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夏之章

1

时间追溯到十多年前。

我在青森县的外滨町出生长大。那是津轻半岛最外侧的小镇。也许说那里是「日本最北边的小镇」比较能够让人意会吧。

总之那是个什么都没有的小镇。唯一可见的只有山、海、疏落的民房与田地,还有龙飞崎津轻纪念碑而已,连要去最近的超级市场,都要花上几十分钟的车程,是个没有车就无法生活的地方。

那个地方过去也曾经因为岩岸垂钓盛行而风光一时。不过,因为对岸便是联邦国,在两国断交之后,前来垂钓的旅客便一夕之间断绝了。不只如此,甚至是滨名港的渔业今后也不知该何去何从。

不过话说回来,这里可以说从来不曾有过什么荣景。因此这样的改变对于这里的居民来说其实也不会造成什么困扰。他们依旧过著悠闲的生活。

若要说一般人对于青森的印象,大概是就是雷国、太宰治、寺山修司(注1)、美军与日军共驻的三泽基地,还有驱睡祭(注2)等等吧。

雷国其实就跟字面上的意思一样。每到冬季,大雪便会轰隆轰隆地从天上掉下来(真的可以用轰隆轰隆来形容)。不过,就我个人对这块土地的印象,其实是一片非常浓郁的绿色。

说到津轻半岛,这是个布满了低矮的丘陵,绵延直达海岸的地方。一旦夏天雪水融化,津轻半岛上满山满谷的林木则彷佛是绘画用的橄榄绿浓缩淬炼之后的艳丽色彩,漆满整个大地。除此之外,草原上的嫩芽则带著清新的嫩绿色,辉映著夏日的阳光。这种新绿与墨绿的对比,是当地人家窗前常驻的风景。一旦置身室内眺望这样的窗景,整个人便得以放松下来,情绪也会因此而变得平静。它总是可以驱散我胸中的郁闷,让我一下子豁然开朗,心情上也安适了下来。

这种充满田园风光的土地,却因为紧张的国际情势,在这十多年间成为了世界关注的焦点。这当然是因为津轻海峡的彼岸就是联邦国占领下的虾夷之故。

势力遍及半个世界的巨大共产国家邦联————联邦国。它以津轻海峡为界,与这个名为日本的国家隔海相望。

青森国中一年级的社会科都有一堂特别的章节,专门讲述近代日本与联邦国之间的历史。主要用意便是希望当地的青少年能够熟知自己居住的这片土地。

虽然授课的内容相当无趣,不过其中讲述的内容却意外深刻地烙印在我的心里。一九四五年,苏联背弃了日苏和平条约,于十月攻陷了北海道。在一九五〇年,日本恢复了独立的主权之后,当时的北海道也另立了「虾夷」的新名号归属到苏联体制之下。一九六五年,赫鲁雪夫在第二十届共产党大会上宣布统合苏联、东欧、西亚所有共产主义国家的统一政体「联邦国」诞生。一九六〇年代后半,虾夷内部民族主义运动高涨。因应这个情势,联邦国于一九七五年与日本断交,使得日本南北分裂的情势便一直持续到了今日……这些都是考试必考的问题,所以关系到联邦国近代历史事件年表我都还记得一清二楚。

不,也许我会记得这些并非全然因为考试或课堂上的内容所致。

津轻半岛上到处都存在著因为日联一九七五年的断交而与亲族分隔于北海道、本州两地无缘再会的人们。

与表亲分隔两地的例子多得不胜枚举,班上的同学甚至有许多人,他们的祖父母都住在虾夷。至于我,我的一位伯父也在南北分裂而失序的情势之下不知去向。

这么说起来,也许是因为这样的现实就血淋淋地发生在我的眼前,所以我便自然地熟知这些近代史实也不一定。

除此之外,还有那座高塔。

来谈谈有关那座塔的事情。

我喜欢那座高塔。在我出生之前,那座高塔便早已矗立在虾夷的土地上。我每天望著那座高塔长大。

在我住的这个甚至不能称之为镇的小镇上,朝著北方的天空望去,在广阔的北海道岛屿上,可以看得到那座细细长长的白色高塔,像是自动铅笔的笔芯一样毫无节制地朝著天际延伸出去。

现在回想那样的景象,真的是十分不可思议。

我每天注视著那样的光景,却从来不曾习惯这样的惊奇感觉。

那是非常高大的巨塔。我的视线总是随著它的根部向塔顶笔直地追移过去。它朝著天际无边无尽地向上延展,塔身变得越来越细,终于模糊地消失在大气层的彼方。它没有所谓的顶点。不对,塔顶实际上是存在的,只是无法用肉眼确认而已。

我从小幻想著这座高塔一直延伸到宇宙的尽头,与其他的行星相接。它就是这么一座不禁引人遐想的巨大建筑。

在我居住的津轻半岛,只要是看得到天空的地方,必定能够用眼睛捕捉到那座高塔的身影。就好像天空中永远可以看得到星星、月亮、太阳一般,那座高塔也必定伫立在北方的天空中。

若要说它跟太阳或星星有什么不一样,那就是它毫无疑问是座人造建筑物,也是个想去就可以到得了的地方。不过实际上因为津轻海峡两岸之间紧张的国际情势,要跨上敌国的领地其实并没有那么简单。

然而,我的心里总是存著想去那里看看的想法。

我想到那座塔去。

那座高塔撼动了许多人与我的心灵,其中一个理由便是因为没有任何人知道它被建造出来的目的何在。

没有人知道它到底是什么。不过任谁都能从它身上感受到一股非凡的魄力。

它在人们(或者只有我)心中挑起了一丝浪漫的遐想。

当然,联邦国不可能在没有任何目的的情况下,只为了单纯的浪漫主义思想而投入钜额的资金建造这座高塔。

它一定是基于某种特殊目的而建造出来的。

其中一定有什么原因。

没错,它一定是为了某种非常不得了的目的,为了那个任谁也难以想像的目的而建造出来的。

然而,它也有可能是为了什么辉煌耀眼的目的,为了足以改变整个世界的浩瀚成就而建造出来的。

因为没有人知道其中的原委,于是这座高塔存在的意义便任由人们的想像加以发挥。想像则进一步变成了愿望,将我心中那份想要过去看看的想法,进一步渲染成为「一定要去看看」的意念。甚至到了最后,我的心中更是充斥著「非去不可」的高亢情绪。

「那里应该是有些什么东西吧?」这样的疑问不知不觉累积成了「一定有什么东西在那里!」

我不知何时开始深信高塔之下绝对有我所需要的重要事物存在;深信我的世界会因为那件神秘的事物而得以重生。

「我必须要到那座塔去。」我确信如此。

这样的想法成了我心中难以撼动的信念。我深信那里蕴藏著我人生的无限可能。因此我要是到不了那里,未来的我也将哪里也去不成;如果我到不了那座高塔,我生命中的一切机会将会因此而消失;要是我错失了它,我将不再是我,亦无法成为出色的人物,只是单纯地随波逐流,等待时间流逝而腐化……

我身边的人也有许多跟我一样对那座高塔怀有憧憬。不过我想拥有这般执念的人一定没有这么多。然而,我却对于自己心中根深蒂固的信念深信不疑。

而我的挚友,拓也,他也是其中一个拥有这种想法的人。

2

虽然只有一点点,但是也许我至今仍然在心中的某处对佐由理怀有那么一点埋怨。

不管怎么说,佐由理的介入让我跟拓也之间的关系产生了微妙的变化是不争的事实。

我家住在外滨町的三厩。源义经传中远近驰名的义经庙便在我家旁边。拓也的家也在三厩,我们两家之间大概只有步行十分钟左右的距离。然而,我跟拓也彼此在上国中以前却完全不认识对方。小学学区的分界恰巧就处在我们两家之间,因此我们两人分别从不同的小学毕业。

我跟拓也在国中分进了同一个班级,我们也是因此才互相认识。开学典礼那天,明明全班所有人都要一个一个站起来自我介绍。然而,我却完全不记得他当时说了什么。

我只记得我们彼此认识的契机是因为飞机的相关话题。结果,到头来我们之间也只有飞机。

那是暑假之前的事,所以我想大概是六月左右。从小学进入国中之后三个月的时间,无论面对新老师或新学科都已经失去了新鲜感,当时的我因而在课堂上偷偷地翻起了飞机杂志。

忽然间,我感觉到有东西打在我的后脑杓上。

「什么东西啦!」

我带著这样的反应回头,看到身后一个同学左手拿著一堆橡皮擦屑,右手同时也放了一块在中指的指甲上作势要弹向我。我们四目相望的过程中,那家伙对我露出了微笑。

这样的举动不是出现在别人身上,是白川拓也,这让我著实感到吃惊。

有种人不需要有什么特别引人注目的举动,却在入学之后很快地便成了全校的大明星。

白川拓也就是这种人。

别的不说,他那一张姣好的脸蛋,不知不觉便成了女生们爱慕的对象。除此之外,他的

个性也相当沉稳,彷佛已经是个成人一般。他有那种引起他人好感的费洛蒙。白川拓也的运动神经很出色,成绩更是表现得比他运动方面更为杰出。听说他在入学考试还有期中考都以遥遥领先的成绩夺下了学年第一名。事后我问过他,证实了这样的传闻。

「这世界上还真是有那种什么都行的家伙呢!」

这样的事实让我感到十分惊讶,也坦率地对他的表现由衷地佩服。不过若要问我其他的感想,我也真的不记得自己对这个人有更多的印象了。

至于我,无论哪方面看起来都不是全能的典型。虽然我也有自己擅长的领域,不过表现不好的部分就真的很差劲了。其实比起我的长处,挤不出优秀表现的项目还比较多呢。所以就算拓也那样的家伙就在身边,该怎么说呢?他对我来说是不同世界的人,就算想比较也提不起劲。

然而,那个白川拓也却忽然主动找我搭讪,让我一时之间完全摸不著头绪。

下课后,拓也便马上从位子上走了出来,笔直来到了我的面前。

「你那个是飞机杂志吧?让我看一下。」

他说完便指向我的抽屉里露出其中一角的飞机杂志。

我应了一声,将那本用骑马钉装订得厚厚的杂志拿出来递给了他。他就站在原地单手接过了书,随即另一只手则举起来,以俐落的动作翻起了那本杂志。真是的,这家伙无论做什么都挺有架势的。

「我超喜欢前掠式主翼的飞机。」他说:「对一个飞机迷来说,这样的兴趣也许司空见惯,不过这种设计其实满独树一格的,有种稀世珍品的趣味。」

「是啊!这种感受我很能够体会。」我答腔。「像是F—16FSW,光看照片就觉得它跟一般的F—16完全不一样。不过这种感觉却让人觉得十分激赏。」

「对啊!还有苏恺S—37的设计也很有趣。」

「雷鸟二号也是。」

「雷鸟二号超棒的呢!」他说著露出了微笑。那是充满了亲密感的笑容。「你觉得YF—22跟YF—23哪一架好?」

那两架战斗机是争夺美军次世代主力机地位的实验机。

「YF—22吧。」我说。

「你一定是看上了它的V型尾翼吧?」

「说对了。不过你为什么会知道?」

「因为我也是呀!」

此刻的我确信跟他绝对可以成为好朋友。

「看来你也超喜欢飞机的嘛!」他带著感叹的语气开口说道。

「我在家里有做飞机喔!虽然是模型飞机,不过可以飞呢!」

「什么!真的假的?」

他彷佛被我刚说出口的话著实吓了一跳。

「喂,这到底是真的假的啦?这种事情要早点说呀!我可以今天就到你家去看吗?」

他激动地上半身整个靠了过来。这举动让我有些讶异。

「今天要来吗?可是我们有社团活动吧?你有,我也有……」

「什么社团活动,当然是跷掉啦!」我才说完,他没多耽搁一秒钟便接过了对话。「社团活动什么时候参加都没差。不过我今天想看你做的飞机,要是多等一天兴致就会大减。我最讨厌这种事了!别犹豫了,今天放学马上就带我去看吧!」

