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下酒馆,是生活在暗处的人们确认彼此存在的场所。
阿斯塔尼亚的地下酒馆数量,有人说是一间,也有人说是十间,本来就连这些酒馆存在与否都无法肯定,即使是同样经营地下酒馆的同行,想要掌握所有地下酒馆的位置都难如登天。地下酒馆就是隐藏得如此严密,知情人士也不会轻易走漏口风。
聚集在这里的人千奇百怪,接近表层有街上的流氓和寻求情报的冒险者,深处则有无法光明正大在外界行动的人物,以及和他们有所牵连的人物等等。一旦在不知情的状况下踏入此地,无论遭遇什么样的下场,这些人都不会给予半点同情。
「…………就是这里吗?」
有一名男子身在此处。
他全身遮掩在黑色斗篷之下,在夜色笼罩的港口完全无法窥见他的身材相貌。到了深夜,唯有零星的篝火,和偶尔来巡逻的作业员手上的提灯,能在一片黑暗中映照出世界样貌。男子避开巡逻人员的耳目前进,来到了并列在此的无数仓库当中其中一座。
这座石造仓库看上去和其他仓库并无不同,也不算特别大,男子却确信不疑地推开门。传入耳朵的浪涛声在暗夜中显得格外响亮,门板细小的吱嘎声参入其中。
「……」
仓库当中物品杂乱,放满了木箱和麻袋。
在没有灯光的仓库当中,男子只依靠脚底的触感缓缓迈开脚步。每一次脚尖碰触到货物,他便停下脚步改变前进方向,重复几次之后,被月光晃得看不见的眼睛习惯了黑暗,男子的脚步不再犹疑,抵达了仓库最深处的墙边。
他将手掌按上墙壁,石块的冰冷触感使他微微皱起眉头。他的手掌就这么滑过粗砺的墙面,将意识集中在掌心,不放过任何一点异样的触感,这时指尖感受到了不同于石壁的触感。
那是颗大部分都掩埋在墙壁当中,极为细小的魔石。男子按捺住急切的心情,细细呼出一口气,往那颗魔石注入魔力。他的魔力量并不算特别优秀,但用来触发因魔力而反应的机关已经相当足够。
数秒之后响起石块摩擦的声音,地板上出现一个空洞,看得见通往地下的梯子。
「……」
男子并未犹豫半秒,立刻握住梯子。
那道梯子没有多长。一踏上底部,可看出这是个相当狭小的地洞,有支火把安在裸露的岩石上,还有扇门,想必通往他要找的酒馆。
摇曳的火焰烧灼岩石表面的气味令人不快,男子果断打开眼前的门扇。
「欢迎光临……」
那是间幽暗的酒馆,只有提灯的光芒照亮室内。
凌乱摆放的几张桌子旁坐着几位客人,在店主说出招呼语的同时,他们空洞的眼睛也跟着望向男子。是在审视新客的价值吗?
不过男子一跨出脚步,那些目光也随之四散。有人撒了满桌纸牌聚赌,有人向情报贩子奉上大笔金币,有人单纯在品酒。男子暗藏着戒心穿过这些客人之间,往酒馆深处前进。
他在最深处的吧台停下脚步,以极为沙哑的声音向那里一名独自喝酒的青年搭话:
「打扰一下。」
整间酒馆霎时间骚动起来。
男子表露出先前隐藏的戒心,不动声色地转动视线观察周遭。酒馆内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自己身上,眼神中蕴藏着紧张与好奇,他这才知道自己搭话的人物,即使在能够抵达这间地下酒馆的地下社会居民眼中都是危险对象。
但这正是他需要的。朝着整间酒馆里唯一一位看也不看他、自顾自喝着酒的人,男子非常慎重地开了口:
「我想跟你买情报。」
「我从来没有自称为情报贩子啊。」
青年衔着杯缘,慵懒地抬起空着的那只手。
他没有回头,就这么转过手腕朝背后一指。循着指尖看去,那里有位和男子一样裹着斗篷遮起身体的老人。老人正是个情报贩子,现在不知名的对象正给了他大笔金钱,和他交换同等价值的情报。
男子瞥了老人一眼,仍然无动于衷地继续对青年说:
「我听说不只这个国家,你还是最了解周边国家地下情报的人物。」
这时候,青年终于转向男子。
感受到对方的视线,男子下意识退了半步,不同于恐惧的异样感使他背脊发寒。
「谁说的?」
「……我不知道他的名字,是在其他地下场所遇到的男人。」
青年的手指叩的一声敲在吧台上。
「是怎样的人?」
那是非常沉静的声音,沉重的压迫感却宛如一把刀抵在喉咙,男人吞了吞口水。
