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缔光也对着空无一人的房间,说:「我回来了。」一边将沉重的公事包放在榻榻米上,打开木格子窗。
「窗子~的下面是~神田川~(音符)」(※〈神田川〉是一九七三年重唱组合「辉夜姬」所发行的单曲。)
事实上流经的不是神田川,而是潺潺的输水沟渠——马缔有一种看见什么就唱什么的急智歌王性格。远处「后乐园」游乐场的摩天轮浮在夕阳余辉中。
总觉得有点累。
马缔没开灯,摊倒在三坪大房间的正中央,屋内一片黑暗。调部门快三个月了,却仍未适应辞典编辑部的工作。上班时间基本上朝九晚六,下班很少应酬。照理说和业务部相比应该轻松许多,但不知怎地就是很疲惫。
马缔今天特地绕远路,从神保町的玄武书房换地铁回到春日的租屋处。明明走路就能到,但为了看乘客上下手扶梯的画面,刻意换搭电车。
虽然满怀期待,心情却没有因此变开朗。或许因为还不到尖峰时间,月台上尽是年长者和主妇,果然只有上班族才熟悉车站手扶梯的律动节奏啊!眼前是没有效率的移动,完全看不出秩序感,马缔心中期待的整齐美景,今天没有出现。
突然腹部感觉到一股重量和暖意,抬头一看,果然是虎爷。马缔回家后只要打开窗,虎爷一定会进来打招呼。
「我得起来做晚饭才行。」
家里完全没有食材,也没有力气去买。我可以吃泡面,但虎爷呢……
「吃鱼干好吗?」
摸着虎爷的头,虎爷发出咕噜咕噜的叫声,粗短的尾巴来回磨蹭着马缔的侧腰。有一点不舒服,腹部因压迫而有点难受,虎爷果然长大了。
马缔已经在春日的早云庄住了将近十年,当初搬进来时才刚上大学,现在四舍五入也三十岁了。当年被雨淋湿发出哀叫声的小小虎爷,现在也变成体格健壮的虎斑猫。早云庄是两层木造建筑,尽管经过岁月的洗礼,外观依然没变,静静地座落在住宅区中——说不定是旧到有改变也看不出来了。
虎爷依然趴在马缔的肚子上,起不了身的马缔躺在地上拉了拉日光灯的开关线。为了方便躺着时也能开灯,马缔把天花板日光灯的开关线加长到几乎垂在杨杨米上,他称之为「懒人线」,线的末端绑着金色铃铛。马缔轻轻摇晃,虎爷被铃声吸引,离开了马缔的肚子,他趁机起身。
房间点亮后,马缔对着屋里叹了一口气。仔细看过一遍,衣服和日常杂货用品全塞进收纳柜里,房间里称得上家具的只有放在窗边的一个小书桌。整面墙都是书架,却还有许多塞不进架上的书在榻榻米上堆得到处都是,一部分甚至因叠得太高而倾倒,毫无居住品质可书。
事实上,马缔的藏书不仅放在自己的房间,早云庄一楼的每个房间都被占满了。
这年头,已经没什么人租房子。空房增加的速度就像一鼓作气从枝头掉落的枫叶,目前只剩马缔一个房客。唯一的好处是,马缔可以把书搬到隔壁、以及再隔壁的空房间。连房东竹婆都无法抵挡书本的攻占,不得不从一楼最靠近楼梯的房间撤退。
竹婆人好又和善,开开心心地搬上二楼。
「多亏小光钉了许多高达天花板的书架,替早云庄安了不少梁柱喔!这下就算地震来也不用担心了。」
但也因为这些梁柱的重量,让早云庄的地基渐渐下沉,不过马缔和竹婆都不在意这些小细节。房东竹婆没有特别提,房客的神经又超级粗,于是马缔始终只付一个房间的租金。
就这样,马缔的书堆满了一楼的每个房间,竹婆则使用二楼的所有房间,两人悠哉地在早云庄生活。
如果房间多少反应出居住者的内心世界,那我就是饱藏词汇却无法运用、被厚灰尘层层覆盖的乏味之人。
马缔从置物柜里拿出一包酱油口味的「渣晃一番」远食面。他在附近折扣商店买了一整箱,价格便宜,却是十足的仿冒品。袋子上的说明写着:煮沸五百公升的水、放入面条至化开即可,可随个人喜好加入蛋、葱、火腿等食材。五百公升的水怎么想都太多了,但因为说明写得一本正经,很得马缔的欢心,最近常吃的就是这箱渣晃一番。
手里拎着速食面,拉开有点卡的房门,走向共用的厨房。虎爷也一起跟了过来。木头地板老旧不堪,每走一步就会发出船上甲板似的轧轧声。
马缔打开流理台下方的柜子,翻找着虎爷的鱼干时,二楼传来了声音。
「小光,你回来了吗?」
「是,我刚刚回来。」
回头仰望,二楼走廊尽头处,可以看到竹婆探出部分身躯,正望着楼下的厨房。
「我卤菜煮太多了,刚好要吃晚餐,你一起来吃吧!」
「谢谢竹婆,我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马缔一手拿着泡面,一手拿着鱼干袋上了楼梯,虎爷跟在后面。
竹婆的起居室最接近楼梯,约三坪大,隔壁房间是寝室,再隔壁则是客房。虽说是客房,但因为几乎没有人来拜访竹婆,那里便成了置物间。
两个楼层都有厕所,但二楼没有厨房、浴室及洗衣间公共空间等,格局反而显得舒适精巧。窗外的空地,是个视野很好的晒衣场。这块空地要称之为阳台或露台也不是不行,但因为是木头搭建而成、没有上漆,宛如一大片没有栏杆的木板,严格说来只能算是晒衣场。
「打扰了。」
脱下拖鞋,进入竹婆起居室的马缔顿了一下,窗外的晒衣场上摆出了芒草和麻糟丸子。
对喔,今天是中秋月圆之日。我还没适应环境的改变,季节却不停歇地更替着。
吃了一些马缔手中的鱼干后,虎爷对着满月尚未出现的夜空叫了一声,马缔打开窗户露出一小道缝隙,虎爷往晒衣场溜去。
在竹婆的催促下,马缔跪坐在矮桌边。桌上摆着烫菠菜、卤鸡肉和小芋头,以及腌渍小黄瓜。
「还有这个喔!」竹婆端出在鲜肉店买的可乐饼,摆在桌上,说:「年轻人只吃卤菜不够的。」
边说边从垫着报纸的锅里舀了一碗豆腐味噌汤,又盛了一碗小山高般的白饭给马缔。汤跟饭都冒着热腾腾的蒸气,感觉得到竹婆是配合马缔回家时间而准备,再若无其事地邀他一起吃饭。
「开动了。」
马缔低着头,专心地把眼前的美味吃进肚里,竹婆不发一语。
「我看起来很沮丧吗?」
马缔一边咬着腌小黄瓜一边问。
「很明显喔!」竹婆啜饮着味噌汤,问:「工作很辛苦吗?」
「太多事情要做决定,我的脑子快爆炸了。」
「怎么会呢?只剩脑袋还算灵光的小光怎么会遇到这种状况啊!」
好过分呐,虽然心里这么想,但马缔确实除了学习和思考之外,没有什么拿手的本事了。
「就是因为只靠脑袋才有问题啊!」马缔盯着被电灯照亮的饭粒,「之前在业务部,只要照着规矩做事就好,基本上就是拜访书店。工作目标很明确,勤奋一点就可以了,说轻松也算轻松。但是编辞典就没那么简单,不但要大家一起集思广义,还必须分工合作。」
「这有什么问题吗?」
「叫我思考多少事情都可以,但脑子里想的事却没办法对同事说明清楚。讲白一点,我跟辞典编辑部根本就格格不入。」
竹婆一副傻眼的模样,摇了摇头。
「小光啊,到目前为止,你哪时候是跟大家打成一片的呢?你的确很会读书,但连一个朋友或女朋友也不曾带回来过,不是吗?」
「因为没有啊!」
「那就是啦,为什么到现在才在意呢?」
对耶,为什么呢……
不论是学生时代还是出社会后,马缔一直被当成「怪人」,总是很自然地被摆到边缘位置。偶尔有人基于善意的好奇,主动找他攀谈,但或许是马缔的回答都很突兀,总是让人勉强挤出一丝僵硬的笑容后火速逃开。尽管马缔很认真、敞开心胸应对,却始终无法顺利掌握局面。
就是因为在人际关系上碰壁,马缔决定躲进书里。不论口才再怎么差,只要面对书就能稳住,静心地、深入地与书本对话。另一个好处是,下课时间只要翻开书本,同学就不会来找他讲话,不用再应付同学的话题。
马缔因为读了不少书,成绩越来越好,对传达想法的「词汇」抱持着浓厚兴趣,大学时决定专攻语文。
就算获取再多知识,无法顺利表达也是枉然。虽然很难过,但也无可奈何。马缔原已看破、也接受了这个事实,却在调到辞典编辑部后,重新燃起与人沟通的念头。
「小光,你希望和同事更亲近吧?希望跟大家同心,一起做出好的辞典,没错吧?」
被竹婆这么一说,马缔惊讶地抬起头来。
想要表达,想和大家交心——
这段期间漩涡般纷乱交缠的情绪,正是因为想着这些。
「为什么你知道呢?你看到我自言自语过这样的话吗?」
「因为小光和我是呲—咔—的伙伴(※日文以「つう」(t
suu)「かあ」(kaa)来形容只要出声,对方就懂的亲密关系。)呀!」竹婆反复按压着热水瓶上的帮浦,热水注入茶壶里。「不过啊,你的年纪已经不小了,还在烦恼这种小孩子的事,真是光有大头,却是呆子啊!」
真没面子。马缔不再说话,默默地吃着可乐饼。脑子里却忽然想到:为什么「不说也能互相了解」,会用「呲—昧—」来形容呢?虽然曾经读过这个说法的起源,但恐怕只是没有根据的推测。除了已经证实的少数词汇,辞典通常尽量不论及出处。因为词汇的诞生,往往是使用者偶然间说出来的。
即便如此还是很在意。为什么不是「叫一声『喂』,就知道要泡茶」、「喊一声『喏』,就晓得是姆米(※「ねえムーミン」(喏~姆米)为姆米谷卡通片头曲开头的歌词,是日本人耳熟能详的共同成长记忆。)」,而是「呲—咔—的伙伴」?「呲」和「咔」难不成是白鹤报恩里的白鹤变成的女人对着空中鸣叫时,乌鸦飞来回应的叫声吗(※「つう」同时用于形容鹤的鸣叫声,「かあ」则为乌鸦的叫声。)?
