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
我猛然坐起身,眨了眨双眼。
「……」
早晨的空气令人心旷神怡,呖呖莺声传来,预告着春天的到访。
这是哪里?我又是谁?
我像个丧失记忆的人,陷入一阵茫然……
这里是我长年以来居住的爷爷家,我人在景色熟悉的卧室里。
离开床铺打开窗,庭院里的梅花正值花期,早春的香气令我怦然心动。
唔唔!不过天气还很冷,毕竟现在是二月下旬的早晨。
二月下旬……?
「啊啊,对了。得在爷爷起床前准备早餐……」
我的名字是津场木葵。
无父无母的我目前是个女大学生,与祖父津场木史郎同住在一个屋檐下。
大学一年级学期刚结束,现在进入春假期间,我每天替爷爷准备好早饭后,便会前往附近的面包店打工。
现在这个时节的油菜花特别美味。
最爱吃油菜花的爷爷为了尽情享受当季美味,每天都吵着要吃油菜花。
烫油菜花、油菜花凉拌芥籽美乃滋、醋味噌拌油菜花……菜色族繁不及备载。
每天我都会变换不同的烹调方法或是调味,准备油菜花料理上桌,今天早上就来做个凉拌醋味噌口味的吧。
家里还有用盐曲腌渍过的马舌鲽鱼片。
把这拿去烤一烤,顺便把预先做好的常备菜「甜咸风味炖煮蒟蒻」也端出来吧。还有绝对不能少的味噌汤。
我随即从冰箱里取出装在塑胶袋内的马舌鲽鱼片,这已经先用盐曲腌了一整晚。
在等鱼烤好的同时,顺便把油菜花下锅汆烫。
叶菜类经过水煮之后会呈现出亮丽的色泽,我很喜欢这股特殊的青菜味伴随热气一同缓缓上升的瞬间。
接着我把烫好的油菜花泡冰水冷却,确实拧乾水分后用小碗盛装。再来,将味噌、砂糖、酒、醋与芥籽搅拌均匀做成醋味噌酱汁,适量淋上即可。
今天早上的味噌汤使用冷泡了一晚的小鱼乾高汤为基底,搭配市售的综合味噌。我们家煮的是非常普通的家常口味,配料只有白萝卜与豆腐而已。比起料多丰富的味噌汤,爷爷更喜欢简朴的这种。
接着把刚煮好的白饭盛碗,与热腾腾的配菜一同上桌。
烤好的盐曲口味马舌鲽鱼片,白色的肉身软嫩可口,还微微带着焦黄色,看起来令人食指大动。
搭配爷爷最爱的醋味噌拌油菜花、白萝卜豆腐味噌汤,以及我爱吃的甜咸风味炖煮蒟蒻。
嗯,这桌美好的早餐真适合做为一天的开始。
我脱下围裙,同时探头观察着位于客厅隔壁的爷爷卧室。
他在床上睡得都翻白眼了。
「爷爷,早饭做好啰。起床了,快起来。」
我摇着他的身体想把他叫醒,结果他发出「唔唔唔」的呻吟。
「已经早上啦……头好痛……」
「你昨天喝太多啦。我还把醉倒的你从玄关一路拖来卧室,真是折腾人。」
「唔……葵真是关心爷爷啊。」
爷爷总算从床褥里坐起身子。
我端了水过来,他一口饮尽后深深吐出一口气。
看起来还有点宿醉,不过至少舒缓了一点。
他发出一声「嘿咻」并站起身,做了一套神秘的体操。
「昨天我好像醉倒在门口了,其实就算你把我丢在那里不管,也没人会有意见的。毕竟大家会说我是自作自受。」
「的确是这样没错吧,但要是你有个万一我也伤脑筋不是吗?你如果感冒了,到时要负责照顾病人的可是我耶。」
「如果能让葵帮忙照顾,爷爷我感冒也值得啊。」
「欸!你年纪也不小了,别乱说这些了。」
「啊、哈、哈!」爷爷发出中气十足的笑声敷衍了事。
老实说我内心松了一口气,毕竟他真的已经不年轻了啊……
「噢!对了。早安,葵。」
接着是一句迟来的问候。
「好好好,爷爷你也早安。」
