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第七章

有人和桃花像在对抗寒风般,踩著脚踏车前进。骑到半路时,来到冬季禁止车辆通行的区段。马路被铁管架成的简易栅栏挡著,两人无视于栅栏的存在从旁边穿过,循著较乾的路面前进后,终于来到海鸟观察站。观察站建盖在靠近欧亚大陆端的断崖上,在冬季的灰暗大海颜色衬托下,显得薄弱渺小又孤单。

因为一路呼气,有人蒙住嘴边的围巾部位结了一层薄冰。桃花不像有人这般气喘吁吁,她头也不回地迅速走进观察站。

阳学长独自在观察站里透过望远镜往外看。不知从哪里带来了铁椅,阳学长双脚屈膝坐在铁椅上,身体缩成一团躲在黑色羽绒大衣里。有人不禁觉得阳学长反而才像是一只因为寒冷而膨起羽毛的鸟。阳学长双手拿著拋弃式的暖暖包,脱去保暖耳罩的耳垂变得红通通。

「咦?你们怎么来了?」阳学长慢吞吞地放下双脚。「我待在这里方便吗?会不会打扰到你们?」

「阳学长,请继续留在这里。而且,我也希望你可以一起加入话题。」

桃花用著斩钉截铁的口吻说道,有人不禁感到讶异,阳学长也坐正了身子。

「天气这么冷,我就单刀直入地切入话题。」桃花站在海鸟观察站的正中央,直直注视著有人。「有人同学,你现在是不是很讨厌照羽尻岛和岛上的人?」

桃花如此切入话题,有人不由得再次把桃花的身影和道下重叠在一起。

「从东京回来后你是不是就一直在烦恼什么?你的烦恼应该和川嶋医生,还有这里是极度偏僻的离岛有关。我有说错吗?」

桃花的猜测完全正确。有人猜想桃花的情报来源有可能和诚相同,不由得看向阳学长的脸。

「我是受人之托。凉学姊拜托我的。」桃花立刻否定了有人的猜疑。「凉学姊说有人同学绝对有什么心事,希望我可以找你说说话。」

「凉学姊说的?」

既然这样,凉学姊为什么不自己直接来问我呢?有人心中浮现这般疑问,但桃花再次抢先一步做出回答:

「凉学姊说如果她自己问你,肯定不会太顺利。她说你和诚同学好像也起过争执,所以不能是照羽尻岛的人。」

桃花没有看向阳学长,而是一直让视线只停留在有人身上。

「七月接受采访时,你说了满多偏袒照羽尻岛的话,但现在已经不那么想了,对吧?对于川嶋医生也是……是不是发生什么让你讨厌他的事情?因为这样,当你听到岛上的人夸奖医生,就会觉得痛苦。昨天你不是说过岛上的人对星泽医生的态度太夸张吗?你还说岛上的人缺乏理解。」桃花仔细地继续说明刻意把有人叫来海鸟观察站的用意。「所以,凉学姊才会说希望由我们住宿生来找你说说话。凉学姊说如果是她或诚同学会行不通的,因为你现在肯定很讨厌照羽尻岛和岛上的人……但如果是从外地来的人,像是我或阳学长,或许就会行得通。」

有人低头看向地面。「……所以我现在要在这里跟你们两人说什么?」

有人确实想把对于照羽尻岛和叔叔抱有的烦闷情绪化为言语说出来。不过,前提是吐露心声后必须能够得到对方的认同和共鸣。若是得不到对方的理解,只会让有人感到更加孤独。这点在向诚坦承后,有人已经有了深刻的体认。

「我觉得烦恼这种事情,不应该强制要求人家说出来。」

阳学长一边搓揉暖暖包,一边接下话题说道,但听在有人的耳里,只觉得阳学长是在为自己没有伸出援手找藉口。

「我知道任何人都有不想说出口的心事。可是,凉学姊是真的很担心……」桃花一副下定决心的模样吐出一口气后,闭上了眼睛。「所以,我先说自己的事情。有人同学,你愿意听的话就听一下吧。对于我为什么会来到岛上,应该有让你感到在意的地方吧?」

住宿生。非岛民组的三人。也就是,有特殊原因的三人。

有人本来就猜想桃花和阳学长都是因为有什么在札幌待不下去的原因,才会来到岛上。有人自身也是,要不是遭遇道下晕倒的那天,有人才不会流落到这里来。然而,比起说出叔叔的真实一面,那天的事更让有人说不出口。如果要有人说出口,无疑是想让他自找羞辱、让自己难堪。「原来是这么回事,那真的是没有未来可言了。」万一到时候有个第三者说出这种话在有人身上捅下最后一刀,有人肯定会觉得不如死了算了。说出真相是一种附带风险的行为。对桃花来说,也是如此。

「我国中的时候……」

然而,桃花居然真的开口说了起来。

「本来打算加入企业排球队的。」

桃花描述起属于她的「那天」的故事。

我是在小学四年级时开始打排球。当地的俱乐部觉得我有身高优势,主动来邀我加入。我记得当时我是学校里最高的一个。我比六年级的学生还要高,同学还叫我「电视塔」。就是在札幌大通的那座塔。如果是被叫作「晴空塔」,可能还像样一点。

对运动选手来说,体能也是一种才能。就这点来说,我应该算是有才能。而且,我本来就满擅长于运动。因为俱乐部本身不是达到全国水准的强队,所以我就这么就读当地的公立国中,但很快就被选为正式球员担任侧边攻手的位置。后来,在参加一年级的地区性国中排球联赛时,算是全国高中排球联赛常胜军的一所高中的排球教练来找我说话。没错,我就像被球探看中。那位教练跟我说因为我还要两年才毕业,所以先不谈具体内容,但希望我记住以后可以去他们学校打排球。

当时我开心极了。排球队的队友和学姊们也都替我感到开心。

大家都说:「你才一年级而已,那所学校的教练就主动来找你,真是太厉害了!」

毕竟我们国中的排球队不是很强,如果能够在地区性联赛挺进八强,就已经算是表现很好的那种。除了我之外,其他队友都只觉得是在参加社团活动。全队当中只有我希望长大后当一个排球选手,甚至还希望有机会加入日本代表队。