「只要拜托小光呀,你就会帮我换灯泡,不是吗?」
「当然罗!」
竹婆的声音把马缔拉回现实,马缔慌张地东张西望,哪个灯泡坏了?虽然偶有疏忽,但马缔十分留意早云庄的照明,总是希望在竹婆发现前就把灯泡换好。
「只要我找你,你也总是不见外地陪我一起吃饭。」竹婆望着汤碗上的微微热气,「同样的道理,学习依赖别人或被别人依赖就行了啊!不只是对我,同事之间也一样。」
实际上灯泡没有坏,竹婆只是以自己的例子说明,开导马缔。
「我吃饱了,谢谢!」
始终维持着端正跪姿吃完整餐饭的马缔低头道谢,同时将带来的渣晃一番送给竹婆当回礼。
这一晚,马缔自动收拾碗盘,拿到一楼厨房清洗。竹婆在共用浴室洗好澡后,就先回寝室休息了。
马缔通常在上班前淋浴。所以打算今晚不再想辞典或人际关系的事,早点上床。
他重新替虎爷的小碗换上干净的水,并在饲料碗里放入小鱼干和满满的柴鱼片,排放在厨房地板上。虎爷在早云庄只吃点心,「可能在哪里吃别人的食物吧!」竹婆这么说过。马缔想像着虎爷自力觅食的模样。虽然体型微胖,但可是狩猎的达人(达猫?)喔!好几次马缔见到虎爷嘴里衔着麻雀或蜻蜒,展示猎物般地走过输水沟渠的边墙。
马缔回到房间,铺好棉被后,往窗户外压低音量叫了声:「虎爷!」等了一会儿仍不见猫影,平日晚上总是缩成一团窝在马缔脚边的虎爷,今天是怎么了?
钻入棉被,拉了懒人线,关灯,马缔心想虎爷应该晚一点会回来吧!他没有马上睡着,只是望着天花板,窗口留了一道缝隙。
适应了静谧的黑暗,听得到输水沟渠的清清水流声。风吹散了云层,月光将树叶的影子映在窗上。
忽然传来像是虎爷的叫声,声音里带有低沉的威吓,但又像撒娇。
皎洁月光照进屋内,马缔起身仔细聆听——果然是虎爷的声音,它到底在哪里?又在做什么?
他因为担心而爬出被窝,戴上眼镜。一股秋天的凉风吹过,有点寒意。马缔稍微闻了一下书堆旁的鞋子后,迅速穿上。
朝着窗外的输水沟渠张望,不对,虎爷的声音来自二楼的晒衣场。
原来竹婆睡前把窗户关上了,今晚又特别冷,难怪它想进屋内。
为了解救虎爷,马缔走上楼。昏暗的二楼走廊上,听得到竹婆寝室里传出的鼾声。睡得很熟,似乎完全没有听到虎爷的叫声。
擅闯女性寝室会被当成变态,况且,二楼的每个房间都和窗外横跨的晒衣场相连,不用刻意摇醒竹婆吧……
马缔打开最前方、刚才吃饭的起居室的门,早云庄已经没有其他房客,马缔和竹婆不会刻意一一上锁。
「打扰了。」
马缔还是致歉了一声才踏入室内。月光把房间照得明亮,不需要开灯即可直接走到窗边。
晒衣场的芒草和麻糬丸子不见了。
是竹婆收起来了?还是被虎爷吃掉了?怀着一个一个问号,马缔打开了窗户,虎爷的声音清楚传来。
「好啦,不要再叫了,」马缔跨过直抵腰间的窗沟,走进晒衣场:「我来接你罗!」
正要叫唤虎爷时,马缔略略看向寝室和客房,芒草和麻糬丸子不知何时被移到客房的窗边。
眼前晒衣场上竟然站了个女子,手里抱着虎爷。
咕噜!
马缔看得入神,喉咙发出了怪声音。抬头欣赏着满月的女子,慢慢转过头看着马缔。女子的侧面看起来很美,脸转过来后看得到细致的轮廓。马缔宛如陷入梦境,不知道被施了什么魔法般,肌肉和心脏变得僵硬,完全不听使唤。
及肩的黑发在风中飘曳,女子浅浅一笑。
「你来接我了呀,真高兴。」
语气里有一点调皮的味道。
竹婆在月光的沐浴下返老还童了?
古往今来、东方西方关于月亮变身的传说及奇人轶事突然在脑里翻转,马缔蹑手蹑脚地往窗内一看,竹婆明明正张大嘴巴沉睡着。
那……眼前的人又是谁呢?
虎爷翻身跳离女子的怀抱。马缔见状一屁股坐在地板上,虎爷走过来,用身体磨蹭着他的小腿。
「真可爱,叫什么名字?」
「马缔。」
「猫咪叫『认真』?好怪。」
母亲戴着「儿子最棒」的特殊眼镜这样自夸也就罢了,怎么可能有人会称赞我可爱啊?马缔被自己的反应窘到无地自容,整张脸瞬间涨红,女子似乎不明白眼前的状况,歪头一脸困惑。
马缔趁机转移话题,询问:
「啊,请问你是?」
「我叫香具矢(※日本最早的物语作品《竹取物语》里,主角从月亮来到人间,因从竹子里诞生时身体闪闪发亮而被取名为「辉夜」,跟「香具矢」的日文发音相同,都念做かぐや(kaguya)。),今天才到,请多指教。」
马缔若有所思地抬头看向女子身后的夜空,大大的月亮高挂着。
「小马缔,你在发什么呆啊?」
被西冈轻拍了背部,马缔连忙收回神游中的意识。慌乱之下,「香具矢……」这名字差点脱口而出,思绪也险些再次跟着飘走。
西冈无视马缔的心不在焉,从旁靠过来望着桌上。
「你在查什么?」
马缔认为自己无法融入辞典编辑部,很大的因素来自西冈。西冈说话的节奏、与人应对时的举止和态度、工作的精确度,不论哪一项都超出马缔的理解范围,每次和西冈接触,都很不适应。
「没查什么……」
「恋爱」,西冈眼尖地瞄到马缔正在查阅的词汇,大声念了出来。
【恋爱】指与特定异性之间的特别情感。让人心情亢奋,希望两人单独相处,分享彼此的内心世界,可能的话也包含身体上的结合。但因为无法经常实现,让人闷闷不乐;期望实现时,又会让人处于欣喜若狂的兴奋状态。
「喔,我知道我知道,这是《新明解国语辞典》对吧?」
「对,第五版。」
「因为独特释义很有意思而成名,所以呢?」
「所以什么?」
「你不要装傻了啦,马缔!」
西冈连人带椅滑向马缔,一手搭着他的肩膀:「你恋爱了,对吗?」
「没有啦,只是在想……」因为被西冈碰了一下,马缔推了推滑到鼻翼的眼镜:「这样的释义的确很独特,但恋爱对象限定为『特定的异性』,妥当吗?」
西冈的手离开马缔的肩膀,连椅带人迅速溜回自己的办公桌前。
「马缔,难不成你的对象是那种……」
那种,是指哪种呢?
对于西冈的话中有话,马缔有听没有懂,只翻阅着手边的辞典。每一本辞典都收录了「恋爱」这个词,释义中也都提到男女之间的情感。但若以现今的状况来考量,正确性就有待商榷。
他在「恋爱」的用例采集卡上画了双圈,意思是「辞典必须收录,重要词汇」,并在备注栏里附加说明:「只限定男女之间好吗?请查查外文辞典」。
刚才西冈问题里的意思,这下才突然渗进马缔脑中。
「不,我想不是你想的那样吧,应该不是。」
「应该——为什么你不能确定?」
「我希望在精神和肉体上结合的对象目前为止都是异性。但因为我还没有『当期望实现时,会处于欣喜若狂的兴奋状态』的经验,所以无法完全了解『恋爱』的真正意义,才用『应该』二字,略作保留。」
西冈沉默了数秒后,大叫:
「难不成你还是处男!」
刚好走进编辑部的佐佐木以冰冷的视线和声音说:
「松本老师和荒木快到了。」
辞典编辑部正在开一周一次的《大渡海》编辑方针会议。
《大渡海》
预计收录二十三万则条目,是一本规模和《广辞苑》及《大辞林》相当的中型国语辞典。因为《大渡海》较晚推出,要吸引读者的青睐必须下很大的工夫。
「我们的释义要更贴近现代才行。」
松本老师总是这么叮咛。
从玄武书房退休的荒木,担任辞典编辑部总指导一职,每周参与会议。
「惯用语、专业用语及固定名词能收录就多收,它也可以当成百科事典。」
为了完成松本老师和荒木的要求,马缔夜以继日地检查着用例采集卡。
首先要核对现有辞典都有收录的词,并在用例采集卡上标记双圈。这些是最基本的词汇。
其他小型辞典收录的词汇以单圈标记,中型辞典收录的词汇以三角形标记。
收进《大渡海》的判断标准正是卡片上的记号。标记为双圈的字或词,如果没有特殊原因,基本上不能随意删除。画三角形的词汇则视状况决定可以不收录。
当然,现有辞典找得到的词汇只是参考值,后续还是要依《大渡海》的编辑方针判定选用哪些词汇。把古语、新词、外来语、专有名词等汇整起来,最后统一取舍。
马缔和佐佐木分头作业,对照用例采集卡和市面流通的数本辞典。反复查找的结果是,指纹几乎被磨平,手指甚至无法顺利抓牢物品。这两个人忙得要死的时候,西冈却在公司附近的咖啡厅混时间,或跑去联谊。
