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路过此地时,看见一位少女泣不成声地倚在寺门前。年约十六、七岁吧!松落在头巾外的头发带着些许金黄,衣服上没有任何污点。她那因我的脚步声而受到惊吓、转过头时的神情,不是诗人之笔的我无法描绘。长长睫毛下是蓝色、清澄、带着疑惑、忧愁的眼睛,
「啊啊,又来了。」
那天晚上,鸥外拿着写到一半的原稿纸不自觉叹了口气。
原本应该被用漆黑墨水写下的文字仿佛渗出泪水变成了淡墨色,如同随风飞舞的花瓣,惨淡地散落在原稿纸上。
如果说语言中寄宿着灵魂,那现在眼前的作品只不过是没了灵魂的残骸。一旦发生这种情况,不是「魂依」的自己就无法可想了,鸥外自言自语地将目光瞥向窗外。从书房的窗户可以看见星空中挂着椭圆的明月,在野狗嚎叫声蔓延的夜晚飘忽不定。
不久,有人轻轻敲了门,寄住在此的未来年轻画家探出了头。
「鸥外先生,我现在要出门一下。」
春草一面调整围巾说道,配上极为不开心的表情。
「哦,已经这么晚了耶?」
「又被逃掉了。」
春草淡然地告知。
「快要到交作业的日期了,我想散个步,顺便找些新的题材。」
「嗯哼,这可真巧,其实我刚刚也被逃掉了呢。」
两人对视了一会儿,一同叹了口长气。
人们常说优秀的创作品中寄宿着灵魂,这灵魂会在避人耳目的情况下从创作品中脱离,成为人称「化物神」的妖怪在小巷中徘徊。这个世界上存在着好几种妖怪,而被称为艺术家的人们自古以来就因为这些「化物神」的存在所苦。
今晚从鸥外小说中脱离的是德国人女主角,也是主角在柏林街头邂逅的舞女。明明只剩一点点作品就要完成了,主要人物竟然逃走,这样一来就无法再继续写下去。唯有神才会知道「化物神」是否会回到创作品当中,因此过去也曾有过化物神一直没有回来,最后作品就在没完成的情况下歇笔。
「散步是不错啦,不过走夜路要小心哦。」
鸥外看着幽暗的窗户外头。
现在是非生人者的影子最为浓厚的梦境与现实交界之时,即是从日落后到黎明这俗称的「朦胧之刻」。
「啊,如果有找到留着金黄色头发和有着蓝色瞳孔的德国美女就顺便帮我告诉她吧,希望她不要一直闲晃,赶紧回来这里。」
「那么鸥外先生如果看见附近有一只大龙虾在徘徊的话,也请帮我叫住她吧,请她现在马上回到我的画之中。」
这次是龙虾啊……鸥外仰天。春草所画的题材有不少动物,至今为止也有几度是鹿或野猪从画中逃离。
「不过就假设我帮你找到你画的龙虾好了,面对海洋生物,我应该用什么语言才好?这是非常重要的问题,如果日文能通就好了。」
鸥外耸耸肩,一副开玩笑的口吻,春草也做了同样的动作。
「反正我们也看不见妖怪,这个答案只能去问『魂依』了。」
很不巧鸥外身边并没有人拥有魂依的能力,能够实际看见常人看不见的非人生物——也就是妖怪,只有被称为魂依的特殊人士。
「不然,妖逻课的藤田先生应该比较清楚吧?」
「嗯——藤田警部补吗?」
鸥外环抱手臂思考着。
他和警视厅妖逻课的警部补藤田五郎之间,不久前才因为芽衣的关系而在鹿鸣馆发生纠纷。
「说真的,可以的话,现阶段我希望能和他保持点距离呢……」
在鹿鸣馆的那个晚上,鸥外对着藤田撒谎说芽衣是他的未婚妻。
藤田不是瞎子,不可能没看出那急中生智的谎言。
不过这些他从一开始就知道了。管辖警察的内务省和陆军省之间的关系不好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再加上藤田是个对个人直觉很忠诚的男人,无论再怎么掩饰,也不会抹去他对鸥外的怀疑吧。
藤田之所以没有拔刀,只不过是因为那里是鹿鸣馆这个特别的场所罢了。此外,那个鬼之警部补也不想要在俄罗斯重要人士面前爆发警察和军人的冲突,鸥外认为这是非常贤明的判断。
「这可真稀奇,鸥外先生竟然会疏远警察,明明平常就算再怎么被找碴也无动于衷的。」
「我并不是疏远,只是觉得有点麻烦而已。」
「既然麻烦,打从一开始就别和那女的扯上关系不就好了吗?」
春草用平缓的声音指责。
「……我想如果是平时的鸥外先生,应该会这么判断才对。」
春草的言外之意是,把芽衣从鹿鸣馆带回来并不像理性的鸥外所为。
根本无需指责,鸥外自己也这么想。并非一般市井小民,而是以一介公众人物身份活到现在的自己,在那天晚上却因为某种微小的契机而稍微偏离了轨道。不,他是故意偏离的。
鸥外把手肘放在桌子上,扬起单边眉毛。
「春草,有时候我会有种错觉,你好像是我母亲放在我身边的监督者,既然如此,我希望你直接说明白。我会支付贿赂你的要价,能否请你不要背叛我?在这栋宅邸里的自由生活,是我仅存的最后堡垒了。」
春草吐出一口气。
「……总觉得我好像被若无其事地岔开话题了,不过无所谓。和那孩子同居虽然是意料之外的事,不过我只要能在和平的环境里画图就好了。」
说着,春草握住门把。
「如果她早点回来就好了呢。」
「我想芽衣应该在房间里喔?」
「不,我是说逃离你小说的德国女士。」
仿佛接连叹了好几口气,春草接着说。
「……那位女士的名字是?」
被这么一问后,鸥外的视线落在原稿纸上。
一个人蹲在柏林的克劳斯特街上,哭成了泪人儿的年轻舞女。有着金黄色头发的美丽女子,她名叫——
「爱丽丝。」
轻声简短的嗫嚅,在夜晚的寂静中烟消云散。
§ § §
自从芽衣开始住在鸥外的宅邸,已经过了两个星期。
今天她在中午前就打扫完宅邸了,故而她来到了音奴所在的神乐坂置屋。
「听好啰?千金修行最不可或缺的,就是名为小笠源流的礼仪。」
音奴说了。
「你看起来是很会用刀叉,不过筷子的使用方式实在乱七八糟,吃饭时筷子可以碰到食物的长度只有六分。听懂了吗?不是一寸也不是一寸五分,只能用六分而已,世间的千金小姐们都是这样的。」
她所说的「六分」,芽衣用眼睛目测只不过是两公分左右。
两公分。筷子只能被允许弄脏这样的长度,这就是千金小姐们在上流阶级所过的生活,在刚煮好的白饭上盛上牛锅食材后大口扒饭的这种举动是绝对不可能被认可的,在物理上也做不到。
芽衣面对准备好的膳食,拿起筷子,置屋的伙食只有一汤两菜这种简单的菜色,不过要攻略烤鱼的难度可是很高的。芽衣深呼吸,战战兢兢地打算将骨头挑出来,马上就听见「喂!」的一声飙骂。
