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不希望逃离这里吗?』
这里的世界一片漆黑。
这是一座闪电所包围而成的牢狱。
我横躺在冰冷的死水之上,忘却了一切,就只是独自恍惚凝视着虚无的空间。
「你是……当时的……那个妖怪……?」
影子的另一端出现了人影,是戴着白色能面的妖怪。
每当闪电落下,那张面具便在亮光下清楚浮现。
他频频问着我。
──不想离开这里吗?
「就算想逃,我也逃不了的。我最害怕打雷了。这让我回想起妈妈曾命令我不许踏出那个『家』……也许是言灵的力量吧。」
黑暗的四方形牢笼。孤独与饥饿,伴随着雷声……
还有母亲最后留下的冰冷眼神。
以及宛若言灵般束缚我的命令──「不许踏出这里」。
「雷电象征对我的一种束缚,所以我已经没办法走出去了。」
『……但是,你必须踏出这里。若不离开这个世界,你会没命。你将被诅咒的雷焚身,无法逃离命运的支配,就这样饿着肚子死去。』
「……」
我听见了熟悉的声音。
『别担心,你终将能找到该前往的地方,在那里……一定会有人需要你的。』
对,就是那个妖怪当初来找我时,每天对我说的话。
然后他总是把看起来令人垂涎欲滴的食物分给我吃。
那是让我得以延续性命的救命仙丹。
真怀念啊。这是我的记忆所播放的梦境吧。
我呵呵笑出声,试着坐起无力的身躯。
然后我质问对方。
「欸,你究竟是谁?」
『……』
「为什么当时要救我?」
『……』
戴着白色能面的他一语不发。
我想也是,毕竟眼前的他只是我记忆中所播放出的画面。
真正的他是……
「──你是来吃我的吗?」
提出这个疑问的,是年幼的我。
不知不觉间,我已变回当年的幼小姿态。
我想起来了──关于初次遇见那个妖怪的那一夜。
当时的我还小,对于未来一无所知……
本来以为那个妖怪是要来吃我的。
「总觉得快死了,又难过又痛苦……我已经搞不懂了。」
一段段过往的记忆遍地散落,像再也卷不回去的录音带。
充满绝望与自暴自弃的那些话语,无数次重复播送着。
「想吃掉我也没问题喔,等我死了……反正我也没剩多少时间能活,到时候就把我吃掉吧。所以求你了,在最后一刻到来之前,陪在我身边……」
然而我恳求那个妖怪,之后每天都来见我。
答应他最后把死掉的我吃掉也没关系……
因为一个人好寂寞,孤独地死去好痛苦。
然而他却对我说:
『你无须再害怕了。』
『因为你不会死。』
这段回忆我还记得,我早已回想起来了。
但是……
『跟我立下一个约定。』
这股声音并非来自眼前戴着白色能面的这个妖怪,而是从后方传来。
我转过身,看见另一个妖怪站在眼前,戴着相同的面具。
他是谁?
我对于这画面完全没有印象。
『等你长大成人,总有一天我会去迎接你。』
「……你是……」
你是谁?
这算是一个约定吗?
『届时我必将娶你为妻,希望你……愿意爱我。』
○
葵小姐……葵小姐……
「……」
这道呼唤我名字的声音,让我猛然清醒过来。
凑近凝视我的是银次先生,他一脸惨白,看起来心急如焚。
现场还有另外一人──折尾屋的首席温泉师时彦先生也待在身旁,看见我醒来之后便露出放心的表情。
「葵小姐,您醒过来了吗?觉得身体还好吗?」
「……」
「非常抱歉,我竟然如此大意……全怪我没注意到。像那种灵酒,一般的人类小姐本来就不可能喝过。葵小姐也还没习惯饮酒,我却让您喝下这种充满强大灵力……用隐世纯粹的灵力所自然生成的酒。」
银次先生频频向我道歉。
何必这么自责,没这么严重啦……
我想吐出这句话,但是喉咙有一股异物感而咳个不停。
「喉咙很痛吧?因为灵力从喉咙灌入体内,刺激性太强了。而且还带着灵酒本身所含的咒术,和饮用温泉泉源所涌出的碳酸水完全不能相比,这是会晕过去的。」
时彦先生将茶杯递给我,里头装的是常温水。
我缓缓坐起身,喝了那杯水。
睡觉时流了满身汗,喉咙似乎干渴到不行。
「葵小姐,请您别勉强喔。我想您身体现在应该还不太舒服,多休息一会儿比较好。」
可是,距离仪式已经没多少时间,现在可不能说这种悠哉话。
然而一阵目眩感朝我袭来,剧烈的头疼让我伸手抱着头。
虽然不至于想吐,不过感觉不太舒服。喉咙痒痒的,而且很痛。
真是折腾人……这就是所谓的宿醉吗?
「葵小姐,您还是再躺一下比较好,毕竟似乎还发烧了。」
是喔?身体确实有点微热……
总觉得视野带着湿润的水气,我环视着房间。
奇怪,这里并不是熟悉的旧馆厨房,也不是本馆的那座地牢。
和一般的客房也不一样,带着一股药味。这白色房间内的布置相当简朴。
墙上的时钟正指向晚上八点。距离试吃会开始也只过了两小时。
「这里是折尾屋的医务室,为员工或是身体不适的客人提供诊疗服务,由时彦殿下兼任这里的常驻医师一职。由于葵小姐您在刚才的试吃会上昏过去之后,现场各方面都不方便病人休息,所以就把您送来这里了。是乱丸认为这样做应该比较好才批准的。」
……那个乱丸批准了?那家伙原来也有这种慈悲心喔。
「津场木葵,醒来了吗?」
「时彦先生说蚬肉味噌汤对于舒缓宿醉很有效,所以我们煮了过来。要喝吗?」
双胞胎微微拉开纯白的纸门,从缝隙里微露出脸,窥探着室内。
两人脸上的表情似乎很低落,眉头深锁着。他们应该也替我担心了吧。
我露出笑容用力地点头。虽然身体不太舒服,不过肚子是也有点饿了。
毕竟我做了一桌子的美食,结果什么都还没吃到就喝挂了。
哇~~闻起来好香。
仅仅使用蚬肉与红味噌所完成的经典款味噌汤,我心想这一定很美味,喝了一小口。
「……」
奇怪了……
喝起来,没有任何味道。
「津场木葵,味道怎么样?」
「有觉得宿醉好一些了吗?」
双胞胎在床被前探出上半身,凑近看着我的脸。
我大口大口把整碗味噌汤喝光,不顾银次先生在一旁慌张地要我别喝得这么急。
然而……我依然尝不出任何味道。
我发现原来并不是这碗味噌汤没味道,而是我的舌头失去了味觉。
银次先生,我的舌头──
「……」
我开口试图告诉他却无法出声。刚刚就觉得不太对劲,而我一直以为是喉咙痛的关系。
但事实似乎并非如此。
银次先生和时彦先生脸上的表情相当难看,应该是发现我的异状了吧。
「葵小姐,难道您……无法说话吗?」
「!」
我注视着银次先生的脸用力点头,然后颤抖着比手画脚地告诉他,我不但无法说话,连刚才喝味噌汤都没有味道。
「等等,拿纸笔沟通比较方便。」
时彦先生从一旁的书架上拿出一本全新却已褪黄的老旧记事本,以及有笔帽的细笔,让我用文字说明状况。
(我尝不出味道,好像失去了味觉。)
我的字迹也颤抖着。
「怎么会这样……」
银次先生得知我的症状后,伸手掩着口,开始陷入沉思。
「竟然丧失了味觉。」
「这可严重了。」
双胞胎也再度皱起眉头,面面相觑。
毕竟,对于料理人而言……这是致命伤。
就算将再怎么自豪的食谱记在脑海后,按部就班完成料理,最后一刻还是得靠自己的舌头来见证。如果不能确定成品真的完美,怎么能为客人上菜。
怎么办?这症状究竟会持续多久?