有一天,马缔看着编辑部说出了自己的想法:「我觉得问题在于《大渡海》的用例采集卡中,时尚类的词汇不够。」
「啊,我赞成。」
西冈双手交叉在胸前,把椅子弄出轧轧的声音,「至少要收录『三大发表(※原文为コレクション,源自英文的collection有时尚发表会、收藏品等意思。)』吧!」
「既然都发现了,为什么不制作用例采集卡呢?」荒木怒斥。
「我不熟那个领域……」
松本老师自责地拨弄着身上的绳状领带。
「不,不是指老师,我是在说西冈这个笨蛋。」
马缔看了一眼发怒的荒木,提出疑问:
「三大『收藏品』一般是指什么呢?邮票、相机……筷套?不对,或许是更有收藏价值的古董吊饰。」
「废话!当然是指巴黎、米兰、纽约三大『时尚发表会』。什么筷套?天底下只有马缔才会想到这么奇怪的东西!」
马缔完全不以为意,西冈用观察罕见小虫的眼光注视着他,因为他被另一件事转移了注意力。
刚才西冈的话里,用的是「天底下」这个词,而不是「真的」或「实在」。或许是我听不习惯,但这似乎是另一种拐了弯的常用说法。
马缔立刻为「天底下」这个词制作了一张新的用例采集卡,记录日是今天,出处的栏位空白,并在备注栏记下「发言者:西冈」。
看到不顾会议还在进行中,埋头制作起用例采集卡的马缔,佐佐木叹了一口气。
「我们赶快拟定时尚领域专家的名单,委托他们选定词汇撰写释义吧!」
「其实辞典很容易落入男性观点的窠臼。」松本老师不急不徐地说:「因为编纂者大多是壮年上班族男性,时尚和家庭生活等相关用语因而变少。但之后的辞典不能安于现状,最理想的编辑成员是广纳兴趣和关注领域完全不同的男女老少。」
「这么说来,我们编辑部似乎没有年轻的女编辑耶!」荒木点点头,又随即补充道:「当然,佐佐木小姐还很年轻。」
「不用这样愚蠢地讨好我。」佐佐木面无表情地在言语上对荒木重重一击。「马缔,怎么样?这周还有其他新问题要讨论吗?」
西冈举手示意,打断了摇着头表示没有的马缔。
「这家伙好像选是童子之身喔!」
全员视线顿时落在马缔身上。
「然后呢,那又怎样?」荒木停了一秒,额头暴出青筋对着西冈大吼:「童子之身有碍到编辞典这件事吗?」
荒木整理着桌上的资料,收拾东西准备回家,因为实在气不过净说些蠢话的这家伙。但不知为什么,马缔却道歉说:「对不起。妨碍辞典编辑……会吧!」
已经被荒木臭骂惯了的西冈毫不退怯:「马缔刚才查着《新明解》的『恋爱』这个词时,出神了一会儿唷!呵呵呵。」
即使有片刻想得出神,也肯定比西冈的进度超前许多。但这不是马缔刚刚道歉的本意,却又不想因为反驳而让事情越演越烈。
「对不起。」
只好再一次老实地道歉。
「马缔有喜欢的人吗?」
松本老师问,手里抱着沉重的黑公事包,公事包里塞满许多古书。每次来玄武书房,老师必会顺道去逛绅保町的古书街,自掏腰包买齐新旧不同的小说初版书。不是为了品味文学,而是要从文章中寻找适合辞典的例句。值得信赖的辞典重视诃汇首次出现在哪一本文献的考证,于是搜集初版小说便成了老师的职业病。
「老师,对西冈的话不必太认真。」
「不,荒木,不是的。恋爱、交往都是人生大事,尤其是像马缔这样没经验的年轻人。」
被老师用没经验来形容,马缔的耳根顿时热了起来。虽然自己也承认不太有经验,但恋情被拿来当成公开讨论的话题还是头一回,所以坐立难安。
不顾缩着背低着头的马缔,松本老师继续说:
「不论时间或金钱,我们必须把一切献给辞典。除了生活最低限度的基本需求,其他的心思全花在辞典上。我虽然知道家庭旅游、游乐场这些词汇,却从没体验过。对方能否理解这种生活品质,是很重要的一点。」
大家本以为松本老师要畅谈恋爱的重要性和为人生增添的光彩,纷纷竖耳倾听,这时却像泄了气似的,但同时又满心诧异:「不愧是松本老师,谈到恋爱还是以不影响编辞典为最高原则。」因而对老师又敬又怕。
「老师,难道您连迪士尼也没去过?」
「虽然听过很多次,但游乐场对我来说实在有如幻境啊!」
「真的吗?可以拜托孙子带您去啊!」
西冈和松本老师交谈时,佐佐木转向马缔。
「对方是什么样的人?」
「没有什么对方啦,我们没有交往。」
马缔用力摇头,却禁不住佐佐木的视线压力,终于吐实:「名字是林香具矢,前几天刚搬到我租屋的地方,跟房东是祖孙关系。」提到香具矢的名字,马缔的耳朵整个红了起来。
「原来住在同一个屋檐下啊……」西冈大感兴趣,插嘴道:「近水楼台,要我们怎么不想歪呢?喂,马缔,你得随时拴好理性的缰绳。」
「你才需要吧,混蛋!」荒木敲了西冈的头,继续说:「然后呢?」
马缔逃不过荒木的眼神,像鱼尾狮不断吐水一样,一五一十地和盘托出。
「跟我同年,二十七岁。香具矢因为担心房东竹婆年纪大了,所以搬来一起住,之前一直待在京都当学徒。」
「学徒?做什么?」
「日本料理师傅。」
「马缔,你果然对男……」
这次马缔马上猜到西冈想说什么,赶紧接话。
「香具矢是位女料理师傅。」
「店名是……?」
佐佐木坐回电脑前搜寻网页。
「应该是位于汤岛的『梅之实』。」
敲着键盘的佐佐木,顺势拿起电话筒交涉起来。
「我用荒木的名字预约了四位,我得回家煮饭,所以先告辞了。」
佐佐木把印出来的店家地图强塞给马缔后,随即离开了编辑部。
「真是手脚俐落啊,佐佐木果然和平常一样超有效率。」
荒木满意地点头。
「应该不是很贵的店吧?」
西冈翻出了钱包,松本老师则微笑地催促。
「那么,我们出发去见马缔心目中的女神吧!」
马缔还没对这急转直下的发展反应过来,却已顺手接过老师沉重的公事包。
梅之实窄小的入口处,挂着优雅的门帘,门帘一端染印着三枚蓝色的梅子图案。
拉开格子门,「欢迎光临!」从吧台料理区传来像是大厨的大叔和三十岁出头男师傅的响亮声音。
进门后右手边的原木吧台有八个座位;左边是三张四人坐的桌子,地板加高作为区隔。自然简洁的空间里气氛非常活络,几乎坐无虚席。
拿着空托盘的香具矢从内侧区走出来,资历最浅的香具矢似乎也兼外场服务。日本料理师傅的模样看在马缔眼里,闪耀动人。白色上衣搭配白围裙,头发绑在后方,戴着小巧的厨帽。
「欢迎光临!」
香具矢快步走向站在门口的马缔一行人,最前面的荒木代表发言。
「我是刚才打电话订位的荒木。」
「谢谢您……啊,是小光!」
发现马缔站在荒木身后,香具矢多了几分笑容:「你来啦,大家是同事吗?」
「是的,辞典编辑部
的同事。」
「请这边走。」
香具矢招呼着眼前四人走向最里面的桌子。坐定后,先拿起热毛巾擦手,同时看看和纸上手写的菜单。价格不算贵,从精致费工的料理到卤菜等家常菜都有,菜色丰富。
点完菜,先喝啤酒润喉,荒木忍不住打开话匣子。
「我很吃惊喔!」
「真是个美女,难怪马缔会动心。」
松本老师一边吃着小菜「芡汁鸿喜菇淋炸豆腐」,一边点头。
「而且,她竟然叫你小光。」
西冈一副不知是取笑还是嫉妒的表情。
「因为竹婆房东这么叫我,她就跟着叫了。」
马缔坐立难安的样子,同事全看在眼底,马缔的视线在料理吧台后方游移着。香具矢很认真地看着大厨料理时的每个动作,偶尔另一位资深师傅会吩咐她什么,香具矢立即回答「是」,快速去做。这位看起来同是日本料理师傅的前辈,五官长得十分端正。
马缔天生一头自然卷发,加上睡醒后的乱翘,直到一天工作结束后的现在才突然想到要整理。但手上的毛巾已经凉了,马缔只好放弃整理头发,把毛巾放回桌上,从胸口到喉头的空气好像干掉的麻糬一样结成硬块,难得这么美味的料理却有点食不下咽。
香具矢似乎完全没察觉到马缔不自然的模样,或许因为马缔平常就是这副怪样子,现在也不必在意。综合生鱼片、卤菜、自制味噌腌过的宫崎牛肉烧烤,料理一道道上桌,期间香具矢更体贴地询问是否要追加小碟子或饮料,简直细心到完美的程度。
「我听马缔说了,你是香具矢小姐吧?名字真好。」
西冈倾斜着脸仰望着香具矢,这是他自认最帅气的角度。
「谢谢,有点像飙车族在墙上的涂鸦(※日本的飙车族喜欢把假名写咸汉字,自认为很酷。),我其实不怎么喜欢。」
「怎么这么说!香具矢,这名字和你的美貌配得刚刚好。」