「我说过只能用六分了吧?不用这么急着吃好吗,谁也不会抢走你的鱼!再更慢一点,更优雅地吃!优雅地!」
「对、对不起!」
音奴的指导毫不留情,然而拜托对方「请严格教导我礼仪规矩」的人可是芽衣自己,连一项筷子的使用方法都还没学会,可不能示弱。
「这条鱼还热腾腾的吧?」
「咦?」
「像我们这种庶民啊,或许光是能吃到热腾腾的饭菜就很幸福啰。在那种有好几千坪的大豪宅啊,用膳的地方和食堂可是离得很远呢,在料理被端上桌的过程中,就会完全冷掉了。你有听说过『贵族的猫舌』一词吧?」
芽衣摇摇头,音奴吃惊地笑着说「你还真的很不谙世事耶」。
「从小就已经习惯吃冷食的大小姐们反而没有办法吃热食呢,无论是味噌汤还是茶,都只能等到冷掉才能饮用哦。」
「这样……总觉得好可怜……」
芽衣深切地低语。
「这就代表千金小姐没有办法享受热腾腾的牛锅吧?虽说牛锅就算凉了也很适合配饭啦,不过还是在眼前煮好之后马上送进嘴里才是牛锅的醍醐味呀。不晓得会不会烫伤舌头的爱恨情仇与肉的美味,这种牵制两者的气氛为餐桌更增添了一分戏剧性!」
「哎呀,真是的,我已经很清楚你喜欢吃肉了啦!」
音奴用手上拿着的扇子咚咚地敲了敲伙食。
「那么你就更应该感谢现在的环境。也有家庭认为一群人围在一个锅子旁边用膳是很低俗的,如果你是被那样的双亲养育成人,那就根本没有机会让你吃牛锅吧。」
这样实在太悲伤了,芽衣再次感受到自己学到做为真正千金小姐的严苛之处,就算不论牛锅的事情也是。
「……有钱人家的千金小姐,原来不是只穿着美丽的衣服就好了呀。」
不是说因为出生在富裕的家庭,就一定会被娇生惯养,家世品格越好,家教就越严格,也必须忍耐很多事情。
就本人看来这是理所当然的日常,不过必须一直维持身为千金小姐的行为举止,铁定不轻松吧。芽衣刷新了她的想法,或许品格并非先天的才能,而是每天日积月累才能学会的技巧。
「这个嘛,有钱人也是有各式各样的啦,我个人是很讨厌为了炫耀而装什么金牙齿的富豪混蛋。当然如果是付钱很干脆的客人就另当别论了。」
「……客人?」
「嗯?哦哦,所谓的客人呢,也就是……来看我们表演技艺的客人。我们偶尔会举办发表会呢,招待拥有地位的人们齐聚一堂来喝酒等等。」
哦——芽衣探出了身。如果像音奴这么美丽的女性们聚在一起,那一定很华丽吧?她对于这个发表会突然间涌出了兴趣。
「我可以去参观吗?」
「啥?」
音奴微微摇头。
「啊,不过这是地位崇高者的聚会吧?那就是不行了吗……」
「不,并没有说不行啦,你在场是无妨,如果像你这样感觉脾气很好的孩子能够帮忙,我想应该会派上一些用场才对。」
「我要帮忙!」
芽衣干劲满满地举手。
「无论是扫除、揽客还是带位,什么都行!虽然无法帮上什么大忙,不过要是能看见大家聚在一起的豪华场面,我什么都愿意做!」
「这样我是很高兴啦,不过我想这和你所想象的聚会应该有点不同……」
音奴的用词有点含糊不清,果然她并不欢迎像自己这种外人参与吧?只是可以的话,她并不想错过这个好机会。
「拜托了,请让我学习!」
芽衣低下头,音奴把长发拨到背后,沉默了一会儿,凝视着芽衣。
虽说两人同个性别,但对方实在太漂亮,光被盯着看芽衣就莫名紧张。不久,夕阳光从纸门的缝隙中透了进来,榻榻米被染成了暗红色,不知从何处传来了豆腐店与纳豆店的叫卖声,房间内充满了夕阳西下时的气氛。
「怎、怎么了呢?」
芽衣打破不自然的沉默,音奴缓慢地摇头。
「没有呀?只是在想象你这么认真坚定的孩子,怎么会没有回报呢。」
她用认真的表情接着说下去。
「你不记得自己的家和双亲的长相了吧?在这种什么都不明不白的状况之下还能这么努力,我真心感到佩服呢。外表看起来明明没什么毅力,却有勇气不厌其烦地来这种不明所以的地方,如果是一般的男人,早就被你给迷住了吧……」
音奴像在自言自语般碎念,向芽衣伸出了手。
她的手指触摸着芽衣的脸颊,芽衣的心脏猛然跳了一下,同时被轻轻捏了脸颊肉。音奴一面玩弄着芽衣的脸,像是重振精神似地笑了。
「不过你还是个小鬼呢,要被当成是女人还早了十年哦。」
芽衣瞬间垂下肩膀。她很清楚自己就像个小孩子,不过再次被拿出来指责还是很打击。
「啊哈哈!别沮丧啦,我已经认可你的努力了。」
「……我完全不是个努力的人。」
这并非谦虚。
原本的自己既没有胆量也没有毅力,更非积极向前努力的性格。她不会特别显眼,也不会过于朴素,在团体中只要能维持正巧可以完美融入的中间位置就满足了。
她的记忆虽然很暧昧不明,不过她想,在现代的自己应该没有什么特别突出的长处,不过也并非什么问题儿童,只是个很普通的女高中生。因此她虽然很高兴音奴对自己的这番评价,听来却又好像在说其他人的事情。
「是吗?在我看来,你可是很拼命在努力呢。」
音奴弯起眼眸,抚摸芽衣的头。
「偶尔也要夸奖自己呀。如果谁也没有夸奖你,也太可怜了吧?你啊,虽说看起来是有点像小孩子啦……不过既努力又一心一意,这点很可爱,也充分拥有成为好女人的资质。既然如此,由我来娶你当妻子也没什么不好哦。」
啊哈哈……芽衣笑出声。
音奴的玩笑让她的心情变轻松了一些。在向她学习礼仪规矩的闲暇时间她们聊了许多,在坦白自己没有记忆,在鹿鸣馆遇到鸥外,并在他家受到帮助的事情以后,音奴打从心底很同情她。
(音奴小姐还真是个好人呢。)
对于瞒着鸥外造访神乐坂一事她时常会有罪恶感,不过和同性朋友度过的轻松时光她怎么样都难以割舍。再说出入置屋的女性们每个都很漂亮,只要看着她们,她对于千金修行就会越来越起劲。
「那最近几天我就会把你带去例行的发表会啰,相对地,你得好好帮忙我们的工作哦?」
音奴像在告知般说了。
「好的,这是当然!」
「回去的时间可能会有点晚,没关系吗?」
呃,芽衣语塞。要是太晚回去,鸥外会担心吧?话虽如此,她和音奴已经约好了,也没办法老实说出详细状况。
「哈哈!看来,你没有想到好的借口吧?」
不知是否看穿了芽衣的犹豫,音奴一语道破。
「那就对你的主人这么说吧!说你去浅草看了松旭斋天一的舞台表演。」
「松旭斋天一?是谁呢?」
「你对流行真的很不熟耶,你不知道最近蔚为话题的魔术师吗?」
——魔术师?
