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么,为了庆祝葵的『夕颜』食堂顺利开幕,我本人──天狗松叶在此负责带头敬酒。天神屋怎样我是不管啦,在此敬我们可爱的葵与夕颜,永远生意兴隆……乾杯!」
时间来到五月下旬,天神屋的食堂「夕颜」顺利开张了。
朱门山的天狗们是开幕首日的第一组客人,在店内举办了极为热闹的宴会。
夕颜的菜单以套餐形式为主,主餐料理搭配配菜、附白饭及味噌汤。不过这次在我跟银次先生的商量之下,决定今天一天采取自助餐形式,除了开胃菜与汤品以外的餐点都自取。店里正中央满满摆放著大盘大盘的料理,可自由取用喜爱的美食。
盘子底下垫了封入妖火的铁板,可下达保温指令,如此便能随时享受刚出炉般热腾腾的佳肴。适合搭配这类餐饮方式的烹饪道具,隐世所备有的品项简直比现世来得更多又更便利,这点实在不可思议。
年轻的天狗们似乎也对这种自助餐的方式感到很新奇。据他们所言,对于喜新厌旧的天狗来说,能尽情挑自己喜欢的东西吃实在很过瘾。
我所准备的料理以日式为主,全是些简朴的家常菜。
小芋头炖食火鸡、甜咸炸鸡翅、和风汉堡排佐白萝卜泥与柑橘醋。
竹策鱼南蛮渍、竹笋散寿司。
白芝麻拌四季豆、春产小马铃薯与洋葱所做的薯泥沙拉。
鲣鱼风味渍牛蒡小黄瓜、蚬汤。
甜点则是白玉红豆佐豆腐冰淇淋等。
「松叶大人,小芋头炖得怎么样?里头还有放食火鸡唷。啊,这道薯泥沙拉我也很推荐。」
我东夹一点、西拿一点到盘里,端到松叶大人所坐的吧台位置。
「嗯哼,葵做的菜我全都要吃。」
「哈哈哈,这里全都是我做的耶。」
松叶大人今天终于能在这里一边小酌一边开心地吃顿饭了。
他特别中意的是竹策鱼南蛮渍。将炸过的竹策鱼与蔬菜泡入以醋、砂糖、酱油等材料制成的酱汁中,完成口味酸甜的鱼类料理。这道菜虽然不在他的要求之中,不过我想这很下酒,加上又听说松叶大人喜欢竹策鱼,所以便擅自加进菜单内。他中意实在太好了。
宴会持续到隔天清晨,喝醉的松叶大人没什么打道回府的意思,而年轻的天狗们正拚了命地把他拖进飞船里。
「我不要~我要跟葵一起住在夕颜~」
「松叶大老,您这样是所谓的骚扰行为喔。」
「你这家伙说什么?那不然我就把葵一起带回去~」
「松叶大老,您这样是绑架啊。」
「话说您是否忘了此行的目的是来庆祝食堂开幕呢?要是把葵殿下带走,这家店就开不成了不是吗?」
年轻天狗们伤透了脑筋。原来如此,看到松叶大人这副样子,我大致能想像上次的骚动有多严重。
「要再来唷。」我朝著天狗们所乘坐的飞船,大大挥著手说道。
曲终人散,疲惫感在我结束收拾善后工作后一股脑儿涌出。
我坐在榻榻米客席边,「唉~~」地长叹了一口气。
银次先生帮忙泡了茶端过来。
「辛苦您了,葵小姐。今天的宴会非常成功呢。」
「谢谢……松叶大人吃得开心真是太好了。」
宴会能顺利进行,主要可归功于采取了自助餐方式。毕竟光靠我跟银次先生两人,光是要出菜就人手不足。
「不过,也许还是一道道现做端上桌比较好就是了。」