毫无疑问,他一定会把男子供出的那个不知名人物杀掉,不带任何愤怒,也不会感到愉悦,像把不经意飘落眼前的尘土收拾干净一样把他杀死。
但是,即使知道这点,男子还是毫不迟疑地开了口。他早已失去对此感到歉疚的心了。
「是个像傻子一样狂笑的男人。」
在地下世界,善意会招来死亡,恶意也会招来死亡。
信任别人会死,不信任别人也会死;施舍别人会被杀,接受别人的施舍也会被杀。给予自己宝贵情报的恩人死了,也只是运气不好而已。
男子藏在斗篷底下的眼睛混浊至极,他已经成了无论牺牲什么人、采取什么手段都麻木无感的人。
「他说,『有个留着长刘海的男人最清楚你要的情报,他喜欢这间酒馆的酒,偶尔会在这里出没』。」
「啊……原来如此。」
沉重的压迫感蓦然消失。
青年摆出很受不了的神情,毫不掩饰嫌麻烦的态度,把整个身体深深靠进椅背。男子听着老旧的椅子随之发出吱嘎声,皱起眉头打量对方这反应背后的真意。
他看不出对方掩藏在刘海底下的双眼看着哪里。
「所以咧,你想知道什么?」
但青年唯一显露在外的嘴唇,缓缓勾起嗜虐的笑容。
「高洁沉稳的男人,凶恶的黑衣男人,还是红发的男兽人?」
男子挑了挑眉,不发一语地低头看着对方。
青年说出口的正是他想要的情报,但他才刚踏进阿斯塔尼亚,个人情报不太可能已经传开才对。如果说情报贩子消息就是这么灵通,那确实也没错,但是……
该加强警戒,还是该改天再来?男子佯装平静,正打算开口的时候……
「哎,不过啊……」
青年插嘴打断了他。
不用说,当然是故意的。想必对方是有意挑衅,男子紧抿双唇,压抑内心的烦躁。
「这些人很有名嘛,大部分的消息随便找哪个情报贩子都知道啊。」
「不管问谁都得不到确切证据,所以我才找到这里来。」
「哦……」
青年动了动指尖,晃动手中的玻璃杯,随之响起冰块撞击的哐啷声。
他把晃动了一会儿的酒杯往吧台上一放,沾着水滴的指尖往男子招了招。男子伸出手掌比出「请」的手势,敦促他继续说下去。
青年的手指细长,骨节分明,以一个情报贩子而言是相当习于战斗的手掌。为了避免一直站着引人耳目,男子坐了下来,和青年之间隔着一个空位。
「我想要那个红发蛇族兽人的情报。」
男子在吧台上紧紧握住双手。
不这么做,他仿佛就要在情绪激动之下失去自我,仿佛就要在恸哭之中冲出酒馆,唯有双手指甲宛如刺破皮肤般的痛觉将他钉在椅子上。
「哦。」
青年看也没看他一眼,径自加深了笑意,托着腮说:
「那是最恐怖的一个。」
青年弹了弹空玻璃杯,向酒保示意他要点下一杯酒。
嘴上说恐怖,但异样的是青年脸上的表情丝毫没变,反而看起来相当愉快。男子挥去此刻即将被对方的气势吞噬般的感觉,将装满金币的袋子砰地放上吧台。
依据情报的价值,费用的位数也会轻易变动,不过男子紧握着的袋子里装了足以收买任何情报的金额。
「是……」
男子问到一半,暂且闭上嘴。
他把渗着憎恶、令人背脊发寒的声音咽下喉头,细细呼出一口长气让自己冷静。重新开口的时候,声音已经恢复了原本的阴郁粗哑。
「是因为,那家伙是某个盗贼团的首领吗?」
听见对方若无其事地肯定了他的疑问,男子嘴边浮现扭曲的笑容,往吧台上堆了更多的金币。
对方拿出多少钱,青年就给了他多少想要的情报。
目送男子急躁地走出酒馆之后,青年脸上原本浮现的笑容转变为嘲笑。他低下头忍住涌上心头的愉悦,长得遮住双眼的刘海随着动作在视野边缘晃动。
「哈哈……」
他掩着嘴试图抑制笑意,没什么效果。
不禁漏出喉间的笑声又再度引他发笑,这说是笑声不太寻常,甚至令人感受到杀意的声音,对他来说也与平常无异。
青年深深吸了一口气,然后缓缓吐气,仅凭着这个动作,他脸上的笑
容就消失得无影无踪。
「不要把麻烦事丢给我。」
「真的对不起嘛——」
青年喃喃吐露的声音有人应答。
在青年旁边,有个年龄相仿的男人随兴自在地坐了下来。男人留着修剪齐平、光泽亮丽的刘海,愉悦的笑意扭曲了他的双眼,令人印象深刻。
酒馆里没有任何人注意到那个男人登场。
「但我帮你封口了欸,包括那些半途走掉的家伙,全部解决了。」
他们还没注意到这个人就已经断了气。
在那个寻求情报的男子走出酒馆时,确实存在于此、心脏还在跳动的客人,无一例外地沉在血泊当中。
