈恋爱这件事无缘。」
「无缘……吗?」
被他这么一问,我顿时不知所措,于是低下了头。
过去,我曾经因为福尔摩斯先生对我很好,而差点『以为自己对他来说是特别』的,但后来立刻发现原来全是我自作多情。
福尔摩斯先生对每一位女性都很绅士、很体贴,有时候也有点坏心眼。
所以我完全没有比较特别。
我在这个自作多情的想法开始失控之前就发现这件事,真是太好了。
为了避免再次会错意,我决定和福尔摩斯先生保持距离。
要是我喜欢上了福尔摩斯先生,他一定马上就会察觉。到时候我们之间就会变得很尴尬,我也没办法继续在『藏』打工了。
我好喜欢『藏』,一点也不想离开,因此一直避免那种情况发生。可是福尔摩斯先生的一举一动,却总是令我怦然心动。
我像念咒语一般,一直在心里反复念诵着「这不是恋爱、这不是恋爱」。
毕竟福尔摩斯先生是个超犯规的京都男孩,所以这算是不可抗力。
「那我们走吧,福尔摩斯先生。这里跟我没什么关系。」
「嗯,是啊。」
福尔摩斯先生轻轻颔首,我们便离开了地主神社。
顺着路往前走,可以将整个清水舞台尽收眼底。这个角度正是在旅游导览书或影片里经常看见的清水寺全景。
突出的舞台藏身在郁郁苍苍的林木间。
地板下方是长长的榉木柱,纵横交错地支撑着整个建筑物。
「……这就是我认识的清水寺呢。」
眼前的景致虽然很熟悉,但在这么近的距离下欣赏,更是格外令人赞叹。
「真棒,这里果然是我最喜欢的寺院。」
福尔摩斯先生眺望着清水寺,感动地说。我也点点头。
「我们形容人下定决心做一件事的时候,会说『从清水舞台一跃而下』对吧。」
「事实上,真的有很多人跳下去『发愿』唷。根据文献记载,据说江户时代曾有超过两百人跳下去呢。」
听见这番话,我不禁呛到干咳。
「为、为了发愿而跳下去?这怎么看都会死吧?」
「出乎意料的是,听说存活率高达八成以上呢。因为当时的树林比现在还要茂密,地面也是比较软的泥土地。」
「是喔。就算是这样,真的有人会跳下去吗?」
「据说这种行为来自民间信仰,当时人们认为只要把命托付给观音菩萨再跳下去,就不会死,而且愿望也会实现。进入明治时代以后,政府才明文禁止这种行为。」
「原来如此。这种事情,禁止也是理所当然的吧。」
于是我们便离开了清水寺。
4
之后,我们在产宁坂上的一家意大利餐厅吃午餐,接着从二年坂往下走,在热闹的祇园商店街散步。
沿着川端通往北走了一段之后,福尔摩斯先生在一间咖啡厅前停下了脚步。
「要不要在这里喝杯饮料呢?」
那间咖啡厅的外观,宛如出现在英国绘本里的建筑。
外墙的中央有个大钟,下方的水蓝色看板上写着『CACAO MARKET』。
店门口的路灯、长凳以及立牌,也充满了异国情调。店的旁边就是白川。
「好、好可爱喔!没想到祇园竟然有这种充满异国风情的咖啡厅。」
我激动地高声说。这间咖啡厅也太棒了吧。
「这间店跟周遭的景致意外地契合对吧?因为京都本来就是一个融合了日本与西洋风情的城市啊。」
一走进店里,甜甜的巧克力香味便扑鼻而来,眼前是一台巨大得几乎要碰到天花板的自动贩卖机。从这浓郁的香味就可以知道,店里陈列着许多巧克力。
桌上、架上、瓶里、罐里,全都摆满各式各样的巧克力,令人吃惊。
这里与其说是咖啡厅,不如说更像是一间时尚的巧克力店。
内用座位区很小,看起来不像是可以坐下来好好休息的地方。
「福尔摩斯先生,我们要在这个内用座位区喝茶吗?」
「不,一楼是巧克力专卖店,咖啡厅在地下室唷。」
「喔,原来如此。」
我恍然大悟地点点头。福尔摩斯先生从店员的手上接过了一张纸条。
「葵小姐,这边走。」福
尔摩斯先生就这样走出店外。
「要走到外面去吗?」
我跟在他身后这么问道,福尔摩斯先生点点头,指向建筑物侧面的一扇门。
「位在地下室的咖啡厅,要从这里进去唷。」
我们打开门,走进建筑物后,还有另一扇木门。
门上写着『ANGEL LIBRARY』。
「天使图书馆?」
「是啊,据说守护着『CACAO MARKET』的天使为了让客人能更自在地休憩,于是把他们宝贵的图书馆当作内用区,开放给客人使用——这是他们官方网站上写的。」
