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 恋月夜的花嫁 第二章 摇摆不定的心

当店家们开始点起一盏盏灯时,音二郎表示「接下来还有宴席的工作」,便回到神乐坂的置屋了。

芽衣原本一直默默担心会不会因为闹出警察出动的丑闻导致宴席的工作减少,不过看来这是杞人忧天。别说工作减少了,搞不好反而会因为指名摩肩接踵而来,忙得不可开交吧?如果能听艺伎们和警察上演争斗戏码的英勇故事,喜欢八卦的客人们接连造访也是可以理解的。

在花街柳巷生存的人们个个都很勇敢。芽衣看了音二郎回到平常那副若无其事的模样多少放松了一点,不过她依旧很在意那名妖怪的事。然而镜花都说这和芽衣「没有关系」了,或许她不该插手。

和音二郎分别后,芽衣回到宅邸,打开玄关的门便听见阳光室那里传来了声音。看来是鸥外回来了。

「那么先前那位金发碧眼的妇人怎么样了?」

芽衣本打算朝阳光室前进,却突然停下了脚步。刚才那是春草的声音。

「还没回来啊,我也正盼望着呢。」

「搞不好她是回国了?德国的柏林是鸥外先生和她的回忆之地吧?」

「……是啊。」

鸥外用柔和的声音表达肯定。

芽衣不是很清楚他们究竟在谈论些什么,只是不明所以地无法动弹。

(金发碧眼的妇人,是指谁呢?)

她的胸口感到隐隐作痛,是因为偷听而觉得心里不舒服吗?她的胸口深处像吞下了铅一般沉重,心跳也急速加快,就连只是打开阳光室的门打声招呼说「我回来了」也做不到。

在她犹疑不决之下,门打开了。打开门的鸥外与在走廊上呆若木鸡的芽衣四目相对。

「哎呀,小松鼠,你已经回来啦?」

「啊、是的……与其说是已经,应该说我正好回来。」

她本打算借此表达自己绝对没有站在这里偷听的言外之意,却不晓得是否有完美蒙混过去。鸥外并没有表现出特别在意的样子,嘴边浮起一抹高雅的微笑。

「我今天有事去了银座,顺便买了木村屋的红豆面包回来,那可是东京名产呢,总是一下子就卖完了很难买到,你吃完晚餐后和春草一起享用吧!」

「好的,非常感谢……那个!」

芽衣叫住本打算往二楼走去的鸥外。

鸥外停下脚步,缓慢回头。

「那个……」

她刚才本来想问鸥外什么呢?当然是「金发碧眼的妇人」了。然而她无法像所想的那般说出口,在叫住他之后便语塞。

(回忆之地是什么意思?鸥外先生和那个人之间究竟有着怎样的回忆?)

芽衣没有勇气毫不胆怯地干涉此事,只是轻轻摇头并抬起头来。

「那个……我刚刚见到音二郎先生和镜花先生,据说是多亏了鸥外先生帮他们说情,他们很快就被释放了!」

「……川上他们来过吗?」鸥外再度面向芽衣,双手交臂。

「是的,那个……也请让我道谢吧!非常感谢鸥外先生帮助了音二郎先生他们。」

「我并没有特别做些什么哦。本来我也一度以为会演变成什么严重的大事,不过只要上面一声令下事情就解决了。来自俄罗斯的主客也训斥了他的随从们,请警察方从宽处置,毕竟所谓的酒席,无论何时何地都算是两国的治外法权呢。」

俄罗斯主客是指皇太子吧?没想到皇太子会亲自去调解那些血气方刚的随从们,不让事情扩大。

「再说警察也不能把那么多艺伎们长时间留在拘留所。比起那个更应该注意的是泉的周遭状况,他是年轻一辈之中特别有为的作家,妖逻课的人们也在盯着他,心想他是否轻易就会创造出『化物神』呢……竟然把这样的他也爽快释放,我实在不太理解。」

鸥外不解地自言自语后,轻声吐了一口气,看着芽衣。

「川上还有什么其他事吗?」

「咦?」

「他被释放后马上就来找你,应该是有什么要事吧?」

「不……与其说是要事,我想他只是为了让我安心才来见我的。」

那些被抓的艺伎们也都是芽衣的熟面孔,她再次感谢音二郎被释放后第一个来向她报告的体贴。

「……」

然而鸥外却一脸无法认同的模样,等芽衣继续说下去。他靠在墙壁上,双手交臂,抛出直勾勾的眼神。

「鸥外先生?」

「川上不是来接你的吗?」

他问了。不,比起询问,那口吻比较像是指责。

「他不是来试探你有没有要搬去置屋的吗?」

「不、不是的!他真的只是来露露脸而已!」

芽衣慌忙否认。鸥外的声音虽然像平常一样沉稳柔和,却投射出仿佛看透内心深处的视线,让她不明所以地焦躁。明明也没做什么内疚的事情,这样的举动反而让她看起来更加可疑。

两人再度陷入沉默。

芽衣因这阵沉寂而感到尴尬,想着该说什么。她有想问的事情,譬如刚才不小心偷听到的那名女性。德国柏林是过去鸥外留学过的都市,她很想问对方究竟在那里有怎样的邂逅,就抱持着轻松的心情,当作是闲聊。

不过果然还是做不到。

芽衣无意识蹙眉,露出痛苦的表情,接着猛地抬起头,鸥外还是皱着眉、双手交臂,看来他们两个正摆出同样的表情,双双沉默。

不久,鸥外仰首。

「抱歉留住你了。」

「不会。」

接着两人转身,鸥外往二楼,芽衣往厨房走去。准备完晚餐的女佣富美一看到芽衣,便说着:「哎呀!芽衣小姐,你的表情怎么会如此苦恼呢?难道吃了很涩的柿子吗?」

她胸口的郁闷,究竟是怎么回事呢?

