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蛋糕与戒指的谜团

1

早晨洒落的阳光下,沿著白色建筑物有些脏的墙壁往门口走去。

穿过门口进到里头时,先斜眼确认窗边的座位是否空著。其实没必要这么做,至少在早餐这个时段里,这家店很少是客满的。

我名叫寺坂真以,是替各杂志写稿的自由撰稿人。大学毕业后,因诸多原因辞去任职五年的公司,我在职中就兼职写稿,正拚命努力将兼职变成正职的本业。现年二十八岁,在东京近郊租的公寓里一个人生活。

只要有工作就来者不拒,更正确来说,我很积极争取工作而获得各种内容与形式不一的工作机会。从中若能磨练出自己擅长的领域或个人风格的话就太好了,可惜现在还不到那样的火候(个人觉得)。

除了一周几次的会议或取材而外出之外,我都是单独一个人在家写稿。仍是上班族的时候,觉得能在家里写稿子的生活真幸福。的确也是────扣掉收入这一点,这样的生活算挺优雅的。最重要是不用每天一大早跟一堆人挤电车。

然而,一旦能关在家里专心写稿后,可能觉得这样很闷,而会为了转换心情去其他地方工作,这样的感觉真不可思议。

几位撰稿前辈和小说作家也都曾这样说,或将这样的心情抒发成散文写下来。因此,活跃于业界收入颇丰的写作者会有自己的工作室,收入没那么多或喜欢到处晃晃的人,就会带著笔记本、原稿用纸或抱著笔电到咖啡店之类的地方工作。

我当然是属于没有工作室的人,所以会将笔电、手帐、手机等塞进背包里出门写稿。常去的地方有便利商店或大众餐厅,不过正因为这些地方餐点便宜且容易久待等理由(也就是想法跟我一样),而吸引为了各种目的而来的客人,譬如学生在考试前会聚在那里拟定考试对策,上班族会将手机连上笔电上网搜集资讯等等。

有些店家似乎不在乎有这样的人霸占桌子,但也常常看到店家贴著「请勿在此工作或读书」的告示。虽然这也是无可奈何,但觉得自认还算识相(会选择人潮较少的时段,若人很多就马上出去)的自己有一点可悲。

结果我变成常常去没贴告示的店家工作,而我经常造访的是一家离车站前稍远,位于街边的大众餐厅。

这里比其他店空很多,尤其很少看到上班族和学生。中餐或晚餐时段生意算是满好的,但在我光顾的上午时段空桌的情形也不在少数。我想主要是地点的问题吧。从车站步行到这里距离有一些远,相较之下,对开车的人来说又太近。

或许因为这样,感觉这家店的常客比其他店多。常常见到熟悉的班底;稀疏的头发梳得整整齐齐,无懈可击全身穿著黑衣,总是点番茄汁的初老绅士,通常都是各自走进店里,相约在窗边的座位碰头享用早餐────乍看之下关系似乎不太寻常、但从偶尔听到两人的谈话来看,应该是夫妻的中年男女。

今早我推开门进到店里,禁菸区里几乎没半个人。背后靠墙的里头座位上,也只有一位老婆婆的常客坐在那里。

这位老婆婆俨然从画中走出来的一样。总是穿著和服,一头白发系著发髻,那是新年年菜里常见的慈姑形状,这种打扮经常在漫画中看到,但如今已很少见到。气质高尚的圆脸,因为个头娇小,整体的印象很可爱。若做成人形公仔贩卖的话搞不好挺受欢迎的呢。

我坐在窗边座位上,点完餐后打开笔记本和笔电。

今天的工作是写音乐杂志的稿子。那是一本专门介绍西洋摇滚乐的杂志,学生时期常被前辈带去编辑部玩过几次,对方趁机问我要不要替杂志写稿。我偶尔会聊聊自己对几名音乐家的看法,副总编辑觉得有趣就叫我写写看。这么说来,这本杂志可说是我自由撰稿者的出道作。

过了几年后的此时此刻,那位副总编辑或许对我的经济状况看不下去了,他甚至让我写一整页的连载专栏,而且还金口一开,不是摇滚乐也没关系,要我想写什么就写什么。

每次当这份工作接近截稿日时,我就会烦恼该写什么内容。这个月的话是有想法了────有是有,但有点犹豫真的要写那个吗?那是几天前在这本杂志的编辑部发生的奇妙事件。

女服务生将早餐套餐放至桌上。我说声谢谢,对方默默点头便离开。

我并不是觉得感觉不好,只觉得这人很阴沉。

这么一想,这店里的几名男女服务生大家似乎都像这样阴沉。说阴沉可能言之过重,但离开朗活泼的印象相去甚远,彷佛有一股淡淡不幸的感觉。他们待客有礼,没什么特别的问题,但一大早看到这些人阴郁的脸,很难会鼓起干劲说:「好,今天也要加油!」