刹那间芽衣的脑中浮现出那名戴着大礼帽的男子身影。
在鼓膜边回响的活泼开场白,在临时舞台上设置的黑色箱子,以及凌晨时闪烁着瓦斯灯的公园。
在泛起浅薄微笑的男人背后,升起了如同祸害的红色明月——
「他是以西洋魔术师的名义宣传的,好像会在东京府内的各处出没,表演不可思议的魔术。听说他的技术可优秀了,有公演时他的剧场大为热闹,根本就没有闲工夫看什么马戏团的机关人偶呢。」
「那、那个人是不是戴着大礼帽、身穿燕尾服?西装是深红色的,感觉有点轻浮,看起来就很可疑,自称查理这个奇怪的名字?」
芽衣不停发问,音奴则是「啥?」了一声,皱起眉头。
「查理是谁啊?我在说的是松旭斋天一哦。」
「啊……」
「我是还没有实际看过啦,不过听说他穿的是很华丽的和服哦?和你说的人完全不同吧?」
「……」
探出身子的芽衣,再次默默地坐回坐垫上。
(也是啦,在这个时代应该也有很多魔术师吧。)
如果名字和服装都不同,那是不同人的可能性就很大了。唉!芽衣叹了口气,看着自己的手边,突然间听见窗外传来了犬吠声。那咆哮太过激烈,芽衣和音奴想说发生了什么事,往外一看,便看见一名戴着学生帽、身穿立领制服的青年尖叫着,跑进了置屋的小巷。
「哇啊啊啊啊啊啊!救救救救救我啊!」
是个年龄和芽衣差不多的纤瘦书生。短于肩膀的整齐头发随风飘扬,圆大的瞳孔中满是恐惧,而且不知道为什么,他那纤细的肩膀上站了一只白色的兔子。
(……为什么会有兔子?)
如果是鹦哥或鹦鹉就算了,让兔子站在肩上逛街可真是新奇,不过现在好像不是如此优闲佩服的时候,看来那只凶猛的野狗正在追着青年跑。
「哇啊啊!有狗、狗要来了!快来人啊啊啊啊!」
「啊——哈哈哈!这不是小镜花嘛!」
面对这个拼死求助的青年,音奴向外探出身子,高声大笑。她不断拍手,甚至捧腹,连眼角都流出泪来,简直像在看一出喜剧笑得乱七八糟。
「喂——再不快点逃就要被咬啰!不能再跑快些吗?」
「吵、吵死了!」
青年几度回头看追着自己跑的野狗,反驳音奴。
「我、我才不是在逃跑呢!只、只是排解一下平日的运动不足而已!」
「汪汪汪汪汪!」
「哇啊——!」
青年脸色苍白,在置屋的周遭绕着跑,打定主意在一旁看热闹的音奴一点也没有想要帮忙的意思,实在是太可怜了。
「那个、别往那边!逃到右边角落那间鱼店的储藏室里面就好了!」
看不下去的芽衣出声大叫,只要逃进储藏室里面把门关上,应该可以暂时确保安全。
「啥?!你以为储藏室是个怎样的地方啊!」
「所以说,那个角落的鱼店储藏室里面很安全啊!」
「什么鱼店储藏室!别开玩笑了!要是进去那种全部都是生食的房间,我还不如被狗咬死啦!还真是派不上用场耶!」
「好……喔……?」
芽衣本以为这怎么想都是个有用的资讯,不过看来对方没有打算采用建言的
意思,只是毅然决然地一直在同一条路上绕着跑。
「啊哈哈!这个建议还真是没有帮助耶。」
音奴爽快地认同青年。
「那孩子有非常严重的洁癖呢,无论是生鱼片、红豆面包、酒还是什么,只要是会碰到身体的东西他都要彻底杀菌消毒,不然就不罢休哦。要是在狭窄的空间里被生食给包围,对那孩子来说就跟拷问没什么两样呢。」
「这、这样啊……」
虽然理解,不过芽衣还是认为这比被狗咬不痛苦许多,不管怎么说,他的人生实在多灾多难。
「我有和你说过吗?那孩子是我的朋友泉镜花,是奇幻作家哦。」
「泉镜花?」
芽衣对这好像在哪里听过的名字有所反应,音奴马上开心地反问:「原来你知道啊?」
「那孩子也很有名呢,我想你们应该会有什么机会见到面吧,请和他好好相处哦。你们年龄相近,应该会很合得来。」
这又该怎么说呢?芽衣心想。她现在和春草的年龄也很接近,却称不上合得来,倒不如说,最近她深切感受到对方表现出了被添麻烦的气息。
「话说回来,那个人总是带着那只兔子在路上走吗?」
「兔子?」
音奴因为芽衣的问题而愣了一下。
「你看,那个人的肩膀上有一只白色兔子紧紧抓着他。」
从刚才开始,芽衣就一直担心那只白色兔子会不会掉下去,结果对方一脸冷静地坐在位置上,那圆滚滚的外型看起来很像玩偶,不过兔子的耳朵和脚一直都很可爱地动来动去,看来应该是真的兔子才对。
「你在说什么啊,我哪里都没看见有兔子啊。」
「咦?可是你看,就在那里啊。」
「对啦,讲到兔子,小镜花超喜欢兔子呢,因为太害羞了,他自己不承认,不过他会偷偷搜集兔子的小东西哦。啊哈哈!很可爱吧?」
「嗯?是的……」
芽衣的话轻易地被忽视了。看来音奴并没有注意到白色兔子的存在,芽衣感到不可思议,再度往下看打算确认那只兔子,结果青年已经不晓得逃到哪里去了。
那天晚上,鸥外很难得晚归,好像是在德国留学时代曾经受到照顾的人来到日本,两人就去了料亭聚餐,结果等他回到宅邸时,早已经超过他平常的就寝时间。
芽衣躺在自己房间的床上,呆呆地仰望着窗外。
老实说不用长时间和鸥外相处让她松了口气。随着时间经过,有事隐瞒着他的罪恶感也逐渐增加,虽然非常缓慢。
(我又没有做什么坏事,为什么要愧疚呢?)
老实说出来心情确实会舒爽许多,不过在和音奴约好之前特地告诉鸥外「我要去神乐坂进行千金修行」也不好吧?自己只是个代理未婚妻,对方并没有要求自己要有如此完美的千金小姐形象,芽衣也很清楚明白。
(……好想赶快回到现代呢。)
即便记忆没有完全恢复,至少还是想回到现代。像这样一个人独处,就会胡思乱想。
好想回到家人和朋友正等着自己的原本的家。在不知道自己是谁的状况下考虑在这个时代没有目标的未来,不安的感觉快要把内心给压垮了。
「想赶快……」
想赶快回去——就在这句话从嘴巴说出来之时。
在月光微微透进来的窗边,依稀出现了某个白色物体。
一开始芽衣还以为是窗帘在摇晃,然而窗户是紧闭的,不可能会有风透进来,不久,像白雾的那个物体呈现出人形,出现在芽衣面前。
不是人形,而是人类本身。
芽衣全身僵硬了起来,连眨眼都无能为力。对方的存在感每秒都变得更加强烈,最后化为一名身穿白色洋装的女性,微微翘起来的金黄色头发在月光照射下,透露出一丝丝光芒——
「唔……哇啊啊啊啊……!」
在发出声音的瞬间,她的身体动了。芽衣从床上跳下来,像一只逃脱的兔子迅速跑向门口。她拖着脚险些跌倒,最后总算是握住了门把,却因为手汗太滑,无法顺利打开门。就在她差点因为背后袭来的恐惧而失去意识时——
「——芽衣?」
门开了,穿着和服的鸥外探出头来。
平常总是挂着沉稳笑容的他,露出担心的表情看着芽衣。
在看见那张面容的瞬间,芽衣扑了上去,她的鼻子紧紧贴在对方的胸膛上,握着鸥外的短外褂。混杂着香烟与墨水的气息神奇地让芽衣冷静了下来。
「怎么啦,小松鼠?」
「有、有妖怪!」
芽衣用颤抖的声音求助。
「那、那里站着一个穿着白色衣服的女幽灵!」
「幽灵?」
鸥外依旧像包覆着芽衣的身体抱着她,环顾了室内一会儿。
「哎呀,看起来什么都没有呢。」
「不可能!刚才就在那个窗边!」
芽衣胆战心惊地回头,然而那里一点人烟都没有,只有格子窗的影子落在地上呈现出沉静的光景。芽衣揉揉眼睛,就算眨了几次眼,仍旧毫无变化。
「呃……咦?」
「你做噩梦了吗?还是睡昏头了?」
鸥外提出的看法极为合理。
就算她不觉得自己正在睡觉,也可能早已进入梦乡一半了,然而另一方面她却确信那个不是梦。
从以前开始就没间断过的违和感,让她否定了想要把这一切当成是梦的想法。那并不像梦或幻觉般模糊——就算是个朦胧的存在,还是不会改变映入眼帘的事实。
「……鸥外先生,这座宅邸……该不会是过去曾发生过什么事的灵异景点……」
纵使知道这个问题很失礼,芽衣还是发问了,鸥外则是一脸疑惑。
「现阶段这间宅邸还没有关于灵异事件的报告呢,就算有怪物出现,反正我和春草、富美小姐也感受不到啊?毕竟我们不是魂依。」
魂依。芽衣复诵了这个时常听见的词语。
(确实,这是指能够看见妖怪的人吧……)
她的手掌心,缓慢地渗出冷汗。
芽衣不断在自己的心中自问自答,魂依什么的,和自己一点关系都没有。那么刚才看见的白裙子幽灵呢?在日比谷公园遇到的长脖子女性呢?