可是,参加二年级的国中排球联赛时,我被不同性质的对象看中。

对方是演艺经纪公司的星探,那个人问我国中毕业后要不要去东京当模特儿。对方不只拿出名片,也拿出驾照给我看。我以前都不知道星探也会一并出示身分证明。

对方是在大家都在场的时候叫住我,所以大家都听到了。

我对那方面一点兴趣也没有,所以吓了一跳,也当场拒绝了。

明明如此,大家的态度却变了。大家的反应跟因为排球被看中的那时候完全不同。我明明还是跟平常一样的态度,大家却说我因为被模特儿的星探看中而变得骄傲,说我一副高高在上的态度,我瞬间沦为被霸凌的对象。不知不觉中,整件事情在全校传开来,不只有球队活动的时候,连在教室时也会有同学偷偷说我坏话。我不知道到底是哪个同学怎样去描述事情,但肯定没有说得很好听。大家说我会拒绝只是在装腔作势。还妄下断言说我明明很开心、说我明明私底下早就已经跟对方联络。我的运动服和制服都被撕得破破烂烂,也曾经一个月买过三次鞋子。我的鞋子会闹失踪。偶尔会从垃圾桶里冒出来,但已经是寿终正寝的惨状。

于是,我就卯起来练排球。因为没有人会陪我练,所以都是自己练。我固执地心想绝对要拿到高中的推荐入学,不管比赛时再怎么被队友拖累,也要更加突显自己。

结果,我受伤了。就在三年级的地区性国中排球联赛日期即将到来的时候。椎弓解离症。简单来说就是腰部的疲劳性骨折。

比赛当天我人在医院。因为我住了院。

我拚命练球想要拿到推荐入学,然后加入企业球队给大家好看,结果白费工夫一场。我不但没能够参加联赛,受伤的事也一下子就被发现。这么一来,一年级时看中我的那位教练肯定会去找其他选手。即便如此,我还是不肯放弃地抱著希望到最后,一直等著教练来医院找我……最后,教练果然没有出现。

不管被霸凌也好,被忽视也好,这些小事我都可以忍受,但想到长久怀抱的梦想已经彻底落空,忽然间什么情感都没了。

出院后我变得常常请假没去上学。因为已经退出球队,所以也不会被欺负,但我已经觉得什么都无所谓。连要读书考高中的意愿也都没有。

我不想待在札幌。我心想如果未来碰巧看见自己很想去念的高中学校制服,或是看到自己被霸凌过的学校制服、做出霸凌行为的同学们,我肯定会受不了。

在第三次为了学生出路进行亲师恳谈时,负责辅导出路的老师跟我爸妈提起照羽尻高中的存在。虽然那时我不在现场,但听了内容后……就决定就读。

我心想如果去到照羽尻岛,绝对不会看到不想看的事物,也不会见到不想见的人。

「我是逃来这里的。」或许是已经下定决心,桃花的语调十分平稳。「说实话,这里什么都没有,实在不是会让人自愿想来的地方。大家都是有特殊原因……」桃花和有人的视线自然而然地看向阳学长。「所以

,对于阳学长是自愿来这里的说法,我到现在还心存怀疑。」

阳学长保持著像学生接受面试时的端正仪态,藏在黑框眼镜底下的视线摇摆不定。

「在班上时确实发生过霸凌事件……但被霸凌的不是我,而是同班的女同学。」阳学长说得有些吞吐,说话速度却是很快。「那个女同学如果那时知道照羽尻高中的存在,搞不好会报考……放完暑假后,她就转学走了。」

阳学长的说话口吻一点也不像平常的他,有人忍不住怀疑起阳学长会不会和他跟桃花相反,其实是霸凌同学的一方。不过,有人想了想又觉得这样的假设不合理。

「学长是因为想听看看崖海鸦的叫声才会来这里,对吧?看到赤羽小姐的报导时,我还在想怎么那么像老头子会有的举动。」

桃花果然也对阳学长的就读理由感到纳闷。有人之前也是一直充满疑问,他想不透为什么一定要现在做这件事?在报导里,阳学长说过想要成为鸟类研究员。等当上研究员之后,想听多久应该都不成问题啊!

后来,有人从柏木的草稿得知阳学长的病名,也总算想通为什么阳学长一定要现在做这件事。

「该不会是生病的关系?」

阳学长被疾病缠身。之前去看角嘴海雀归巢时,他也在大家面前晕倒过。

尽管有人不小心脱口说出失礼的问题,阳学长却依旧态度镇静。

「嗯,我是在国中二年级的六月发病的。」

有人发现三人都是在国中二年级时人生遭遇转变,不禁觉得是个神奇的偶然。

「我是得了会让人头晕目眩的病。这个病呢,原因是出在内耳。所以,我的听力变差了。接受各项检查,查出病名后,被说是十分罕见的状况。我被说这种病通常是要年纪更大一点,一般是以三十岁上下为好发年龄,没想到一个国中生的男生会得这种病。」

有人看了草稿后查看过相关资讯,因此知道这种疾病的病因有诸多说法,据说也有可能是压力成为导火线而发病。

「大部分的人都只会一边的耳朵听力变差,但我是从一开始就两耳都听力变差。到现在,我还清楚记得诊断结果出炉时,主治医师所说的话。」

「主治医师说了什么?」桃花不忘礼仪地补上一句:「我是说如果学长不介意透露的话。」

「我不介意啊。主治医师跟我说再这样下去,你将会失聪。」

虽然不常发生,但有时向阳学长搭话,他也不会理会。有人一直觉得那样的态度很难让人有好感,但事实上,阳学长纯粹是没听到而已。

被明确告知有可能丧失听力后,阳学长努力地接受服药治疗,但听力变差后就再也没有复原过,甚至还随著一次又一次的晕眩症状发作而更加恶化。

「所以,我心想未来势必要面对失聪,于是做了转念,决定趁现在大量去听各种不同的声音。我试著列出所有想听的声音,结果崖海鸦的叫声排在第一个。于是,我就来了。只要待上长达三年的时间,就能够一直听,听到不会忘记的程度。我向校方询问后,得知宿舍有提供Wi-Fi服务,而且只要自己肯努力,不管在哪里都可以好好读书。」

「学长的爸妈没有反对吗?」桃花问道。「如果是像我一样有说什么也不想待在札幌的原因,爸妈当然也会同意,但学长明明被疾病缠身,却还要去离岛读高中。」

有人也认同桃花的说法。如果是一般父母亲,即便是孩子本人的意愿,也难以举双手赞成。

「我有三个爸爸,每个都还活著。」阳学长突如其来地说道。「第三个爸爸是在我要应考的那一年和我妈妈结了婚,所以对于我要离开家里这件事,应该是抱著乐见其成的态度吧。我一直都是独生子,但说不定在不久的将来,会有年纪相差一大截的弟弟或妹妹。」

也就是说,阳学长的母亲离过两次婚,又结了第三次婚。

「学长的妈妈和凉学姊会不会有相似之处?」

听到有人的发问后,阳学长愣了一下。「为什么这么问?」

如果是有人,就会想要避开与自己母亲相似的女生交往。「我只是在想是不是因为和自己的妈妈很像,所以拒绝了凉学姊?」

「她们的长相一点也不像就是了……」

阳学长一边回答,一边弓起原本一直挺得笔直的背部,跟著像臼齿在发疼似地摸著右脸颊低下头来。阳学长甩了那么可爱又开朗的凉学姊。有人原本觉得难以置信,也有过近似忌妒的情绪,但看见阳学长露出如此黯淡的表情,不禁觉得或许阳学长对这件事抱著过度愧疚的心态。