「……要举办宴席果然就需要人手呢,也许近期会决定为夕颜招募专任员工也说不定。」
「前提是平常也有这么多客人上门的话啦。」
我扭了扭脖子,打了个大大的呵欠。
「葵小姐先歇息吧,已经超过打烊时间很久了。明天还有工作要忙,接下来请交给我。」
「谢谢你,银次先生,不过你也要好好休息唷。虽然是这么说,不过今天真的让你帮了许多忙。」
「不会,夕颜隶属于我的管辖范围内,况且能重振这地段也是我的梦想!葵小姐如果需要帮忙就尽管说。」
银次先生露出笑容,以慰劳的口气催促著:「好了好了,请去休息吧。」
他无论何时都是如此温柔又值得依靠。
「那我就去歇一会儿。我打算中午起床,要是迟迟没醒来,你要把我敲醒唷。」
我又打了一次呵欠,向他道晚安之后,朝里面的房间走去。
今天托松叶大人的福,让我摸清楚开店招呼客人是怎么一回事。
不过明天开始才是正式上场。
必须顾好这间店才行。这也是为了不辜负银次先生的期待。
会有什么样的客人上门?我要端出什么样的料理?而对方又会给我什么样的回应?这些问题的答案让我有点期待,同时也带著一丝不安。
虽然要事事如意是不可能的,不过我想以不屈不挠的精神努力下去。
然而,所谓的现实是很残酷的。
昨日的觉悟彷佛一场空,自从隔天以来,店里几乎没什么客人上门。
由于位处偏僻地段,加上连日雷雨的关系,没有房客愿意踏出门外靠近别馆。
「唉……今天也会有一大堆饭菜要丢掉,一想到这就觉得难堪。现在又正逢梅雨季,让人心情更忧郁了呢。」
开店至今已过了一星期。虽然现在还没到开门时间,不过我的心情早已先沉到谷底。
光是进行备料工作就感到空虚感涌现。
要是门可罗雀的状况持续下去,这家店会变成怎样?我又会变成怎样呢?边听著静静降下的雨声,我边在脑海中重复著这些负面的幻想。
银次先生有别的工作要忙,所以现在人不在店里。毕竟他是小老板,当然有堆积如山的其他工作等著他。
「情况再不改善也对银次先生很不好意思,必须来想想自己能做些什么。」
手边工作告一段落后,我暂时走出店外。
我快步跑到连接走廊的屋檐下方,放眼望向整个中庭。打在池塘水面上的雨滴搭配庭院内绽放的绣球花,实在风雅。尤其是绣球花,竞相绽放出水蓝色、紫色与白色的花朵,增添一股清爽的凉意。
来到了梅雨季呢。话虽如此,天空从中午便陷入一片灰暗,在我眼里只带来更多的不安。
「先去柜台看看状况好了。」
我想不如就来确认一下,这地方究竟离客人有多远。
朝著通往本馆的连接走廊前进,进入本馆后门。微暗又带著湿气的狭长走廊上没有人影,只有淅淅沥沥的雨声和清凉的空气,交织而出的氛围让早已走惯这条路的我也微微不安。
走在这条长廊上朝柜台前进的同时,我发现一件事。
在岔路或转角处,原本应该都贴有说明夕颜食堂位置的广告,以及指引方向的箭头贴纸,但现在竟然全朝著不同的方向乱指。
「咦……这是怎么回事?」
原本该往左拐的地方变成朝右,该右转的地方又变成往上,所有箭头都乱了方向。有些还被弄得破破烂烂的,看不出指向哪里。
「嗯?」