结果,我才加入了弓道社当天便第一次开溜,我带著拓也来到了家里。那是因为……

「要是多等一天兴致就会大减。」

也许是因为这句话让我心中产生了莫名的深刻感受所致。

因为我也有同感,我的心中随时都会浮现跟他一样的想法。

我从小面对想做的事情不马上行动就会坐立不安。我没办法让自己多等一些时候酝酿更成熟的计画。当我想要做飞机,便顾不著其他事情马上开始动手。因此,吃饭、睡觉、学校的作业都被我摆到了第二、第三顺位去了。虽然这样的个性让我经历了多次的挫折,但我却从来不曾想过要改掉我这种做事的习惯。

在我们家的庭院旁有一间破旧的木造车库(虽然我们擅自管它叫车库,不过一旦要在人前这么叫还真叫我觉得丢脸)。在那扇铁卷门嘎啦嘎啦地打开的同时……

「好棒!」

拓也睁大了眼睛,表现出一副十分兴奋的模样。

「真是太棒了!这东西超棒的!」

「真的吗?」我被夸得有些羞怯。「这些东西并不是全都由我自己一个人完成的啦。」

这间车库本来是伯父(就是我父亲的哥哥)在用的。其实我从没有见过这位伯父,不过总觉得一提到他便让我有一种十足的亲切感。他也是一个飞机痴。

伯父是自卫队的飞官,在一九七五年南北分裂的骚动中失踪了。这是在我出生以前的事情。要是他没有在意外中丧生的话,一定就还活在联邦国的某处。

因为伯父失踪的关系,父亲便继承了家业。他留下了这间车库,还有车库里面的所有东西,像是各式各样的遥控飞机还有模型、螺旋桨、座舱挡风玻璃外罩、操纵杆等实机料件;还有设计图、分解图,自行开发的模型用材料……这些东西塞满了整间车库。里面甚至还找得到车床、钻床、板金设备这等大型机具。这间车库对我来说简直就像是一座宝山。由于父亲对于航空机具完全不感兴趣,加上我又是家里的独子,于是便顺理成章地独占了所有伯父的遗产。

我从小便在这间车库里玩耍,这间车库几乎成了我的房间。可惜这间车库会透风,不能把生活起居全都移到这里。不过,除了睡觉时间之外,这间车库几乎成了我生活中的全部。因为只要待在这里,我就有著堆积成山的搜藏品相伴。

在我上小学以前,每天都沉浸在飞机、航空模型堆中。每当面对学校的劳作习题,我一定都是缴飞机相关的作品出去。就算学校没有出作业,我也多半都在制作跟飞机有关的东西;诸如纸板飞机模型、木制橡皮动力飞机模型,或是室内轻型飞机等等。所有的成品都放进靠在墙边的柜子里展示,如果到了我的手上,我便会马上试著要让它们飞起来。市售的遥控飞机套件我当然有做过。不过不知何时,套装的遥控飞机已经不能满足我的欲望,于是我便将它解体,只留下了引擎部分,其他全都重新依照我的想法进行改装。最后完工的成品并非采用电力驱动的模组,而是装配了四冲程引擎具有强悍动力的模型飞机。这东西大概是一年前完成的,在我小学六年级的时候。

「这是你自己做的吗?一点也不马虎呢!」

拓也双脚踏进了这间车库,带著亢奋的表情,不知安分为何物地东张西望。现在的他像极了处在玩具屋里的小孩子一样。不过说起来,他脸上的表情跟我置身模型店时一模一样。他这样的表现让我感到十分意外,因为平常的他总是散发著一股成熟稳重的气质,无论面对什么事情他都不曾露出动摇的一面,没人见过他急躁的模样,像极了一个看破红尘大彻大悟的高僧。

因此他这般我前所未见的表现让我著实感到吃惊。同时,心中也涌出一股极为亲切的感受。

不对,不只是亲切感这么单纯。就在这个瞬间,他让我心中涌出了特别的好感。

拓也丝毫没有顾忌地参观著我的车库,同时伸手指著车库里的各项搜藏,一一要求我对他说明。面对他这样的举动,我当然十分热衷地给予回应。我为他说明这些东西是什么、根据什么想法作出来的、有哪些特别花了功夫的地方,另外一些东西又是花了我多久的时间,其中的料件从哪里用什么方法弄到手的……

在我的心中一直有种无法压抑的冲动,一直想将我至今在这间仓库里下的苦心说给谁听。我打从心底渴望著一位能够理解我这样的付出究竟有多了不起的朋友出现。

我搬出了去年那件自行设计完工的模型飞机,并且将遥控器给了拓也,于是两人一起来到了附近的田里。我们家的四周只有疏疏落落的几间民宅,十分适合模型飞机飞行。

飞机起飞的瞬间,我们两人不约而同地呼喊起来。

每当手中的飞机飞起来的时候,总能同时带起我高亢的情绪。我想我这样的反应一定永远都不会改变。

每当手中的飞机飞起来的时候,我总是兴奋地为之颤抖。拥有坚硬的双翼,我亲手做的飞机在天空中遨翔。无论何时,手中的飞机起飞总能带给我这般不可思议的感受;一股激荡的、亢奋的情绪。

遥控器的操作方式不需要详细说明,拓也便马上能够领会。他没几分钟便抓到了诀窍,让飞机自在地在空中划出漂亮的弧度。那小小的引擎机具划破了天空,将空气中大幅的震荡传递到了我们身上。一架双手可以捧起来的模型飞机,此刻正时高时低,回旋遨翔在橙红色的天空之中。

虾夷岛上那座细长的高塔,今天也清晰地出现在北方的天空。拓也让飞机朝著高塔飞去,然后一个轻巧的回旋,彷佛要缠绕那座高塔一般。

我抬起头,整个大气呈现出浑厚的透明质感,像极了一片覆盖了大地的透镜。此刻的我,觉得自己的心灵被紧紧地扣在这片透镜的焦点之中。

「浩纪,你现在在做

的是什么?接下来想要做什么样的东西?」拓也坐在制图桌前的圆板凳上开口对我问道。

我一边保养著方才遨翔在天空中的遥控飞机,用喉咙发出了没有意涵的低鸣作为应答。

「现在还在构思的阶段。」我说:「还没有进入实际动手阶段。其实我接下来想做的东西有点复杂,目前还不知道该怎么具体地表现出来。其实这个想法怎么看都有点难以实现。」

「什么啦?是什么秘密吗?」

「也不是秘密啦……」

我的语气变得有些吞吞吐吐的。

「其实我想试试看做一架飞行中可以变形的飞机。」

「变形?像F—14那样吗?」

「嗯,那也不错。不过……」

我原本觉得心里的想法说出来肯定会被嘲笑,所以不打算说。不过我还是硬著头皮告诉了拓也。

「我想做一架像星际大战那样拥有X型机翼的华丽机体。」

他没有笑,不过却露出了一脸受不了的表情。

「那东西能飞吗?」

「我是说『像那样』,要是全照著那种形状去做,当然肯定飞不起来啰。其实不是你想的那样啦……该怎么说呢?我想,一架飞机如果能在飞行中稍稍改变一下外型,那一定很漂亮、很帅。其实就是这么简单的想法而已。」

拓也开始思考我说的话。

「不过。」我说:「变形机体如果不是建立在空气力学的应对上,那么就一点意义也没有了。唉,我虽然想过很多方法……」

我将遥控飞机摆回了柜子里,然后走到制图桌旁,伸手拿起了摊在桌上的笔记本。这本笔记本是我以素描的方式专门记录我的想法之用。我翻开笔记本中有关变形飞机的内容摆到了桌上给拓也看。

「我有几个跟机体外型设计有关的构想,不过问题还是出在机体的平衡性上。不管怎么改都会变成非常复杂的设计,总觉得那些不像是可以做得出来的东西……」

「喂,铅笔借我一下。」

拓也的视线紧紧扣在桌上的笔记本,一会之后才开口说话,并且随即取出我铅笔盒中的铅笔,翻到了空白页面开始作画。

「你在画什么?」

「你别说话,安静地等著。」

我探头窥视他眼前的笔记本,然而却被他用手给遮了起来。看来他是不喜欢在画画的途中被旁人观看的典型。

「你觉得这种设计方式怎么样?」

一会之后,他将笔记本递给了我,让我终于得以拜见他画出来的东西。

我吓了一大跳。

他将我的设计以能够实现的方式用笔画出了其中的平衡机体。那是徒手画出来的线条,因此细部都省略掉了,有点像是涂鸦的东西。不过我照著他标记的箭头与叙述仔细地审视了一遍,清楚地明白这个设计的可行性。那是崭新的设计构想。他将我的设计图在变形机体之中加入了重心的移动以安定机体的平衡,是非常优雅的变形系统。

我沉默了一会儿,然后圆睁著双眼注视著他。

「……这东西,可以做得出来呢!」

「因为我本来就是朝著可以制作的方向去思考的嘛!」他一副见怪不怪的模样答道。

用极为保守的方式形容,其实我非常震惊。在这个方面我有相当的自信。我暗自以为自己的设计思想遑论同年龄的人,就连成年人中也找不出几个拥有可以跟我一较高下的才能。然而,我在这两个月间完全找不到头绪的问题,他竟然一瞬间就解开了。

「你到底是个什么样的家伙呀?」我在一阵惊愕之中终于开口叹道。

「其实我爸爸是从事机械设计相关的工作啦。我在耳濡目染之下,自己也可以切割金属了。虽然没什么好骄傲的,不过高等技术学院的机器人竞技对我来说就好像小孩子的游戏一样。」

「真厉害!」今天他口中一再重复的台词,这次换从我的口中溜了出来。「你是天才呀……」

「你可以多夸我一些呀!」拓也得意地扬起了嘴角。

在我对他感到一阵佩服之后,我忽然想到一件事。

「可是……」我说。

「对了,还有那个可是。」

拓也的设计有一个重大的问题。这点他自己当然也知道。

我吸了一口气开口说道:

「这么复杂的机构,以模型的尺寸几乎不可能做得出来……」

「嗯。」

他画出来的这个构想太过先进,要求的精致度也异常地高,不是模型尺寸可以做得出来的东西。

「如果是实机的话……」

我的口中不禁冒出了这样的一句话,让我自己也吓了一跳。

「是呀,如果真的要做乾脆就做实机吧。装台电脑让它来调整飞机的平衡。」拓也一副理所当然的语气如是说道。

实机……这个想法浮现的当下便让我感到十分震撼。我为什么过去从没想过要制作实机呢?我甚至从没有过哪天要制作实机的梦想。这真是奇妙的一件事。

总有一天要制作一架真正的飞机……对,还有这种方法,不是吗?

这种想法让我产生了前所未有的亢奋情绪,并且为之陶醉。

「浩纪,我想跟你商量一件事。」

拓也的一句话让我回过头朝他望去。

「什么?」

「暑假结束不是会举办文化祭吗?我们以那个为目的,一起做点什么好不好?」

「嗯,好啊!」

我认为这个主意不错。过去我总是一个人下决定,独自做著自己的事。这种行为模式也许已经让我感到些许疲惫了。

「不过你说要合作,那我们要做什么呢?」

「你说呢?」他的脸上露出了微笑。「当然是我们两个人过去都从来没有制作过的东西啰!」

3

我们要做的是遥控的喷射机。我过去所做的飞机全都是螺旋桨式的,模型用的喷射引擎从来没有碰过。

「就是那个!」当我提出这样的想法之后得到了拓也的附和。

「不过呀,」我说:「模型用的喷射引擎可是动辄百万,贵得夸张呢!就连中古引擎也要几十万起跳呀。」

「这我当然知道啦。」拓也冷冷地答道。

「那你说该怎么办呢?」

「不一定要花钱买嘛。只要想办法从其他管道弄一具过来不就好了吗?」

「你说那什么话呀?哪有什么办法可以从其他管道弄来这种东西?」

「嗯,这你就交给我来处理。我有办法。」

几天后的周日,拓也真的将一具模型用的喷射引擎带到我们家来。他骑来的脚踏车上载著一小桶装满了柴油的塑胶油箱。喷射引擎并非新品,上面刻画著使用过的痕迹。不过这个西德制的喷射引擎是非常出色的好东西,是我每每望著型录上的照片,总不免感叹一番的高级料件。

我来回抚摸著引擎,双手好长一段时间沉醉在它表面冰冷的金属触感之中。我从各个角度欣赏著它充满性能之美的外型而兴奋不已。油料刺鼻的气味让我为之陶醉。我伸手触摸它的空气阀,瞬间彷佛一阵电流窜过了我的全身。这世上就是有这么充满了官能之美的东西。我完全忘却了时间的流逝与站在一旁的拓也。