福尔摩斯先生露出一个恶作剧般的笑容,我也跟着扬起嘴角。
门把上方有一个复古的数字锁。
「这个数字锁是……?」
「这是我刚才在巧克力专卖店拿到的密码。葵小姐,麻烦你输入一下。」他把方才店员给他的纸条递给我。
「喔,好的。不知道为什么好紧张喔。」
我照着纸条上的数字输入后,门便应声开启。
眼前是一条通往地下室的楼梯,还有一个大钟投影在墙上。
昏暗的楼梯,只有柔和的灯光微微照亮脚边;墙上有个嵌入式的书柜,里面摆着西洋原文书。
「哇,真的好棒喔。」
简直像不小心闯进了幻想世界一般。
据说是天使图书馆的这个内用区,打造得宛如国外的图书馆。
书架上排列着许多西洋原文书。
室内和楼梯一样,也只有昏暗的灯光,耳边传来若有似无的音乐声。
这是一个仿佛与日常隔绝的空间。
巨细靡遗的设定,让人只是身在此处就忍不住心跳加速、充满期待。
我们点了熔岩巧克力蛋糕,美味得不可言喻。
「我不行了。这里真的太棒了,我一直心跳不已呢。」
「你喜欢真是太好了。这家店是我以前立下雄心壮志,打算访遍京都市内所有咖啡厅时一个人来过的地方。当时我就想到,要是带女孩子来这里,一定可以大大提升好感度。」
福尔摩斯先生手拿着咖啡,微笑着说。我用力点头。
「真的,女孩子来这里一定都会很高兴,好感度绝对会提升。我都想告诉班上的男同学了呢。」
福尔摩斯先生突然睁大了眼。
「福尔摩斯先生,你怎么了吗?」
「没有,你跟班上的男同学,感情很好吗?」
「该说很好吗?嗯,普通而已。」
「那是怎么个好法?」
听见这个单刀直入的问题,我皱起了眉。
你问我和班上的男同学是『怎么个好法』,我也只能回答『就像一般人那样』啊。
「就是随便闲聊啊,或是坐我隔壁的男同学经常忘记带橡皮擦,所以我会借他这类的。」
「……那会不会是故意的?」
「什么?」
「我的意思是,他会不会是为了接近葵小姐,才故意忘记带橡皮擦的?」
福尔摩斯先生压低声音说,害我不小心呛到。
他到底在说什么啦。
「绝、绝对不可能啦。我隔壁的那个男生也会向其他人借橡皮擦啊,更重要的是,他已经有一个感情很好的女朋友了,我觉得他并没有特别想接近我的意思。」
「这样啊。」
福尔摩斯先生仿佛顿时放松了似地吐了一口气,接着啜饮一口咖啡。
「福尔摩斯先生,你该不会曾经故意忘记带橡皮擦,借机接近别人吧?」
我探出身子这么问,结果换福尔摩斯先生呛到了。
「……不,我虽然是个『无良男子』,但我从来没想过用这么可爱的方法接近别人。」
「无良?」
「是啊,因为我是腹黑的京都男孩啊。」
福尔摩斯先生露出一抹邪恶的笑容,害我心跳了一下。
「那你都用什么方法接近女孩子呢?」
我单刀直入地问道,福尔摩斯先生皱起眉头思考。
「该怎么说呢。其实一直以来,我都没有想交『女朋友』的念头耶。」
「咦?为什么?」
「因为我觉得很麻烦。」
「麻烦?」
「对啊,一旦跟人交往,自己的时间就会变少,而且所有的一切都会被一个女孩子绑住。硬要说的话,我比较希望能拥有自己的时间,一个人自由自在地生活。」
这的确很像福尔摩斯先生会有的想法。不过,这么说来……
「感觉就像最近常听到的『不谈恋爱的现代年轻人』呢。」
「对啊,或许就是吧。但我个人觉得这也没什么不好。虽然日本国内有少子化的问题,但是以整个地球来说,其实是呈现人口爆炸状态的。我认为,不想谈恋爱的人愈来愈多,说不定是一种自然现象。」
「自然现象……可是,你以前不是和和泉小姐交往过吗?」
「是啊,她向我表白这一点让我很开心,再加上我对『跟人交往』这件事感到很好奇,所以就接受了。」
「在那之前都没有人向你表白过吗?」
「是的。」
福尔摩斯先生干脆地点头,我有点惊讶。
「真、真的吗?福尔摩斯先生感觉应该很受女生欢迎才对啊。」
「不,没有这种事。和泉也对我说过:『你虽然对每个人都很亲切,可是感觉很难接近,向你表白其实很可怕』。可能是因为我没有特别想和人交往,所以自然而然筑起了一道墙吧。正因为她明明感受到了这道墙,却还是鼓起勇气向我表白,所以我才觉得高兴。」