时彦先生也低头呢喃着。
「真奇怪了,人类饮用太强烈的灵酒确实可能引起身体不适,但绝不可能连味觉都丧失了。唯一的可能就是某种特殊的诅咒所引起的……津场木葵,在喝下灵酒前,你有没有接触或食
用任何来路不明的东西?」
来路不明的东西?
我是有试吃自己做的料理,但没有碰什么其他……
「!」
我想起今早的事。我在前往旧馆厨房的途中遇见雷兽,被他塞了一颗抹茶口味的糖果。
那颗抹茶糖甘甜之中带着微苦,在口中化为滑顺的糖液……
还以为那只是对方半开玩笑的举动,难道跟现在的症状有关?
我将这件事写在记事本上传达给他们。
时彦先生瞬间露出吃惊的表情,随后立刻摇了摇头说:「被摆了一道呢。」
「那颗糖一定含有雷兽大人所设下的强大诅咒吧。对方是自古以来便存在的妖怪,熟知众多的古代咒语。糖是他设下的机关,在身体吸收到秘酒时对灵力产生反应,便发动诅咒,诅咒的内容就是封印五感之中的味觉。」
「……」
怎么会这样,怎么可以这样。
这种状况下我要怎么准备仪式的酒席……
「没想到雷兽大人会做到这般地步。为何总是拼命阻挠我们,甚至对葵小姐下手……」
银次先生露出相当不快的表情,似乎充满懊悔。他握紧拳头用力敲往自己的膝盖。
「这口气我再也咽不下去了!由我将他驱逐出这间旅馆,管他是妖都派遣过来的仪式监督者还是什么……」
「银次,冷静点!我能体谅你的心情,但此时若触怒雷兽大人,只会让场面更难收拾。这一点你也明白吧?我们现在能做的,只有尽快想出对策。」
时彦先生制止了正要起身去找雷兽的银次先生,并安抚他。
然而银次先生依然猛力拉开了纸门,打算离开现场。
「……真是一副惨样呢。」
「乱丸。」
出现在拉门另一侧的是乱丸,他在外面偷听了一切吗?
乱丸从银次先生拉开的门缝里进入房内。
随后他用紧迫盯人的眼神俯视着我。
「看你这种状态,已经不行了。津场木葵,你做不了菜的……我不能把酒席托付给你。」
「乱……乱丸,这番话我可听不下去!这只是暂时的症状,也许马上就能治好了啊。」
「也许?银次,现在还有时间讲这种悠哉话吗?你以为距离仪式还有几天?我们已经没有时间了,也没空慢慢等这家伙康复。她不仅失去味觉还不能说话了,而且光看也知道现在身体很虚弱。这种家伙有什么能力承担仪式酒席的重责大任?她现在连酒是什么味道都无力辨别。」
「但、但是……」
银次先生掉头回到我的身边,打算设法袒护我。然而……
我抓住银次先生的袖子,头仍垂得低低的,然后我缓缓摇头。
「葵、葵小姐……」
乱丸说得没错。这件事并非只是「做菜」两个字如此简单。
仪式的酒席关乎着这片南方大地上众多妖怪的命运。
然而现在连味道也无法分辨的我……无法说出「由我包办」这种不负责任的话。
原来我对于厨艺的自信,到头来还是来自于我的舌头。
──来自爷爷做给我无数次的味道,传授给我的「妖怪所偏爱的菜色与口味」。
但是,如果现在连确认味道这件事都成了不可能的话……
「哼,没想到你意外地明事理嘛。来到这局面,津场木葵……你失去用处虽然大伤士气,不过幸好还有双胞胎在。他们俩一路看着你做料理过来的……喂,你们应该明白吧。」
乱丸凶狠地俯视着一脸困惑的双胞胎,对他们施加压力,同时也在等待他们的回答。
双胞胎望向彼此,一人一句说着:「既然事情变成这样……」、「那也别无他法了。」
他们脸上的表情看起来虽然不太能认同,不过心里应该也明白现在已没有时间提出异议了。
……对不起。
我虽然失去了声音,不过把这句话写在记事本上。
都是因为我的关系,让仪式的准备作业又变得更加困难了。原本连蓬莱玉枝都还没搞定,现在连海宝珍馐这个项目也……
我低下头,用颤抖的双手举起记事本。
「你这家伙……没必要特别道歉啦,干下这桩好事的是雷兽大人,一部分也要怪我们自己掉以轻心。只是就事实而言,这项任务现在无法托付给你罢了。」
乱丸用平静的语气淡淡告诉我,随后便带时彦先生与双胞胎离开房间。
经过一段短暂的沉默,银次先生将手放上我的肩膀,抬起我的脸庞。
「葵小姐,请您抬起头来。真要归咎原因,都怪我不疑有他就让您喝下那瓶酒。因为您……您总是那么坚强可靠,漂亮地解决所有难关,所以我们便把自己的期望强行加诸在您身上。然而我们却忘记了──您只是一个脆弱的血肉之躯,平凡的人类姑娘……」
「……」
「非常抱歉,是我……是我行事不够周全。嘴上说要成为您背后的支柱,却连这种小事都没仔细观察到。」
对自己与对别人所产生的懊悔与不甘心,正折磨着银次先生。
银次先生,别露出那样的表情。
我抚上他的手,频频摇头。
全都要……怪我自己不好。
那只雷兽所告诫过我的那句「对妖怪过度信任」,现在正盘旋于脑,斥责着我自己……
被给予这番忠告的他本人彻底摆了一道,我也无言以对了。
「……」
啊啊,头好痛。各种状况与思绪在脑海中错综交杂,让我晕头转向。
感觉又要发烧了。
「葵小姐,请您躺下吧。现在您需要的是静养,接下的事情请交给我们去想……」
银次先生劝我躺回床被里。
我已经无力继续坐起身子,于是再度躺平下来。
「银次大人,乱丸大人找您。」
纸拉门的另一端传来呼唤声,似乎是旅馆的女接待员。我马上紧闭眼皮,装作已入睡。
对于现在正要迎接烟火大会与仪式到来的折尾屋来说,银次先生是必要的存在……
变得一无是处的我,可不能把他留在这里。