男人把脚跷在吧台上,晃着椅子哈哈大笑,那是发自内心感到快乐、愉悦的笑声。
「嘿老板!给我来杯伏特加!」
男人一把抓起吧台上那些名为情报的大量金币丢了出去。
金币撒在店主沉默无语的尸体上,钱币在地板上弹跳的声音此起彼落,听见这声音,男人发狂似地大笑。
反正到了明天,又会有另一个人像什么事也没发生一样继续经营这间酒馆,没什么好在意的。
「是说,你要故意放那个人在外面乱晃喔?」
男人喀噔、喀噔地晃着椅子这么说。
嘴上说杀了所有人,他却放过了其中一个人,也就是刚才跟青年收买了情报的斗篷男子。
「一般不是应该那个吗?知道咱们首领的秘密就不能留你活口……之类的?」
「你还不是没杀他?」
「因为贵族小哥太难预测了嘛——!」
男人跷在吧台上的后脚跟把桌面踩得咚咚作响,一个人兴奋得不得了。
遮着双眼的青年罕见地同意了男人的话,他喝着现在已经再也不会动弹的店主调制的最后一杯酒,回想起那道高洁又优雅的微笑。
他们这些精锐盗贼称作「贵族小哥」的人物,给人的印象悠哉从容,脑中却总是转着教人眼花缭乱的思绪。即使说那人真能看透一切也不意外,是个只消一句话就能策动百人、掌握千机的人物。
他的思考到底遍及哪里,又有哪一个人的哪一项行动不可或缺?如果说就连意图谋害他的所有人的一举一动都在预料之中,那么即使临机应变、见招拆招也无法击溃他。想看透这个人实在太难了。
「这方面你最清楚嘛,就交给你啰!」
锵锵!男人说着猛地张开双臂,直接被青年嫌烦似地打落下来。
不过,青年同时也有点佩服,还真亏坐在他旁边这个像个傻子一样笑个没完的男人能够作出这个结论。本来这男人可是个放弃思考,行动和发言都不经大脑,毫无理由就杀人,还在杀戮之后笑着说好有趣、好有趣的家伙。
「这种人不是满多的吗?该说是复仇者吗?不过知道首领真实身份的人还满稀有的喔?」
「是没死透的家伙吧。」
「所有看过首领的人都被杀掉了嘛。」
他们两人是同一位兽人的手下。
兽人摆动着红发挥下的剑刃,专精于断绝对手的性命。他阴沉锐利的目光总是盈满对对手的嘲讽,嘴边浮现着扭曲的笑容,看起来却百无聊赖。盗贼事业对他来说只是打发时间,他不会为此甘冒暴露身份的风险。
毕竟那可是以正常的理性游走于狂人与常人的界线之间,享受其中乐趣的恐怖存在啊。
「有段时间首领很喜欢故意放走猎物,让他们去叫军队之类的来吧,可能是那时候的家伙。」
「对喔!」
那很好玩呢,男人咯咯笑得合不拢嘴,因笑意而扭曲的双眼转向隔壁的青年。
「不过啊,你也未免……」
原本仅以后脚支撑、被男人晃来晃去的椅子,在他丝毫不打算放缓速度的状态下恢复到正常位置。椅脚砰的一声砸上地面,声音在安静的酒馆里回响。
男人凑过去,像在端详对方似地把脸颊搁在吧台上,一只手朝着青年伸去。
「太多嘴啦!」
下一秒,一把小刀出现在那只手中。
男人的动作熟练迅速,青年才刚从玻璃杯上抬起脸,刀刃已经咻地划过他眼前。玻璃杯的上半部被锐利地切断,切下的玻璃哐啷掉在吧台上。
酒水从缺角的玻璃杯里流出,沾湿青年的手。
「你想死就自己一个人去挑衅首领啊?不要拖我下水!」
刚才那名男子为了寻求情报,一路找到青年这里来。
不知那家伙怀恨了几年,但岂止是盗贼团的首领,他连周遭的人物都调查得一清二楚,当然,就连站在目标身侧的那位气质高雅的冒险者也不例外。
毫不迟疑地回答了贵族冒险者相关问题的不是别人,正是这名青年。不用想也知道,对方一定会往最不妙的地方下手。
「好冰。」
青年低声说完,濡湿的手一甩,顺势将玻璃杯扔了出去。
玻璃杯砸上他们正前方排列着酒瓶的架子,哐啷一声碎了一地。青年掩在头发后面的双眼,转向了现在还把脸颊搁在吧台上的男人。
「所以才说你不懂得察言观色嘛。」
「啰嗦,装乖的家伙。」
遮掩在刘海底下的双眼弯成两道笑弧。
青年把湿答答的手往吧台上一抹,在光洁的木纹上留下几道水痕。他瞥了桌面一眼,站起身来。
既然喝不到美酒,他也犯不着待在这种充斥血腥味的地方。
「如果贵族小哥只想悠哉地过安稳和平的日子,他根本不会把首领纳入自己人的圈子里啊。」
「所·以·咧?」
「就是要你稍微问候他一下的意思啦。」
青年浅笑着说完,穿过此刻空无一人的酒馆,往出口走去。