「嗯,我好像懂这种感觉。」
我颔首,表示可以理解。
「总之,我的第一段感情就这么开始了。只是最后以悲惨的结局收场,让我又更不想谈恋爱了。」
「原、原来如此。」
福尔摩斯先生因为太重视前女友,结果被别人横刀夺爱,使他历经了一场难熬的失恋。
本来就对男女之间的感情不感兴趣,再加上这种失恋经验,他会愈来愈不想谈恋爱也是理所当然。
「不过,我最近慢慢开始觉得『有女朋友的日子』好像也不坏。」
「咦?」
「……被一个人绑住,好像也不见得是坏事。」
福尔摩斯先生垂下视线,喃喃地说。
听见他这么说,我的脑袋顿时一片空白。
「喔、喔,这样啊。所、所以你总算觉得谈恋爱也不错了呀。」
我隔了一下子才开口。
不知从何而来的焦虑,让我差点不自觉地提高声调。
福尔摩斯先生什么都没说,只是点点头。
「那、那很好啊。虽然我也没什么资格这样说,但我一直有点担心你呢。如果福尔摩斯先生开始想谈恋爱,那真的是太好了,对。只要福尔摩斯先生有那个意思,一定可以马上交到女朋友的唷。对、对了,第一步就是带她来这间咖啡厅,一定可以提升好感度的。」
看来我只要一焦虑,讲话好像就会变快。
我也不知道自己在说些什么,总之霹雳啪啦讲了一串。
我甚至可以听见自己讨人厌的心跳声。
「……是吗。我觉得,就算我带那个女孩子来这间店,好感度也不会提升啊。」
福尔摩斯先生露出一抹无力的微笑。
「你、你在说什么啊,怎么可能。福尔摩斯先生如果带女孩子来这里,对方一定瞬间就会喜欢上你吧。」
我虽然堆起笑容,却感到一阵揪心。
总觉得我的脸颊好像快抽筋似的,好讨厌。
「瞬间就喜欢上我啊……」福尔摩斯先生带着自嘲的笑容轻声说。
「对啊、对啊。」我抬起头。
「如果你带你朋友来这间店,她应该也会很开心吧。」
「就、就是啊,她一定也会很高兴的。谢谢你告诉我这么棒的店。」
话题改变,让我松了一口气,同时垂下了头。
「那就好。」
福尔摩斯先生露出温柔的微笑。
5
在『ANGEL LIBRARY』度过一段愉快的时光后,我们前往一楼的巧克力专卖店,挑选琳琅满目的巧克力。
「——这不是清贵吗?」
就在我们结完账的时候,忽然有道语带惊讶的声音从背后传来。一回头,只见一名身穿和服的老妇人瞠目结舌地看着我们。
会不会又是老板的老朋友呢?
我在心里这么想着。
「……奶奶。」听见福尔摩斯先生这么唤道,我不由得睁大双眼。
『奶奶』。
所以,这个人,就如字面上的解释,是福尔摩斯先生的祖母啰?
换句话说,这位老妇人就是老板的前妻,也就是店长的母亲。
「——哎呀,果然是清贵。长这么大了。」
老妇人满脸笑容地朝我们走来。
她看起来非常有气质,也很漂亮。相信年轻时一定是个
大美女。
「上次见面的时候我已经上大学了,所以我并没有『长大』喔。」
「话是这么说没错哩,可是你看起来真的比较成熟了嘛。过得还好吧?」
「是的。奶奶看起来身体也很健康,真是太好了。」
福尔摩斯先生诚恳地说,对她投以微笑。
「那这位是清贵的女朋友啰?」
老妇人带着温柔的眼神看着我。
「不、不是,我是在『藏』打工的工读生,我叫做真城葵。」
我赶忙自我介绍,并对她深深一鞠躬。
「葵小姐帮了我们很多忙。」福尔摩斯先生立刻接着说。
「这么说来,诚司先生和武史也受你很多照顾啰。哎呀,真是谢谢你。我是清贵的祖母,我叫做椿。」
福尔摩斯先生的祖母——椿女士满脸笑容地对我行礼。
「彼、彼此彼此,我也受了很多照顾。」我惶恐地再次鞠躬。
「欸,清贵。既然难得巧遇,你们要不要来我家坐坐啊?你们应该也买完东西了呗?」
「不,我们现在没有带伴手礼,下次准备好了再……」
福尔摩斯先生试图婉拒。
「哪需要什么伴手礼啊,又不是外人哩。欸,葵小姐,如果你不介意,可不可以跟我聊聊清贵和武史的事情哩?我家就在附近唷。」
椿女士探出身子这么说,我被她的气势吓得什么都说不出口,只好略带犹豫地点点头。
「太好了,那我们走呗。」
我们就这样被椿女士半强迫地带着离开了店里。
