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15 最優秀的弟子
拉維妮婭?菲絲赫爾貝特聽到敲門聲抬起頭來。
日期更迭。
臥人館沒有在這種時間拜訪臥室的不周之人。
更何況,是在她享受至高無比的幸福時礙事的不要命的傢伙。
在她身下,一個缺了一隻腳的少女,精疲力盡地躺在白色的床單上。
要不是盡情享受過一番的話,恐怕會生氣到怒吼。
拉維妮婭赤裸著向門那邊詢問。
「什麼事? 進來吧。」
進來的是用假面遮住一邊臉的男人。
拉維妮婭通過『她』僱用的精霊術師。
名字是阿倫。
姓不知道。
原本就沒有也不奇怪。
「繁忙中打攪了。直截了當地報告。那兩個孩子逃跑了。」
「……什麼?」
「今天,你買下的那兩人。多半是間諜。拿著一些文件跑了。」
拉維妮婭帶著連自己都感到意外的冷靜,聽取了報告。
那兩人本打算明天晚上好好疼愛。
但現在想起來,那是不可能實現的,早已在心裡的某處理解了。
那不是簡單能入手的東西。
這種感覺,過去也曾有過。
就好像,從幾十年前開始——甚至是從出生之前就對某樣東西抱有渴望……。
「……不生氣嗎? 我還以為會尖叫著發脾氣。」
「我不是那麼貪婪的女人。確實是很可惜的報告,算了,沒關係。有朝一日再得到就好了。因為,最終一切都屬於我。」
拉維妮婭討厭左右對稱的東西。
她厭惡綺麗而整潔、平衡感出色的東西。
秩序乃惡,混沌乃善。
完全乃醜,缺損乃美。
拉維妮婭十歲時發現了自己心中這樣的價值觀。
沒有契機,沒有理由。
就只是、突然的——
骯髒更美麗呢。
——如此想到。
這世上的一切都打算打理美麗的世界。
即使是空氣,也不願固守在某個地方。
甚至自然界也有自己的規矩,循環往復。
沒有無意義的東西。
沒有無價值的東西。
一切都或多或少作為拼圖的碎片構成世界。
她對那事實感到無可奈何的厭惡。
不知道為什麼別人能滿不在乎。
因為,那種事是不可能的。
應該會有一個。
無用的。
無意義的。
無價值的。
不受歡迎的。
不受讚賞的。
不被理睬的。
僅僅是存在就能污染世界的。
像這樣單純的災害——
——應該、會有一個存在。
所以她想到了。
正是有意義的東西才無意義。
正是有價值的東西才無價值。
因為,這種東西在世界各處都存在。
必然性的,她愛上了有缺陷的物品。
喜愛不是被打磨得漂漂亮亮的新品,而是哪裡壞掉的中古品。
喜愛任何人本能感到厭惡的不平衡的東西。
美麗整潔的世界中混入的,名為缺損的異物。
那便是、她所愛的對象。
她回顧了一下。
逃走的那兩人。
(……啊啊……)
歎氣洩露。
白天親眼看到的時候沒有注意。
直到失去了才初次理解。
(……何等的……異(美)物(麗)……)
把手伸入褲子放在股間的少年——
的同伴。
拉維妮婭的審美力本能地察覺到了。
那是、缺損的團塊。
那是、很久之前就壞了的。
零件不足,無法行動,明明毀壞卻裝作正常的人偶。
焦急而拼命地想要做回人類,只是普通的殘骸。
如此無為。
如此無用。
如此、完美的、異物。
終於找到了。
仿佛在荒漠中走著走著,終於到達綠洲的心情。
找到了。
從幼時開始,一直一直追尋的東西。
「……告訴我吧」
「嗯嗯?」
面對阿倫,拉維妮婭神情恍惚地問到。
「告訴我。那些孩子們是誰?」
「啊啊……大概是精霊術学院的小鬼們吧。捕捉是不可能的。那個學院的守備可不是半吊子啊。即使是戰爭期間,不中陷阱的話就沒法出手。」
「是嗎……。那麼,只能加緊推進計劃了。」
阿倫皮笑肉不笑,聳了聳肩。
「確實,掌握國家實權的話,一個兩個孩子就能弄到手。」
「入手那兩個孩子。然後,把這個國家打理得漂(亂)漂(七)亮(八)亮(糟)。我的霸道,這樣才算完成……」
霊王戦。
新霊王的誕生。
這樣的機會一定不會有第二次了。
站上國家的頂點,打造出來給你看看。