好一阵子之后,我忽然想到了什么于是回头开口对拓也问道:

「这东西,你是怎么弄到手的?」

他露出了有点伤脑筋的表情,开口答道:

「这个呀……你想听吗?」

「喂,说嘛!」

「要听也是可以,不过我是觉得不听会比较好。因为这会让你在用这架引擎的时候抱持著罪恶感。」

「为什么?」

看来拓也似乎是用了什么不太方便启齿的方法弄到这东西的。

我想我此时的表情一定非常的微妙。然而,拓也却不慌不忙地用他爽朗的声音答道:

「有什么关系?这东西现在都搬到这里来了。我想,比起被封存起来,这具引擎也想在天空中遨翔才对。」

他说完便用手敲了敲引擎的外壳。那是打算结束这个话题的语气,让我无法继续追问下去。

之后我慢慢地察觉到,拓也在平常模范生的外表之下,另外也有落差相当大的小混混性格。不过那究竟是他的本性,还是单纯装出来的模样则不得而知。

足以证明我这种说法的事证不少,他会抽菸就是其中一例。这家伙明明还是个国中一年级的学生,可是却已经是个菸瘾相当重的哈草族了。

「每天都必须装出一副好孩子的模样,这么一来可是会累积不少压力呢!你就当作没看见吧。」

我们一起丈量著引擎的尺寸,拓也则一边不太习惯地从口中吐出轻烟。他对于维持自己的形象丝毫没有疏忽,因此所有人都不知道他会抽菸。不过在我面前他却整个人放松了下来,一抽就是接连好几根。

因为他这样的习惯,让我不得不时时刻刻留意自己的头发或衣服有没有沾到菸味,免得被老师或家人发现。

「不是有那种用来喷在衣服上除皱用的

喷雾剂吗?只要用了那个就完全闻不到菸味了。」

听了拓也的建议,我于是每天都借用了父亲的除皱喷剂,丝毫不敢大意地喷满了衬衫跟裤子。多亏了拓也,我想我跟他相处的这三年间看起来都是个十分爱乾净的少年才对。

「看来当模范生其实并不轻松呢……」我叹了口气,然后带著深刻的感慨说道。

「不过对我来说,就算多少有点压力也好,我真想当一阵子模范生看看。」

「你这是胡诌的吧。」

拓也将菸蒂捻熄在空的乌龙茶铁罐里,然后露出了戏谑的笑容。

「你明明就没有这么想过,还真敢说。」

「什么啦!我有这么想好不好!」

「不,你没这么想过。我可以感觉得出来。」

拓也十分笃定地下了这样的断语。然后他忽然丢出了一句话。

「其实我反而比较羡慕你呢!」

听到他这么说,我的反应显得有些狼狈。

「为什么会羡慕我?」

「你可以依照自己的步调,默默地做自己喜欢做的事呀!周遭的人对你不会构成任何影响,你就只是你自己。我很向往这样的生活。像我这样的人,永远都会被这种生活方式所吸引。」

「这样啊……」

他说话时的语气格外沉重,让我也不禁跟著安静了下来。

「我在同学中应该很显眼吧?甚至显眼到碍眼的程度吧?」

「嗯。」我坦白地应答。

确实,拓也他无论做什么都是众人目光的焦点。

「人一旦成为众所瞩目的焦点,他们的目光跟评价也会随之落到你的身上。然后,许许多多的责任跟重担就会自然而然地落到你的头上,变得生活没有办法随心所欲了。这种生活真的很辛苦呢!」

「嗯……」

我没有直接作答。他会有这样的心境,我还是第一次听到。这个世界的风貌真是多变,只要所处的立场不同,就算身在同样的环境、读同一间学校,个人的感触还是会截然不同。

「所以呀,其实我从开学以来,就一直特别注意你的行为。因为你让我觉得很在意、觉得你是个可怕的家伙。你其实是一个非常朴实而不会标新立异的人,不过我总是从你身上感受到一种『要是移开视线,你就会马上搞出什么不得了的名堂来』的这种压力。你总是让我处在一种焦躁的情绪中。」

「嗯,这样呀。」

我将视线投射到了引擎上开始作业,一边也低声地回应了拓也的对话。同时,他这番话也让我深深地动容。

这种事情可以说是我个性上的弱点。拓也一派轻松的口气说著像是别人身上发生的事情,这让我体验了过去从未有过且不可思议的感受。

他这般不加思索的琐碎对话对我来说也是一种刺激。

我的个性其实相当朴实,至少不是个个性特别复杂的人。因此拓也这种明显将社会上赋予他的角色与他自己真诚的人格完全区分开来生活的人,让我感到既惊讶又新鲜。

拓也身上,明显地可以看到一种吸引我的特质。

「不过我说呀,抽菸很伤身体喔!」

我觉得此刻我非开口说些什么不可,于是吐出了这般了无新意的言词。

拓也又点了一根菸,露出了有些嫌恶的表情,然后他忽然站起了身,大大地将口中的一阵白雾吐在我的脸上。

「你干什么啦!」

我咳嗽不止,说话时一边用手驱散眼前的烟雾。拓也看到我的反应打从心底露出了诡异的微笑。

「有什么关系?我们就一起得肺癌死掉吧!」

我们以实际存在的机体作为制作蓝本,采用了接近传统形式的外型作为机体呈现的方针。这么做可以确保飞机航行的可行性。

我过去花了不少心力钻研航空力学,也曾经以独创的外型实际制作了可以飞行的飞机,所以对于这方面的判断能力我有相当的自信。飞机外型设计的有趣之处在于它们全都必须符合航空力学的标准,只要完全依照航空力学的要求设计,飞机就绝对飞得起来。如果不然,那么一定是机体外型设计方面出了问题,或是实做方面的精致度不足两种原因。

在这两方面的要求上我都有十足的自信。一般来说我做出来的飞机绝对可以飞。不过,这也是让我觉得有些无趣的地方。我希望有一些冒险性的尝试。

我有一种成见,觉得看起来像是飞机的东西才应该飞在天上。然而,在我的内心深处却又有另一个愿望,希望看到『某种与现今的飞机截然不同的东西在天空中遨翔』。我想试著著手开发看看不知道能不能飞得起来的东西。

「你觉得飞翼(注3)的机型怎么样?」拓也摊开了飞机杂志,指著其中的一张照片。「像这种看起来跟幽浮一样的外型是不是比较别致呢?」

「这种形状真的很有趣,不过我觉得要让它飞得起来似乎不是容易的事情。」

「你还真是个麻烦的家伙……」

拓也皱起了一边的眉毛,一副表达了他心中那份「你真是够了」的不满之情。

「明明我们的目的就是要造一架可以飞的飞机,但是你却偏偏讨厌一眼就知道它能飞的设计。」

「有什么办法呢?不用作就知道结果的东西,一点乐趣也没有不是吗?」

「你太嚣张了啦!」他叼著菸头,嘴巴半张地开口说道:「不过这种心情我能够了解。」

「你说你了解吗?真的吗?」我反问他。

「当然了解。」他说:「从来没有看过的东西、过去从来不曾知道的事情、从未有过的经验、从没感受过的事物,我想追求的目标跟你一样。这个世界上唯一有价值的东西只有一种,那就是所谓的『未知』。」

「竟然讲出这种大道理来……」

「环状机翼怎么样?」

「环状机翼呀……」

我思考著拓也的提案。所谓的环状机翼就是飞机的主翼环绕于机体外侧呈现一个圆环,或者说是轮状。因为这样的机翼没有所谓的翼缘,所以不会有机翼尖端失速的问题。因为环状翼的机翼面积比起平板式的机翼来得少,因此乍看之下会让人怀疑它在空气力学方面的飞行能力,不过却是可行的小型机翼设计。如果要比喻的话,这种飞机的外型看起来有点接近火箭的形状。不过……

「看起来制作工程会格外费功夫呢……」我不禁脱口说出这样的感想。

「这不是正好符合你的期望吗?」拓也抓住了我前后说词上的矛盾乘胜追击。「就这么决定了。」

决定了之后,我们当天便开始进行外型设计的制图工作。那时的拓也对于航空力学还不熟悉,不过他一晚就读遍了三本专门讲解这门科目的书籍,一下子将空气力学方面的知识提升到了制作模型完全没有问题的程度。我花了不少时间才弄懂的知识,他仅仅只用一个晚上就追了上来。天才的潜力真是可怕。他这样的表现让我感受到几近恐惧的焦急,不过却也对于自己获得了一位可以在差不多的程度下对谈的朋友而感到高兴。我有生以来第一次看到同年龄的人,在使用车床跟铣床的技术方面可以跟我一较高下。

「这工具我们家也有,从我还是个小鬼的时候就觉得操纵它很快乐。不过做这么危险的事情,而我现在居然还能保有两手的十只手指头,真可以说是奇迹呢!」

看著他面对我说话时的笑容,我也不禁跟著笑了起来。人们面对能够感同身受的朋友总是能够发出会心的微笑。我的手指头全都没少也完全可以说是奇迹。

针对环状机翼的空气阻力设计果然相当麻烦,不过我们两个人协力之下总算是克服了这个问题。当然,无论我还是拓也,对于「只要能飞就好」这种苟且的想法是绝对不可能接受的。除了能飞之外,还要有帅气的外型才是符合我们要求的设计。我们这也不行、那也不对地在纸上尝试了许许多多的设计,最后得以在满意的结果之下做收,好不容易脱离了制图作业的阶段,已经是七月底左右的事情了。

机体的素材我们采用了碳纤维还有模型用轻木材。选择这种材料的理由多得不胜枚举,不过最重要的原因还是在于这种材料我们家里多到可以开店。基于这个缘故,让我打从心底对那位素未谋面的伯父满怀著感激之情。

跟别人一起制作一件作品是非常快乐的事情。

我跟拓也整个暑假都窝在我家的车库里,埋头制作那架模型飞机。从材料到成形的过程中,我跟拓也都带著认真严肃的表情默默地专注在手中的砂纸跟材料上。当一个人全心投入于制作什么东西的时候,他通常什么也听不到,什么话也不想说。

不过,跟拓也合作的整个过程中,我在眼睛与耳朵之外的某种感官上,清楚地意识到这位同伴的存在。至于拓也是否跟我一样,这我并不晓得。不过我打从心底希望他能够跟我有一样的感受,同时深信拓也心中一定也是如此。

在短暂的休憩中,我跟拓也才会开口交谈。聊天的内容有彼此家族成员的事、同班同学的话题,或者是之前看过的电视节目等等,尽

是些不值得一提的内容。

我们偶尔会放自己一天假,一起搭乘电车到青森市去好好轻松一下。我们在那里逛街购物,到车站百货的餐厅吃饭,甚至是去游泳池游泳。这些行程中,我一点都感受不到那种跟初相识的朋友出游时毫无意义的高亢情绪。拓也在我的身旁就好像一个私交甚笃的多年老友。

八月二十日,在日本东北地区短暂的暑假结束的这个时候,我们的飞机机体部分已经几乎都完工了。距离九月二十五日的文化祭还有一个月的时间。这个过程中我们将心思全都用在机体的涂装、微调,还有引擎的保养上面。

飞机的颜色是鲜艳的蓝色。

「蓝色的飞机在天空看起来最有速度感。」拓也如是说道。

我对此莫名地认同。我想他的看法一定有什么科学或心理方面的根据。不过当我问他才知道……

「没有啊,那完全是个人的喜好而已。」

这让我受到了轻微的震撼。不过,蓝色是非常美的颜色。我非常喜欢空中自卫队里的蓝色脉冲小队那种天蓝色。

无论是我还是拓也,对于取消正式航行前的试飞作业这个意见有著一致性的看法。让已经知道可以飞行的飞机飞给别人看不过只是一种表演罢了,实在是没什么意思。对于观众来说当然也会觉得无聊,不过这种感受对于实机操作飞机的我们来说更是难以忍受。

我们都想尝试些不知道结果会怎么样的冒险,也想让别人看看我们的冒险。

不过说归说,如果我被问到这架飞机能不能飞,这个答案绝对是肯定的。对此我有十足的自信。至于这份自信的根据,那当然是因为那是我们做的飞机,是我跟拓也做的飞机。

4

我是个雨男,虽然这不是什么值得骄傲的事情。从以前的校外教学到运动会,只要我出席就会下雨(或下雪)。不过这次的文化祭终于放晴了。今天的天气完全表现了晴天这两个字,是个万里无云的大晴天。天空的颜色,是夏日余韵中不可思议的蓝色。