男人跟在他身后,一边拍着手说「原来如此、原来如此」一边高声大笑,仿佛表达出他由衷感到趣味又愉快。
「不愧是贵族大人!那个人常常笑,所以我好喜欢他喔!」
「话说,不是叫你不要老是瞄准嘴巴攻击了吗……」
「啊哈哈哈哈!这你就不懂啦!」
男人唰地展开双臂。
剪齐的刘海随着动作一晃,这里明明没有任何观众,他却摆出了面对群众般的站姿。
「The Life is Smile, Smile, Smiiiiiile!!(既然生于号哭,那就为死亡而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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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荡于地下空间的笑声,在阖上的门板遮挡下逐渐变小。
酒馆被他们抛在身后,只剩下沉寂无语的人们躺在此地,每个人的嘴角都被残忍地割出扭曲的笑容,无一例外。
在没有人影的暗夜当中,头戴兜帽的男子踏着急切的脚步前进。
各式各样的情绪高涨到沸点,头脑发热,思绪却冷静无比地往下沉淀。他的嘴角在这种奇妙的感受当中扭曲,硬要说的话或许接近笑容吧。
自从男子发誓要复仇那天起,这是他第一次露出笑容,但这道笑容也在本人有所自觉之前便消失无踪。
「终于……」
男子喃喃自语的声音消融于寂静之中。
男子以前原本是位冒险者。那时,跟他们来往过好一段时间的商人们提出护卫委托,他们接受了,一行人于是乘着马车上路。白天他们一边闲聊,偶尔击退魔物;到了夜晚,伙伴们和商人一起围着营火热络谈笑。就在这平凡无奇的日子里,事情发生了。
在他们只差一点就要抵达目的地的时候,顺遂的旅途迎来了唐突的终点。现在回想起来依然鲜明,那天的噩梦在无数夜晚里反复折磨他,他看见那些相视而笑说要一起升上S阶的伙伴们、那些笑着对他们说「那我们要趁现在先跟你们打好关系啰」的商人们,在眼前一个一个被残杀,奋力抵抗只是徒劳,他们乞求对方饶命,仍然成了刀下亡魂。
「……」
脸上的伤疤一阵刺痛,男子按着疤痕咬紧牙关。
仿佛在督促他不许忘记一样。他全都记得。
他记得烙在眼底鲜艳的赤红,记得被小刀剜出一只眼睛、毒药灌入眼窝,脑髓被滋滋烧灼的恐惧,记得最下级的回复药洒在伤口上,让他痛晕过去、又被痛觉唤醒,那种仿佛永无止境的剧痛。
最后他听见的是那些人的笑声,他们七嘴八舌地打赌要等几天军队才会来讨伐。
「受苦吧。」
他喃喃说。
「受苦吧、受苦吧、受苦吧。」
男子不断呢喃。
他要让那些人尝尝和自己一样的痛苦,尝尝亲近的人遭人伤害的痛苦。
这趟他得到的情报不多,不过大致上的情报都从其他情报贩子那里买到了,只能在那间地下酒馆获取的情报也没几项。
一旦复仇结束,金钱也毫无意义,就算弄到身无分文也无所谓,他没有吝惜的理由。反正这些都是他为了复仇,靠着陷害他人存下来的钱。
「受苦吧。」
男子停下脚步,混浊的眼睛看向脚下。
他
回想起事前找人调查过的那张沉稳高雅的脸庞,那张脸浮现在暗得无法明确形成黑影的地面,像映在地上一样。他要毫不犹豫地把痛苦刻在那道幻影上,男子有如践踏那张脸似地再度迈开步伐。
必须算准时机才行,他打不过一刀,实力也不足以对复仇对象出手,最好瞄准沉稳男子落单的时候。
他要在众目睽睽之下,揭露那个人窝藏盗贼的事实,让那群人沦落到遭人追捕的境地。然后他要让沉稳男子遇上跟自己一样的惨况,让仇人切身体会这种痛苦。
男子呼出一口混杂着亢奋与疲劳的气息,踏着阴郁的脚步消失在黑暗中。
那天,利瑟尔人在他已经算是熟客的那间酒馆。
他和那里的常客彼此认识,利瑟尔不会拒绝他们共桌的邀约,时常同席而坐,加入他们的对话。不过对话内容总是围绕着利瑟尔一行人打转,他总觉得也有点想听听周遭其他人的话题。
今天也一样,港口的作业员们招呼他同桌,利瑟尔吃着卤腱子,只有他一个人配的是水。腱肉卤得软烂,入口即化,非常美味,只是这道菜通常拿来下酒,因此味道偏咸。
「对了,冒险者先生啊,有传言说你有天晚上在路中央让好几个人下跪磕头,是真的吗?」