忽然间,我想起猫王的一首歌。

Well, the bellhop's tears keep flowin 唉,服务生眼泪一直流著眼泪

And the desk clerk's dressed in black 柜台职员穿著黑色衣服

Well, they've been so long on Lonely Street 唉,他们在孤独街上已待了很久

Well, they'll never, they'll never get back 哎 他们永远不会回来────(Heartbreak Hotel)

那是首关于饭店的歌,若真有这样的饭店还挺可怕的。即便不将这间餐厅与歌中的饭店相提并论,但飘荡的氛围一样却是事实。

我一边想著这种事,一边将吐司涂上奶油。一大早就到大众餐厅这种不上不下的地方,这样的客人也是无处可去的可怜人吧,没资格说店员们「淡淡的不幸」。旁人眼中的我或许就像这样子吧────

若真是如此倒有点伤脑筋了。我快速吃一吃早餐,边喝咖啡边上工。

专栏的字数约是六张四百字原稿用纸。似乎很少,但要将该说的事情整理成那样的份量,还挺花心力的。更何况,前几天编辑部所发生的事真的很不可思议,就像是写到一半就完结的推理小说,所以若只是将发生的事原原本本写下来的话,读者也会觉得不满足吧。

这件事肯定是真的,即便无法解决,也要准备一个最低限度的「结局」,类似「说不定是这样」之类具暗示性的写法也不错。虽然很想这么做,但那部分却很棘手────

打了几行又删掉,重复几次后,突然听到约翰•凯尔(John Cale)的「巴黎1919」,这首不大吉利的前奏。

虽然是首名曲,但餐厅不可能用那种冷门曲子作为背景音乐。那是我的手机来电铃声。那种冷门曲子并不是从网路下载来的,而是我一个音一个音输入至手机里的。

我忘了切换成静音模式。一边暗骂自己,边快速扫过来电号码。打电话来的人是朋友山边留乃。本来在想「拜托这么忙的时候别来乱啦」却顿时觉得想跟留乃聊聊。我想问问她的意见,关于接下来要写的小插曲,到底应该要怎么写,抑或是究竟该不该写。

我看下四周,不知何时老婆婆已不见人影,建筑物里的客人只有我一人。于是我安心地将手机贴在耳朵上,开始说话。

「喂。」

「啊,是我。其实也没什么事啦。」

「这我大概也知道啦。」

「干么这样说啊,你是想说我很闲吗?我们不都是自由写手吗?」

「是自由撰稿者吧。」

「怎样,自由撰稿者比较了不起吗?」

「不,也不是。」的确没有比较了不起。「话说回来,我现在正在写那个摇滚杂志的稿子。」

「啊,那个稿子还持续在写吗?」

「这是什么话啊?现在已经是第四回了。因为说了至少会让我写半年────总之,我想跟你讨论要不要写这次的事情。」

「哦哦。」

「前一阵子,我在那间杂志的编辑部实际遇到的事情。不过,该说是奇怪呢────还是不可思议呢。感觉若要写在专栏里的话,应该要有什么合理的解释才对。

若是留乃的话不知道会怎么做,所以想问问你的意见。看你的方便。」

「知道了啦,你就问吧。我都很方便,反正我也很闲。」

她的确是在某个地方听我说话,虽然不晓得是在哪里,但透过看不见的电波与可以折叠成小小的机器,我认真开始向留乃说起这件事。

「你记得那个杂志的总编吗?他叫本田省三。」

「他是个乐评家吧?」

「对对,虽然是副总编辑实质上就像总编一样,但目前名义上总编是本田省三。然后上星期六────也就是三天前,是他的生日。」

「是哦。」

「可是他太太感冒很严重,没办法在家庆祝生日,于是就在编辑部开了小型的生日派对。傍晚,公司员工和像我一样常进出这里的撰稿者一起小聚。」

「挺寒酸的耶,没在餐厅之类的地方办吗?」

「没有,因为有个男生很会做菜,而总编的女秘书兴趣是做蛋糕,所以大家就露一手────似乎是因为这样,于是大家决定各自带自己的拿手好菜来,像我这样厨艺不佳的人就准备酒或买现成的食物。」

当天聚会的人刚好十个。自称厨艺很好的穴泽用车子载了几个保冷箱,负责蛋糕的秘书若杉也坐车上,两人干劲十足地最先抵达办公室。其实也有人传他是不是想载若杉才自告奋勇────若杉长得非常可爱哦!