早晨,我从南蓬田车站朝著学校走去,在这条没有多少距离的路上我抬头望向湛蓝的天空,同时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我们学校周边除了矮小的不知名树种之外,就只有稻田、田间的小路,跟几间疏落的民宅。低矮的山脉远远地横在地平线的彼方,在这样的环境下,一旦天空透出了辽阔的蓝色,这般宽阔的感受有时甚至足以叫人窒息。无论是天时或是地利,全都是适合飞机遨翔的条件。我的视线追随著与眼睛高度平行的红蜻蜓划过了轻快而俐落的线条,同时敞开胸膛深深地呼吸,盼能缓和些亢奋的情绪。

明明距离班级活动还有三十分钟,拓也人已经出现在教室里了。

「浩纪,你好慢喔!」

「才不慢呢!是你到得太早了啦!」

我们身边只有负责补强装饰教室的两个同班同学,班上决定在文化祭推出的活动,是多到泛滥的餐券制点心店。拓也走近我的身边,以不让旁人听见的音量小声对我开口说道:

「飞机已经组好了。」

「什么?你已经组好了?你到底什么时候来的?」

「大概一个小时前。我总觉得自己兴奋得安静不下来。」

我们的飞机好几天前就已经拆成一小部份,一点一点运进学校里了。当然,必要的工具还有燃料也都一起搬了过来。

不知道拓也到底怎么办到的。他有一把从教职员办公室里偷出来的钥匙可以打开学校角落那间荒废的木造仓库。虽然里面都是沙子跟灰尘,不过因为没人会到那里去,所以他可以躲在那边抽菸。我们将飞机藏在那间仓库里面。

我们打算在文化祭中做的事情无论学校或是同班同学都没有人知道。也就是说,这是一项秘密计画。

这个计画尤其是老师那边非保密不可。他们要是知道了肯定会在安全问题或是其他方面啰唆个没完。最糟糕的情况,甚至可能让这个计画遭到否决。无论是我还是拓也都不喜欢让大人们评鉴我们的所作所为。尤其是那些完全不了解飞机的外行人插嘴更是让我们难以忍受。我们最讨厌自己想做什么都得受制于他人。

我们想要成为真诚的自己,希望由自己来引导自己的未来。我跟拓也在这方面的想法上,就好像双胞胎一样地契合。

班级活动结束,文化祭活动正式展开。我跟拓也用简洁的说词甩开了负责班上店面的同学一起冲出了教室。对于文化祭中的各项活动我们瞧都没瞧过一眼,直接依照事先演练过的计画分头进行各自负责的工作。

飞机的正式航行订在下午的一点钟。不过因为组装作业已经提前完工,所以我们决定将计画提前一个小时实施。

我跟拓也拿了仓库的钥匙,来到了飞机旁仔细地审视防范任何可能的疏忽。从我们开始制作飞机的那一刻起,拓也经手的部分都是我来检查,而我制作的部分则由拓也进行验收。拓也的组装完全没有问题。我通电检查过副翼、升降舵,还有起落架,所有部分的接合状况都十分完善。唯独起落架的收纳和展开有些不顺,我稍微花了点时间做了些调整。

稍后我便点火温热引擎。

其实我身处在一间不甚宽阔的木造空间之内,这么做有一定的危险性,不过没有其他的办法了。室内的空气温度瞬间升高了起来。由于引擎的废气开始蔓延了整个仓库,我于是拉开些微门缝。仓库里的东西堆得杂乱,门缝中透出来的风在室内到处乱窜。不过这种情况发生在眼前这个时候,其实反而会让人觉得庆幸。

在我温热引擎的时候,拓也便著手准备飞机起降用的跑道。

我们这间国中的校舍背面,有铺设了柏油的教职员停车场。因为这间学校在盖农村中央,所以土地多得让这块停车场得以占有广大的面积。

停车场的内侧有一条笔直的通道,若不是有事来学校的人绝对不会出现在这条柏油路上。

拓也在我们一起去青森市玩的时候,到日常用品店买了黄色跟黑色的塑胶绳索。他用绳索在停车场中央拉出了起降跑道。这么做是为了避免人车通行干扰了飞机的起降作业。那条起降跑道笔直地延伸到了停车场内侧的通路上。根据我们的计算,光是停车场内的空间便足以让飞机起飞,不过为了以防万一,我们还是将停车场内侧的通道圈入了起降跑道的范围之内。除此之外,正经八百的拓也还在哪里的工地捡回来了一块栅栏,上面挂了一块木板写著————今天因文化祭活动之故,本通道禁止通行!

我事后看到不禁笑了出来。明明就是胡诌,竟然还写得这么煞有其事。事前我们还在计画阶段的时候,我开口对拓也问道,要是我们擅自划定通行规章,被老师们发现的话会不会受罚。结果他回我道:

「只要我们用一副理所当然的态度做这种合情合理的事情,那么就算事情本身只是我们自作主张的行为,也不会有人觉得奇怪了。」

「所以起降跑道的张罗就由我来负责吧!」拓也接著说:「你呀,要你用一副堂堂正正的态度去做亏心事是强人所难吧!」

因为我真的就如他所说的不善于隐藏自己的歉疚,所以深表同意地点头回应,然后按照他的安排行事。

拓也的扑克脸策略似乎相当奏效。在我惶恐地抱著飞机还有遥控器跟工具箱来到校舍后面,看到的是他没有受到任何责备地张罗好了飞机用的起降跑道。

「这边是起降跑道的进入点。」

拓也说著用他脚上的橡胶鞋底在柏油路上划了一条线告诉我位置。我于是将飞机放到了该处,再度点火温热机身里的引擎。红蓝两色渐层的透明火焰在空气中喷射。偶尔空气中飘来油料燃烧的汽油味,我心中满溢著紧张的情绪,因此无法加以应对。

目前的动作已经十分醒目,围观的人群慢慢地聚集了起来。其中亦不乏老师的身影。因为我们态度十分从容,所以老师似乎没有发觉这是未经许可擅自举办的活动。不对,也许他们只是装作不知道而已。

「喂,你们这是火箭吗?」

人群中传来了认识的同学问话。

「不是啦,是飞机。」

「可是这架飞机没有翅膀呀!」

「有啦,这个就是。」

「那能飞吗?该不会只是插花搞笑吧?」

「你少废话,安静地看著吧!拓也,我们提早让它起飞。」

我耐不住现场的压力,对拓也提出了这样的意见。

「嗯,也好。说开始就开始吧。」

拓也张开手,示意让围观的群众退开。我则拾起了置于地上的遥控器,拉开收纳起来的天线。操纵杆轻轻地滑动,机体内部顺势发出了零件传动的声音。副翼与升降舵像是飞机的伸展操一般开始活动。仅仅是这种起飞前的准备,围观的群众便发出了一阵轻微的骚动。

我深呼吸。

「要起飞啰!」

「飞吧!」

我将遥控器上的滑杆往前推。飞机尾部的喷射引擎踹开了身后什么也没有的空间,在反作用力之下笔直冲了出去。

金属质感的尖锐声响撼动了

鼓膜。刻意轻化的机身对柏油路上的细微起伏产生了反应,机身在冲刺之中小幅度地不断震荡。我尽管感受到自己心中的不安情绪,但我仍然清楚地知道手中的滑杆不能有任何的松动,右手的大拇指僵硬地将其固定。

瞬间,飞机的机身彷佛在空气的弹力之下微幅地跃起,轻轻地飘了起来。每次看著飞机离陆的瞬间,我总有自己的心脏被往上拋了出去的错觉。

飞机升空了。

喷射引擎带动的速度跟我过去操控的螺旋桨飞机截然不同。那是疾驰的高速。我让飞机腾空做出了回旋,回头往我们的方向飞了过来。喷射引擎驱动的飞机反应比我想像中来得敏感,在它回旋的时候著实让我的神经抽动了一下。

每当我操控飞机飞行时的紧张感此刻又从我的背脊中窜了上来。它麻痹了我全身上下的每一吋细胞。

我让它横过了校舍上方,在空中做出了三次大幅度回旋。

直至此刻,围观群众的喧嚣才终于传入了我的耳中

我瞥过视线瞄了一下身旁的人群,发现他们全都露出了呆滞的表情抬头望向天空。这是个非常奇特的景观。校舍的二楼跟三楼也探出了许多注意到这架喷射机的人群。围观的人数出奇的多。

我想在更近的距离之下观看这架喷射机飞翔的模样,于是我让它在几乎与地面接触的高度之下贴地飞行。飞机瞬间划过了我的面前,只留下引擎的咆哮在多普勒效应的影响之下变得沉重。

没错,就是这种感觉。

这种感觉该如何加以形容?一旁围观的群众能够理解我心中的感受吗?

我觉得此时此刻的这个空间中,有两个我存在。

现在,藤泽浩纪这个人既是起降跑道前拿著飞机遥控器的男生,也是那架划破了空气,遨翔于天空之中的喷射机。我不是在遥控,我是我,同时也化成了天空中的飞机。现在的我,在这个短暂的时刻同时包含了两种不同的可能性;其中一半是天空中飞驰的生物,另一半则是双脚踏在地上的另一种生物。我抬头望著飞在天空中的我,同时也在空中低头俯瞰著双脚紧贴于地面的另一个自己。这是一种心怡神悦的意识分裂,多种不同的自我油然而生。我将此刻自己的心情传达给另一个自己,同时也接受另一个自己回传过来的情绪。这真的是一种很奇妙的体验。我并非将自己寄托在遨翔天际的飞机上,也不是与飞机融为一体,我只能用「自己体内的一部份可能性在此刻飞离了我的身体」加以形容。

空中与地上的我,同时呈现两种不同的酣醉。

「喂,你发什么呆呀?」拓也的声音传入了我的耳中。「该换手了吧?」

我让飞机稳定飞行,示意要拓也接过遥控器。

要让遥控器在飞机飞行中换手必须要有一点诀窍。我用手指固定著两支滑杆的倾斜角度,维持著这个姿势将遥控器递给拓也,让拓也的手指压在我的手上。然后我再让手指头逐一抽离开来。以上这些动作必须在短暂的时间内完成。由于我们预先练习过了好几次,所以在遥控器易手的过程中非常顺利。

当我从遥控器抽手之后,我的心绪出现了短暂的恍惚。

抽手之后,我终于可以冷静地以旁观者的眼光观看这架喷射机。它划破天空的速度,有著与螺旋桨飞机截然不同的锐利感。这是一种足以让身上的每一吋细胞觉醒的战栗感受。细长如火箭般的机体在风中撕开了一条逆向的航道。我感受到喷射机外圈的环状机翼削过了一层空气外皮,同时深入了我的心脏。那是一种身心坦露在外的感动,全身的细胞为之振奋。

我不禁仰头伸展著身体,任由高亢情绪的驱使而扬起了一阵咆哮。

我的嘶吼溶进了喷射引擎中的金属质音爆,转瞬间边消失在空气中。高分贝的引擎脉冲不知不觉引来了许多人从窗户里探出头来,四周传来轻轻的掌声。

我又从拓也手中接过了遥控器。此刻我的肌肉一阵紧绷,被滑杆吸附的手指再度渲染了我的意识。

我畅快地在风中高速穿梭。

终于,某种异样的感受在我的心头浮现。那是一种彷佛预知自己将要感冒一般,根本也找不出身体哪儿不舒服的违和感。

一会儿之后,我们才察觉到机体的反应早已变得迟钝。

「喂,浩纪,你不觉得怪怪的吗?」

拓也开口说话之后,引擎旋即发出了不谐和的哀鸣。

「糟糕!」

我们试图让飞机掉头紧急迫降,然而这个动作已经太迟了。引擎在半空中停止运转,飞机在两栋校舍夹道的空间中滑翔,然后消失在校舍的那头。

视线的彼方传来「锵」地巨响。

「掉到体育馆去了!」

我跟拓也惊叫出声,同时拔腿便朝著体育馆奔去。我们飞也似地绕过了校舍来到了操场这头,眼前就是我们的目的地。我们直觉那架失控的喷射机会撞上体育馆的墙壁或窗户,两人的视线于是扫过体育馆的正面。飞机不在这里。