芽衣看向窗外,灰色的天空渲染一片。今晚的云很厚,看不清月亮。

§ § §

银座,尾张町。

被称为红砖街的繁华街充满活力,有轨马车交错的街上每当有风吹来,尘埃便会起舞,人们都用和服的袖子捂住嘴巴通过。

芽衣是在富美告知后才知道,原来红豆面包是明治时代发明的食物,尤其又以前几天鸥外买来的木村屋红豆面包最受东京人民欢迎为知名土产,甚至被称为东京名产。用酒种酵母所发酵的面皮极为香甜,其中装饰了樱花盐渍的樱花红豆面包具有风雅的口感,是富美最喜欢的食物。

……芽衣回想起这些,在当天下午前往鞋店跑腿的路上顺道去了木村屋一趟。不过正因其被称为东京名物的呼声之高,等她到了店里,所有商品早就已经卖完了。

看来她是晚了一步。实在没办法,芽衣本打算回家,没想到正好从店里出来的男性看到芽衣后,便发出「哎呀?」的一声惊叹。

「哦,小姑娘?我好像在哪里见过你呢……」

他轻推眼镜的镜框,毫不客气地拼命观察芽衣的脸。

光的角度使对方的眼眸看起来亦蓝亦绿,是个有着不可思议瞳色的外国男性。对方身穿灰色的和服并搭配墨色的袴,头发整齐地向后梳,莫名散发出一股知性的氛围。

(咦?我好像也在哪里看过……)

顿了一下后,两人同时击掌。

「我想起来了!你是在上野那间料亭跟我同席的小姑娘吧?」

「是的。呃、你是小泉八云先生对吧?」

「Yes!这真是奇迹啊!没想到会在这里与你重逢!」

八云仰天,张开双臂,高声表达喜悦,那夸张的动作简直就像时隔三个月的恩惠之雨打在农民身上,芽衣不自觉惊愕地眨眼。

「由于和前阵子见面时的发型不同,我没有马上注意到,真是太失礼了!」

「不,我才是呢,真不好意思没注意到。那天八云先生穿的是西装吧?」

回想起来,那是一个星期以前了。在发生龙神骚动的那天晚上,八云以翻译的身份出席宴会,芽衣还记得他介绍自己的本业是日本民俗研究家,除了写杂记和小说以外,也在帝国大学担任英文科讲师。

「没错,那天因为工作的关系我逼不得已只能穿西装呢。果然平常的装束就是要日式服装啊!西装只是个拘束的替代品,可以的话我才不想穿呢!那种东西我敬谢不敏啊。」

「噢……」

明明是外国人,却全盘否定西式服装,还真是个怪人啊!芽衣心想。

「话说回来,小姑娘,你今天来银座买东西是吗?」

「啊、是的,我有事来那边的鞋店一趟,想说顺便买红豆面包,不过看来是迟了一步。」

「哦哦,这样啊,毕竟木村屋的红豆面包很受欢迎呢。看来比起在横滨外国人居留地卖的啤酒花酵母英式面包,日本人都比较喜欢用了酒种酵母,甜味强烈的面包呢。」

确实以现代而言很普遍的山形英式面包在这个时代还不普及。最一开始面包被认定是点心的一种,也有人称之为「珍奇食品」,一般家庭会正式将其当成一餐来食用,应该是更久远以后的事吧。

「我也喜欢英式面包哦!轻轻烤过之后涂

上奶油,中间再夹着烤牛肉最棒啦!」

说着芽衣猛烈地感到肚子一阵饥饿,真是太困扰了。

肉类实在很好吃,特别是牛肉,忘了是哪个时候,她还曾被春草挖苦地说「明明失去记忆,却记得自己喜欢吃什么」,她就是如此喜欢牛肉。

「什么,原来小姑娘喜欢烤牛肉三明治吗!哦哦,那实在太优秀了,尤其是帝国饭店的烤牛肉三明治,超级多汁!烤得香脆的面包与渗出来的肉汁搭配,根本绝品!」

一听到绝品,芽衣就探出了身。

「不过最喜欢日本的我果然还是不得不推崇红豆面包呢!在面包中加入红豆馅,这发想究竟有多么惊奇!简直让各个西欧列强佩服日本人的这种独创性啊!」

在轻易带过烤牛肉的话题后,八云用一脸爽朗的表情开始赞美日本,他的瞳孔闪闪发光,声音也因为兴奋而高昂。

正如同他本人自称,他真心爱着日本这个国家,其身为日本民俗研究家的头衔并非浪得虚名。

「所以呢我务必要将这个集结了日本精髓的红豆面包拿给小姑娘尝尝。来,请吧!」

「咦?」

八云把原本手上拿着的木村屋包装纸交给芽衣。

「不、不用了啦!八云先生好不容易才买到的!」

「你在说什么呢,我平常很常吃的,无所谓啦!做为我们相识的证明,请务必给我献给你这份微薄赠礼的权利吧?」

八云用绅士般的口吻恭敬地敬个礼,对方都如此有礼貌了芽衣也不好推辞,再加上感受到路人们的好奇视线,她只好感激地接下包装纸。

「非常感谢。我想鸥外先生他们……不,是我的家人们一定会很开心的。」

她深深低下头,八云则是惊讶地抬头反问「鸥外先生」?

