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卷 71

第五天。与魔鸟骑兵团同行的天空之旅,也迎来了最后一个夜晚。

隔天早上很快就能抵达阿斯塔尼亚了。拼命赶路的话今天内就能到达目的地,但天候看起来不太乐观,因此他们决定明天再继续旅程。

这里的气温明显比王都更加温暖,也感觉得出湿度更高。骑兵团的成员们碰上熟悉的气候显得相当愉快,不过利瑟尔和劫尔反而不太适应高温潮湿的天气,应该很快就能习惯吧。

「很有来到了阿斯塔尼亚的感觉呢。」

「客人,你们明天要在中途下车对吧?」

「因为要顺便绕到我家。」

「你们下车之后都是徒步?」

「是呀,我们会徒步进城。」

「在森林里徒步行走的危险也不少,路上小心哦。」

利瑟尔一行人和纳赫斯一起围在营火边。野营地还是一样热闹,他们闲谈的声音融入在四下传来的笑声之中。

他们坐在腐朽的圆木上,是因为利瑟尔正准备坐到地面的时候被伊雷文阻止了。利瑟尔说他不介意,但伊雷文坚持说他不想看到利瑟尔坐地板,最后劫尔边叹气边不知从哪里搬了圆木过来。

「话说回来……」

身为阿斯塔尼亚的男人,纳赫斯的酒量当然也很好。他一手拿着酒瓶,忽然转向利瑟尔开口。

「客人,你们为什么会跑去拜托西翠?」

「你是说这趟旅程的事情吗?」

「是啊。我记得你们演练的时候和贵族待在一起吧,找贵族跟我们队长提这件事,应该是比较确实的做法才对。」

这么说来……伊雷文一手拿肉一手端酒,也跟着看向利瑟尔。

这一次虽然是魔鸟骑兵团与骑士的共同训练,但雷伊身为宪兵统帅,不可能完全没有骑兵团的人脉。既然如此,利瑟尔大可不必跟西翠交换条件,直接拜托雷伊,他就会二话不说帮忙牵线了。

面对纳赫斯的问题,利瑟尔没有回答,只是缓缓偏了偏头。

「城墙上人这么多,没想到你竟然记得我们。」

「因为只有你们那边气氛不太一样啊。」

周遭充满好奇、兴奋的氛围,只有那五个人冷静凝视着骑兵团,他们的身影非常鲜明地印在纳赫斯脑海里。不晓得是在评估骑兵团的战力,还是在寻找敌对时的抗衡手段,或者是在计算他们的利用价值?

「是因为那个阴郁中年美男超显眼吧?」伊雷文说。

「伯爵那时候看起来很不情愿。」

「谁叫他习惯茧居还跑出来露脸。」劫尔说。

现在回头想来,纳赫斯倒觉得他们只是很寻常地在享受那场演习而已。

「你跟那些贵族看起来满要好的,也不像是护卫身分。」

「只是子爵好意邀请我们,说反正都要观战,不如到城墙上而已。」

「那拜托他牵线也不是什么难事吧?」

「这个嘛……」

纳赫斯这么问并不是在刺探什么,只是纯粹的疑问。

该怎么回答呢?利瑟尔别开视线。说他一次也没想过拜托雷伊是骗人的,但这个念头一浮现脑海就立刻被他否决了。把个中缘由告诉纳赫斯真的好吗?

「这一次的事情,有点不方便拜托雷伊子爵。」

应该没关系吧,利瑟尔乾脆地开了口。

毕竟伊雷文正吵着问「为什么、为什么」,一副很想知道答案的样子,劫尔也催促他回答似地看了过来。利瑟尔基本上重视效率,这次却多费工夫跟西翠交换条件,他们想知道背后的原因吧。