「凉学姊一点也没有挂在心上。」桃花说出安抚的话语。「她不仅没有挂在心上,甚至还说因为连续遭到诚的哥哥和学长的拒绝,让她开始认真思考起未来。」

桃花也没有忘记事先取得凉学姊的同意。桃花告诉有人凉学姊说过如果有人为了照羽尻岛在烦恼,把所有事情说给有人知道也无妨。

——被两人甩了之后,我才思考到自己有可能结不了婚,既然这样,就必须去工作自立自强。结果,我发现女生要在照羽尻岛找到工作机会少之又少。顶多只有诊所或托儿所吧?如果是打工性质,或许还有一些工作机会……不然就是要自己开店创业,或是以我的例子来说,应该可以继承旅馆吧?因为我家里经营旅馆,所以这方面算是幸运,但如果我不是当自营业者的料……恐怕就前途多难了。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毕竟这里是以渔业为主的离岛。可是,我从没听过岛上有女生做过渔夫的工作。我很喜欢照羽尻岛,也希望可以一辈子都住在这里,但如果想要在这里从事正职工作独自过活,难度相当高。

「有人同学和阳学长可能不知道,其实岛上的阿姨们经常会说只要嫁给谁谁谁就没问题了。当然了,阿姨们比较像在开玩笑,并没有什么恶意。不过,每次听到她们这么说,就会觉得自己在这里的存在意义就是嫁人。你们知道吗?渔夫的太太很多都是从外地来的。诚同学他家也是。就是那种和来岛上观光的女生认识,后来交往结婚的模式。」

有人之前透过赤羽的报导内容,得知从外地来到岛上的高中生也受到期待,期待能够为因为人口稀少问题而苦恼的小岛带来下一代。这份期待心或许在女生的身上会更加强烈。女生若想要自立自强,就不得不为了寻求工作而离开小岛。一直以来,相信也都是这样的状况。相对地,为了继承渔夫工作而选择留在岛上的男生,其结婚对象就会反之变少。

「在这座小岛过活很辛苦的。虽然我逃来了这里,但我发现在这里生活有著在札幌不会有的辛劳。」

桃花口吻笃定地说道,跟著直捣核心说:

「有人同学,我回到最初问你的问题。七月接受采访时,你做出相当多偏袒照羽尻岛的发言,但现在是不是已经不那么想了?是不是发生过什么事,让你觉得……照羽尻岛是个烂透了的地方?」

有人知道做出否定也没有意义。

「我是啊,我觉得照羽尻岛是『地狱深渊』。」有人一边回答,一边依序和两人交换视线。「这里的人根本不了解外面的世界,就认定岛上的常识是正确的。他们动不动就爱拉近距离跟别人装熟,却极度封闭。这里的世界缺乏自由又狭小。早知道就不应该来这里,待在东京的房间里还比较好。」有人心想如果当初没有采取行动,就可以维持现状。「……你们也会觉得这里烂透了吗?」桃花平时总是表现得一派轻松,但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天气太冷,她的眼睛微微泛红。「姑且不论现在,刚来到这里的时候,我就觉得岛上的人和我们这些外地人的观点不同,也有很多不合之处。」

阳学长也点了点头。「会觉得这里是一个处在没有与外界交流的封闭环境下,独自进化而成的地方。」

「有人同学,那些让你觉得很夸张也感到厌烦的种种,不是只有你会觉得厌烦而已。非岛民组的人都有著一样的感受。老实说,你还没来上学那时,我也很讨厌在外面走动。大家都会主动来找我说话,我也觉得一直被人盯著看,有种快要窒息的感觉。可是啊……」

来到海鸟观察站之前,有人一直觉得桃花散发出高高在上、瞧不起他的目光,但不知不觉中,有人觉得桃花是以平视的目光在看他。

「拜托我助你一臂之力的人是凉学姊。她是在岛上出生长大的人。」

有人有种恍然大悟的感觉。

虽然最后没有和平落幕,但最初也是诚伸出援手表示愿意倾听有人诉苦。

「的确,岛上的人动不动就爱拉近距离跟别人装熟。不过,你试著反过来思考一下。正因为距离亲近,凉学姊才会察觉到你有心事。凉学姊会来拜托我,就表示她也清楚知道非岛民组和在岛上长大的人有著观念不合之处。凉学姊也察觉到我一开始不想到外面走动,也不希望别人动不动就来找我说话。结果,凉学姊主动告诉我诚同学的哥哥和阳学长都甩了她,更惨的是她把这些事告诉她妈妈后,不知不觉中所有岛民也都知道了。凉学姊让自己站在跟我相同的立场,还跟我说岛上有些地方

真的很让人头痛……所以,我刚刚会先说出自己的遭遇,是跟凉学姊学的。」

听著听著,有人发现桃花的声音出乎预料地温柔好听。

「我昨天之所以会说我可没有针对星泽医生的事情那么说,表现出好像在叫你不要把我跟你混为一谈的态度,是因为你眼里只看得到不好的一面。在港口埋伏的举动确实很夸张,但那是因为顾虑到翔马才有的举动。大家不是为了自己,而是为了其他人才会那么做。当然了,不是说只要是为了某人就什么都能做,但如果反过来好好思考那样的举动,就会觉得跟凉学姊是一样的。来到这里之前,我从来没遇过像凉学姊那样的人。」

桃花的话语和声音宛如春雨一般。

「这里没有像你想像中的那么烂。你要一口咬定这里很烂,然后关在自己的世界里,那是你的自由,但如果你愿意说出来,或许会有什么改变也说不定。」

桃花的话语化为雨滴,一滴接著一滴坚毅有力地打在有人的心头上。

桃花这回确实在有人周围筑起的孤独高墙上,凿出一个洞。

道下也好,桃花也好,有人纳闷著为什么自己总会被漂亮女生攻击得连吭声都有困难?不仅如此,桃花还跟有人有著相似的遭遇。两人都遭到不合理的霸凌,最后因梦想破碎而逃到小岛来。遭到霸凌的那时也好,即便受伤仍持续等待却没等到教练前来邀约的那时也好,桃花的心痛程度可想而知。明明如此,桃花却能够如此坚强。