「鸥外先生该不会是指森先生吧?」

「……你知道鸥外先生吗?」

「当然知道!」

八云微微一笑,颔首。

「话说回来,前几天的宴席森先生也有来呢。原来如此,是他叫你去参加的吗?」

芽衣难以回答。鸥外会出现在那里只是单纯的偶然,而芽衣是因为要帮忙打扮成音奴的音二郎,才会在场的。

这些背后的隐情就先隐瞒不说,芽衣决定再次介绍自己。话虽如此,在已经失去大部分记忆的现在,她也没什么能够介绍的事迹,便说明了现在她因缘际会寄宿在森鸥外的宅邸当中。

「哦,没想到你竟然住在森先生的家啊!」

八云瞪大眼镜底下的眼眸说道。

「不过森先生什么时候有了这么可爱的未婚妻啦,还真是不容小觑。果然工作姿态一流的人,选择未婚妻也是一流的!」

「不、不是的!我并不是这种身份,真的只是单纯寄住在那里而已!最长顶多一两个月,不过就是这种程度的寄住啦!」

芽衣极为慌张地否认。虽然只是暂时的,但她姑且也算是未婚妻,其实没有必要否认,然而即便知道「一流」这个词是表面话,芽衣仍旧很畏惧,并反射性地加强语气。

「哦,是这样啊?那还真是失礼了。那么你近期就会回到老家吗?还是回国外?」

「是、是的,就是那样。」

她实在说不出预计近期内就会回现代这种话,而且预计就代表没有定论,一切都要看把芽衣穿越到这里来的那位罪魁祸首——查理而定。

「不过啊,我们好不容易像这样认识了,竟然一两个月后就要分离,让人很寂寞呢。」

「是……」

「我认为你应该待久一点!要是方便的话,你借住在我这里也没有问题的!不,倒不如说这样还更好呢!」

(这太乱来了吧?)

明明几乎是第一次见面,竟然就提出如此爽快的建议。

「我非常感谢八云先生的好意,不过我已经决定了,虽然我们才刚认识,我也会感到寂寞啦。」

「Oh……」

八云耸耸肩,叹了口气,最后还拿下眼镜做出拭泪的动作,这就是名副其实的反应过度吧。

「那样更让人遗憾了。如果是在我所居住的帝国饭店套房,一定可以过得很舒适呢……」

「帝国饭店……就是那间帝国饭店吧?」

总觉得自己的问法有点微妙。

对方指的应该是在现代也依旧知名的老牌高级饭店——那间帝国饭店吧?

(啊,说起来……)

不知什么时候,鸥外好像有说过「有一位名叫拉夫卡迪奥·赫恩的朋友住在帝国饭店里」,而拉夫卡迪奥·赫恩就是八云的本名。

「没错,是位于日比谷的帝国饭店。真要说的话,比起那种西式建筑,我觉得木造和茅屋顶的日式建筑才有魅力,不过先不论这些,那间饭店还是很棒的啦。」

可能是觉得芽衣对帝国饭店有兴趣吧!八云一个劲儿地接着说。

「料理美味,每晚在宴会厅举办的表演也很优秀。哎呀,真要说有什么缺点,就是离警视厅太近,时常会见到那些骄傲自大的警察,特别是妖逻课的藤田先生,他似乎觉得封印怪物是自己的生存价值,是个极度危险的人呢……我以前也几度被他搅局过野外的实地作业啊。」

「藤、藤田先生吗?」

在意想不到的地方听见这个名字,使芽衣惊了一下。

「Yes,就是那个藤田五郎,那天晚上他不也尽情乱闹一通吗?似乎还有好几名艺伎被逮捕呢,芽衣小姐有没有受到伤害?有没有留下什么可怕的回忆?」

「不、不,我没事的!那些艺伎姐姐们似乎隔天就被释放了。」

「看来是这样没错,不过那场洪水骚动实在很奇妙……根据目击者所言,那似乎是栖息在不忍池中的水神大人在作祟呢。」

「作祟……?」

八云从怀中拿出像是笔记本的物品,用认真的眼神开始一页页翻了起来,看来是用英语很仔细地记录着什么。

「呵呵!别看我这样,我也曾是新闻记者呢!我活用了过去所培养的取材技巧,自行在调查与怪物有关的事件哦。」

怪物。被这么一说芽衣猛力一惊,真不愧是前新闻记者,似乎已经看出那场洪水骚动并非自然现象。

「芽衣小姐知道从明治维新之后到现在,日本各地都很频繁发生洪水吗?尤其是几年前在大阪府枚方爆发的淀川大洪水,那可是造成许多损害的惨痛灾害啊。」

八云用奇妙的表情叹了口气。

「有人说那场洪水是因为台风大雨所造成的,不过另一方面,认为是因为妖怪所为的人也不少。从明治维新以后,是不是这些妖怪对于糟蹋丰富自然土地的人类感到愤怒,才引起这样的灾害呢……」

「……」

芽衣无言地点头。

人类破坏大自然,遭受神明的报应——此带有警言的教训转变为各种故事的雏型,现代也依然流传着。不过说到底,这些都只是创作的范畴,至少身为现代人的芽衣本来并不觉得非人之物是真实存在的。

(不过,这个时代的人们不一样呢。)

他们所说的「怪物所为」并非比喻,而是那句话原本的意思。

芽衣终于理解那天晚上,藤田面对龙神的强烈敌意为何。既然怪物潜藏会破坏一整条街的力量,就要在发生无法挽回的事之前封印灾害的源头,以人类来说这个判断铁定是正确的。

(那么,为什么我……)

水的气味,在鼻腔中苏醒过来。

午后的太阳,开始逐渐往朦胧之刻倾斜。

§ § §

青色莲叶在水面上漂浮的不忍池相当寂静。

平稳的午后之风吹过水面,晃动了映照在水面上的蓝天,池畔周围到处都可以看见正在散步与写生的人们,这极为优闲的光景,甚至让人觉得那晚的骚动仿佛不是真的。

目前芽衣没有看见警察的身影,因而放下心来,并在远处瞭望着不忍池。她只是在散步,也没做什么会有罪恶感的事,但她依旧很紧张。

(我到底是来做什么的呢?)