「不方便,是队长不方便喔?」

「是不会对我造成什么困扰。」

利瑟尔端起摆在身边的玻璃杯,当然,杯中装的只是清水。坐在火堆边容易口渴。

「我只是想,还是小心一点,不要留给撒路思太多猜忌的空间比较好。」

「……嗯?队长离题了?」

「没有离题哟。」

这时候听见这个国名实在太出乎意料,伊雷文皱起眉头。利瑟尔移动到其他地方,跟撒路思有什么关系?纳赫斯好像也这么想,诧异的表情都写在脸上。

只有劫尔在稍事思考之后,使劲皱起脸来,大概想到了什么原因。

「你那已经是职业病了吧。」

「我想也是。」

利瑟尔苦笑道,劫尔放弃似地喝乾了手中的酒。

只不过是冒险者换个据点而已──话虽如此,利瑟尔顾虑的事情已经超越一介冒险者的层级了。但这种顾虑是完全多余的吗?倒也不能这么说。

「咦,什么啊?我完全听不懂欸!」

「我也完全不懂。」

看见他们二人心照不宣地交谈,伊雷文和纳赫斯出声说道。

「副队长先生听不懂是正常的,但伊雷文应该知道才对哟。」

利瑟尔有趣地眯起眼朝着他们俩笑了,又敦促伊雷文:「来,你仔细想想看。」

即使队长你这么说……伊雷文仍然皱着眉头,咬着玻璃杯的杯缘。利瑟尔究竟有什么必要顾虑撒路思?虽说是顾虑,利瑟尔也并未特别小心注意,只是「顺便」考量一下的程度而已。

「嗯……」

过了数十秒,伊雷文还是用牙齿喀啦喀啦咬着玻璃杯边缘,一边嗯嗯啊啊地沉思,看他差不多到了极限,利瑟尔开口。

「提示一……」

伊雷文一听,整张脸都亮了起来。

「我们在魔物大侵袭的时候非常活跃。」

「嗯?啊,听说你们那边发生了大侵袭哦。为什么你们会活跃……对哦,你们是冒险者。」

不晓得纳赫斯本来把他们当成什么了。

「提示二,大侵袭的幕后黑手是撒路思的要人。」

下一秒,纳赫斯感觉到自己浑身冒出冷汗。

紧接着他不寒而栗。为什么?因为现在利瑟尔说出口的无疑是国家机密,知道了很可能危及自己的小命。这件事一旦传到阿斯塔尼亚的高层耳中,甚至能撼动国家之间的邦交,他却说得这么轻易、这么乾脆。

纳赫斯把酒一饮而尽,试图叫自己冷静。但他怎么可能喝醉,他现在连酒的味道也尝不出来,甚至连刚才累积的醉意都不晓得去了哪里。

「提示三……」

不要告诉我!纳赫斯这么想却发不出声音,利瑟尔也没有住嘴。

「阿斯塔尼亚是与帕鲁特达尔友好的国家,距离又遥远,是绝佳的藏身之处。」

「嗯……」伊雷文一派轻松地思考起来,纳赫斯则正好相反,头脑全速运转。

大侵袭的幕后黑手是撒路思的要人,利瑟尔他们在这次事件当中非常活跃,也就代表他们与那个主谋有过不小的瓜葛。上一次建国庆典,撒路思也派遣了表示友好的使者前往,可见大侵袭的事并非撒路思的本意。

换言之,虽然还不至于敌对,但两国之间的邦交关系现在变得非常复杂。

「你为什么要把这件事告诉我!!」

「因为你问了呀。」

「你随便跟我说是秘密也好,我就不会再问啦!」

纳赫斯无暇注意到酒瓶不知何时已经滚落地面,他抱着头苦恼不已。

听见他的呐喊,附近的骑兵们跑来观望这边发生了什么事,纳赫斯凭着勉强残存的理性把他们赶回去了。可不能让他们听到这种情报,他自己也不想听。

「啊──原来是这样喔?」

伊雷文也恍然大悟似地眨眨眼睛说。

「是说平常会有人想这么多喔?我们只是冒险者而已欸。」

「尽管没有确切证据,还是会考虑到这个可能性吧。而且到处都有这种人呀,即使是一点小事也要扭曲成对方刻意针对自己。」

「是被害妄想的意思?」

「差不多。什么都没做,这种人也会自己激动起来,根本跟不上他们的想法。」

利瑟尔说得非常写实,是亲身体验吗?劫尔和伊雷文定睛看向他。

如果是利瑟尔的话,一定可以妥善应付这种人吧。不过,假如哪个国家的统治阶层真的有这种人,那利瑟尔对撒路思的顾虑确实也不是杞人忧天。

「怎么说咧,大哥说这是职业病实在太贴切啦。」

「对吧。」

在他们三人随口开玩笑的这段期间,纳赫斯的脑袋已经推论出了他不想要的答案。

建国庆典时撒路思抢在第一个派遣使者,表示他们承认了自己国家的过失,也就代表他们正确掌握了事件经过。换言之,必定也掌握了与幕后黑手扯上关系的冒险者的相关情报。

利瑟尔他们无疑正受到撒路思瞩目,或许也有人对他们没什么好感。如果他们三人在贵族的帮助之下,与魔鸟骑兵团一同移动到阿斯塔尼亚……

「谁想得到会扯到这么严重的事情……」

难保撒路思不会认为是国家有意庇护牵涉这次事件的冒险者,让他们到阿斯塔尼亚避难──也就是说,对方可能会认为帕鲁特达尔将打击了撒路思要人的冒险者当作立下功劳的英雄看待。