有人甘拜下风,他心想:「或许如道下所说,我真的太懦弱了。」明明如此,有人却没有遭到舍弃。还是有一些人愿意向有人伸出援手。在岛上的一些人。

仅管有种落败的感觉,有人内心却对桃花和阳学长萌生同伴意识。

「……你们应该都知道我从东京回来后,收到了信件。虽然天色已经暗了,但你们愿意听我说明信件的内容吗?事后也可以告诉凉学姊没关系。」

于是,有人一五一十地向桃花和阳学长两人坦承说出草稿内容,也如实说出和诚起争执的整个经过。

桃花和阳学长专注地倾听有人说话,也没有指责谁对或谁错。阳学长一脸想通事情的表情说:「原来是写了那样的内容啊。」桃花则是面带微笑说:「谢谢你告诉我们。」

三人在早已夜幕低垂的马路上,骑著脚踏车回到宿舍。一打开宿舍的玄关门,温暖的空气立刻扑面而来。被冷风吹得僵硬的脸部渐渐放软。此刻正好到了晚餐时间,有些令人怀念的香气从餐厅传了过来。

「今天吃你们大家做的海胆奶油义大利面喔!」后藤太太的开朗声音响起。「另外还有南瓜奶油炖汤、卤鸡翅和沙拉。快去换衣服洗手吃饭!」

桃花和阳学长都换上室内拖往宿舍里走去,有人却是站在玄关再闻了一次飘来的义大利面香气。

有人心想:「之前有这么香吗?」

自从叔叔死后,已被有人遗忘很长一段时日的正常空腹感,此刻从有人的体内涌现,嘴里跟著分泌出唾液。有人的肚子咕噜叫了起来。

有人一边拉下羽绒外套的拉炼,一边走回房间,洗手漱口后立刻前往餐厅。有人跟著桃花和阳学长一起帮忙端菜,后藤夫妇也一起围著餐桌吃饭。义大利面旁边没有附上叉子,但有筷子就够了。

肚子咕噜咕噜叫个不停之下,有人把第一口海胆奶油义大利面缓缓送进嘴里。

「有人,怎么样?阿姨煮得好吃吗?」

后藤太太笑著问道,右边虎牙后方的银色假牙随之露了出来。那模样显得相当俗气,但有人今天却觉得假牙泛起的银光莫名地好看。有人每咀嚼一次,就点一次头。

「很好吃。」桃花和阳学长也异口同声地说道。

排在餐桌上的所有料理,有人都珍惜地一口一口细细咀嚼后才吞进肚子里,并抱著许久不曾打从心里觉得好吃的心情吃完晚餐。有人把所有餐点吃个精光,还多要了一些义大利面。后藤太太露出开心的笑容,银色假牙再次泛起银光。

有人把餐具端到厨房并准备回自己房间时,阳学长喊住了他。

「你说的那草稿,可以让我看一下吗?里面应该也有提到我吧?」

阳学长一副对自己被看待成病人的事实不以为意的模样,说起来也是理所当然,毕竟阳学长甚至被宣告未来将会失聪。有人试著回想草稿里针对暗指阳学长的该病患写了哪些内容。印象中,在提及环境疗法的内容当中,应该没有阳学长看了之后可能会受到打击的内容,好比说病状不乐观之类的内容。

「没问题,可以借你看。」

「谢谢。」

两人一起走上二楼,让阳学长在走廊上等了一会儿后,有人连同信封递出草稿。

交出草稿后,有人不禁有股冲动想把耳朵贴在墙壁上,听听看隔壁房间是否传来翻阅纸张的声音。有人躺在床垫上,陷入了沉思。有人想著跟昨天比起来变得亲近无比、与他同年纪的阳学长。针对桃花来到岛上的原因,那些都是能够让人接受的内容。然而,关于阳学长的部分,有人总觉得应该还有一些其他原因。

针对想必是起因于承受莫大压力的发病原因,阳学长并没有清楚交代。如果阳学长也和有人、桃花一样都是受到霸凌,或身处近似被霸凌者的弱势立场,事情就会相对简单明瞭。

虽说阳学长没有清楚交代,但有人自己也只坦承对叔叔、照羽尻岛和岛民的心结,对于前来小岛的原因,也就是「那天」的事情,他依旧只字未提。有人迟疑著是否有必要坦承那么多,而且时间也太晚了。

这时,敲门声传来。阳学长出现在门后。

「你已经看完了?」

时间还不到三十分钟。

「我只有看提到我跟你,还有医生的内容。谢谢。」

阳学长注视著归还到有人手上的草稿一角几秒钟后,转过身子准备离去。

「那个……」

有人出声喊道,这回阳学长确实有了回应:「什么事?」

「那个……你最近身体状况还好吗?」

「非常不好……」阳学长轻压一下黑框眼镜的鼻桥部位。「怎么突然这么问?喔,原来如此。那里面有提到我的病名。你查过是什么病了啊?」

「好像是偶尔会看到明星得的一种病,对吧?不好意思,我有查了一下。」

「没事的,大家也都知道我生什么病。你竟然没听说过才真是奇妙。」阳学长一副感到佩服的模样笑著说道。「原来是这样啊,所以我才会觉得最近比较容易听到你的声音。你现在会比以前更大声跟我说话吧?」

有人知道阳学长尤其不容易听到低音,所以会提醒自己稍微拉高音调说话。有人点头做出回应后,阳学长又说了一次「谢谢」,并停下准备走回自己房间的脚步,思考了一会儿。

「……录音档是在齐藤同学那里,对吧?我也想听听看。如果你不介意的话,可以借我听吗?」

阳学长表示如果有提及关于他的内容,就想听听看。

「因为是寄给你的,所以或许已经剪掉我的部分,但想说还是确认一下。」

既然诚已经听过录音档,内容早就不是什么秘密。况且有人也确认过录音档里没有提及关于道下的事情。再加上,阳学长希望可以「听听看」,有人若是拒绝也觉得过意不去。有人回答说:「我是无所谓。请你直接跟诚借来听。」

阳学长留下第三次的「谢谢」后,回到自己房间去了。

有人翻开回到手上的草稿,看了提及阳学长的内容,而非自己。

十六岁少年。札幌人。十三岁五个月时双耳引发梅尼尔氏症。于低音域有明显听力衰减现象。自就读照羽尻高中改变环境后,晕眩的发作频率略减。

第一次看草稿时,有人的思绪全被自己的事情占满,但现在一比较下来,才发现记述阳学长的内容字数比他多得多。当中也包含了问答内容的概要。有人这才知道原来阳学长也配合做了意见调查。

被问及环境和生活习惯的变化时,阳学长回答现在比在札幌时走更多路,也开始会骑脚踏车。除非遇到气候极度不佳的日子,否则阳学长一定会前往海鸟观察站。

叔叔也做出如下的发言:

不限于这位病患,就适度运动是维持健康的一大要素这点来说,改变环境所带来的生活习惯变化可说是件好事。另外,虽然这位病患的个性倾向于神经质且容易感受到压力,但在目前的环境下,因为能够日常性从事该病患喜欢观察野鸟的嗜好,所以想必会是转换心情的好方式,对于稳定病状应该也有所帮助。在睡眠品质方面,也看得出来获得了改善。

有人和桃花都放弃了渴望得到的未来,但阳学长尽管面对无法乐观面对患有失聪的可能性,依旧持续立志成为研究员。有人试著让自己站在阳学长的角度思考。如果只是一边的耳朵或许还好,但如果两耳都将丧失听力,有人肯定会觉得前途一片黑暗。假设想要凭著鸟叫声寻找看不见踪影的鸟儿好了,那会是什么样的画面呢?相信就连小学生也能够轻易

想像出不可能找得到鸟儿。

有人思考著为何阳学长的态度和他自己会有著落差?不知道阳学长如何看待自己的未来?