凑齐了这些已经不能说是错觉的事实,她的脑中因而混乱起来。
(那么在这个时代,妖怪会存在是件很正常的事情吗?)
这个时代的人们认定妖怪的存在是个现实吗——是否能看见又是另一回事。
「……鸥外先生,那样的妖怪随处都会出现吗?」
他像是没有预料到芽衣会这么问愣了一会儿,接着点点头。
恐怕他没有想过有人会特意问这种属于一般常识的问题吧,搞不好还认为芽衣记忆丧失的比想象中更加严重。
「和以前相比数量似乎是少很多了啦,不过以警视厅妖逻课这个部门出动的程度来看,还是有很多怪物的相关事件报告……你在鹿鸣馆也有见到藤田警部补吧?」
芽衣颔首,在鹿鸣馆被严格审问时的不安和恐惧,随着那个名字一同苏醒了。
「他就是一手掌管妖逻课的人物。当时他是凑巧在鹿鸣馆负责保护重要人士,不过他本来负责的并非人类,而是妖怪呢。只要听闻有怪物作恶,无论地点为何,他都会带着有魂依能力的下属飞奔过去,这就是名为妖逻课的部门……」
只是……鸥外定睛看着芽衣。
「你该不会也是魂依吧?」
芽衣愣了好一阵子后,慢慢地摇头。
她回答不出其他的答案,只能摇头。她没有被谁如此认定,身体上也没有像印记的东西。
「哈哈!那么果然,你刚才只是睡昏头了吧?」
鸥外一改正经八百的表情,失声笑了出来。
「我还以为铁定是这间房间遭小偷了,总之你没事是最重要的。」
「刚才真是不好意思。」
她竟然做出这种在大半夜发出悲鸣,还特地把屋主给叫来的举动。不过鸥外却一脸不介意的模样。
「你在说什么啊,如果你没有发出那么大的声音通知我,我就没办法跑来你这里啦。」
「但、但是,我可能打扰到邻居了……」
「邻居的事怎样都无所谓。」
他的手温柔地抚摸着芽衣的背。
芽衣这时才回想起来自己一直贴着鸥外,她害羞且慌张地抽身,两人之间产生了些微的距离和沉默。
她孤独地感受到,残留在背上的温存正寂静地逐渐消失。
不过芽衣可没有厚脸皮到为了安心而再度贴到他身上,她也没有这种权利,因而只是沉默着,保持适当的距离——屋主和借宿者这种亲近的陌生人间的自然距离。
「要是还觉得害怕,要不来我房间吧?」
「……咦?」
说着,鸥外马上摆出一脸神态自若的模样往走廊走去,只留下一抹淡然的微笑。
§ § §
三天后,芽衣被招待至
音奴的例行发表会。
会场在位于上野的料亭——韵松亭,从晚上六点到八点。由于正巧是晚餐这微妙的时间,芽衣本来还烦恼着不知道要怎么和鸥外说明,结果在得出结论之前,那天一大早鸥外就出门了。他这阵子为了和俄罗斯还是德国的重要人士会面与接待而非常忙碌,也不知是幸运还是不幸,他可能会很晚回家。
春草对于芽衣回来的时间一点兴趣也没有,这点就不必说了,看来今天晚上就算晚一点回家也不会有什么问题。芽衣抱持着期待、好奇心与些许的罪恶感,比约定的时间还早一些抵达会场。
「韵松亭……是这里吧?」
下了人力车的芽衣总感觉这副光景有点既视感,驻足了好一会儿。
位于不忍池边的这座料亭,就在上次和鸥外造访的上野精养轩隔壁,而两栋建筑物前面,都和先前一样排列着马车与人力车。
(没想到我会再次来到这种贵妇级的店面……)
一听见这是有钱人的集会以后,她虽然多少有觉悟,却无法否认自己依旧有格格不入的感觉。她尽可能不要让自己太过显眼,打算进去后就坐在后方的座位,在准备往店门口走去时,不知道从哪里听见了还带有稚嫩的男人歌声,清澈响亮。
「……睡吧睡吧,快睡吧。」
微风窜过带着些许暗红的池塘水面,随着涟漪的出现,水味也变得更加浓厚,芽衣不经意停下脚步。仿佛要被树叶摩擦声消去的那个歌声,让她莫名在意。
「孩子,好孩子,快睡吧……」
一名身穿白色和服的青年,站在池畔旁。
虽然和在神乐坂时看见的衣服不同,不过芽衣马上认出了他,毕竟没有什么印记比站在肩膀上的那只兔子还要简单明了了。
「——泉……镜花先生?」
她安静地靠近对方,歌声骤然停止。
在芽衣打算用不得罪人的方式打招呼说声你好之前,对方已经用像猫一般圆大的瞳孔死死盯着她。
「你是谁?」
「呃、我是前几天在神乐坂和音奴小姐在一起的,我叫绫月芽衣……」
仿佛在不可燃垃圾中看见混杂着的厨余,对方的眼神相当郁闷。
她也一直被春草用同样的眼神看待,要说习惯确实是也习惯了,不过镜花的眼神更有攻击性,芽衣深切感受到要是再继续接近很可能会被猛抓一番的危险气息。
「……音奴?哦,是指川上啊。」
「川上?」
芽衣试探性地再往前踏出一步,果然如同预料,镜花立刻尖锐地说:「谁说你可以靠近我的啊?」
「我又不认识你,不要随便搭话啦,自来熟耶。」
「刚才那首是摇篮曲吗?你的歌声真好听呢。」
「你有在听人说话吗?」
镜花跺着脚,横眉竖眼。
「我没有时间理你!我可是很忙的。听好了?别再接近我了,我最讨厌不认识的人靠近我!」
「噢……」
芽衣对于他非比寻常的反应哑口无言,不过因为春草的关系,她对这种冷淡的态度已经免疫了,倒不如说,被无情对待到这种程度,她反而会感到清爽。
——要欣赏文章,这月光实在是让人焦躁啊。
(嗯?)