银次先生一开始似乎凝视着我,不愿离开。一会儿之后,他总算静静站起身,无声无息地离开了房间。
这股寂静,以及房门拉上之后留下的昏暗,对于现在的我来说有些难熬。
「……」
我吐出漫长的叹息,泪水同时盈眶。
整个人感觉非常糟,这……并不是宿醉的症状,而是对自己的厌恶。
还没能完全接受现状,然而对于自己的无力,以及缺乏戒心而招致的结果感到相当厌恶。
至今为止,我过得太顺遂了。再怎么说,周遭的大家都过于善良。
也因此,我几乎未曾意识到「有些妖怪天性邪恶」这件事。
明明应该再清楚不过的。
明明爷爷生前也再三叮嘱过这一点的。
对于自己吸引妖怪的体质已死心,所以能放宽心接纳,这样活起来轻松多了。
但……果然还是有无端怀着恶意的妖怪存在。
为了这些妖怪的消遣娱乐,我遭到利用,现在被丢弃了。
我现在只是单纯的无用之人……
「……」
而且还发烧了。
然而我无法忍耐这股庞大的不安,缓缓起身。
房里一个人也没有,走廊也一片寂静。
现在所有干部们应该正集合起来,讨论海宝珍馐的事情吧。
我脚步虚弱地朝熟悉的旧馆厨房前进。
旧馆的厨房已经被整理得干干净净。
不知道是谁帮忙的。
做好的料理……在那样的状况下也没余裕去吃,最后几乎都没动,被放入冰箱内保存。
现在的我无法静下心来沉思,但是必须设法做点料理才行……
心里被这股焦急感支配着。
到头来,我仅有的果然还是料理。
「……」
我翻找着剩余的食材,发现了鸡蛋还有冷饭。
……蛋包饭。
……这道应该做得出来吧?
蛋包饭是我来到隐世这地方后,首次做出的料理。
银次先生品尝了我的料理,在我身上发现了开店做料理、为妖怪们张罗三餐的能力,赋予我名为夕颜的栖身之处与一份工作。这是我在隐世展开新生活的原点。
我的双手已不听使唤,自动开始着手进行料理。
虽然现有食材跟当初不太一样,不过我仍将洋葱、培根丁与葱等材料切好,下平底锅拌炒……然后放入冷饭,以酱油、胡椒与盐等调味料调味的同时,完成炒饭。
和风蛋包饭是用添加了高汤的松软蛋皮包住炒饭,最后摆上大量白萝卜泥与切丝的紫苏叶,淋上柑橘醋酱油享用。
没错,成品外观和我平时所做的并无差异,还因为这次格外用心之故,卖相看起来更好。
总之先舀起一口尝尝味道如何吧。
握着汤
匙的手还在发抖,上头的半熟蛋跟着频频抖动……一心想知道滋味如何的我,仍大口放入嘴里。
……然而,果然还是尝不出任何味道。
嘴里吃起来的口感明明很正常,和平常没有两样。
刚才完成的这道料理,吃起来跟我平常所做的究竟一不一样呢?
有没有哪个步骤搞错了,或是在斟酌调味时失手了呢?
如果就此丧失味觉的话,我会……
胸口一阵不安感紧逼而上,仿佛下一秒就要把我压垮。
食之无味这件事,同时也代表我失去了「吃」所带来的期待与喜悦。
无论把山珍海味或是粗茶淡饭送入口中,对我来说都没有差别。
绝望已支配了我的心。对我而言,没有什么事情比食之无味还可怕。
也许我将会一口气失去生存的喜悦与武器。
「……」
刚起锅的蛋包饭没动几口,我将盘子搁在膝盖上,一屁股坐在架高的地板,陷入茫然。
「葵小姐……」
小不点不知何时出现在身边,轻轻碰触我的膝盖。
「怎么惹?您在哭吗?」
我深手擦了擦双眼,张开口却吐不出一字一句。
「您不能说话吗?」
小不点马上就查觉到了。
「是葵小姐做滴蛋包饭,我最喜欢惹,好想吃~~」
接着他自顾自地爬上我的膝盖,伸手指向自己的嘴喙表达想吃的欲望。我虽然有点犹豫,但还是拿汤匙舀了一口蛋包饭伸往他的嘴前,他大口大口享用着。不知道……好不好吃?
「我以前都孤伶伶滴一个人生活,但是葵小姐把我带来这里,让我能每天吃到您亲手做滴料理,还交到好多朋友,再也不孤单惹。」
在这种时刻,小不点突然开始话当年。
这孩子确实在同伴之中特别瘦小,弱不禁风的……总是抢不到饭吃。最后还被大家丢在原地,于是我便带着他来到隐世。
「如果待在现世,我早就在饿死在河岸惹吧,这一切全都要感谢葵小姐。」
又在油嘴滑舌。
「葵小姐,今后也请永远永远帮我还有妖怪们做饭~~」
小不点歪着头,用大大的圆眼仰望我,嘴边还黏着饭粒。
这番话明明让我很开心,但对于未来已信心尽失的我,听了只觉得好痛苦。
我不由自主抱起小不点,将脸埋在那肉肉的肚子里,又抽泣了一阵子。
「乖乖,葵小姐,不哭不哭~~」
小不点轻轻摸着我的额头……真没想到会有被他安慰的这么一天。
记得爷爷之前曾对我说过。
绝不能轻易相信妖怪。
妖怪是会吃掉人类姑娘的……尤其偏爱灵力高强的,所以必须先发制人,以保住性命。
做料理给他们吃就是很好的一招。
如果能提供妖怪美味的菜肴,他们也就没有必要吃你了。
连取你性命这件事都舍不得。
对于妖怪而言,灵力强大的人类是一线之隔的存在。
介于「美味」与「可爱」之间。
这两个辞汇对他们来说可以是同义,不过只要状况有些微转变,便有可能倒向其中一方。
正因为如此,才需要先下手为强。
──成为对妖怪来说有价值的人类,受其爱载。给他们一个值得留你一命的理由。
「现在的你,在妖怪眼中只是优良的食材,除此之外毫无价值呢。」
我听见这句嘲讽,仿佛读透了我的心思。
抬起埋在小不点肚子里的脸,我发现厨房出入口站着一位金发男子。
……是雷兽。
心中的怒火沸腾而上,我猛然站起了身。
然而就算我再怎么动口,依旧说不出一字一句,只能用力挥舞着握紧小不点的单手。啊啊,可恶,真是够了!