自己所想的理想鄉。
「哈啊……」
又一次想起少年那淒慘的姿態,發出歎息。
那表情,簡直就像戀愛中的少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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窗外漂浮的今時之月比平常更加明亮。
為了將月光一同注入般,妾身向玻璃杯中注酒。
「那喝酒的樣子真像你喏,圖拉。」
克莱夫說著既能當成奉承,也能當成挖苦的微妙話語。
妾身露出明顯諷刺的笑容。
「不再稍微坦率地表揚一下嗎。表揚一下陪汝接近半世紀的妻子。」
「最初表揚過。但你不是討厭嗎。」
「是這樣嗎?忘了喏」
這是謊言。其實妾身是記得的。
克萊夫一直都很坦率。
即使過了半個世紀也未曾改變。
應該坦率的是妾身才對。
俗話說,先喜歡上就輸了,妾身覺得自己十分符合這句話。
妾身用酒濡濕嘴唇遮掩過去。
像這樣的夫婦時間最近增加了。
與其說最近,不如說是決定辭去靈王以後。
沒什麼像樣的話題,以沉默為下酒菜,微弱的醉意搖晃著意識。
然後,將持續三十年的匆忙生活從身體裡取出。
突然,聽到了敲門聲。
「……失礼了」
客氣地說著,進入辦公室的是瑞秋。
在這樣的深夜前來是很少見的事。
現在已經是除夜裡執勤的老師以外,所有人都在宿舍床上就寢的時刻。
「哦,怎麼了,瑞秋。汝也要喝嗎?」
「……難得有這樣的機會,稍微喝一點點好了。失禮了,克萊夫先生。」
「不用客氣。」
瑞秋坐在沙發上,從克萊夫手上接過酒杯,喝了一口含在嘴裡。
瑞秋酒量很大。
至少妾身從未見過這傢伙喝醉。
嘛,總是妾身先喝醉喏。
「然後呢,有什麼事嗎?特意在這個時間前來」
「……我想這個時間的話,可以得到個人性質的回答。」
瑞秋把殘餘一半酒的杯子放在桌子上。
「為什麼辭去了霊王?」
果然是那個嗎。
妾身在自己空了的玻璃杯裡注酒。
「正如妾身在表演賽時說的那樣。是世代交替啊。這個國家的精霊術師有了充分成長。正是妾身的手離開的時候。學院長的職務也打算不久後交給別人。」
「真的嗎? ……真的只有這樣嗎?」
「呋姆」
這傢伙想問什麼?
思考了一瞬,妾身決定說說往事。
「瑞秋啊。汝還記得妾身和汝剛見面時的事嗎?」
「……誒誒。不可能忘記。即使過了百年。」
「那時候汝還是左右不分,如同嬰兒般的狀態。偶然撿到汝的妾身,教導了汝各種各樣的事。
……那個時候,汝說了。妾身很擅長教導他人,從事那樣的工作的話,會有更多人感到幸福。」
瑞秋沉默了。
她將一度放在桌子上的酒杯拿起,濡濕嘴唇。
「可能真就如汝所說。在那四十年後,妾身突然一時興起,現在正如所見。一幹起來就是半個世紀,甚至結了婚。妾身也沒想到會如此啊。」
呋呋呋,克萊夫笑了出來。
哈哈哈,妾身也笑了。
只有瑞秋俯視著杯中的酒。
「……最初和你相遇時,我把你當做妖精、神靈大人什麼的。」
小聲的,瑞秋嘟囔著。
「在世界之外,不被任何東西束縛的生存著,比人類更自由的存在。……実際上,家也在山裡。」
「汝太過高評價妾身了。妾身只是隨心所欲地生活。在ELF族裡不是什麼稀奇的事。只是汝的情況有些特殊。」
「總之,我是這樣覺得的。……那是……出去旅行過了一段時間後,聽說你成為了學院的教師時……」
緊緊的。
瑞秋握著酒杯的手充滿力量。
「……我覺得、是我的錯。因為我說了不謹慎的話……所以你被世俗吸引了……」
妾身無言相對。
克萊夫也沉默著。
在沉默中,瑞秋繼續說。
「所以來這個學院時,我真的很害怕……。最初,作為教師被勸誘時,我很困惑……也想拒絕……結果,不能把傑克和菲爾放著不管……」
妾身想起2年半前與100年未見的瑞秋再會時的事。
瑞秋已經是如坐針氈的狀態了。
不像是緊張……如此想來的話,原來如此,這樣嗎?