西冈歌颂般地赞美完后,马缔桌下的小腿突然被踢了一下,让他疼痛到叫出声。对面的荒木瞪着西冈,表情似乎说着:「少在那里献殷勤!」荒木似乎想踢西冈一脚,却不小心错踢到一旁的马缔。
「取这名字只是因为我出生时刚好满月。」
香具矢客气又简洁地回答西冈,西冈仍不放弃。
「看吧,连月亮也祝贺你的诞生。」
马缔小腿又感到一记飞来的力道,却没办法说「这是我的脚啊」,只好咬牙忍耐。
当菜盘都见底,也喝得有点微醺时,四人走出了店外。入冬时节的冷空气这时候反而让人非常舒服。
「真好吃,下次佐佐木小姐也一起来就太好了。」
「老师喜欢的话,以后开完会的聚餐就都来梅之实吧!」
松本老师和荒木二人愉快地交谈着。
「什么?又不是公司出钱,我的钱包惨了!」西冈提议:「和七宝园轮流,怎么样?」
走在夜晚的路上,四个人的影子被拉得很长,马缔以为是月亮照射出的影子,抬头看了天空,却完全没有发亮的星象与月光。在街灯的照映下,低垂的灰云透出微光。
被荒木晾在一旁的西冈和马缔并肩走着,西冈若有所思地叹了一口气。
「我其实很害怕自己啊!」
「为什么?」
「香具矢一直盯着我看,对吧?我也没办法,真的很对不起,这是连我自己也害怕、与生俱来的魅力啊!请你见谅。」
走在前面的荒木回过头,脸上是半惊讶半傻眼的表情,说:
「你还真敢往自己脸上贴金啊!」
马缔也很诧异西冈会这样说,本以为他是开玩笑,但侧眼偷瞄了一下,却发现他的脸庞浮现着得意的微笑。
这种自信到底是哪里来的?就算香具矢多看了西冈几眼,也是因为西冈一直和她搭话才不好意思不回应吧!马缔甚至觉得,香具矢是为了维持对客人的礼貌,才勉强收起困扰的表情,尽可能回答名字等罗哩巴唆的闲扯。
不过,看着穿着高级西装、主动又擅于交际的西冈,马缔忍不住怀疑起自己。「说不定,女孩子真的比较喜欢西冈这样的人。」甚至觉得,跟我这种穿着不起眼的西装、消极怯弱、存在感稀薄的人交往,还不如去抚摸可爱的虎爷好得多。马缔在心里揣测香具矢的想法,感叹着自己的悲哀。对没谈过恋爱的马缔来说,怎么也无法效仿西冈那种对自己的魅力毫不怀疑的态度。
「西冈,你干脆搬到马缔住的地方去好了。」松本老师顺势提议。
「啊,信玄庄是吗?」
「是早云庄。」
西冈不顾马缔在旁更正,继续回答:
「我才不要,是个古老破旧的宿舍,对吧?」
「真可惜。我还在想,这或许是漱石的《心》(※《心》为夏目漱石的作品。故事里的「老师」爱上房东的女儿但没有勇气表白,直到「K」这位情敌出现,才一改原本个性,用尽心机排除K,造成无可挽回的悲剧。)在现代重新上演的好机会呢!」
「什么《心》啊?」
西冈歪着头边走边想,过了一会儿,「啊!国语教科书里有收录,那封遗书超冗长,真受不了啊!」
「这就是你对《心》的感想吗引」
西冈的发言似乎又惹得荒木大为光火:「你到底为什么会来出版社工作啊?」
「没有为什么啊,刚好录取了,有什么办法呢!」西冈交叉着双手、一脸认真地说:「打算自杀的人,不会写这么长的遗书吧?收到像包裹一样的遗书,任谁都会吓得不自主地发抖吧!」
「不对,遗书不是包裹,而是用和纸包起来、以浆糊黏好,可放进口袋的厚度,以挂号寄出。」
马缔边说边感到「不对劲」。《心》的主角「老师」写的遗书,仔细回想的确很长,让人不觉得是可以用和纸封好或收得进口袋的分量。
「那一年负责面试、决定录用的人是谁啊,真是够了!」
荒木一脸不满,但马缔却不认为西冈是那么糟的员工。虽然不擅长需要耐心的作业,却很有自己的想法。刚才也很自然地举出《心》里面不合逻辑的部分。
并不是都要像我这种默默工作的个性,或许像西冈一样有着丰富奔放的想像力和不同观点的人,更适合编辞典。
马缔的想法像深陷地里的双脚,毫不动摇。
没打算和西冈争论,但西冈仍继续说着《心》的话题。
「为什么要我搬到战国武将的租屋处,会想起《心》呢?」
「就像小说里的三角恋啊,西冈、香具矢、马缔的关系以宿舍为舞台发展,这还用说!」
「对手是马缔的话,实在让人没劲啊!」
西冈故意调侃马缔,松本老师却神情认真地接话。
「即使了解字面上的意思,但若不曾真的陷入过三角关系,想必是无法体会那种苦闷和烦恼的。没有亲身经历过的事,无法正确地说明。一个投身于辞典编辑工作的人,最重要的是不断体验与思考,要有不厌倦的追究精神。」
为了体会「三角关系」,松本老师竟然要推马缔和西冈入恋爱的泥沼,真是辞典魔鬼。偷睨着松本老师枯木般的背影,马缔不禁打了一个寒颤。装满古书的公事包,宛如一块又黑又重的砖,反映着老师对辞典的心情。
「不愧是松本老师。」西冈对暧昧、纠结的心境完全无感:「老师的意思是,为了辞典,最好什么都去尝试看看,是吗?但这对还是处子之身的马缔太不利了。马缔,你、好、好、加、油、吧!」
西冈沉浸在想像中,说出毫无诚意的勉励之语。
「但是,老师……」虽然很犹豫,马缔还是决定提出心里的疑问:「刚才老师说『没去过游乐园』,对吧?不体验也无所谓吗?」
「我不喜欢人多嘈杂的地方。」松本老师平淡地回答:「但你们还年轻、有体力,恋爱也好,游乐园也好,都尽量去尝试吧!」
代替松本老师去做吗?
和搭地铁的三人道别后,马缔独自走回春日的租屋处。为了把亲身经历奉献给辞典,可以的话最好是获得香具矢的芳心,品尝恋爱的果实。如果香具矢想去游乐园,当然也奉陪。况且,离早云庄近在咫尺就有一座游乐园,名叫后乐园。
实际的距离是一回事,但马缔的心里对于邀香具矢去游乐园的障碍,简直和前往沉睡在沙漠尽头的古文明遗址一样遥不可及。如何能传达出自己的心意,怎么做才能让对方愿意回应?马缔连最基本的邀对方约会都不会。
每周一次的例行会议后,轮流到梅之实和七宝园聚餐,已经成为惯例。
第一次在店里看到香具矢本人的佐佐木,隔天特地从放置用例采集卡的资料室走出来,对坐在编辑部办公桌前的马缔说:
「那个女生很难吧?」
「那个女生是?」
「香具矢啊!马缔,你要加油才行。」
「香具矢果然喜欢像西冈那样的人吗?」
「西冈?」佐佐木嗤之以鼻:「我倒
是很想见识一下,哪个女生会喜欢他那一型。」
西冈似乎不像马缔想的那么有女人缘。那么,女生到底喜欢哪一型的人呢?马缔对恋爱的理解越来越模糊了。
「他太轻浮了啦!」佐佐木一句话就把不在场的西冈终结在话题之外。「先别管西冈了,香具矢对大厨和前辈很崇拜呢!」
「咦?」马缔慌张地比较了大厨轮廓深邃的脸,和前辈师傅结实干练的体态。「你是说香具矢喜欢前辈吗?」
「马缔啊……」
送出一对怜悯的眼神给马缔后,佐佐木叹了一口气,摇了摇头。硬是把到了嘴边的「真是个傻子」吞了回去。
「我的意思是,香具矢的心思都在工作上。『不破坏香具矢对工作的热忱,找对时机引起她注意』,这么困难的事你做得到吗?」
做不到。马缔低着头,收拾着散落在桌上的橡皮擦屑。
佐佐木离开时,西冈刚好小心翼翼地折着手帕走回座位,看到正在清理橡皮擦屑的马缔,便说:「喂,现在可不是搓鼻屎的时候啊!」
尽管西冈摆出让人无法反驳的坚定口气,马缔还是平静地把橡皮擦屑扫进垃圾筒后,才问道:
「怎么了?」
「我在本馆的厕所里听到了流言。」
「这里就有厕所了,你还特地跑到本馆去啊?」
「因为是大号啦,我习惯上不会遇到熟人的厕所,才能安心地尽情使用。」
马缔有点意外,原来西冈也有细腻的一面。西冈一声干咳,转回刚才的话题。
「我在厕所听到有人说《大渡海》编纂计划要中止。」
「你说的是真的吗?!」
马缔吃惊地站了起来。
「应该是业务部的人,我走出厕所时他们已经离开了。详情不清楚,看来你什么也没有听说。」
「嗯。」
在业务部时,马缔没有熟识的同事,也不受注意。就算《大渡海》触了暗礁,马缔也不会知情,更不会有人来通风报信。
「编辞典真是烧钱啊!」西冈将椅子摇得发出轧轧声,望着天花板:「怎么办?马缔。」
怎么办才好?马缔立刻陷入沉思。开了几次会,已经有些进展,也定出了编辑方针。突然中断,要怎么对荒木和松本老师交代?