远处传来了叫唤。我们回过头,看到校舍三楼的窗户里几个人探出了头,他们齐手指著体育馆的屋顶。

「在上面吗?」

我于是又朝向校舍奔去,拓也则跟在我的身后。我们赶到了楼梯口,一步三阶地飞奔上了三楼,然后冲进了一旁的教室。那恰巧是没人使用的教室。这是一所位在人口疏落区域的乡下学校,教室没人使用的情况相当普遍。

我们冲到窗前,两人同时探出头来。

这栋有著银丝卷外型的体育馆上方,我们的飞机就挂在它的屋檐外缘。蓝色的飞机跟体育馆的水色铁皮屋顶出奇地相衬。彷佛我们的飞机迫降在一片大范围的划水道上,正一路地向下滑行。结构脆弱的机首整个撞烂掉了,似乎就是因为这个部分勾住了屋顶,才得以避免整架飞机摔到地上。

「啊啊啊啊!」

我跟拓也看到眼前这个景象同时扬起了一阵丢脸的哀号。接著几秒钟的空白里,我们就这么呆望著那架坠毁的飞机。

一会儿之后,一股夹带著轻松与滑稽的心绪涌上了我的心头。

这种不知为何而来的笑意搔弄著我的腹部。面对自己莫名的反应,我努力地绷紧了面部的肌肉试图压抑。然后我不禁瞥过头,看到一旁的拓也表情竟然也跟我一样扭曲。

我们同时从喉咙里呛出了气声。

在彼此分别颤抖著身子持续了一阵细碎的偷笑之后,我们终于耐不住性子放声大笑了起来。我们笑得几近疯狂。尽管明知眼前这个状况不是该笑的时候,我们却无法压抑自己心中这股奇怪的情绪。

我跟拓也纷纷靠在铝窗窗边还有桌子前,屈著身子笑到喘不过气来。

「唉……」

拓也笑累了之后发出了叹息,然后他开口说道:

「我们真是默契十足的搭档呢!」

那是我人生中截至今日的三十一个年头里最让人感到亲密,同时也最能温暖心灵的一句话了。

之后我跟拓也一起被叫到了教师办公室狠狠地让人训了一顿。站在我们面前的老师严正地告诫我们不要再做这种危险的举动。这天深夜,我们两人偷偷地潜入了学校,那时天空下著雨,我们趁飞机没被大人拿走之前将它取回。

5

每当我回忆起佐由理,脑中总有几个必然伴随著她同时出现的场面。其中之一便是以南蓬田车站为背景,我巧遇了这个少女的往事。

南蓬田车站是距离我们国中最近的车站。它在津轻线铁路中算是较大的一站。然而,车站里不过也就只有两个月台,而剪票口也只有回程月台前的一列。如果想要搭乘去程的列车,那么非得从横在两座月台上方的铁皮便桥走过去不可。

车站里月台上旅客面前的景色,尽是一片稻田、杂木林,还有民宅稀疏点缀的田园风光。总之,这条铁路线普遍存在于国内各乡下,是永远处于亏损状态的那种路线。剪票口前设置了一间木造的候车室,室内冬天总会点著装有燃料的电暖炉。若要说这样的光景就是雪国的特色,那应该没有人会反对吧。

像我们这样的国中生除了骑脚踏车之外,几乎都是利用这条铁路线当作上下课时的交通工具。虽说是多数学生利用的铁路,不过这毕竟是一间乡下的学校,所以人数之少也许不难想像。我跟拓也每天都得花上四十分钟的时间搭乘电车通学,而佐由理也是一样。

我记得那是在国中二年级的尾声,大约是遥控喷射机事件过后一年半左右的事。我不记得正确的日期,不过应该是在学期结束前两天吧。

我们学校的学生将把三点半驶进车站的电车称为「放学电车」,五点半的电车称为「社团活动电车」。我跟拓也每天搭乘社团活动电车回家。拓也是竞速滑冰社,而我是弓道社。我们每天都热衷于社团活动。

每当电车进站的时刻,我跟拓也总是站在同样的位置等著对方一起从同一扇车门上车,然后占据那个永远属于我们的位子。无论天气多么寒冷,我们从来不曾躲到候车室,始终遵循著我们之间这项不成文的约定。

因为只要站在月台

上,即便是在车站外头还是可以看到对方的身影。

那天傍晚,我一如往常地站在去程列车的月台上等著电车,还有结束社团活动的拓也。那是个晴天,我穿著短袖夹克抬头望著天空,注视著夕阳浓烈的橙红色一点一点蚀去蓝天白云的光景。我呼出来的气体遇冷而化成了一团白色的水汽,在眼前扩散开来之后被风吹散。

几位女生嘻笑打闹著一起通过了剪票口,我闻声朝她们望去。

我之所以会产生这样的反应,是因为佐由理的声音。佐由理的身影抓住了我的视线,然而我又在瞬间连忙移开了眼睛,只用眼角的余光追逐著这个女生。

「还有几分钟?」

「还来得及啦。」

我似乎隐隐约约地听到了佐由理与朋友之间的对话。毕竟这条铁路的班次非常稀少,要是错过的话,那可得再等上好一阵子了。

那时的佐由理绑著两条麻花辫,尽管风格朴素,却很适合她当时的模样。那天她身著一袭连帽风衣,围著围巾,笑容满面地跟朋友谈笑著。

我之所以会记得这样的画面,那是因为这样的景象在我的记忆中并不多见。

她们通过了剪票口,确认过列车还没有进站便随即躲进了月台旁的候车室。在她们离去之后,我紧绷的意识才得以松一口气,缓和了下来。

彷佛铁皮便桥净空之后下一个人才得以通行一般,桥上又响起了一阵皮鞋踩在铁质地板上的规律脚步。是拓也来了。他将两罐自动贩卖机买来的咖啡拿在手上。那两罐咖啡偶尔也让他觉得烫手而在手掌与指尖中转来转去。他下了便桥来到了月台的同时,旋即将右手上的那罐咖啡拋给了我。热腾腾的咖啡落到我冻僵的双手中,我险些因为耐不住高温而松手。我跟拓也前一天打了赌,这罐咖啡便是我从拓也那边赢来的奖品。

拓也喝了一口咖啡,视线毫无意识地停留在对面的月台,并开口对我说道:

「浩纪,工厂那边你下一次预定什么时候去?」

「嗯,对喔……」

这个时期的我们都瞒著学校偷偷打工。

「社团活动到明天为止嘛,所以大概后天吧。你呢?」

「我们滑冰社明天的晨间练习也是最后一天。那就后天吧。」

「好啊。」

这所我们就读的国中,基本上大家上了三年级之后就会退出社团活动。原因当然是为了专心念书考高中。不过我跟拓也还是趁著空闲时间在外面打工。平日在学期中都只有周末才能过去,不过后天开始就放寒假了,可以全心投入工作。

我们针对隐瞒打工的蒙混方法演练了几套说词,然后便静静地等待列车进站。我们两人基本上都不是多话的个性,所以常常会有这种静默的时刻。

听到列车进站的铃声响起,我稍稍前倾过了上半身,探头遥望笔直的铁路那端,等待小小的列车车灯浮现。车头随著距离拉近变得越来越清晰,钝重的车身缓缓滑进了车站。一阵金属的摩擦声中列车停了下来,我透过车厢两侧的玻璃看到对面月台剪票口处,佐由理跟她的同学们慌慌张张地跑上便桥的模样。我的注意力下意识地凝聚在她们上下便桥时踩踏铁皮所发出的急促脚步声。

直到拓也将咖啡空罐投入了垃圾桶中发出铿咚的声音,我才察觉到自己手中的咖啡只喝了一半。我连忙将其饮尽,隔著一段距离将空罐拋向垃圾桶。罐子碰到桶缘差点就弹出来,还好最后顺利地掉进了垃圾桶内。

我回过头。佐由理跟同学们以朋友间亲密的小动作嘻笑打闹著,从我的视线外缘走进车厢。

「我们上车吧。」

听到拓也的催促,我慌忙地追在他的身后朝著车门走去。

就在进门之前,我不经意地抬头看了看此刻已经是整片橙红色的天空。

车窗外头,那座高塔在形状纤细的云层包围之下,依旧出现在北方的天空之中。它就像是刺穿了整个大气层一般,晕染上了夕阳的余晖,耸立在远方民宅聚集的瓦砾片上方。也许就是这种只能远观却无法触及的东西才会让我深深著迷吧。

我跟拓也依旧占据了车厢中两张对坐的双人座椅,两个人四只脚非常没有坐相地翘在对面的椅子上。我们用一成不变的坐姿,坐在每天固定的这个位子上。拓也翻阅起了麦金塔的主题电脑杂志,而我则摊开一本比起大都市总会晚一天才到货的 JUMP 漫画周刊消磨乘车的时间。

我们在车上多半不会交谈。这种静默的空气总是非常自然地围绕在我们的身边。我知道很多人的嘴巴连一刻都安静不下来,不过我却无法理解他们到底为什么感到不安,非得开口说话不可。我跟拓也之间这种静谧气氛反而让会带给我一种安定的闲适心情。除此之外,电车奔驰的规律震荡,以及周围乘客的对话也是让我感到愉悦的要素之一。窗外的景色逐渐变得朦胧,在整片寂寥的夜色笼罩之下,疏落民宅点缀的田园风光逐渐消失,此时镶在车厢窗框里的玻璃就好像一面镜子,模糊地照出了我的模样。透过这片玻璃,我彷佛能够清楚地感受到自己所处的这个时空。这种感受让我有一种难以言喻的亲密感,我觉得自己被仔细地呵护著。

这天,一股不安的情绪悄悄地涌上我的心头。我全身上下的每一吋肌肤为此紧绷了起来。起初我完全无法理解这种感受究竟从何而来。然而,这股不安的情绪一下子化成了声波传入了我的脑中。

那是佐由理的声音,她的声音混在那群女生的对话之中传入了我的耳里。佐由理之外的其他女生,她们的声音都夹杂在其他各种杂音之中变得模糊,只有佐由理所说的话,以非常清晰的波形传入了我的耳里。她的声音穿过了车厢内所有的杂音深入我的脑中,我不知所措起来,一种叫人不禁瑟缩起身子的不安同时包覆了我全身。

我试图假装平静,刻意将自己的意识放在窗外的夜色之中。窗框内的玻璃映出了拓也的脸。他的视线依旧停留在杂志上,只是此刻的我却也可以从他身上读出他心中鲜少出现的紧张情绪。

忽然间,我彷佛知道此时的拓也耳中也只有佐由理的声音。

这是一种几近笃定的直觉。我的胸口瞬间涌上一股深刻的苦楚,肺部因而急遽地一阵收缩,两颊的肌肉随即紧紧地扯住了上下两侧的颚根。

那是一种不言而喻的挫败感。因为我的对手拓也,是个非常聪明的男生。而我,是那个被女生们放在拓也旁边比较之后绝对不会考虑的对象。

除此之外,其他的原因当然更是不胜枚举。

6

翌日,毫无意义却漫长地令人感到厌烦的结业式终于落幕。我换上了运动夹克朝弓道场走去。虽然社团活动到今天早上的晨练就已经结束了,不过我却想再多拉几下弓箭。

射箭这项运动反映了我的个性。

同样的空间里只有我跟箭靶,我让自己的意识笔直朝向靶心飞去。在这样的意念之下,我跟靶心之间便会闪过一道锐利的直线。

每当这个时候,周围的景物跟杂音会完全消失,我将得以进入一种浑然忘我的世界。这种心境每每让我产生一种错觉,觉得自己跟箭靶合而为一,甚至我成了箭靶,箭靶成了我。这个瞬间,我于是成了箭靶狙击的目标。

我在这一刻获得了无比澄澈的心境。

远方一阵乾涩的声音响起,提醒我对面的靶心已被箭矢贯穿。

当然,不是任何时候都可以这么顺利。我心中偶尔也有无法除去的杂念,使得箭矢偏离的状况。这种时候射出去的箭当然无法漂亮地击中靶心。

尤其是最近这一阵子。我完全没办法集中精神。杂乱的思绪在我的脑中不断疯狂地乱窜。只是身体还是记住了射箭的技巧,飞出去的箭矢并没有偏离靶心太远。唯一的差别只是那种澄澈的心境不会出现罢了。