懊悔的我只能用力跺脚,这又让我看起来更加凄惨了。
「啊哈哈哈哈哈!像条鱼一样嘴巴开开合合的,真有意思。味觉被封印了,有没有吓一跳呀?这下子你多少能明白了吧?你好像哪里误会了喔,妖怪对人类可不是那么和善的。」
才不是这样。明明还是有心地善良的妖怪。
还是有打从心底相信我的妖怪,就像小不点那样。
还有在我小时候救了我一命的妖怪……
虽然无礼至极的妖怪数也数不清,不过也有许多坚持自我信念,好好过生活的妖怪。
能够没来由地干出这种坏事的,也只有眼前这家伙了!
「哦,你还学不会教训,打算做料理啊?机会难得,我也想尝尝你亲手做的菜呢。」
雷兽马上坐往架高的地板,端起蛋包饭的盘子擅自吃了起来。
「……噢噢。」
不知怎么地,他瞪圆了眼,露出惊讶的表情,不过发现我站在面前直瞪着他时,又勾起了嘴角,露出似乎很愉悦的笑容。
「哎呀,这个太糟了。这样不行啦,小葵,你把盐跟糖搞混了吧?调味完全搞砸啦!」
「!」
「这种手艺别说酒席了,就连今后夕颜的生意也会受影响吧,听说你欠了一屁股债是吧?这下子根本不可能在你有生之年还清了啦!一辈子都不可能!」
「!」
雷兽皱起八字眉,像个无情地欺负弱小的恶霸,对我投以充满绝望与轻蔑的恶言恶语。
怎、怎么可能……小不点刚才明明吃得津津有味……
可是……没有用自己的味蕾确认过,果然我还是没信心。
如果是平常的我,面对这种幼稚的批评早就当耳边风了,但现在的我却深受打击。
「嗯~~难吃,真难吃啊。」
雷兽一边说着难吃难吃,却还是一口接一口。
料理人最怕听到的话一次次重创我的信心,回过神时我已跪倒在地,仿佛再也无法振作。
「啊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这样的我似乎让雷兽看得颇乐。
因为他伸出手直指着我的鼻子,夸张地大笑着。
好恨,好不甘心。
为什么我会屈服于这种家伙?
「喂!不许你欺负葵小姐!」
被我紧紧握在手中的小不点,活用他柔软的身体从指缝间钻了出来。
「葵小姐做滴料理才不难吃!我严正抗议!我要提出诉讼!」
小不点个头小归小,还是尽力张开双手挥舞,表达怒气。然而雷兽一句「这小不拉叽的生物是什么东西」就伸出手指把他弹走。
「哇!」
雷兽所带的电流似乎从小不点头上盘子的水分流窜,光是用手指一弹就让小不点全身触电,眼冒金星。
「!」
我急忙跑往小不点身边抱起他,马上将他藏在胸前,避免他受到更多伤害。
竟然对这么小的孩子下这种毒手。
无法用言语表达愤怒的我,改用眼神狠狠瞪着雷兽。
「呵呵,享受欺负弱小的我现在心情正好,要是错过这个好时机,我很快就腻了,不如就趁现在把你吃掉好了?」
「?」
雷兽捉住眼神凶狠的我,把我的手强拉了过去,害小不点又跌落在地。
「虽然对天神屋的大老板过意不去,不过激怒那种总是难以捉摸的家伙也是一种乐趣。对隐世的妖怪而言,应该也是场越来越精彩的好戏吧。虽然有些妖怪应该会不舍你的奋斗记即将画下句点……不过比起被看腻而遭到遗忘,令人惋惜的香消玉殒才是最精彩的……」
那头美艳的浓金色发丝,拂过我的脸颊后便往下滑落。
他伸出舌舔着自己的唇,露出妖媚窃笑的嘴角隐约露出獠牙……那视线就像是猎物已到手的野兽,让我不寒而栗。
好害怕。
再这样下去──我会被吃掉。
「雷兽大人,请放开葵小姐。」
然而这股寒得刺骨的不祥氛围,被一股凛然的声音抹除了。
站在出入口的身影有着银色的尾巴与耳朵……是九尾狐妖。
是银次先生。
他全身散发银色的灵气,用充满冷冷怒意的眼神瞪着雷兽。
「哎呀,银次老弟。你看起来很生气呢,气到不行的样子呢。」
雷兽保持一贯从容不迫的态度,把窄小的下巴抬得老高,斜眼瞥着银次先生。
「我已数不清这是第几次对你感到愤怒,不过这次我忍不下去了。葵小姐是大老板重要的未婚妻……我绝不允许你觊觎她。」
「不过这姑娘已经毫无利用价值啦!对于天神屋的大老板来说,只是因为她身为津场木的孙女,所以才娶她为妻……难道还有其他理由?」
雷兽的质问仿佛在刺探对方。
「与你无关,快离葵小姐远一点!」
「咦?说这种话真的没问题吗?三百年前那一次,你如果没像这样顶撞我,你的『矶姬大人』也许也不会丧命了耶?」
「!」
银次先生脸上的表情僵住了。
雷
兽脸上则浮现得意的胜利笑容,令人反感。
「你明白吧?这场仪式成功与否,全看我的心情。只要我一觉得不好玩了,不管你们再怎么拼命,再怎么到处奔波跟人家低头,我都能轻易破坏仪式。不然……这样子好了,我好心让银次老弟你自己选择吧。」
雷兽粗暴地把我拉过去,几乎快要扯断我的手腕。
这股疼痛感让我表情扭曲。银次先生见状,双耳为之一颤。
「想必津场木葵一定很美味吧。光是看她出现在视线一角,就觉得食指大动──只要是妖怪,大家都这么觉得吧?银次老弟,你至少也曾动过一次这种念头吧?『想把她吃了』。」
「……」
「然而总是待在她身边的你却错失良机,所以我要下手了。如果你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我就让这次仪式顺利举行吧。倘若要妨碍我,后果是什么你应该很清楚吧?」
「我可不参与你这种无聊的儿戏。」
银次先生的表情冰冷得没有一丝温度。
平静的怒意从他身上猛烈喷发,连我都深深感觉到了。然而……
银次先生脸上露出一瞬的难过。
「我从来没有想吃葵小姐的念头,对我来说,她代表着希望。葵小姐『现在依然』活着,而且为妖怪们做出充满温度的料理,带来幸福。光是这样子,我就能感到自己确实得到救赎。」
「……啥?」
雷兽听得莫名其妙,露出一脸不快。
然而银次先生的这番话,以及那充满悲伤的表情,让我瞪大了双眼。
果然……没有错,银次先生就是当时的……
戴着白色能面,在我小时候救我一命的那个妖怪!
