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奇奇怪怪的新娘让神秘的机关人偶起舞 第三章 恶因必有恶果

惠兆王·高夕辽十分不喜宦官。入宫觐见时从不接近周围的宦官,即便是高级宦官也从不结交。惠兆王府也是宦官禁止入内之地。

『在无一宦官之地,不是更方便说话?』

在绯燕的恳请之下,皇帝提议可以去惠兆王府。

『大伯父正卧床养病,朕本也想着前去探望。』

惠兆王是仁启帝的异母兄长,也是当今皇帝的书法老师。平日里皇帝就对惠兆王以礼相待、敬爱有加,以探病之名摆驾惠兆王府也无有不妥。

「皇上怎还特意过来,老臣怎受得起如此隆恩,不过是偶感风寒而已。」

在客厅迎驾的惠兆王一见到皇上便笑逐颜开。尽管已年近八十,看着依旧身姿挺拔、老当益壮。听说惠兆王自幼习武、体魄健壮,而且还痴迷书画,是位风流才子。

「是啊,年纪一大把了还没个正形,还跑去水里耍呢。」

惠兆王身旁笑着抱怨的正是惠兆王妃·李淑叶,她在后宫担任随侍荣太后的女官与绯燕有过一面之缘,但与直爽的荣太后不同,她为人端庄严正,不易亲近。

「在孙儿们面前总是得打起精神。但是,偶尔染个风寒也不错,这样你也能一直陪在我身边照顾我。」

「妾可不这么想。看见殿下不舒服的样子,妾揪心得很。」

「看你为我担心,我心里可是乐开了花儿。恨不得一直卧床不起才好。」

惠兆王抱着心爱的李妃。李妃虽也已年逾七十,但一到惠兆王身边,岁月沉淀的面容上就会浮现出新婚妻子般的笑容,羞涩而甜蜜。

「怎么没看到世子们。」

皇帝落座于台上宝座,绯燕则入座宝座侧下的椅子。

「今早,他们就出门去了吕守王府,吕守王妃想见见他们。」

惠兆王膝下无子,若后继无人,则去世后王位会返还朝廷。

故此,无后的诸侯王会从有缘人处过继来养子作为继承王位之人。惠兆王则收养了侄子吕守王的长子,并授予其王太子的身份。王太子倒是个艳福不浅,命中多子的有福之人,他的正妃和三位侧室均产下了王子。惠兆王太子比皇帝年轻三岁,即二十二岁。

「那些男孩子们,真是出人意料地调皮。虽然孙女们也不是省油的灯,但王子们是真的一刻都不消停,实在叫人头疼。这点一定是像他们的父亲吧。」

「他们也是受到了殿下的影响吧?毕竟您也是总和调皮的王子们一起疯玩呢。」

「我这怎么能叫和他们一块玩呢,我那是在监督他们。大人不好好看着的话,那些小调皮鬼们趁你不注意的那一会,都不知道能捅出什么窟窿来。」

「在妾看来,您那就是在和五个男孩子一块疯玩。」

李妃轻摇团扇,掩面轻笑。

「王子们都喜欢和殿下一起玩,不过还是要适度才行。万一摔着了哪里磕破了可就不好了,毕竟殿下也不是什么年轻小伙子了。」

「可别把我当个老头儿似的。我还精神着呢,这不,还能陪孩子们玩呢。」

「妾是说您切不可勉强自己。精神好自然是最好的,但您同那些正长身体、精力用不完的小王子们一块玩的时候,多多少少也得注意点身体。」

「大伯母所言极是,大人的体力毕竟还是不能同孩子比。」

大伯父监督王子们的话适度即可,皇帝笑着说道。

「说起孩子,你是怎么回事啊,游宵。大婚以来四个月过去了,到如今后宫一直没喜讯传来。太上皇和荣太后很是着急。」

「您放心,马上就能有喜讯了。是吧,李婉仪。」

皇帝向绯燕投去温柔的目光,绯燕暧昧地微笑着。

(……昨夜也没有喝药。)

正式侍寝后,绯燕一直都有喝避孕药物,但近来却懒怠喝药了。本是想着复仇之事了断之前,多个要守护之人,就多分掣肘。但也许是不知不觉开始亲近皇帝了吧,毕竟从现在开始,皇帝会守护自己的,因此,可以不用再如此提心吊胆。

一番家常寒暄后,皇帝便陪着绯燕出了会客厅。

惠兆王府里有着十分茂盛的竹林,他们决定去那里稍事休息。

「百闻不如一见,果真是一对琴瑟和鸣的夫妇呢。」

惠兆王夫妻这一生只争吵过一次,那一次也不过持续了半日不到,便和好了。所谓“双宿双飞”,说的正是如惠兆王夫妻这样的神仙眷侣吧。

「我同你,今后也会如大伯父大伯母他们那样的。」

「是嘛。臣妾可不敢苟同。惠兆王从未纳妾,而皇上则后宫佳丽三千,多如星辰。如臣妾一般的平庸之辈,不一会就会腻烦,将臣妾抛诸脑后、弃之不顾了吧。」

「诶,你今日可是稀奇。」

两人漫步在花鸟纹砖铺的小路上,皇帝揽着绯燕的肩膀。

「毋需担心,朕的宠妃仅你一人而已。」

「眼下,或许如此。可将来之事,谁能预知?后宫会有赏心悦目的女子源源不断地进来,而臣妾容貌又无甚可取之处……」

绯燕自己也不喜欢自己这怨天尤人的语气。可自牡丹宴那晚以来,人就变得很奇怪。揽镜自照时,总是会为自己的容貌平平而不由得叹息。以前从来都没有在意过自己的容貌,可如今却很是怪自己不够争气,无论如何梳妆打扮、衣着华丽,都依旧是如此不起眼。