「——来来来,请进。」
椿女士打开门,示意我们进入庭院。
走进祇园的后街,再穿过一条极富京都风味的长长窄巷,便抵达了福尔摩斯先生的祖母椿女士口中『就在附近』的家。
或许是刻意配合自己的名字吧,她家的院子里种满了【注】山茶花,整理得非常漂亮。这间房子是这一带少有的典雅日式住宅,房子比一般的大,还有个大院子。(译注:日文「椿」意为山茶花。)
「好、好气派的房子喔。」我忍不住脱口而出。
「家祖母和家祖父离婚之后,就和一位经营不动产事业的富豪再婚了唷。」
福尔摩斯先生用椿女士听不见的音量悄声告诉我。
原来如此,难怪她家这么气派。
我佩服地点点头,这时椿女士像是想起了什么似地,突然停下脚步,回头说:
「对了,清贵。谢谢你上个月在我生日时送我的花。你特地送来,我却不巧不在家,真是不好意思哩。」
「不会不会。」
「真高兴你每年都记得我的生日。其实啊,我今年生日还收到了诚司先生送我的花哩。这是他第一次做这种事,让我着实吓了一跳呢。」
椿女士眼神发亮,开心地说。福尔摩斯先生仿佛有些意外地瞪着双眼。
「——家祖父送你花?」
「很令人惊讶吧?他送我一盆很漂亮的蝴蝶兰,我真的大吃一惊哩。」
「……可能是因为今年是你的『【注】喜寿』吧。我想大概是这些年来他对你的歉意大过一切,所以反而不好意思送你礼物吧。」(译注:日本对七十七岁生日的称呼。)
「什么歉意。我跟诚司先生分开已经超过五十年了,时效早就过了呗。」
椿女士说道,耸了耸肩。
……所谓的『时效』是什么意思呢?
之前听说老板离婚的原因,大概是『因为老板太热爱自由』之类的。但是从对话中出现的『歉意』、『时效』等字眼来推断,难道他们离婚的原因是外遇吗?
就在我胡思乱想的时候,椿女士朝一位正在庭院撒水的老先生挥手。
「义男先生,我在巧克力店遇到清贵了哩。」
椿女士口中的『义男先生』,应该就是她先生吧。
对福尔摩斯先生来说,这位就是他的继祖父。
他第一眼给人的印象,是一位沉默寡言的老人。
他一脸不悦地皱起眉头,望向我们。
福尔摩斯先生和他眼神一交会,便向他深深一鞠躬。
「好久不见了。突然打扰真是抱歉。您看起来精神很好呢。」
「我、我是真城葵。请多多指教。」
我也跟着福尔摩斯先生一起鞠躬。
「…………」
义男先生什么都没说,只是轻轻点个头,就立刻转过身去。
……呜呜,好冷淡喔。是不是继孙子的突然来访,使他不高兴呢?
「他在害羞啦。」
老奶奶呵呵呵地笑着说。
这、这是在害羞吗?
我好奇地看着义男先生的背影,福尔摩斯先生在我耳边轻声说:
「就像奶奶说的,他不知是生性害羞,还是因为我和他的关系太复杂,所以不知道该怎么面对我,总之是个木讷的人。」
「原来如此。」
我稍微松了一口气,如此回应道。
「另外,家祖母是个比家祖父还要乐观,凡事都按照自己的步调,而且表里如一的人。」
「嗯,感觉得出来。」
「结果今天的行程变成这样,真是不好意思。」
「不会,别这样说。」
就在我们窃窃私语的时候,椿女士打开了玄关的拉门,对我们招手:「进来呗。」我们赶忙走向门口。
「——刚好有人送我甘春堂的甜点哩。这羊羹很美吧。」
她带我们来到一间和室。桌上有个小碟子,碟子里盛放着用糖浆做成的扇子以及充满年节气息的梅红色羊羹。
「真的好美喔。我从来没看过这么漂亮的羊羹呢。」
「是呗。甘春堂做的羊羹就是这么漂亮哩。」
椿女士一脸得意地展示羊羹,不过福尔摩斯先生却开心地拿起了装着抹茶的茶碗。
「——萩烧。这个茶碗好棒喔。」
「那当然,我怎么可能端出不像话的东西给你哩。虽然比不上休雪,但也很不错呗?」
「是啊,这是江户时代后期制作的逸品。」
所谓的【注】休雪,是指『三轮休雪』,也就是始于江户时代,至今仍活跃的知名萩烧窑匠世家,其中十代与十一代皆为【注】人间国宝。(译注:「休雪」为该窑匠世家世袭之名。人间国宝,受日本文部科学大臣认定为「重要无形文化财保持者」的人。)
的确,虽然比不上休雪,但这个萩烧也很美。
真不愧是老板的前妻。
「话说,店里来了一位这么可爱的工读生,清贵一定很高兴呗。」