派对开始的时间是五点,除了主客之外全员都已集合完毕,总编姗姗来迟约迟到了五分钟。大家拍手欢迎他,但他态度却怪怪的。问他怎么了,总编就给我们看左手,平时戴的结婚戒指竟不在手上。

『那个高调的戒指跑哪里去了?』有人问道。那是宽两公分以上且整个都是浮雕,非常醒目的戒指。总编说他喜欢高调才会戴这种戒指,但洗澡时很不方便所以会拿下来。

那一天,总编过了中午后就去电影的试映会,先回家洗个澡再去派对────因为他个性潇洒平时都会这么做────洗完澡后找了找摆在洗手台上的戒指却没有找到。

「是小偷吗?」

「唔,洗手台在一楼,窗户虽是关著的但没上锁。从位置来看,有人从外面靠近,打开窗户偷偷拿走也是办得到的。」

「可是,也要知道那里有戒指才行吧。」留乃讲到了重点。「就算是再厉害的小偷,若不事先知道总编出门前会先洗澡,洗澡时戒指脱下来摆放的地方等等的话,不可能会刻意靠近或打开窗户吧。」

「就是说啊。又或者窗户其实是开的,路过的人看得到戒指的反光,或是乌鸦刚好进去叼走了。

总之就是没找到,但他说仔细找的话可能找得到,所以就先来派对了,但总编很没精神。」

「哦哦。」

「然后我们吃吃喝喝、表演余兴节目等等,反正有很多活动。」

「嗯,然后呢?」

「算是最后的节目吧,食物大致整理完后,若杉秘书的手作蛋糕华丽的登场。这时一打开盒子,大家都『哇!』地惊呼。」

「蛋糕那么厉害吗?」

「虽然只是普通的圆蛋糕,但是是特大的,且白色生奶油上用巧克力写了整面的生日快乐及总编名字等等的字。」

「就这样?」

「但蛋糕真的很棒呢!做蛋糕的时候,味道要做得好吃很难就不用说了,过多装饰的话不就显得很外行?

再怎么小心翼翼,奶油上也会留下刀子的痕迹,根本没办法像店里卖得一样平整漂亮────我是这么想的,但若杉小姐的蛋糕就跟专业的一样厉害。宛如刚下完雪没人走过的地面一样。

蛋糕虽然厉害,但令大家喧哗起来的不只这个,刚刚也说了若杉小姐是美女可能也有关系。毕竟除了穴泽之外,也还有几个男生为她疯狂,然后────」

「干么啊,别吊人胃口────」

「也有人在传说总编和她是不是有一腿。虽说本田先生不太会招人怨恨,但这也因为他不太正经吧。不过终究是传言而言。」我补充说道。「接下来,若杉小姐让总编握蛋糕刀,请他切蛋糕。于是本田先生拿著刀子,刀尖插入蛋糕的正中央────」

「插进去之后呢?」

「发出了奇怪的声音,总编『唔?』露出不解的表情。手指伸进刚刚刀子切开的裂里,然后────」

「什么啦,难道是恐怖故事吗?该不会出现分尸的尸体吧?」

「才不是这样啦。」她在想什么啊?

「是戒指啦。出现的是宽两公分的高调的戒指。本田先生惊呼:『是我的戒指!』,然后副总编石桥先生也跟著说:『对啊,这种戒指只有总编才会戴』。」

「可是,为什么会出现在蛋糕里?」

「问题就在这里啊。」

我停了半晌。并不是故意要卖关子,而是自己也一头雾水。

「刚刚也说了,蛋糕表面像下雪的地面────没有人踩的地面一样光滑平整,再加上还写了一堆巧克力的文字。

如果有人把总编的戒指藏起来,在没人注意的时候接近盒子再偷偷将盖子盖上,将戒指藏进去的话────即使办得到,也绝对会在蛋糕表面上留下痕迹的。能抹得那么平整,若非专业的蛋糕制作者根本办不到。」