「近来,臣妾有在开发一些能使人变美的药,但进展却不太顺利。虽然能让人肌肤美白的药物开发出来了,但只是变白也并不能就此成为美人……」

「没想到你竟会为容貌苦恼。真是太可爱了。」

绯燕眉头皱出了一个川字,皇帝看着更觉有趣,不禁笑了起来。

「皇上生来就是美男子,肯定是不会懂我的烦恼的。上天可真是不公平。臣妾这样与皇上站在一起,会显得臣妾完全配不上皇上。」

「你与我可是天生一对的绝配。你美丽、聪慧、神秘如谜、魅力十足。」

皇帝和绯燕走入凉亭,坐在了长椅上。

「但是,朕很贪心。朕非常想揭开你的谜底,想知道你苦苦寻找的那个仇人究竟对你做了些什么。」

「皇上竟连这个都知道了。」

「你的一举一动其实都在朕的密探的掌控之中。他们禀报说李婉仪在找一个宦官,且称之为仇敌。但他们能观察的也仅此而已。密探并不能看穿你的真心,朕没办法,只能找李绯燕一问究竟了。」

一阵清风穿竹林而过,皇冠上的水晶坠饰撞在一起,发出清脆悦耳的声音。

「告诉我,绯燕,你进宫的真实目的究竟是什么?」

「复仇。」

绯燕抬起头,定睛凝视着君临凯帝国宝座的天子。

「我要亲手制裁——十年前奸污母亲的那位宦官。」

绯燕是李家长女,李家官居朝廷末位。

她自记事以来,就一直过着安稳幸福的日子。父亲博学多才、温文儒雅,母亲上得厅堂下得厨房,哥哥极富正义感、又极疼爱绯燕。

但绯燕七岁时,其乐融融的生活戛然而止。同女眷出门看戏的母亲突然行踪不明。自她从戏院出来之后,便突然人间蒸发似的,无处可寻。

左邻右舍即便是夫妻不睦、再如何争执,也从不会当真离家出走,但父母向来和睦、从未有过大小声,母亲没有理由离家出走。

虽然明君光顺帝治下,都城治安向来不错,但也不会无一恶徒。

父亲千方百计地寻找母亲,哥哥和绯燕也寻遍了母亲平日常去的地方。一天天下去,一家人越来越焦躁,可母亲却无论如何都遍寻不得。

绯燕太过思念母亲,屡屡跑去厨房,总觉得还能看到母亲一如往常,在专注地烹饪美味佳肴。灶台的火整整熄了五日,一家人已被绝望笼罩之时,绯燕发现了站在李府门口的母亲。哥哥和绯燕高兴地活蹦乱跳,可母亲却表情僵硬,簌簌落泪。

数日之后,背后真相才得以揭晓。那是一个电闪雷鸣的深夜,一道道雷光撕裂暗夜,哥哥辗转反侧难以入眠,带着绯燕往双亲卧室走去,听到了母亲正在抽咽泣诉。

『你若实在不想说,切莫勉强自己。』

父亲柔声抚慰母亲。

『不……妾不想欺瞒老爷。妾要说出……真相』

这五日发生的种种,母亲都声泪俱下地一一吐露了出来。

其实,绯燕并不怎么理解母亲话里所言。绯燕所听到的,是母亲看戏回来的路上被人拐走、被宦官玷污。

「被拐走」一事尚且能懂,「被玷污」一事所指为何,她并不理解。

据说那宦官自己没动一根指头,却让手下奸污了母亲。这对于尚且七岁的绯燕而言,究竟是如何可怕、如何肮脏不堪的事,是完全无法想象的。

恐怕,对于当时年仅十岁的哥哥也并不能理解完全。但是,他知道母亲的身体受此侮辱已是伤痕累累,一颗心也早已支离破碎,他能感受到母亲遭受的巨大痛楚。

『岂有此理!!明日我就上报官府!!那些无耻贼人必得处以极刑!!』

父亲大惊失色、怒发冲冠,激愤之下厉声大喝,母亲慌忙拼命阻拦。

『万万不可上报官府啊。那宦官,妾听闻那些手下唤他内监,且所住宅邸甚是气派,府中也配备许多佣人。若是有权有势的宦官,那抹去罪行易如反掌。』

若是弄巧成拙打草惊蛇,反而会给咱们家招致灾祸,母亲说到。

『且从言辞之间,妾知道那宦官还奸污过其他妇人。但妾从未听闻有哪起诉讼是告宦官奸污的。大家都敢怒不敢言。甚或是……均已被封口了也未可知。那宦官说了,若我敢去上报官府,我的女儿……绯燕也会遭此毒手。若果真如此,妾……』

母亲不禁潸然泪下。尽管父亲怒不可遏,但在母亲的苦苦哀求之下,只能强忍泪水放弃报官。——但是,哥哥却不愿就此罢休。

『伤害母亲的狗贼,我绝不容许他逍遥法外……!!』

哥哥将母亲所遭不幸诉诸官府,有司亲自听了诉状并承诺定将犯人缉拿归案。但次日,有司态度急转直下。

『许是你母亲自己跟人私通,为了掩盖不贞行径而故意撒谎吧。』

原来是那桩案件经过宦官之手。但哥哥并没有放弃,他决定直接找皇太子诉冤。于是,他被人残酷杀害,而凶手正是用他温柔抚摸黑猫的手杀死了哥哥。

「原来你是因此,变得怕猫。」

皇帝坐在绯燕身边,搂住她的肩膀,绯燕这才意识到自己一直在止不住地颤抖。

「哥哥就这样被歹徒杀害了。虽然官府抓捕了人归案,但真正的凶手另有其人。我指证说那个男子并非真凶。」

但官吏却以有其他目击者,且此人也已供认不讳,就没有理会我的证词。

「经此一事,母亲嘱咐我千万不能再提起此事。」

那宦官已经开始派人监视李家。若有任何风吹草动,指不定会有更多人丧命。绯燕不能再出事了,所以必须三缄其口。绯燕闻言愤怒不已,哥哥都被杀了,还要再沉默下去吗?难道就这么弃哥哥不顾了吗?若如此,哥哥之死和街犬丧命有何分别?