——要不要试著想像一下未来的自己?

如果阳学长听到这句话,会怎么想呢?

可能是打算去洗澡吧,阳学长走出隔壁房间的声响传来。

历经海鸟观察站一事后,有人把包含草稿在内的内心想法亲口告诉了凉学姊和诚。有人希望桃花和阳学长也在场,所以选在午餐时间这么做。有人向凉学姊表达谢意,谢谢她给了有人机会倾诉心事,有人也没忘记为了之前与诚闹得不愉快而向诚说一声:「抱歉。」

「没事的啦!」凉学姊露出洁白牙齿笑著说道,跟著把一颗大橘子分了一半给有人。诚面带难为情的笑容,从书桌底下轻轻踢了一下有人的脚。在那之后,诚一副什么事也没发生过的态度,炫耀起自己的父亲在本季捕捞到的鳕鱼有多么丰收。诚还是那个不会掩饰对父亲的憧憬、一如往常的他。有人想起了六月时第一次和诚起争执的往事。诚就是一个这样的家伙,他不会跟人呕气。

既然诚是这样的一个人,就表示他之所以会劝有人听录音档,也是以一个朋友的身分真心认为那么做比较好。

「关于柏木先生的录音档……」阳学长正好向诚提起了录音档的话题。「可以借我听吗?我已经事先取得川嶋同学的同意了。」

「既然有人同意,那当然没问题。」

诚从背包里拿出信封,亲手递给阳学长。诚脸上保持著笑容,但双眼散发出严肃的神色,说出之前也说过的话:

「听了这里面的内容之后……」诚用蓝色午餐布包起吃完的便当盒,并紧紧打结。「我真的觉得川嶋医生很帅!」

叔叔很帅。有人的内心掀起阵阵涟漪。

「……是喔。」

有人若无其事地看了桃花一眼。如果是桃花、如果是已经抢先有人往前迈出一步的桃花,这时应该会点头表示自己也会好好听一听录音内容。有人抱著近似羡慕的心情,但终究还是回答不出「我会听听看」五个字。

阳学长听录音档的速度也很快。当天晚上十点多,阳学长来到有人的房间归还录音档。

「谢谢。这东西还给你就好了吧?」

有人心想如果要求阳学长还给诚未免太过幼稚,于是伸出手准备收下气泡信封时,发现阳学长手上另外拿著行动DVD播放器。

「你如果没有播放器,这个可以借你。」

有人告诉阳学长他有电脑,最后只收下信封。

「那就还给你了喔!晚安。」

「学长。」有人喊住阳学长,阳学长这次也和归还草稿那次一样,坦率地停下脚步。有人豁出去地开口询问:「你为什么会想当鸟类研究员,而不是其他的?」

「因为我喜欢鸟类啊。」

「你听到再这样下去将会失聪时,不会觉得自己当不了鸟类研究员了吗?为了做研究,应该会有一定要听鸟叫声的状况发生吧?明明如此,为什么你还是坚持要当?」

有人隔著镜片看见阳学长眼睛四周的肌肉变得僵硬。阳学长就这么保持著严肃的表情,握住拳头抵著嘴巴陷入了思考。

「不好意思,问了这么奇怪的问题。」比起点著暖炉的室内,走廊上的温度偏低,只要打开房门,冷风就会灌进房间里。「请忘了我刚刚的问题。」

然而,阳学长站在原地迟迟不动。

不久后……

「……方便在房间里面聊吗?这里太冷了。」

说罢,阳学长指向室内。有人转头迅速确认六张榻榻米大的房间状况后,让阳学长进到了房间。有人心想:「虽然房间有些乱,但就算了吧。」

有人请阳学长坐椅子,但阳学长避开一直摊开在地板上的床垫,找了个空出来的位置跪坐在地板上。

「你喜欢野吕同学啊?我听齐藤同学说的。」

阳学长突然投出高速球,有人的整张脸瞬间发烫起来。「不是啊,这跟刚刚的话题有关吗?」

「有关。」阳学长的表情顿时转为黯淡。「跟你的发问有关。」

有人有股想回一句「感觉一点关系也没有啊」的冲动,但没能说出口。阳学长的苦恼表情足以让有人闭上嘴巴。

「你听过假鸟吗?」

「学长是指设置在崖边的海鸟模型吗?听说只要有那个海鸟模型,海鸟就会以为有同伴而靠近,最后形成繁殖地。」

「没错。在那当中,短尾信天翁的繁殖企划很有名。在执行那个企划时,出现一只执著于特定假鸟的个体。那只个体被取名为Deco(注15),Deco对22号假鸟持续跳求爱舞跳了长达九年,殊不知对方根本不懂求爱。」

「那只鸟被取了这样的名字啊。」

「短尾信天翁一旦选定对象,就会陪伴对方到死为止。听到Deco的故事之后,我就开始对鸟类,尤其是海鸟感兴趣。至于原因嘛……」

阳学长告诉有人那是因为他自己也是假鸟。

「我不懂那些情感,那种喜欢对方或是想跟对方交往的情感。从以前到现在,我不曾有过那样的情感。」

有人讶异得说不出话来时,阳学长垂下视线说:「你那表情好像在说这家伙有没有问题啊?」

「我说的都是实话。可是,歌手老是在唱情歌,爱情电影也都会大卖,漫画和小说也会有谈情说爱的情节,还有明星热恋之类的消息也都会被报导出来,我想大家应该都很感兴趣吧。包括她也是。」