「『中止』这件事进展到哪个阶段了?还有没有商量的余地?麻烦你搜集进一步的情报。我则把既成的事实写出来,让生米变成熟饭。」
「意思是?」
「我先寄出正式邀请函,委托各领域的老师为辞典撰稿。」
「原来如此!」
听懂马缔的计划后,西冈像个邪恶的帮凶般笑了。
要委托外部人士写稿,事先有几个阶段的准备工作。
首先要选定用例采集卡中要收录的词条,接着确定编辑方针,制作出〈撰述要点〉。
编辞典时,委托超过五十位以上执笔者很正常,如果每个人都按自己的方式写,不但文体无法统一,且花再多时间整合也无法编纂成册。因此需要〈撰述要点〉,清楚规定每一个细部项目「需要什么样的资讯、字数限制、以什么样的文体书写」,还得举出具体的例子,〈撰述要点〉通常由辞典编辑部制作。
接着,编辑要按照〈撰述要点〉制作「书写范例」,这必须和监修者松本老师一边商量一边制作,才有办法完成。写出实际的范例后,再对照〈撰述要点〉逐一检查是否有不符合或漏掉的地方。
当然,范本只囊括了预定收录词汇的一部分,虽然大多是很基本的词条,但为了发挥范本的作用,必须要能含括多种类型。要从各式各样的词类中选出包括地名、人名、数字等条目和图片。透过书写范例及讨论的过程,辞典的方向和性质才会逐渐明晰,最后定案。
只要做出书写范例,大致就能决定字体大小、文字排列及版面设计的方向,也能算出总页数、收录字数和定价。
到了这个阶段,便可开始邀约外部专家执笔,委托时会一并附上做好的〈撰述要点〉和书写范例。《大渡海》才要开始制作〈撰述要点〉,这时候去邀请执笔者,按进度来说太早了点。
马缔认为在这时候打出「委托专家」这张牌是最好的策略。
不过,编制辞典的圈子很小,有辞典编辑部的出版社也没几家,玄武书房辞典编辑部因时尚领域资料太少,事先已经联络过几位时尚专家。也因此,其他出版社辞典编辑部的合作者已经开始流传:「玄武书房好像开始编制新辞典了。」
既然如此,干脆顺势让事情传阅好了。马缔大胆发出执笔委托书给各界专家,让公司里外明白,玄武书房辞典编辑部对新辞典是认真的。
虽然编制辞典确实需要投入庞大金钱,但辞典不同于其他出版品,既是出版社的骄傲,也是财产。有个同业的说法是,只要能编出值得信赖并获大众爱戴的辞典,公司便能屹立二十年不坠。辞典编辑部这么认真投入新辞典计划,公司竟然视而不见,还要下令中止,一定会招致「难不成玄武书房营运状况糟到这种程度?」、「不,一定是公司只顾眼前利益才会这么决定」等负面声浪,到时候就算公司想挽回也不是容易的事。
「你这家伙,想不到竟然懂得见机行事啊!」西冈看起来打算先去本馆搜集情报,在几乎快走出办公室门口时,才突然回头说:「就是这股气势,你不用管我,尽量超越吧!」
「什么?」
「我说的是香具矢啦!你再不使出狠一点的手段,肯定赢不了我的,哈哈哈。」
或许西冈说得对,但马缔依然不明白西冈的自信是从哪儿来的。
「世上真有如此乐观的人啊!」
佩服地望着西冈背影的马缔,赶紧拿起话筒,向荒木和松本先生报告状况。
中止令尚未发布,马缔等人为了抢先一步,做了所有能做的事。
西冈和佐佐木选定执笔者后,为了尽快送上执笔委托书,到处打电话询问或登门拜访。荒木在探视住院妻子的空档,也忙于和公司上层交涉。
马缔和松本老师连续好几天,为了制作〈撰述要点〉而努力奋战着。
要定义并说明一个词汇,得用到其他词汇。选用每一个词汇时,马缔的脑海里必浮现用木头堆叠而成的东京铁塔,词汇之间既互补又相挺,以巧妙的平衡搭建出屹立不摇的高塔。马缔还比较现有的辞典,参考不少已有的资料,但每每想要紧紧抓住时,词汇却又从指缝中溜走,崩解成碎片,消失得无影无踪。
马缔周末整天都关在早云庄,沉浸在思考词汇中。他躲在一楼里边变成书库的房间里,把书摊得满地,绞尽脑汁。
「我能更精准地说出『上』和『登』的不同吗?」
「又是辞典?星期日也要加班,真辛苦。」
「嗯。」
香具矢和虎爷进到房里,与马缔面对面蹲下来。因为梅之实周日公休,平常一早就出门采买的香具矢,今天一副放假的轻松模样。
看惯了穿着厨师服的香具矢,马缔觉得她牛仔裤配毛衣的休闲装扮也很好看,不自觉心脏跳得越来越快。「这就表示紧张的情绪『上』扬了吧?」虽然和对方在一起很开心,心跳却无法维持平稳。
「这里灰尘很多。」
「打扰你了?」
在书堆周围绕了一圈后走近的虎爷,鼓励似地用尾巴轻拍着马缔的腿,马缔慌张回答。
「不,完全不会。」
「有料理的书可以借我吗?」
跟马缔的脑袋里只有辞典一样,香具矢放假时也想着工作。
不过,香具矢在早云庄不下厨,因为工作以外的时间不想做菜。竹婆曾叹气说:「真拿她没辄,这孩子会嫁不出去啊!」
马缔并不奢求在家里也能吃到香具矢做的菜,所以主动煮了三人份的渣晃一番。香具矢似乎喜欢渣晃一番调理包的味道,吃得津津有味。想着自己做的料理进入香具矢的身体,成为香具矢的一部分,马缔跪坐的姿势便略略前倾,痴痴地看着用餐中的香具矢。
希望她不会讨厌这样的我,马缔在心里祈求着,站起来走到书架前,却找不到料理的书。
「料理方面的书,现在应该只有这一本。」
马缔将一本《菌类的世界》,拿到香具矢面前,香具矢不太满意地端详着,封面是长在地面上的红菇照片,跟怎么烹调完全扯不上边。
「我会再帮你多找几本料理的书。」马缔惶恐地补充。
「总之我先借这一本。」香具矢随手翻阅了几页后,将《菌类的世界》放在一旁,说:「天气很好,要不要出去走走?」
「去哪里?」
「附近,后乐园好不好?」
马缔心中小鹿乱撞,灵魂飞出身体似的。「这就是『登』入云霄般的快活啊!」马缔在心里感动不已。
仿佛醍醐灌顶,马缔彻底明白「上」和「登」二个字的差别了。原本混乱的词汇突然快速聚集、有效率地重组。在马缔的脑子里,「上」和「登」这两座塔正以完美的平衡直入天际。
忘了同处在一个屋子里的香具矢,也忘了对方邀自己去后乐园。马缔自顾自地不断思考,强压着兴奋之情喃喃自语着:「原来如此啊!」
「上」强调的是往上移动所到达的某个顶点,「登」则着墨在由低处往高处移动的过程。例如,平常会用「『上』来喝杯茶」,但不会说「『登』来喝杯茶」。因为说话者的重点是喝茶的「地方」,而不是从门口移动到屋里的「过程」。
此外,大家常说的「登山」,意思是用两脚走上山的过程,而不是指抵达山顶的瞬间。若说「上山」,则指到山里做某件事。
那么「登入云霄般的快活」呢?马缔反复思考着当下的感受,这样的心情用「上到云霄般的快活」来形容确实不恰当。我的心情还在「登」入云霄的途中,并未真正抵达云霄。
「但是,形容心情十分兴奋高亢时,倒是会用『飞舞上青天』。」
为什么是「飞舞『上』青天」而不用「飞舞『登』青天」呢?马缔跪坐在书库榻榻米上,双手交叉在胸前。
我想这种时候,要说的不是心情飞上天的过程,而是强调心情已经翻高到青天之上了吧!因为心情已经比平常更高昂、「抵达」了新境界,所以跟强调往上过程的「飞舞登青天」相比,用「飞舞上青天」更为贴切。
对于「上」和「登」的差异总算豁然开朗的马缔,满意地松开交叉在胸前的双手,这才发现香具矢和虎爷早已从堆满书的房间离开了。马缔急忙跑到走廊探看,一楼却悄无人声。
话讲到一半我就突然掉进自己的思考世界,完全没说话,恐怕坏了香具矢的心情吧!去后乐园的邀约会不会就这样成了泡影?马缔立即爬楼梯上到二楼。
从竹婆的起居室传来香具矢的笑声,以及竹婆制止香具矢的声音。怎么办,会是在笑我木讷吗?平时不太重面子的马缔,这一刻却觉得很丢脸。喜欢上香具矢的马缔要是被她嘲笑或当成笨蛋,就太悲惨了。但话说回来,「木讷」这个词又是怎么来的?很像某种树木的名字,但应该不是吧——这种情况下马缔的脑子里依然转着这样的念头。
鼓起勇气,拉开竹婆起居室的门。香具矢和竹婆边吃着煎饼边看电视,电视里正播放着白天人气综艺节目总回顾。
「多摩先生好会主持,不会让人觉得假假的。」
「你呀,吃这么多煎饼,中饭会吃不下喔!」
看着香具矢和竹婆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同时捧起杯子啜饮热茶,马缔顿时意识到两人即使外表不像,举手投足间还是流露着血缘之情,一时间杵在门口不知所措。但看到香具矢是因为看着电视而笑,倒是松了一口气。
终于发现马缔站在门口的香具矢,面带笑容回头仰望。
「事情想完了吗?」
「对,真的很抱歉。」
「嗯,那么走吧!」
马缔很惊讶,香具矢心中后乐园的事仍是进行式,似乎只是在等马缔想完事情。由于香具矢的反应出乎马缔的意料之外,马缔还来不及高兴就不知所措了起来。
不顾没有反应的马缔,香具矢径自穿上外套,把钱包和手机塞入口袋。
「奶奶也一起去吧?」
「去哪里?」
「后乐园游乐场。」
竹婆来回看着孙女和马缔,似乎想说什么,手里反复按压着热水瓶上的帮浦,让热水注入茶壶里。马缔以眼神向竹婆求救。
「啊!好痛好痛……」
竹婆突然按着肚子弯下身躯,吓了一跳的香具矢抚着竹婆的背。
「怎么了?奶奶。」
「老毛病呐!」
「奶奶没有什么老毛病吧?到底是哪里不舒服啊?」
「肚子痛。」
马缔蹲下来想扶起竹婆:「还好吗?」
竹婆对着马缔闭起了双眼。原本是想贬眼,一紧张却弄巧成拙。
「我躺一下就没事了,你们尽管去后乐园吧!」
「可是……」竹婆用力把犹豫的香具矢推往门外,完全不像老毛病发作的人该有的力道。「好了好了,你们就去尽情地转圈圈、吊高高,或瞬间掉落吧!」
竹婆用这些词描述游乐场的设施,马缔觉得不太准确,但眼里还是充满了「谢谢竹婆」之意,竹婆再次闭起双眼给马缔看。
就这样,马缔和香具矢前往游乐园。虎爷从暖炉桌下探出头,用力地叫了一声,似乎住对马缔说:加油喔!