『难道比起哥哥的性命来说,您为了自己的贞洁名声隐瞒所受耻辱更为重要吗?』

情急之下绯燕出言不慎,字字如刀割。母亲如鲠在喉,黯然神伤。正当她后悔之际,父亲掌掴了她。

『你母亲有何可耻之事需要隐瞒!可耻的是那个卑鄙宦官才对!』

平日是一向温柔持重的父亲一反常态,情绪甚为激烈。父亲的眼中怒火熊熊燃烧,绯燕毫不退却、狠狠回瞪着那双眼睛。

『既然无所可耻,就该堂堂正正地控诉冤情!父亲既然身居官位,就该向圣上——』

『……对不起,绯燕。一切都是母亲的错。』

母亲抱住了绯燕。母亲的身上一直有一股好闻的馨香。刚蒸好的包子、撒在炸鸡肉上的五香粉、鲜香的煮蟹、加入醋和胡椒的炖鲤鱼汤。

但是,那一日,围绕在母亲身上的却是浓浓的线香。

『就算母亲求你了,不要再提了好吗。若是你真出了什么事,你让母亲还怎么活啊。』

绯燕紧紧抱住母亲痛哭流涕。

绯燕很喜欢哥哥。有好吃的东西,哥哥总是会和绯燕分享,他教她识生僻字,陪她一块儿放风筝。她不愿相信,此生已无法再见到哥哥。

「……哥哥的事还未过半年,母亲也……离开了我们。」

邻居们开始在暗地里嚼舌根,说「李家夫人与外人私通」。

「是那个宦官播散的谣言。……他们也曾撞见过几次父亲与母亲的言辞相争。其实起因是母亲想要离缘,她觉得自己玷污了李家的名声……」

父亲自然是坚决不肯,毕竟他是这世上最信任母亲、最爱母亲的人。

「族中亲眷们也都劝他们离缘,父亲总是会勃然大怒、断然拒绝。我也不明白为何他们都要指责母亲,母亲没有做错任何事,被人拐走……遭此祸事……为何非得要把母亲赶出去呢……」

投河前日,母亲做了许多绯燕喜欢的小玩意儿。她神情开朗,绯燕也因此久违地露出了笑容。她很开心,仿佛日子又回到了过去。

「母亲她……用短刀割喉,然后投河自尽。她如此决绝,连一线生机都不愿留给自己。」

母亲给父亲和绯燕各写了一封遗书。给绯燕的遗书上,写着让绯燕早日忘却这些不愉快的事,重新安宁平稳地过日子,若是父亲再娶,要将继母视作亲生母亲一般尊重敬爱。

「父亲把母亲给他的遗书烧掉了,里面大概也是催他再娶的话吧……」

没有了哥哥和母亲的家里,安静地令人窒息。父亲变得沉默寡言,疾病缠身。绯燕拼命带父亲问诊就医,父亲的病状仍旧无所好转,反而不断恶化。

『是何时的事了……为父打过你,是为父不对,父亲向你道歉。』

卧病在床的父亲仔细地轻抚绯燕的脸庞。「一定很疼吧。」,这句话深深地刻在了绯燕心里。

『没有哦,不怪父亲。本来就是绯燕不对。』

由着性子将怒气撒在母亲身上,责备她、伤害她。如今想来,说不定那也是将母亲逼至投河自尽的原因之一。

『你没错。你母亲、你哥哥,他们都没错。一切……都是我无能。我无才无德……无权无势,才不能守护这个家、免遭那卑鄙宦官的毒手。』

我对不起你们,我对不起你们,父亲反反复复地说着这句话。

次日,绯燕永远失去了父亲。

此后,绯燕搬入叔父府中开始了新的生活,但却从未有一刻忘却过那个全家的仇人。

那个侮辱母亲、杀害兄长的宦官。那个给绯燕一家带来灭顶之灾的卑鄙小人,至今仍苟活于人世。他所做的恶行仍未大白于天下,所犯的罪过仍未清偿,却仍然披着人皮像模像样地活着。

「往后的日子里,我的仇恨与日俱增,我每一天都比昨天更想让那个人遭到报应。我要让他知道我母亲所忍受的耻辱、哥哥遭受的痛苦、父亲尝到的辛酸,还有我体内快要焚烬四肢、深入骨髓的怨恨。我的脑海中已经无数次将那个人千刀万剐。无数次无数次,用尽一切手段,把那个从未谋面的宦官……」