「不过,应该是

我想太多了。」

「这一点也不像冒险者该顾虑的事情啊!」

看见利瑟尔露出温煦的笑容,纳赫斯无法理解地呐喊。

「为什么要站在国家的角度思考事情!还说是职业病,该不会你真的是贵族还是王族吧!!」

「都说不是了,我只是普通的冒险者呀。」

「是冒险者就不要思考国政!!」

「啊,这是冒险者歧视。」

「呃,是我失言了,抱歉。」

他已经情绪不稳定了。

「总觉得我好像莫名其妙被骂。」

「也不算莫名其妙吧。」

「是说啊,如果是那个子爵大爷的话,感觉就算知道这件事还是会帮队长牵线欸。」

听着利瑟尔他们的交谈声,纳赫斯自暴自弃地拿起酒瓶。

只能忘掉这一切了,否则自己的内心无法恢复安宁,待会就裹在可爱搭档的羽毛里睡吧。纳赫斯边祈祷边把酒灌下喉咙。

酒精流过喉咙的烧灼感,是他现在唯一的希望。

「喔,这家伙喝得好豪迈喔,我也来喝!」

「伊雷文,你最近喝太多啰。你一喝醉就会在睡觉的时候脱衣服,还会不知不觉贴上来,很热耶。」

「你昨天晚上把他推到我这了吧。」

「因为劫尔一被他贴上去就会把他踢开呀。」

「咦……我早上醒来确实是半裸的啦,但会贴到别人身上还是第一次听到欸,真的假的?」

感情真好,不错啊。纳赫斯迟钝的脑袋只浮现了这个想法,便失去了意识。

隔天,天气幸运放晴,利瑟尔他们迎接了非常神清气爽的早晨。

「整片都是绿意呢。」

「我也没从上面看下去过,感觉好新鲜喔。」

魔鸟车有如在空中滑行般移动,利瑟尔从车窗俯瞰底下的风景,不禁发出赞叹的叹息。

树木填满了整片大地,毫无空隙,比起森林更像热带丛林。浓密的树丛只有在纵横流过大地的河川水面才会中断,但是也绝不让人窥见丛林内部的情景。

偶尔看见树木摇晃,利瑟尔和伊雷文总会兴高采烈地讨论那到底只是风吹草动,还是巨大的魔物。劫尔坐在一旁心想,在森林里徒步行走真是太麻烦了。他一点也不浪漫。

「啊,副队长先生。」

魔鸟振翅的声音夹杂在风声里靠近。

利瑟尔朝那里一看,纳赫斯面色如土,一脸身体状况差到极点的样子,手一直不停抚摸自家魔鸟的头。但他摸得有点太频繁了,魔鸟觉得很烦似地甩了甩头。

「我什么也不记得!!」

「你宿醉了吗?」

「啊!」

纳赫斯一开口就发出迫切的呐喊,听见利瑟尔的声音才恢复正常。

「他那样绝对有事吧?」

「罪魁祸首倒是完全不在意。」

「哎呀,队长的作风嘛。」

利瑟尔昨晚只是回答了对方的问题,没什么好介意。

「队长这种不是厚脸皮,而是根本不觉得自己有错的地方我真的超喜欢的啦。」

「这家伙做事真的从来不留下自己的把柄……不过他想必早就知道结果了,这也是当然。」

二人畅所欲言,利瑟尔毫不介意地装作没听见,望向与魔鸟车并排飞行的纳赫斯。

一看就知道他宿醉,这种状况下骑乘魔鸟没问题吗?不过想起他对魔鸟的爱,坐在魔鸟背上的摇晃应该也像摇篮一样能够安定心神吧。

「这没什么,阿斯塔尼亚的男子汉可不能被宿醉打败。不说这个了,你们的目的地是哪里?应该在这附近吧。」

「伊雷文?」

「啊……大概快到了。」

伊雷文从利瑟尔身边探头看向窗外,含混答道。

他自己也不太肯定,毕竟他已经离家十年以上,期间一次也没有回家,总不可能从高空一看直接指出准确的位置。

「那我们先稍微减缓速度。我会和负责牵引魔鸟车的骑兵一起送你们到目的地,其他成员就继续前进吧。」

「这样好吗?」

「嗯,阿斯塔尼亚就在前面而已,来到这一带就不用担心了。」