在长廊的另一端,我突然瞥见好几个身影。他们位于与夕颜反方向的路上,是我平常不会经过的路线。那些身影的举止看起来,就像发现了我人在这里,所以慌慌张张地逃跑一般。
那三颗圆滚滚的平头很眼熟。
「……真是的,一定是那三个实习达摩搞的鬼。毕竟他们都来阴的。」
这次的找碴方式还颇有成效,连我自己都快在这条路上迷失方向。我将路标一一修正,带著烦躁的心情抵达柜台。
因为还没到开门营业的时间,所以只有大掌柜晓一个人待在那里。
他正在核对预约房客的名册。见到总是严厉又爱挑剔的晓独自认真地看著名册,这副样子让我觉得很奇妙。
「欸,晓。」
我出声叫他。晓一抬起头看见站在柜台前的我,便马上皱起脸。
「什么?是你啊。在这做什么?」
「欸,你知道银次先生在哪吗?」
「小老板?不清楚,小老板很忙的,每次要找他都找不到人。他总是四处穿梭于馆内呀。」
「果然……」
银次先生虽然也不是整天都待在夕颜里,不过看来还是花了特别多时间与心力在夕颜吧。明明还有其他工作缠身……
「怎么了吗?」
「就是啊……从本馆到夕颜的路上,原本不是贴有指引方向的路标吗?那些贴纸不知道被谁搞得一团乱,全都指向错误的地方,不然就是被弄得破破烂烂的。」
晓说了一声「什么?」将眉头皱得更紧了。
「这就奇怪了,也就是说有人刻意这么做吧。那犯人很有可能是我们馆内的员工……不,这也说不准。」
晓将视线瞥向一旁,不知道在沉思些什么。
不知道他心中是否也有底。我没说话,只是叹了口气。
虽然我清楚犯人是谁,但在这里打小报告好像又
不太好。
「果然我还是没受到这间旅馆员工的认可呢。」
「也许吧。虽然在大老板的监视下,应该没人敢明著对你出手,但暗中找碴倒是很有可能。毕竟馆内的员工也有各自的立场。」
「……说得也是。」
就算我千方百计拒绝,但跟大老板的婚约还是现在进行式,想必很多人都为此不满吧。
「重点是成果。只有做出一番成绩,才能获得这间旅馆全体上下的认可……」
话讲到这,晓的脸庞露出难色。恐怕他也知道夕颜的生意有多惨澹。
「好,别说了。你想说的我都明白。也对呢,这是天经地义的道理啊,别说工作赚钱了,用旅馆的资金开店还赤字连连,也难怪妖怪们会觉得我很碍眼嘛。」
「嗯,也是因为『夕颜』那个地段不好,至今为止开过的店都经营不善,很难说全是你一个人的责任吧。柜台这里虽然也有帮忙发传单,但毕竟我们旅馆的客房内膳食服务很有名,加上没有选择附晚餐方案的投宿客人们,大多会去逛银天街填饱肚子。要是能有个什么特色促使客人上门就好了。」
「银次先生说过宣传费用很吃紧,几乎没有预算。」
「我们家的会计在拨预算上非常严格呀。当时一度要拆掉别馆,便是出自会计的决定……而翻案让你开食堂这件事,也搞得他们不太开心。」
「……会计吗?」
会计,掌管天神屋全馆的每一毛钱,是个冷酷无情、视数字为一切的部门……银次先生是这么说的。
这也难怪他们对看起来没有商机的店面,不愿意拨任何多余的预算吧。
「可是,如果继续赚不到钱,店面真的会被拆掉吧?」
想到这里我便打了冷颤。晓看起来也无法否认,「喔~」地回了一声将眼神飘往别处。就算说谎也好,否认一下啊!