椿女士双眼发亮地这么说,害我不小心呛到。
「是啊,葵小姐非常可爱,工作又很认真,我的确很高兴。」
福尔摩斯先生若无其事地说,害我再次差点呛到。
他真的无论做什么都不会出差错,很会说话耶。
「哎呀,该怎么说呢,义男先生到现在都还会称赞我『可爱』呢。」
虽然是椿女士自己提起的话题,但她或许是突然觉得无趣,鼓起了腮帮子。
「那真是太好了。」
福尔摩斯先生愉快地笑着说。
那位脸那么臭的老先生,竟然会称赞自己的太太『可爱』啊。我暗自抱着意外的心情,喝了一口抹茶。
「真的。诚司先生就不是会讲那种话的人哩。应该说,他婚前很会献殷勤,但婚后就再也没这么做了。葵小姐,你以后也要小心哩,千万别挑到一个钓到鱼之后就不喂饲料的男人哩。」
听见她毫不遮掩地这么说,我略带困惑地点点头道:「好、好的。」
「不过,我想家祖父其实也只是因为害羞吧。」
「对啊,毕竟他也送了我蝴蝶兰嘛。」
椿女士露出恶作剧般的笑容。
「对了,清贵。你还在玩侦探游戏吗?」
她像是忽然想起似地探出身子问道。
「……我并没有玩『侦探游戏』,不过你遇到什么事了吗?」
福尔摩斯先生瞬间露出一丝不悦的表情,但立刻恢复正常,这么问道。
「有件事很奇怪哩。你等一下喔。」
椿女士立刻起身,半晌,便拿着一个陶瓷娃娃回来。
「就是这孩子。」
那是一个男孩陶瓷娃娃。
一看见它,我便忍不住「啊」了一声。
因为感觉上它和『藏』的那个女孩陶瓷娃娃是成对的。
福尔摩斯先生看见我的反应,便面带微笑地望向我。
「你发现了吗?」
「是、是的。这个陶瓷娃娃,和店里的那个女孩娃娃是成对的,对吧?」
「没错。它和店里的那个陶瓷娃娃是成对的。」
「果然是这样。」
它们的五官、皮肤和头发的光泽感都一样,更重要的是服装。
店里的那个女孩陶瓷娃娃,穿着有许多荷叶边的白色罩衫,胸口绑着红色蝴蝶结,下半身穿着红裙子。而这个男孩娃娃,则是绑着水蓝色的蝴蝶
结,同样身穿有荷叶边的上衣,再搭上深蓝色的短裤。只要看一眼,就立刻能判断它们是男女成对的人偶。
我第一次造访『藏』的时候,虽然觉得那个陶瓷娃娃美得令人舍不得移开目光,但仔细盯着看,又会觉得有点恐怖。
或许是因为它制作得实在太精致,简直像是有感情一般。
「这是我跟诚司先生刚结婚的时候,他送我的礼物。离婚之后,他把我的东西寄给我时,却只放了这个男孩子在里面。」
椿女士手拿着娃娃,呵呵地笑着说:「他一定是比较喜欢那个女孩娃娃,所以舍不得送人吧。」
「——所以这个陶瓷娃娃怎么了吗?」
「喔,对了。我是没有觉得怎么样啦,可是我住在附近的孙女,却说这个娃娃『很恐怖』。」
椿女士将怀里的娃娃正面转向我们,坐了下来。
我了解那种觉得『恐怖』的心情——我不禁苦笑。
「……这个娃娃应该一直都放在这个家里对吧。但你孙女却突然说它『恐怖』是吗?」
「这个娃娃之前一直都放在我房间的柜子里啦,不过最近我突然想起它的存在,就把它拿出来摆在客厅了。我孙女一开始也说它很可爱,可是后来却改口说它很恐怖,还说这个娃娃遭到诅咒哩。」
「诅咒?」
我和福尔摩斯先生异口同声地说。
「对啊,我孙女说这个娃娃会哭。」
椿女士耸耸肩,这么说道。
娃娃会哭……?怎么一下子变成鬼故事了。
「请问你的孙女几岁了?」
福尔摩斯先生也是椿女士的孙子,但她再婚之后,又和现在的丈夫生了小孩,也有孙子。
我想福尔摩斯先生可能不太清楚椿女士再婚后的家庭状况吧。
从福尔摩斯先生刚才的话中可以这么推断。
「我孙女现在读国中哩。」
国中生……假如是年纪更小的孩子,很可能会因为觉得娃娃『恐怖』,而产生错觉,但既然对方是国中生,可能就无法这么解释了。
「这样啊。她是说她亲眼看见娃娃在哭吗?」
「她说她听见很像哭声的声音,一走进客厅,就看见本来应该放在架子上的娃娃掉在地上,眼眶还湿湿的哩。」
「——原来如此。」福尔摩斯先生双手抱胸,应和着说。
「之后啊,这个娃娃似乎还到处移动哩。」
听见老奶奶轻描淡写地这么说,我顿时背脊发凉。
「到、到处移动?」