这是我们家每天早晨习以为常的一幕。
爷爷迅速洗把脸后回到客厅,一脸满意地端详着准备好的早餐。
「嗯……味道真香,不愧是我的孙女。光是每天一大早就能吃到葵的手做料理,我肯定就能长命百岁了。」
「这些废话就不用多说了,赶紧开动吧。我待会儿还得出门打工。」
好了,马上来开始期待已久的早餐时间。
一日三餐的饮食里,早餐是最特别的存在。
有时候刚起床其实还没食欲,但自己动手做早餐,活动筋骨后,就能在最饿的时间点迎接这一餐。
用盐曲腌渍过的马舌鲽,白色肉身入口即化,盐曲的咸味与鲜味更能凝聚肉质的鲜甜,营造出温润清爽却又带有深度的风味。
令人一口接一口停不下来,实在下饭。
「噢~~这道真不错啊,葵。我一直以为鲽鱼最适合炖煮,不过用烤的也别有一番风味。你是用了什么来调味?」
「盐曲呀,这是我第一次尝试用盐曲腌渍,成果很满意。盐曲这调味料真方便,即使直接用市售现成品,也能轻松营造多层次的风味。最近在料理杂志也常常看到它出现,所以才试用看看。以后似乎会成为我的爱用调味料。」
「这样最好,我很中意这味道喔。」
「呵呵,我也是。」
看见爷爷露出心满意足的笑容,总会令我也觉得欣慰。
只要他能每天吃得开心,过得幸福又健康就好了。
「再来尝尝我最喜欢的油菜花。选用醋味噌凉拌,你果然对我的喜好一清二楚啊,葵。」
「昨天明明才吃过不是吗?」
接着爷爷也把最爱的醋味噌拌油菜花三两下扫光。
预告春天来临的油菜花鲜甜中带着微苦,形成绝妙的搭配。拌上醋味噌酱汁后更能带出油菜花本身的风味,酸酸甜甜令人一吃就上瘾。
「对了。」爷爷一边啜饮着味噌汤,一边抬起视线说道。
「葵,我今夜也会晚点回家,搞不好会拖到明天早上。」
「咦~~难道又要去喝酒?」
「不能怪我啊,在商店街卖糯米团子的泰造说,等春天就要搬去儿子家住了。人家之后就要离开这里远走高飞了,不趁现在多喝几杯怎么行。」
「真是的~」
不过这也情有可原,毕竟糯米团子店的泰造先生对爷爷跟我都照顾有加。
「以后再也吃不到他们家的糯米团子,真舍不得呢。不过我还有葵可以帮我做,所以没差就是了。」
「我可做不出一模一样的东西啊,有些口味是专卖店才做得出来的。」
爷爷最近常跟在地的朋友相约喝酒,一喝就是连续好几摊。
我听说他以前是个孤僻的人,自从收养我并定居此地后,才开始跟街坊邻居互动,生活过得似乎还算惬意。
「你要去喝酒是无所谓,但可别不自量力。喝得醉醺醺从楼梯上摔下来的话还得了,我刚才也说过你年纪不小啦。」
「我知道啦,在看见你穿婚纱前我是不会死的。」
「……」
「不过,人免不了一死。此生最后一餐我希望吃到葵亲手做的饭菜──就像每天早上这样一桌平凡的美味。」
真佩服他好意思带着满面笑容说这些。
最近明明每天都在外头吃晚餐。
「对了,葵。你在大学交到男朋友没?嗯嗯?」
「很可惜,并没有。你不再多活个十年,可能看不到我结婚了。」
「十年算什么,小意思。不过如果是些烂桃花,宁可不交男友也罢啦。乾脆连结婚也免了。啊、哈、哈!葵你就跟爷爷永远在一起吧。」
「真是的~你到底是想看我嫁人还是不想啊……」
爷爷讲话总是颠三倒四,恣意任性又自由不羁,真拿他没办法。
我听说了很多爷爷过去让众多女子为之倾心的轶事。身为孙女的我个性却刚毅得可怕,无论对方是男是女,只要面对人类我就习惯保持一定距离。
因此,根本不可能有什么男朋友。
虽然说着总有一天要结婚……但我这种人真的找得到对象吗?