芽衣忽然感受到耳边有人在跟她说话的气息,往左边一瞧。
那是个如同银铃声清澈的女性声音,然而她的周围并没有任何人。芽衣本以为是自己多心了,看了看镜花,他也用一脸奇怪的表情凝视着池塘水面。
「你刚才有没有听见什么声音?」
「啊?」
镜花生硬地回应芽衣的疑问。
「我好像听见了女人的声音……」
鱼「啪」的一声跳起来,溅起了广大的波纹。
看着镜花神情紧张,芽衣对于自己无意问了这个问题感到后悔。
她不知道原因,但总觉得这是个不能触碰的事情,如果她只单纯当成是自己多心就好了。只是要佯装没事地当成是自己听错,那声音又太过鲜明。
「你……」
这回换镜花走向了芽衣。
「——你也是『魂依』吗?」
(你也?)
两人沉默地对视了一阵。
镜花肩膀上的白色兔子,不断地摇着耳朵。
在极近的距离下看来,那既不像真的兔子也不像玩偶,是个不可思议的生物,倘若这也是妖怪,那她对妖怪的既定概念会从根本被颠覆。
「喂,你也看得见啊?」
「……大概是的。」
「竟然说大概!」
镜花有些生气地打算继续说下去,却听见料亭那里有人在呼唤芽衣的声音,一看,原来是上吊着眉毛的音奴正朝芽衣挥着手。
原来已经到了约定的时间,芽衣慌慌张张地向镜花点了个头。
「对不起,我得走了!」
「……啊,等等!」
芽衣虽然有些挂念,却还是马上折返往料亭的方向跑去。她还想要再和镜花多聊一些,只是现在和音奴的约定才是优先的。
「喂,芽衣!你很迟啊!」
音奴像是要掩盖那与美丽脸庞及装束不相衬的粗鲁嗓音,鼓起了脸颊。
「真是的,我一直在等你耶!再不快点,宴会要开始啰。」
「对不起!我现在马上帮忙!」
芽衣踏上玄关,脱了草鞋卷起袖子后,音奴才转为笑容。
「哎呀——还真是干劲满满呢。那么你也不用换衣服了,把头发绑好就行啦,然后你能够马上前往客席把料理端给客人吗?今晚的客人可是相当重要的大人物,不能犯错的,听懂了吗?」
「是,我明白了!」
看来她要帮忙做类似服务生的工作。大概是因为第一次穿着和服接待客人,芽衣紧张了起来,她真能顺利做好吗?
「还有啊,酒杯里的酒若有减少要马上斟酒哦!有些混蛋喝醉了就会纠缠不清地想摸你,不过你要巧妙应对,就算你生气了,只要你生气的模样很可爱对方也会开心的。可以吧?」
「嗯?好、好的!」
芽衣点点头,但还是觉得疑惑。她本来想象的是像在家庭餐厅里打工那样的工作内容,如果还会有人喝醉,那状况就有点不同了。
音奴握紧芽衣困惑的手腕。
「你一定没问题的,只要做得好还会攀上枝头呢,好啦,快去快去!」
做为会场用的房间,乍看之下有差不多五十张榻榻米这么大吧。
这个榻榻米房的宽敞程度甚至拿来踢室内五人足球都很有余裕,里面整齐地摆放了膳食,身穿西装和军服的男性们正热闹地把酒交欢。
脸部涂白的美艳女性们正在金色的屏风前演奏和乐器,她们是音奴的伙伴,在置屋中也时常见到。不久音奴从屏风后飘飘然地出现,用扇子跳起了优雅的舞蹈——简直就像「夜蝶」随风飘扬。
在那之后,忙碌的程度宛如战场。才刚把酒端出来,转瞬间又被喝个精光,芽衣不知道往返了厨房和客席几十次了,再加上还有人提出「常温酒」、「温酒」、「热酒」这些麻烦的要求,没什么社会经验的女高中生正大为恐慌。
「哎呀~加油哦!你是音奴最疼爱的弟子吧?」
「新人时期总是很辛苦的啦,等一下客席那边就会告一段落了,再去膳房把晚餐吃了吧。」
在朦胧的意识中,置屋的「姐姐们」屡次鼓励她。既然是自己提出要帮忙的就不能在此倒下,芽衣想尽办法面带笑容接客,面对喝醉的客人虽然很费劲,不过因此不太会被注意到自己犯错,这倒是个值得开心的优势。
「那边那位半玉,可以来一下吗?」
在客席状况总算稳定下来之后,一名容貌亮眼的绅士向芽衣搭话。
半玉?芽衣反问,戴着眼镜的外国人眉开眼笑地点头。
「你不是半玉吗?确实,我听说日本是如此称呼身为艺伎学徒的姑娘呢。」
「……艺伎?」
「啊啊……果然,日本女性很朴实这一点是最棒的呢。我虽然觉得日本的艺伎文化也很优秀,不过就我而言,还是会被你这种重视传统要素的女性给吸引呢。这小小的身躯、不会特别抢眼的容貌、保守的言行举止……这可说是日本人最终极的表现吧!」
他高声赞赏芽衣,看来酒喝多了。
「非常感谢您,您的日文说得真好呢!」
于是芽衣在对方的旁边正坐,并提出疑问。
「您刚刚是说艺伎吗?」
「是的!那位名叫音奴的小姐好像是神乐坂第一的艺伎呢,今天我带来的大人物也非常中意她的样子,或许他有意帮音奴赎身,带回俄罗斯也不一定……不过以我而言,要说的话,比起她我更想要迎娶你这样的姑娘当妻子哦。」
芽衣冷不防被对方亲吻了手背。她因为艺伎这个单字受到了冲击,导致她没能对这西方的打招呼方式立即反应。
(音奴小姐是神乐坂第一的艺伎……)
冷静下来想想,眼前的这副
光景,还真只能说是来找艺伎玩乐的情景。无论是将整个背涂成过白的肤色、鲜艳的口红和配合着和乐器演奏进行干杯比赛等等,时代剧中那奢华缤纷的宴会确实在此进行。
如果是艺伎,说是艺伎就好了,为什么音奴没有如此告诉自己呢?芽衣有被摆了一道的感觉,不过对方也没有特别说谎。置屋是磨练女性技巧的地方,这点无庸置疑,而客席成为「招待会」的场所也是很正当的。
(……不过,直到今天都没有发现,是我不好。我到底眼睛都在看哪里啊?)
她嘲笑自己的愚蠢。如果是大人,这时候铁定会想喝闷酒的。
「哎呀,你怎么啦,小姑娘!请不要露出这种心无所依的表情啊。那么我就在此说一件有意思的事吧!只要是对流行很敏感的女性,任谁都会对这个当今最热门话题有兴趣的哦。」
芽衣猛力抬起头,她可不能错过女性们会紧盯不放的流行话题。是时尚的话题呢?还是新开的西餐厅呢?她兴奋期待地等着对方说下去。
「小姑娘,你知道传说中的八岐大蛇吗?」
「……咦?」
对方说出了偏离她期待的发言。
「其实啊,传说中八岐大蛇就栖息在旁边的不忍池里面呢!身为一名热爱日本的日本民俗研究者,我为了记录祂的生态,日夜都在现场实地作业……啊啊,失礼了,这是我的名片。」
对方斜眼看了一下呆住的芽衣,得意洋洋地从外套的内口袋中拿出皮革制的名片夹,掏出来的名片上写着「东京帝国大学文科大学英文科讲师 拉夫卡迪奥·赫恩」。
拉夫卡迪奥·赫恩,这名字好像在哪里听过。
「赫恩、Hearn,要怎么称呼我都随你高兴,有些日本朋友也称呼我的日本名字『小泉八云』呢。」
「……啊!我知道!小泉八云先生!」
芽衣不由得拍了一下大腿。
她没有想到,竟然会以这种型态和前几天与鸥外聊到的《怪谈》作者认识。
「什么,你竟然知道我吗?哎呀哎呀哎呀,这可真让我高兴啊!」
就在险些再度被亲吻手背之际,芽衣巧妙地先开口。
「八云先生……原来您的本业不是作家,而是大学的英文科讲师吗?」
「不,我的本业是日本民俗研究,不过我今天只是因为俄罗斯的皇太子微服来和艺伎玩,所以被委托担任翻译而已……呵呵!不过你看,比起殿下那些在旁边拍马屁的家伙玩得更开心呢。」
八云冷嘲热讽地笑着,指着坐在上座的众多外国人。正如他所说,应该是主宾客的美貌青年只是静静观赏着舞蹈,另一方面,魁梧的中年男性们则是被艺伎们围绕着侍奉,那些粗暴的言行举止,在芽衣眼里实在称不上是高雅的喝酒方式。
(说起来,他刚才清楚提到了俄罗斯的皇太子呢……)
皇太子,也就是王子。
本来就已经身处于这个完全没有现实感的状况,芽衣打从心底不希望再增加离奇的要素,这早已超过她的容许范围,使她停止自主性思考。
(咦?)