「唉……真是受够了。妖怪这等生物,现在沦为对人类而言不痛不痒的存在了。以前可不是这样的。明明应该无情地掠食人类,以恐惧与力量支配众生,活在黑暗之中才对。」
雷兽的声调低了一阶。
原本从容的态度也似乎开始有所动摇。
银次先生与雷兽之间的紧绷气氛仿佛一触即发。
「哦?你的品性还是一样恶劣得没救呢,雷兽,跟不上时代的愚昧之辈。」
然而出自第三者的声音传了过来。
一位撑着日式纸伞,身穿白色衣着的人影,不知何时已站在银次先生身边。
是、是谁?
「呵!一脸呆愣的表情,你应该不会忘了我的长相吧?雷兽。」
对方拿下纸伞,露出的脸孔让我目瞪口呆。
不……雷兽的表情比我还更加错愕。
甚至可以说我比较惊讶他竟然如此惊讶。
「白、白夜夜夜夜夜夜夜夜夜夜夜夜夜夜夜夜夜!」
没错,站在那里的正是天神屋的会计长──白夜先生。
雷兽发出夸张至极的恐惧尖叫声,一把将我甩往地上就不管了,只顾着计划如何逃离现场。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
然而通往内廊的出入口前站着手持手里剑的佐助,在那无情的冷酷视线前,雷兽停下脚步。
几乎就在同一时间……白夜先生诡异的笑声响彻房内。
「呵呵呵,脑袋没长好的傻子竟然想逃离我的掌心,这副样子比平常还更丢人现眼。」
「白、白、白夜……为何你……」
「你的原则就是看别人手上的玩具好像很好玩,就要抢过来玩到坏掉为止是吗?我已经查到了先前派刺客暗算葵的就是你。明明游手好闲不事生产,却每天挥霍无度地游戏世间,可真是下流的恶习呢。本性彻底无药可救的下三滥!失业男,真是的,这副德性让我都无言了。」
……不是啊,你明明就滔滔不绝。
白夜先生打开了随身携带的扇子掩上嘴边,继续展开无情的轰炸。
「说起来你这家伙打算吃掉的葵,在契约上清清楚楚属于我们家大老板所有。可怜你自己没长脑袋如此无礼,才会对不该碰的东西企图出手……」
「啪唰」──扇子应声俐落地阖上。
「那么,你做好受罚的觉悟了吗?需要给你来点教育指导呢!」
「!」
面对白夜先生的言语羞辱,雷兽冷汗直流。
到底怎么回事?这两人认识吗?
「开什么玩笑,是谁把他叫来的……给我出来!」
雷兽愤怒地咬紧臼齿,金色发丝像柳枝一般摆动,释放出电流。
哇!一道道细长的雷光四处喷发,在屋内四周流窜,仿佛具有生命一般。
「葵小姐!」
我被银次先生护住,同时趴往地板上。
而白夜先生面对这样的状况依然不为所动,举起扇子轻易拍掉了闪过眼前的闪电,就像赶苍蝇一样轻松。总觉得好强。
「……」
趁乱逃跑了吗?
在屋内流窜的闪电终于平息之时,雷兽已经不见踪影。
「逃走了是吧,没胆的家伙,下次再遇到他一定要狠狠修理一顿!」
「呃,您已经狠狠用嘴巴修理他一顿了,不过……雷兽大人对白夜先生您的过敏症状,果真如同传闻一样夸张呢。」
「哼,他只是个活得不耐烦的千年老化石。如果像我一样投入于健全的工作之中,才不会变成那副德性,游手好闲就是一种罪。」
「……」
完全搞不清楚眼前状况的我,交互看着银次先生与白夜先生。
……呃,就连该从哪里问起我都不知道。
而且现在还不能说话,只好先在记事本写上满满的问号,在两人面前举起。
「嗯,葵似乎感到相当混乱。」
「这也难免……总之我们移往本馆再说明吧。」
银次先生搀扶着刚才被雷电吓得腿软的我,让我站起身子。
「啊,白夜大人您看,那里有鸡蛋做的料理,看起来软绵绵的好像很好吃。」
「啊!你这家伙,何时偷偷跟着我过来了!」
「……」
啊,从白夜先生的袖口频频探头而出的,是一只娇小的管子猫。
天真无邪的管子猫似乎对于那盘吃剩的蛋包饭相当感兴趣,飘浮在半空中绕着盘子周围打转。看起来不像是白夜先生带来的,而是擅自跟过来。
「好了你!不许这么贪嘴!」
白夜先生虽然斥责了那孩子,不过还是允许他享用,并嘱咐了一声:「不可以碰到雷兽刚才吃过的那一块。」
啊,等等!也许我做得很难吃……
「好好吃、好好吃!」
然而管子猫却把双颊塞得满满的,一脸幸福地露出暖洋洋的笑容。看来只是雷兽故意找碴,味道还是没问题的吧?
这、这样就好……
白夜先生看着眼前的管子猫一脸幸福地享受食物,表情也稍微温和了点。
「……白夜先生您还是老样子,特别宠爱管子猫呢。」
(奇怪了,银次先生也知道这件事?)