星期日的游乐园到处是阖家出游和情侣,热闹无比。场内传来英雄表演秀的广播声,云霄飞车高分贝从头上飞过。
日正当中。上一次来游乐园是小学的时候,马缔忐忑不安地四下张望着。
「最近的云霄飞车,不论体型或翻转程度都十分惊人,真是太恐怖了。」
「你不觉得奶奶是顾虑我们吗?」
两人各自想着不同的事。马缔看着香具矢,香具矢也抬头看马缔。黑色的眼眸里藏着意志坚定的神采,闪现光芒。马缔觉得胸口窒闷、无法呼吸,脑子里想着要如何回答,但不论查阅多大本辞典,都找不到一个适当的词句。
「你想玩什么?」马缔移开视线,问道。
或许是焦点转移得很不自然,马缔感觉香具矢轻叹了一口气。
「那个。」
香具矢指着旋转木马,虽然乘坐颜色鲜艳的木马让马缔觉得很难为情,但总比云霄飞车来得好。
被不断传来的尖叫声吓出一身冷汗的马缔立即点头。
马缔和香具矢总共坐了三遍旋转木马,其间的空档则在园内散步。虽然交谈没有特别热络,却也没有尴尬到无话可说,比较确切的形容是:两人心情很平静。坐在板凳上的马缔偷窥着香具矢的侧脸,香具矢似乎也一样。他们一边看着年幼的小兄弟拉着爸妈的手走向巨大弹簧床,一边咀嚼着三明治。
「香具矢小姐有兄弟姐妹吗?」
「有个哥哥,已经结婚了,在福冈上班。」
「我的父母也被调职到福冈很久了。」
「你有兄弟姐妹吗?」
「没有,我是独子。一年能和父母见一次面就不错了。」
「长大了就会这样吧!」
接着聊到彼此的家人住在福冈哪里、去福冈要吃什么、哪一家的明太子礼盒比较可口等,但一下子就聊完了,又陷入沉默。
到处都是游乐设施运作的声音、恐怖的尖叫声和欢乐的喧闹声,以及游乐园播放的轻快音乐。
「我们去玩那个吧!」
香具矢轻轻推着马缔的手肘,一起往巨大摩天轮走去。香具矢的手虽然很快就放开,但马缔却对她细长手指的轻柔触感和力道念念不忘。
摩天轮是最新型的,中心部分没有任何放射状支架,只有最外层的大圆圈,宛如浮在半空中。
香具矢选的都是缓慢移动的设施。是因为不爱会令人尖叫的刺激游乐设施,还是看穿马缔不敢玩而体谅他,马缔无法分辨。摩天轮没有人排队,两人立即走进小小的包厢,天空渐渐在视线里扩展开来,脚下的街景越来越远。
「摩天轮是谁发明的?」香具矢的视线越过玻璃看向远方,说:「坐的时候很开心,但结束时总觉得有点感伤。」
马缔也有同感。两个人挤在狭小的空间里,不,正是因为空间窄小而无法碰触对方、直视对方,多心痛啊!即使两人一起离开了地球表面,但她还是她、我还是我。即使看着相同的景色、呼吸着相同的空气,心仍没有交融在一起。
「做为厨师,有时候会有跟搭摩天轮一样的心情。」
香具矢的手肘撑着窗棂,脸颊几乎要贴上玻璃。
「怎么说?」
「不论做出的料理多好吃,最后也只是在身体里转了一圈又出来而已。」
「原来如此。」
把摩天轮比成食物的摄取和排泄,还真特别。但香具矢所说的感伤,其实编辞典也是一样。
无论再怎么搜集词汇、解释定义,辞典永远没有完成的一天。一本辞典在完成的瞬间,没收录的词汇已经开始蠢蠢欲动,从各个缝隙钻出,化身成另一种形式来打击我们,两三下就能把工作者的辛苦和热情赶跑,挑衅似地嚷着:再来抓我呀!
马缔能做的,只有在词汇无尽变化、无限扩张的能量中,准确地抓住一瞬间的样子,用文字记录下来。
无论怎么吃,只要活着就仍会感到饥饿;同样地,无论怎么努力捕捉,词汇始终像没有实体的生物,仿佛朝虚空散去的雾。
「即使如此,香具矢还是选择成为日本料理厨师,对吧?」
就算没有任何一道料理能让人永远饱足,只要有人想吃美味的料理,香具矢就会继续端出她做的菜。就算没有人能编出完美的辞典,只要有人想用词汇传达心意,我就会尽全力做好我的工作。
「是啊,我选的,」香具矢点点头:「因为我喜欢。」
马缔眺望着渐渐变暗的天空,两人搭乘的小包厢通过顶点,开始缓缓下降,不久就会回到原来的地方。
「游乐场的设施中,我最喜欢摩天轮。」
虽然带点感伤,却隐含静默且持续的能量。
「我也是。」
马缔和香具矢,像共犯一样相视微笑。
「这么说来,你没有告白也没有亲吻她,那到底去游乐园干嘛呢?」
被邻座的西冈如此责备,马缔对着办公桌苦叹。
对马缔的温吞个性感到不可置信的不只西冈,今天早上连竹婆都叹气了。
「你说,那出老毛病的戏我演半天,到底是为了什么啊?」
马缔当下无话可回,只能尽量不发出声音,晈着腌萝卜。
「都什么时候了,你还这么悠哉?」西冈不放过马缔,继续说:「香具矢可能已经跟前辈交往了啊!」
「不会的。」
「为什么这么肯定?」
「我问她:『你现在有交往的对象吗?』她回答:『没有,工作太忙,我之前一直无心谈感情。』」
「这样你就相信啊?真是个无可救药的傻瓜!」
西冈激动地断舌:「她没有明讲的意思是:『我对你没兴趣。』听好了,你不能因此退缩,一定要进一步采取行动,直接说:『就算这样,还是请你跟我交往。』你怎么不想想,游乐园一旁就是东京巨蛋饭店啊!」
香具矢说的不是「无心谈感情」,而是「之前一直无心谈感情」。但马缔没有因此认为她「现在对我感兴趣」,因为他没那么自恋。虽然很想反驳西冈,最后还是什么也没说。
现在是上班时间,马缔忙着做的事却是写情书。就算西冈和竹婆不说,马缔也知道这么消极是不行的。但在香具矢面前真心话怎么样都说不出口,这一点已经得到印证。就连两人搭乘摩天轮这么好的时机,都没办法把握,看来除非被人用刀抵着逼迫:「快招出你喜欢的人是谁!」否则告白这件事,简直不可能发生。
既然说不出口,那就用文字传情吧!想到这个主意的马缔,以超快的速度完成了今天的工作,对着信纸绞尽脑汁,没心思理会西冈。
「『敬启寒风拂来,冬日将近,值此今时,敬祝安康顺心。』这是什么东西啊!」西冈在一旁盯着马缔的情书,放下撑着头的手肘,上半身靠上前来。「这也太硬了吧?马缔,又不是大企业的道歉启示,不用这么严肃吧!」
「这样不行吗?」
「放轻松一点,开心一点。再说,都什么时代了还写信,不嫌老套喔!小香应该有手机吧?至少传个简讯吧?」
「我不知道她的手机号码。即使问到了,我也没有手机!」
「问题就是你没有手机!赶快去办一支。不快点去的话,我就把你的绰号改成『没力先生』,不叫你『认真先生』了。」
「那本来就不是绰号,是本名。」
吵来吵去的马缔和西冈,突然被好似从地底窜上来的巨响轰炸。
「你们到底有没有认真工作啊?」
一抬头,看到荒木正双手插腰,宛如一尊表情愤怒的金刚力士杵在编辑部门口:「你们是不是想让辞典下辈子才完成啊?」
「怎么这么说,我们可是超级投入耶!」
西冈站起来,让出位子请荒木坐。马缔也趁势不着痕迹地把情书收进抽屉里。
「今天没有会议,你怎么会来?」
「我从董事会那里得到可靠的消息。」荒木依然站着,把黑围巾解开,说:「《大渡海》的编纂计划可以继续进行,但是有条件。」
马缔和西冈对看。不管公司怎么说,辞典编辑部的人都打算完成《大渡海》,不顾一切地投入并布局,尽量避免横生枝节,没想到公司还是有意见而提出了条件。
「一是《玄武学习国语辞典》的修订,还有——」
「不可能。」
马缔打断荒木的话:「在编一本从零开始,而且收录超过二十万个词汇的辞典,同时还要修订其他辞典,根本不可能。现在应该全力投入《大渡海》的工作才对。」
「因为上面的人全都没有编辞典的实务经验,才会轻松地说出『修订』这样的话。」
西冈也插嘴补充:「修订和编新辞典一样,需要耗费同样程度的劳力和心思啊,荒木先生应该最清楚这件事的。」
「我当然明白,但不做不行。」荒木的表情像咀嚼着苦药草般,说:「编《大渡海》需要钱,公司的意思是,编辞典的经费辞典编辑部要自己赚。」
辞典只要修订就能再卖,修订版和未修订版放在一起,几乎所有人都会选较新的版本。
《玄武学习国语辞典》是荒木和松本老师编的小型辞典,主要使用对象以中小学生为主,销量平稳。公司看准这一点,即使去年才做过大规模修订,还是下令辞典编辑部在短期间内进行改版。
「松本老师怎么说?」
「老师应该能理解吧!修订作业对《大渡海》的制作,一定也有正面帮助。」
荒木像在说给自己听:「尤其对马缔来说,这是第一次编辞典。与其突然跳入《大渡海》的实际战场,不如先在《玄武学习国语辞典》的修订过程中累积经验。」
费尽干辛万苦才提出《大渡海》编纂计划,眼看就要付诸流水,最懊悔的人肯定是荒木。既然都说了希望马缔先累积经验,马缔也只能接受,没理由再辩解。
但荒木的话中,提到要继续编纂《大渡海》还有另一个条件。不论那个条件是什么,马缔都只能全力以赴。重新整理了自己的思绪后,抬头看着荒木。
「你刚才说还有另一个条件,是什么呢?」
「这个嘛……」
荒木故意移开视线,搔着下巴难以敔齿:「没什么……西冈,你来一下。」
荒木先走出办公室,马缔和西冈再度对望。
「到底怎么了?」
「我也不知道。」
荒木的怒吼声从走廊传了过来:「西冈,快点!」
「好啦!虽然不知道怎么回事,我还是先过去。你如果要回去,记得锁门。」
西冈也走了,办公室里只剩下马缔一个人。他再度把抽屉里的情书摊开在桌上,但却怎么也放不下荒木和西冈。总之先喝杯茶吧,马缔找了个借口拿起杯子往走廊走去。
昏暗走廊上空无一人,把耳朵贴近隔壁的资料室的门,却什么也听不见。荒木和西冈似乎已经离开了别馆。没办法,只好走进老旧的茶水间,加了热水后,再度回到编辑部。
接近黄昏时分的室内,比平常更安静。马缔只开着自己座位上的日光灯,却加深了室内的阴影,墙边的书架看起来就像一片漆黑的森林。
把固定在椅子上的坐垫调整好,重新坐下。啜着茶,继续思考情书该怎么完成。
内心一股不安袭来。辞典的下一步和恋爱的进展,哪一项都看不到未来。这个空间里满是书籍和词汇,到底要选择哪一个才能突破现在的僵局,马缔完全摸不着头绪。
就算摸不着头绪也不能停止不前,什么都不做,局势就不会改变。
马缔感到背后的书架有如秤砣般的沉重压力,手上握着笔,一个字一个字谨慎小心地刻在白纸上,只为了把心意具体化。
过了晚上八点,情书总算完成。西冈还没回来,马缔把情书放在西冈桌上,但又觉得这样好像是写给西冈的情书,于是又留下「请评批指教」的纸条。