「但事实上,若杉小姐不就抹得光滑平整吗?」

「是做好的时候吧。之后才在上头用巧克力写字。若在那种状态下开个洞,再完完全全恢复原状,即使同为制作者的她,我想也是不可能的。

毕竟一个不小心文字就会被切断,即使顺利在文字与文字中间开了洞,能不弄乱巧克力线而将奶油弄平整简直是────」

「的确似乎很难办得到呢。」

「对啊,再加上为了不让大家发现,这些都要要偷偷做才行啊。」

「原来如此,感觉那是不可能的。蛋糕侧面是怎样的?」

「因为蛋糕整个侧面都贴了扁桃仁片,我觉得同样也不容易。而且,戒指是从特大号的蛋糕正中央冒出来的,若是从旁边放进去的话就得放得很深吧。」

「唔,那么乾脆从下面呢?」

「从底部吗?嗯,底部没有奶油,开洞的话也不会有人发现,所以从下面放进去或许比较容易。

可是这样的话必须把蛋糕抬起来才行,在周围有很多人的情况下,要掩人耳目抬起那么大的蛋糕,我不认为有办法做得到────」

「懂了。那么就是那个方法,蛋糕的盒子是放在桌上的吧?」

「嗯。」

「有哪个人先偷偷藏在桌子底下,先将桌子开个洞,再将盒底开洞,然后将海绵蛋糕────」

「留乃怎么都想到这么蠢的方法啊?」

「因为想不到比这个更好的方法了嘛,这么没想像力,你还自称是写手。」

这么说就有点受伤了。

「那么,这样怎么样呢?」留乃接著说。「没有任何人在蛋糕上开洞。戒指是从一开始就放在里头呢?」

「在用巧克力写字,涂上白色奶油更早之前,烤海绵蛋糕时就先将戒指放进去的意思吗?」我说。「问题是,谁会这么做呢?」

「烤蛋糕的若杉小姐吧,想也知道。」

「可是,她烤海绵蛋糕是在上午的时候哦。蛋糕烤完放冷之后再装饰一下,必须在穴泽接她前完成才行。穴泽说是在三点半左右去接她的。因为担心塞车所以多抓了一点时间。」

「总编何时发现戒指不见?」

「发现时接近四点左右了,因为他家离办公室很近,打算悠悠哉哉地出门。洗澡是三点半左右。」

「这样的话,就是有人在三点半到四点之间把戒指拿走吧?」

「就是这样吧。所以若杉和穴泽绝对是清白的。他们两人在这段时间都塞在与总编家方向完全相反的车阵中────」

「那其他人────」

「其他坐电车来的人────这么说的话也包括我────五点到办公室之前,在三点半到四点之间先来到总编家,从窗户偷戒指的机会是有的。理论上啦。为什么刚好知道总编会洗澡,或者,窗户若上锁怎么办,偶然的要素太多了。

然而,不论是我或是其他人,究竟是如何将擅自拿走的戒指────」

「放进蛋糕里?」留乃将我的话接下去。

「我不是说了这件事很不可思议吗?」

「真的很不可思议。」

在电话另一头的某个地方,沉默了好一阵子。

在大众餐厅这一端,还不算太阴沉的店员们,一身粉橘色洋装和白衬衫的打扮走来走去。面无表情的脸配上鲜艳的衣服,感觉很不搭。因为客人少所以很闲,明明也可以聊一聊,却只是突然想到什么简短交谈一下而已。