「我无法否认。」
「?!」
他们聊着无关紧要的话题。
就在这时,酒馆的门扇打开了,霎时间整间店里的喧嚷明显安静不少。只是一、两个客人进门谁也不会在乎,但开门现身的是一名和酒馆非常不相称的男子。
独自来喝酒不是重点,利瑟尔也是一个人过来的,除了他之外也有人会单独在下工后过来喝上一杯。
他的脸几乎遮在斗篷底下,虽然看起来可疑,但这也无所谓。不习惯阿斯塔尼亚气候的外地人也会披着布巾遮阳,而且没有人会对别人的穿衣喜好指手画脚。
异常的是那名男子身上散发的氛围。光看就知道他带着奇妙的阴郁气息,如果这里是安静的酒吧大家也不会感到奇怪,但他走进热闹的酒馆实在太不搭调了。
那是名异样的男子,任谁都想避免和他扯上关系。
「……那家伙是怎样?」
「感觉有点不妙啊。」
作业员们一脸诧异,压低声音这么说,这时利瑟尔才首度转向门口。
门扉在男子背后缓缓关上,他站在原地动也不动,唯有在连帽斗篷底下若隐若现的混浊眼瞳似乎笔直向着利瑟尔。
利瑟尔微微一笑,从端在手上的玻璃杯里喝了一口水。
「欢、欢迎光临……」
「店员先生。」
「咦?」
店员嘴角略微抽搐,正要走向新来的客人,就被利瑟尔叫住了。没想到有人会在这时候插嘴,店员吓得肩膀抖了一下,利瑟尔对上他的视线,晃了晃内容物所剩无几的玻璃杯。
「可以麻烦你帮忙倒水吗?」
「咦,啊,嘿……啊,吃螺丝了。好的。」
店员眨了眨眼睛,在来客与利瑟尔之间来回看了一阵,接着猛地回过神来,告诉新客人有喜欢的位子都可以坐,然后跑到店后头去了。
这段期间,那名男子也一直缓缓朝利瑟尔走近。作业员们见状表现出戒心,拉开椅子以备随时起身,而利瑟尔则像迎接熟面孔似的,保持着坐姿将椅子转了个方向。
男子在几步之外停下脚步,利瑟尔与他正面相对,别桌客人交头接耳的骚动声响起。
「你听过佛克烫盗贼团吧。」
男子喃喃开口,声音极为粗哑,像硬是撑开损坏的喉管说话。
「他们以帕鲁特达尔为中心作乱,有时也会在撒路思出没,大家都说那是史上最恶质的盗贼团。」
阿斯塔尼亚的民众当中,也有许多人没听过这个盗贼团吧。
不过和利瑟尔同桌的港口作业员们听过这名号,不知打哪来的商人说过「幸好我走的是海路」。要是走陆路就有可能被佛克烫盗贼团盯上,一旦沦为他们手下的猎物,不只会损失货物,甚至整个商队都会被屠杀殆尽。
不时可见打着佛克烫名号的盗贼出现,并遭到讨伐,但真正的佛克烫盗贼团却鲜少现身,一旦他们出现就会夺走一切,但他们的相貌身形都没人知道……简直像是凭空编造的传闻。
「我也在马车护卫委托的时候被他们袭击过呢,不过那次遇到的好像几乎都是小喽啰。」
利瑟尔沉稳地这么回道,男子挑了挑眉。
「既然他袭击过你,你为什么会……简直是疯了。」
忽然,男子掀开他披着的兜帽,酒馆里顿时骚动不已。
男子的面貌难以言喻,小孩看了会害怕得大哭,女人看了会颤抖着身子垂下视线,即使大男人看了也会忍不住倒抽一口气、别开视线。他的半张脸已经扭曲糜烂,只能勉强看出是张人脸。
在所有人不禁皱起脸的时候,那双紫水晶般的眼睛却笔直望着他,一刻也不曾闪躲,看得男子扭曲了嘴唇。
「这就是佛克烫盗贼团的首领弄的。」
低沉粗哑得不符年龄的嗓音这么说。
「你知道吧,就是你队伍里那个红毛的兽人。」
整间酒馆里的视线不约而同转向利瑟尔。
在众目睽睽当中,利瑟尔思索着,将手抵在嘴边,模样看起来泰然自若,实在不像秘密被揭穿的罪人。面对那些惊愕的目光,利瑟尔没有半点狼狈,也没有打算掩饰的样子。
他若有所思地别开视线,然后偏着头,重新看向男子:
「你说的是伊雷文,应该没错吧?」
利瑟尔的语调,仿佛在说他听不懂这话是什么意思。
男子歪扭的脸孔抽动,从战战兢兢端来水杯的店员手中粗暴地抢过玻璃杯。要是一杯冷水当头浇下,对方说着蠢话的脑袋也能冷静一下吧,他冲动地挥出手臂。
就在液体即将泼溅出去的瞬间,仿佛玻璃自行破裂似的,玻璃杯就这么在男子手中碎了一地。
「……你做了什么?」
水滴滴答答从他手中滴落,男子停下动作,用鞋底踩碎了四散的玻璃碎片。
「我什么也没做呀。」
利瑟尔维持一贯的平静态度,微微一笑,也没有说谎。
