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第二章

『有人,吃饭了!』叔叔敲著门邀约有人吃饭。『今天是吃野吕太太分享的鳕鱼火锅喔!』

叔叔敲门越敲越大声。简直就像演奏家针对乐谱标上渐强术语的部分,激昂地敲打著定音鼓。房门只有薄薄一层,如果置之不理,肯定会敲坏铰链,不然就是把门敲出一个洞。有人打开了房门。

『一起吃吧!火锅就是要大家一起围著吃才好吃。』

只要使出定音鼓的攻击招数,有人就会自动走出房间。毕竟万一房门被敲坏了,有人想关在房间里就会成问题。叔叔似乎就是知道这点,才会出招。

从阻碍上厕所的那一招开始,一切都被叔叔掌控在手上。有人一边这么心想,一边撩起浏海,走下极陡的阶梯。

鳕鱼火锅的香味刺激著有人的鼻尖。餐桌上放著简易型瓦斯炉,砂锅里滚得沸腾。从锅底往上冒出来的小气泡,使得汤汁里的豆腐、水菜、长葱和菇类以轻快的节奏感翻滚著。

「野吕太太连锅子都一起送过来呢!」

真的有病患会带著装了料理的砂锅到诊所吗?有人不禁感到讶异,但立刻改变了想法。就是真的有,眼前才会出现滚得沸腾的火锅。

「从前面那条马路往港口的方向走,不是会看见一家野吕旅馆吗?那里有一家旅馆的。就是那家旅馆的太太送来的。」叔叔说明起野吕家的状况。「在来小岛的渡船上,你遇到过野吕太太的女儿。还记得吗?」

有人想起身穿粗呢大衣的少女。叔叔在有人的对面坐了下来,有人移动视线看向叔叔的身后。墙壁上贴著月历。从那天到今天,正好过了一个星期。

「那女生今年会升上照羽尻高中的二年级。你去上学后,就会再遇到她。」

「是喔。」有人这么低喃一句后,把煮熟的每一样食材都舀进汤匙造型的小碗里。

自从来到照羽尻岛的叔叔家同居后,有人不曾再一个人吃饭过。叔叔诊所的上午看诊时间从早上八点半到十一点半,下午从一点到四点半,所以早餐和晚餐都会受到叔叔的定音鼓攻击而被迫一起吃饭。至于午餐,因为叔叔会趁著诊所的休息时间回来家里,所以目前也是和叔叔一起简单吃些东西。到照羽尻岛诊所服务的医师被安排了独栋住宅,而且就在诊所的隔壁,上下班根本花不到三十秒的时间。诊所星期六、日休诊,但叔叔会在跟平日一样的时间起床,然后在书房阅读文献、查资料,或用电脑不知道打什么文件,很少会出门。有人询问过原因,叔叔说他有一支诊所专用的手机,哪怕是在半夜或假日,他都希望只要手机一响,就能随时动作。

有人沉默不语地吃著入口即化的鳕鱼肉时,叔叔开口说:

「有人,你可以不用锁门的。」

有人停下筷子。叔叔吃了蒟蒻丝,再咬一口长葱后,直接拿和小碗成套的汤匙舀了一大口白饭送进嘴里。

「野吕太太说因为门被锁上了,她才会把火锅送到诊所去。」

「可是……」

「不会有事的。这小岛上,没有人会锁住家里的门的。」

叔叔笑著说如果是野吕太太,她应该会自己打开玄关门出声喊人,若是没有人回应,就会把锅子放在从玄关要爬上来的地板上,就只会这样而已。

听说第一个抱怨门被锁住的,是岛上一个名叫田宫的宅配业者。为什么会说是「听说」呢?那是因为有人没有直接被对方抱怨。因为有人一直关在房间里,所以岛民们说的话都是透过叔叔而得知。

总而言之,田宫似乎说了这样的话。

——我说川嶋医生啊,你为什么要把玄关门锁起来?这样我要怎么把亚马逊寄来的包裹放进去?

如果是大规模的宅配业者,不会提供送到离岛内的宅配服务。透过一天没有多少航班的渡船被送到岛上的包裹,都是由转送业者的田宫承接,再配送到各家各户去。

一般在宅配包裹时,送货员都会先按门铃,然后请收件人在送货单上盖章,才能取件。没人在家时,就会重新安排时间送货。不过,在照羽尻岛,没人在家时的处理方式跟一般不同。

就算没人在家,田宫也会打开玄关门,把包裹放进屋子里。在岛上,这是理所当然的行为。因为没有人会锁门,这样的处理方式才得以成立。说到这里的玄关,设有屋檐的空间是采用像温室一样用玻璃围起来的设计。叔叔告诉有人这样的设计被称为玄关玻璃罩,目的是为了遮挡寒风冰雪。不限于照羽尻岛,据说在北海道,玄关玻璃罩的设计并不算稀奇。有人当然也被叮咛不要锁上玄关玻璃罩的门锁。

有人深深感受到这里和东京相差甚多。

「刚开始我也是很惊讶,但现在会觉得这代表著岛民彼此之间有多么互相信任。」叔叔把白饭吃个精光后,喝起呈现半透明色泽的火锅汤。「所谓入境随俗。不用上锁也能放心,这样不是很和平吗?」

除非真的有急事,否则即使已经先吃饱饭,叔叔也不会离席。有时叔叔会向有人搭腔说话,有时只是很自然地坐在餐桌前。今天的叔叔属于后者。叔叔时而面带微笑悠哉地望著有人用筷子小口小口地把食物送进嘴里,时而弓起背部再伸直背部,或是自言自语说著「明天的气温不知道会是几度?」之类的话语。

在那之后,叔叔忽然扭转上半身,看向背后的月历。

「开学典礼的日子就快到了。」

月历上可看见照羽尻岛的风景照,三天后的日期格子里被叔叔写上『有人 照羽尻高中开学典礼』。

「……我不要去。」

「好吧。」叔叔没有说出责备的话语。「如果你真的那么想,就请假吧!」

「……对不起。」

有人从餐桌上站起身子。

来到照羽尻岛后的一个星期,有人都在做什么?他收拾了老家寄来的衣服以及极其简便的日常用品,也玩了智慧手机里的逃脱游戏。玩是玩了,但依旧没有灵感想出逃脱线索,就是想要安装其他游戏,叔叔家里也没有Wi-Fi分享器,所以有人必然只能放弃必须一直保持连线的游戏,很快地也就没事可做。有人心想至少可以看个漫画杂志,于是拜托叔叔到便利商店帮他买,没料到叔叔回答岛上没有便利商店,有人当场连话都说不出来。