「这是天神屋有名的鬼故事,只是谁也不敢当面戳破白夜先生。」
(……喔喔,鬼故事啊。)
银次先生在耳边如此窃窃私语,而我则用纸笔回应。
也对,毕竟连我都发现了,怎么可能瞒得过旅馆上下的员工……
「葵小姐,我也想吃您做滴蛋包饭,才能打起精神!」
小不点出其不意地从我的胸口探出了脸。
刚才昏了过去的他,现在已经恢复意识,伸出手心用力搔着头,把头顶盘子周围的……直到现在还不太清楚该称为叶子还是毛的东西……好好梳理干净。
最后这盘蛋包饭就交给管子猫跟小不点,让这两个小东西一人解决一半。
我、银次先生以及白夜先生正朝着位于本馆的高级客房前进。
因为乱丸似乎正为了「蓬莱玉枝」一事,正在那里招待某组客人。
白夜先生这样坦荡荡地大步走在折尾屋里头的举动,也令我感到很诧异。而且现在一切的一切又是什么状况,我完全搞不懂……
「打扰了。」
我们三人一起进入房内,恭敬地低头问候。
「哎呀……真是好久不见了,葵小姐。」
「!」
这股熟悉的声音让我惊讶地抬起脸,位于这间高级客房内的宾客,竟然是律子夫人。
律子夫人就是那位嫁入妖王家的人类女性。
以前他们夫妇俩曾在夕颜庆祝结婚纪念日,由我招待他们现世风格的料理。
「说好久不见也太夸张啦,小律。我们上次去夕颜打扰,也只不过是两个月前的事呀。」
「哎呀真是的,原来也没有想象中那么久以前呀,缝大人。」
想当然,律子夫人身旁的就是她的夫君──缝阴大人。
这对贤伉俪依旧一身高雅的姿态,而两人的相处模式也仍像是感情和睦的爱侣。
由于我无法说话,还是只能像只鱼一样开合着嘴巴,急忙低头行礼。
「……看来是真的无法出声了呢,真是心疼。」
「小律听说葵
小姐被抓来这里,就一直担心得不得了呢。」
「没错,我从妖都周刊得知消息后,就急着想搞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咦咦!周刊连我被掳来这里的消息都入手了吗?
不不不,首先该问的是这两位怎么会大驾光临此地吧?
「咳咳!两位,葵现在处于一片混乱,闲话家常就先到此为止吧。」
「哎呀真是的,惹白夜先生不开心了啦,缝大人。」
「老样子了嘛,小律。」
「咳咳!」
即使面对这对贵为大贵族的夫妇,白夜先生也能毫不犹豫地出口斥责。
我记得白夜先生原本是妖都宫内的官员来着?连雷兽都避之唯恐不及,果然在宫内具有一定的影响力啊。
「缝阴殿下、律子殿下,请容我再次感谢两位特地移驾此地。」
只有乱丸一个人在这股轻松的气氛中依然保持紧绷。
在乱丸身旁的信长则代替冷淡的他,以异常谄媚的态度摆动着那短小的尾巴,朝律子夫人蹭呀蹭的。平常明明总是爱理不理的……
一切都让我无法意会过来,最想问的还是律子夫人怎么会出现在这?
我将疑问写满记事本,正打算举起来发问时,隔壁的银次先生出声安抚处于混乱的我:「没关系的。」
「葵小姐,白夜先生与缝阴夫妇来到此地的理由,就由我来为您说明吧。直接了当地说呢……就是因为这两位大人拥有『蓬莱玉枝』。」
「?」
「前些日子乱丸前往妖都的理由,正是为了邀请夫妇俩来到折尾屋。然而,由于折尾屋与中央贵族之间的往来不多,所以便请白夜先生扮演牵线的角色,顺利邀请到两位大驾光临。」
由白夜先生牵线?
可是,白夜先生身为天神屋的会计长,两家旅馆不是死对头吗?
银次先生似乎读到了我的疑问,马上回了句:「的确是这样没错……」
「不过呢,暗中向折尾屋透露『缝阴夫妇握有蓬莱玉枝』的,正是天神屋大老板。阿凉小姐之前来到这里的目的,也就是为了传达这件事。所以乱丸在得知情报后便直接出发前往妖都了。可能是因为考虑到雷兽大人知道后可能会出手阻挠,所以才暗中进行这一切。」
真没想到阿凉原来被分派到这么重大的任务……
「大老板似乎以提供情报与协助做为交换条件,要求乱丸让葵小姐与我回到天神屋……而乱丸也同意了这笔交易。」
「……」
银次先生放在膝上的双手紧紧握拳,神情之中充满感慨。
我看着这样的他,又看了看表情不为所动的乱丸。
大老板他……果然代表天神屋,在暗中协助着折尾屋。
「话虽如此,站在天神屋的立场,可不能就这样善罢甘休。也不想想少了葵的这段时间,夕颜的营运状况到底产生了多大的损失。」
「?」
白夜先生猛力摊开折扇掩口。
这、这是白夜先生即将展开无情炮轰的前兆……
「乱丸殿下,我想你应该很清楚,一开始先动手的是你们。首先向天神屋下了『掳走葵』这张战帖做为一切的序幕,让隐世妖怪们全聚焦于南方大地即将举办的烟火大会,在看好戏的雷兽与妖都大老们所设计的脚本之中,将剧情带往超乎预期的方向──这番本事确实令人敬佩。不过实在有点玩火玩过头了。也不想想天神屋为此搞得鸡飞狗跳。」
「……我知道,要我买单津场木葵的出场费还有夕颜的损失是吧?等一切结束之后,连本带利全部还给你们。」
「哼,好吧。到头来,也只有你跟大老板在事发的那瞬间,便查觉到一切全是黄金童子大人的指示吧……不过就我个人而言,对此也有些许不满。毕竟从表面上看来,天神屋完全扮演吃亏的一方。」
白夜先生俐落地阖起折扇,往手心敲了敲。
那阵啪啪啪的声响听了让人颇害怕呢……
「不过既然我们宽宏大量的大老板下此决定,这次天神屋就好心吃点亏,让仪式确确实实顺利告终。你就让妖都那些高官,特别是雷兽那家伙哑口无言吧。」
白夜先生又甩开了折扇,露出事不关己的表情朝着脸上搧风。
被单方面教训的乱丸虽然一脸不爽,不过似乎还是勉为其难地接受天神屋高高在上的态度。
怎么说呢……也许我一直以来完全误解了。
从天神屋后山展开的那场骚动。
银次先生与我被带来折尾屋,到现在跟南方大地的仪式扯上关系──这一连串的事件……
原来台面下藏着并非以「折尾屋与天神屋之间的反目」这些表面情由就能道尽的内幕。
关于这一点,大老板跟乱丸两人早已知情。
所以才会依循着某个剧本演下去,有时又反其道而行。时而对立,时而互助。