「啊,葵小姐!终于找到您了。」
此时,踩著匆忙脚步奔往柜台的银次先生现身。
他看起来慌慌张张的,应该说脸色非常差。
「葵小姐,事情不好了。」
「……怎么了,银次先生?」
「会计那边要我们过去。」
银次先生原本白皙的皮肤变得更惨白,冷汗从他脸上滑落。
虽然不太明白状况,不过就连待在柜台内的晓,脸色也突然一阵铁青。
「总总总、总之请跟我过去一趟。没问题的,有我在。」
银次先生拉著我的手,带我前往被称为「天神屋核心」的地方──会计部。一路上遇到的馆内员工们,似乎全看著我「噗哧」地轻笑出声。真是群恶劣的家伙。
尤其是实习达摩三人组,不用多说也知道他们乐到不行,带著不怀好意的笑容看著我。虽然我狠瞪了回去,不过最后还是被他们嗤笑了一番。
光凭这些反应,我就明白被叫过去准没好事。
会计部的大门非常厚实,满溢著难以言喻的紧张与沉重感。
散发出的压力强得简直像是阎罗王就坐在门的另一边。
「会计长是由白泽(注7:源自中国的圣兽,谙人语,精通万物,为民除害。在日本传说中的形象多为狮身,长有牛角与九只眼睛的白兽。)妖怪所担任,名为白夜殿下。他精通各种学问,学识非常渊博。」
银次先生站在大大写著「会计部」的门前,以一种即将慷慨赴义的口吻对我说。
「白夜殿下原本是在妖都宫内效力的官员,在天神屋也坐拥高位。白泽这种妖怪拥有九只心眼,该说能看透一切真伪吗……就是……那个……不,就是个性比较严苛的一位大人,所以老实说我也不太擅长与他应对。这次找我们过去,恐怕是针对夕颜本周的营业额,有些话想对我们说吧……」
「啊,喔、喔。」
我发出诡异的声音。对方的个性还很严苛,事情变得更糟了。
「没问题的!被骂就被骂,忘却一切重新再挑战就好。店面才刚开始嘛,未来的路还很长!那么,我们进去吧!」
银次先生拍了拍我的背,努力挤出振奋人心的励志话语。
我们打开这扇各方面来说都很沉重的门扉,踏入房内。
「打扰了。」
房间里头一片白,比我料想的还更空旷无色。
这又让人觉得更加恐怖。
全白的房内有块架高的小厅,铺有榻榻米地板,并摆了好几张木制的大长桌。小厅四周被屋柱所包围,不过并没有设拉门,是个开放式空间。
我与银次先生到来,让正在工作的员工们纷纷朝这里瞄了一眼。然而也仅止于此,他们对我们并没有多余的兴趣,持续动著手上的笔与算盘。
总觉得气氛非常诡异。
「突然请两位过来,实在非常抱歉。」
一位妖怪从最深处那张堆满卷轴的桌子起身,往我们这里走过来。
对方是位青年,有一头淡如水的蓝紫色发丝,身上穿著袖子偏长、版型宽松的白色外褂。会计部的外褂一样印有「天」字圆纹的家徽,不过与其他员工所穿的黑外褂或上衣不同,是以白色为底。
他就是会计长白夜先生吗?
正如刚才所听见的形容,看起来就很有高官的架子,给人不通情理的感觉。不过乍看之下好像比银次先生来得年轻,而且总觉得非常中性。以男性来说算是非常纤细吗?或者该说是完全不适合干粗活的书生型呢……
不过眯得细长的那双深蓝紫色双眸,散发出的是毫无温度的冷漠。
白夜先生的双眼从浏海的间隙露出,直直凝视著我。
「来,坐下吧。」
会计长引领我们前往这个白色空间深处的接待室坐下,那是个很简单的房间。
他的话语中带著有别于优雅外表的强势。我与银次先生老实地听从吩咐,乖乖坐了下来。
接待室跟大老板的内厅不一样,没有地炉,只是个铺了榻榻米的四方形空间。
这里也跟外面一样采开放式,周围仅被屋柱所包围。
从待过现世的我眼里看来,这里某方面来说很有摩登和室的味道。现代不是有那种在西式房间一隅布置一处小巧的日式榻榻米空间吗?这里就是那种感觉。
一位戴著眼镜,气质凛然,看起来像秘书的女性端了茶进来后,会计长便开始自我介绍。
「初次见面,我是担任会计长的白夜。以后请多关照了,津场木葵。」
「呃,是的……请多多指教,我是津场木葵。」
连我都不知为何紧张了起来,惶恐地深深点头致意。
「那么……」
白夜先生从袖口取出摺扇,「啪」地一声狠狠拍上自己的手心。
那声响让我跟银次先生都吓得耸起肩膀。
「首先是小老板。至今以来,我已多次对你超出常识范围的疯狂企画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但关于那栋别馆的屡屡失败,我想我是该介入了。」