时间来到当天晚上。
爷爷虽然有报备要去喝酒,但迟迟没回家。
我看他又在外面吃好喝好,一路玩到天亮吧。真无语。至少联络一声几点回来也好啊……
虽在心里如此嘟哝着,但总觉得心神不宁。
于是我急忙踏出家门,寻找爷爷的下落。
「爷爷、爷爷,你去哪啦!」
平时我尽可能避免在深夜外出,因为入夜后力量增强的那些非人之物,会在外头徘徊──就为了寻找像我这种「看得见」的人类。
我警戒着四周,同时不去理会那些时而传来的笑声与脚步声。
看见什么也假装没看见,若无其事地走过。
然而有群身材迷你的妖怪,发现我之后慌慌张
张地喊住我。
「葵大人~?」
「事情不好惹,快过来~」
是我平常在河堤边喂养的一群手鞠河童。
他们对我挥手,直喊着「快点快点」、「赶快过来」。
一般来说,我对于会招呼人类的妖怪都特别保持戒心,但对方是手鞠河童的话应该没什么问题吧,于是我便跟了过去。
结果,我在一段长长的石阶下方发现一个倒地不起的人影。
「爷爷……?」
我立刻冲过去确认,果然是我的祖父津场木史郎没错。
爷爷似乎狠狠撞到了头,额头鲜血直流,发出痛苦的呻吟。
虽然还活着,意识却好像很模糊。
「爷爷、爷爷……到底为何会搞成这样……」
是喝醉后一个脚滑摔下去?还是跟妖怪之间发生了什么?
事情经过我不清楚,总之先叫了救护车。
我希望爷爷平安得救。爷爷,你不要死……
「……死?」
无比庞大的恐惧感与夜晚的黑暗一同朝我侵袭而来。
假如……他再也醒不过来了?
假如……他就这样……死去?
收养了我并且养育我长大的人是爷爷。
看得见妖怪的爷爷不但不害怕,反而成为他们最痛恨的眼中钉──津场木史郎就是这样的一个男人。
也是所有人类之中唯一能了解我的人。
直到这一刻为止,我从没想像过爷爷某一天会离开这个世界。
因为对我而言,这是绝对不允许发生的事。
「求求你不要走,不要留下我一个人,爷爷……」
无能为力的我只能一直哭,随后救护车赶来现场把爷爷送去医院。
爷爷后来保住了一条命,但由于头部受到重击的缘故,意识一直呈现模糊状态,甚至连我都不太认得了。
后来有一段期间状况稳定点,在医院度过住院生活……却连病房伙食好不好吃也没有任何感想,彷佛成了麻木的人偶。
而我祈求他康复的愿望未能成真,爷爷就这样维持孱弱的状态没多久之后离世。这样的临终实在平凡得不像津场木史郎的风格,但却非常写实。
我事先已做好他这次可能会离开我的觉悟。
然而,当他真的走了以后,我剩下的只有孤独空虚,以及茫然无助。在爷爷晚年好友们的鼎力帮助下,我举办了告别式吊祭他。
来参加的人很多,有些替他的死感到惋惜,有些满口坏话,还有些假扮成人类却破绽百出的妖怪……
就连遗照也可以因为那副笑容太讨人厌,而引发热烈讨论。
但那个主角已不复在
啊啊……我成了孤身一人。
我没见过亲生父亲,又被母亲抛弃,现在就连唯一疼爱我的祖父都离开了。
办完告别式,事情到此也告一段落,才开始感受到黑暗又沉重的压力袭来。
今后我该如何是好?
视野一片灰暗,我无法怀抱任何梦想与希望。这股恐惧简直像回到小时候被关在那间昏暗房间内,令我害怕得蜷缩成一团。
我不想再被独自留在原地了。不要抛下我一个人离开……
──在看见你穿婚纱前,我是不会死的。
爷爷这个骗子。我都还没结婚耶。
爷爷,你人在哪里?
该去哪里才能见到你?
我不顾一切地在黑暗中奔跑。
我讨厌这个地方,在这里好孤单,这世上已没有任何我信任且心爱的人。
我就这样成了无依无靠的孤儿。
你就这样把我独留在这个世界一走了之,连句道别也没有?
我想回到和爷爷一起生活的那段幸福时光。
我必须去找他!
「去那边可是很危险的喔。」
背后传来一位少年的声音,口气一派轻松,感觉似曾相识又不太确定。
这声音让我猛然停下脚步,回头一看。
「……你是谁?」
出现在我身后的这位少年,身上穿着旧式的硬派青年风格学生服。
头上的学生帽压得很低,未能清楚看见容貌,但他的存在莫名让我感到一阵安心。
「那边很危险,过来。」
「不要,我要去找爷爷。」
我摇头拒绝,试图从他命令的力量中挣脱。
然而他默默扬起嘴角,开玩笑似地说:
「哦?那这个便当送我吃也没差啰?」
放在他手心上的,是用包袱巾裹好的小巧物体。
那个便当……
是什么来着?我感觉那东西的重要性非同小可。
对了,我做了便当。
但……那是何时的事?又是为了谁而做?