无限延展的森林彼端,朝远处凝神望去,可以看见反射阳光的海面。

阿斯塔尼亚就位于这片丛林与海洋的交界,现在还看不见城市本身,不过以魔鸟的飞行速度,不消一小时就能抵达。

「那就麻烦你们了。」

「嗯,你们稍等一下。」

接着,纳赫斯一口气驾着魔鸟攀升,往队列前头飞去。

是去向队长报告吧。他办事机灵又能干,实在很适合当副官,利瑟尔边想边缩回探到窗边的头。

「话说回来,我们要怎么降落呀?看起来好像没有足以让整辆魔鸟车降落的空地……」

「用绳索吊下去吧?」伊雷文说。

「哪可能。」

劫尔立刻否决道,利瑟尔则在一旁认真思考绳索垂吊的可行性。

骑兵团的技术精湛,为他们把整辆魔鸟车降到了地面。

利瑟尔一行人正沙沙走在林间兽径上。兽径只勉强保持着道路的样貌,地面凹凸不平,并不好走,再加上时不时有魔物出没,他们前进的步调缓慢。

「驱逐魔物的香,对魔鸟果然也有效呢。」

「要不是这样就能直接在家门口降落了说。」

不愧是能让他们在这种地方安居的焚香,伊雷文老家的焚香功效非常显着。在伊雷文嗅到些微香气的同时,魔鸟也不愿继续靠近。

因此,他们降落的地点距离伊雷文家还有一小段距离。「那就回头见啦。」纳赫斯等人和他们简单道别后就飞走了。

「这不是平常的兽径。」劫尔说。

「咦?」

「是人开拓出来的吧。」

听见劫尔这么说,利瑟尔也不经意看向地面……但他不可能分辨得出来。

确实,途中他们没有必要拨开草木前进,而且总觉得脚下的地面被踏得很扎实。不过如果有大型魔物经过,也不难形成这种兽径吧。

利瑟尔完全无从比较,因此看不出端倪。自己果然还差得远,他兀自点头。

「这条路大概是我爸在走。」

「我记得教你打猎的就是令尊吧,伊雷文。」

伊雷文追踪着唯人无法察觉的气味,伸手往小径旁边一指。

「你们看,那边有陷阱,应该是我爸没错。」

「哦,是狩猎用的陷阱吗?」

经过旁边的时候,利瑟尔和劫尔探头看向伊雷文所指的林木空隙。

那是个大得超乎想像的地洞陷阱,凹陷的洞穴当中伸出一只不晓得什么生物的前肢,长着巨大的利爪,正喀啦喀啦挖着洞穴边缘。这景象相当震撼。

「收获丰富呢。」

「太扯了……」

原来如此,利瑟尔一副心领神会的模样;劫尔则正好相反,面无表情地看着那里。这画面实在太过诡异,他无法感到佩服。

「伊雷文也很会运用陷阱,不晓得是不是比较像爸爸?」

「性格那么恶劣的人竟然还有两个,糟透了。」

「大哥好过分!」

伊雷文轻佻地笑道,一边跨过地面突起的树根。

「不,我想他们父子的性格应该……」

「不像哟!」

「我也是这么想的。」

劫尔已经把他父亲的模样彻底想像成年纪增长的另一个伊雷文,但利瑟尔则觉得这不太可能。假如两个人都是伊雷文这种个性,肯定非常不对头,但一眼就看得出伊雷文还满尊敬父亲的。

「早知道要跟伊雷文的父母亲见面,我就会准备伴手礼了。」

忽然有什么东西落到利瑟尔手上,是水滴吗?他一边仰望照进叶隙间的阳光,一边往前进。

「我爸妈不会在意那种事情啦!」

「喂,注意脚边。」

「啊,谢谢你。那你父母是什么样的人呀?」

「什么样喔……就很普通啊?」

劫尔毫不掩饰地投以「谁会相信」的目光,实在太失礼了。利瑟尔一瞬间煞住脚步,打算利用身后劫尔前进的惯性撞他。但劫尔立刻看穿他的伎俩,不仅跟着停下来,还反过来啪地搧了他后脑勺的头发一下。失败了,利瑟尔笑着再度迈开步伐。