仇人是身居高位的宦官。只能寄居叔父家的绯燕,连仇人的背影都窥探不得。

但是,机会终于来了。绯燕代替堂姐进宫了。

入宫时,绯燕下定决心,一定要为全家报仇。

「吴贵人为我调查到了十年前位居内监的宦官名册,其中半数已经去世。剩下的一般如今身在何处、所做何事,皆有可能。不过……最终,连仇人是生是死都不能确定。」

绯燕紧紧攥住襦衣的袖口。

「我本以为若能入宫便能找到仇人……如今我深感自己是如此天真可笑。能怀疑的宦官实在是太多了,完全不知从何入手。若是单凭我自己一人调查,到何年何月才能查出真相……」

「朕会帮你。」

皇帝将绯燕紧攥着袖口的手包裹在自己宽大的掌心里。

「朕会帮你揭发仇人的罪行,让他受到应有的惩罚。」

「若,臣妾的仇人,是高级宦官呢?若他并非是能轻易处置之人呢?」

「无论他品级如何,也不妨碍定罪。若是高级宦官,朕会先让他丢了头上那顶帽子。方法有很多。毕竟在宫里,谁都会树敌,谁都是如履薄冰。」

一旦失势,势必有人会翻出旧案、清点罪状。他的政敌定会将他的势力连根拔起,让他再无翻身之日,这都是朝堂上惯见的伎俩。

「可皇上本来与此事毫不相干,您真的要做到如此地步嘛?」

「你的兄长正是因为要与我诉冤才被灭口。凯国子民如此信任依赖朕,朕却未能施以援手。害死你兄长的,也有朕的一份。」

「怎么能怪皇上呢,皇上本就对此事毫不知情,不知者无罪啊……」

「不知者并非就无罪。说到底,朕是天子。」

——龙有德如天。<天子恩德,阔如苍穹,庇佑万民>

经书颂扬天子恩德,但这终究只是理想。毕竟天下之大,百姓之多,非皇帝一人之力可周全。

天之大,非龙德所及;龙德再广,亦有限耳。然,天子与希望同义。

「朕当年未能救下你的兄长和双亲,如今你可否再给朕一次机会,挽回朕作为天子的名誉?」

仿佛是不给绯燕任何拒绝的机会,皇帝以吻封住了绯燕的唇。

「你名义上是朕的妃嫔,实际上也为朕所宠幸。你的仇人,也就是朕的仇人。」

绯燕还想在说些什么,可只能无语凝噎,任泪水模糊视线。

「……我,好害怕。」

绯燕颤抖着抱紧了皇帝。

「臣妾期待着,如今的幸福……能永远地持续下去。」

圣宠非永久之物。碧丽的话又回响在耳畔。

「人寿有限,世无永恒。但,活着还可以约定永远。尽管这永远亦附有期限,并非真正的永恒,但这是朕能给你的最好。」

绯燕脸上的泪水在龙袍上留下了点点泪渍

,那一瞬,她甚至想索性就这样死在这温柔的臂弯里。

「若你诞下皇子,朕就封你为皇后。」

「若臣妾生不了呢?」

「那你封你为皇贵妃,皇后之位可一直空着。这样一来,典礼、宴席之上,站在朕身旁的人就会是你。」

「皇上不该如此草率的承诺此事。毕竟后宫位份也事关朝政——」

若有大臣进谏,朕大可三言两语糊弄打发了他们。

「朕只想要立于身侧的人,是你——李绯燕。」

绯燕胸口滚烫,喉咙一紧,流着泪笑着看着皇帝。

「臣妾尚未有孕。皇上现在就决定后宫的未来,未免操之过急了些。」

「言之有理,你我应先尽了夫妻义务才行。」

皇帝抱着绯燕站了起来,就这样走出了凉亭。

「那、那个……皇上要去哪里?」

皇帝并未回答,而是目光流转,眼波荡漾,脸上浮现出闺中才有的淫淫艳笑,使绯燕不禁心跳加速。今夜看来是要在惠兆王府歇息一宿了……眼下才刚过晌午呢。

「……今日还是应稍稍克制些吧,毕竟此处并非后宫,彤史也不在。」

「无妨,绯燕。彤史今日亦随驾前来。」

「……这,这样啊。咱们是不是还没欣赏惠兆王殿下所藏书画呢,听说都是稀世珍品呢,观其可赏心悦目。」

「再杰出的书画,于朕而言,都不及你美妙裸体的万分之一。」

皇上柔情蜜意、喃喃低语,温柔的气息喷在绯燕脸颊上,不禁泛红发痒,全无半点抵抗的气力。

在有力可靠的臂膀中,绯燕显得十分小鸟依人。她不知该如何回应,亦不知作何回答。只是,内心深处甜蜜翻涌——令人痛苦而沉醉。

(……对不起,碧丽)

罪恶感像只利爪在心上挠个不停。

(我不会……把皇上让给你)

我想要独占他,谁都不让。皇上、圣宠,还有这个地方,我死都不想放手。虽然她知道,自己这个巨大的愿望,会给后宫三千佳丽,带去怎样的……不幸。

在去文苍阁的路上,绯燕看见了四欲。今日午后四欲告了假,本以为他回自己的宅邸休息去了,但看他去的方向却是后宫出口的反方向。

「怕不是去见他什么相好的女官了吧。」

侍奉绯燕的朱虹华立语气甚有些刻薄。

「看来,朱虹你很不喜欢四欲啊。」

「奴婢跟他不对付。此人好色、嗜酒、有恶癖、品行差,还贪污过钱财。除了那张脸以外,根本一无是处。」

虽然朱虹劈里啪啦狠狠说了一通,但其实大多也都不是无凭无据的。

(六年前那件事,四欲真的是清白的吗)

绯燕很好奇四欲到底要去哪里,便悄悄跟在他后面。

(从记录上看,四欲原本是个孤儿。)

二十多年前,都城周边爆发了一场凶猛异常的瘟疫。大街上满是失去亲人的孩子,各地收容流离失所的老人孤儿的收容所,没多久就满员了。

四欲五岁到七岁期间都在收容所生活,不知为何他逃离了收容所,过上了风餐露宿的流浪生活。某一天,他看到了招募宦官的告示,立志要大富大贵,便应征入宫,结束了流浪的日子。当时,他十岁。

他凭志愿入了内书堂,参席修学。到十五岁时,他走上了立身出世的道路。

四欲天生俊美,能说会道,又是内书堂出身、收入可观的上级宦官。即便他自己不主动招蜂引蝶,莺莺燕燕自然也会蜂拥而上。四欲不必费吹灰之力就能结交相好的宫女。

……如此说来,若是高级宦官的话,岂不是大多数美女,只要想要,就能随心所欲地得到。

那十年前,伤害母亲的内监宦官,想必身边也不缺美女,却仍要用暴力得到母亲。看来总是有生来就性癖扭曲的人吧。

「他像是要去玉梅观。白天就和女道士私会,真恶心。」

四欲走到了十字路口,看着像是要往左边拐去,那是玉梅观的方向。

「因内监此人啊,传言说他在宫中相好甚多呢。敬事房有、宫正司有、尚宫局有尚仪局也有!总有那么些女孩昏了头,就是喜欢他这种人。但是,您可千万不要误会,可不是所有的宦官都跟因内监那色鬼一个样儿似的。像我的丈夫——誉怀大人就是非常老实的人,一点都不轻浮。当然了,像他这样优秀的官人,怎么可能不受欢迎呢,很多宫女也是把他当成了下手的目标呢。可是啊,他就是对我一门心思——」

「所以你们真是跟踪我来了。」

两个人小跑着想跟上四欲,正打算往左拐,就被一直等在那的四欲发现了。四欲盯着两人说到。

「什么嘛,竟然被你发现了。」

「你们也太招摇了。李婉仪走路的声音这么奇怪,舍氏又一只唧唧呱呱念叨个不停。」

「我们不是想来打扰你幽会的,只是觉得有趣,便了跟上来。」

绯燕笑着解释到,四欲被这两个大麻烦惹得长叹了口气。

「我的确是来这跟人会面的,但不是和美人儿。我和石鼠约好在玉梅观见面。」

「诶……。你和旅司正,在这里……?」

「这是什么表情,不要想歪了行吗。石鼠要祭拜供奉亡妻,我陪他来。」

「诶诶!?旅司正也有过妻子吗?他吗?」

「没想到吧?他这人啊,不像是会抱着女人,倒像是连神仙像都能抱着安睡的人。」

「他平日里总是一副讨厌女人的样子,竟然还成过亲,真是吓人一跳。但是,他妻子去世了啊。啊,难不成,他夫人去世……是因为他将刑具用到了他自己的房闱之中」

朱虹脸色铁青地猜到,「根本没这回事」四欲明确否定了她。

「他对待妻子就像捧在掌心的珍宝一样。可惜两人只做了两年夫妻。自六年前他妻子亡故以来,他一年不落地祭祀供奉。而且还不在市井道观,特意在玉梅观立了牌位,因为听说玉梅观有慈诚皇后的庇佑。」