我会帮忙准备便当的对象,应该也只有爷爷了。
「不对喔,津场木史郎很讨厌吃便当才对。」
「啊……」
对耶,爷爷其实不太喜欢吃便当。
他那个人讨厌吃冷掉的东西,能有现做的热腾腾饭菜可选择,他就绝不吃冷的。如果有需要在外头解决一餐,比起带便当他更偏向选择外食。
所以那个便当不会是爷爷的。
那我到底是为谁做的?
「还给我,我必须把这便当带过去。」
「带去哪?」
「这……呃……大学啦,那便当是我的。」
「哦~~你这副模样原来是大学生啊?这可真奇怪了。」
「咦?」
回过神,我才发现自己变成年幼的小女孩。
……没错,正是刚被爷爷收养时的年纪。
「跟我来,我带你去你想去的地方。我说过了,那里很危险。」
「……」
少年握起年幼的我的手。
好熟悉,再熟悉不过了,这味道令我怀念得有想哭的冲动。
真不可思议,我明明从未见过这个人。
这双手的温度却莫名让我感到非常珍贵,我忍不住紧咬着下唇抽泣。
不知不觉间,视野之内已染上一整片暗红色。
那是一条回家的路,通往我与爷爷过去共同居住的家。
在他温暖且强而有力的牵引下,我正往思念已久的「家」前进。
这个少年想必是把迷路的我送回家。
「欸,葵。」
少年呼唤我的名字。
他为何知道我叫什么?
少年轻快地松开我的手,「喏」了一声,把手上的便当递给我。
「我要在此跟你告别了,这个还你。这对你很重要吧?要紧紧拿好。」
「……在此告别?」
明明还没到家的啊。
然而比起这个,与少年的离别更让我感到万分寂寞。
少年捏着学生帽的帽檐,露出皮笑肉不笑的笑容说道:
「葵,你要特别提防鬼。」
他突然给我一个忠告。
「鬼?为什么?」
我想起爷爷以前好像也讲过类似的话。
鬼跟人类是势不两立的存在。
他们十恶不赦,冷酷无情。为了野心欲望不择手段,所有事情非得称心如意才肯罢休……爷爷是这么说的。
「要是遇见鬼,你会被他们抓走的。」
「……你不希望我被抓走?」
「当然啊,我舍不得。这样我就得孤伶伶了。」
「……」
接着少年单膝跪地,在我面前摘下学生帽。
他正面对我露出略带寂寞的笑容。那双凝视的眼睛,神似我最心爱的人,也像我自己。
「『那个』鬼一定会连你的心都夺走吧。你心里的第一位,将不再是我。」
「……」
「但是,想永远将你留在身边是我任性的愿望,因为留下你一个人先走更煎熬。所以……你一定要过得幸福。」
葵,希望你过得幸福。
少年仅留下这句话,并把自己的学生帽深深套在我头上。
「──啊!」
这一瞬间的我,彷佛大梦初醒。
我维持着将手伸向前方叫住谁的动作,站在不知何处的地面。
「……爷爷……?」
我眨了眨眼,把手收回之后直直凝视着。
刚才那是……没错,确实是爷爷。
不知为何,刚才相遇的那段期间并不觉得他是爷爷,现在却清楚明白那正是年轻时期大闹隐世的津场木史郎。因为以前我曾在天神屋地底看过他的照片。
与少年时代的「祖父」相会──我不知道那是一场梦,又或是什么。大口深呼吸后,我试图先厘清状况。
捏了捏脸颊发现会痛,我应该还没死掉。
抬起脸环顾四周。
「这里……」
我吓了一跳。原本以为风穴打开后,我被樱树树根拖入其中,但这里看起来是那棵樱树的正下方,树根在这个空间的最上方盘根错节。
而且这里形成一个巨大的空洞,往下看发现旁边就有一座垂直延伸的大型洞穴
,似乎直通深处。
轰轰……轰轰……
下方吹起的微风伴随着非比寻常的不祥感一同上升。
这种感觉与天神屋悬崖底下给我的恐惧感很相似。
不对,是还要更加强烈的邪气。
「要是走错一步,我就掉下去了吧。」
搞不好是从这座洞穴涌现而上的邪气,让我进入刚才的梦境──梦见我与祖父分离的那一日。
如果继续四处徘徊寻找爷爷的下落,也许我早已掉进洞里了吧。
但我大概是得救了──被那个有着祖父年少容貌的少年。
我往下看着怀里的便当,思考着如果那也是梦境的一部分,那为何要救我。此时,我的双眼突然注意到包袱巾打结处,夹着一本学生手册。
「对了,这是刚才在樱花树下捡到的。」