我消耗了所有的集中力,正打算退出射击线而转身,就在这个时候,我透过弓道场的窗户看到了拓也探头窥伺著练习场。

「我来见习。你现在要射箭吗?」

「不……刚刚好要休息。今天状况不好。」

我们赶在福利社关门前买了三角包装的咖啡牛奶,走到操场边的饮水区旁坐了下来。

「明明我们就要退出社团活动了,结果你今天还去练习呀?真是投入。」拓也一手用吸管戳破了三角包装的牛奶同时开口说道。

「没什么投入不投入的。你呢?」

「我怎么样?」

「今天早上的社团活动毕竟是最后的晨练,应该发生了不少事情吧?没有什么特别的聚会或是欢送之类的活动吗?」

「喔,有啊。」他接著开口说出令人感到震撼的内容。「活动结束后,有女生为了当作退出社团活动的纪念而跟我告白了。」

「什么!又来了呀!」

「嗯。」

拓也用他平淡的口吻继续讲述当时发生的事情。在晨练结束之后,他被三个平常便十分要好的女生叫住,一位姓松浦的学妹递上了一封信,之后又说了很多怎么样怎么样的话……当然拓也不是会把这种事情随便跟其他人讲的人。他

会提起这种事,就只有跟我两个人在一起的时候而已。说这种话的拓也从来不曾带著什么骄傲自满的表情,因为这种事情对他来说并非什么值得骄傲的事。

我叹了一口气然后开口说道:

「真叫人羡慕。你这是第几次啦?」

「也没有几次吧!四月到现在也不过第二个人而已。」

「够多了啦。」

「喔,也许是吧。」

拓也把手伸进他的裤子口袋摸了摸,然后取出一只打火机。我知道他菸瘾又犯了想点菸,什么话也没说便直接踹了他的鞋子。我的举动让他想起自己身在学校,于是将掏著香菸的另一只手什么也没拿便抽出了口袋。

「然后呢?」我问。

「什么?」

「你这次也回绝了那个女生吗?」

「嗯。」

我将空牛奶包用吸管吹气灌得鼓鼓的。

「真是暴殄天物呢!那个叫松浦的女生是一年二班的松浦吧?她长得很可爱呀……真是太可惜了。」

尽管我当时是直觉式地将这句话脱口而出,不过事后回想起来,我也许在无意识之间想藉著这句话试探拓也的想法。

「你这家伙真的这么想吗?」

他劈头便接过了这么一句话,让我的心脏瞬间抽了一下。

「是啊。她很受欢迎呢!而你就这么把她甩了,一般人都会觉得没道理吧?」

「我才不管一般人怎么想呢!」

他将打火机放在手中「喀嚓、喀嚓」地玩起了滚轮打火石。

「既然你这么说,那要不要乾脆让你跟她交往呢?」

他唐突地冒出这么一句话。

「什么?你这个结论怎么来的?」

「如果换成是你,你会跟她交往吗?」

经拓也这么一问,我沉默了。

「松浦可奈呀,她确实是很可爱,也是个很乖的女生。这点我当然知道,我也有同感。不过光只有这样的观感没办法构成交往的条件吧!」

「嗯……」

「男女之间交往的真正要素,我觉得应该落在更重要的环节上,跟暴殄天物或是可惜之类的想法一点关系也没有。你也这么想吧,浩纪?」

「……嗯,确实是如此。」

我回答时稍微压低了音量。他的见解非常有道理,而我却只能说出人云亦云的廉价观感。

「所以说呀,」他窥伺著我的表情开口说道:「乾脆你去跟松浦交往算了。」

「不不不,我早说过这种结论有问题嘛!」

「这么说松浦也不是你愿意交往的对象啰?那谁才合你的意呢?」

在拓也问话的瞬间,我的脑中浮现出了佐由理的脸庞。我旋即拋开了这个意识,但是依旧支支吾吾无法作答。

「嗯……那个……」

「到底怎么样?快说!」

此时的拓也脸上浮现出了带著一脸恶意的笑容。看到他这副表情于是我明白了,这是他对我方才出言试探他的反击。我胡乱搪塞了过去,然后刻意地说出了违背实情的答案。

「唉呀,那个……其实松浦也不是不行啦!毕竟她长得可爱呀……嗯,不过话说回来,我又不知道要怎么做才能跟她交往。所以呀,该怎么说呢……我可以接受松浦呀。」

拓也一脸得意地哼了一声,继续把玩著他手上的打火机。他面对我丝毫没有条理的说话方式仔细地玩味了一番之后转头面向我,在我耳边低声说道:

「我说啊,被告白的人不是你吧?」

「不是你这么问我的吗?」

「哈哈哈!要你装出这种来者不拒的态度简直比登天还难呢!哈哈!」

面对恼羞成怒的我,一旁的拓也依旧维持著他那张诡异的表情大笑了好一阵子。

这种愚蠢的对话在我们日常相处的过程中其实是常常出现的,所以这个话题没多久也就轻松带过了。不过事后回想起来,我们当时的对话内容其实非常危险。

拓也相当受到同学的爱戴,个性也非常稳重,带有一种吸引人的气质。一般来说这种人其实身边都没有什么需要烦恼的事情,问题是拓也是个好人,是个为人处事可靠,个性一本正经的家伙。在我的观念里面,认真的思考模式对于一个人来说其实非常重要,也非常难得。

这样的拓也,他的目光总是被佐由理吸引。为人正经的他,总是以坦荡荡的方式表现自己对佐由理的感情。他跟我不一样,不会像我闪烁其词,故意装作自己对佐由理没有兴趣而含糊带过这类的谈话。

他这种为人处事的方式让我真的非常欣赏他。他是我不可或缺的挚友。

我是个对待别人一律都很和善的人,因此无论跟谁的关系都相当和睦。在班上或其他场合我都有许多玩伴,我常常会跟这些朋友厮混一整天。不过跟拓也相处的时间却跟那种平凡的友谊不同,是十分特别的关系。

我不想伤害我跟拓也之间这种特别的情谊。这种心情比起我被佐由理吸引的感情要来得强烈————至少现在这个时刻是如此。

我觉得在我心中的这把量尺,似乎有一天会给我截然不同的答案。我对此感到恐惧,害怕得不能自己。

除此之外,拓也是个十分敏感的人。他一定也已经察觉到我被佐由理吸引的事情了。早在这个时候,我们两人之间的深刻情谊已经萌生了某种微妙的紧张关系。

我跟拓也第一次邂逅这名叫作泽渡佐由理的女生是在国二的那年。

不对,正确来说,在这间小规模的学校之中,我们不可能到二年级才知道有这样的一个女生。只是我们之间没有交集罢了。在我们升了二年级之前,这位女生对我们来说连名字和长相都对不起来,只是个同年级的女生,根本不能说是认识。毕竟要跟别班的女生成为朋友,唯一的机会就是社团活动。不过佐由理参加的是音乐社。

当我们上了二年级,整个学年重新编班。我跟有几个一起嘻笑打闹的朋友都分到了别的班级去,这让我非常失望。不过值得庆幸的是,我跟拓也在二年级依旧是同班同学。就在新学期的学年编班表前,我跟拓也面对面地示以微笑,像是擂台上钟响后的拳击手彼此轻触了对方的拳头。

我跟拓也的新班级中,也见到了佐由理的身影。

她是个非常美丽的女生。然而在男生之间却从来没有听过泽渡很可爱、是个美女等等这类赞许她容貌的传言。

该怎么说呢?佐由理的美是一种内敛的气质。就好像带著耳机的人,美丽的音乐只会飘荡在他的心中,不会扩散到外面的世界。佐由理的美就是这种典型。所以如果没有带著深刻的意识仔细地观察她,并不会察觉到她身上那种耀眼的特质。佐由理这种特质,跟无论做什么都自然地散发出一股迷人风采而受到瞩目的拓也比起来,恰好成为一种极端的对比。

就在我察觉到佐由理这种内敛气质的当下,让我有一种非常不可思议的感受。为何所有人都没有注意到这个女生出众迷人的风采呢?每天都会看到这位如梦似幻一般的女孩子,却没有引起众人些许的骚动?

不过说归说,尽管佐由理的气质让我十分惊艳,我却也不是在看到她的第一时间就察觉到她这般吸引人的特质。佐由理给我的这种印象,是在某个机缘之下,我们之间的关系变得亲密使然。

二年级的现代国文教科书中收录了几首宫泽贤治的诗歌。在我们班上负责任教这门科目的老师姓吉鹤。这个人每当开始上课的时候彷佛当下就换了一张脸似的,不但在态度方面一下子变得积极,就连嗓门跟说话的速度都会马上展现出非凡的魄力。

就这位老师的观点而言,宫泽贤治是一位非常伟大的诗人,他还说既然我们懂日语就应该要熟读宫泽贤治的所有诗歌。他任教的明明是一所国中,却影印了不知道哪一所大学的论文期刊发给学生,要我们去念。他还要我们做大学的报告,学期末更要我们以团体研究的方式提出报告。

结果那份报告是我跟拓也还有佐由理三个人一起做的。

会出现这样的组合完全出于偶然。我跟拓也本来是打算两个人一起做的,不过刚好分组的那天佐由理请假,而我们这组又是班上人数最少的组别,于是佐由理便半强制性地被分配到了我们这组来。

「那家伙是因为年轻时的文学志向未达成才会变成这样吧?」

拓也坐在图书馆里的书桌前单手撑著下巴开口说道。他口中的「那家伙」指的便是我们的现代国文老师————吉鹤。

「是啊,真是够了。这东西怎么会是国中学生该做的习题啦!」

我跟拓也一鼻孔出气,两人不满地抱怨著。

佐由理看著我们笑了出来,然后开口说道:

「宫泽贤治可是拥有很多热衷的诗迷呢!好多人对他的作品喜欢得不得了。虽然吉鹤老师不知道,不过听说文学社有不少人就是单纯为了研读宫泽贤治的诗歌而入社的。」

「真的假的……」

我听著佐由理的声音,心中不禁泛起了悸动的涟漪。

她单独跟我们两个

男生在一起,却完全没有任何不悦的神情,或者是害臊的态度。这让我感到十分意外。我一直认为女生身旁要是没有时时刻刻跟著一个同性的朋友,她们就会觉得不安。然而佐由理却似乎是个完全不怕生的女生(至少现在的她看起来是这样)。面对我们语带抱怨的言论,她可以如此从容地地插话进来,这举动也让感到我有些讶异。

「不过你们说归说,其实都还满喜欢吉鹤老师的吧?」

听到佐由理如此唐突的诘问,我跟拓也不禁彼此互看了一眼,然后转头盯著她。我是不知道拓也怎么想,不过佐由理这番话其实完全说中了我的想法。

「为什么你会这么想?」拓也问道。

「因为我觉得你们跟吉鹤老师应该是同一种人吧!你们都拥有让你们全心投入的事物,总是随时都会沉醉在那些事物之中。我觉得你们在这方面很像,应该会有亲切感吧?」

「嗯……」

我无法作答。佐由理提出的观点相当敏锐且切中核心。

「泽渡以前就对我有相当的了解吗?」

「嗯。」

「为什么?」

「就是你们去年做的那个东西嘛!嗯,那个……」

佐由理摊开了右手手掌,掌心左右微幅摆动地缓缓划过了我们眼前。

「……是文化祭呀。」我终于理解佐由理的这个观点从何而来了。

「嗯,很棒呢!那东西是你们两个人做的吧?」

「是啊。」我愉悦地点点头。

「今年不做了吗?」

「今年不做。」拓也说:「一方面同样的东西做多了没什么意义,再加上我们已经开始著手制作别的东西了。光是那东西已经让我们忙得不可开交了。」

「别的东西?那是什么?」

「秘密。」我答了腔。

「是秘密呀……」佐由理嘟起了嘴,然后又开口对我们提出质问。「男生之间的友情是什么样的东西呢?」

「什么?」

(这女生没头没脑地问这是什么问题呀?)