「她?凉学姊吗?」

「不是,是我国中时的同班同学。那时她正好处在类似遭到霸凌的状况。她跑来向我告白。就在国中一年级的情人节那时候。」

有人以为阳学长是想炫耀,差点没翻起白眼,没想到却看见阳学长的头越垂越低。

「我跟她说我不懂这些,当场拒绝了她,结果她哭得唏哩哗啦。更糟的是,当时的场面好像被其他人看见了。女生们一个个都取笑她是惨遭冷淡拒绝的发情期母猫。我当时没有很在意。她来向我倾吐我无法理解的情感,也只会让我觉得很困扰而已。」阳学长先说了一句「我的用词可能有些难听」之后,表达起自身的感受:「看在我眼里,那些脑袋里会想到爱情的人根本就像外星人。我们彼此的世界压根儿就不同。所以,对于她,我什么也没做。即使事态已经演变到怎么看也看得出来不是只有取笑那么简单的地步,我还是什么也没做……那个女生五月时在教室从窗户跳楼。因为幸好是在二楼,所以只是脚踝骨折而已,但她后来就没来上学了。那时不知道是谁对我说:『如果你答应跟她交往,搞不好就不会这样了。』我反驳对方说:『那是不可能的事。』结果不在场的那女生又被大家取笑了。在那之后没多久,我开始会半夜一直醒来,某天早上起床后,眼前的世界突然天旋地转起来。」

「啊……原来是这样啊。」

虽然参杂著各种要素,但原来造成阳学长内心压力的主要原因就在于这件事。有人总算解开了心中的疑问。如果说得直接一点,主张自己不懂恋爱的阳学长才是会让人觉得莫名其妙的一方,但所谓五十步笑百步,有人相信阳学长心里也十分明白对他人而言,他自身才是外星人一方的存在。

「凉学姊知道吗?你有告诉她你的那种……」

「有啊。我告诉她我恐怕一辈子都不会跟任何人交往。」

「我就知道。凉学姊有很惊讶吗?」

「我不知道。不过,我会告诉自己我带给她的伤害比我想像中的更加严重。况且,我似乎让她思考了很多事情。」

阳学长露出微笑说:「即便如此,她还是保持一样的态度,我也因此得到解救。」

接受赤羽的采访时,只有一个问题让阳学长苦于回答。那个问题就是,即使因为升学而去了外地,总有一天还是会想再回来岛上生活吗?有人得知藏在这个问题背后的小岛现状时,不禁觉得非岛民组简直就像面临绝种危机的海鸟。倘若阳学长也有著和有人一样的感受,也就不难理解阳学长为何会苦于回答。要不要回来岛上是阳学长的私事,而就算有没有回来,阳学长都无法回应小岛的期待。

「不知从何时开始,身边的人开始会说某某女生很可爱或某某男生很帅,也会开始交往,还会死缠烂打地要我说出喜欢哪个女生,我妈也一个接著一个换男人。我混在外星人之中不知所措时,听到了Deco的故事。虽然我对于人类的种种情感毫无感觉,但如果是鸟类,就能够产生兴趣。Deco专情地向假鸟倾诉爱意,唯独它的存在让我觉得有趣,也觉得喜欢。」

阳学长一边说话,一边扶正黑框眼镜,并伸直背脊。

「开场白好像太长了喔。我现在回答你刚刚的问题。听力问题浮上台面时,我确实想过或许没机会走鸟类研究这条路了。于是,我试著再次跟自己商量。」

不知不觉中,阳学长已经恢复如往常般的平稳语调。

「我不是思考自己能做什么样的工作,而是思考要怎么活

下去才会满足。不管耳朵会怎样,我还是原来的我。这么一想后,我便觉得还是不想舍弃鸟类。就算世上没有鸟类学家这个职业,我还是希望能够待在靠近它们的地方,去做观察或调查。更贪心一点的话,我希望能够透过研究鸟类,得到更大规模的新发现。像是地球环境的变化之类的。只要能够像这样跟周遭维系著关系就够了……我觉得耳朵出状况是一个契机,它引导我找出真正想做的事情。所以,并不是毫无意义的。就像设在中小学学校前面的号志灯一样。」

——因为具有意义,才会存在。

对于看不出有什么存在意义、岛上唯一的号志灯,阳学长过去曾经这么形容过。

「鸟类真的很棒。一直看著它们,就会觉得自己跟周遭有所不同根本是微不足道的事情。当自己的烦恼变得微不足道之后,对周遭的态度肯定也会变得更加友善。我希望自己能够变成像那样豁达的人……所以,我现在才会在这里。」

「从东京回来时我就发现一件事,现在没什么海鸟。明明如此,学长却还是会去观察站……你真的很喜欢鸟类喔。」

少瞧不起鸟类!有人耳边再次响起春天时阳学长在海鸟观察站投出的严厉话语,内心同时升起一股怀念感。

「虽然很多海鸟飞去了南边,但像是丹氏鸬鹚,都还留在岛上。而且,这时期还有机会看到虎头海雕。还有粉红腹岭雀、丑鸭之类的鸟类,也都有机会看到。我一直看也看不腻。而且,它们会在天上飞翔。在最靠近宇宙的地方。这点也很吸引人。」

「海鸟不是飞不高吗?」

「说的也是。」阳学长露出微笑表示赞同,跟著倏地站起身子,丝毫没有脚麻的现象。

「那我走了,晚安。打扰你这么久,不好意思喔。」

「学长,你其实满健谈的。我以前都没发现到。」

这时,彷佛方才的笑容是虚假似的,阳学长收起脸上的笑意低喃说:

「我一直在思考一个问题。我在想虽然她是外星人,但如果我主动做了什么……像是制止同学取笑她之类的,不知道状况是不是就会不同?」

有人看见细长俊俏的侧脸,蒙上一层带有悔意的阴影。

「……那时学长如果开口制止,我想应该也会被遭到各种攻击吧。」

「之前看见你在烦恼时,我也是选择当一个旁观者。所以,刚才被你喊住时,我就在想如果我现在不理你,万一以后你的状况变得更糟,未来我肯定也会带著后悔的心情思考今晚的事情。所以,我才会跟你说那么多话。」

「原来是这样啊。」

有人这才明白为什么阳学长会愿意针对敏感话题做出告白。对尽管比其他人更早发现有人有异状,但还是像以前一样什么也没做的自己,想必阳学长也独自在内心纠结许久。有人回想起阳学长前阵子脸色不好,以及提早离开学校时的身影。