听了八云的话之后,芽衣的内心莫名感到躁动,她本打算直接从银座回到神田,结果等回过神来她已经搭上往上野的人力车。虽说到朦胧之刻还有一小段时间,但这里毕竟是个让她有恐怖回忆的地方。

不过即便是同样的场所,白天和晚上给人的印象也截然不同。

黑鸢掠过水面缓缓盘旋,坐在莲叶上的小青蛙呱呱呱地鸣叫。一阵风吹过,吹起了混杂着水、绿叶和土的味道,芽衣的胸口深处猛地感到痛楚。

(……咦?)

为什么,她会有种怀念的感觉呢?

广阔的天空、远处可见的大楼群、漂浮在水面上的小船、喇叭的声音。在脑海中苏醒的光景与眼前的光景重叠,看起来很相似却又有一点点不同,然而她知道,她自己现在确实站在同样的场所。

(我在现代时也来过这个地方吗?)

芽衣闭上眼按了按太阳穴,感觉再一点时间她就能够想起各种事,只是她被一堵看不见的墙壁阻

隔,无法再继续前进。如果能再踏出一步,一定可以取回所有的记忆。

「我说,你搞什么啊?」

此时有人朝着芽衣的方向走来。

草鞋踏着地面的声音在眼前停止,芽衣猛地抬头,面熟的青年剧作家用非比寻常的表情俯视着她。

「镜花先生……?」

「你干嘛一脸铁青啊!身体不舒服是不是?喂!」

他说个不停,让人不晓得他究竟是在责骂还是担心。

「我、我没事,我只是突然站起来有点晕而已。」

「啥?有点晕?」

镜花叹了口气,也不晓得他是失望还是放下心来,又是个让人不解的反应。

「所以?已经没事了吗?」

「你在担心我吗?谢谢你。」

「啥?!谁、谁在担心你啊!反正像你这种人,也只是因为肚子太饿才感到晕眩吧?像这种事我早就看出来了!」

好过分!芽衣瞬间想着,不过被这么一说她确实肚子饿了。

说起来刚才八云有给她红豆面包。反正有五、六个,稍微拿来当点心吃应该是可以被原谅的吧?

「镜花先生,你想不想吃甜的东西?」

「甜的东西……喂!你有没有在听别人说话啊!」

镜花展现出愤怒,不过在说出「甜的东西」时,芽衣可没看漏他眼中闪烁的光辉。她马上打开手上红豆面包的包装纸,并把其中一个给镜花。

「这是木村屋的红豆面包,可以的话这个请你吃。」

「咦?木村屋的……?」

镜花迟疑着,不过看来他对「木村屋」这个词没有抵抗力。他双手接下红豆面包,出乎意料地很开心并微笑起来。

「反、反正你都说到这分上了,要我吃也不是不行啦。」

「请吃请吃。啊,要不要坐在那边的长椅上一起吃?」

「嗯,也可以啦……不过,在那之前!」

镜花似乎想起了什么,忽然当场蹲下,从手上的小包巾中拿出了玻璃制的小工具,以及火柴。那个工具看起来是灯油。

「镜、镜花先生!你……」

「好——来消毒、消毒!」

他用熟悉的手势为灯油点火放上网子,用烤鸡串的诀窍开始烤起红豆面包。黑烟与灯油燃烧的臭味一同冒了出来,同时红豆面包本身也覆盖了一层黑色的炭。

「呃……这是个怎样的仪式?」

芽衣问了。为什么要在这种时机点做出类似烤肉的行为呢?而且用的食材还不是生肉而是红豆面包。

「什么仪式啦,我只是在杀菌消毒红豆面包而已,像这种不知道被哪个人给碰过的东西我才不想放进口中呢,只要像这样烤过就干净了,也不会吃坏肚子。」

「……」

真不知道该回答什么。

音二郎曾说过他有洁癖,不过芽衣可没想到竟然这么严重。为了以防万一,他平常就这样一直带着灯油吗?