「呃,是……我也认为差不多是时候了……」
就连贵为小老板的银次先生,在他面前也……
银次先生低垂双耳、卑躬屈膝的态度,让我彻底了解这位会计长是多么高高在上。白夜先生用摺扇敲著手,淡淡地继续说道。
「那地方原本就不被看好,总是交出赤字。起跑点本就不如人了,再加上还有葵的债务。现阶段的赤字全是你的责任,小老板。然而再这样下去,责任可能会扩及到葵,亏损的数字也可能加在她的债务上……」
「这怎么行,夕颜是我的管辖范围。如您所说,责任全在我身上。真有个万一,我也做好辞去小老板一职的觉悟了。」
「呵,有觉悟是很好。」
我「咦」了一声望向银次先生,正要插嘴时,白夜先生的摺扇又猛力敲上手心,发出很大的声响。那阵声音莫名震入我心头,缭绕于耳际。
「不过小老板,在此先提醒一声,你已没有退路了。你在那店面重复了太多次失败。虽然被吩咐去接管鬼门中的鬼门地段,可说是抽中了下下签,实在可怜没错……但再这样下去,连被誉为招财狐的你都束手无策,那地方还有没有存在的必要性,就值得商榷。」
「这、这可不行……我认为那地方还拥有很多可能性。只有拆掉别馆这件事请您务必作罢,恳求您先暂时观望一下情况。」
银次先生深深低头求情。
「欸……等等。」
被这两人的对话内容所震慑的我,总算开口插了嘴。
「等一下啦。为什么状况会演变成这样啊?开幕才不到一个星期不是吗?虽然没客人上门的确是事实没错。」
我可不能眼睁睁看著银次先生受责备还闷不吭声。
「夕颜食堂是我自己说想做才开张的,营收不好就是我的错。为什么会变成银次先生需要背负的责任呢?要追究的话,就找我……」
「葵,注意你的用词,不许说这种不负责任的话。」
白夜先生打断我的话,用有点刻薄的语气开口指责,并严厉地盯著我。
「你的意思是,若真有个
万一,到时你会扛起责任吗?你真的认为你扛得起吗?」
「这、这个嘛……」
我顿时语塞。我很清楚自己随便说出要负责的这番话,让白夜先生非常无语。
「……受不了。人类小姑娘就是这样,根本不懂经商的道理,不明白金钱为何物。」
白夜先生甩开手里的摺扇,上头大大写著「商运兴隆」。用摺扇掩口的动作彷佛是个开关,让他进入更严厉的训话模式。
「一般来说,新店家开张的第一周应该是来客数最多的时候,至今为止在那地段开过的店也都如此。然而,夕颜连这点都无法做到。我的意思就是,若继续这样下去那就没得谈了。」
「呃,是……」
「葵,若夕颜就这样成为『可有可无的一间店』,那我就要请你早早结束这出闹剧,嫁给大老板,这才是所谓的负责任──应该说,这是你唯一办得到的事吧。」
「……」
闹剧吗?虽然觉得自己被讲得很难听,却没有反驳的余地。
成果代表一切。无从辩驳的我被白夜先生嗤笑了一番。
「我就坦白说吧,我现在非常不悦。」
白夜先生俐落地收起手上的摺扇,将之搁在地板上。
从充满苛责的话语中我是多少能感受到他的不悦,不过被这么直白地一说,我更是畏缩。
「扮演拖油瓶的那间别馆,本来终于有机会可以拆除,结果呢,你就出现了。明明可以老实嫁给大老板,你偏偏拒绝这桩婚事,说出『要在那里工作』这番戏言。大老板也真让人伤透脑筋,竟然同意你这不知分寸的小姑娘所说的玩笑话……唉,神来一笔的性格、缺乏瞻前顾后的谨慎、具有威胁性──你身上这些特质,真的跟津场木史郎一个样。」
他对我讲出了这番话,就如同过去每个妖怪所说的一样。
──我跟那个不论在好或坏的方面都令人难忘的津场木史郎很像。
「对,非常像……净为这间天神屋带来祸害这点……还有同样都是麻烦人物……简直就像场大灾难。」
「咦?大灾难?」
「津场木史郎那男人招来的祸害可不得了。现在回想起来,我仍气得五脏六腑都快炸掉。那男人从不知悔改,没错,他一直、不停、三番两次地做出伤害天神屋的行为!」
「……」
啊,不好了,他是属于痛恨爷爷那派的。
白夜先生刚才还冷漠淡然的口吻现在明显急躁起来,言语中洋溢著满满的愤怒。他的怒气简直像是背后有座结冰的阿修罗像。气得发抖的手用力握著摺扇戳著榻榻米地板,感觉扇子都快折断了。