「啊,不过我爸可能不在家。」

「到阿斯塔尼亚去了吗?」

「不是,因为他是超严重的路痴。从以前开始,他一整年大概只有一半的时间在家吧。」

丛林里视野不佳,又整片都是相似的景色,路痴在这种地方不是很致命吗?但据伊雷文所说,他父亲放着不管不知为何就会自己跑回来了。

父亲迷路之后常常带着途中狩猎到的陌生猎物回家,母亲也不觉得这有什么问题,伊雷文说。好有特色的家庭。

「蛇这种动物应该没有归巢本能才对呀。」

「不重要吧,反正人会自己回去就好了。」

劫尔有点不想管了。

「以前我跟着老爸去打猎啊,有时候我们一连好几天都不回家,本来以为很正常,后来发现应该是因为他一直迷路。」

无论是野营、在丛林中行走,还是狩猎陌生的动物,这些伊雷文都乐在其中,对他来说也是一种娱乐吧,因此他说得很轻松。

从小就习惯了,也难怪他不觉得哪里困扰。利瑟尔想着,忽然闻到某种香气,不同于树木潮湿的气味,是带有清凉感的柑橘类香味。但是环顾四周,也找不到任何不寻常的东西。

「这个香味是……」

「啊,队长你也闻到啰?快到我家了哟。」

正如伊雷文所说,他们走没多久,眼前的景色就变了。

丛林中密集生长的树木只有在这一带不见踪影,人为整顿出一座小型广场大的空间,空地中央伫立着一间原木打造的小木屋。

屋前挂着藤蔓编成的圆形笼子,焚香的烟雾从笼中袅袅升起。

「真是个好地方呢,虽然庭院比房子本身还要引人注目。」

「都是猎物吧。」

循着利瑟尔的视线看去,狩猎的成果吊挂在院子里排成一排。

巨大的熊(口中露出巨大獠牙)、巨大的鱼(头上有角)、巨大的鸟(嘴里长着牙齿),还有其他各式各样的猎物。

「你的剑术是自学的吧。你父亲应该不会打斗?」劫尔问。

「对啊,他打猎只靠陷阱。」

用陷阱就能猎到这么多动物真是太厉害了。

如果伊雷文完整承袭了父亲的技术,那也难怪他的陷阱有时候这么残忍恶毒……简单说,他把能够捕捉魔物的陷阱用在人类身上了。

「这就是英才教育吧。」

「是啊,但方向错了。」

利瑟尔一边佩服,一边爬上通往玄关的阶梯。伊雷文走在他前方抢先到了门口,毫不犹豫打开大门。

「我回来了──」

若无其事的态度,一点也不像十年左右没回家的人。

想必是听见了他的声音,从屋内深处啪搭啪搭传来一阵脚步声。为了避免打扰伊雷文和家人重聚,利瑟尔和劫尔站在他身后几步之处,他们看见门另一端有个栗色头发的人朝这里走来,随着距离逐渐接近,对方也逐渐放缓速度。

出现在他们眼前的是一位额头上长着鳞片的女性,年纪看起来跟伊雷文差不多。是他的姊姊吗?二人悠然望着这一幕。

「老妈,你长相为什么永远都不会变啊?」

「你……」

听见令人震惊的事实,利瑟尔和劫尔忍不住面面相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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竟然是母亲,看起来一点也不像。这该不会是蛇族兽人的特征吧。

「伊雷文果然是像父亲呢。」

「你想说的只有这个?」

眼见利瑟尔乾脆地接受了一切,面露微笑,劫尔不禁吐槽。

「……你为什么跑回来!」

下一秒响起悲痛的声音。

伊雷文的母亲不敢置信地扭曲了表情,利瑟尔见状眨眨眼睛。听伊雷文的说法,他和家人的关系应该不错才对……伊雷文也不会把这种状态称作是一般的亲子关系吧。

最重要的是,利瑟尔知道伊雷文不会做出造成他不愉快的事情,不可能只为了让他看见感情不好的双亲,特地更动他们前往阿斯塔尼亚的行程。

这也就表示……利瑟尔探头往伊雷文的前方一看,他的母亲正露出愤怒的表情,但神色看不出半点憎恶。

「要回来你要提前讲一下啊,真是的!你从小食量就那么大,这样怎么来得及准备!好了,你想吃什么?有没有好好吃饭呀?实在是喔,还是一样这么瘦……外面那些食材不晓得够不够……」