「这里是有两家店。漫画……以前应该也有卖过吧。你想看什么漫画?」

「还是不用了。」有人好不容易才挤出这句话,撤回自己的要求。

在这里,早报也不会一早就送来,要等到将近中午才会送达。

明明已经进入四月,小岛却比东京的冬天还要冷。越过日本海的强烈海风猛吹不停,时而还会飘起雪花。除了睡觉时间之外,房间里的煤油暖气机总是一直开著。如果是在东京,现在已经是赏樱花的季节,而在小岛上,时间像是慢了两个月。

小岛上各处设有扩音器,经常播放在东京绝对难以想像的内容。好比说,「今天是回收可燃垃圾的日子」之类的。

等叔叔去诊所上班,剩下自己一人后,有人就会悄悄走出房间,查看屋内的状况。那举动就像受到保护的野猫会趁著没有人的时候,确认周遭的状况一样。叔叔的住处是一栋三角屋顶、两层楼高的老旧房子,一楼有餐厅和浴室等用水空间,还有一间和室房间,二楼有两间房间,一间是叔叔的寝室,另一间是安排给有人的六张榻榻米大的房间。和室房间被叔叔当成书房使用,房间里有医疗相关的专业书籍,还有插著网路线的桌上型电脑。每间房间都有暖炉,但相对地没有空调。至于用来供应热水的瓦斯热水器,有人不知道该怎么操作。厕所乍看下像是冲水式设计,但事实上似乎是囤积在污水槽里。

餐厅的矮桌上放著有人为了报考而接受面试时收到的两本手册,分别介绍著照羽尻岛和高中。那时有人连看也没看一眼,如今只能咽下「事到如今也为时已晚」的苦涩滋味翻开手册来看。看了后,有人大致得知关于小岛的知识。

照羽尻岛是一座坐落在日本海上的离岛,距离北海道西北方的后茂内港约三十公里远。照羽尻岛的外围约十二公里长,人口约有三百二十人。岛上的主要产业为水产业。岛上只有一所中小学校,共用同一栋校舍。至于高中,当然也只有一所。

连结照羽尻岛和北海道本岛之间的交通手段只有渡船。在唯一交通手段的渡船上,有人透过船窗看见照羽尻岛时的印象是「像一边被压扁的车轮饼」,但从整体俯瞰图看来,却长得像钝化的矛头。靠近北海道本岛端的矛头根部设有港口,也有沿著海岸绕一圈的马路。包括诊所在内,岛民的生活范围集中在靠近北海道本岛端的马路周边地区,但到了半路似乎会进入没有民宅的区域,往矛头前端的方向标示著「冬季禁止车辆通行」。意思就是,靠近前端的一半区域,以及靠近北海道本岛的相反方向,也就是靠近欧亚大陆端的那一带区域并非人们居住的地区,而是鸟类的栖息地。反而应该说,鸟类才是这座岛的主角,人们只是借住在岛上的一小部分地区。

根据手册的内容,包含叔叔说过的「白眶海鸽」、「丹氏鸬鹚」、「角嘴海

雀」在内,岛上共有八种海鸟繁殖。

照羽尻岛是濒临绝种的崖海鸦会在日本繁殖的唯一岛屿。

在五月底到七月上旬的繁殖期,可观赏到角嘴海雀的归巢画面。

照羽尻岛是白眶海鸽在日本国内最大的繁殖地。

对鸟类不感兴趣的有人来说,眼前看到的只是一大串完全无法触动人心的文字。

高中的手册比介绍照羽尻岛的手册更加单薄,但放了大量的照片,整本都是彩色页面。不过,因为使用了很多照片,真实的一面也相对地被详细呈现出来。

翻开封面后的左右两页是校舍的照片,那是一栋木造矮房。矮房有著蓝色的钢板屋顶。相信每个第一眼看到矮房的人,脑中都会浮现「老旧」两字。从介绍校园的页面上,有人也看出体育馆地板的翘曲。

在课程内容上,安排著所有年级一起学习、取名为「照羽尻学」的本岛乡土学习课,以及利用实际在本岛捕获的海产进行加工,再制成产品的水产实习课。这些课程算是有别于一般高中的特色,但有人就是不觉得有什么吸引力。

最后一页是所有学生的留言,还附上了大头照。

一年级有两个学生。

三年级也是两个学生。

总共四个学生而已。

二年级没有半个学生,如今新学年到来,三年级的两个学生早已毕业。也就是说,这个学年没有三年级的学生。一年级的两个学生会升上二年级,一年级……不知道会有几个学生?

不可能就今年的入学学生突然暴增。有人相信就算把他加进去,也只会有一位数的学生人数。

如果有个学生特地从东京来到这个地狱深渊,而且比一般学生晚一年入学,想必会被以好奇的目光看待。万一好奇的目光发现了过去,有人就又要等著被讥笑。

还是行不通的。要我去上学根本是强人所难!有人的这般意念越来越坚决。

开学典礼当天,有人言出必行地没有离开家里。叔叔在八点钟前去诊所上班后,有人翻开还放在餐厅的照羽尻高中手册。他翻开手册背面,看著最后一页。

已经从学校毕业的两个三年级生都是男生。其中一人留著短发,表露出充满男子气概的凛然五官。另一人的头发偏长,看似个性温和。两人毕业后的去向不明。

至于一年级生,则是一男一女的组合。男生的脸型细长,戴著黑框眼镜。男生的长相看起来显得神经质,却留著上方头发偏长的小平头发型,让人感到有些意外。

最后是有人想看一眼的唯一女学生——野吕凉。圆圆的脸蛋轮廓,加上圆滚滚的双眼。小巧的鼻子和嘴巴,使得一双大眼睛更显突出。在男同学一个个都露出正经八百的表情拍照之中,只有她展露自然的笑脸。她晒得一身古铜色的美丽肤色,比身旁的黑框眼镜哥更加黝黑,不难看出是个健全开朗的女生。

叔叔说过她是旅馆老板的女儿。也就是说,她应该是在这座离岛出生长大的当地人。

有人知道自己深感讶异是因为有著严重的偏见,但真的没想到冷清的小岛上竟然有这么可爱的女生。在渡船上遇到她时,不想跟别人视线交会的情绪抢先一步涌上有人的心头,所以有人没有露骨地打量她的长相。