侍奉太祖的慈诚皇后是慈祥善良的女子。她六十载的一生都投入到慈善之中,帮助了众多女子,薨逝之后各地的女子都将其奉为圣母拜祭。

「看来你和旅司正交情不浅呢,他拜祭妻子你也陪着。」

「毕竟在内书堂那会我们是同期的学友。结业后也是种种孽缘吧。尤其是迷氏……就是他妻子的死,我也有责任,陪他拜祭也算是替我自己赎罪吧……」

「是你杀了旅司正的妻子吗?」

因为对他有诸多怀疑猜测,因此问话的语气仿佛质问一般。

「可以这么说吧,与我杀无异。」

四欲脸上浮现出从未有过的苦涩,他垂下头去,视线于足际徘徊。

「李婉仪娘娘」

走进玉梅观内院,旅司正站在满树白花盛开的樱花树旁,他对绯燕郑重行礼。

「我从四欲那儿听说了你过去的一些事。请务必允许我也为迷夫人的冥福祷祝。」

「卑职惶恐。」

旅司正垂头低伏,他神情肃穆庄严,一位宛若身经百战的名将。

大殿坛炉焚香,烟雾缭绕,女道士们开始诵经吟唱。祭坛上供奉着当季食物,灯烛燃起,十分明亮。绯燕跪于蒲团之上,虔诚合掌,倾听经文。

(迷夫人的仇人……或许与我的仇人同为一人。)

据四欲所言,迷氏是被夫家放逐,又被娘家驱赶的女子。

被休的理由是迷氏不贞。然而,事实并非如此。迷氏和母亲一样,曾被人强行掳走,惨遭祸事。在此数日之后,迷氏被放回家中,将其中经过一五一十地告诉了丈夫。丈夫当即大发雷霆,可却不是对着侮辱妻子的狗宦官……而是对迷氏。

『你脏了!!为何不立刻自裁!?』

无论哪朝哪代,宦官都被视作<阉人>而备受鄙夷蔑视。自古有训,「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宦官无后,是犯了不孝之大罪。即便同为被奸污,比起被寻常男子,被宦官奸污更令人嫌恶。正因此,宦官的妻妾也同样为世人所不齿。

被休的迷氏回到娘家后又被娘家赶了出来,因为被宦官玷污同样脏了自家名声。她无处可去,只好栖身道观,却又被道观里宦官的宠娈还有女道士们欺辱。绝望之下,迷氏只得投河自尽,正巧被偶然路过的旅石鼠所救,否则她就真得丧命当下。

两人邂逅于十年前。当时旅石鼠十八岁,迷氏二十八岁。

「迷氏起初以为我是武官。」

旅司正一边将纸钱放入龙凤纹饰香炉中焚烧,一边缓缓开口说道。

纸钱又称冥币,是用纸做成金子的形状,在供奉使焚烧以抵达冥府。这是供奉的习俗,以祈求逝者能在黄泉世界生活富足。

「因为她无处可去,我便将她当作下人收留在宅子里。迷氏是个勤快人,她从早到晚都在干活。我跟她说不必那样辛苦……」

她却笑着说忙点好,忙了就不会想起那些肮脏事了。

宫正司的宦官公务繁忙,即便宅邸气派,也不大能归家。但

也正因如此,偶尔回去时,迷氏的笑容很能温暖抚慰石鼠疲惫的心。

「我开始意识到,我开始为了见到她而特意回到宅邸里去了,还会特意带些她喜欢的花、小点心、手作的特产……。真是可笑呢,明明是宦官,竟还有未斩断的男女私情……」

旅石鼠本姓为虑。虑家本为仅次于吴家的武将之家,十八年前,有虑姓官吏犯下谋杀皇族的谋逆大罪,虑氏一族便被株连九族了。

当时正值光顺帝治下,光顺帝为政宽仁,因此开恩,给族中幼子和妇女免了死刑,或流放或行宫刑。石鼠请受宫刑,便沦为了<阉人>。

他与因四欲和背钝虚三人在内书堂一起同席修学,刻苦勤奋,十五岁时以首席的成绩结业,被分配到宫正司。遇见迷氏的十八岁那年,他已经坐上了司正的位置。

「某日,我回到家,见迷氏脸色铁青。」

『……大人您,是宦官吗?』

「许是因先前被拐之事总是心有余悸,因此迷氏从未出过宅邸半步,今日似乎是下了好大的决心出门采买的,却在外头听说了我是宦官的事……」

『您为何不早些告诉我呢?』

「虽然我意识到迷氏一直误以为我是武官,但我并未纠正。因为她害怕宦官,我不想让她回忆起不堪的过去。」

迷氏跑出门去。那日雨雪交加,石鼠拼了命地追她,在街上到处乱跑。旅司正说,这是他头一回,感受到如此剧烈的恐惧,那种因恐惧而全身上下、由内而外的冰冷。

「就连受宫刑时,我都未曾如此恐惧,反倒因免受死刑而感到庆幸。……但是,那一日我却全无生还之感,满心都恐惧着迷氏是否会自杀……」

在如无头苍蝇般的四处奔走之下,他终于在初次见面的湖畔发现了迷氏。

『我……实在是太害怕你了。因为你是,宦官。』

迷氏泪湿眼眶,盯着冰冻的湖面说到。

『但是,我却……并不讨厌你。可你明明是,宦官。』

石鼠把迷氏重带回府邸。二人之间的关系反而稍稍更进一步了,距离也稍有缩短。

「那会我的上司很爱多管闲事,总是很热衷于给单身的部下牵线搭桥。他也一直催促我赶紧找个女官成亲,实在是很让人头疼。」

我向迷氏抱怨此事时,她竟说不如自己来做我的妻子。

『若是大人不嫌弃我……伤痕累累』

但石鼠并不能轻率决定。他不能同寻常人家的丈夫一般爱护她,也不能生儿育女。更重要的是,我不想让她成为被世人轻贱的<宦官之妻>。

「我派人探访了一些迷氏合适的再嫁对象,也找到了几位不在乎她过去的男子,我便让迷氏自己选。……但她,谁都没选。」

『您,是嫌我是个累赘吗?』

迷氏觉得自己是个受过耻辱、人老珠黄的女子,她以为石鼠不愿娶她。

「她可是说得轻巧,却并不知道我背后为她下的功夫。」

石鼠对迷氏的爱意与日俱增,他想触摸她,想拥抱她,但却不想惊扰她、让她害怕。石鼠恨自己为什么不是个真正的男人。若是没有受宫刑,就可以无所顾忌地触碰她,将她拥入怀中……