「对啊。本来放在架子上的娃娃,一下子跑到沙发上,一下子又掉在化妆台前。我问家人,大家都说不知道。最后,我孙女更是说:『太可怕了,赶快想办法处理掉吧』。可是我觉得它并没有做什么害人的事情啊。」
椿女士丝毫不以为意地说,同时轻抚娃娃的头。我再次感到毛骨悚然。
我非常能体会她孙女的心情。
就算没有做什么害人的事情,一下子会呜咽啜泣,一下子又会到处跑的娃娃,的确很可怕。
话说回来,我有时候也会觉得『藏』店里那个跟它成对的女孩娃娃,眼睛好像湿湿的,感觉仿佛随时会哭出来一样。
说不定它真的会在我没发现的时候啜泣呢。
一想到这里,我感到背脊又更凉了。
「清贵,你觉得怎么样哩?」
椿女士稍微倾身向前问道。
「这个嘛——」福尔摩斯先生手抵着下巴说。
「……你是上个月才把娃娃从房里拿出来的吗?」
福尔摩斯先生这么问道,椿女士思索了一会儿,点点头:「对,我是在年底拿出来的哩。」
「你孙女听见过几次娃娃在哭呢?」
「据说哭声好像只有听过一次,但有好几次都看见它眼眶湿湿的哩。」
「你孙女很常来你家吗?」
「现在已经开学了,所以比较少来,不过寒假期间还满常来的哩。」
「……娃娃只会在你孙女来的那一天移动吗?」
「啊,这么说来好像是耶。因为她会大吵着说:『娃娃又动了!好可怕!』被人这样嫌弃,这孩子也很难受吧。」
椿女士温柔地抚摸娃娃的头。
发生了这么恐怖的事,椿女士却一点也不害怕,看起来简直像是被娃娃给操控了,令我全身发寒。
「话虽这么说,也不能让我孙女这么害怕嘛。这种事情,是不是去拜托会驱邪的法师比较好哇?」
椿女士无奈地耸耸肩,但福尔摩斯先生却轻轻摇头。
「不。这应该不是被什么邪灵附身。」
「不然是什么哩?」
「……这只是我个人的推测。」
福尔摩斯先生打直背脊坐正,我和椿女士也屏气凝神,等着他继续说下去。
「我想这应该不是什么『灵异现象』,而是『人为因素』造成的。」
听见福尔摩斯先生干脆地这么说,老奶奶的眼睛睁得老大。
「『人为因素』?你是说这是我们家的人造成的吗?你的意思是我孙女说谎啰?」
或许是觉得自己的孙女似乎被当成了嫌犯,她加强语气说。
可是,假如这件事真的是人为因素造成的,那么她孙女的嫌疑的确最大。
难道真的是她的孙女撒谎吗?
「奶奶,你为什么突然想把这个娃娃从柜子里拿出来呢?」
「没有为什么啊,只是突然觉得很怀念而已。」
「难道不是因为收到了家祖父送你的花吗?」
被福尔摩斯先生这么一问,椿女士立刻颔首。
「对啊,收到诚司先生送的花之后,我觉得很怀念,就把很多以前的东西翻了出来,这个娃娃也是。」
「我想确认一下,这个陶瓷娃娃是家祖父送你的礼物这件事,你是不是一直到最近才说出来?」
福尔摩斯先生柔和地这么问,椿女士稍微想了一下,不太确定地点点头。
「嗯,好像是吧。」
「家祖父送了一盆花来祝贺你的『喜寿』之后,你就把娃娃拿到客厅来放。有关这件事,你先生没有问你什么吗?」
福尔摩斯先生接着这么说。椿女士看着天花板,似乎在回忆。
「……这个嘛。他有问我:『为什么突然把娃娃拿出来。』我说:『因为诚司先生送我花,所以我就想起来了。这是他送我的礼物。』」
听完椿女士的话,我顿时恍然大悟。
该不会……就在我这么想的时候,福尔摩斯先生对椿女士说:
「可以借我一下吗?」
他伸出手接过娃娃,抱在怀里。
「……我想,奶奶的先生在得知奶奶一直珍藏的这个娃娃,是家祖父送的礼物之后,可能受到了很大的打击吧。」
福尔摩斯先生接着说下去。椿女士张大眼睛。
「打击?」
看来这个解释完全出乎她的意料。
「我听说家祖父当初之所以和奶奶离婚,是因为看到你婚后身体一直很差,而觉得『自己是瘟神』。」
听完福尔摩斯先生的这番话,我忍不住脱口而出:「瘟神?」
「……听说以前曾有一名通灵师对家祖父说:『你把一切踩在脚下,得到了想要的一切,所以业障很深。尽管你本人在祖先强力的庇佑之下,没有什么问题,但是这些因果报应却会反映在你的配偶身上。』」
这番话实在太出人意料,我惊讶得说不出话来。