有人甩了甩头。就为了她去上学也太蠢了。这女生看起来个性开朗,想必会主动搭话。搞不好她会询问有人在东京的种种。有人打死也不愿意详细说明过去的事。

有人深深叹了一口气。来这里之前,有人早就想过如果继续当家里蹲,不论是在东京的自己房间,还是在叔叔家都一样。既然都一样,早知道当初就应该抵死不从。这里没有便利商店,早上也不会有人送报,也没有Wi-Fi,简直就是流放地。

有人回到自己房间,把暖气机的设定温度降低到二十度后,钻进被窝里。睡午觉已经成了有人的日常作息之一。

『不在家吗?』半梦半醒之间,有人的耳朵捕捉到曾听过的声音。『川嶋有人同学,你在家吗?你在家吗~?』

『小凉,你这样行不通吧。』少年出声制止。『我听我老爸说过,医生的侄子他……』

『小诚,我当然也知道状况,但你不会想见到他吗?』

『我超想见到他~他跟我同年级耶!』

这时,又多了一个人的声音。『今天就先不要吵他了吧。』那声音虽然偏高,但语调十分沉稳。『他没有来学校,肯定有他的理由。我们又不知道是什么理由。万一是因为身体不舒服才缺席,吵醒他就太不好意思了。』

『对喔,说的也是。』

『小凉,只要是阳学长说的话,你就会听。』

『因为阳学长说的话最可靠啊!』

几个人的声音逐渐拉远。

被窝里的有人已经完全清醒过来。他把脸凑近窗户,一副想要追著逐渐拉远的声音而去的模样。有人打开双层窗户的内窗,用手擦去外侧玻璃窗上的部分露珠后,把一只眼睛贴上去。有人看见四道身影朝向马路的方向走去。四人分了开来,其中一人朝向理应还是禁止车辆通行的海鸟栖息地方向走去,其余三人朝向港口的方向走去。

走在三人正中间的那个人穿著深蓝色的的粗呢大衣。

那个人是野吕凉。她应该已经升上二年级。

跟她在一起的那些人会是照羽尻高中的学生们吗?

在叔叔展开定音鼓攻击之前,有人先下楼走到餐厅。有人心想一直杵在原地看叔叔准备晚餐也说不过去,于是主动帮忙端菜。

「有人,你真是帮了大忙。冰箱里有岸太太送的腌鲱鱼,可不可以帮我拿出来?」

叔叔说他正在煎的花鱼,也是人家送的。每天回家时,叔叔几乎没有一天是双手空空的。

有人盛了白饭,再排上加了豆腐和海带芽的味噌汤,最后把盛了叔叔煎好的花鱼配上白萝卜泥的盘子端上桌。

「谢啦!」

叔叔有礼貌地道谢道,有人不禁感到难为情,也觉得自己很没出息。这样简直就像幼稚园的小朋友在帮忙。

「……叔叔,你知不知道高中有几个新生?」

「三个。」叔叔还亲切地提供了有人没有询问的资讯:「齐藤诚是在照羽尻岛出生长大的孩子。他哥哥三月的时候已经毕业,现在刚好换他入学。东村桃花是从札幌来的孩子,听说住进了学生宿舍。她是个相当漂亮的苗条美女喔!最后一个是你。」

刚才确实有个被称呼「小诚」的少年。「所以,全校总共五个学生?」

「就某角度来说,这样算是很奢侈。」叔叔灵巧地取下花鱼的骨头。「毕竟这时代,老师能够顾及到每个学生会是一个卖点。如果是在照羽尻高中,就可以几乎是一对一上课。毕竟那里的老师人数比学生还多。话虽如此,但也不能怀疑那些老师的资质,那样就太失礼了。我认识每一位老师,他们都充满热诚,也总会替学生著想。」

难道会当著其他两个学生的面,明白指出不会写的功课或不懂的问题,让其他学生在一旁看著老师怎么给予细心指导吗?那不就等于是在公开行刑?有人光是想像那画面,就忍不住打起寒颤。

「今天四个学生好像有绕过来这里喔?」

「你怎么知道?」

「因为他们也到诊所露过脸。」叔叔把酱油淋上花鱼。「他们都觉得很遗憾,说很想跟你见面。」

有人沉默不语。

「你还是不去吗?」

有人保持沉默地拿起筷子夹了一块花鱼。

「还是不想去啊。那明天开始,你可不可以到诊所来帮忙?」

有人筷子上的花鱼滑落,掉到地板上。

「要是有养猫,不知道会不会被吃掉喔?」叔叔用著像在念经似的平淡语调,继续说:「这里的诊所其实挺忙的。当然了,我只会请你帮忙做不会触犯法律的事情。就针对午休时间和看诊结束后,我想想啊,各三十分钟就好。你要是愿意帮忙打扫候诊室和收拾书本杂志,我会轻松很多。」

叔叔补上一句:「其他时间你可以继续过原本的生活。」看来叔叔没有要让步的意思。最后,叔叔甚至拋了一个媚眼说:「你也看一下我穿白袍的英姿嘛~」

「……好啦。」

有人拗不过叔叔说道。

有人没有去高中上课,但取而代之地,他会配合上午和下午的看诊时间结束,每天去照羽尻岛诊所两趟。

说是打扫,但其实只是做一些很简单的工作。每天诊所开门前,在诊所上班的桐生护理师就会做好完整的打扫工作。桐生护理师是一位六十五岁左右的女性。「你是医生的侄子,对吧?我一直很希望有机会见到你,真是太开心了。」一看到有人上午十一点半出现在诊所,桐生护理师立刻笑著搭话道,还拍了拍有人的肩膀。

候诊室还有两名病患,两人都是年迈的女性。其中一人的手上拿著药袋。

「你就是有人?」

「你进了照羽尻高中,对吧?」

有人无法理解素昧平生的人怎么会知道他就读高中的

事,往前伸一下脖子致意后,立刻别开视线。

诊所内部的格局极其简单。推开面向马路的毛玻璃拉门,踏进诊所后,可看见比一般独栋住宅宽敞些许的玄关,大家会在这里换上室内拖。直直前进后,会来到大约十二张榻榻米大的候诊室。背对著门口往屋内看时,候诊室的右手边可看见X光室和厕所的房门,左手边可看见诊疗室和医务室的房门。诊疗室和医务室的房门敞开著,从最里面的窗户可看见叔叔和有人的住处。细长狭窄的事务室设置在玄关旁,并利用受理柜台隔开候诊室。诊所只有一层楼。

留在候诊室的两人当中的其中一人,在受理柜台缴了费用。有人本以为另一人是在排队等待,但两人用著完全不像病人的开朗态度向叔叔致意后,便离开了。病患都离开后,一名年约四十上下、看似医疗事务员的男子,从柜台另一端朝向有人展露笑容。