他开始失眠,迷氏就在同一屋檐下,他内心躁动,生怕自己把持不住犯了错。

石鼠将自己的卧室从门外上了锁,严令下人天不亮不许打开。他不相信自己,他害怕自己会伤害迷氏。但是,终于有一日,夜深之后,门锁竟还是打开了。开锁的人,不是别人,正是迷氏。

『我……喜欢您。即便您是宦官……即便您,厌恶我。』

她走进石鼠的卧室,泪眼婆娑地看着他。

「我将自己房门上锁,她却以为我是以此来拒绝她,但其实我正是为了守护她……」

彼此表露心迹之后,二人终于成了夫妻。这是他们相遇之后二年的事了。

「他们当年浓情蜜意那个劲儿,实在叫人吃惊。还总是要在我面请恩恩爱爱,寒碜人。」

「我可不是故意如此。只是我一看见她,眼里就再看不见其他任何东西了。」

旅司正继续往香炉里投纸钱。

「本以为这对夫妻往后幸福的日子长着呢……却不曾想,迷夫人染上疾病。」

绯燕也帮着烧纸钱。香炉中,火焰摇曳,像是欲言又止。

「……都怪我。公务缠身,没能照顾好她。」

大抵是冬日酷寒所致。她生来体虚,遭此不幸后,更是遍体鳞伤,她却对忙的不着家的丈夫隐瞒了病情。

——不想让勤勉工作的你再为我分心。

迷夫人让侍女代笔写下的遗书里,字字句句都是对丈夫的关心。

「你只是恪尽职守而已。……都怪我。若不是我做出瓜田李下之举,惹上杀女官的官司……也不会让你疲于查案。」

六年前,5名女官接连遭到残杀。被目击到频繁现身凶杀现场的四欲自然先有嫌疑,于是被宫正司逮捕。旅司正为了证明四欲无罪四处奔走、劳心劳力。

「旅司正竟如此坚信四欲的清白。」

「卑职对他的为人再清楚不过了,他绝不会是对女子动手的人。反倒是见过他好几次因花心被人殴打的场面呢。而且,此案我是有真凭实据的。因为每具尸体的衣物上都有一种脂粉,而这脂粉并非死者所有。」

「脂粉……?那真凶会不会是女子?」

「正是先帝的妃嫔,四欲先前服侍的冲昭容。」

遇害的五名女官全是怀有身孕的女子。冲昭容因自己一直未能怀上龙嗣而积怨日重,不惜杀害孕中女官来排忧泄愤。

「我们夫妇俩时常有书信来往,迷氏即便是卧病在床也坚持寄信给我。看信中的样子,她很是精神,我也很放心。正好其他的案件也堆积如山,我实在无法抽身离开后宫……。尽管我也知道如今后悔为时已晚,但还是不免恨自己,要是当时再多关心她一点就好了,至少回去看看她也是好的……」

宦官娶妻之后,变得爱妻顾家之人亦不在少数。正因为身为<阉人>时常遭人冷眼、倍感孤独,因此对待愿意接受自己的妻子反而比常人用情更深。

(……宦官之中也是有形形色色不同的人呢。)

尽管绯燕平日有意收敛、尽量不将对宦官的憎恶之心外形于色。但说起宦官,总是最先想起母亲的仇人。然而,听了旅司正与迷夫人之事后,她也开始觉得不应该如此以偏概全、对所有的宦官都提防嫌恶。正如世间既有狠毒无情的男子、亦有多情善良之人,同样地,宦官之中既然有恶人,自然也有会善良之人。

「对了,我说舍氏。你怎么一直吵个不停。」

「因为……人家,就是听不得这种事嘛……!」

朱虹一直哇哇哇哇地哭泣不止。旅司正说到「我开始意识到,我会为了见到她而特意回去……」那时开始,她便一直哭个不停。

「多么感人肺腑的故事啊!旅司正是真心爱着迷夫人啊……!是我先前有眼无珠,竟把你当成只会醉心于严刑拷问的内心空虚之人,实在是对不住啊!」

「……倒也不必为此道歉。你说的没错,我确实心里空虚。迷氏不在以后,我对什么都提不起劲来。每日早晨,当我睁开眼睛时,发现自己竟然还活着,而为此沮丧失落不已。」

「喂舍氏,都怪你啊,又勾起石鼠的伤感思绪。」

「我又不是故意的……!这可如何是好,李婉仪娘娘,请你给旅司正打打气吧。」

朱虹哭着请求道,绯燕则一言不发地看着在添纸钱的旅司正。

痛失所爱之人,他人又能如何安慰呢,这绝非三言两语即可治愈的伤痛。于是绯燕只是默默地焚烧纸钱,仰望天空。

「今夜似乎会下雨。」

据说祭日所下之雨正是逝者所留之泪。许是为生者仍未忘却自己而感动落泪,抑或是无法与心爱之人再度相见而悲泣。

「旅司正,背少监——背钝虚如今情形如何?」

出玉梅观前,绯燕忽地想起来折贵人一事中,被判去直殿监的宦官。尽管逃过一死,但想必日子也是很艰难吧。

「说出来怕有辱尊听……钝虚被赐毒了。」

「难不成……他死了?」

「倒并未危及生命,只不过,喉咙被毒灼烧已无法开口说话,双手也颤抖无法自控,再难提笔……已无法再与人交流。」

「……真可怜。不过如此处置也算是罚当其罪吧?」

「说到底不过是下级宦官的案子,所谓<罚当其罪>的话,不过也就是抽上个十鞭子,若是当作正经犯人处置,钝虚怕是更要遭罪。」

即便知道了犯人,也免不了惩罚,下级宦官的命,竟如此之贱。

「在直殿监,这种事司空见惯。那些一辈子都与没机会出人头地的下级宦官只会忧愤郁结、整日怨天尤人。被发配至直殿监,反而正好是他们的出口。」

「……都怪我。都是我为了不让钝虚自尽,向皇上求情,才害得他……」

背钝虚如今生不如死,正是拜绯燕的<慈悲>所赐。

「在后宫,活着就是最大的幸事。」

旅司现在也抬头望着这阴沉沉的天空。

「娘娘切莫自责。钝虚好歹还活着,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即便希望如沙子般微小,对于<阉人>来说也足够支撑我们活下去了。」