「那个、应该差不多可以了吧?」

以小麦粉为主要成分的面包皮似乎很容易燃烧,表面都已经开始剥落,还有一点烧焦味。

「你在说什么啊!像这种东西如果不确实烤过……哇啊啊啊啊啊!」

「哇、哇啊啊!」

红豆面包突然啪!的一声被火给包围,两人同时发出悲鸣向后退。那个像火球般猛烈燃烧的固体仿佛有生命一般,在网子上到处弹跳。

「哇啊啊啊、哇啊啊啊!这、这、这是怪物所为!」

「请冷静!现在还不是怪物出来的时间吧!」

芽衣慌张地用手捞起池水,朝曾是红豆面包的焦黑物体泼过去,反复几次之后,火势总算平息下来,网子上的状态也变稳定了。

「太、太好了呢……」

「嗯……」

两人清理完油灯之后,在沿着池子外围排列的长椅子上坐下来。看来连镜花都有些意志消沉,在沉默了一阵子后他嗫嚅地说了声「抱歉」。

「真不好意思啊,把你难得给我的红豆面包给浪费掉了。」

「不会的,比起那个你有没有烧伤?」

「我的事怎样都好啦,倒是你怎么样了?手还好吗?火势没有烧到和服上吧?」

没事的!芽衣如此回答后,镜花便松了口气。接着他一度垂下睫毛,没多久又缓慢地抬头凝视着不忍池。两人并排的影子,在地面上延伸。

「啊,你今天没穿女装呢。」

虽然还有其他想说或想问的事,不过芽衣还是决定先从无关紧要的话题切入,只是对镜花而言,这似乎并非毫无所谓的话题。

「别、别把人家说得像很常穿女装的人好吗!那种事铁定就这么一次好不好!我又不是川上!」

他在芽衣耳边大声怒吼。

由于他的来势汹汹,本来在脚边徘徊的鸽子群也一齐飞走了。

「所以?你为什么会在这里啊,我明明就有叫你不要再靠近不忍池吧?妖逻课的家伙可能会在耶,你还敢优闲地在这种地方出现啊?」

「我只是有点在意才绕过来看看而已,再说警察的人要来也是日落之后吧?」

在太阳高挂的期间,妖怪们是不会出现的,警察如果要监视龙神自然是在傍晚以后。

「……也是啦,大白天的来这里也没有意义,但又不是说到了朦胧之刻,白雪就一定会出现。」

「白雪?」

芽衣发问,镜花点了点头。

「那条龙神的名字。她是个反复无常又任性的女人呢……不过创造出那种性格的人是我,我也没什么好抱怨的。」

芽衣相当惊讶,没想到那条龙神是女性。

她本来就没有想过龙神的性别,只是那强悍的外表总给人是男性——不,是雄性的印象,她还真没想到对方竟然有着「白雪」这么可爱的名字。

「龙神果然还没有回到戏曲中啊……」

「正因为不会那么简单就回来我才困扰。真是的,只要一心情不好马上就这样,如果对方像你一样能用食物引诱上钩的话就轻松啦。」

这究竟是什么意思?芽衣要求镜花说明,直勾勾地盯着他。

「我听川上说的啦,你好像对牛肉没有抵抗力啊?」

「唔!」

她的耳朵马上热了起来。

「你的舌头还真奢侈耶,究竟是哪来的千金小姐啊?」

「……很可惜,我记不得了。」

「啊啊,对了,你好像没有关于自己的记忆嘛。」

看来这些故事也是从音二郎口中听来的。镜花跷着脚,像在观察稀有生物似地将视线飘到芽衣身上,他的应答方式虽然极为失礼,瞳孔却像充满好奇心大大地张开。

「那个、白雪小姐有可能回来吗?」

「谁知道呢,我刚才也说了,白雪既反复无常又任性,铁定是因为我一直不让她跟爱慕的对象见面才闹别扭吧。」

芽衣一瞬间因为对方直白的说明感到混乱,不过她马上就意会到这是在讲戏曲里面的故事。简单来说,故事正处于白雪和那位爱慕之人分隔两地的发展吧。

——戏曲《夜叉池》。

栖息在夜叉池中的龙神白雪,暗恋着远方的千蛇池池主。然而白雪无法前往千蛇池去见池主,倘若她离开夜叉池,附近的村子便会因为水灾而被淹没……镜花阐述了他所创作的故事大纲。

「不过白雪对这份恋情太过焦急,已经无法忍受便决定前往千蛇池,她也不在意村子会不会被淹没了。」

「咦?可是这样村人们会感到很困扰吧,得有谁来阻止她才行……」

「当然,白雪的族人们拼了命阻止她,不过最后是一名名叫百合的村民阻止了她暴走。百合所唱的摇篮曲,安慰了白雪焦躁的心。」

「摇篮曲?」

芽衣抬起头来。

那旋律马上在脑中苏醒。该不会是指那首摇篮曲吧?镜花曾站在池畔所哼的——

「睡吧睡吧……快睡吧……」

没错,就是那首歌。

从镜花口中缓缓流淌出来的音色融化在午后慵懒的空气当中。那温柔又沉稳舒缓的声音让人感到相当舒服,明明芽衣从没印象有谁唱过摇篮曲给她听,她却不可思议地感到怀念。

「我那过世的母亲在我小时候,很常唱这首摇篮曲给我听。」

镜花吐出了这么一句。

「没想到到最后,白雪竟然成了『化物神』从戏曲中脱逃。她可能是觉得再继续这样下去,不管过了多久都见不到千蛇池池主吧……不过,其实不逃到外面的世界也没关系的啊。」

镜花从口中呼出了一口带着些许苦意的气。因为太过爱慕,白雪才跑到外面的世界追求她所思念的人。当镜花在阐述这样的她时,侧脸上浮出了自嘲般的微笑。

芽衣忽然间想起了八云的话。

从幕末到现在日本各地频繁发生洪水,人们都害怕着这是怪物所为。芽衣不知道这究竟是否为事实,不过以实际问题来说,现在不忍池里确实栖息着怪物,而妖逻课不可能放任不管。

「要是白雪小

姐一直像这样没有回到戏曲当中……」

藤田铁定会把白雪「封印」吧。她不知道封印的方法,是再次用那把军刀斩杀吗?第一次被芽衣阻止了,不过第二次肯定不会再管用。

恐怕在身为外来者的芽衣什么都不知情的情况下,这一切就会结束了。在她观望完这所有的事情始末后,自己也会回到现代吧。

「离戏曲完成只差一点点了……明明再撑一下下,白雪就能够见千蛇池的池主了……」

再撑一下下,自己就会回到现代。

无论成了化物神的白雪会不会回到戏曲当中。

她明明殷切期盼着能够离开这个时代的日子到来,却不知道为什么,只要一想到离开的那天,她就会感到郁闷。最终夕阳西下所照射过来的橙光渗进了芽衣的胸口,让她的胸口微微鼓动起来。

§ § §

芽衣搭乘人力车从上野回到神田,等抵达鸥外宅邸,正好是日落时分。

她支付运费给车夫,下了车,并从外头看见宅邸的窗户中闪着微弱的灯光,鸥外和春草可能都已经到家了。芽衣将完全冷掉的红豆面包抱在胸口,打算偷偷进门并向后转。

为什么这个时候,她会想要向后转呢?

不知怎么地,她感受到了人的气息。不,她也没有确实看清那是人影,她只是感觉到不自然的空气流动,想要确认罢了。

(咦……?)

她是从何时开始站在那里的呢?