利瑟尔拿桌上的布擦去喷到手背的水滴,边把布放回原位边站起身来,宛如与男子对峙。
一群作业员正要出声劝阻,利瑟尔伸出手掌制止了他们。
「你说的全都没有错。」
眼见对方一边这么说,一边把头发拨到耳后,笑意扭曲了男子的双唇。
「那么,请问你找我有什么事吗?」
男子将手伸进斗篷。
无论他拿出多少重金都无法取得的其中一项情报,就是利瑟尔的实力高下。但这也无所谓了,即使接下来的行动失败,他也能够成功复仇。
因复仇和伤疤而扭曲的脸孔,使得男子再也无法行走在阳光下;而既然承认队伍的其中一员是盗贼,利瑟尔一行人也将沦为和他同样的下场,只能偷偷摸摸行走暗处,再也无法回头。
「我要你跟我尝到同样的滋味……这就是我对那家伙的复仇。」
小刀和毒液,他在好几年前就都准备好了。
接下来只要把这把刀刺进那双教人难以下手的眼睛就好。男人紧握住斗篷中的小刀,不觉间用力得将刀柄掐出吱嘎声。
「能看见那家伙在仰慕的对象被人毁掉时的反应,我就没有遗憾了。」
男子全身散发出沸腾的憎恨,声调却平静淡漠,使他摇身一变成了令人毛骨悚然的存在。
阿斯塔尼亚的人民就算被形貌凶恶的冒险者找碴挑衅,也会不甘示弱地回击,这里大都是在一旁围观人家打架互殴还会在旁边起哄的人,但他们看见眼前的男人,却只感受到纯粹的恐惧。
「这……我会很困扰的。」
「不好意思,不管你说什么我都不打算住手。」
利瑟尔垂着眉看他,男子仍然无动于衷地这么说。
「我们好好谈谈吧?说不定是发生了什么误会……」
「哪有什么误会。」
利瑟尔不停尝试说服他,声音温柔得不合时宜。
利瑟尔和男子之间的距离不断缩短,男子的斗篷中明显藏着什么东西,周遭其他人只能屏息凝视着他们两人。
然后,男子来到了一伸手就碰得到利瑟尔的距离,终于使劲跨出一步,那柄高举过头的小刀,和男子勉强残存的一只眼睛,都笔直向着利瑟尔的左眼。
男子绷紧身体,唇间漏出欢喜的嗓音:
「终于……!」
就在这名复仇之后只剩下破灭的男人,成功达成使命之前……
「你不要小看做粗工的啊啊啊啊啊!!!」
男子后脑勺受到猛烈冲击,整个人被砸到酒馆地板上。
他身后站着一名跟利瑟尔同桌的作业员,手上扛着装到不能再满的酒桶,面露凶险之色俯视着男子。酒桶一部分已经损伤,葡萄酒从那里汩汩流出,如实表现出他刚刚拿这酒桶砸向男
子的事实。
「我们家的酒哇——!」
「哪是说这种话的时候啊!喂,冒险者先生,你快躲一边去!」
「不好意思,酒就由我来赔偿吧。」利瑟尔说。
「好了,冒险者先生,你快点退到后面!那家伙一定是脑袋有问题,你就是太显眼了才会被这种人盯上啦!」
没错,习惯喧闹的阿斯塔尼亚人民为什么会觉得男子恐怖?
就像看到有人拿着糖果叫住年幼的孩童,硬是要把小孩牵走的时候;就像看到全裸的男人喘着粗气,跟在女性身后不放的时候;就像看到有人两手拿着菜刀,带着满面笑容跑过大街的时候,他们也会产生相同的感觉。
所有人都本能地感受到「必须排除这家伙才行」,就是这么恐怖。
「快拿绳子来!绳子!」
「快去叫人过来,巡逻兵还是什么人都好!」
男子被数人联手压制在地,他什么也不明白,他的心已经染上憎恶,扭曲到无法理解自己为什么遭人阻挠。
他只为了复仇一路活到今天,而现在,他的复仇即将在毫不相干的人手中毁于一旦。为什么?疑问支配了他的思绪,男子看见利瑟尔面带苦笑,而酒馆的客人们纷纷要他尽可能远离自己。
「冒险者先生啊,你别以为跟他好好谈就可以让他冷静下来,太欠考虑了啦。」
「这么说来,你之前也在港口装成暴发户吧?被人纠缠还老老实实搭理人家,确实是很像你的作风啦。」
男子愕然瞠大双眼,忘却了拉扯伤疤应该感觉到的疼痛。
「因为……」
在众人制止之中,利瑟尔瞥了男子一眼。
面对想要杀害自己的对象,那双眼中没有恐惧,没有憎恨,也没有看见对方匍匐在地的愉悦,只有一片平静。那片平静当中透出了些许怜悯。
「他这样不是很可怜吗?」
怎么可能,男子咬紧牙关,把牙齿咬得吱嘎作响。
自己的复仇难道就要被这么轻描淡写地画上句点?煎熬身心的强烈憎恶与复仇即将被视作疯子失控的暴行,真相成了狂人的疯言疯语,明天就成为人们茶余饭后的八卦话题,而他发誓要复仇的对象仍如常度日?