虽然不解学生手册怎会落在那种地方,我还是翻开内页,接着不动声色地吃了一惊。
随后眼头缓缓泛出热泪。
──阴阳学院三年级星组 津场木史郎
不出所料,手册的主人是我的祖父。
「爷爷……」
我快速翻阅着,一张有着镂空星形的白纸从中掉出,翩翩掉落在我的脚下。
我毫无头绪,不过,刚才解救我的大概是留在这本手册中的「某些东西」吧。这里是迷宫牢狱,而那个人可是津场木史郎。最擅长为人类与妖怪带来惊奇的他,是个能化不可能为可能的男人。
谢谢你,爷爷。
我重新想起自己是谁,以及此行的目的是什么了。
在这里发现的祖父遗物──学生手册被我收进胸口里,双手专心抱起便当盒,我继续前进。
洞穴外围绕着一圈圈螺旋状的缓坡。
洞壁的侧面有数间牢房,我在心中想像着这里过去应该关过许多罪人与刹鬼吧。
不小心看见了几具尸骸散落在地上。
原本以为自己会心生恐惧,结果不然。
涌起的情绪反而是悲伤与空虚,想起那些徘徊在迷宫内的可怜孤魂。它们应该是灭绝于此的亡灵吧……
银次先生的狐火原本负责打头阵,这时在某间牢房前停了下来。
我往牢内窥探。
那只鬼背靠岩壁,静静地坐在地上。
「大老板……不对……」
我做了一次深呼吸,然后呼唤他的名。
你的名字是……
「刹。」
坐在深处的鬼微微抖了一下肩。
我伸手握住铁栅栏,呼唤着我想念已久的鬼所拥有的名。
他一时半刻没有任何回应,后来总算缓缓抬起脸。
「……是葵……吗?」
那对深红色的眼瞳在黑暗中依然闪耀光芒。
「对,是我。大老板,我来接你了!」
「为何?」
他的声音好冰冷,深红双眼彷佛也带着疏远的抗拒感。
「为何来到这里?这里不是你能待下去的地方,快回去。我已经……」
「大老板……」
那双眼即使虚弱,仍带着鬼应有的骇人。
一瞬间我回想起初次遇见大老板并被带来隐世时的恐惧,但这股害怕随即烟消云散。
因为我早已了解大老板的各种面貌──他的温柔、他的古灵精怪、他的可爱。
「大老板……不,刹。」
「……」
「总算知道你的真名了。」
我把一路上抱在怀里保护,为了他而准备的便当盒穿过铁栅栏递向牢里。
然后毫不犹豫地告诉他。
「我喜欢你,请娶我为妻。」
没有任何拐弯抹角,最直接的求婚。
然而这正是我最真实的心意与心愿,也是我对他抱持的恋慕之情。
大老板一瞬间露出纯真的表情,从长长的浏海缝隙之间目不转睛地注视我。随后却马上皱起脸,在原地纹风不动,仅撇过脸不看我。
「住口,别撒那种谎……」
「真失礼耶,我才不撒谎的。」
「骗人,没有任何人会爱我。实际上你一开始也拒绝了不是吗?拒绝跟我成亲。」
所以大老板似乎是不愿意相信我吧。
这也不怪他,我当初确实拒绝了他,否定那桩婚事。
而且还是斩钉截铁狠狠地拒绝。
「葵,你回去。」
他加强语气如此命令我。
「我对你没有任何情爱,跟你的婚事只是基于『约定』罢了。」
「……」
我将便当放置一旁,拿起脚边特别尖锐的石子反覆敲打着牢房的锁,试图将其破坏。
但牢房的锁似乎被设下特殊的诅咒,别说破坏了,反作用力还划破我的手与指头。
而我仍然不死心。
大老板缓缓站起身,可能是看不下去我继续胡来吧。
「住手,葵,别白费力气了。」
「不要,我不会放弃的。」
我用尽一个柔弱人类女子的所有力气,不顾一切地敲打着铁栅栏上的锁。
「大老板你真过分,轻易地否定我的心意。也不想想我绕了多少远路,才终于归纳出这个答案!」
回过神时,发现自己正泪流满面。
「要是被我喜欢真让你这么为难,一开始就别掳我过来,别对我那么好!何必不惜赌上性命也要救我!」
手中的石头迸裂,碎砾四散,飞快划过我的脸颊。
我用手擦拭随之流下的血。或许是这个动作的缘故,反而在脸上抹出一大片血痕。
不过没关系,反正这些全会被我的泪水冲刷掉。
「你太狠心了,单方面把我抓来这里,让我对你产生好感,如今却打算疏远我。都已经喜欢上了,我有什么办法!」
我原地蹲下,抱着石头往前蜷缩并放声大哭,任脸上泪水流淌。