一名身穿白色裙子的女性站在离芽衣三、四公尺远的地方,对方并非日本人,而是留了一头柔美金发到腰部的外国人。年龄应该和自己差不多吧,不然就是比自己大一些,有着一副让人不自觉着迷的美丽容貌。

(咦?我好像在哪里看过这个人……)

虽然有印象,但她所知的外国人目前就只想得到八云。

「有什么事吗?」

她鼓起勇气搭话,对方却没有回答,于是芽衣发现或许用日文是无法沟通的。

「……May I help you?」

芽衣结结巴巴地询问,对方依旧没反应,可能是她的发音不确实吧。她感到有些羞耻,思考着下一句话,就在此时。

「芽衣小姐,你回来啦?」

玄关的门开了,富美探出了头。

「是的。那个、好像有客人来了……」

「客人?」

富美在微暗中定睛凝神,芽衣也疑惑着再度回头,金发女性不知何时消失了踪影。

「龙虾已经回来了。」

进到阳光室后,春草一看到芽衣的脸便冷不防地这么说。

究竟在说些什么呢?芽衣目瞪口呆,不过她马上就回想起那件「化物神」的事。

「……已经回到画中了吗?」

「嗯,我想她不会再逃走了,想说姑且报告一下。」

春草淡然地说完后,视线又落回手边的新闻上,看来他没打算再继续交谈,不过芽衣一脸不在意地拉开他对面的椅子坐下并探出身子。

「你怎么知道不会再逃走呢?」

「啥?」

「因为对方是妖怪吧!就算用绳子绑在画上面,也可能会从绳子的缝隙间唰!地溜走啊。」

芽衣比手画脚地说明逃离方法,结果春草用一脸「这家伙到底在说什么」的惊讶表情折起报纸,并露出笑容。

「那幅龙虾的画还没有完成,所以才会变成『化物神』,不过啊,回来之后就是我的囊中物了。只要我把画完成,她就无法再逃离到外面的世界……大家是这么说的啦。」

「这样啊……」

一旦作品完成,就不必担心再成为化物神了。既然如此,迷途的龙虾事件就这样解决了吧。

「太好了……」

芽衣打从心底松了口气,把身体靠向椅背,春草则是像在观察伞蜥般,用奇妙的眼神凝视着她这位吃闲饭的。

「我不懂,为什么你会感到松口气?」

「会松口气啊!挂心的事情少了一件嘛。」

「挂心的事情?」

这回换春草探出身来了。说是探出身,其实也只是肩膀向前移两、三公分左右的保守举动,不过能看见春草展现出兴趣是很罕见的。

「啊、不,没什么。比起这个,鸥外先生呢?」

「鸥外先生还没有回来,他说有个德国的朋友来访,应该是去接待对方吧。」

德国?芽衣反问。

这个单字成了开关,她的胸口又开始蔓延上那股阴郁感。

讲到德国她马上就回想起前几天春草和鸥外聊到的「金发碧眼妇人」。她记得,「德国柏林」是鸥外与那名女性的回忆之地——

(金发碧眼?)

芽衣猛然惊觉,刚才站在门前的那名女性,不就符合这个条件吗?

(不过,也是有很多金发碧眼的外国人呢……)

她感到郁闷,希望对方只是个毫无关系的路人。想要知晓一切的心情与刻意逃避的心情,芽衣正被这两种相反的情绪给包夹。

「那个,鸥外先生……」

「鸥外先生怎么了?」

春草双手环胸,等她继续说下去。

(明明就跟我没关系,我到底打算问些什么啊?)

虽说是代理的婚约者,她依旧没理由去干涉鸥外的私生活,她不应该再继续插手多余的事。芽衣在心中如此对着自己说,春草却毫不留情地追问。

「你很在意吗?鸥外先生的事。」

「……」

因为这么一句话,芽衣的耳根微微地热起来。

她的脑中浮现了好几个否定的词,只是说出口也只会显得很轻率而已。

春草直勾勾的视线——那是可以捕捉对方想法、把人射穿的画家观察之眼。不过她不会承认的。毕竟自己是现代人,鸥外则是生于明治时代,即便早已被春草看穿,她也知道一旦承认了她对这时代挂心的事情又会增加。

「……」

春草没有打算再继续追问。

取而代之他伸出了手,抚摸着低下头的芽衣的发丝。男性纤细又美丽的手指撩起了她的发尾,芽衣吓一跳瑟缩了一下肩膀。

「春、春草先生!」

春草的脸突然贴近,那是一对清澈的眼眸。不久他的薄唇小小地动了下。

「……烧焦味。」

「咦?」

春草起身,将鼻子凑近芽衣的头旁边闻。

「我说你啊,为什么全身都烧焦臭?你是龟在山里做了踏火修行是不是?」

芽衣慌张地模仿起他的动作,闻了闻自己头发的味道,确实有烧焦味,还有像是熏制一般的臭味。

「不是的!这个啊,是因为刚才酒精灯的火烧到红豆面包上啦,火柱一下子就……」

「哦哦,原来如此。」

话才说明到一半,春草就露出一脸如我所料的表情,打断了她。

「我才想说最近这一带怎么有那么多纵火事件,原来犯人就是你啊。」

「就说不是了!冤枉啊!我只是在池畔把红豆面包……」

为了洗刷莫须有的罪名,芽衣本想要再多申辩些什么,没想到背后突然伸出了一只手。

那只手拨开了春草触摸着芽衣头发的手,并同时抓住了芽衣的肩膀,把她的身体拉回到椅背上。「你们在做什么啊?」

芽衣的头上,传来了温柔的声音。

她的胸口瞬间跳动了下,缓缓回头仰望斜上方,身穿军服的鸥外不知何时回到了宅邸,露出轻轻的微笑俯视春草,手依旧放在她的肩膀上。

「你们看起来聊得还真开心,是吧,春草?」

「也没有特别开心啊。」

春草抽身,淡漠地回应。

「我只是在听她的告解而已。」

「哦?讲到告解,这可有兴趣了,小松鼠向你坦白了什么罪行呢?」

「天晓得,直接问本人不是比较快吗?」

春草一脸无所谓地耸耸肩,他该不会真的把芽衣当成是纵火犯——不,恐怕他只是嘲弄她来消磨时间而已。

于是鸥外点点头说了「原来如此啊」,便离开了椅子。

「那么就这么办吧。我正好也有话要说,过来,小松鼠。」

「……鸥外先生?」

鸥外直接离开了阳光室,芽衣慌慌张张地站起来。

他来到了二楼的书房。

室内相当昏暗,鸥外仰赖从窗户透进来的微小月光点燃桌子上的灯。尽管如此芽衣依旧看不清鸥外的表情,从玻璃管中产生的火焰将弯弯曲曲的光投射在堆叠的原稿纸上。

(鸥外先生怎么了呢?)