虽然彼此之间的恩怨与反感也许都是千真万确的事实,不过现在却能暂时抛下这些成见。
这究竟代表着……
「……」
身旁的银次先生也从刚才就一脸复杂的表情,不知道他在思考些什么……
「葵小姐有听说过吗?妖怪最喜欢充满故事性的剧情。」
律子夫人缓缓说道。
「妖怪呢……尤其是那些被归类于妖都贵族身份的大妖怪,特别有这样的倾向,而其中又以雷兽大人最甚,他最讨厌的就是一成不变的生活与太平盛世了。他们为了追求自己所期望的高潮迭起,把隐世里众多妖怪当成魁儡戏偶来操控,让许多妖怪的妖生最后被迫以悲剧收场……对于缺乏刺激的妖都贵族来说,这是一种消遣娱乐,然而以我个人来说,实在难以接受这种行为。」
……律子夫人的口吻略为严厉,不像平常温婉的她。
「毕竟我们夫妇俩也常成为宫中之辈的玩物,四处散播流言蜚语,或是被当成工具利用。在现在这个时代,人妖之间的婚姻是相当少见的,也许是一种阴谋吧。每次这样被他们设计,都害小律很难过呢……」
「哎呀,缝大人真是的,我从来不曾觉得难过喔。虽然确实遇过种种难关,不过现在回头看,已经能完全释怀了。」
「那是因为小律你是个坚强又高尚的女性呀。我想我一定是整个宫中婚姻生活最幸福美满的男人了,没错没错。」
「讨厌,缝大人真死相。」
「喂,那边那对万年蜜月期的夫妇,要打情骂俏回家再说。」
白夜先生一口气打断了妖王家夫妻的卿卿我我时间。
「……可以进入正题了吗?」
乱丸看准时机开口,切入正题。
现场所有人都安静了下来,乱丸见状便朝身后喊了一声「喂」。
后方的拉门随之敞开,踏入房内的是小老板秀吉。
他把之前向那只大蟾蜍买下的蓬莱玉枝送了过来。
「雷兽大人耍了些卑劣的小手段,拐了那些可疑的人物过来,逼我们用高价买下这个。我想这……应该不是真品吧?」
「对啊,那是假的。」
白夜先生立刻回答。秀吉立刻双手掩面,懊悔地仰天怒吼:「可恶!那只死蟾蜍!」
「首先你们要知道,所谓的蓬莱玉枝并不是那种黏满装饰品,明显写着『我是宝物』的摆饰。不过这是用高级的宝石制成,感觉满有看头的,不如就放在旅馆大厅装饰吧。」
「哈!这可真是好主意呢。正好前阵子大厅才被退位的天狗大老搞破坏,现在缺乏一些装饰。不如就当作旅馆的特色卖点之一吧。」
对于白夜先生的提案,乱丸一笑置之,随后对秀吉下令:「把这东西送去柜台。」
而秀吉似乎还很低落。
不过既然最后还是有用途不就好了吗……这句安慰是不是很烂?
「所以真正的蓬莱玉枝是?」
银次先生提问。白夜先生则瞄了缝阴大人一眼,彼此交换了眼神。
缝阴大人点了一下头,便从身后拿出一只细长的盒子。他解开上头的绑绳,打开盒盖。
从中取出的是一根卷轴?不对,是一幅挂轴画。
「我们所持有的蓬莱玉枝……就是这个。」
「……咦?」
在场所有人都露出不可思议的表情。
因为眼前的东西……跟「蓬莱玉枝」这名字给人的印象实在很难兜在一块儿。
「好了,你们看仔细啰。」
律子夫人发出银铃般的笑声,在诧异的我们面前摊开挂轴。
那是一幅浓淡分明的水墨画,描绘着磅礡的山水景色。
我们更加毫无头绪了。
「咳咳!由我来说明吧。」
白夜先生清了一下喉咙,继续说了下去。
「这幅挂轴画,是缝阴殿下在现世生活时向京都某位妖怪古董商所买下的。上头的水墨画是一片既存的结界空间。」
「既存的……结界空间?」
「没错,也就是俗称的『间隙』。」
就连乱丸与银次先生也不明白这番话的
意思,似乎满头问号。
「这是一种在隐世鲜为人知的结界术,传说是由现世历史上著名的大妖怪所奠定的一门妖术。简单来说,就是古早某段时期,生活在现世的妖怪必须制造出这样的空间隐身才能活命。」
「……」
「这幅水墨画也就是其中之一,被现世某个妖怪设定为『间隙』,是相当珍贵的东西。缝阴殿下基于收藏古董的兴趣便买了下来。至于……他本人买下这幅挂轴做何用途……」
「我跟小律不是常常去里面旅行吗?而且把金银财宝藏在家里也怕有个万一,所以我都收进这幅挂轴里头,放在每个所到之处。简单来说……就是我们家的仓库吧。」
「没错,这个傻子把寄生在珍贵古董品里的结界空间拿来当仓库使用!」
「……」
啊,他朝着高高在上的缝阴大人骂了「傻子」。
缝阴大人却天真无邪地洒着小花,回了句:「真伤脑筋呀~~」一点都没有生气的意思。
「原来是这么回事,也就是说,蓬莱玉枝存在于这幅水墨画中所设定出的结界没错吧?」
「正是这么一回事,银次殿下。宝物就保存在画中,只不过……」
白夜先生的表情总让我觉得接下来不太妙。
「里头的空间非常广大,光是要取回保管物就要费上不少工夫。」
「……啥?」
「没错,因为入口固定于一处,无法任意挑选起点,对吧?缝大人。」
「这点真是伤脑筋呢,小律,况且蓬莱玉枝已经扎根了。」
「我记得是种在山顶的某处对吧?现在应该已经长成很美的一棵树了。」
「……」
现场持续了一段短暂的沉默,最后由白夜先生刻意发出的叹息声划破这片寂静。
「嗯,就是这么一回事。这对夫妇认为把挂轴画内的蓬莱玉枝出借给折尾屋没有问题,不过总之必须进入水墨画的结界里找出玉枝。当然,负责付出劳力的就是你们。距离仪式剩下不到三天,就看你们选择怎么做了。」
白夜先生冰冷的蓝紫色瞳眸与乱丸鲜明的海蓝色双眼互相交会。
「我明白……只要能拿到蓬莱玉枝,要我翻山越岭还是付出任何代价都不成问题。」
乱丸马上回答。
我能感受到他猛烈的气魄,因为他打从一开始就没有丝毫犹豫。
「是。蓬莱玉枝原本就是传说中的珍宝,一直苦无管道入手,既然……现在有机会,当然不能错过。乱丸,搜索的任务就由我负责吧。」
听见银次先生的这番决断,乱丸「哈!」地一声发出嗤笑。
「银次,我可不能把寻宝这件事托付给你,再说你明明早就清楚自己不适合这种工作吧,毕竟你从小就是个散漫又粗枝大叶的家伙,就连上次的人鱼鳞片也没找着。」
「你……我、我确实对于这种事不太擅长,可是……」
银次先生支支吾吾。
虽然银次先生一开始给人的印象相当温和又纤细,不过越了解他,越发现到他也有男孩子气的一面……