虽然早知道结果,但亲耳从大老板口中听见「我对你没有任何情爱」让我意外大受打击。
即使如此,对我而言这仍是第一次体验到的感情。
「你不用爱上我也无所谓……我当然知道,我早就发现了。」
「不,我……」
「但你立下了约定不是吗?那就负起责任娶我为妻,永远陪伴我!」
「……」
「然后我也会永远在你身边,我不会再离开你了。」
我到底在胡说什么强人所难的话。
大老板想必感到很困惑吧。
但若不使用这种说法是无法传达给他的──传达我内心深处真正的心意。
「你是我的『第一位』,别把这份心意当成谎言。」
我确确实实爱上了你。
有别于我对儿时救我一命的妖怪所产生的淡淡情愫,也不同于我对祖父的爱。
这是与你坦诚相对、深入理解后而萌生出的,无庸置疑的爱情。
我一直以为自己不可能喜欢上谁。
可一旦爱上一个人,是无法伪装的。加速膨胀的感情已无法抑止,也不想抑止。
「葵……」
一只冰冷的手轻轻擦去我眼旁的泪水。
我惊讶地抬起脸,发现大老板从栅栏缝隙中伸出手。
即使模样有些蓬头垢面,那双闪耀着深红色光芒的眼睛仍未失去原有的美。
好想再靠近点看着那双眼睛,但阻隔我们的这道东西坚不可破……
「?」
然而,身旁的银次狐火此时突然朝铁栅栏上的锁撞击而去。
狐火随后发出巨响猛烈燃烧起来,不一会儿后消失无踪。
「啊!」
铁栅门随之敞开,大老板与我面对面,我们之间已不存在任何阻碍。这一切简直就像银次先生帮忙从中推了一把。
大老板抚上我的脸颊并问道:
「……葵,这样的我,你真的不嫌弃吗?」
我回答他。
「我的新郎非大老板莫属,我可不觉得自己还能像这样爱上其他人。」
如果你不懂,我就让你明白。
我一把揪住大老板的衣领把他拉过来,将自己的唇叠往他的。
明明是我气势汹汹地采取主动,却感觉自己的双唇颤抖着。
随后,我们在至近的距离下凝视彼此。
「我说过了,要你负起责任娶我为妻。」
没错,我要嫁给这个在世上最受众人畏惧的鬼。
大老板摸着自己的嘴唇。
「真、真厉害啊葵,你太有男子气魄了!」
他颤抖着,不知是出于害臊还是动摇,又或是恐惧。
我则是摆出坦荡荡的态度。
「是大老板你太优柔寡断了,争气点啊!」
在这种场合下训了他一顿。
总觉得好像有点回到平常的相处模式了,我们彼此噗哧一笑。
「欸,大老板。把便当吃了,里面还有『你最爱的食物』。」
「……」
我再次把便当递给他,半强迫地让他接下。
大老板打开包巾后「噢?」了一
声,眼睛瞪得圆圆的,对内容物感到惊奇。
那是我被带来隐世的前一刻,在现世的神社里请他吃的第一个便当。
主菜是清爽的梅肉风味姜汁猪里肌。
甜中带点微辣的金平风味炒莲藕、最适合用来改变味道的烫小松菜、意外下饭的柴鱼片炒鸿喜菇与舞菇,以及最重要的──大老板最爱的葱花鸡蛋卷。这是今日便当的重点,放得特别多。
「你知道我爱吃什么了是吗?」
「那当然,那么明显的提示还没发现的话,我这个料理人也太失职。」
「可是你至今为止都毫无查觉啊。」
「唔……因为很难兜在一起联想嘛,谁会想像得到鬼喜欢吃鸡蛋。」
但实际得知后,觉得这喜好实在很有大老板的风格,和他一样亲切又温暖。
这是我的真心,也是我立下的誓言。
从今以后无论发生什么事,我都会在他身边支持他。我想每天为他洗手做羹汤,也想钻研并且开发更多他喜爱的料理。
大老板拿起筷子,在这种场合仍合掌说了一声「我开动了」,率先夹起那道葱花鸡蛋卷送入口中。
他细细品尝,同时也享用其他配菜,填饱饥饿的自己。
「啊啊……饥饿与孤单果然是最难熬的,有时就快被它们拉进无尽黑暗之中,但只要品尝美食就能立刻得到救赎。」
「我能明白这种心情。」
「不过空腹也是最棒的调味料。这个便当肯定比我至今为止吃过的所有东西还来得美味,我最爱的这道更不用说了。」
接着,大老板又夹起一块鸡蛋卷。
起初慢慢品尝的他越吃越快,最后吃完了整个便当。
「不用吃得这么急啦。只要跟我结婚,我就每天做便当给你吃,鸡蛋卷也任你吃到饱。欸,怎么样?有没有想结婚的冲动了?」