「那只不过是胡诌罢了。可是,事实上奶奶的确不断生病,生下家父之后更是罹患一场大病,差点送命。据说家祖父就是因为看见奶奶这样,觉得自己真的是瘟神,才下定决心离婚的。」
「怎么会这样……」
得知他们离婚的理由,我瞠目结舌。
「是这样没错啦。不过我是在娘家疗养的时候,收到他寄来的分手信和离婚协议书的,当时实在太震惊了,我气到连病都好了哩。」
椿女士笑着说。毕竟已经是半个世纪前的事情了,所以现在才能当作笑话来说吧。
不,我想她之所以能够笑得这么开心,是因为她现在过得很幸福。
「……我想家祖父之所以把这个『男孩娃娃』送给奶奶,可能是希望你把这个娃娃当作他,让娃娃代替他陪在你身边吧。而他自己则留下女孩娃娃在身边,当作是你。我猜他想表达的心情应该是『虽然我们无法再当夫妻,但我其实真的很想陪在你身边』吧。」
听见这番话,椿女士敛起了笑容,脸色变得严肃。
「我想你先生一定是察觉了祖父的这份心意。奶奶一直很珍惜这个承载着悲切心意的娃娃,这对他来说可能是一种很大的打击,说不定甚至觉得你们多年来的夫妻生活都被抹煞了。」
「怎、怎么可能啦,我和诚司先生的婚姻只有五年而已,可是跟他在一起已经五十年了耶。」
「是啊,你先生一直以来也这么相信。可是看见你收到家祖父为了祝贺『喜寿』而送你的花时,显得那么高兴,再
加上得知了这个娃娃的由来,他可能一时之间也搞不清楚了吧。
『说不定我只是诚司先生的替代品。说不定她虽然人在我身边,心却一直在诚司先生的身上』——他可能会钻牛角尖地这么想。」
「……怎么会这样。」
「在这种想法出现之后,会想哭也是很正常的。我想当时他应该是独自在房间里,拿着这个娃娃,尽量压低声音哭吧。就在这时,他听见了孙女的脚步声,于是立刻把娃娃放下,迅速离开。被丢在地上的娃娃之所以湿湿的,会不会是因为沾到了你先生的眼泪呢?」
福尔摩斯先生注视着娃娃,仿佛在对它说话。
「……那娃娃为什么会自己到处移动哩?」
奶奶倾身向前问道,福尔摩斯先生露出苦笑。
「我猜是因为你先生听到孙女说这个娃娃很恐怖,于是便动了一个坏念头。他大概是认为,只要把这个娃娃到处乱放,你可能就会开始觉得它很诡异,而把娃娃归还给家头家吧。」
福尔摩斯先生有点难以启齿似地说。
这就是老板和椿女士离婚的真相,以及老板寄托在这个娃娃身上的心意。
然而,讽刺的是,察觉到这份心意的并不是椿女士,而是她现在的丈夫。
椿女士当初很可能并没有多想什么,就收下了这个娃娃;而在『喜寿』时,也只是单纯因为收到花而开心,同时也因此回忆涌上心头,便心血来潮地把这个娃娃拿出来。
其实她根本没有别的意思。
椿女士真的很天真烂漫呢。
不管是老板还是现在的先生,一定都很爱她。
「……我真是个笨蛋。都过了半个世纪,现在听完你的解释,我才知道诚司先生的心意。而且我竟然伤害了这么多年来,一直陪在我身边、这么呵护我的人——换成是我,假如发现他一直珍藏着以前的女人送他的东西,我一定也会不是滋味哩。」
椿女士仿佛自言自语般地说,将视线投向远方。
她的眼中泛着泪水。
椿女士语毕,房里便陷入一片寂静。
不过这样的寂静并不会令人喘不过气,而是带着温柔,以及一丝丝感伤。
「……清贵,这孩子可以寄放在『藏』吗?」
半晌,椿女士带着微笑这么说。福尔摩斯先生轻轻点点头。
「好的。其实我们店里的那个女孩娃娃看起来总是很寂寞。过了半个世纪后竟然还能见到情郎,我想她一定会很高兴。我会好好珍藏这个男孩的。」
福尔摩斯先生环抱着男孩娃娃,向椿女士行礼。
也许当初老板是抱着『或许有一天能再续前缘』的期待,才送她这个娃娃的。然而这个愿望已经无法实现了。
老板和椿女士各自都找到了新的伴侣,迈向新的人生。
——而因为主人的关系,被迫相隔两地长达半世纪的两个陶瓷娃娃,如今总算能重逢了。
「谢谢哩,也帮我向女孩子道个歉呗。这些日子以来谢谢你哩,你要在清贵那边跟女朋友好好相处喔。」
椿女士看着男孩娃娃的眼睛说。
这一幕实在太可爱了,让我忍不住会心一笑。