「我今天带了客人来喔。」

「不够!!」

毫无疑问是个被临时回乡的儿子耍得团团转的母亲。

「你要让客人在玄关等到什么时候,快请人家进来!」

「好喔──」

「鞋子摆整齐!!」

他的母亲外表年轻,因此摆出这种魄力十足的妈妈架式看起来很不搭调。

她训斥了踢下鞋子就走进家门的伊雷文,把鞋子排好,然后露出灿烂的笑容,抬起头准备欢迎儿子的客人。

下一秒,她带着笑容在原地僵住了几秒,刷地回头看向伊雷文。

「喂儿子啊,你怎么会跟长相这么凶恶的人来往!他真的是好人吗?!」

「没问题啦,他凶恶的只有外表,人超好的啦。」

「那就好,哎呀,不好意思。」

利瑟尔把手遮在嘴边,不着痕迹地别开脸。

劫尔当然不可能没注意到,看见利瑟尔憋笑憋得这么露骨,他咋舌一声,抓住利瑟尔的头,彷佛在叫他收敛一点。

劫尔强制把他别开的脸转回前方,这下换成利瑟尔对上了伊雷文母亲的视线。利瑟尔立刻敛起偷笑的嘴角,换上沉稳亲切的笑容。这时劫尔才终于松开手。

「初次见面,您好。一直以来受到令郎关照了。」

「哎呀,哎呀哎呀哎呀儿子啊,你怎么会跟这么高贵的人来往!妈妈还以为你一定会跑去当冒险者,原来没有呀。」

「没啊,我现在是冒险者啊。」

「那你是在哪里遇到这种人呀?还把人家带到这种地方来,表示他很照顾你吧?」

伊雷文站在母亲身后露出狡黠的笑容,劫尔报复似地哼笑一声,利瑟尔则露出苦笑,抱歉地开口:

「不好意思,是冒险者没错。」

「早就猜到我家儿子会跑去当冒险者了,你不用道歉呀。他从小没什么专长,只有力气还满大的,所以我也不担心就是了。」

「我也是呀。」

「咦?」

「我也是冒险者。我跟那边的伊雷文隶属于同一个队伍,我是队长。」

母亲眨了几次眼睛,来回看着自家儿子和眼前的利瑟尔。

看了几次之后,她猛地回头,看向已经擅自拿起堆放的水果吃起来的伊雷文。

「涅鲁弗!你叫做伊雷文到底是怎么回事!」

「喔,算是到公会登记时的一点玩心吧?」

果然是假名。利瑟尔他们岂止是隐约察觉,早就露骨地这么想了,于是毫不意外地接受了事实。伊雷文见状无趣地嘟起嘴唇。

这个时间吃午餐还太早了。

不过看见伊雷文回到家乡,母亲也许判断必须喂食他吧。充满野趣的料理摆了满桌,大部分都接连进了伊雷文的胃袋。

「话说回来,我真是太惊讶了,虽然很少见到冒险者,但没想到也有像你这样的人呢。」

「不是啦,没有像队长这样的人。再来一碗。」

「你这孩子,连储备粮食都全部被你吃光了!真是的,之后得去巡爸爸的陷阱回收猎物了。」

家乡的味道果然特别开胃吗?不,这只是他正常发挥。

伊雷文一直吃个不停,一旁的利瑟尔已经先用餐到一个段落,正静静品着茶。这种茶带有苦味,味道与红茶大异其趣,听说在阿斯塔尼亚是主流的茶饮,也非常好喝。

「不好意思,还让您准备我们的餐点。」

「哎呀,别这么说,儿子一直受到你们照顾,这点小事没什么的。别客气,多吃点啊。」

「我已经吃得很饱足了。话说回来,伊雷文的父亲不在家吗?」

「啊,他今天早上还在,但刚才跑去打猎……今天应该不会回来了。」

利瑟尔打量了一下伊雷文的脸色,他看起来并不特别惋惜,只应了句「是喔」。这反应也不奇怪,毕竟他已经离家十年以上,也没有任何感伤。

这并不是因为伊雷文特别冷漠无情,而是兽人共通的观念。独立离家之后大多数的兽人不会想家,虽然能够见到亲人还是很高兴,不过并不会特别执着。当然,兽人当中也有例外。

「话说回来,你为什么把假名取作伊雷文呀?」利瑟尔问。

「喔,加入公会的时候不是要填个超简单的文件吗?写名字和……年龄、出身地?是吧?」

「是呀。不过当时我无法填写出身地,也无法证明身分,所以是请劫尔当我的推荐人。」

「一刀当你的推荐人欸,超豪华待遇!」

这么一说确实如此,利瑟尔听了也点点头。

加入公会时,利瑟尔还不太清楚劫尔的知名度如何。从周遭的反应可以看出这个人实力高强,应该相当有名,不过当时他并不觉得豪华。

「原来我是因为这样才会引人注目呀。」

「那跟我无关。」

最近,利瑟尔终于开始理解一刀的知名度为什么这么高了。不过劫尔已经成了他心目中冒险者的标准,因此未来利瑟尔恐怕也不会用特殊的眼光看他吧。

「然后啊,那时候我填错格了。」

「啊?」

伊雷文咯咯笑着继续说下去。

「我把年龄写在名字那一栏了,当时就想,『啊写错格了,不过没差啦』。一方面也是我那时候正好很热中地下赌场,就想说用假名也是

满方便的。」

「你这孩子,动不动就跑去那种危险的地方!」

虽然生气,但绝不会制止他,这就是伊雷文母亲的作风。

当然,这不代表她不爱儿子,这甚至是她表达深厚母爱的一种方式。正因如此,尽管伊雷文小时候跟魔物打得浑身是血,还是能够持续摸索剑术。

「还真随便。」

「因为啊,那时候坐柜台那家伙用那种『连字都还认不得的小鬼不要来登记』的眼神看我嘛。结果我把那张表就这样交出去,他还确认老半天,笑死我啦。」

顺带一提,伊雷文公会卡上的名字并不是写成「11」;由于被他贬得一文不值的那位职员拿出了仅有的一点点良心,上面写的是「Eleven」。

「十一岁成为冒险者算早吗?」

「很早吧,真亏你有办法登记。」

「那时候刚好有不知道哪来的冒险者来找我碴,被我打到站不起来,结果公会就让我登记啦。」

不过……伊雷文拿起刚摆在桌上的现烤面包,立刻啃了起来,边吃边看向利瑟尔。

「我用的是假名,大哥也是劫尔贝鲁特……」

「吵死了。」

「队长,你的名字是本名吗?」

「不是假名哟。」

模棱两可的说法。

不是假名,但也没有肯定地说是本名。若非必要,利瑟尔几乎不会说谎,刚才说的应该也是真话……但这种含混的说法怎么解读都可以。

利瑟尔粲然一笑,看来不打算透露更多情报。二人二话不说放弃追究,面对有意隐瞒什么的利瑟尔,他们完全没有信心问出想要的情报。

「贵族的名字长得要命,反正一定是简称之类的吧。」劫尔说。

「差不多。」

「明明没有说好,结果我们队伍里所有人用的都是假名欸,感觉好像会被人怀疑做了什么坏事。」

伊雷文愉快地这么说。他本人确实做了坏事没错,利瑟尔和劫尔心想。不过他那些内情和假名完全无关,只是出于单纯的玩心,所以应该无所谓吧。在盗贼时代,伊雷文也光明正大用现在的名字进行冒险者活动。

「来,这个是你爱吃的,妈妈煮了很多,你吃的时候要仔细嚼喔。」

「喔,是炸鸡块!」

儿子睽违许久返乡,妈妈的食物配给停不下来。不难理解她希望喂饱儿子的心情,但不可否认好像煮太多了……反正伊雷文会负责吃得一乾二净,所以也没什么问题就是了。

「话说回来,你们今天怎么打算呀?如果要住在这边我可以赶紧去帮你们准备,不过你们还要去阿斯塔尼亚吧?」

「我想把今天的行程交给伊雷文安排……」

「我?为啥?」

毕竟他还没有见到父亲,而且才刚来拜访马上就说再见未免太冷淡了。利瑟尔是这么想的,不过看伊雷文发自内心纳闷的反应,他似乎不这么觉得。

伊雷文的母亲告诉他们,现在出发的话在天色转暗之前就能抵达阿斯塔尼亚。大约得在森林里徒步半天的时间,不过他们先前有魔鸟车代步,整段旅途相当轻松,所以现在也不觉得疲惫。