说到这,矶姬大人给我看的儿时影像,里头的银次先生就是个调皮的恶童呢。
「乱丸你自己也不算特别优秀吧!」
「少啰嗦。就算真是这样,我也不得不去,除了我还有谁能去?蓬莱玉枝是最重要的关键,可不能把这重责大任推给其他人。」
「乱丸你还要进行烟火大会仪式的最终调整,哪有多余时间……」
「有秀吉跟宁宁在,还有时彦跟叶鸟,最终调整可以放心交给他们处理。」
「……」
「我的任务就是让他们的努力有所回报,即使找到最后一秒,也要把蓬莱玉枝带回来。」
乱丸的言语之中带着强而有力的坚定信念,原来他比我想得还更信赖折尾屋的干部们。甚至应该说,可以感觉到他至今为止如此严厉地选定干部,就是为了在这个时代找到一群能百分百信任的伙伴。
银次先生的表情有点不知所措。
应该是对于自己已不是其中之一有些什么感触吧。
「……」
我紧紧凝视着他。银次先生发现身旁的我所投射的眼神,突然一惊,挺直了背杆。
「这、这个呢,葵小姐……不是这样的,我们会好好完成任务,绝对会找到玉枝的!」
我心想必须对他说些什么才行,但即使我张开口,依然发不出声音。
其实我想问的是──「现在的我能帮上什么忙?」
但是……我……面对紧要关头而无能为力的自己,我感到很不甘心。
不但失去了准备仪式酒席的能力,这次蓬莱玉枝的事情想必也帮不上任何忙。
「话先说在前头,出入结界空间是有一些限制的。进入空间后如果引起什么问题,离开之后空间将会关闭一周的时间,期间无法出入。简单来说,如果想为了仪式把蓬莱玉枝弄到手,机会只有一次。如果错过了,就做好赶不上仪式的觉悟吧。」
白夜先生给予了这番忠告。
「而且结界空间内采自给自足制,里头自然生长的食物虽然能吃,不过还是准备一定分量的食粮带去比较好吧。虽然再怎么样也只会待个两天,不过里头是以现世妖怪为基准所创造的空间,隐世的妖怪进去之后,体力与灵力都会大幅减弱。应该会是一场残酷的试炼吧。」
「啊啊……就是生存游戏对吧!」
「啧!看来行囊会很多啊,灵力消耗得太剧烈这一点也很棘手。」
银次先生抱头苦恼着,乱丸则显得很烦躁。
「何必这么焦急?把葵一起带着当厨师不就得了?」
「!」
白夜先生随口说出的提议,让在场所有人都暂时失语。
然而我马上就明白,用蓝紫色双眼凝视着我的白夜先生这番话里的意思。
「葵做的料理……本来就该运用在这种时候,不是吗?」
「可、可是,白夜先生,葵小姐她现在身体不适,要爬山涉水实在有点……」
银次先生顾虑到我的身体状况而十分抗拒,然而──
「这种小事我可以帮忙想办法解决,我这里有天神屋的药汤。」
白夜先生从袖口内掏出了一罐咖啡色的小瓶子。
「葵,你决定怎么做?被那只雷兽玩弄于股掌之中,你应该不会默不吭声吧?若你有相当的觉悟,我也把这瓶药送给你。」
「……」
我稍微踌躇了一会儿,因为我知道自己会成为不小的拖油瓶,连累大家。
(我也要一起去。)
然而我在记事本上写了短短这一句。虽然心里还是有不安,不过正如白夜先生所说,我可不想因为雷兽而帮不上大家任何忙。
而且,手上的珊瑚手链散发着非比寻常的温度。
感觉就像是在对我倾诉着什么。
「葵小姐,请您不要逞强!我们一路以来已经受您太多帮助了。」
「……没错,津场木葵,你跟着我们只会成为拖油瓶。事到如今别再强出头了。」
银次先生的担忧与乱丸的主张我都懂。
但是我全神贯注地在记事本上大力写下一字一句。
(可是,我做的料理能让妖怪恢复灵力!)
「!」
现在的我没有味觉。
如果调味出什么差错,也许会做出很难吃的料理。
但是这次的目的不是品尝美食,而是「恢复灵力」──让大家能精力充沛地行动。
没错,我的料理也算是一种妖术,是爷爷在生前所亲手栽培的。
我想我应该还派得上用场,对吧?矶姬大人。
「呵……好吧。虽然连站都站不稳,不过能感受到你的斗志。」
白夜先生再次在我们面前拿出药瓶展示。
仔细一看,瓶身标签上用夸张的字体写着「天神药汤《Hyper》」。
「这是位于天神屋地底的温泉师研究室所研发的天神药汤《Hyper》,是目前最强效的新款。虽然不能完全解除葵身上的诅咒,不过至少能恢复体力吧。」
「天神药汤《Hyper》……竟然已经开发完成了吗?」
从银次先生的反应看来,这似乎是天神屋干部众所瞩目的什么神药……
然而《Hyper》让我非常有想吐槽的冲动,为什么硬要加英文?而且从白夜先生口中说出……更让人觉得超突兀的,感觉有点可怕。
「这是温泉师静奈在我离开天神屋之时,放在搅拌温泉用的长木板上递给我的药。她说要是葵有什么万一,就让她服用这个。她似乎全身发抖得很厉害,不过也是老样子了。」
静、静奈……竟然为了我请白夜先生把这瓶药带来,她应该很怕他吧。总觉得感动得想哭。
「好了,葵小姐,请您快点服用吧。如果是静奈所制造的药汤,疗效是有挂保证的。」
「虽然味觉遭到强力的封印,不过身体状况若能先顾好,至少声音是有可能立刻恢复的。会被酒的灵
力灼伤喉咙,也只是受到诅咒影响才恶化成这样。只要打起精神,这点小问题轻松就能解决。葵,这全看你的意志了,展现你的骨气吧。」
「啊,不过我记得药汤喝起来非常苦呢。」
「这不成问题吧,她又没有味觉。」
「说得也对呢。」
银次先生与白夜先生轻描淡写地带过这一点,用力掰开我的嘴巴,然后随兴又豪迈地把药汤灌进来,一边频频对我精神喊话:「葵,拿出骨气!」
啊、唔啊啊……好痛苦,虽然感受不到味道,不过药汤的口感非常黏稠,难以下咽。
……奇怪,不过一咽下去之后,突然感受到一股强烈睡意。
「要说这帖药有什么副作用,就是会马上犯困吧。」
「不不不,葵小姐现在正需要静养身体,所以再好不过了。」
「关于挂轴画的事情,还想跟两位深入请教一下,不知道方便吗……」
远远能听见在场其他人的对话……
然而我的意识却逐渐远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