「与你母亲相似的案件共有5起,均被记录在册。」

在惠兆王府的一个房间内,游宵给绯燕看了案册,上面有案件的调查记录。

「五起案件均为妇人在街上遇劫,被宦官侮辱数日后又放回家中。做此调查报告的老官吏为官刚正,是名清官。尽管上司命他停止调查,他仍在暗中进行。」

「……记录中有五桩案件呢。」

「这还只是老官吏留下的非正式调查的结果。想来他的上司曾命令销毁调查报告,若是那些奉命被销毁的报告仍有留存的话,实际上发生的案件数应该远多于此。」

且应该并非所有遇此祸事的妇人及其亲族都曾去上报官府。

「最新的一起发生在六年前,据老官吏所记,自那以后便没有同样的案件上报了。」

老官吏会定期去都城周遭调查是否有类似的案件诉讼。

「六年前凶手停止恶行了吗……?」

「也有可能他已经死了。或许因别的罪行被流放,或入狱,或是卧病不起,皆有可能。」

绯燕取出宦官名簿,其中仅是于六年前离世之人就不在少数。

「至少得先确定犯人是否还活着,是否还在后宫……」

「能查。」

游宵飞速翻阅案册。

「我们可以以被害者的口吻写下匿名状,控诉犯人罪行,在后宫传播。凶手对其所犯恶行必定印象深刻、难以忘却。若是他仍在后宫,必有动作。」

犯人曾巧妙地掩盖恶行,这说明他很懂得明哲保身。若是他仍在后宫,那为了隐瞒自己阴暗的过去,势必会有所行动。

「首先我们需要根据调查书中的其中一桩案件写好匿名状。若对方没有反应,便根据另一桩再写一封……」

「如果要写匿名状,那就写臣妾母亲这起吧。」

绯燕毅然决然地看着游宵。

「其他的受害者及其家族并不想家丑被无故宣扬吧。」

「可是……这样一来,你母亲的事就会人尽皆知了。」

「正是为了能够逼出凶手。而且既是匿名,就不会有人知道被害者是我母亲。」

「即便除凶手之外,其他人不会意识到是你母亲……可再揭伤疤,朕担心你会痛苦。」

毕竟这是让绯燕家破人亡的祸根。这文书一旦写下,宫中众人都能看到,绯燕又要承受剜心之痛了。

「臣妾不会的,只要这么做能帮母亲报仇……」

「绯燕。」

游宵抱住她的肩膀,怜惜地呼唤她的名字。

「朕不许你在我面前还要强忍泪水。」

垂下的睫毛轻颤不止,她忍不住垂眸低泣,仿若梨花带雨。

「……请皇上,莫要宠溺臣妾。」

绯燕深深低下头去,仿佛却是在央求皇帝的宠溺。

「若是没了皇上,臣妾快不知如何活下去了。」

「那可正中朕的下怀了。朕要俘虏你的全部,朕要让你再也无法离开朕的身边。」

李绯燕以为是自己的神秘让皇上动心,其实她只对了一半。她的魅力不仅仅在于那神秘的气质。

是她的脆弱让游宵着迷。绯燕聪慧、高雅、刚强,可如今这一切的美好都可能因为她凄惨的身世而不堪一击。正因为如此,游宵才无时无刻不想紧紧抱她在怀中,想要守护她远离所有的威胁与伤害,想要一直宠溺她,不论白昼或是黑夜。

(真正被困住的人……恐怕是我吧)

若是以前的游宵,怕是不会做出为他人复仇的冒险之举的。

『自己要靠自己来守护。若要奢求朕的守护,还是趁早断了这念头。』

初次由她侍寝的夜晚,游宵曾如此放言,那时的她对他而言,不过是后宫众多女子中的一个而已。

然而,如今的他却不明白为何没有早日发现她。她是那样脆弱、那样惹人怜爱、那样叫人魂牵梦绕、无法逃脱。

「夜已深,回卧室吧。」

「不行的,今日可是五月十六。」

五月十六是夫妻分寝之日,若是破戒同榻,则会早死。

「能在你的温暖中死去,倒也不错。」

「这怎么可以,皇上万寿无疆,定要比臣妾长寿才行。」

绯燕眼含泪水,抬头看着游宵。

「臣妾,才想在皇上怀里死去,皇上可千万不能比臣妾先去。」

「狡猾的小妖精。朕也想被你的怀中死去啊。」

游宵笑言,绯燕却神情不安、眉头紧皱。

「只留我一人……这种事,臣妾已经不想再经受。所以……」

绯燕接连遭遇兄长、母亲和父亲的离去,如此摧心剖肝之痛,在绯燕心中留下的伤痕,也许永远鲜活如昨。

「朕知道了。朕绝不会先你而去。他日你弥留之际,朕定会将你抱在怀中。」

尽管游宵不愿去想她离开的那一日,但他想实现她的愿望。

「多谢陛下。臣妾真的很开心。」

「这种时候可不是该说『开心』的时候,你应该说『你,爱朕』。」

「……臣妾,不想说。」

「为何?难道,你不爱朕?」

绯燕迟疑着摇了摇头。

「……臣妾害怕。爱字若是说出了口,那失宠之日,臣妾会难以承受。」

只要在后宫一日,她眼中的恐惧也许就不会有散尽的一天。尽管游宵心中被痛苦的回忆所折磨,却无法承诺会放弃整个后宫。后宫是皇帝在御座之上操纵前朝政事的砝码,不可或缺。真是可恨。若是他并未登上皇位,只是一位皇子,甚或只是一介庶民,那她就可以成为自己此生唯一的妻子。