「我是森内,多多指教啊!」

有人毫不客气地观察起空无一人的候诊室。墙上的公告栏贴著好几张看似利用电脑打出来的文书,写著关于血压管理、饮食生活或预防文明病等指导如何做好健康管理的内容。候诊室里没有可以用来打发时间的电视,但有著引人注目、枝叶茁壮的垂榕和招财树盆栽。

总归一句,诊所的规模之小,根本无法与有人父亲经营的医院相比。感觉上,诊所是为了构成「岛上有诊所」的既有事实而存在。万一出现必须分秒必争抢救性命的病患,不知道会怎么应付?这里是离岛,连一辆救护车也没有。

有人的脑海里闪过道下晕倒的画面。

「有人,你来了啊!」叔叔走出诊疗室说道。「你可不可以先把那些随处放的杂志归位到书架上?」

「这样我的负担就小多了!。」

虽然桐生这么说,但其实杂志并没有摆得乱七八糟。有人慢吞吞地拿起离他最近的女性周刊。

桐生十分健谈。有人一句话也没说,附和声也是有一搭没一搭的,但桐生似乎不以为意。因此,有人收拾著丢在候诊室长椅上的杂志和前一天的报纸之间,也大致记住了桐生的来历。

桐生是照羽尻岛的当地人,未婚。念高中时她住在后茂内的镇上,后来就读护理专校,考到了护理师的证照。桐生以前一直在旭川市内的综合医院服务。到了六十岁退休后,打算悠哉度过余生而回到岛上来。

「可是啊,北海道政府派来的护理师请产假,一直没有人来接任,所以我才会来这里上班。」

即便是离岛的诊所,光靠医师一个人还是会忙不过来。桐生不带挖苦意味的笑著表示自己就这样在一月时突然被召唤来上班。

「这把年纪还被人需要,是一件值得开心的事。」

身穿淡蓝色护士服、外面套上深蓝色针织外套的桐生体型微胖,也非常多话,动作却是相当敏捷。

有人收拾好杂志后,叔叔说一句「你去把观叶植物的叶子擦一擦」,硬是找了无关紧要的工作塞给有人。因为未满约定好的三十分钟,有人只好乖乖擦起叶子。桐生和森内暂时回到岛上的自家住处去了。

「……万一这里有人心肌梗塞、蜘蛛膜下腔出血或是主动脉剥离,要怎么应付?」

叔叔一副彷佛在说「问的好」的模样点了点头。「打119求救。虽然不会有救护车赶来,但会有急救直升机飞过来。只要搭直升机,就可以直接送到旭川医药大学去。比起因为找不到医院收容,搭著救护车在札幌市内像人球一样被踢来踢去,从岛上就医的速度反而更快。」

叔叔强调著搭直升机就医的效率,但听在有人的耳里,有种最大功劳被急救直升机抢走的感觉。有人改变话题说:

「……刚刚那些手上拿著药的欧巴桑……」

「因为岛上没有药剂师,所以开了处方笺后我会自己调剂,也会做过说明再拿给病患。」

「我不是这个意思。」有人一片一片地擦拭垂榕的叶子说道。「她们知道我是谁,也知道我就读高中的事。」

「岛上的所有人都知道你是谁啊。」

「咦……真的啊?」

我一直关在房间什么也没做,他们也会知道?有人感到内心动摇时,叔叔脸上忽然一改正经的表情说:

「这里是个小小的离岛。因为大家都认识彼此,所以大部分的事情都会传开来。像是某某人感冒了、某某人在哪家店买了什么东西、什么样的客人投宿在哪家旅馆……这类事情一下子就会传开来。这里也只有一所高中。今年有三个新生,其中两人会从外地来就读。大家当然会好奇不知道会是什么样的孩子来就读。何况你还是我的侄子。」

「是叔叔跟大家说我的侄子有人会来这里的吗?」

「当初要报考的时候,我是跟校长商量过。不过,有个从东京来的学生跟我同姓,那个学生不但没有住学生宿舍,还住在我家。这状况下,不用说大家也会察觉到我们是亲戚吧。」

叔叔还说决定不住学生宿舍后,就没有隐瞒新生当中的一人是他侄子的事实。

「反正一定会被发现,不如一开始就说出事实还比较乾脆,不是吗?总之呢,这个小岛就像一个大家族。大家对彼此的状况熟悉到让人觉得夸张。你最好不要把这里当成东京一样来看待。」

叔叔这么给了有人忠告。

「意思就是,世上也有像小岛这样的地方。别担心,住久了就会习惯的。」

有人顿时觉得现在住的那间房间的墙壁一点也不可靠。即便有人关起房门,抱著膝盖把自己缩成一团,岛上的居民还是看得到、掌握得到他的模样。比起在社群网站爆发性扩散开来的资讯,这座岛上的大小事会以更快的速度传进所有岛民的耳中。

隔天,有人再次深刻体认到岛上的资讯传达力有多么强大。

有人在中午时刻到诊所时,发现候诊室里还有十多名岛民。除了昨天见到面的两名女性之外,还有一群和两人属于同世代的人。

难道今天有这么多人不舒服吗?有人还在猜测时,便看见一群人精力充沛地纷纷上前搭腔。

「你就是有人啊?你好,总算见到你了!」

「我们真的受到川嶋医生很多的照顾!」

「真的很感谢医生好几年来一直帮我们看病。以前那几位医生都一下子就离职了。」

「医生还那么年轻,但真的很了不起。他在北海道本岛那边还有徒弟呢!就是那个医学院的学生。」

「你头发怎么了?来我们店里,我帮你剪一剪。」

「你不去上高中行吗?你要当医生的助手啊?」

有人僵著身子时,叔叔来到候诊室来帮他解围。

「各位,现在是午休时间。他等一下也要打扫这里,大家可以先请回吗?」

叔叔的一句话效果惊人。

「也是,医生也要吃午餐。」

「我们再找时间过来。」

所有人都离开了诊所,没有任何人有不开心的情绪。

「有人,工作内容跟昨天一样。拜托啦!」

「叔叔,刚才那些人……」

有人想也知道那些人不是病患。叔叔打了一个呵欠回答:

「即使没有什么不舒服,他们也会来这里。」

「因为岛上的居民都很喜欢川嶋医生。」桐生护理师插嘴说道。「就是因为身体健朗,才会特地跑来诊所找医生。今天有部分是来找有人。」

事务室传来了森内的声音:「对欧巴桑和老人家们来说,这里是很好的社交场所。要是每天都会出现的人没有出现,反而会担心起来。」

「不过,今天特别多人出现。因为岛上的人都听到你会来打扫的消息。还有一些人因为有事,才不得已先回去。他们都说很遗憾,很想见到你一面。」

桐生接二连三地说出几个先回去的人的名字,但有人根本没有想要记住的意愿。

「不过,他们说会再来的。很开心吧!」

——无处可逃。

有人有了深深的体会。

——在岛上不会有独处的机会。

来到了五月。

残留在阴凉处的积雪几乎都已融化,通往港口相反方向、无民宅区域的马路也早已解除冬季禁止车辆通行令。解除当天,有人透过大音量的扩音器听到通知内容。

有人还是一样没有去高中上过课,持续过著只是去诊所做一些算是收拾工作的日子。

真的有必要做这些工作吗?对于这个问题,有人深感疑问。观叶植物的叶子不可能只过一天就蒙上一层灰,报章杂志也随著日子一天一天过去,变得不再散乱。取而代之地,每天总会有岛民在诊所等待有人的到来。在岛上的生活过得如何?跟学校的同学相处得如何?岛民总会不请自来地询问一些有人听都不想听的事情。

说到学校,前几天照羽尻高中的学生们,也算准诊所挂号受理时间正好结束的下午四点半到访诊所。

野吕凉带头打开大门进到诊所来。

「你是川嶋有人,对吧?我叫野吕凉。你还记得我吗?我们在渡船上见过面喔

!」

凉毫不做作地在脸上堆满笑容,介绍起跟在后头走进来的其他学生,有人一不小心就记住了照羽尻高中所有学生的名字。

「嗨!多多指教啊!」一年级的齐藤诚开朗地举高一只手打招呼道。诚的上背肌肉结实,那无可挑剔的体格配上一头短发,简直就像个菁英运动选手。诚的笔直眉毛和强而有力的目光,先是让有人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接著便察觉到原来是之前在手册里看过诚的哥哥的照片。诚有一双大手,也不知道为什么,手上有好几道小伤口,但他本人似乎毫不在意。

「你好。」二年级的八木阳树有礼貌地行礼致意后,穿过有人的身边,走到森内的面前搭腔说:「虽然已经超过一点点时间,但方便通融一下吗?」阳树在柜台办理挂号。尽管身穿黑色羽绒外套,还是看得出来阳树的身材纤瘦,体型和有人有些相似。从正面看过去时,阳树的容貌就像大头照范例会有的长相一样没什么特徵,但挂著黑框眼镜的鼻梁出乎意料地直挺,越靠近他的侧脸,越发觉其五官长得端正。

「再来,她是桃花。」在凉的介绍下,一年级的东村桃花也是只轻轻点头致意,什么话也没说。桃花有著一对细长的眼睛,以及一头短发。纤细的身躯上,一张让人联想到暹罗猫的端正小脸。桃花一身风衣打扮的站姿,展现出恐怕连模特儿看了,也会光著脚丫拔腿就逃的姣好外型。如果穿上有跟的鞋子就和诚差不多高的桃花,保持沉默地俯视著有人,有人感到一股压迫感而忍不住低头看向地面。

「我们听到小阳说要来诊所,所以都跟来了。对了!小阳和桃花都是从札幌来的。」

有人看著自己脚上的室内拖的脚尖部位,心想:「小阳应该是阳树的昵称吧。」有人轻轻点头回应了凉学姊——其实有人本来应该是跟她同一届的——

「我们经常在讨论不知道你在做什么?」

想到自己不在场时成为别人的话题,有人脑中只会出现负面的想像,不禁把头垂得更低。这时,阳学长似乎已经办妥事情,他拿著装了药物的白色塑胶袋回到三人身边后,四人便离开了诊所。

总而言之,有人备受瞩目,成为大家的讨论话题。明明来到如此偏远的小岛,却比在东京时感受到更多人们的动静。有人痛苦得就快无法喘息。

因此,这天结束午休时间的工作后,有人没有立刻回到房间。来到小岛后,有人第一次在大白天里独自走在马路上。他没有朝向港口的方向,而是朝向形状如矛头前端的小岛突出那一端、朝向海鸟栖息的方向走去。

只在叔叔住处和诊所活动的这当中,季节已在不知不觉中变迁,晴朗天空洒落下来的阳光猛烈,让有人感到一阵晕眩。原本单边覆盖著白雪的马路车道,如今已完全暴露出柏油路面,马路边也长出了绿草。马路呈现缓缓的上坡路,越是往前进,民宅果真越来越少。左手边出现大海的景色,朝向更远处望去,甚至可看见北海道本岛的沿岸,以及沿著海岸排列、作为风力发电的巨大白色风车。

右手边是利用矮树形成的树林堤防。那些树木最高也顶多只有五、六公尺左右。光秃秃的树枝也已经裹上一层淡淡的黄绿色,享受著阳光的温柔亲吻。有一条被踏平的小径通往树林堤防深处,小径旁的歪斜立牌眼看就快倾倒,上面写著「小心蝮蛇出没」。

有人勉强移动著运动不足而变得无力的双脚。海鸥不停地鸣叫著。因为是上坡路,理所当然会越爬越高,不知不觉中有人已经来到相当高的位置。大海在脚下延伸开来。其实吹来的海风不算强烈,但因为没有遮蔽物,所以有人的长发被吹得乱七八糟。

走著走著,有人总算走到看似展望台的入口处。眼前有一栋木板搭建而成的小小矮房,一旁设有可停放数辆汽车的空间。矮房里似乎没有人,停车空间也没看见任何车子。矮房后方有一座状似灯塔的白色高塔,有人朝向高塔的方向前进。

一条设有扶手、铺上水泥的通道,出现在有人的眼前。通道被搭盖在比地面高一些的位置,多处可看见掉落的鸟粪。有人往通道旁边一看,发现地面上满是大约垒球大小的坑洞,著实吓了一跳。扶手外侧可看见好几块木制导览牌,牌子上写著「崖海鸦」、「角嘴海雀」等海鸟的解说内容。来到这里开始感觉海风变得强劲。有人走过迂回曲折的通道,再爬了几处阶梯,最后征服漫长的下坡阶梯,终于来到外观像方形阳台的展望台。

有人走到展望台最前方,抓住扶手。海风吹拂著有人的发丝。海鸟在空中四处飞翔。

展望台朝向海面突出,相当于矛头的尖锋位置。刚才明明一路下坡而来,这里距离海面却还有将近一百公尺远。有人战战兢兢地探出身子看向正下方后,看见阵阵海浪扑打在断崖的岩壁上。深蓝色的海面来到接近小岛的礁岩附近,即化为深邃的靛蓝色,呈现出彷佛墨水晕开来的景象。靛蓝色海面的周围,还可看见跳脱蓝色、近似绿色的海面轻轻上下浮动。