我带著惊讶的反应回给佐由理一个反诘的意念。

「因为你们两人非常要好嘛!我总是看到你们在一起。像你们这样的友谊到底是什么感觉,这让我觉得好奇。」

「这个问题我们也不知道该怎么回答,而且我们也不是任何时候都在一起呀!」拓也答道:「浩纪有浩纪的朋友,我也有我的朋友。再说,朋友之间相处的感觉,是男生是女生应该没什么不一样吧!」

「是吗?」佐由理的声音变得有些低沉。「我觉得不一样呢!」

她如是说著,却又没有表现出追问的意思。

「嗯。」我没有特别意念,只是作声予以回应。

说实话,这个时候我心里有点觉得佐由理打扰了我跟拓也相处的时间。虽然她并非真的不懂礼貌,不过她口中有些思虑不周的提问让我感受到了些许的危机感。

说得坦白一点,只有我跟拓也在一起的场合会比现在来得轻松许多。然而佐由理的介入却好像有些什么东西不对劲了一般。我觉得我跟拓也是一对无懈可击的搭档,在我们这对搭档之中却混入了一种不属于这份情谊的东西,也就是这个女生。我觉得她的出现,让我跟拓也这对完美的搭档产生了微妙的改变。

现在回想起来————虽然我一直都不是那种感受性特别敏锐的人————当时的预感真的没有出错。

时间来到两天后的星期天。我们三人结束了早上的社团活动之后来到拓也家,打算继续完成我们的现代国文报告。拓也是单亲家庭,而父亲礼拜天都会整天埋头在主屋隔壁的独立工作室里,我们于是得以轻松地集会讨论作业。

佐由理住在学校附近的中小国车站那边,离学校很近。她原本提议要我们到她家一起去做报告。不过我跟拓也完全没有加以思索便回绝掉了。哪有两个大男生这么不害臊地跑到女孩子家里去的?不过话说回来,佐由理却彷佛反而完全不介意这种事情一般,对于来到没有大人在的男生家里丝毫没有表现出任何抗拒的意思。

「这女生还真是有够奇怪……」

我跟拓也事后针对这点稍微探讨了一番。对于我们这种正处在思春期的男生而言,这样的女生真的是很不可思议。

拓也家跟我们家很像,是一栋和风的古典式建筑。我跟佐由理跟著拓也穿过神明厅,来到了隔壁房间。然后拓也卖力地从另一间房里搬了一张低矮的大桌子进来。我们于是将图书馆借来的资料跟我们笔记摊放在桌上。

佐由理将腿屈到了一边,以轻盈的动作坐了下来。这么几个动作表现出了她已经自然地融入了当下的环境跟气氛,理所当然地坐在我们的眼前。此时的佐由理看起来非常地放松。

下一刻,这个女生忽然将手放到了她的膝上,缩起了肩膀歪著头开口说道:

「奇怪,我总觉得现在这个场景我好像之前作梦梦到过……」

她说话时显露出完全没有防备的态度。

也许就是这种态度撼动了我心中的摆垂。

我的心开始微微地晃动。

她说她喜欢宫泽贤治。这份报告在她的主导之下进行得非常顺利。

她的脑袋好得令人咋舌。我跟拓也脑袋方面的构造基本上都是为了理科而生的,无论是数学或是理化方面我们的成绩都相当出色。不过佐由理却恰巧跟我们相反,她在文科方面展现了长才。那些吉鹤老师发的,完全不是中学生程度可以应付的近代文学论文,佐由理非但可以轻松地理解,并且看完之后还能扼要地整理出其中的内容。她这样的表现让我们打从心底感到佩服,而报告也几乎都是依照她的指示完成的。

不过我真正觉得了不起的是,佐由理谈论她喜欢的书时,那种能言善道的表现跟平常的她几乎判若两人。她叙述自己对于那些书籍的观感时,总是让我感受到满怀著同情与亲切感等等的,那种感同身受的情绪。

「我很了解宫泽贤治喔。」

像她这么认真地熟读宫泽贤治的文章,我想宫泽贤治也会觉得很欣慰吧。

「宫泽贤治呀……」

我将自己对于这种难以理解的文章累积在脑中的无奈情绪连同叹息一并吐了出来。

「我连自己喜欢谁的文章这种事情都从来没有想过呢!」

「浩纪跟拓也平常都看些什么书呢?」

「我都是看些电脑或物理相关的书籍。」拓也说完用他左手的大拇指指著我接著开口说道:「这家伙都只看漫画。」

「才没有只看漫画呢!」

「那你说说看你最近看了什么书呀。」

「好啊!」我想了一下然后开口说出了《研磨技术详解》,然后对于这本不甚称头的书感到羞愧。

「那是什么书呀?」佐由理带著一脸不可思议的表情问道。

「那是解释刀刃研磨方法的技术性书籍。」我说:「主要讲的是活用车床加工之前的磨床使用技巧,还有刀具、菜刀之类的研磨方式……」

「可以磨菜刀?」佐由理带著讶异的表情看著我。

「菜刀当然可以磨。这种事情没什么好惊讶的,谁都做得到。」

「好像很厉害的样子,我大概做不来吧。原来男生都看这种书呀!这些知识应该可以在很多地方派上用场吧……」

「错了,错了,这家伙跟一般人不一样,其他男生不会看这种书的。」拓也半开玩笑地说道:「浩纪其实是个怪家伙。」

「明明你自己的兴趣也没有好到哪里去!」

佐由理看著我们笑了出声。她的笑容总是可爱得撩起了我心中的情绪。

「好像很有趣的样子。我就只看文学方面的书籍,要是这类的书什么我都会看。」

毕竟佐由理在文学方面真的有她的长处,她这么说的话,大概什么书她都能看得懂吧。

此时,我不禁想到了一个问题于是开口问道:

「佐由理为什么会喜欢看书呢?嗯,像我看书只是因为需要藉助书本解决我在技术方面碰到的问题。那你呢?」

「你的意思是我看的那些书在实质上并没有什么特别的用处是吗?」

「嗯,差不多吧。」

「为什么呢?」佐由理歪著头。「我喜欢在看书的时候忽然涌上心头的那种感受。我大概是为了这种感受而看书的吧……」

「忽然涌上心头的感受?」

「一种抽离感。」

「……什么抽离感?」

「嗯,现在我们周围的一切其实就是我们生活中的全部。我们身处在这样的现实里面。」她说:「不过当我在看书的时候,我会觉得自己好像从现实世界消失了,我所处在的世界只剩下我跟书本的内容而已。会有这种感觉的人只有我一个人而已吧?」

「不见得喔。」拓也接过佐由理的话开口说道:「当我为了什么事情投注所有的心力时,我也会有这种感觉。」

「是吧!」佐由理说:「不过我觉得你说的跟我的情况好像有点不一样。我看书的时候,会觉得自己抽离了现实世界,

进入到了书本所描绘的内容里去了。」

「佐由理,你在看这种书的时候也会有那种感觉吗?」

我翻阅著《春天与修罗》这本小说,转身对佐由理开口问道:

「这本书在写什么我真的完全看不懂呢!」

「嗯,会呀。」

「真的假的?会沉浸在『不挫于狂风,不屈于豪雨』的世界里面?」

「我并不讨厌这样的内容呀。」佐由理嗤嗤地笑著。随后她则表现出一副正经的模样默颂起了一首诗。

「尽管婴疾而手足萎靡,我仍是那筑塔之人。」

「塔?」

「嗯,塔。」她点点头,然后视线又回落到了手中的诗集上去。「一波波向著名为『过往』的黑暗中奔流而逝的时间之潮,因群塔灿烂的光辉而永见于世。」

「什么意思呀?」拓也问道。

「这是一首叫作『尽管婴疾而手足萎靡』的诗,是宫泽贤治死前的作品。我最喜欢这首诗了。」

「现在你念出来的这个部分是什么意思呢?」

「这个我也不太清楚……不过我觉得他大概是想要传达自己不会就此消逝的意念吧……」

「听起来好像是在形容北方的那座高塔一样。」我不禁将自己的感想脱口而出。

「对呀!那座高塔耸立在那边好像也有百年以上的历史了。」

佐由理伸出食指轻触著斟了麦茶的玻璃杯,让杯中的茶水微幅摆荡。

「所谓书这种东西,是永远不会消逝的记忆。」佐由理接著说道:「如果宫泽贤治的书百年之后还有人刊行,而我们也持续地研读他的作品,再加上吉鹤老师这样的诗迷,那么宫泽贤治这个人即使早已不在世上,他今后依旧也会活在人们心里吧。我想,像我这样的人一定马上就会被人们遗忘,再也不会出现在谁的回忆里面了。虽然现在学校里有同学和朋友陪伴,每天都过得很快乐,不过一旦毕了业,大家就要分道扬镳,便再也没有人会想起我了……」

佐由理这番话让我感到十分震惊。拓也的表情大概也透露出了他心中同样的反应。这般严肃的话题,加上我们之间不甚亲昵的关系,佐由理的言论完全出乎我跟拓也的意料之外。

她方才说话时的语气并没有带著任何悲哀或是寂寞的情绪,只是以非常平淡的口吻诉说这样的感受。这种态度反而让我们感受到了佐由理心中那份坦然的想法。

所谓坦率其实是一种非常骇人的表现。带有玩笑意味或是轻佻的语气并不会造成听者的压迫感。然而,这种率直的言论听了却让人格外觉得坐立难安。

「应该不会这样吧……」我在这股非得说些什么来缓和场面的压力下开口。

「是吗?不过我觉得会!因为如果是我,毕业以后一定会在不知不觉之中,慢慢地把这些一起相处过的同学跟朋友都给忘掉的。我知道自己未来会这样,所以也能够想像其他人也会把我忘掉。我想这其实是没办法的事……」

我试图不让自己心中的情绪在外表上显露出来。不过,此刻的我其实受到了相当大的震撼。原来女生一直都在思考著未来的事情吗?真是奇怪的想法。我的脑中永远都只有现在要做什么,明天又要做什么而已。

总而言之,佐由理这样的言论让我受到了相当大的冲击。这让我觉得,光是佐由理今天给我的感受,我就无法轻易地忘怀。

我想我永远不会忘记你的。

这句话在我的脑中盘旋,一直犹豫著该不该在这个时候说出口。不过这种像是八点档连续剧里面的台词,终究还是无法钻出我的喉咙。我于是沉默了。

不过事后回想起来,我当时还是该说的吧。

几天后一次现代国文的课堂上,佐由理被吉鹤老师点名朗诵宫泽贤治的「诀别之朝」。她口中宛若琉璃一般晶莹剔透的声音,衬著诗歌里初雪一般的白皙印象,两相交织出了一种谐和的韵律。

我在几年之后我回想起那天的事,这才发觉,也许佐由理当时一直在跟我们求救。她希望我们带她离开这里,带她到某个不属于这个时空的「约定之地」。我不知道她为何把我们当成求救的对象,不过坦白说,当时能够带她离开那个时空的人,大概就只有我跟拓也两个人而已了。毕竟她是个心思纤细的女生,也许她真的预知到了这样的事实也说不定。

然而当时的我们都太过年轻,永远都只想著自己的事。这就我们当时的年龄来说其实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不过我依然会想,要是我们能够早点察觉到佐由理的声音,也许日后我们三人之间的关系,就不会是今天这种结局了。

一想到此,我心中便涌出了一股难以承受的哀恸。

在操场边的饮水区挥别了拓也之后,我又回到了弓道场。我还想再多射几箭。

在四下无人的射击线上,我拉弓对准了远方的靶心,集中了精神……

『男女之间的交往,不可能只取决于女生长得可不可爱吧?』

『应该有更重要的因素才对。』

『你觉得谁是你愿意交往的对象呢?』

拓也这些令人难以反驳的说词成为了我脑中挥之不去的杂念。

我的箭射偏了。这一定是因为我的个性不够正直使然。

「泽渡……」

箭矢击中箭靶悦耳的声音传入我的耳里。然而箭矢的落点却偏离了靶心。

只有结业式跟班级活动的那天,所有的学生们早早就回家了。下午三点钟过后的南蓬田车站几乎看不到人影。

我将手伸进短夹克的口袋,半闲晃地跨过了月台间的便桥。当我差几步路来到便桥通往月台的楼梯前,刚好从桥上的窗外向下看去,其中的景色让我不禁伫足停了下来。

月台上有一个女生手拿著书,边看边等著列车进站。

是佐由理。

我的神经一下子整个绷了起来。当然不能就这样一直站在原地不动,于是我迈开脚步往月台走去。不知道什么原因,我走下便桥的时候刻意地压低脚步声。

我想我那个时候一定相当害怕。我跟佐由理之间没有共通的话题,这么相处下来,我们之间的气氛一定会马上僵住,然后我就会被她当成是个无聊的人看待……种种类似的不安情绪窜过了我的脑中。我是个胆小的男生。