在沉寂之中,只有芽衣的心跳声不断响着。

在她的眼睛总算习惯了昏暗以后,鸥外一面脱着外衣率先开口说了。

「其实啊,一个星期后鹿鸣馆又要举办晚宴了呢。」

「……咦?」

「白天时高官的妻子们会带一些手制品来举办慈善义卖会,晚上则是招待各个财阀的名人们,大家一起享受舞蹈来加深交流。虽然这场聚会

也不是说真有什么特别的,不过在立场上这次我无法无视呢。」

鸥外拉开了桌子旁的椅子,请芽衣坐下,并像催促她一般弯下了腰。

「如此这般,小松鼠,你当然会陪我的吧?」

「我也要去是吗?」

「当然啊,你可是我的未婚妻呢,我想借此把你介绍给大家。」

鸥外把手放在椅背上,从背后窥视着芽衣的脸,他的邀约看起来就像到附近散步似地爽快,不过内容听起来可一点也不轻松。

如果只是陪同参加晚宴,或许她还能抱持着参观的心情享受,不过以婚约者的身份同行就另当别论了。即便芽衣对社交界的事情不熟,她也知道这件事的意义之重。

(难道鸥外先生打算把我当成正式的未婚妻介绍吗?)

以担任暂时婚约者的身份而言,这个担子是否太重了点呢?这和靠临场反应蒙混亲戚的场面可不同啊。

「……对不起,我不能去。」

「为什么呢?」

仿佛一开始就知道芽衣会拒绝,鸥外马上反问。

「你认为要累积身为千金小姐的修行,才自己去置屋的不是吗?做为尝试,展现一下成果应该也不坏吧?」

「那不是个可以用尝试心态来展现的场合。毕竟那场宴会会有很多伟人们来吧?要是我一同去那样的地方……」

暂时的婚约者,就不再是暂时的了。

纵使鸥外没有那个意思,周围的人们也会把芽衣看作是正式的婚约者,一旦被公认后,日后要撤回就并非易事,这点鸥外自己应该也清楚。

「我只是暂时居住在这里,近期内就不得不回家去,我没有办法参与这种公共场合。」

「近期内是什么意思呢?」

鸥外将宽大的手放在芽衣的双肩上。

「你这说法好像早已决定好了回去的日期一样,你回想起了什么吗?」

「不、不是那样的!」

「还是你有了其他可以住的地方?」

她感受到放在自己肩上的手稍微被注入了一点力气,仿佛想要将芽衣定住在该处。

「不、没有,我没有其他可以去的地方。只是……」

「那么你果然还是我的所有物呢。」

甜甜的香烟与墨水味道,轻轻地包覆芽衣。

她的背后热了起来。被温柔地从背后抱住使她呼吸一下子乱了,鸥外的脸颊贴在芽衣耳边,从嘴唇中吐出的气息微微袭向了她的脖子,她的心跳不断加快。

「你已经忘了吗?你在不忍池边对我说过的吧,你要留在这座宅邸,你想要回报我的恩情。」

嗫嚅声甜甜地渗进她的鼓膜,芽衣无法回应。

「我是个施恩会求回报的人呢,既然你都承诺了我就不会轻易放手,更别说你记忆还没有恢复了。」

「鸥外先生……」

他的双手,温柔却坚定地束缚着芽衣。

芽衣不懂鸥外的想法,她可不觉得自己以未婚妻的身份出席公众场合是种报恩。

还是说有其他理由让他如此希望能够避开他人来谈婚事呢?还想要再维持单身一阵子的最大原因——

——那么先前那位金发碧眼的妇人怎么样了?

——还没回来啊,我也正盼望着呢。

(啊……)

她的脑中,闪过她无意间听见的那段对话。

鸥外有着重要的人。即便想跟对方在一起也无法立即实现——如果他有着这样的对象。

例如过去在留学地点曾邂逅的德国女性。他们因为某种原因分开,而鸥外一直在等待对方回到自己身边。

这个假设一下就说服了芽衣,她也能理解就算会酿成大事,鸥外却依旧想要拖延婚事的心情,以动机而言更是无可挑剔。

「……我明白了,我会出席晚会。」

芽衣无视胸口尖锐的刺痛抬头说了。

现在鸥外身旁的位子是空的。如果守护这个空缺是报恩,或许自己就应该继续担任代理婚约者。假使这是鸥外的强烈希望,那自己就有确实在此的意义吧。

「是吗?那真是太好了。」

确认了芽衣的意思后,鸥外马上解开双手的束缚。

「那么我明天马上叫裁缝店来,尽快帮你制做一件礼服裙吧!很不巧我对女性的流行不熟呢……质地要用西阵织的毛织品还是天鹅绒呢?颜色要用哪种?」

「不必了啦!礼服什么的……」

「什么都行,你只要让裁缝店做出你期望的服装就好。话虽如此,距离晚宴也没几天了,可能很难请裁缝师从头开始缝制蕾丝呢。我会尽可能满足你的需求……啊啊,还有,你已经学会跳舞了吗?」