「葵,看来你是不知道,正因为他之前闯下大祸,欠下那笔巨额债款,才让天神屋陷入绝境吧。我一路以来完善管理帐簿的收支数字,竟然被那个愚蠢又卑劣的烂人摆了一道。因为那场出乎预料的意外,将帐簿变得一团乱……数字就像被施了魔法般一路往下减少……」
我跟银次先生闭口不语,连根汗毛都不敢动,只能乖乖听白夜先生说著。
对于实际看到数字上造成多少损失的白夜先生来说,他应该最清楚爷爷的胡闹所招致的结果有多严重,以及对他精神层面的伤害有多深。
他似乎发现我与银次先生双双保持沉默并感到尴尬,便喝了一口茶平复心情,说了声「失态了」。
「嗯……不过位于中庭别馆的那间店,从目前为止的状况看来,确实很难做起来,也许不能全怪在你们头上吧。不过,说要开业的是你们。原本就是因为那地方净是浪费预算,所以才预定拆除的,全因大老板力保才得以苟延残喘。但是,不能给你们特殊待遇……」
刚才稍微激昂起来的情绪又回复原本的冷淡,白夜先生无情地连连批评我们。
「总之,问题在于知名度不足,而且地段太偏远让客人懒得过去,又缺乏特色,得好好想点办法改善。」
「可、可是,会计长您如果能多少提高一点宣传预算,那还有办法……比方说接下来的七夕祭等等,有很多可以搭配的活动……」
「太天真了。」
「咚」的一声,他用摺扇敲了一下榻榻米地板。
「小老板,其他部门都能在既有的预算内赚到钱,做不出成绩的部门或企画,讲白点就是拖油瓶。我们会计部是用数据来看事情,撇除任何感情,不够好的东西就必须当机立断地割舍掉,你应该也明白这道理才是。」
「呃、是。」
「『我们尽力了』、『已经卯足全劲』、『总有赏识的人』、『钱不能代表一切』什么的……哼!这些话在会计部是不管用的,这点先给我搞清楚。」
「……是。」
「因此,在此向两位报告,根据我们会计部本周所统计的数据,由于夕颜的期望值趋于低落,贵店的预算将从七月开始缩减三成。」
「……是……呃,咦?」
原本微微低著头的银次先生与我一口气猛抬起脸。我们俩震惊得瞪大双眼。
现在的经费已经少得只能凑合著用,竟然还要砍掉三成?
「这已经是宽容之下做出的决定……就这样。你们好好加油吧。」
白夜先生随后马上站起身,一副不打算多说也不打算多听的态度,他低著头甩开摺扇,快步回到自己的办公桌。
这个过于冲击的决定让我俩宛如石化般动弹不得。一会儿后,我们缓缓站起来,像两具行尸走肉,蹒跚地离开会计部。
一踏出门外,我与银次先生齐声长叹了一口气。
踏进房前所鼓起的斗志,已被粉碎成末飘逝而去。
「不愧是长久以来支撑天神屋的会计长……果真没血没泪呢。」
「被骂成这样,反倒觉得一阵畅快……」
会计长白夜先生施予的压力与训斥,出乎意料地非常慑人。
「事到如今,看来真的必须在六月结束之前想点办法。」
「……说得没错。」
不过,也许从一开始,要开什么餐馆本来就是天方夜谭,我嫁入大老板家才是唯一的正确解答吧。
我将低垂的视线随意瞥往一旁,心情变得怯懦。
「不,才刚起步而已啊!」
然而,银次先生却用力握紧拳头往上一举。
「没问题的,葵小姐。他也没逼我们现在就放弃一切,还能再想点法子。我也会赌上小老板的头衔,用尽所有方法!」
银次先生紧紧握住我无力垂下的肩膀,让我站得直挺挺的。
「说……说得也是呢。谢谢你,银次先生,我会努力的……」
「是啊!葵小姐,请您打起精神!」
在银次先生的激励下,我总算能勉强站直身子,但仍不时感到一阵无力。
回去别馆的路上,银次先生心有不甘地对我说:
「会计部恐怕还没放弃拆除别馆一事吧。本来按道理说,会再观察一阵子的……这次各方面都过于仓促了。」
「可见那地方有多碍眼,真的是拖油瓶吧。」
那间别馆是某些人想除掉的眼中钉。
看来我真的丝毫没弄懂「鬼门中的鬼门」所代表的意思。
必须想点改善之策,但是客人依旧没有增加。
在银次先生帮忙揽客之下,偶尔是会有客人上门没错,不过要获利还远远不够。
对于开店做生意这件事,也许我各方面都想得太天真了。
想归想,时间还是无情地一天一天流逝。
日复一日开店做准备,煮好饭等客人上门。有客人登门就竭尽全力招待,有时也能得到一句「很好吃」的回馈,那就是对我的激励。
然而,每一天都以为数过多的厨余收场,令人有点心酸。
不过这也是开店的必经之路吧?