于是芽衣突然惊觉。
讲到俄罗斯的皇太子……
确实,鸥外曾说过今天晚上要接待俄罗斯的重要人物。
「呃,我们刚才讲到哪里了……啊啊,对啦!八岐大蛇!虽然说法众说纷纭,不过据说祂是掌管水的龙神,要是生起气来,可会引起大洪水的!」
总有种不好的预感。
「古文献上说,为了平息龙神的愤怒,以前会献上一名处女当作活供品祭拜,如果谣言是真的,那不忍池也会发生同样的现象……」
她的胸口开始躁动。就在她想要深呼吸调整气息的同时,画着绚烂樱花画的纸门俐落地打开。
芽衣还以为自己要停止呼吸了。
「森陆军一等军医正,现在抵达了。」
灰暗的行灯10灯光,使装饰在白色军服上的肩章散发出柔和的金光。
面上上座以坐姿敬礼的男性,缓缓抬起他姣好的面容。
他那温和的眼神中闪烁出凛然的氛围,瞳孔环视着广大的客席——不久后,他的目光停住了。
连藏起来的时间和余裕都没有。
突然出现在眼前的鸥外用视线贯穿了芽衣,甚至使她感到虚幻的痛觉。可以的话,她想要立刻逃出这里,却像是被用来将蝴蝶钉在展翅板上的针给贯穿,无法动弹。
(为什么鸥外先生会在这里……)
芽衣不自觉别开视线低下头来,感觉到异样的八云则是瞧了瞧她的脸。
「小姑娘?你身体不舒服吗?」
明明知道必须回答些什么,却想不出一个适合的回应。
「啊啊,你的脸色果然很差……我现在马上去拿水来!」
八云敏捷地离开客席,芽衣像是要追随他似地抬起头来,却发现音奴在她的耳边嗫嚅。
「是啊,抬起头来吧,你那可爱的脸不给客人看,要给谁看呢?」
芽衣回过神来调整姿势。现在可是在客人的面前,无论有什么理由,这都是工作,可不能低着头,时常保持微笑,也是千金的必要条件。
「哎~呀~森先生!真是好久不见了,没想到能够见到你,好开心呀。」
音奴浮起完美的职业笑容,迎接前来的鸥外。
「不过宴会已经进行到最高潮了呢,今天你来得可真晚,主宾早就喝醉了哦?」
「那里的半玉,是新人吗?」
芽衣猛然一震。
鸥外环抱着手,和音奴四眼相对,面对这个问题他也以疑问回应,声音依旧沉稳。
「啊哈哈!眼睛还真敏锐,不过这孩子不是半玉,只是单纯来帮忙的哦,今晚人手不足,所以我硬是叫她来帮忙的。」
「音奴小姐!我……」
不是这样的,硬是请对方把她叫来客席的可是芽衣自己,但是音奴却阻止了芽衣的介入,轻轻笑着。
「毕竟她是第一次做花街的工作,就算失败了大家也会宽容她的。这孩子可是很辛苦的人呀,和家人分开了很寂寞,却一个劲儿努力,看起来虽然有些呆愣愣的,其实是个好孩子哦。」
在艺伎们的笑声与三味线音色嘈杂的交织下,她的话却直接传到了芽衣的耳里。于是鸥外像是赞同音奴似地,也跟着微笑起来。
「她确实是个好姑娘。」
「对吧?真不愧是陆军一等军医大人,眼光很高呢。」
「话说回来,这孩子适合这份工作吗?你是为了看清这一点,才让她上客席来的吧?」
咦?芽衣抬头看着音奴。
鸥外的一语道破,使音奴微笑着缄默不语。
「将来你打算把她当成半玉放在身边吗?请务必让我听听你的见解,川上音奴大人。」
被直呼名讳的音奴有些惊讶地眨着她下垂的睫毛,接着把头发撩到背后,吐了口气。
「什么嘛,这件事也被你看穿啦?你真是意外地不好应付耶。」
音奴突然像是豁出去一般,斩钉截铁地说了。
「正如你所说,老子我认为接收这孩子也无妨,虽然现在还是个不知世事的小姑娘,但她的干劲比其他人多一倍呢,只要好好教育就能够成为一名优秀的艺伎。」
——老子我?
芽衣无法掩盖因为突然变调的口吻而产生的动摇。这丕变的人格使她有些担心,她环顾着四周,但早已酩酊大醉的人们似乎没有发现音奴的改变。
「再说也不可能一直把有所隐情的小姑娘放在森先生那样奢华的家里头吧?所以这孩子先交给我保管,让她成为在神乐坂有最多人指名的艺伎……」
「嗯哼,指名吗?」
原本沉默不语的鸥外像是想到什么好点子抬起头来,接着他握住芽衣的手腕,强行把她拉起来。
「哇?!鸥外先……」
「那么今晚,我就指名她吧!我要包她一整个晚上。」
说完他光明正大地带着惊呆的芽衣横越客座。出其不意的音奴呆站在原地好一阵子,回过神来后,才叫了一声「等等!」。
「我可不允许你乱来,你打算把那孩子带去哪里?」
「夜晚很长的,就随你想象吧?」
「什……!」
音奴本打算立刻追上去,却和正好经过的八云撞个正着,八云的眼镜因此喷飞出去。
「啊!糟……不对,不好意思哦老爷,您没事吧?」
「糟、糟糕了!我的眼镜!这可是紧急事件!那边的小姑娘,你知道我的眼镜跑哪去了吗?啊啊,我也顺便在收集关于八岐大蛇的资讯……」
「啥?我才不知道什么八岐先生呢!来,眼镜在这里哦?」
「什么,你竟然不知道八岐大蛇!那么我就跟你说吧,这要回溯到日本神话的时代……」
「所以就说了我不知道什么八岐先生啦!」
吵闹的声音逐渐远去,鸥外一次也没有回头,就这样离开客席。芽衣的手腕依然被紧紧握着,和在鹿鸣馆的那天晚上一样。
缺了一角的月亮,歪斜地在不忍池的水面上摇晃。
这光线要照亮脚边实在太过微弱,芽衣光是要配合鸥外的步调就已经筋疲力尽,她的草鞋几度因为微湿的地面而差点脱离,却只能拼命跟在他后面。
「鸥外先生,等等!」
芽衣喘着气,从背后呼唤鸥外,对方因而慢下脚步,不久后停了下来。
他回过头来的眼神看起来正在思忖些什么,并不像平常那样悠然自得,却也没有透露出愤怒的气息。硬要说的话,那表情好似在挑战难题的数学家。
「啊啊,抱歉。」
本以为他铁定在生气,没想到鸥外却很快道歉,放开了芽衣。