「那个,为求谨慎想问一下。」留乃说。

「什么?」

「总编掉戒指的时间确实是三点半到四点之间吗?有没有可能其实更早就不见,只是本人没发现呢?」

「这部分是有经过证实的。」我回道。「快到三点的时候,总编在电影试映会上正和副总编石桥先生在一起。他挥手道别:『五点办公室见』时,手上确实还戴著戒指。」

「哎呀,这样简直走投无路了嘛。」

「就是说嘛。」

「然后呢?从蛋糕冒出来的戒指后来怎样了?」

「总编把奶油擦掉,小心翼翼放进信封再放到外套内口袋收好,然后说:『不好好戴在手上的话,搞不好哪一天又移动到令人傻眼的地方。』。」

留乃思考半晌「唔」了一声后,

「那么,身为写手的真以要怎么做?」

「什么怎么做?」

「你要把这一件事写进杂志里吗?」

「老实说,我正犹豫。虽然石桥先生要我写下来。他说写了之后,再募集读者的解答。」

「就试试看吧?」

「唔。可是,若写的话也想自己设计一个结局。可是这么一来,就

会变成指名道姓『犯人』是谁────」

「虽说是犯人,其实也没犯人,只是无伤大雅的恶作剧而已。」留乃说。「即便真的拿走戒指,但也立刻还给本人了,算是可原谅的范围吧。」

「是这样没错啦。」

「关于真以要将这件事写成专栏内,总编自己怎么想呢?」

「说真的,他是不太想跟著起哄,话虽如此公开反对又很幼稚────像这样的感觉。」

「唔,原来如此。啊!」留乃突然惊呼。「我得出发了。」

「出发?你要去哪里?」

「香港。我没说吗?我的笔友住在那里。上飞机要迟到了,得马上出门才行。

我一星期左右会回来,如果读者有有趣的解答再告诉我哦。掰啰!」

2

我不禁叹了口气挂断电话,顺便将手机设静音再收起来。这个时候────

「请问────」

某处传来纤弱的声音,我连忙四下探寻。

视界一角,背面靠墙的里头座位上有一位个头娇小的老婆婆。刚刚没看到她,看来不是回家而是暂时去洗手间,和留乃聊得太起劲才没发现她不知何时回到座位上了。

虽然见过几次,却是第一次听到她声音。四眼相对好像也是,现在老婆婆直勾勾看著我的脸,不仅如此还举起右手,像招财猫一样挥挥手要我过去。

我盖上几乎没动到的笔电,彷佛被操控似地站起来朝她走过去。毕竟既没什么好担心的,也必须要尊重老人家的意思。

「请问,有什么事吗?」

我站在桌子前面说,老婆婆默默指了旁边。看来是要我坐在隔壁的长椅上。

我一瞬间环顾四周。是我心理作用吗?视线里的几名女服务生好像在屏气凝神地打量著我们。难道我对老婆婆做了什么失礼的事或坏事吗?还是说不能讲手机讲那么久?

然而一见到老婆婆的脸,见她柔和的笑容,并不觉得她是叫我过来念一顿的。这样就实在想不到究竟为了什么把我叫过来。

总之我先坐下来,老婆婆依旧表情柔和地开口说:

「抱歉把你叫过来。只是到了这把年纪,也懒得自己走过去。还要你特地过来,真的很不好意思。」

才数公尺的距离我不认为是特地走过来,但老婆婆却有礼貌地鞠躬道歉。

「没事的,请问有什么事吗?」

「我只是不小心听到你说的话。别看我年纪大,耳朵还挺灵光的。」

「啊,真抱歉,吵到您了吗?」

「没有,没事的。别这么说,听年轻人说话可以学到很多事情。大家所使用的小型电话似乎挺方便的呢。」

「咦,啊,是的。」

「然后,我晓得自己是多管闲事,但看你似乎有些烦扰的样子,发生什么事了吗?」

「什么?」

「刚刚和朋友聊电话时,你的表情很凝重,就在那个四方型机器前面。」

「啊────」她指的是笔电吧。

「之前也常看到你,你老是在那台机械前面心事重重的样子,所以觉得挺心疼的。」

「不,其实没那么烦恼。」

因为稿子写得没预料中的顺利所以才会抱头烦恼,可能我那样子看起来像是面对人生重大困境,才让老婆婆担心了。

「因为觉得心疼,所以希望能帮得上忙,但之前都猜不出你的烦恼是什么。

可是今天从旁听到你和朋友说的话,我也明白了。或许很自不量力,但我很高兴自己应该可以帮得上忙,所以才把你叫过来,不好意思了。」

「不,您别这么说,只不过才几公尺而已────」

对了,这位老婆婆说的是什么?明白我说的内容?或许可以帮得上忙?

「刚刚你说的是杂志总编的事吧?结婚戒指怎样怎样了?」

「是的。」我老实点头。

「那只戒指为何会从蛋糕中冒出来吗?」

「对。」

「若能好好解释这件事的话,小姑娘的工作也能顺利进行下去吧。」

小姑娘,似乎是在指我吧。从来没人这么叫我心里有点飘飘然的。

「嗯,应该是这样。」

「那么或许我能帮得上忙。」老婆婆似乎真的很开心。「你愿意听听老人家的意见吗?」

「当然想听。」

「太好了,很高兴你如此坦率。那么,关于刚刚那件事。」

「请说。」

「首先是,白色蛋糕上既没有洞,也没有用刀子将奶油抹平的痕迹。」

「对、对。」

「倘若真是如此,事情就很清楚了。那就是没有任何人把戒指放入蛋糕中。」

我一边听著很轻却很有力,像是孩子般天真的声音,一边思考了一下。

这位老婆婆不是什么都不懂,就是什么都懂。我没来由地这么想。而且,若是后者的话,老婆婆话中之意────

「意思是一开始就放进去吗?」我试著说答案。「没有任何人把戒指放进已经完成的蛋糕中,是这样吗────?」

「正是如此。」

老婆婆笑得更灿烂,点著雪白的头。

「无论蛋糕的上方或旁边都有奶油或巧克力文字,而且还有碎的果乾粉,不破坏这些将戒指放进去,表示得速战速决才行吧。

先不提若是在没人看到的地方就可以安心地动手脚,要在众目睽睽下不被人发现,是不可能的。无论技术再高超的人都不可能将蛋糕抬起来从底部放进去────跟你刚刚说的一样。」