有人从通道折返回去,顺著绕圆圈的马路继续前进。这回马路是朝向矛头的欧亚大陆那一端慢慢下坡。走了一会儿后,有人来到名为「海鸟观察站」的破旧小屋。有人想起以前不知何时听叔叔说过北海道大学的研究室,每年都会来到这里进行海鸟的调查。然而,此刻的破旧小屋空无一人。屋内的墙壁上贴著好几张图表,写著照羽尻岛的海鸟相关资讯,另外还放了一架朝向窗外的望远镜。

有人眯起眼睛用望远镜望了望。比起海鸟,海鸟筑巢的断崖绝壁更加吸引有人的目光。在镜片的另一端,看见了宛如未经人类开发过的景色。靠近民宅的马路边已经慢慢长出绿草,但断崖固执地就连小小绿草也不肯接受,以粗糙尖锐的岩壁发出犀利目光瞪著四周说:「不准靠近!」唯一能够靠近它的,就只有海鸟。

谁也碰触不到断崖,那感觉宛如打从一开始人类就不存在似的。照羽尻岛的断崖呈现出世上出现人类之前,时光便停止流动的太古景象。时光停止流动的那一天,唯有海鸟还活著。

昨天也一样。今天也一样。明天想必也不会改变。

既然时光停止流动,也没必要思考未来。

有人当场无力地瘫坐下来。

海鸟配合著海风和浪花的合声,也加入合唱的阵容。那高亢清澈的叫声,彷佛就快划破天际。有人闭上眼睛,入迷地听著那未曾听过的声音。

「咦?那不是有人吗?」

有人转头一看,眼前出现包含凉学姊在内的照羽尻高中四人组。

「你散步到这么远来?我没看到脚踏车,你来到这儿没骑车啊?好厉害喔!」

你们一群高中生为什么会结伴到这里来?有人很想这么询问,但又鼓不起勇气,最后只能低头看。阳学长把眼镜贴在望远镜的接目镜上,根本没有要理会有人的意思。凉学姊指著阳学长,主动做起说明:「我们今天是跟著小阳来的。天气这么好,而且桃花说她还不曾去过展望台。」

「看不出来你还挺有活动力的嘛!」诚从旁搭腔道。「你也是对海鸟有兴趣啊?」

我不是对海鸟有兴趣,我只是想逃离人们,结果恰巧逃到这里来而已。有人当然说不出这种话。然而,凉学姊和诚完全不把决定保持沉默到底的有人当一回事,不停熟络地向有人搭腔。

「如果你喜欢鸟类,应该和小阳会聊得来吧?」

「你也是想听听看崖海鸦的叫声啊?」

「你知道海鸟怎样吗?它们很多种类都是一夫一妻制,感情很好喔!」

有人只能一直无力垂著头。

「虽然大家会用鸳鸯来比喻恩爱夫妻,但听说鸳鸯其实会换对象的。这是小阳告诉我的。小阳,我说的没错吧?」

阳学长没有回答,只顾盯著望远镜看。凉学姊也一副不以为意的模样。然而,尽管知道自己的态度也好不到哪里去,有人还是不忍心看见凉学姊被人忽视。于是,有人挤出少得可怜的勇气说:

「……它们不用去学校上课,肚子饿了的话,也只要随便抓个鱼来吃就好。」有人的声音高了八度,也不自觉地放大音量。「它们生活得轻松自由。这点让人很羡慕。」

这时,阳学长突然转过头来。

「少瞧不起鸟类!」

即使隔著黑框眼镜,也清楚看得出来阳学长的眼神在说:「刚刚那些话让人听了很不愉快!」有人再怎么迟钝,看见那眼神也会觉得心里不舒坦。高兴什么时候吃东西就吃东西,高兴什么时候睡觉就睡觉,也不会被同学白眼看待。这样的生活不叫轻松,还能叫作什么?有人不觉得自己的意见有错。

然而,有人没有反驳。反驳也是一种人与人之间的沟通行为。对这类行为疏远已久的有人,选择沉默地离开海鸟观察站。

「等一下,有人!」凉学姊追了上来。「问你喔,你知不知道角嘴海雀归巢?」

有人看出凉学姊的贴心,知道凉学姊不想让他带著方才的尴尬气氛离开,于是稍微抬起头,隔著长长的浏海看著凉学姊的可爱面容。比起那个讨人厌的眼镜男,凉学姊选择了有人,这让有人感

到有些开心。

「……手册上好像有写到。」

「那是必看景象!还有观光客会为了看角嘴海雀归巢,特地跑来呢!每次到了归巢时期,我们家旅馆也会接到一堆订房单。有人,你也来看吧!绝对要去看,不然太可惜了!展望台那个点很适合观赏喔!我们虽然不会每天去,但偶尔也会去。还是要不要一起去看?」

「角嘴海雀归巢?喔~至少要去看过一次才不会遗憾。毕竟只有在这座岛上,才有机会看到。」

「就是小凉的那个叫阳树的同学,他去年不知道去看了多少遍。」

桐生和森内也都告诉有人归巢景象值得一看。

根据叔叔的说法,角嘴海雀的育儿活动最盛期最值得一看,如果五月去看,即便是月底也可能还太早,但相对地,也不会有太多观光客,所以可以好好地仔细观察。叔叔最后还不忘补充说明这点好处。

——要不要一起去看?

凉学姊特地提出了邀约。有人把这个事实视为宝物般收藏在内心深处,时而悄悄拿出来仔细擦拭。说来说去,有人还是觉得独自待在房间里最能放松自己,而凉学姊拉近距离与有人相处的态度也让他感到有些困惑。即便如此,在这座小岛上,也只有凉学姊是有人唯一抱有好感的对象。

如果仅限一次,或许去看一下也无妨。

有人内心开始萌生这般念头时,叔叔以一句「我是从田宫先生那边听来的」为开场白,提供了资讯给有人:

「听说有些地方比较早,幼鸟已经陆续孵化出来。」

有人早已耳闻田宫除了从事宅配业之外,也会从事副业开车载著观光客当导游。

「也就是说,现在已经可以看到角嘴海雀的归巢景象。如果你要去看,那天的傍晚可以不用来收拾东西。」

在那之后过了几天,凉学姊和桃花在绵绵细雨之中来到诊所。

「照小诚的爸爸所说,明天似乎会是好天气。所以呢,我打算明天去展望台,也让桃花看一看上次说的归巢景象,你要不要也一起来?一起去看嘛!」

有人实在不觉得泪流不止的天空到了明天会展露笑容,但凉学姊又不停地邀约说:「去嘛!去嘛!」

仅此一次——有人下定决心地点了点头,长长的浏海随之晃动发出「唰」的一声。

有人接受邀约后,凉学姊开心得手舞足蹈,看得有人瞪大眼睛说不出话来。凉学姊硬是让桃花举高双手跟她击掌后,在离开诊所前,语调兴奋地留下一句:「放学后我再来接你喔!」

如诚的父亲所预测,当天一早就是一片万里无云的蓝空。凉学姊在接近下午四点钟时出现,从玄关朝向屋内呼唤:「有人,要走了喔!」

有人微微低著头走出玄关后,发现除了凉学姊和桃花,诚也来了,而且是骑脚踏车来的。

「小阳他先去了海鸟观察站。等开始归巢的时候,他应该会来看的。」

「我记得川嶋医生没有脚踏车。你坐我后面吧!」

有人不曾有过脚踏车双载的经验。「快点坐上来啊!这是电动脚踏车,要载你这个弱不禁风的瘦子根本是小事一桩。」看见有人一副拖拖拉拉的模样,诚用词狠毒地催促道。

有人战战兢兢地跨上货架后,诚活力充沛地踩起脚踏车。凉学姊和桃花也跟在后头。如外表给人的印象,诚对自己的体力似乎相当有自信。虽说是电动脚踏车,但毕竟货架上的货物是一个「人」,诚却节奏轻快地踩著脚踏车在缓缓的上坡路前进。

「天气好到爆!老爸果然料事如神!」

诚对著天空大喊。看来这个名叫诚的家伙都已经是个高中生,还是对自己的父亲钦佩有加。有人不曾觉得自己的父亲很了不起,一次也没有。

不知道诚的父亲从事什么工作?即便内心浮现这般疑问,有人还是感到畏缩而开不了口。有人决定把责任推给海风和脚踏车。他告诉自己反正就算说出口,也会被迎风前进的风切声掩盖过去。

展望台出现在眼前。

海水的气味、嫩芽的气味、土壤的气味。诚身上的挡风衣气味。海鸥的叫声。踩动踏板所发出的链条声响。有人看向太阳的方位。此刻太阳正准备开始从展望台,直直朝向正前方藏起身影。逐渐落下的太阳,发出夹杂著些许金色的光芒。夜色偷偷开始爬上东边的天空,东边的天空被染上比白天更深的蓝色色泽。看著那称不上蓝色也称不上靛蓝色、介于黑夜和蓝天之间的色泽,有人想起过去和叔叔搭飞机时,从飞机上看到的天空。

那是宇宙带著淡淡透明感的色泽。

抵达展望台的停车场时,体力再好的诚也难免变得有些呼吸急促。不过,他固定脚架时的踢脚动作还是相当轻盈。停车场上停著一辆白色厢型车。「应该是我们家旅馆的客人。他们有说过要请田宫先生当导游。」凉学姊探头看向车窗内说道。

凉学姊说角嘴海雀要等天色再暗一点才会归巢,于是在那之前大家便在展望台消磨时间。田宫带著一对老夫妇已经先到了展望台,正做著各种解说。

「泥地上面不是有很多坑洞吗?那些都是角嘴海雀的巢穴。角嘴海雀会在坑洞里生蛋,让幼鸟孵化出来。白天亲鸟会去到海上,捕捉小鱼回来喂食雏鸟。太阳下山后,那些亲鸟就会一整群飞回自己的巢穴。而且会叼著满嘴的小鱼。」

「坑洞这么多,它们不会忘记自己的巢穴在哪里吗?」

老夫人担心地问道。田宫一副像自己就是亲鸟的模样,抬起胸膛说:「没问题的。」

海风渐渐变强。有人放任留长的头发如同美杜莎的蛇发般疯狂飞舞,拍打著他的眼睛和脸颊。逼近水平线的太阳颜色化为夹杂著黄白色的金色,海面随之披上一条闪耀光带。夜幕从东边的天空逐渐逼近。

不知不觉中,阳学长也来到展望台。阳学长一手紧握扶手,抬头仰望著天空。

「啊!在那边!」

凉学姊指出方向说道。第一只只是一道渺小的黑影。那道黑影穿出群青色的薄暮,朝向这方飞来。等到可以清楚看出那道黑影是一只海鸟时,也看见其他海鸟在空中飞舞。

转眼间,角嘴海雀就像从空中蹦出来似地从遥远那一端出现,朝向这方逐渐靠近。角嘴海雀的飞行速度惊人,快得让人忍不住怀疑起鸟类是否真的有夜盲症?一路飞到靠近小岛的位置后,角嘴海雀为了确认自己的巢穴位置,在空中画起弧线画了好一会儿。

有人仰望著昏暗的天空,让目光追随角嘴海雀飞来飞去。天空实在过于辽阔,追著追著,有人不禁感到晕眩。

「哇!」

有人第一次听见桃花的声音。有人心想桃花的声音比想像中来得沙哑的同时,察觉到有异状而提高警备。桃花缩著修长的身躯。与田宫在一起的老夫妇也露出惊讶的表情。

有人很快就知道了原因。原因来自角嘴海雀。角嘴海雀的归巢方式鲁莽到令人难以置信。角嘴海雀不像一般鸟类那样,会在著陆前一刻拍动翅膀来减速。角嘴海雀的著陆方式简直就像自愿一头撞上地面。

「角嘴海雀的著陆技巧很差。」

田宫向老夫妇做著说明。

「不会受伤吗?」

桃花低喃道,诚立刻回答:「听说其实不太会受伤。」

又有一只角嘴海雀撞上地面,它迅速站起身子,自己朝向等著它归去的巢穴走去。角嘴海雀们叼著满嘴的小鱼,连嘴尖都塞得满满的。这时,海鸥现身来骚扰,试图掠夺猎物。

「大黑脊鸥还会攻击巢穴里的雏鸟哩!」

诚忙著为桃花解说之间,角嘴海雀也一只接著一只落下。

简直就像炸弹!有人这么心想的那一刻,近处传来「咚!」的一声。

「小阳?」

凉学姊扬声问道。从刚才就一直保持沉默的阳学长,直直倒在地上不动。在仅存微弱残光、夜幕初垂之中,也看得出阳学长的脸色雪白。阳学长显得很不舒服的模样摀住嘴巴。有人在阳学长身上看见了道下的身影。