「跳舞……咦?我也要跳吗?」

「我总不能一个人跳舞啊。没什么困难的,就放心吧!只要配合着音乐在舞池里面到处绕就行了。」

鸥外若无其事地说,芽衣不自觉感到晕眩。

她从来没有想过自己的人生竟然会需要跳舞,而且还不是民俗舞或是盂兰盆舞而是社交舞,她更不可能会了。

「鸥外先生,请教我跳舞。」

芽衣从椅子上站起来。

「再这样下去,我会在众人面前让鸥外先生丢脸的。只有基础也行,再麻烦了,我希望至少不要踩到鸥外先生的脚。」

「这当然是无所谓……」

鸥外一度停顿,双手环胸。

「川上没有教你跳舞吗?」

「嗯?不,没有教啊。」

「你和他在置屋进行了千金修行吧?其中没有包含舞蹈的课程吗?」

「音二郎先生教我的主要是礼仪规矩,像是高雅的走路方式或拿筷子的方式,还有涂白粉的方式等等。」

白粉?鸥外重述着微微歪头,他似乎在意着什么事,那表情就像正在解难题的数学家一般烦恼不已。

「我对化妆是外行啦,不过艺伎们好像都会把背也涂上白粉,那是用专门道具涂的吧?」

「是的,要用名为板刷毛的一个平面道具像这样从背涂到胸口。」

「胸口?」

「没错,由于涂的是用水溶解白粉后的东西,非常冰呢,刷毛碰到肌肤的瞬间就会打冷颤。」

「哦。」

鸥外点头,并接着问。「然后?」

「然后……夏天是没什么问题啦,不过冬天就很辛苦了,井水本来就已经够冷了,还必须只穿一件薄薄的贴身衬衣化妆才行,虽然音二郎先生是说『自己早就习惯』了啦。」

「——一件衬衣?」

鸥外重述,一步步贴近芽衣。

「等等,我先整理一下。」

「……是?」

「也就是说,做为千金修行的一环,川上教了你化妆的方法,为此你必须以只穿一件衬衣这种有失体统的打扮,露出背和胸让川上用刷毛来回抚摸你的肌肤,是这样吗?」

「呃、嗯……」

鸥外的解说并没有错,不过怎么听起来好像是个很不入流的行为?她有些迟疑地点头,没办法用言语表达得太清楚。

「而且你们是两人单独进行这个行为的吧?在谁也不会进来打扰的密室。」

「并不是密室,纸门是没有锁上的,墙壁也很薄,同一层楼也有很多其他姐姐们的房间啊。」

「不过你们依然是两人独处。」

「可是我们都是女生嘛!」

不、不对,「音奴」是男的。在芽衣修正之前,鸥外早一步用手指抬起她的下巴,她瞬间因那责备的视线感到畏惧。

「川上可是男人哦,芽衣。」

「但是我那时候真的不知道音二郎先生是男人。我之前应该也有说过,我只是因为他的艺伎打扮太过美丽……」

「无论如何,跟素昧平生的人进到对方房间里还是太毫无戒备心了,在那种状况之下,你就算被对方怎么样也不能有怨言。」

「我、我没有被怎么样!音二郎先生就像姐姐那样与我相处!」

芽衣反驳。明明是事实,为何听起来却自然而然像是借口呢?她的心情仿佛被怀疑是否有和恋人以外的男性幽会。

「就算真的什么都没有,你也会被怀疑,毕竟除了本人以外,没有人知道真相啊。」

「真要这么说的话,鸥外先生不也是!」

话说到一半芽衣马上闭嘴。

刚才自己本来打算说些什么呢?鸥外也眨眨眼。

「……我怎么样了呢?」

「没、没有。」

芽衣立刻别开视线,然而鸥外没有把手指从芽衣的下巴抽离,反而猛然将脸贴近和她对上眼。

「什么都没有,真的。」

「怎么可能什么都没有呢,如果有话想说,说出来也无妨哦。」

「……」

芽衣咬紧下唇低下头。「鸥外先生不也是有可以偷偷幽会的人吗?」——她哪有立场说出这种话呢?

「快说,芽衣。」

说不出口也不可能说。

听见答案是最让她害怕的。倘若对方爽快肯定,她绝对无法保持冷静——就连正

在想着这些的现在她也心慌意乱。

(……不行,我不能去想。)

无论鸥外有没有思念的人,知道了这些以后结果也不会改变。

芽衣深深吸了口气调整呼吸。在此就先转移话题吧!在鸥外那双被灯光照射的瞳孔中,映照出了芽衣硬挤出来的微笑。

「话说回来,今天饭后有木村屋的红豆面包可以吃哦!鸥外先生也喜欢的吧?」

「哦,这可让我听到了一件好康的事呢,没错,我最喜欢木村屋的红豆面包了。」

鸥外的表情转为笑容。

「是说,关于刚才那个话题的后续……」

「我要去准备晚餐了,先离开啰。」

她想要立刻从房间离开,却猛力被抓住手腕阻止她的行动。即便如此她依旧有些强硬,拼命地想往门口走去。

「等等,准备晚餐很重要,木村屋的红豆面包确实也很有吸引力,不过我还想再和你多聊一些。」

「我、我也想这么做,但是不早点准备,晚餐的时间就会晚了。」

「就算稍微迟了点又怎样呢?又不是说要从现在开始准备宫廷料理。」

鸥外极度冷静,不肯罢休,在他能够接受之前他是不会退让的。在两人相处的过程中,芽衣也慢慢了解他的个性。

当然她并没有掌握一切。然而对方已经让她接触到自己的人格,把她安置在甚至会被自己吸引的极近距离之内,在这段绝对称不上长却可以称之为温馨的同居生活之中。

「……拜托了,请你离开。」

「芽衣?」

「鹿鸣馆的晚会我会尽我所能努力,为了不让鸥外先生丢脸我也会练习舞蹈,我一定会报恩的……至今为止受到了这么多帮助,希望这么做至少能够当成回礼。」

鸥外似乎没想到芽衣会说出这种类似离别的话,四周散发一股微妙的空气。

他手部的力道稍微减弱了。芽衣轻轻一鞠躬,快步地离开书房往一楼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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