「那还是今天进到阿斯塔尼亚好了,明天好像会下雨欸。」

伊雷文仰望着天花板思考,嘴里叼着一支叉子晃来晃去。

「啊,明天天气不好呀?」

「是啊。你们要在这里待几天都欢迎,但是让客人费心不太好……而且想到要让你在雨天走这么久,总觉得非常不好意思呢。」

母亲瞄了利瑟尔一眼,心神不宁地这么说。只是被雨淋湿、稍微弄脏身体,自己并不会介意呀,利瑟尔露出苦笑,喝光最后一口茶。

「才刚接受您款待就马上离开,我也会不好意思的。」

「真是的,不用在意这种事情呀。你看,这孩子毕竟是这种个性嘛,只要知道他还活着就够了。当然,我也完全不觉得他会有什么三长两短。」

伊雷文的妈妈这么说道,脸上的表情如此温柔,不论外表看起来再怎么年轻,她果然还是一位母亲。看见她慈爱的眼神,利瑟尔也露出柔和的微笑。

然后到了现在,名为母爱的大量伴手礼正不断塞进伊雷文的腰包里。

「来,这个也拿去吧,装满了你喜欢的小菜哦。妈妈还没有看过这种东西,不过空间魔法还真方便呢……对了,那个放到哪里去啦?一直想让你带走的……」

「为什么这么多人喜欢擅自往我的腰包里塞东西啊?」

伊雷文承受着伴手礼硬塞到包包里的反作用力,嘴上一边碎碎念。

他没有拒绝,大概是因为拒绝也没用吧。还是因为他很清楚,要是他强硬拒绝,利瑟尔他们一定会语带揶揄地说他「害羞了、害羞了」?恐怕两个原因都有。

「那家伙在母亲面前还挺乖的嘛。」

「伊雷文碰上位阶高于自己的人和低于自己的人会嘲讽挑衅,除此之外的对象他还满老实的。跟母亲之间没有什么位阶高低之分吧。」

原来如此,劫尔恍然点头。

接着,母亲铺天盖地的土产攻势终于结束,伊雷文神态自若地说了句「那我走了」,就这么走下玄关前的阶梯。他母亲的态度也一样,这情景在唯人看来难免怀疑:这样真的好吗?

「态度好平淡哦。」

「你也不会想看他们哭着道别吧。」

「是没错……」

利瑟尔正准备跟着伊雷文走下阶梯,这时伊雷文的母亲忽然叫住他。

劫尔和伊雷文已经事不关己地走下了只有短短几阶的楼梯,利瑟尔朝他们举起手,示意他们稍等一下。二人顺应他的要求,站在阶梯下开始闲聊起来。

「有什么事吗?」

利瑟尔转向伊雷文的母亲,她年轻的脸庞笔直朝他望过来。

「也没有什么事,不过毕竟儿子这么受你照顾,最后还是想好好跟你打个招呼吧?」

她这么说道,脸上的笑容带点无畏的气势。伊雷文和母亲不太相像,总觉得从她这道笑容里终于找到了他们两人的相似之处,不过当然,她的笑容里感受不到伊雷文那种劣根性。

只见她瞥了一眼下方不远处的那头红发,无奈地耸了耸肩。

「那孩子有点乖僻,又不主动跟人建立对等的关系,所以我本来满担心的。不过今天看到你们就放心了。」

「您这么想我们也很高兴。」

「是啊,尤其是你。」

母亲双手扠腰笑了开来,彷佛在诉说她发自内心的喜悦。

接着,也许是不想让伊雷文听见,她恶作剧似地将手摆在嘴边悄声说:

「看他那个表情,他珍惜你珍惜得不得了哦。请你跟他好好相处吧。」

利瑟尔听了眨眨眼睛,接着高兴地笑了。

伊雷文亲近利瑟尔是众所周知的事实。当然,伊雷文言行露骨,而且他一向对别人冷嘲热讽,对利瑟尔却从来不会,任谁都看得出他的好意。只不过,他母亲指的并不是这方面吧。

睽违多年见上一面,母亲便看透了伊雷文深藏在心里,那份无限逼近真实的感情。不愧是妈妈,利瑟尔不禁这么想。

「我才该这么说,为了不被他抛弃,我总是很拼命呢。」

「毕竟那孩子没什么定性嘛,与人相处确实也是马上就腻了。」

「我才不会腻咧!」

阶梯下传来一道嗓音打断他们,二人相视而笑。

简单道别之后,利瑟尔缓步走下阶梯。不远处,一脸无奈的劫尔正和伊雷文聊着什么,伊雷文看起来有点激动,不知道怎么了?利瑟尔这么想道,不过他没有多问,与二人会合之后便启程前往阿斯塔尼亚。

母亲站在原地目送他们离去,直到那几道背影完全消失在树影之间。

没问题的,她内心平静地想道。那个把刺激看得比生命更重要的孩子已经不见踪影,既然现在有了更加看重的事物,为了陪在那个人身边,他一定会想尽办法活下去吧。

她对那个人致上由衷的感谢,接着走向摆在庭院里的那些猎物。储备粮食已经空空如也,得想点办法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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