「……真没想到会有被葵逼婚的这一天。」
大老板露出苦笑,把吃得一乾二净的便当盒规规矩矩地用包袱巾包好。
「不过,其实这是你第二次主动说想当我的新娘呢。」
「……咦?」
「你肯定不记得了吧……不过真是败给你了,连让我求婚的机会都不给。」
大老板轻声咯咯笑着,彷佛回到了「原本」的他。
接着──
「葵,你的心意让我十分欣慰。而我现在,内心对你感到无比怜爱。」
大老板用宽广的双臂紧拥住千里迢迢来到这里的我,在我耳边如此低语。
「这就是所谓的爱情吗?总觉得胸口好难受。感觉好想就这样一死了之,又好想活下去。」
「喂,活下去。」
啊啊,这副样子果然是他没错。明明被喜欢的对象浪漫地抱在怀里,我却忍不住吐嘈。
嗯,不过他还是保持这样最好。
我也用力回应他的拥抱。
「被关进这里之前,我的灵力已被大幅削弱。不过吃完你做的便当后恢复了大半,我现在感觉自己彷佛无所不能。」
大老板缓缓放开我,站起身并稍微伸了个懒腰。
我也拿着空便当盒站往他身旁。
「既然葵都愿意做我的妻子了,我可不能就这样被推入地狱底部活埋啊。」
「这算什么啊,刚才明明还说什么对我没有情爱啦、不喜欢我啦。」
我刻意的挖苦让他焦急地辩解。
「我才没说不喜欢,况且这是所谓的婚前忧郁啦!现在的我恨不得快点跟葵成亲!」
「……竟然恼羞成怒,真令人傻眼。」
那个语带威吓、孱弱无力的大老板去哪了?
但我不禁轻笑出声,大老板这个人果然很可爱。
「好啦,就是要保持这股气魄,大老板。总算变得正向点了呢。」
「多亏有你来到这里。葵,你是我的希望。」
接着他向我伸出手。
我握了上去并点点头。
「我也一样,我已下定决心……要与你共度此生。」
这份恋情、远昔的约定,以及我们的相遇……一切的一切都值得感谢。
我们将在隐世结为夫妻。
灵力已恢复的大老板抱起我,蹬着岩壁与洞顶而上,逃出樱树下的风穴。我们与在原地等待的竹千代大人顺利会合。
「葵!」
「竹千代大人!幸好您平安无事!」
我和竹千代大人激动地抱在一起,确认彼此无恙。
他刚才哭了吧?瞧他满脸泪水,我用袖口替他擦了擦。
大老板则在竹千代大人面前跪下。
「竹千代大人,您已经长大成人了呢。上次见到您的时候,还是个小小婴儿。」
对方一脸呆愣,似乎没什么印象。
大老板再次深深低下头行礼。
「竹千代大人,劳驾您前来到这种地方,感激不尽。」
「我只是想回报葵的恩情罢了。」
竹千代大人换上严肃神情,以充满王族风范的凛然态度面对大老板。
「况且,是时候该请对雷兽言听计从的祖父大人醒醒了。」
「真巧呢,我也有相同的想法。」
意见相同的两人彼此露齿一笑,似乎打着什么算盘。
虽然顺利把大老板救出那个地方,但接下来才是胜负关键。
八叶夜行会即将在地面上举行。不,或许已经开始了。
代为出席的白夜先生与银次先生,应该正为了挽回大老板的名誉奋战中。
「我们必须加快脚步了。」
「是啊,赶紧回到地面上吧。那棵樱花树扮演着看守的角色,发现我逃脱,应该差不多要抓狂了。」
就在大老板说话的同时,那棵巨大樱花树再次刮起暴风,吹起漫天樱花花瓣,并猛力挥舞着枝干,拼了命地想抓住我们。
大老板单手抱起竹千代大人,另一只手则拉着我,快步冲往迷宫里。
接下来我们循着迷宫前进,寻找通往地表的升降机。只要再次借助竹千代大人的力量,一路寻找双同心圆的樱花纹并开道前进,要破解这座迷宫其实意外容易。
踏入去程所搭乘的升降机,按下通往地面的按钮,开始往上方移动。
然后我们顺利回到了原本的研究室。
「啊~没想到地鼠先生是不擅长撒谎滴那种人呢~」
「唔唔唔!没想到跟小不点玩抽鬼牌会陷入苦战!」
「这是把我关进昆虫箱滴惩罚~我可不是虫虫~」
「我都跟你道过歉了嘛~」
砂乐博士还在原地,似乎跟小不点一起等着我们归来。
看来小不点仍对被砂乐博士关进昆虫箱一事记恨,用抽鬼牌游戏报一箭之仇。
是说为何是抽鬼牌?从哪里生出扑克牌的?