接着他沉默地环抱着手,靠在池畔边的松树上,散发着银色光辉的水面,映照出他阴郁的瞳孔。
「那个、鸥外先生,我隐瞒了今天的事情真的很抱……」
「我啊,现在还真搞不太清楚了。」
鸥外轻轻叹口气,皱起眉头。
「虽说职业不分贵贱,但会在置屋的女人大多都有一些问题,有人因为没有家人而无处可去,有人背负着双亲的债务,当然也有人是抱持着宏大的志向,自己走上这卖艺之路……」
鸥外在此打住,看着芽衣。
「你现在有个能够遮风避雨的居所,即便不及王室那样的生活,但至少不会因极度贫穷而不安才对。既然如此你有必要进出置屋吗?还是说,其实你背负了巨额的借款?」
鸥外并非指责也没有感叹,只是单纯提出疑问。
芽衣不由分说地摇头,然而她却不知道该如何回应才好。
「如果你能够老实说就好了,不过要是我不足以当你商量事情的对象,那也没有办法。」
「不是!不是这样的!」
芽衣跨出一步,拼命想出词汇。
「我是在银座的红砖路上遇见音奴小姐的,她实在是个很美丽的人,所以我才想,要是能像她一样就好了……」
「像她一样的艺伎?」
「啊、不……艺伎的事情我是后来才知道的。」
鸥外不明所以地微微歪头,或许这是第一次让他露出如此疑惑的神情。
「你不知道置屋是培育艺伎的地方,就这样进出那里是吗……这是无所谓啦,不过要是你没有被金钱问题缠身,就更没有理由要隐瞒了。还是说你被川上给封口了吗?」
川上,是指音奴吗?确实印象中除了鸥外,镜花也称呼她为「川上」。
「嗯哼,原来如此,是这样啊,那家伙也是个厉害的骗子呢。」
「不!是我自己说要保密的!该怎么说呢,总之……我是以代理未婚妻的身份接受千金修行的,但我觉得特地把这件事情跟鸥外先生说感觉很害羞,或是太慎重之类的……」
「——千金修行?」
鸥外探出身子,那表情也是第一次见到,相当无法理解似的。
(啊啊,要是没说出口就好了。)
感觉自己的所作所为都成了反效果。竟然在艺伎们住的置屋里进行千金修行,从旁人看来这行为实在相当怪异,说是因为这种地方在现代并不常见,所以她不知道也无可奈何的这种借口,在这个时代是行不通的。
鸥外眼中的自己,只是一名没有常识又给旁人添乱的小姑娘。
从料亭的方向,可以听见大家唱着歌谣、热闹地享受各种艺伎们表演的声音。
一阵冷风突然吹过脚踝,芽衣感受到强烈的寒意,瑟缩了一下身子,那感觉简直就像脚踝被水浸蚀。
「这样啊,简单来说,你呢……」
鸥外用食指按着眉间说了。
「你对于身为我代理未婚妻感到责任重大,在受到逼迫的最后,你认为应该要学习千金小姐的风气和规矩,所以才去寻找能够钻研的地方吧?原来如此,总算能理解了。」
「我、我也没有觉得受到逼迫啦!」
其实并非如此。芽衣感受到压力是事实,而神乐坂的置屋对芽衣而言既是修行,也是能和朋友一起相处的喘息之地。
「不,没有设想到这些很明显是我的过失。」
鸥外垂下睫毛,断然地说。
「我希望你能以未婚妻的身份,毫无顾忌地在那间宅邸里生活。然而假使这个判断反而给了你沉重的压力,那我就做了一件不好的事了。」
「啊、请你不要道歉,这是我擅自要做的。」
「这才不是什么擅自呢,你主动想要学习些什么、提升自己的所作所为实在让人尊敬——只是……」
鸥外向前踏出一步,伸手抚摸了芽衣的脸颊。
「你待在那间宅邸里很痛苦吗?」
他的体温隔着白色手套传了过来,芽衣因为那慈爱的温柔而胸口缩了一下。
「鸥外先生……」
「如果很痛苦,我们就来想其他的方法吧。虽然无法立即执行……但我会想出对你而言最好的安身之计,所以放心吧!我和你约好,不会做对你不好的事情。」
芽衣微微摇头,对于让鸥外说出这种话的自己感到很没用。拥有好几个头衔和社会地位的他明明就没有闲暇在这种地方搭理自己,她却做出这种妨碍他的行动,让她非常难受。
(对不起,鸥外先生。)
同时她也被鸥外的真诚给打动。对于这种只是顺应当下情况才搭上线的人,为何能够如此真挚地对待呢?究竟是什么支持着他这样的处世态度?
只要在他身边,总有一天会明白吧?芽衣心想。
任何事情都要做到同样完美,因此让人觉得亦近亦远的存在。不过这样的他对芽衣付出真诚,只为了理解她。
那么自己也应该多少踏出一步去接近他才对。就像仰赖着微弱的光芒寻找沉睡在灰暗水底中的美丽石头,即便不把手伸向那无底深渊里,是否只要聚精会神就会看见他的内心呢?
「如果不会打扰你的话,请让我待在那栋宅邸里。」
芽衣抬头看着鸥外说道。
「对于在鹿鸣馆受到鸥外先生的帮助并让我安置在家里的事情,我真的很高兴,至今也非常感激,虽然我还不知道……该怎么报答这份恩情。」
鸥外沉默了片刻,不久他吐了一口气。
「这样啊,我还以为你铁定会说想要去置屋呢。」
「咦?我果然还是去那边比较好吗?」
「——不。」
他摇头静静抱住芽衣,那双臂仿佛在守护她不被夜风吹扰,温柔环抱在芽衣的背上,被触摸的部分,开始热了起来。
「请待在这里吧,你想待多久都行,不管是一年,还是十年。」
拂过耳边的声音,甜腻地震动了她的鼓膜,芽衣的胸口猛地感到一丝痛楚。
「不、不用啦,那样也太……」
「总之就算你说想要去置屋我也不打算赞成。你偶尔进出是无所谓,不过我可不能把我重要的未婚妻交给川上啊。」
「……」
川上。这种称呼方式,总有一种不协调的感觉。
芽衣将脸从鸥外的胸膛抽离,抬起下巴。
「鸥外先生,你跟音奴小姐很熟吗?」
「虽然不是到很熟啦,不过我时常听到那男人的传闻。无论如何他是个话题不断的人物,换句话说,以舞台剧演员而言,他是个很活跃的人吧。」
——那男人?舞台剧演员?