「开、开什、开什么玩笑……!你们把我的、把我的复仇当作什么了!!」
男子大声咆哮,挣扎着试图甩开按着自己的手。
但他的身体被壮硕的男人们压制住,完全无法自由移动。男子勉强抬起脸瞪视周遭,感受到整间酒馆的敌意都向着他,他想大叫「不要被他骗了」,但嘴里被人塞进布条,只能发出呻吟。
开什么玩笑、开什么玩笑,无论他再怎么椎心泣血地吼叫都已经没有意义,男子感觉到自己内在的某种东西正发出声响逐渐崩塌。
「先假设你说的都是真的,我只有一句话要说。」
利瑟尔走近男子。
其中一位客人正把掉落在地的小刀用布条一圈圈缠起来,他是个冒险者,见状开口提醒利瑟尔,虽然男子应该动不了,但靠得太近还是很危险。利瑟尔点头回应,在距离男子一步远的地方屈膝跪了下来。
布满血丝的眼睛瞪向利瑟尔,胆小鬼看了他凌厉的眼神说不定会吓晕过去,但利瑟尔不以为意,双唇浮现着微笑悄然张开。
「看来你惹到惹不起的人了呢。」
男子似乎吼了些什么,但声音被布团堵在嘴里,谁也听不懂他在说什么。
巡逻的士兵慌张地跑来把男子带走,同时利瑟尔也决定离开酒馆。
发生这种事,如果老板叫他以后不准再来也是没办法的事,不过所有人开口都是关心他的安危。利瑟尔告诉他们自己没事,付了餐费和赔偿费用。老板哀号着说他给太多钱了,听见他赔罪还告诉他「下次再来」,让利瑟尔听了非常高兴。
两位士兵跟利瑟尔讲了几句话之后,便拖着不时闷叫的男子往前走,离开了酒馆。利瑟尔目送他们走远之后也走出酒馆,行走在夜晚的阿斯塔尼亚街道上。
他没走向旅店,而是稍微走了一段路,来到另一间酒馆。设有阿斯塔尼亚罕见的个人包厢是这里的卖点,利瑟尔在门口驻足一会儿,然后走进店内。
内部空间略为昏暗,摆设着几面好看的屏风,隔出小巧舒适的空间,里头设有高脚的小桌和两张椅子。
「请您随意坐。」
「谢谢。」
利瑟尔被带进其中一个隔间。
他点了一杯无酒精的调酒,然后仰赖气质沉稳的女店员建议又点了一杯烈酒。目送女店员离开之后,利瑟尔漫不经心地听着隔壁或再隔壁传来的细微谈话声,稍微等了一会儿。
他点的饮品都还没送来,长刘海遮着眼睛的那位精锐盗贼就先来了。
「请坐。」
「啊,谢啦。」
「酒我随意帮你点了。」
「完全没问题,只要是酒我喝啥都好。」
利瑟尔敦促他坐下,精锐盗贼虽然有点困惑,不过还是坐到了他对面。
「没想到你们两位穿起兵团的制服都很适合呢。」
「哎,也没有啦。」
刚才来把男子带走的两个人都不是真正的士兵。
一位是利瑟尔眼前这个男人,另一位则是剪着齐刘海的男人,都是利瑟尔见过的熟面孔。另一个人不晓得把男子带到哪里去了,利瑟尔这么想着,脑中浮现那位笑个不停的精锐盗贼的模样。
要是真的把那名男子交给军队处置,不难想象会引发各种麻烦,所以他们打算自行处理吧。利瑟尔对此没什么兴趣,因此也不会特地询问就是了。
「让您久等了。」
店员突然敲了敲屏风,端着摆了两个玻璃杯的托盘现身。
利瑟尔接过饮品,将含酒精的那杯递给精锐盗贼。
「今天差点被人泼水的时候,谢谢你出手帮了我。」
「啊,所以你才叫我过来喔。」
反正没有理由拒绝,精锐盗贼坦然接过酒,喝了一口。
「不,找你来是为了问你用我的情报赚了多少钱。」
精锐一听差点呛到,他略显粗暴地放下玻璃杯,低着头忍住。
他也知道利瑟尔大概注意到了,无论是他不仅放过男子、还泄漏相关情报,还是他其实跟另一位精锐盗贼一起待在那间酒馆旁观,甚至顺势阻止了那杯水泼到利瑟尔身上。
原以为他要在复仇者面前毫无破绽地佯装不知情,结果利瑟尔居然不留情面地把对方贬成了可疑分子,这逗得跟他一起坐在店内的另一位精锐盗贼无声爆笑,不晓得这是否也被利瑟尔注意到了。
毕竟看利瑟尔满乐在其中的,精锐盗贼也知道他的个性不会为了这点程度的小事抱怨,只是完全没料到利瑟尔会挑准这点猛攻。
「我想想……」
嗯……,利瑟尔一边拿搅拌棒搅动调酒一边思索。
「考量到情报的重要程度,应该需要相当的金额才换得到,那个人想必也不可能询问太多问题吧。」
「这个嘛……是啦。」
精锐盗贼缓缓抬起低垂的脸。
他透过刘海窥探利瑟尔的脸色,重新确认了那张脸上不仅没有怒色,反而还有点高兴,看来他不会被伊雷文掐断小命。
「那么,关于我的问题应该只有一个。」
哐啷,冰块撞上停止的搅拌棒。
「『我知不知道伊雷文的真实身份』,没错吧?」