「葵~在不在呀?」
开店第二周的某日午后,正值准备时段,雪女阿凉来访了。
「哎呀,阿凉,怎么了?又来吃免钱的饭啊?」
「我才不会做那么过分的事呢~那简直像是鞭尸嘛。不过,既然饭菜剩那么多卖不出去,要我帮忙吃也可以啰。」
「……还真好意思说。」
看来她很清楚这间夕颜的经营情况。
「呵呵,我想你也闲著没事做,所以有点事想委托你啦。」
「委托?你会有事拜托我?」
这可真稀奇。我停下手边作业,走出吧台向阿凉问个仔细。
阿凉马上直接地提出要求。
「那个啊,我想拜托你帮忙做便当。」
「……便当?」
咦?果然这家伙只是来跟我要饭……
「不是帮我做喔,是客人的啦。」
「帮客人做便当?」
「没错,就是啊,有个有点问题的客人……应该说虽然贵为常客,但是有点特别。是由我负责接待服务的,让我各方面都伤透脑筋呢……」
阿凉一屁股坐在榻榻米客席边,说起那位客人的事情。
据她所言,那位房客名为薄荷僧,是一种叫做「入道和尚(注8:日
本传说中的妖怪,形象为貉妖幻化成的男性僧侣,遇见之人若回头看他,其身躯就会变得庞大。)」的妖怪,听说竟然是个名声响彻隐世的小说家。
这阵子他都住在天神屋,好一段时间闭关在房里写作。稿子写得不顺时,连客房内的用餐服务都嫌麻烦而懒得动口。
最近,连接待员将膳食送进房内的动作都会被他抱怨很吵啦、害他分心什么的,所以都闭门不应。
「可是,他这样反而让我们很伤脑筋啊。客人连饭都不吃,要是出了什么事,会演变成天神屋的责任。应该说最后会怪到负责服务那间房的员工我头上。」
「所以你想送便当给他?到房准备膳食的服务会被嫌麻烦这点我多少能理解啦,但对方连『吃』都懒得吃的话,做成便当还不是一样?」
「这一点就全凭你的本事啦,我就是想拜托你,做出让那个怪客人也愿意开动的美味便当。反正只要证明我有努力想过办法就好啦,做做样子也行。」
嗯,这样子啊。
不过能让一心专注于写作的小说家甘愿拿起筷子的便当,究竟是怎样的便当呢?