稳健的口气稍微急促起来,但内容说得很合理。

「可是,一开始戒指就放进去────也就是说进烤箱烤前就放进面糊里吗?」

老婆婆依旧笑咪咪地点头。

「是做蛋糕的人放的吗?」

跟之前同样的问题。

「但假设是这样,就是总编的秘书若杉小姐────吗?」

「这个,我想这么说应该也无妨。毕竟从逻辑来看没有别的人,最近的年轻女孩也跟以前也不一样了。」

感觉老婆婆这样的说法参杂了些许责难。传闻并非空穴来风,若杉小姐和总编其实在一起────她是想这么说的吗?

「可是,恕我冒昧。」我说。「若杉小姐烤蛋糕是在上午哦。」

「所以呢?」

老婆婆没有半点退缩,小而圆的脸上反而还泛起更多的笑容。

「不只若杉小姐自己这样说。三点半穴泽去接她时,他也说蛋糕已经烤好了,把时间倒过来看的确是这样没错。

而且,假设若杉小姐亲手烤的蛋糕其实是假的,她只是将现成的海绵蛋糕装饰一下,或是向蛋糕店订蛋糕,就算是这样,蛋糕是在三点半完成的都是肯定的。若非如此,就算之后他们塞在车阵里,也不能在五点前到达办公室了。」

「你说得没错?所以呢?」

「戒指不见是在三点半到四点之间,而且若杉小姐家离总编家很远。」

老婆婆若无其事地眨了眨眼,一脸『那有什么问题吗?』的意思。

「这样不是很矛盾吗?总编去洗澡后戒指就不见了。可是这段期间,之后会冒出戒指的蛋糕却烤好了。」

「我可以问一下吗?」老婆婆的口气依旧稳重:「为什么你们会觉得洗手台上不见的戒指,和从蛋糕冒出来的戒指是同一个呢?」

「欸?因为────因为也没有其他戒指啊。有很明显的特徵,石桥先生也说『这种戒指只有总编才会戴』。」

「就是这个。今天听到的谈话之中,就这句话最奇怪。」

「为什么?」

「『这种戒指只有总编才会戴』有可能有这种事吗?因为那可是结婚戒指哦。」

啊!我几乎惊叫出来。也对,石桥先生这句话的确很奇怪。这与婚戒这东西的存在意义是矛盾的。毕竟────

「所谓的婚戒,是做为一对的东西存在于这世上吧?」老婆婆乾脆地说。

「那只戒指无论浮雕多么珍奇,这世上至少还有另外一个。

更何况目前这状况,因为总编的太太仍健在,太太也拥有相同的戒指这想法是说得通吧。当然尺寸是不同的,若是又大又醒目的形状,就会像刚刚那样将女戒误看成男戒吧。」

「也就是说────蛋糕中出现的戒指是总编太太的吗?」

「就是这么回事。」

「若杉小姐拿著总编太太的戒指,在上午烤海绵蛋糕时,放进面糊里一起烤吗?」

「从这话题听起来,我是这么认为的。」

「为什么她要这么做呢?」

「里头有许多盘算吧,若那位小姑娘手中有总编太太的戒指,最可能的方式就是总编太太交给她的不是吗?」

我顿时语塞。

「可能那位小姐当天早上去总编太太那里拿到的,或是总编太太前一天寄给她的,两者之一吧。总编太太因感冒在床上休息的话,丈夫发现太太没戴戒指的机率也变小了。

无论如何,应该都是两人讨论

之后进行的。总编的戒指是在自家洗脸台上不见,从这点来看,最合理的推测是被总编太太拿走。」

总编太太事先将自己的戒指交给了若杉小姐,另一方面,她再把编辑的戒指藏起来。老婆婆的意思似乎是这样。

「可是,为什么要这么做呢?」

「接下来全是我这老婆子的猜测。正所谓无风不起浪────尽管也很多不是这样的,但男女之间的友谊常常容易擦枪走火的。

再来看看这次的状况,那位小姑娘和总编或许有了一些情愫。总编太太得知这件事,和小姑娘谈过,小姑娘也还有道德或只是单纯觉得麻烦,所以下定决心划下句点吧

蛋糕里出现总编太太的戒指,这就证明两人已经谈过了,算是给总编的警告吧。总编自己一看到戒指时应该也明白那个意思了。所以当戒指出现时故意说著『那是我的戒指』,却不将戒指戴起来,还煞有介事地包起来藏进信封里。