「答对啦。」
那太好了,利瑟尔微微一笑,喝了一口美丽渐层彼此交融的调酒。不太甜,风味清爽,微弱的碳酸气泡通过喉咙,让人心旷神怡。
「以情报费用的标准来说,最高金额大约是多少呢?」
「这个嘛,也是因人而异啦……不过差不多都是金币十枚到十五枚左右吧。」
「那假设十五枚好了。」
利瑟尔毫不客气地选了最高金额,可看出眼前这位精锐盗贼在他认知中是什么样的人。能拿的好处他不会放过,利瑟尔的认知也没错。
「你这么聪明,一定收了更多吧。」
利瑟尔说得确信不疑,精锐盗贼嘴角抽搐。
「比方说,『假如佛克烫盗贼团的首领还活着,就能让处死假首领的帕鲁特达尔陷入混乱』之类的。」
成功歼灭佛克烫盗贼团的是宪兵团,而宪兵团的统帅是拥有子爵爵位的雷伊。
这爵位并不算太高,但他身负统领全国所有宪兵的职责,万一信誉毁于一旦,后果不堪设想,肯定会造成国家规模的重大影响。
「比方说,『公会让佛克烫盗贼团的首领当上了冒险者,你可以借此让冒险者公会威权扫地』之类的。」
公会总是与国家之间保持着绝妙的平衡,一旦公会暴露出决定性的弱点会怎么样呢?最坏的情况,佛克烫盗贼团活动圈内所有国家的冒险者公会都消失不见也不奇怪。
「最后再来个最经典的话术,『考量到泄漏情报、事迹败露时的风险』。你哄抬到多少钱呀?」
「贵族小哥你的情报,我开了金币
三十枚。」
看见利瑟尔粲然微笑,精锐盗贼放弃抵抗似地老实招供。事已至此,他根本没有动力掩饰。
价码意外地低,毕竟对方的目标是伊雷文不是自己嘛,利瑟尔露出和煦的笑容。精锐盗贼看着那副表情,深深靠上椅背。接下来利瑟尔恐怕会把对话引导到「那我该跟你收几成才好呢」的方向去吧。
某男子说他们是「史上最恶质的盗贼团」,利瑟尔面对这样的盗贼却打算跟他们讨价还价。这人就是这样才有趣,毕竟利瑟尔态度虽然如此,却一点也不觉得自己有权率领他们,也不是因为不怕死才这么做。
「难怪首领这么中意。」
精锐盗贼喃喃说道,笑意挑起他的嘴角。
好了,他想在首领到场之前趁早告辞,不过在这之前先努力谈个好价钱吧。精锐盗贼心想,仰头把自己玻璃杯里的酒往嘴里灌。
「哼、哼、哼哼——!」
那男人蓄着光泽亮丽的齐刘海,正心情愉快地哼着歌走在路上。
他身上穿着阿斯塔尼亚步兵的制服,手上抓着那条捆绑复仇者的绳索甩啊甩,拖着复仇者往前走。接着,男人忽然发现什么似地举起了空着的那只手。
「啊,首领——!」
有个人迎面走来,正是在没有月光的夜晚习以为常地行走的伊雷文。
「就是那家伙?」
「是的!贵族小哥把他耍得像智障,笑死我啦!」
男人尖声笑了起来,伊雷文嫌吵似地皱起脸,冰冷的目光朝复仇者一瞥。
那名男子嘴里仍然被塞着布块,但在这种状态下仍然不断喃喃自语,像坏掉了一样。然而,这时他似乎察觉了什么,低垂的脸抬了起来,混浊的眼睛往上一看。
云层缝隙间忽然漏出一缕月光。
事情发生于一瞬间,但复仇者确实看见了,看见从前牢牢烙印在他眼底的鲜艳赤红,红得像带有剧毒。失去理智的瞳眸顿时取回了名为憎恶的光芒。
「————!!」
他张大嘴巴,像要把内心深处涌动的、深不可测的冲动全部吐出来。刚才任凭人家拽着走的身体重新绷起力量,他正要朝眼前的兽人跨出脚步,这时……
「话说这到底是谁啊?」
男子最后听见的,是以冰冷毫无温度的嗓音宣告的绝望。
云层重新掩住月光,一名男子倒地的钝重声音在黑暗的道路上响起。
「队长呢?」
「跟那家伙不知道进哪家店去了,如果是那间酒馆附近的话,可能是看起来像红砖砌的那间狭窄酒馆吧?」
「他生气了吗?」
「这我不知道欸——!不过看起来就是平常笑容可掬的帅气贵·族·小·哥!」
「是喔。」
然后,伊雷文像什么事也没发生一样走掉了,步调比先前快了一些。
他早已把复仇者的事抛诸脑后,虽然他不会忘记对方差点对利瑟尔出手的行径,但至于对方是谁、有什么目的,他丝毫不感兴趣。
只剩下一个男人和一具尸体留在原地。男人用力挥着手目送伊雷文离开,接着低头看向死尸。既然首领没有任何交代,那就表示要他自行把尸体处理掉,而且他想对它做什么都可以。
男人蹲下身,窸窸窣窣把尸体翻到正面。
「Please Smile!」
涌上心头的笑意扭曲了他的双眼,男人将小刀高举过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