有人眼前的这个人有过一段没能够采取行动的过去。后悔到最后,这个人今晚选择了采取行动之路。

有人的脑海里,瞬间闪过在羽田机场告别时的哥哥身影和话语。

「谢谢你帮我制造了机会。」阳学长让视线移向有人一直拿在手上的信封。「……有部分或许是受到那东西的影响吧。」

「这个?」

「嗯。还有,我会好好吃药。我并没有抱著失去听力也无所谓的想法。」

阳学长回到自己的房间去了。

剩下自己一人后,有人从气泡信封里取出CD盒。除了CD盒之外,还出现一封只写上收件人「川嶋有人先生收」的白色信封。白色信封没有被人拆封过。

有人打开盒子取出CD,在电脑前面坐了下来。

开始放寒假后,阳学长第一个回去了老家。原因是为了参加补习班在年底举办的短期集训课程。桃花在阳学长回去的隔一天也离开了。

「你什么时候要回去?」目送桃花坐上渡船离开的回程路上,诚开口问道。「宿舍不是会关闭吗?」

「明天,我二十九号回去。」

三十日到元月初三的期间,后藤夫妇也会放新年假。

尽管小岛因为星泽医师一事,在网路上掀起一阵不小的讨论热潮,还是开始陆续有少数观光客来到岛上度假,当中也有一家人前来的观光客。

「选择在照羽尻岛过年的人虽然超少的,但还是会有人来。像是天文迷就会利用休假来拍摄冬季的天空。」

有人跟著诚一起在齐藤家帮忙做陆上工作。有人之所以会留在岛上到极接近年底的时间,是因为迟疑著该不该回东京,但这次的原因跟放暑假时不同。

有人发现自己原本一直认定会让人不愉快的岛上种种,其实有著他没看到的一面。有人乐于认同桃花的发言,承认小岛其实不像他所想的那么差劲。不过,万一回东京后重新体认到比起在小岛生活,还是在家里蹲的巢穴里生活会轻松许多的话,有人担心自己有可能就那么耍赖下去。

有人深深感受到自己的懦弱。

自从在海鸟观察站和非岛民组的两人交谈后,有人经常会觉得自己很懦弱。细细回顾起来,不论是在东京的家里蹲生活也好,来到小岛后的自我欺骗也好,一切都是起因于有人的懦弱。

此刻有人的懦弱也被具体指出来,也就是柏木寄来的录音档。有人那时确实已经把CD放进电脑的DVD播放器,但最后还是没有播放CD。有人多次试图点下播放键。听到诚和阳学长的发言后,有人也起了好奇心。如果有会害得有人受伤的内容,想必录音档也不会归还到有人的手中。尽管如此,录音档里还是有可能藏著诚和阳学长没发现到、只会朝向有人刺来的矛头。这么一想后,有人突然在最后关头害怕起来。随著CD一同寄来的那封信,他也还没拆开来看。

有人一边叹气,一边解著捕章鱼网时,诚的父亲走进工作小屋来。

「明天开始海上会有一段时间下暴风雨。」

有人往外看了看,此刻虽然会有强风吹起堆积的雪花,但天空一片晴朗。有人拿出智慧手机做确认,但萤幕上显示出晴时多云的图案。

然而,诚的父亲说中了。渡船从隔天开始停航,有人顿时失去回老家的手段。「你可以待在宿舍没关系的。」后藤夫妇亲切地这么告诉有人,但有人也受到诚的邀请。

「你乾脆来我家好了!我老爸和老妈也都说只要你愿意帮忙做陆上工作,就可以让你住我家。」

诚似乎有所企图。二十九日的下午,在准备前往齐藤家的半路上,诚向有人咬耳朵说:

「万一这样一直停航下去,你不是就会在我家过年吗?如果你真的在我家过年,你去跟我老爸说:『哪怕一次也好,你真的很想在海上看日出。』如果是你开口,我老爸搞不好会妥协。」

诚向来一直嚷著要搭父亲的渔船,这回他又打算利用有人来达成目的。

「既然海上在下暴风雨,应该也不能开渔船出海吧?」

「我担心的就是这个!毕竟我们怎么也打不赢气候。」

「气候感觉就像这世界的大头目。」

「哈哈!」听到有人的比喻后,诚发出轻快的笑声。

这天吃晚餐时,诚一家人一会儿要有人吃这个,一会儿又要有人吃那个,有人吃得都快撑破肚子。有人和诚一家人一起吃了在宿舍不常上桌的鳕鱼火锅、腌鲱鱼,还有生鱼片,而且是寒比目鱼的生鱼片。诚的父亲喝著酒,母亲一边哼歌,一边在火锅里加料。

「孩子的妈,别再唱那首歌了吧,唱得那么难听。」

「有什么关系嘛!人家爱唱什么你管那么多。」

诚的母亲开朗地一边哼著歌词提到「黑夜总会过去,迎向黎明到来」的耳熟歌曲,一边洗著碗盘,但那带有脂肪的厚实背影,看得出来披著淡淡一层落寞的色彩。

有人记得诚有一个名叫「至」的哥哥。甩了凉学姊,又说要成为糕点师傅而离家的至没有回来岛上。他是不是也和有人一样回不了家,在北海道本岛那一头等待狂风暴雨平息?

对于至,就连诚也只字未提。

「有人,你打个电话回家吧!」

诚的父亲说道。因为吃晚餐时喝了酒,诚父亲一张黝黑的脸泛红。

「对啊,阿姨也要跟你爸妈打声招呼才行。」

虽然在渡船确定停航的当下,有人已经发过LINE的讯息,但有人还是坦率地接受建议,在齐藤家一家人的面前打电话回老家。和人接了电话,并告诉有人东京也报导了天候恶劣的消息。

『听说会持续到过年后啊,运气不太好喔。我把电话拿给妈听。』

有人再次告诉母亲打算等渡船一复航就回去之后,把智慧手机递给诚的父亲。

接过智慧手机后,诚的父亲原本因为喝了酒而变得有些朦胧的双眼,顿时恢复平时的精悍眼神,并以音量偏大的清晰声音说起话来。虽然诚的父亲依旧是以渔夫惯用的用字遣词说话,但有人在一旁听著,也从打招呼话语中感受到诚父亲的可靠。有人想像了母亲的反应,忍不住在心中

发笑。他心想母亲肯定不曾和诚父亲这样的人说过话。

诚的母亲用著不会让对方感到拘谨的口气说话,并承诺会负责照顾有人直到渡船复航。智慧手机回到有人的手上后,有人发现在话筒另一端的母亲显得极度过意不去。「好亲切的一家人喔!」「一定要寄点什么东西答谢人家才行!」「快告诉妈妈对方的地址!」有人的母亲这么说了好几遍后,叮咛起有人。

『你绝对不可以撒娇收人家的红包喔!有没有听到?妈妈已经拜托过对方不要把你宠坏。』

齐藤家迎接了夜深时刻。有人享受了第一个泡澡的优待。在有人所知的范围内,诚的哥哥并没有打过电话回家。诚的父亲早早便就寝了。

位在二楼的诚的房间地板上,铺了给有人睡的床铺。

「我不会在意放屁什么的,你也想放就放吧!」

诚躺在以他的体格来说显得狭窄的床上发出声明后,还真的放了个屁。

「很臭耶!」

「我的屁不臭,很香的。带著一股花香~」

「我看你根本是个笨蛋。」

有人笑著说道,没想到诚反而改以严肃的声音说:

「幸好你有来我家住。」

「为什么?团圆时间到人家的家里,根本是一种打扰吧!」

「我哥他没有回来。别看我老爸那样,他其实很在意的,但因为有你在,他才不会那么闷。我老爸好像很希望我跟我哥都继承他的渔夫工作。我也是抱著以后要跟我哥一起出船的打算。嗯~如果只有我,可能不太可靠吧~」