「是没差啦,反正我这边食材剩很多,做个便当不成问题。」
「真的?那就……顺便也帮我做一个如何?」
阿凉机灵地趁机多要了自己的份,下一秒就拿出自己的便当盒递给我。可爱的缩缅布束口袋里,装著一个尺寸颇大的竹制便当盒。
「你喔……结果目的还是为了自己嘛。」
「哎唷~虽然厨房的实习厨师会负责准备天神屋的员工餐,但最近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太忙了,伙食都偷工减料,而且实习厨师爱做不做的态度,好像是好心赏我们饭吃一样,也让人满不爽的。反正我们吃饭也要自己找空档解决,还不如吃便当,又可以自己选喜欢的地方吃饭,我也乐得轻松呀~」
「咦?天神屋原来有提供员工伙食啊。」
我比较在意的是这一点。虽然无法想像负责做饭的是那些净会找碴的实习达摩们,不过还是很好奇厨房会端出来怎样的料理。
我一直很想尝尝天神屋正式的宴席料理,不过这目标对于现在的自己来说好像是近在咫尺却又远在天边。要他们免费赏我这种人一餐根本是天方夜谭,我可开不了口。再说,感觉厨房那些达摩们也看我不顺眼。
「啊,我差不多该回去了,不然可要被新上任的女二掌柜骂得臭头。」
阿凉起身,说了句「我傍晚会来取货喔~」便快步踏出别馆离去。看来她也很辛苦呢。
「……那就来做吧。」
要做出让懒得吃饭的妖怪都愿意动口的便当是吧。
这任务听起来难度挺高的。不过,似乎挺有趣的不是吗?
「一般的便当不行吧,小说家……是因为全神贯注在稿件上,所以连服务员端来房里的食物都懒得吃吧?既然这样,就选择能坐在桌前一边看稿一边放旁边拿著吃的食物比较好吧?」
我试著坐在榻榻米客席上,在桌前摆了本笔记本,摆出正在写著什么东西的姿势。
「能用单手吃的东西……对了,利用牙签什么的可以插起来一口吃掉的东西,这种便当也许不错呢,视线可以专注在稿子上不用移开。」
好,就这么办吧,方向决定好了,我马上在眼前摊开的笔记本上列出候选品项。菜色大致定案后,便前往厨房。
必须赶在夕颜开店前完成才行。要装给那位客人的便当盒,我这边有个以前从大老板那边拿回来的不锈钢大盒子,就用那个吧。
「感觉像是在替幼稚园小孩做便当一样呢。」
饭团不捏成一般常见的大三角形,而改成乒乓球大小的扎实小圆球,再用两条切成细长条的海苔裹在圆饭团上黏出「×」字,一颗颗排好。口味有紫苏香松、柴鱼、什锦炊饭等,全都捏成一口大小的形状,可以用手抓著吃。
再来还有日式炸鸡块、蔬菜煎蛋卷、圆滚滚的南瓜可乐饼、便当必备的迷你小番茄与煎鱼板鲜虾球等等。这些料理全都做成一口大小,装进便当盒后插上几枝牙签,就成了深受小孩欢迎的便当。
不过以小孩子的便当来说,这种外盒太不可爱,份量又太多了吧。
「难得做便当,把牙签也加点装饰好了。」
我在大学上课用的包包里东翻西找,从装有文具的塑胶盒中拿出白色便条本、笔和胶水。
我参考以前搭过的海阁丸上所挂的船帆,也就是印有「天」字圆纹的那种船帆,在剪成小三角形的白纸上用笔画出天字纹,再贴在牙签上,像极了外面儿童餐插在鸡肉炒饭上的国旗牙签。我把这些牙签插进便当里的小饭团上。
小心翼翼地盖上盒盖,确保便当里的菜肴摆放得整整齐齐。呼,这样算是告一段落了。
「阿凉的便当就随便塞一塞吧。」
我把剩下的菜全塞进阿凉拿来的便当盒里。话虽这么说,但机会难得,我便在牙签上贴了一张「便当钱五百莲」的纸条,插在煎蛋卷上。莲是隐世这里的货币单位。
「葵~做好没~?」
阿凉挑了个好时机上门来取便当。
「算完成啦,我自认已经尽全力啰。」
「耶~我的便当。」
她已忘记原先的目的,陶醉在自己的便当里。我在店门口目送以轻快脚步穿越连接走廊回本馆的阿凉,心想著真希望她快点打开便当盒看看里头。
不知道那位小说家会不会愿意吃呢……
在微露些许暮色的天空下,柳树枝梢沙沙摇摆著。
由于正好也来到夕颜的开店时间,我走到店外顺道挂上门帘,将门外的「准备中」木牌翻到「营业中」那一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