关掉电灯,锁上编辑部的大门。顺便检查资料室的门窗和茶水间的电源瓦斯。虽然编辑部没有一件值钱的东西,但长久以来搜集的资料和累积的词汇,却有着金钱无法取代的价值。不知从何时开始,也忘了是谁再三叮咛,最后离开编辑部的同事都要养成检查门窗和关好电源瓦斯的习惯。
把钥匙交给玄武书房别馆的警卫,马缔走出公司。口里吐出的气息完全变成白色,应该要把厚外套拿出来了。马缔把下巴埋进围巾里,走回春日的寄宿处。
回到早云庄时,刚好在一楼走廊和正从浴室走出来的竹婆对个正着。
「你回来啦!」
泡完热水澡的竹婆,脸颊红扑扑的,气色看起来很好。这让他想到,和香具矢虽同住一个屋檐下,却因为坐息时间完全不同,一次也没有见过她刚洗完澡的模样。马缔有点遗憾,随即又觉得自己很可耻,分不清楚是对竹婆失礼,还是亵渎了香具矢,总之在心里默念:「对不起!」
「我刚回来。」
「今天很冷喔,要不要喝点热茶啊?」
「那就麻烦竹婆了。」
洗完手漱完口后,来到竹婆的起居间。把脚伸入暖炉桌后,不由得深深吐了一口气。盘腿坐着的马缔,突然感觉膝上有个柔软的重物,似乎是睡在暖炉桌下的虎爷爬了上来。
「游乐园,好像很愉快喔!」
竹婆很快地准备好热茶和装在小盘里的腌白菜:「香具矢很开心地跟我说了。」
「真是这样就好了,」马缔低着头说:「我开动了。」再用牙签戳起白菜,一颗心却怦怦跳得飞快。会不会,竹婆其实不赞成马缔喜欢香具矢?这也难怪,马缔原是房客,用书侵占早云庄一楼还不够,现在居然还将魔手伸向自己的孙女。
或许竹婆会觉得自己「好心却被雷击」。不对不对,我才不是什么「魔手」,我是认真地想和香具矢交往——如果香具矢也愿意的话。
「我很不会聊天,香具矢大概觉得很无聊吧!」
为了不打坏竹婆的心情,马缔低调地回答,但却难掩对恋情发展的期待。控制不了自己情绪的马缔,快速地咬着腌白菜,昧嗞昧嗞地,像天竺鼠嚼着叶子的声音,在房里响起。
「那孩子啊,其实有点胆小。」竹婆叹了一口气。
「胆小?」
马缔吞下白菜,歪着头。总是正气凛然的香具矢,怎么也无法和「胆小」这个词联想在一起。
「和前一个男友分手的关系吧!当时对方说:『嫁给我吧!』她却说『想继续磨练厨艺』,拒绝了和对方一起去海外工作。」
「我绝对没有被调去海外的问题。」
马缔不由自主挺直腰杆,被吓一跳的虎爷伸出利爪抓了一下,马缔痛得呻吟。
「不过,香具矢的确算不算是男人眼中的『可爱女人』呐!」竹婆再次叹气:「香具矢像惩罚自己似的,比以前更把心思放在修业上。在京都时似乎也有过交往对象,但好像没有下文。」
香具矢是为了和竹婆一起住才搬到东京,也因此才决定中断京都的修业吧!竹婆似乎有点内疚。
「身为日本料理厨师,本来就要不断学习,花上一辈子的时间也无可厚非。」马缔为了让竹婆打起精神,故意说:「以前的交往对象也不是永远派驻国外,对吧?如果真的想和香具矢结婚,这段期间可以先分居,或是等过几年再结婚,总之有很多变通的方法。」
嘴上这么说,内心却渐渐出现一股怒火,是嫉妒。因为和这样的男人分手,才变得放不开,才开始退怯胆小。马缔一方面羡慕那个男人,同时又看不起这种男人。
「香具矢或许适合小光这样的人喔!」
听到竹婆的喃喃自语,马缔讶异地抬起头。
「你真的这么想?」
「嗯。有点钝,又有自己着迷的世界,不会干涉香具矢,也不会阻挡她想做的事。对彼此都没有太高的期待,也可以说是自由主义吧!」
这样的关系感觉有点寂寞,不知道竹婆的话到底是不是赞同。马缔有点迷惘,但又想起之前竹婆曾说「依赖别人,也被别人依赖」,决定要不客气地依赖竹婆。
「那么,请不着痕迹地搓合香具矢和我吧!」
「咦?那也得顾及香具矢的感觉,很难不着痕迹耶!」
马缔从竹婆的起居间飞奔出去,从自己的房间抱着一堆屯积的渣晃一番回来。马缔除了书以外,实在没有能贿赂人的东西,只有渣晃一番,不得不以此表达心意。
「无论如何,都请竹婆帮忙。」
暖炉桌上顿时多了一座小山,竹婆看着桌上的渣晃一番,第三次叹了气。
「真拿你没办法,能做的我会尽量试试看。」
忍住不笑出来的竹婆说。
隔天,西冈难得比马缔早到公司。
「哎哟哟,小马缔啊,我读了喔,你的情书。」
「怎么样?」
「不错啊,赶快拿给小香吧!」
一副强忍笑意的表情。
为什么我总是让人发笑呢?明明是很认真啊!马缔实在想不通。虽然觉得自己很没用,还是将西冈看过的十五张信纸放入信封,收进包包里。
「对了,昨天荒木的话,到底是怎么回事?」
「喔,那个啊……」西冈打开电脑,开始检查电子信箱:「没什么啦!」
「可是……想要继续编《大渡海》,公司开出了条件,不是吗?」
「没事了。那只是上面的人在抱怨,被迫陪他们喝到很晚,真累人啊!」
马缔觉得事有蹊跷,偷瞄了西冈侧脸。荒木当时确实提到「还有另一个条件」,不可能是我会错意吧?如果真是喝醉说出口的抱怨,为什么只有西冈能听呢?
是因为我调到辞典编辑部的时间还太短吗?还是因为我在的话,没办法畅所欲言呢?
马缔对人际关系的烦恼,简直像个国中女生。他当然没当过国中女生,只是推测「很像这样的感觉」。马缔其实知道自己的个性太一板一眼,让周遭的人觉得不易亲近,相处再久也无法和之前的每个团体打成一片。但他自认最近在辞典编辑部已经改善许多,尤其和西冈之间更是融洽,没想到自以为融入了,眼前的状况却令他暗自神伤。
西冈用鼻子哼着歌,说:「喔,历史学的西条老师已经寄稿子来了!」如果我的个性也像西冈一样开朗乐观、毫不畏惧,也不会在他人面前筑起高墙的话,无论恋爱或工作应该都能更顺利吧!看起来大喇喇的西冈,其实心思细腻,不会伤害他人,马缔早就发现这一点了。
「好!」西冈抓着外套站了起来:「我去给那些很久没消息的老师们一些压力。」
不是才刚进公司吗?真是来去匆匆。
「离截稿日还有一段时间,不用这么着急吧!」
「辞典的稿子必须特别处理,或许老师们正烦恼着不知如何下笔,早点去了解状况很重要。」
西冈一边发出「锵锵~」的音效,一边抽出夹在手册里的纸张翻开,上面是委托执笔的各大学老师授课时间表。
到底是什么时候查到的?提到出外拜访的西冈好像变了一个人,生龙活虎。
「好厉害。」
马缔很佩服。寄来的稿子要校正修改,还要检查用例采集卡,办公室里还有这么多事要做……但他不想浇熄西冈的冲劲,所以话到嘴边还是没说出口。
「回来后要开会讨论《玄武学习国语辞典》的修订进度喔!」
「好!」
马缔戴上黑色袖套,开始检查进度上今天要完成的用例采集卡。
「马缔。」
突然有人叫自己,马缔的视线上移,以为西冈已经出门去了,却看到他还站在门口。
「是。」
「你啊,可以表现得有自信一点。你这么认真,任何事情都会顺利进行下去的。」
听到西冈突如其来的发舌,马缔讶异地把铅笔放下。
「我也会尽我所能帮忙的。」
西冈说完这番话,这回真的消失在门的彼端。
绝对有鬼!即使被竹婆认为「有点钝」的马缔也确信其中一定有问题。
西冈要不是突然发烧了,就一定是荒木说了什么。
被蹲在早云庄走廊的马缔吓了一大跳,深夜回到家的香具矢背部甚至撞上刚关好的玄关拉门。
「啊!你在这里做什么?」
「吓到你了,对不起。」
马缔调整姿势,正襟危坐着,将情书交给呆立在水泥地上的香具矢:「请收下。」
「这是什么?」
「我的心意。」
马缔觉得自己的脸红到耳根,匆忙站起来,说:「那么……晚安。」
飞快冲回自己的房间,关上门躲进被窝里。香具矢似乎上了二楼,读了信的香具矢或许会立即前来回复。一想到此,马缔的心跳剧烈加速,紧张到连太阳穴都快僵硬成化石了。
马缔已经把心意完整地写在信里了,不论对方的答覆是什么,都冷静地接受吧!马缔躺在被窝里盯着天花板,静静等候。听到虎爷从晒衣场传来的叫声,香具矢房间的窗子打开了又随即关上。四周一片阒寂,不知是鱼翻跳入水,还是小树枝掉进水里,输水沟渠传来轻盈的水声。
等着等着,冰冷的脚尖已经完全变暖了,还是没有香具矢的踪迹。
马缔望着窗玻璃的白雾被染上朝阳之光。
过了一周,香具矢还是没有任何回应,两人像往常一样几乎没有照面的机会。梅之实休息的周末,香具矢好像去饭店参加知名日本料理师傅的实做现场,一大早就出门了。是在刻意回避吗?早知道就不用写信这种老套费时的方法了。
马缔过了闷闷不乐的几天,即使心情郁闷工作仍照常进行,这是马缔的优点。在编纂《大渡海》的同时,也要进行《玄武学习国语辞典》的修订,和松本老师讨论工作的进度。
「在编纂新的大部头辞典时,总是会遇到大大小小的挫折。」松本老师平静地接受了公司突然半途杀出来的无理要求:「但人手不足是很明显的,要完成《大渡海》恐怕要花上好几年啊……」
「公司真的有心要推出新辞典吗?」平常总是看不出情绪变化的佐佐木,这次却公开表明内心的不满:「不但不补人,还要我们修订,是想测试我们什么时候才会公开抗议吗?」
荒木和西冈瞬间交换了眼神,马缔没有错过这一幕。
这一周马缔在意的不只是香具矢完全没有回音,还有西冈的态度。
马缔跟西冈说了已经把情书交给香具矢,以及她还没有任何回音的事。既然都让他帮忙看了情书,当然要报备一下后续比较好。西冈有时候只说:「喔!」然后笑得很刻意;有时则安慰马缔:「不要急,小香不是会忽视情书的人。」便不再追问下去,只是忙着拜访执笔者
,或制作编纂作业的行程表。以前的西冈一定会一再追问:「有没有什么进展?」这让马缔越来越觉得事有蹊跷。佐佐木等人则对突然勤奋起来的西冈,觉得不自然到令人起鸡皮疙瘩的程度。
「也有一个人独力完成大部头辞典的前辈。」为了改变沉重的气氛,马缔刻意乐观地说:「至少我们编辑部不是只有一个人,大家不要灰心。」
「说得是。」
松本老师点点头,看着可靠的马缔。
「唔,有件事,不知道该怎么说……」西冈终于自己开口了:「听说,我明年春天要被调到宣传广告部。」
「什么!」
「为什么?」
松本老师和佐佐木大为惊讶,西冈只是微笑,低头不语。荒木郁闷地接话:
「是公司的意思,认为辞典编辑部的人员太多。」
「怎么这样!」松本老师不由得握紧桌上的手巾绑成的结:「这样一来,在我有生之年还真不知道能不能完成《大渡海》……」
「明明已经说了人手不足,竟还落井下石!」
忿忿不平的佐佐木摇着头,日积月累的不满让颈骨发出巨大的声响。
竟然要把西冈调走?马缔太过震惊,什么话都说不出来。荒木是委外人士、松本老师是外部监修者、佐佐木是契约员工。这么一来,和公司协调交涉、主导编纂作业的人,只剩下我一个!