「……所以……聽說你辭職……我……雖然知道……原因不是這樣,我雖然知道……」
瑞秋握著玻璃杯的手顫抖著。
「…………果然…………」
妾身苦笑著。
果然是覺得妾身因為自己的錯,做了不想做的事。
真是的,這傢伙……。
「瑞秋」
呼喚名字,瑞秋的臉微微抬起。
還看不到眼睛。
所以,妾身決定說清楚。
「辭職最重要的理由,是克萊夫的年齡。」
「誒……?」
瞪大的眼睛從劉海中窺向克萊夫。
克萊夫用沉穩的聲音說到。
「我,今年已經65歲了。還可以再活10年――長的話20年左右吧」
「……啊……」
「就是這樣。差不多可以悠哉度過一段時間了吧,以前就這樣談過。」
與ELF相比,人類壽命短暫。
和人類結合的ELF,幾乎沒有例外,都成為了未亡人。
一同度過的時間,對於妾身來說轉瞬即逝。
擁有漫長壽命的ELF,不擅長高效地利用時間。
這樣的ELF唯一重要的就是,與伴侶度過的時間……。
「克萊夫逝世的話可能又會閒下來了。沒其他要做的事啊」
「太過分了。稍微服喪一下啊。」
「嘻嘻嘻! 如果有好看的喪服的話。」
那樣說著俏皮話時。
啪嗒。
瑞秋的膝蓋染上斑點。
「啊……啊嘞……?」
雖然用手背擦著眼睛,但眼淚止不住地流下來。
呀嘞呀嘞。
妾身移動到瑞秋身旁,把比自己更大的身體抱入懷中。
「汝、還真是變成愛哭鬼了喏。」
「……那種事、庫斯……在傑克他們、面前、幾乎……」
「嘛,不能在弟子面前哭啊。」
S班的小鬼們一定都知道吧。
開心的時候也好,悲傷的時候也好。
然後,安心的時候也是。
這傢伙一直都是說哭就哭的人。
「成長了啊,瑞秋。妾身最優秀的弟子喲。」
「嗚……嗚嗚嗚嗚嗚嗚嗚……!」
嗙嗙,在妾身敲著她的頭時,瑞秋發出嗚咽聲。
即使是微不足道的事,也可能成為疙瘩留在心中。
那些事隨著時間逐漸扎根在心裡,另一方面也因為已經習慣而忘卻其存在。
所以,當它溶化消失的時候。
突然就會感到安心。
甚至連自己也感到意外地安心……。
過了一會兒,瑞秋停止了嗚咽。
「……對不起」
「沒什麼,都是酒席上的事。不用在意」
噗嗤,瑞秋笑了出來。
孩子一樣笑著的那傢伙,臉上的表情變得很好。
當教師時,不管願不願意,都會痛感自己上了年紀。
「圖拉」
「哦。不叫『学院長』了嗎?」
「不要開玩笑了……。失禮了,我想對圖拉和克萊夫先生說一句話。」
這麼說的瑞秋站起來,向妾身深深低下了頭。
「長時間以來……辛苦你了」
被這麼一說,妾身突然想到。
啊啊……真的很長啊。
雖然與ELF的壽命相比,只是一段短暫的時間……明明應該是這樣的。
妾身和克萊夫微笑著接受瑞秋的慰勞。
沒有表現出過多的思緒。
「嘛,還得再過一段時間才能悠閒下來喏」
「精神的年輕人很多。讓我們輕鬆地隱居吧。」
如此說完後,妾身看向窗外。
夜晚的街道沉浸於黑暗中。
那之中,手提燈的光以及空中上升的煙若隱若現。
呀嘞呀嘞……血氣方剛的傢伙們。
靈王戰開始前,似乎不能冷靜地待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