「这状况不妙!」田宫冲上前说道。「快开车送他到诊所去!不好意思,可以吗?」

老夫妇接在田宫之后回答:「当然可以。」田宫扛著阳学长,和老夫妇一起离开了展望台。「会不会有事啊?」凉学姊一脸担心的表情问道。「应该是每次的状况吧?不会死人的啦!」诚回应道。诚的声音听起来好遥远。道下。不知道她现在怎么样?那个跟我一起失去健全未来的道下。

要是那天不曾存在过就好了——

有人陷入沉思时,一股冲击力袭上他的脸颊。有人难堪地一屁股跌坐在地上。他不知道发生什么事而环视四周后,看见一只角嘴海雀走路摇摇摆摆地准备离去。

「咦?你怎么了?」凉学姊蹲下来问道,她的脸就近在眼前。「你该不会是被角嘴海雀撞到了吧?」

「喂!你没事吧?」诚也扬声问道。「你知不知道这是哪里?」

「……知道。」

有人刚刚承受的那一击虽然很痛,但似乎没有流血。只不过,有人的脸颊和头发都

变得黏答答。得知有人意识清楚后,诚无情地大笑出来。

「太夸张、太夸张了啦!竟然会被角嘴海雀撞到?逊毙了!」

——逊毙了!

诚的响亮狂笑声,吹走了那天刺在有人背上的尖刺。

「你这人也太迟钝了吧!」诚的强壮手臂拉起有人。「你回去马上去洗澡啊!太臭了!」

——也太臭了吧!

有人又想起伤人的话语刀刃,但诚的开朗替他拔出刀刃,丢进了大海。「海鸟很臭的。满身都是油腥味。快跟我来吧!」

诚说的没错,有人的脸颊和碰过脸颊的手都发出难以言喻的独特臭味。

让有人坐上脚踏车后,诚火力全开地顺著刚刚来的路冲刺下坡。因为速度实在太快了,有人紧抓住货架不敢松手。有人回头一看,看见两道光芒追在后头。凉学姊和桃花也跟来了。

诊所的灯光亮著。诚表示为了谨慎起见,于是直接把有人带进诊疗室。隔壁的医务室里,阳学长正躺在床上打著点滴。

叔叔看了一眼,不对,应该说闻了味道后,似乎立刻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接受简单的诊察后,有人取得了「只是扑打伤没什么大碍」的认证。

「如果有肿起来,洗澡后就冰敷一下。诚,抱歉,可以帮我点一下锅炉吗?有人还不曾在这里点过瓦斯。」

「咦?真假?收到,谢谢医生。学长请保重!」

诚一一致意后,拉著有人离开了诊所。诚擅自打开叔叔家的玄关门,一副回到自己家的模样走进屋内,带著有人来到锅炉前方。

「……这样不会太没礼貌吗?这里是别人家耶?」

「不然你要泡冷水澡喔?看仔细啊,锅炉是这样点的!」

诚一边说明步骤,一边帮忙启动锅炉,有人也得以把身体和头发洗得乾乾净净。洗去海鸟的油脂和臭味、冲热水让身体暖和后,身心随著皆放松下来,从傍晚开始看见的景物、听见的声音、五感感受到的一切一鼓作气地涌上来,让有人顿时感到疲惫不堪。不过,这股疲惫感不会让人感到厌烦。有人甩甩头让留长的浏海往后一拨,跟著走出浴室。诚已经离开了。

有人回到房间穿上睡衣后,走下楼打算去吹乾头发。

「不会吧?」

凉学姊出现在屋内。凉学姊也是理所当然地打开玄关门,进到玄关处的水泥地上。

「我想说不知道你有没有怎样,所以跑来看一下。」凉学姊看见有人把一头湿发往后梳成油头的模样,双眼发亮地说:「有人,你好帅喔!这样比浏海长长的好看几百倍!很帅耶!超帅的!你去剪头发啦!那样绝对比较好看!我们家旅馆旁边有一家吉田理容院。我会去帮你跟他们说算你便宜一点!」

你好帅喔!很帅耶!有人感觉到脸颊热得发烫,也知道脸颊发烫的原因不在于扑打伤。可能是做出伤势没什么大碍的判断,凉学姊把有人夸奖一番后,挥挥手说一声「拜拜~」后,便离开了。

隔天,有人去剪了头发。虽然没有勇气剪成像诚那么短,但至少跟阳学长的小平头发型差不多短。新发型的上方头发比侧边的短发偏长一些。吉田理容院的老板用整发剂抓了抓上方头发后,笑著说:「帅哥一枚大功告成!」

走出理容院稍微走一小段路后,有人看见一栋两层楼高的民宿,并且挂著写上「野吕旅馆」的招牌。尽管知道去上学的凉学姊不可能在家,有人还是在民宿前方站了一会儿。民宿有著免铲雪屋顶以及红砖色的外墙,在岛上的建筑物当中,算是比较新的房子。民宿门口的旁边晒著洗乾净的抹布和毛巾类,并随著五月的风轻轻摇曳。那尽管只是一般生活会有的光景,却散发出爽朗清新的感觉。有人忽然想起凉学姊的开朗笑容,脸上不由得浮现微笑。

趁著路过时,有人看了一眼真实世界里的照羽尻高中。中小学也在附近,但有别于高中,中小学是一栋钢筋水泥建盖的两层楼高建筑物。按钮式号志灯孤零零地设置在中小学前方的马路上。小岛上没有十字路口,交通量也少之又少,不禁让人怀疑即使是孩童们要过马路时,是否也会利用号志灯?至于看似毫无意义的车辆专用号志灯,则是不管谁来看,都是一直亮著绿灯。

路上遇到的所有岛民都发现有人剪了头发,主动向有人搭腔。

叔叔说过这座小岛就像一个大家族。如果真是如此,肯定所有人都知道有人晚了一年的事实。明明知道这样的事实,大家却都那么地和善亲切。

晚餐时,叔叔一边用筷子夹起岛民送的章鱼生鱼片,一边说:

「如何?差不多快适应这座小岛了吧?」

「……嗯。」有人点点头答道。

「来这里觉得好吗?」

叔叔问得再自然不过了。那态度之自然,就跟在餐桌上丢出一句「这章鱼真好吃」没什么两样。有人一口吃下两块章鱼,芥末的呛鼻味道直冲而上。

有人回答不出「来这里觉得好」,但也回答不出「觉得不好」。他忍著受到芥末的刺激而就快涌出的泪水,沉默不语地吃著晚餐。只不过……

——有人,你好帅喔!

有人心中涌现「或许可以去一趟学校看看也无妨」的念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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