「能够完美装扮成这样,那些醉客也不会察觉的吧?我不太喝酒,没有被他给骗到,不晓得是幸还是不幸呢……」
芽衣的脑中开始迅速运转,不久那份不协调感的真面目开始一点一滴浮现。
不,其实芽衣之前就有一点察觉了。以明治时代的女性来说,对方的身高太高,声音也有点沙哑,偶尔语调还会粗鲁到让人吓一跳。不过撇除掉这些,依旧丝毫不减她的美貌……
「话说回来,你什么时候发现他是男的呢?」
「……刚刚才发现。」
此时周围突然骚动起来。
很明显是醉客的男性声音打乱了夜晚的气氛。
从料亭里出来的,是那些俄罗斯皇太子的跟班。他们似乎是因为醉到不行,想来呼吸一下外头的空气,结果到处嚷嚷些意义不明的话,还扛着那些不情愿的艺伎,看起来一点也不像地位崇高者的丑态毕露,让人难以直视。
「……哎呀哎呀,看来比起伏特加,他们更喜欢日本酒啊。」
鸥外叹着气,让芽衣移动到松树荫底下,看来是有所顾虑,希望芽衣不要被他们所看见。
「我去阻止他们!姐姐们太可怜了。」
「别这样。」
鸥外立即说道,那口吻相当认真不容芽衣拒绝。
「你看,警察都在外面守卫,要是做些蠢事,可能会因为违抗官吏罪而被逮捕。如果是这样就算了,根据不同情况,还有可能
被劈成两半呢。」
「不……不会吧?」
「你认为我会说谎吗?」
鸥外看向不忍池的方向。在黑夜中朦胧不清、穿着警察服的男人们以同样的间隔部署在周遭,凉飕飕的夜雾和森严的气氛使人背脊发凉。
哗啦、哗啦……芽衣听见像是踢水的声音,俄罗斯男人们直接扛着艺伎跳进了池水中,悲鸣与笑声响彻云霄,芽衣不自觉捂住了耳朵。
(这是什么……)
总觉得寒意无法止住。随着水声越发激烈,她感受到飘荡在脚底边的冷空气也越来越浓厚。
「芽衣?」
鸥外看着芽衣微微颤抖的脸。
「芽衣,怎么了?你会冷吗?」
「是、是的,不过……」
不仅如此,她还有种非常不好的预感,散发着浓烈香气的水味、窜上身体的湿气和摇晃的蓝色池塘水面,激起了她的不安。
芽衣忽然感受到地面倾斜了,空气的重量也变得不同,这种经验她已经体会过好几次。确实——是在日比谷公园看见长脖子女的时候,还有在房间看见白裙子少女的时候。在梦境与现实交织的模糊瞬间,她一定会产生这样的感受。
「——不行!别进去!」
泉镜花仿佛要划破黑暗,大声叫喊。
「现在马上离开!快点!我好不容易才让她睡着的……!」
站在池畔边的他往池水水面探出头,对男士们高声斥喝,那不寻常的焦躁模样使男士们一瞬间安静下来,不过众人很快又开始喧闹。被浸到水里的艺伎们高声叫着「住手」,警察们则是包围镜花——就在那个刹那。
池水面,溅起了巨大的波浪。
受到月光照射的水波闪耀着银色光辉,水花往天空飞溅。幻化成凶猛龙卷风的「那个东西」不久后便长出蓝色鳞片,扭动着像大蛇的身子在空中翱翔。
那是条遮蔽月光,散发出蓝白色光辉的大蛇——不,是龙。全身鳞片发出锐利光芒的龙张开大嘴,吐出水粒,夹带着雷鸣的水烟像狂风增强了威势,扫荡了跳进池中的男人们。
池畔的紧张氛围,一口气蔓延上来。
芽衣拥抱着颤抖的身躯,大脑无法跟上眼前发生的现实。
即便如此,她还是一步、一步往前走,在思考之前,她的脚已经动了起来。
(——得阻止她才行!)
芽衣的本能如此提醒。虽然不知道阻止的方法,但她可不能只是像这样躲在树荫底下。
「芽衣,你要去哪里?」
芽衣向前迈步,鸥外迅速地握住她的手腕。
「得赶快阻止龙才行……」
「……龙?你在说什么?」
鸥外蹙紧眉毛,眨眼。
(啊……鸥外先生看不到啊。)
芽衣终于理解这是「那种东西」,会出现在「朦胧之刻」的非人之物。那并非所有人都能看见的,现在能够看到龙在空中飞舞的人,就只有自己和镜花,以及……
「——你打算冒充龙神吗?这个怪物!」
在群青的夜晚中,白色刀刃闪闪发光。
手握着划出优美曲线的武器,那男人——藤田五郎瞪着龙飞舞的方向。
他坚定的眼神透露出明显的杀气,刹那间瞄准了挥剑的时机,散发出蓝色火焰的军刀带着微湿的气息在猎物面前仿佛急不可耐地闪烁。
(不行……!)
芽衣从身体深处涌出危机感。
(不能砍!别让她消失啊……!)
不能让那只龙消失。芽衣的内心在叫喊。
对方现在铁定是因为被打扰了睡眠而情绪亢奋而已,等这些人离开池子后,她的怒气应该就会消去,回归原本的安宁。
「芽衣!」
所以不能让她消失。芽衣奔跑着。
她一个劲儿地跑在泥泞的地面上,就算草鞋脱落也不在乎,只是朝着准备要往龙身上砍的藤田跑去。其他的警察都被镜花吸引了注意力,谁也没注意到突然出现的芽衣。
「不行!别砍!」
「——?!」
芽衣扑向挥舞着军刀的藤田左腕。被出其不意地这么一撞,武器因为反作用力从他的手上滑落,发出掉落在地面泥泞上的声音,并陷落其中。
「你搞什么?」
芽衣的右手开始痛了起来,就在那瞬间她的手腕已经被紧紧握着高举。她的腕力不可能敌过对方,身子无法动弹的芽衣急促地呼吸着。
穿着皮鞋的男士们快速跑过来,那声音使芽衣逐渐感受到自己所做的事有多么严重,从额头上流下来的汗水慢慢冷却。
(我到底……)
水波的声音来来去去,始终缠绕在脚边的寒气不知不觉被驱散,映照着月光的水面也平静了下来。龙的身姿早已不在,在池中摔了一屁股的男士们一脸狐疑地看着四周。
那是在一瞬间发生,如同短暂梦境的事。
然而芽衣被握住手腕的痛感是事实,被警察包围的镜花猛力咬着嘴唇,直瞪着这里,他的表情像亦哭亦怒,难以确实辨别。
「喂!小姑娘,为何阻止我?」
藤田用锐利的双眼俯视芽衣,那冷漠的表情不会容许任何借口,芽衣的膝盖颤抖了起来,在鹿鸣馆被质问时的记忆与此重叠,使芽衣猛地瑟缩身子。
「我在问你为什么要阻止我!」
「那是……」
「你——该不会是『魂依』吧?」
藤田说着,放开了芽衣被紧握着的手腕,只是他立刻又揪住了芽衣的另外一只手。
「快说!你看见了什么?」
「我……我不知道!」
「你不说我就砍了你。要是不想被砍,就赶紧说!」
对方虽如此说道,但芽衣感觉不管选择哪边都会被砍,因而缄默不语。于是藤田拾起了脚边的军刀。
「小姑娘……你有所觉悟了吧?」
「!」
充满泥泞的刀刃散发出混浊的光。芽衣咽了口气,此时她的右手从背后被拉住了。
「哎呀哎呀,这可不行哦,小松鼠,竟然从我身边逃离。」
是鸥外。
他从后方握住芽衣的手,浮出一抹高雅的笑容。
面对这不合时宜的笑容,藤田的表情越来越不快,猛力拉扯芽衣的左手腕。
「森陆军一等军医大人,请你退下,现在我要以违抗官吏罪将这小姑娘逮捕,这是我的猎物。」
「我才要拜托你能否赶快退下呢,她可是我先抓到的小松鼠哦。」
「——小松鼠?」
「同样是啮齿类,比起老鼠(间谍),叫小松鼠会比较可爱吧?」
说着鸥外从背后轻轻按住芽衣的喉咙。
(鸥外先生……?)
鸥外悄悄地将嘴唇贴在困惑的芽衣耳边,用好似邀约跳舞的绅士般嗫嚅。「我抓到你了,你已经逃不掉啰。」
「这小姑娘搞什么?」
「所以说是老鼠(间谍)啊。没错——把情报卖给敌国,难以原谅的间谍,我暂且让她在我的监视之下挣扎了一段时间呢。」
「什么……?」
「我不会把她交给警察。从现在开始她隶属于陆军省的管辖之下,请你要有这样的认知。」
鸥外一派泰然地回答藤田的疑问,紧紧握着芽衣背后的手。
10. 在发明电灯前,日本人用于室内照明的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