真的不是感叹独力编纂辞典的前辈实在太伟大的时候,玄武书房辞典编辑部终于只剩下马缔一个正式员工了。
这个打击太大,内心无助到差点站不稳的马缔提早结束了工作,失魂落魄地回到早云庄。在房里吃完渣晃一番后,就关在书库的角落里。
虽然明天依然要上班,却一点睡意也没有。家里没有电视,也没有特别嗜好的马缔,让心情平静的方法唯有看书。
正襟危坐在夜里满是灰尘的空气中,深吸呼调息,从书架上取出如一般书四本那么厚的《言海》。被认为是日本近代辞典始耝的《言海》,是明治时代大槻文彦一个人散尽家财、投入毕生时间才完成的。
我有这样的气魄和觉悟吗?
把从古书店买来的《言海》放在膝上,小心翼翼地翻着散发出霉味的纸页,目光停在「料理人」一词上。
【料理人】以料理为业之人;厨子。
「厨子」这说法最近很少人用。再怎么好的辞典也难逃过时的宿命,因为文字是活的。现在如果有人问,哪一本是最实用、耐用的辞典,「《言海》已经过时了」是必然的回答。可是,马缔又想……
《言海》对辞典的理念和热情,是绝不会褪色的,也会一直被传承下去。即使后继出版的辞典种类众多,依然有许多爱用者,尤其对辞典工作者来说,重要性更是丝毫不减。
马缔看到「料理人」一词,脑海里浮现的当然是香具矢,「以料理为业之人」,这个「业」是指职业或工作吧?但好像也有更深层的意义,或许接近「使命」。指有股不得不做菜的冲动,以做菜来满足众人的胃和心,注定走上料理这条命运之路的人。
回想香具矢的日常生活,马缔深深觉得:以「业」这个字来说明「因克制不住的冲动而选择」的工作,不愧是大槻文彦。
香具矢、编纂《言海》的大槻文彦,还有我,或许都被这股只能以「业」来形容的力量推动着。
马缔一次又一次幻想着,如果心意被香具矢接受了,我的幸福感会高涨到破表吧!只要一个微笑,我就会开心得快死掉也说不定。从小和运动无缘的马缔对自己的心肺功能实在没有自信。
这不是夸大的比喻,马缔真的很怀疑自己的心脏能不能承受香具矢微笑的威力。
马缔想,或许真的不应该写情书给她。香具矢心里只有日本料理的修业,仿佛被料理附了身。如果情书会扯香具矢的后腿,那真不是马缔的本意。马缔自己也置身在全心奉献给《大渡海》的命运漩涡中,跟香具矢一样走在被命运牵动的「业」当中啊!
情书没有回应,想必造成了香具矢的困扰。即使只是一瞬间,也不应该让香具矢烦恼才是。凡夫俗子的恋爱,或许私密地藏在马缔一个人心中就好。
玄关传来门被悄悄打开的声音,应该是香具矢回来了。虽然正在自我检讨,但马缔却像被操控的人偶站了起来,双脚完全不听话地走出房间,往走廊去。
「香具矢小姐。」
马缔的声音沙哑,被叫住的香具矢,站在阶梯中间回望着马缔,穿着黑外套,头发放下来。或许是累了,平常炯炯有神的瞳孔,今天显现难得的睡意。
「可以回复我吗?」
「回复?」
香具矢缓缓地眨了眨眼。
「当然,如果不行也请告诉我,我已经有了觉悟。」
「等一下,难道你是指之前的信?」
「是的,就是情……情……情……」
紧张万分的马缔,好不容易才说全「情书」二个字。
香具矢僵在原地,发出像「啊」还是「咦」的声音,脸颊渐渐转红,最后小声地挤出一句「对不起」,转身往二楼跑去。
她道歉,应该是拒绝的意思吧!但为什么她的脸那么红?既然要拒绝,为什么不说些狠话痛快地回绝我呢?
真的好可爱!
马缔也觉得自己有点变态,但仍反复温习着香具矢说「对不起」时的神情。悲伤、难过、可爱、可爱到让人生气……马缔陷入情绪交杂的漩涡中,呆立在走廊一动不动,连外面不断吹进来的冷空气都浑然不觉。
过了好一阵子,穿着睡衣的肩膀感觉到一股凉意,马缔依然伫立不动。香具矢拿着浴巾和换洗衣服从二楼走下来,看到还站在楼梯下方的马缔,吓了一跳。
「抱歉,我得先去洗澡。」快速说完后,穿过马缔身边。
又是道歉。马缔终于慢吞吞地动起来,回到书库,把放在榻榻米上的《言海》放进书架收好,再回到自己的房间,将窗户打开一道缝隙后,钻回从不折叠的「万年被窝」里。
拉了懒人绳,关掉房里的灯,或许因为冷风不断吹进来,感觉室内的温度越来越低。
「虎爷。」
唤了虎爷,但完全得不到回应。看着黑暗天花板的马缔,再也承受不住悲伤,闭上了眼睛,但这样还不够,便用手将双眼捣住。
「虎爷、虎爷。」
马缔叫唤着,最后变成呜咽的哭泣声,其实心里想叫的是另一个名字。
绑在懒人绳上的铃当微微晃动,发出小小的铃声,马缔发现自己刚刚似乎睡着了。公司和早云庄的事双重打击着马缔,激烈的情绪起伏让疲劳不知不觉累积到了极限,意识则因为想逃避而暂时处于放空的状态。
隔着棉被感觉到微微的重量和温度,是虎爷。马缔把盖住双眼的手伸直,想轻抚肚子上毛绒绒的虎爷。
「你来啦?」
马缔的指尖触摸到的感觉明显和毛绒绒的触感不同,同一瞬间传来香具矢的声音。
「嗯,是我。」
咕噜!
吓了一跳,咽口水声大得连自己都听得到的马缔,想起身却爬起不来。香具矢正跨坐在马缔的下腹部,上半身趴在马缔身上,脸靠了过来。刚洗完澡还濡湿的头发垂落在马缔的指尖,微笑的脸庞出现在微暗中。
「你的信言词那么恳切,我怎么会不来?」
心脏无法承受这突如其来的发展,马缔连话都说不出来。这不是在作梦吧?用力吞了几下口水,结冰似的喉咙终于有了反应。
「但是,信已经给你很久了……」
「抱歉,我一直不确定那是不是情书。」
香具矢的手指轻抚马缔的脸颊,或许因为常洗东西,皮肤有点干干的。
「大厨说:『我看不懂汉文啦!』前辈则一直笑。」
「你拿给店里的人看?」
马缔不是故意写成汉文,但文笔可能太生硬了。想到写满了自己的真心话,可能辞不达意、很难理解的信被其他人读过,就恨不得有个地洞钻进去。
「奶奶说:『你直接问他本人不就好了?』但你的态度看起来和之前没什么不一样,让我越来越不确定。」
态度当然一样。从见到香具矢的第一面起,马缔的态度就一直很不自然,完全是一见钟情的关系。
「我喜欢你。」
马缔说的,是他这辈子最认真的话。
「去游乐园时,我有一点感觉,」香具矢的额头靠着马缔的胸口,放心地吐了一口气:「但是,你什么都没说,什么都没做。」
「对不起,我没经验,不知道该怎么办。」
「不用道歉,只是我就想:『那再观察看看吧!』……这就是我的心意。」
「心意?」
「嗯!」
和抬起头的香具矢四目相对,香具矢开心地笑着,马缔也笑了。心跳已经达到极速,所幸没有爆裂也没有停止。香具矢的脸慢慢接近,把唇贴上了马缔的唇。马缔小心地不让鼻子发出气息,细细闻着香具矢头发散发出的淡淡香气。终于
能够确定,这真的不是梦。
「为什么你这么僵硬?」
「对不起,因为……我没经验。」
「这需要经验吗?」
香具矢意料之外的反问有如当头棒喝,马缔决定鼓起勇气,采取主动。马缔的热情和理智都渴求着香具矢,全身的每个细胞、甚至脑浆都明显地宣告着。
马缔起身,轻轻拉着香具矢的手让她躺在自己身边,再盖上棉被。香具矢取代棉被轻柔地贴在马缔身上,马缔两手环抱着香具矢的身体。比起圆润多肉的虎爷,香具矢的身体曲线微微起伏,触感柔软。
「对了,以后情书可以写得白话一点吗?我读了很久才懂。」
「一定改进。」
突然想到忘了把窗户关好,但其实一点也不在乎寒冷。
虎爷的叫声一路穿过输水沟渠,仿佛要掩盖室内流曳而出的气息。附近的猫全回应着虎爷威严的咆哮声。月光明亮地洒落。
香具矢水汪汪的眼睛看着马缔,发出淡淡的光芒,美得让马缔沉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