我想除此之外,佐由理这个女生本身就是让我觉得害怕的原因吧?我觉得她这个人会强行介入我的人生,让我不得不为她产生改变。每当她一走近,然后对我伸出她那白皙的双手,我就觉得自己的心灵彷佛像是乐高积木一般在她的掌心里拆卸重组。不过也许只要拓也也一如往常地待在我们身边,那么我们之间也就不会缺乏话题,我也可以轻松地叫住佐由理吧……

没错,这跟拓也也有关系。在我的心中,存在著少许礼让拓也的意念……不对,也许这种说法只是个藉口,我根本只是单纯地想要避开佐由理也说不定。

我于是就这么站在离她十五公尺远的地方,将视线投射到远处。然而我的脑中还是无法抹去她的身影。

佐由理翻书时乾涩的摩擦声传入我的耳里。这声音让我不禁朝著她看了一眼。她跟昨天一样在脖子上围了一条围巾,身上套著同一件连帽风衣。冬季午后晴朗的天空中,澄澈的空气里时而可以看到她口中呼出的白烟。温度虽低,但是她看起来并不觉得寒冷。也许此时的佐由理正热衷于阅读书本的内容,因而感觉不到寒意也说不定。她的站姿让我著迷。候车时的月台上总会有许多站著看书的人,但是佐由理没有像他们一样低头驼背,而是挺直了腰杆将书本捧在眼前。她水汪汪的大眼睛里面有著一双深邃的瞳孔。那对眼眸偶尔会骨碌碌地灵巧转动。这不过是一瞬间的小动作,然而她这般细微的举动也都映入了我的眼底,然后……我察觉到她的目光忽然转移到了我的身上。

「藤泽。」

佐由理收起了书本,同时面带微笑地叫出了我的名字。她彷佛诠释了「毫无芥蒂」这个句子的含义,脸上的笑容瞬间驱散了当场尴尬的气氛。我感到自己的脸颊泛起了一阵红潮。我红著脸,对于迎面而来的微笑感到不知所措。佐由理小跑步地朝我这边靠了过来,而我也相对地朝她跨了三步左右。下一个瞬间,我跟佐由理之间只剩下五十公分左右的距离,这个距离让我尴尬得不知如何自处。

「我才正想要叫你呢!」我一句话试图蒙混过关。「泽渡今天比较晚回家呀?我还以为这班电车只有我一个乘客。」

「嗯,我因为练习所以晚了一点。」

「小提琴吗?」

「嗯,因为我拉得不好,所以程度比起其他人要落后了许多。」

说完后她带著不可思议的表情开口问道:

「你今天没有跟白川在一起吗?」

「是啊,我也是参加社团活动。」

「你常常一个人射箭嘛!」

「咦?为什么你会知道?」

我的心情越来越无法平静,于是转身面向了对面月台。

「我常常经过弓道场附近。明明不是社团活动的时间,可是却可以

听到有人射箭,所以我就绕过去看了。」

「因为我常常静不下心来。如果有其他的社员在旁边我总是没有办法集中精神,所以我到现在技术还是很糟糕。」

「那跟我一样呢!」

轻松开朗的氛围从身旁扩散开来。我察觉到列车即将进站,于是别过头朝著铁轨的彼方望去。白色的柴油引擎电车在我焦急的视线紧盯之下滑进了月台。我知道佐由理的目光始终落在我的身上。

我跟佐由理从最后一节车厢的车门走上了列车。

佐由理没有坐下,只是靠在客车跟驾驶舱之间的隔墙上。我站在她的身边,也跟著一起靠在墙上。

「明天就是暑假了,你打算怎么过呢?」佐由理开口对我问道。

「我要跟拓也一起去打工。」

「打工?真好,我也想试试看……家里怎么说呢?」

「他们不知道。你该不会不善于瞒著家人做自己想做的事吧?」

「嗯,也许吧。我会害怕被家人揭穿。你们在哪里打工呀?」

「在滨名一间接受军方委托的工厂帮忙组合导弹。」

「真好……像我的生活中顶多就只有社团活动而已……」

「你没打算退出社团活动吗?」

「嗯,还想再多玩一阵子。」

「这样啊。」

「嗯。」

我们之间的对话在这里结束了。

我想也许我该多问些关于她的事情。冷静想想,其实有很多话题可以聊的,像是今天她在社办拉的曲子,或是问她喜欢什么样的音乐,也可以问些跟她家人有关的事情等等。

不过我却不知道为什么沉默了。

在这个静默的时间里面,我只是默默地听著列车行驶在轨道接缝间规律的震荡声。这绵延不断的声响起初只是这段尴尬时刻间的倒数计时,然而听了一阵子之后我却觉得那声音似乎就是我的心跳。

电车摇晃,让我轻触到了佐由理的肩膀。

这个瞬间,一种特别的感受涌上了我的心头。这种感觉可以用「引力」来形容。这种引力似乎就是来自于佐由理,是波涛汹涌的海潮间难以抗拒的漩涡。此刻的我就像是在这个漩涡中无力挣扎的小船,逐渐被这股引力吸入了漩涡中心。我感受到自己心中那个酝酿所有情绪的部分被她强拉了过去,无力挣脱。我彷佛置身百慕达三角洲的中心,或是黑洞的边缘。

当然,这只是我单方面的感受。不过这种感受太过强烈,强烈到让我心中产生了剧烈的变化。我觉得直到前一刻为止的自己就好像另一个人。虽然没有道理,但是我对于佐由理的感情几乎可以说是恨意。因为我不希望自己身上出现如此剧烈的改变。我希望自己能够在我的控制之下慢慢地朝著自己喜欢的方向改变,像是慢慢地学会过去不擅长使用的工具,或是慢慢掌握击中靶心的诀窍。然而,我却觉得自己此刻彷佛受制在佐由理的控制之下。对此,我咬著牙根拼命忍耐。

就在这个时候,车内响起了列车即将停靠中小国车站的广播,我心中那份有如置身暴风圈里的苦楚终于缓和了下来。然而这种引力却没有因此消失,依然持续地拨弄著我的心灵。我想这种心情就算有一天可以习惯,却也永远不会消失吧。

「我马上要下车了……」电车开始煞车减速时佐由理开口说道。

我茫然地思索著她语中的含义。是因为跟我单独搭车没什么聊天而感到无聊吗?我想问,但却又觉得这么问很不识趣于是露出了满脸的疑惑。

就在这个时候,她轻轻地将视线移到我的身上开口说道:

「那个,藤泽……」

「嗯?」

「我昨天,梦到了我们像今天这样独处的梦。」

我咽了口气,然后整个人僵住了。我以为我的心跳会这么停住不动。这句话到底是什么意思呢?我不知道,不过至少跟我在一起并非是什么讨人厌的事情吧……也许我还有希望。这种事情不可能不叫我感到高兴。我体内的血液一下子全部冲到了脑中。列车停了下来,车门伴随著沉重的声音向两旁退开。她轻盈的身子离开了我们身后的这面墙,跃下了列车站在水泥质地的月台上。我彷佛被牵引住一般,跟著佐由理身后走到车门前。她转身面向我,面带微笑地朝我挥了挥手。

「拜拜!新学期见啰!」

「……嗯,再见。」

车门在电影煽情的运镜节奏中关上,将我跟佐由理以车窗的玻璃隔开。我什么也没问,但我觉得她方才说话时的语气刻意堵住了我问话的空间。尽管觉得可惜,但这也让我松了一口气。电车缓缓启动,我跟佐由理所处的空间,就这么缓缓地任由它们横向岔开。

我几乎要贴在车厢内最后一张玻璃上以双眼追逐著佐由理的身影。她现在正走下月台边的石阶并且跨越铁轨朝出站口走去。中小国车站在月台间并没有搭设便桥,乘车的旅客必须直接横越铁路在月台间移动。

佐由理没有直接走向出站口,她看似愉悦地沿著铁轨朝列车驶离的方向漫步走著。她站上铁轨,像是走在平衡木上一般开始玩了起来。列车渐渐驶离了模仿著「站在我这边(注4)」电影中情节的佐由理,而我则透过车窗看著她。她的模样真的十分迷人。

当她的身影逐渐远去之后,我走到她下车的那扇车门前,额头顶住了玻璃深深地叹了口气。那种伫立在暴风雨中的心情依旧缠绕在我的心里挥之不去。我不禁望向车外,列车前进的方向正好可以看见耸立在虾夷岛上的那座高塔。

高塔的身影在我的心中卷起了另一个漩涡。我的脑中充斥著无法理出头绪的浑沌,让我几度喘不过气来。我带著茫然的眼神望向那座高塔却看到了佐由理的身影跟高塔重合在一起。只存在于我眼中的佐由理,站在朝著高塔延伸出去的铁轨上停不下脚步地笔直朝著远方走去。

7

佐由理的身影始终回荡在我的心中,直到隔天清晨我都为此而辗转难眠。

我带著朦胧而阴郁的意识从床上爬了起来。此时我的父母都已外出工作,祖父也不知道出门去了哪里。我在厨房随意弄了些吃的当作早餐,开著电视半梦半醒地将食物囫囵吞到肚子里去。

电视里播放著报导几天后美国与联邦国之间政务官会谈的相关新闻。会谈的焦点大概会落在日本的南北关系上面吧。联邦国对于美军增派三泽基地驻军一事无法释怀。至于美国则对于联邦国在虾夷领地上建造的那座高塔提出勘查要求,希望能够了解那座高塔的建造用意。

————开什么玩笑,这种事情怎么能随便说公开就公开嘛!

我感到些许的焦躁。虽然对日本来说联邦国处于敌对立场,不过就只有跟那座高塔有关的事情,我无论如何都想站在联邦国那边。

我离开家门,乘著电车来到了津轻滨名车站。我将预先停放在车站外头脚踏车停车场里的淑女车牵了出来,骑上了田地中央的小路。越过了两座桥头之后这条道路为了绕过一座小山丘而划出了一道弧线。脚踏车越过了山丘便可以看到虾夷的工厂。

我一鼓作气冲进了工厂的土地,随即绕过了大型卡车可以轻松在里面兜圈子的停车场(其实根本是个杂草丛生的大型庭院罢了),然后在工厂办公室前停了下来。

我从厂房外头铁门拉到顶的一侧走进了工厂,看到了厂房工人宫川还有佐藤两人穿著连身工作服,站在圆形暖炉前面双手叉在腰上。

「早安!太好了,现在是早茶时间吗?」

「是啊,坐这边吧。」宫川先生开口对我说道。

我回话之后正要去拿立在墙边的折叠椅时,早一步先到工厂的拓也端著装满茶具的托盘从茶水间走了出来。

「你太慢了啦,浩纪!」

「不好意思啦。」

拓也将茶杯置在大家面前的老旧桌子上。佐藤先生伸手拿了一块花林糖(注5)然后带著愉悦的笑容开口说道:

「浩纪,我听说了喔!」

「听说什么?」

「听说你们两个偷了一架海上自卫队的遥控标靶飞机,火焰枪呀。」宫川先生听到了这个话题马上也跟著插了嘴进来。

「才不是呢!」倒完茶后坐到椅子上的我跟拓也异口同声地驳斥。

「才不是偷来的!那是在天天森捡到的!」

在我说完这句话之后,拓也也跟著接过去解释。

「那是在训练中坠毁的,它被弃置在杂木丛里面,我们只是去把它捡回来而已。」

「其实就是偷来的吧?」佐藤先生出言追击。「不过这真是不错的点子呢!那东西的引擎虽然不是很够力,应该还是有办法的。结果最需要花钱的料件你们一毛钱也没花就弄到手啦?」

「小心不要被抓喔。」宫川先生说:「毕竟最近有不少巡航飞行训练。虽然这种东西掉一个两个对他们来说不是什么大事啦。」

「是啊。公安有事没事就会到我么这边来晃个两圈呢!要是因为你们在这间工厂打工而被抓到,那可就不好玩了。」

「会有公安来吗?」听了佐藤先生说的话,我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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