「啊!葵小姐他们回来惹~还有鬼先生~」
小不点扔下手里的牌急忙跑了过来,扑向我的脚边。
「我回来了,小不点,还有砂乐博士。」
「嗯嗯!我就知道小娇妻和竹千代大人一定会成功的。」
砂乐博士一脸坚信的表情。他看竹千代大人刚经历一场绝命冒险,于是递了热茶与擦手巾给他,让他在原地稍作休息。
然后……
「大老板,欢迎回来。」
「砂乐,没想到你愿意大老远跑这一趟。」
「那当然,毕竟古早以前负责开挖地底层的人正是我啊。也就是说,我这个妖怪才是隐世的千古罪人。」
砂乐博士抬头望向大老板,露出为难的苦笑表情问:「您应该恨不得把我埋了吧。」然而对方摇了摇头。
「才没这回事,我一直把你视为重要的家人,砂乐。」
「哈哈!可真败给您了。」
「你利用那份研究中获得的知识至今为止救过我无数次,从今而后也将是我的救赎,不是吗?」
「……嗯,我是这么想的。」
大老板与砂乐博士用温暖的眼神互视并对彼此点点头,彷佛一对互相理解的挚友,又或是更亲密的家人一般。
「我绝对不允许再让大老板身陷那种牢狱。更何况妖王原本还打算把大老板当成吸收邪气的『装置』──可以说是妖王家为了让自己所统治的隐世维持和平而献祭的牺牲品。他打算等大老板的力量被削弱到一定程度后,将其推入那个地狱深处。」
砂乐博士问向我:「看见那座垂直延伸的巨大洞穴了吧?」
我皱着眉点头。
「他们在秋天的尾声把大老板召来妖都,打从一开始就是为了这个目的?」
「我认为正是如此,小娇妻。计画的开端,始于大老板受妖王召唤那时。主要是来自雷兽的提议吧。那家伙熟知当地底邪气窜出地表后,民不聊生的世界会是什么模样。因为妖怪所栖息的另一个世界……『常世』已有部分地区陷入这样的状态。」
「……」
雷兽。
他备受妖王家看重的原因,恐怕就在这里吧。
据说他的忠告与建言,可以左右隐世的未来。
「我在迷宫牢狱里看见好多徘徊的灵魂。」
「喔喔,应该是过去被封印在洞里的刹鬼吧。为了抑制地底涌出的邪气,为数众多的刹鬼被关进那里,吸收邪气的能力遭到利用。」
以前我在宫中某座幽静之处,曾看过墓碑的存在。
难道正是为了那些被推入洞穴封印,直坠地底深处的刹鬼们所立的?
至少在形式上祭悼他们的意思吗?
「好了,八叶夜行会就在正上方举行喔。现在白夜跟小老板正努力着呢。」
「砂乐博士你呢?」
「我还有事情要留在这里完成。别担心,样本到手之后我随后就赶上。」
样本……?
还没来得及问清楚详情,大老板便向我伸出手说:「葵,快出发吧。」我将小不点放到肩上,把竹千代大人交给砂乐博士照顾之后,握住大老板的手。
此时,两只镰鼬身手轻巧地降落在我们面前。
是才藏先生与佐助,他们在大老板面前下跪行礼。
「八叶夜行会的会场位于宫殿最顶层的天上厅是也。」
「在下会排除所有阻碍,带两位抵达是也!」
大老板满意地对两位可靠的天神屋密探点点头。
然后他专注地凝视前方并开口。
「出发吧,去把属于我们的未来赢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