「清贵和葵小姐可千万别像我一样犯这种错哩。不要自己乱想又钻牛角尖,一定要好好地把自己的心意说出口唷。」
椿女士轻轻伸出手,紧紧握住我们的手。
她的手又软又暖。
「——好、好的。」
心意要是不说出口,对方就不可能知道。
椿女士这番带着深深懊悔的话,让我莫名心头一揪。
「尤其是清贵。你就算有想要的东西,也不会说出来呗。你从小就是个不愿意吐露真心话的孩子,所以一定要记得好好说出口喔。」
椿女士注视着福尔摩斯先生这么说。
福尔摩斯先生仿佛欲言又止,无力地笑了笑。
「……对啊。仔细想想,我从小只要是稍微有点兴趣的东西,就总是能够轻松到手,但是却从来不曾得到『真正想要的东西』。所以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我就连『想要』都说不出口了。总觉得,只要不说出自己『想要』的是什么,就算失去它,好像也不会受伤。」
他宛如自言自语似地说。
福尔摩斯先生的话让我觉得更难过。
聪明、机灵又懂事的福尔摩斯先生,正如他所说,只要是有兴趣的东西,应该大部分都可以到手吧。
——然而,他却得不到自己真正想要的东西。
说不定他真正想要的东西中,也包含了『母亲』或『祖母』吧。
但是他的母亲在他很小的时候就过世,而他想要撒娇倚赖的祖母,又已经拥有另一个世界了。
或许他早就放弃『真正想要的东西』了吧。
「你也是个笨蛋哩。还没说出口就失去,绝对比较痛苦呗。」
椿女士严厉地这么说,福尔摩斯先生胡乱抓了抓刘海。
「真的哩。奶奶你对自己的事情那么迟钝,却很了解我哩。」
福尔摩斯先生明明脸上挂着笑容,表情看起来却仿佛快要哭出来似地,充满了感伤。
「那还用说,因为我是你奶奶啊。」
「……是啊。谢谢你哩,奶奶。」
两人相视而笑。
看着他们的互动,我突然鼻子一酸,拼命忍住泪水。
6
「——那我们告辞了。」
我们一走到院子,便遇见正准备进家门的义男先生。
「……你们要走啦?」
义男先生有点别扭地说,眼睛并没有看我们。
「是啊,真抱歉突然来打扰。」
福尔摩斯先生对他点头示意,仿佛对义男先生冷淡的态度丝毫不以为意。
「这样啊……」
忽然间,义男先生发现福尔摩斯先生抱在手里的陶瓷娃娃,露出惊讶的表情。
「……那个娃娃?」
「是的,这个娃娃以后就由『藏』来保管。」
福尔摩斯先生简单明了地说,义男先生诧异地望向椿女士。
椿女士对他微笑。
「其实我早就想把娃娃还回去了,今天正好哩。」
「——这样好吗?」
义男先生语带疑惑地问道,椿女士轻轻扬起嘴角。
「不然你买一个新的娃娃给我啊。」
听见这句话,义男先生先是露出复杂的表情,随即冷淡地答道:
「……如果你想要,我就买给你啰。」
拙于言辞的先生和天真烂漫的太太。
——真是一对美好的夫妻。
我们再次鞠躬,走出大门,只见天空已被夕阳染红。
从祇园看出去的鲜艳橘红色天空,挂着一轮白色的月亮。
那景致美得宛如一幅画。
「……今天本来是要预习观光行程的,真抱歉。」
福尔摩斯先生语带歉疚地说,我摇摇头。
「不会,别这样说。观光行程已经很足够了,更重要的是能和福尔摩斯先生的祖母聊天,真是太好了。她真的是一个很棒的人呢。」
「谢谢你。听你这么说我很高兴。」
福尔摩斯先生开心地眯起双眼。
「福尔摩斯先生,那我们赶快回『藏』去吧。」
「咦?」
「店里的女孩还在等这孩子呢。」
我从福尔摩斯先生的手里接过男孩娃娃,笑着说。
「……真的,她还在等着呢。」
「是啊,已经等了半个世纪了呢。」
我们相视而笑。
「走吧。」
「好的。」
我们并肩迈出脚步。
一直以来,每次看见放在店内椅子上的女孩陶瓷娃娃,我都觉得它散发着某种像是寂寞,又像是悲伤的气息。
或许正是因为我接收到了它的心情,所以才觉得『恐怖』吧。
但是等这个孩子来到店里之后,我一定就不会再害怕了。相信未来『藏』的店里必定会弥漫更温暖、更幸福的氛围。
我看着手中的陶瓷娃娃,轻轻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