事情应该是这样吧。有没有需要补充说明的呢?」

我摇摇头,晓得自己正目瞪口呆中。

「你同意吗?」

「啊,嗯,同意。」

「那就好。像这样坐在角落的老人家能替年轻人的工作帮上忙,真的非常高兴。」

「说得也是,只不过────」

仍然茫然的我喃喃说。星期六的事件意外的(虽然我也认为事情是这样)真相,竟然是由这么娇小可爱的老婆婆解开的,不仅佩服她的本事,也很难不去在意婆婆最后所说的话。因此我不禁这么说:

「只不过,若真相是这样的话,就不能写在专栏里吧。」

老婆婆听到我的话,原本灿烂的笑容闪过一丝阴霾。

「很抱歉,我太多事了────」

「别这么说,没事的。抱歉是我多嘴了。」

察觉到自己的过失,我连忙向老婆婆道歉。

「我才要说抱歉,您那么亲切又有条理地解决了我的苦恼。」

「不,是我不对的。」

老婆婆又再度道歉。感觉纤弱的声音渐渐变得更小声了。

「反正我只是残存在世界角落中的老太婆而已。我以为理解现今世道的事情,甚至能对你有所帮助,结果是我误会了────」

感觉不只声音,连身影都莫名地变薄,但肯定是我想太多了。

「没这回事,老婆婆帮了我一个大忙。真的非常谢谢您。」

「不,是我该说抱歉。」

不是我想太多,低著头的老婆婆身影果真变得异常稀薄,甚至隐约看得到背后壁纸的花纹。

「然而,方才温暖的言词仍是非常感谢。我会以此为勉励,下次见面时,再找机会补偿你吧。下次一定────」

她歉然地说,身体颜色变得愈来愈稀薄,也没有厚度,重复「下次一定」的声音后溶化于空气中般地消失了。

刚刚老婆婆解开谜团时,我的反应若是目瞪口呆的话,这次肯定是讶异得连下巴都掉下来。别说是开口说话了,甚至都忘了呼吸。我不敢相信现在见到的景象,我虽然很想揉眼睛,但因为太过震惊甚至无法举起手揉。

这样应该有整整一分钟吧。突然背后传来微小的声音。

「老婆婆主动跟您说话,很荣幸吧。」

我吓一跳回头看,说话的人是忧郁的表情配上白色夹克,感觉很不搭的三十岁左右的服务生。仔细一看胸前的名牌上写著「店长」。

「请问────」

「谢谢您经常光临本店。」声音的范围里明明没有其他人,店长却压低声音说。

「您常常光临本店,想必也察觉到本店有秘密吧。其实那位老婆婆就是本店的秘密。」

老实说,虽然觉得这家店气氛怪怪的,却没想过会有什么秘密。

「啊,那个人────」这样的称呼不知是否妥当。「那位老婆婆究竟是谁?」

「她的名字叫做幸田春。本餐厅的用地、应该说这附近一带都是幸田先生的土地,而春婆婆是幸田家的独生女。

虽然幸田家曾有田地与广大的宅子,但为了因应世道的变化,春婆婆的儿子将那些财产一点一滴变卖掉了,在别处兴建公寓并搬过去。本餐厅附近的地剩下的有春婆婆的隐居所与小田地。」

彷佛看到了话题的重点,我的背部感到一阵凉意。

「────那是?」

「春婆婆同意儿子的劝说,隐居所、田地和人手全都交给他────这里说的人手是本连锁店的老板────所以春婆婆也搬进公寓里了。可能是不习惯新生活再加上年事已高,没多久便过世了。这是距今二十年前的事。

如果那位春婆婆要以生前怀旧的姿态现身,地点选择儿子所建造的公寓或本餐厅,您觉得哪个才适合她呢?」

肯定是这间餐厅────虽然我一脸想这么说的表情,但我个人来说并不觉得有哪个特别适合她。二十年前过世的人,根本不需要在附近徘徊。

「春婆婆很寂寞。」

我在椅子上无法动弹,店长脸凑上来接著说:

「生前的春婆婆虽然我只见过几次,但因为我父亲在幸田先生的公司工作,常常听说她的事。

她为人温柔亲切,对于地方上的动物、鸟、昆虫和花也以都很照顾,正因为春婆婆是那样的人,如今即使过世也经常在店里见到她的身影,时常关心在店里工作的我,和光顾本店的客人。」

不用像照顾动物、鸟和昆虫般照顾我也没关系。

最主要的就是,幸运的地主千金,生前就对不怎么幸运的万物很照顾,过世之后仍继续看顾著这些吗?不禁想这么吐槽。不过,刚刚还在这里的老婆婆(刚刚的确是在的)的举止和表情被这样解释,实在太可爱了。

「春婆婆就像这样,对我们的一切都很关照。但我们────也就是活著的人类并非所有人都看得到春婆婆。」

「你说什么?」

我吓了一跳。

如果真有幽灵的存在,而且有的人看得到有的人看不到的话,我以为自己肯定是「看不到」的那一边。不是我自夸,我很讲究眼见为凭,且个性既不纤细、感觉也不敏锐。

「有的人看得到春婆婆,有的人却看不到。」

店长将垂在额头上的黑发边塞回去边说。

「这里的店员全部看得到她吧?」我猛然想起而问道。

「我并不是故意要选择这样的人。」

店长接著解释。

「实际上在录用人员的阶段时,看得到跟看不到的人都有。然而,大概是随著时间过去,看不到的人渐渐待不下去了。

虽然禁止工作人员之间明目张胆地谈论春婆婆的话题,但多少还是会谈论到,知道不能这样而很不安。应该说是令人不安呢,还是令人害怕呢?

总之,在因缘际会下最后就变成留下来的员工全是看得到春婆婆的人了。」

果然是这样,我心想。

「然后是我个人的意见,看得到的春婆婆的那些人,都是内心一部分很孤寂的人吧。可以说是不太幸福的人。」

果然是这样,我又心想。因为我也觉得这里的店员们「感觉不太幸福」。我内心同意他的说法,却又顿时想到────不对!

「对了,刚刚说────」我的语气有些阴郁,很像什么宗教一样很诡异。「有的人看得到春婆婆、有的人看不到吧。来店里的客人也有同样情形吗?」

「嗯,当然。」

「也就是说,」我慎重地说。「这两种客人中,我是看得到的那种────」

「嗯,就是这么回事。这样不是挺好的吗?」

这不是开玩笑的。我浑身颤抖。难道别人也觉得我看起来不幸福吗?

之前曾有个契机让我想过自己并不幸运。离职时的状况也是这样────遇上某件倒楣事因为误会而被冠上不实之罪,当时交往的男同事也说得好听「虽然我懂你的心情,但在大家的误会解开之前,我们稍微保持距离吧」,却至此之后再也没联络很无情,而我之后也不再交男朋友。

话虽如此,即使因缘际会靠摇笔杆赚钱,事业也慢慢开始萌芽(许是自我感觉良好)。我身边也有像山边留乃那样不离不弃的朋友,或像摇滚杂志的石桥副总编一样在工作上帮助我的人。

在某种意义上称得上是幸运吧,我暗自这么想时。

「毕竟春婆婆很少主动跟客人攀谈的啊。」

穿著白衬衫的店长拋出这句话。

「欸,这是什么意思?」

「因为这情形真的不常见。」

摀著嘴巴在耳边小声说。周围都是看得到春婆婆的女服务生,大可大大方方说话,却仍像讲秘密般一直压低声音。

「若非因为客人您内心特别孤寂的话────」

「那是因为?」

「或许是人品难得一见的人而引起春婆婆的兴趣吧。那真是非常棒的事。」

别开玩笑了。不幸的人之中令人在意的存在,或是能引起幽灵兴趣的奇妙人品,我是属于哪一种呢?

尽管光想就觉得夸张,但我并没有不再光顾这家店的念头。

没有取材或查资料的时候,整天都会写稿的日子里,一大早就充满斗志地去咖啡店或大众餐厅上工,已逐渐成为我的习惯,而且住家附近类似的店家中,这间是最舒适宜人的。咖啡美味,也没有又多又吵的客人,背景音乐也很安静小声。

今后我也会来这家店,带著自己一个人无法解决的问题,向角落座位上的老婆婆请教,又或者我主动去向她请教────脑中忽然浮现这样的画面。

转念一想,这样的景象或许也并不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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