「你为什么会想当渔夫?」

「应该是一直在身边看著我老爸工作吧。」诚每次一挪动手或脚,棉被摩擦声就会在一片黑暗中响起。「如果我是在岛外出生长大,不知道会不会说想要当机师或棒球选手之类的喔?可是,我还是喜欢这里。而且,既然以后年纪大了都会变成老头子,那我想要变成像我老爸一样的老头子。」

「是喔。」有人发自内心说道。「你会很适合的。」

「不过,我不喜欢喝酒就是了。小时候我偷喝酒,结果差点没命。那时候就是川嶋医生救我的。在他来到岛上的那一天。」

有人先是傻眼,跟著大笑出来。没想到叔叔来到照羽尻岛的第一名病患,竟是急性酒精中毒的小学生。

「原来你差点没命是因为偷喝酒。」

「不骗你,那次真的很危险。要不是医生救了我,我早就不在这里了。」

或许喝醉酒的诚尽管意识蒙矓,还是记得有人叔叔救了他性命的帅气模样而感到崇拜。有人想起他第一次去照羽尻高中上学的那一天,诚说过要是自己很聪明,当医生为小岛尽心力也是不错。

若是如此,就表示诚也一样。诚跟有人一样对叔叔抱著憧憬之心。

有人的内心深处涌现一股细细暖流,脑海里也同时浮现叔叔的身影。看了草稿后,有人心中有了疙瘩,但此刻心中的疙瘩像受到风吹似地逐渐淡化,记忆里的叔叔出现在眼前,面带开朗的笑容温柔地注视著有人。

「明天一起去拜托老爸带我们去看日出吧!」诚朝向有人伸出拳头说道。有人也伸出拳头轻轻顶了一下诚的拳头。思绪飞到收在背包里的气泡信封片刻后,有人闭上了眼睛。

三十日和除夕两天,渡船依旧是停航状态。强劲的海风不停朝向齐藤家吹打过来,也看不到原本从客厅窗户可一览无遗的大海。暴风雪加上从地面上被强风卷起的积雪,使得整座小岛呈现一片冰天雪地的状态。

这下子有人连元旦也不得不在齐藤家叨扰,别说是陆上工作,有人也帮忙诚的母亲一起准备年菜。大扫除完毕后,尽管笨手笨脚,有人也和诚一起在厨房里帮忙。

诚的母亲哼著平常爱哼的曲子时,忽然询问有人说:「你知道阿姨在唱哪首歌吗?」

「好像有听过。」

「这首歌是松田圣子唱的〈琉璃色的地球〉。阿姨年轻的时候超喜欢这首歌的。现在也还是很喜欢就是了。」

诚的父亲一边听收音机,一边打电话请渔会传真天气图过来,然后一直瞪著天气图看。

「老爸,明天早上如何?」诚已经主动出击了好几次。「可不可以出海去看日出?难得有人也在,我觉得是个不错的机会。」

每次诚的父亲都会以一句「少在那边说蠢话!」驳回诚的请求,但这次的反应不同。

「有人。」诚的父亲询问了有人的意愿。「你的想法呢?你想看吗?」

——你想怎么做?

叔叔的话语在有人的脑海里浮现,并且和诚父亲的话语重叠在一起。

「我……我是担心万一自己晕船,会给你们添麻烦。」

诚的父亲扬起一边的嘴角说:「你有回答跟没回答一样。」

这时,电话铃声响起。有人下意识地看向时钟后,发现就快接近正午时刻。诚的父亲接起电话。

「是你啊。」

这句话让诚和他的母亲都停下动作,竖起了耳朵。诚的父亲声音低沉地发出几声附和声,最后说一句「好吧」便挂断了电话。

「老哥打来的?」

「嗯。」诚的父亲表示肯定地回应诚的发问后,用鼻子哼笑一声。

「那小子说他虽然顺利到了后茂内,但渡船没有开,所以回不来。他根本就没打算要回来。讲电话时我还听到JR的广播声。」

看见有人歪著头,诚向他说明了状况:「JR的线路没有通到后茂内。意思就是,我哥还待在札幌,没有回到这边来。」

「无所谓。至也在为自己的船掌舵。」诚的父亲让视线重新落在天气图上。「真是个蠢孩子,没必要说谎却硬要说谎。」

「既然这样,有人,你要不要就睡至的房间?」诚的母亲用著兴奋的语调说道。「诚的打呼声很吵吧?而且这孩子从小就睡相很差。」

一想到诚的父母亲的心情,有人说什么也难以接受借住房间的好意。

除夕的晚餐时间比平常来得早。不仅如此,餐桌上还已经排满了年菜。有人感到讶异不已,齐藤家一家人则是一脸「这有什么好惊讶」的表情。

「不然在东京都吃什么?」

「咦?就是一般的荞麦面之类的。」

齐藤家一家人告诉有人在照羽尻岛和北海道的其他部分地区,从除夕就会开始吃年菜和丰盛佳肴。

「也有生鱼片拼盘喔!这盘是生鱼片手卷和毛蟹。」

大家饱餐一顿后,泡了澡、看了红白歌唱大赛,到了肚子有些饿起来的晚上九点钟左右时,吃了跨年荞麦面。

把荞麦面吃个精光后,诚的父亲打了一个大呵欠。

「我要去睡了,晚安啦。」

在难得的除夕夜,诚的父亲还是没有改变渔夫的习惯。想必诚的父亲体内已经养成一定的睡眠规律。收拾好碗盘、看了期待的松田圣子表演完之后,诚的母亲也没有等到红白两队比出胜负,便回寝室去了。

有人和诚一起频频转台看不同电视节目消磨时间,在时针跳过十二点钟的那一刻,互相笑著说起「你记不记得去年的红白大赛怎样又怎样」之类的必说话题。在那之后,两人回到房间就寝。

「……床了!喂!起床了!你们两个!」

渔夫的嘶哑声音响遍整栋房子,有人皱起了眉头。有人微微张开眼睛,房间里一片黑暗,但可看见走廊的灯光从敞开的房门流泻进来。一道个子虽不算高大,但拥有强壮身躯的男子身影,双脚大开地挡在门口。男子把拿在手上的东西,朝向地板猛力一丢说:

「要去看日出了。还不快点起床换衣服!记得把这东西穿在最外面!」

「咦?真假?」

诚从床上跳起来,有人也瞬间清醒过来。有人拿起枕头边的智慧手机确认时间,此刻是凌晨四点十八分。

「会很冷的,不想被冷死就穿暖和一点!换好衣服就跟我走!准备出海去!」

注15:Deco的命名是源自假鸟的英文「Decoy」。

上一章 返回目录 回到顶部 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