「好吧,不说也无妨。若是不说,那当你感到对朕的爱意时,就用指尖碰碰朕的嘴唇吧。」

「这样吗……?」

柔媚的指尖轻触嘴唇,触碰之间所传递的温暖充斥着爱意。一瞬间,游宵恨不得抛弃所有,除了绯燕之外的,所有。

「……皇上,今夜,不行哦……」

游宵用野蛮而贪婪地吻封住了她犹在抵抗的唇。

(必须尽快——将犯人揪出来彻底处置才行)

绯燕的仇人,亦让游宵倍感憎恶。因为那家伙如今,依旧缠绕且牵动着她的心。

「李婉仪娘娘,您要不要看看这个?」

在工坊工作时,朱虹将一张印刷纸呈给绯燕,正是先前说的匿名状。

其上写的,正是十年前,某位高级宦官将看戏归去的夫人劫走,连续奸污数日之事。该宦官为了隐藏自己的罪行,对官府施压、将官吏封口、对欲向皇太子直诉冤情的夫人之子痛下杀手。不仅如此,他还故意造谣「夫人是为了掩盖自己私通不贞而假意说自己是被人强迫所致」,彻底毁了夫人清誉,将其逼得投河自尽、命丧黄泉。

文中被害者姓名及具体地点均被隐去,事件过程所有细节却被详细描述。

「实在是罪大恶极,不可饶恕。仅是玷污女子一条便已是卑鄙下流令人作呕,竟还杀了人家儿子、散播谣言污人清誉。像这样的人渣就该下地狱,永世不得超生!」

义愤之下,朱虹不禁怒目横眉。

「别当真了,舍氏。不过是宫里惯有的诽谤中伤罢了。」

另一边,四欲却冷眼扫了眼匿名状,浑不在意。绯燕不禁歪头相视。

「惯有的……?」

「是啊,这种流言蜚语在宫里简直是家常便饭。总有人热衷于做这种事。我也曾被造过谣啊,什么与妃嫔私通啦,偷吃先帝御膳啦。」

「真的只是流言吗?」

「流言如此,但我从未对妃嫔出手,别说妃嫔了,我连宫女都绝不会染指的。毕竟我也在后宫呆了这么多年了,很清楚私通之罪有多严重。」

即便好女色,也必须遵守最低限度的规则。

「那对先帝御膳不干不净之事是真的吧?这事我们都知道,因内监。先帝驾幸冲昭容宫殿时,你从御膳里偷掰了两条蟹腿吧。」

「不是我偷的,那是先帝赐给我的。」

「反正你肯定也是直勾勾地盯着那蟹腿看了吧。啊啊,真是卑鄙呢。」

「啊我可不想跟对丈夫纠缠不休、恬不知耻地求人家娶她的女人费口舌。我好喜欢好喜欢你啊——这样一直缠着人家男子。那时候的你如此拼命,真是叫人心疼呢。」

「那谁叫誉怀,原是个那般无情的男子。但如今他对我可痴心了。就说我不擅长做饭,但誉怀总会说我做的饭『看着不怎么样,但吃起来还是不错的』,然后吃个精光。嘿嘿,偶尔我若是给他做顿饭——」

「我看你这恩爱得秀上一辈子了。对了娘娘,差不多该梳妆打扮了。」

四欲急急地催绯燕从工坊出来。今夜要与皇上一起捕萤火虫的。

「我想戴

皇上赠的萤石首饰。」

「妙啊!那可以配琥珀耳饰。口红的话就用那个能在夜晚中也亮红显眼的颜色吧。」

「穿那套莲花纹饰的衣裙吧。皇上不是说过嘛,他可喜欢脱莲花样式的衣服。」

怪不得,我似乎总是穿戴莲花纹饰的衣服。

「就像把莲花花瓣一片片剥下来一样,可有趣了。」

「嘻嘻嘻,如此一来内衣也得穿莲纹的才行,毕竟罗袜上也有莲花刺绣呢。」

「别了吧。若是这全套穿上身,我岂不成了那花托了。」

莲美虽美,可花芯却是如蜂巢般的花托。说实话,并不美丽。

「皇上说了,将花瓣全部剥下之后所展现的才是花之本身。」

四欲含蓄一笑。朱虹也意味深长地笑了。

「皇上,您别老对着四欲灌些奇奇怪怪的话。」

在莲池旁摆了小宴,宴席上绯燕嗔怪了皇帝。

「什么喜欢脱莲花样式的衣服,花瓣脱尽所现即为花之本体之类的……」

「这些话哪里奇怪了?朕不过是把平日心中所想说出来了而已。」

于平日不同的是,这回是皇帝仰望着绯燕。……因为他的头正枕在绯燕腿上。

「……您这是什么姿势。这样一来,可就看不到萤火虫了哦。」

「无所谓。朕现在所看的可是比萤火虫还要美丽的尤物。」

皇上真是讨厌。感受到皇帝的重量后,绯燕腾的一下脸就红了。

「你们,都退下吧。朕要在李婉仪膝上躺一会。」

刀太监等皇帝手下的宦官女官和四欲等李婉仪身边的下人奉旨退席。

「彤史也退下。朕想同爱妃二人独处一会。」

「皇上,奴婢无心抗旨。但奴婢无论何都需要记录每次侍寝。」

一个相貌丰盈的女官如此回话。她是在敬事房当差的一名彤史。

「这是什么话。难不成如此夜空下,朕会对李婉仪做什么吗?」

「毕竟圣上对李婉仪娘娘恩宠有加、非寻常娘娘可比。这,亦不是全无可能,奴婢不敢大意。」

彤史轻轻笑了起来。皇帝听罢亦展颜开怀,将绯燕的手覆于掌心。

「朕不会在此处对爱妃做什么的。朕可不想让这月光侵犯朕心爱的妃子如此柔软的肌肤。」

彤史依言退下,周围重回宁静。

「匿名状一事,骏奇极为恼火。」

皇帝轻声说道。事关绯燕的复仇大计,商谈时必须将一干人等尽数支走。不仅是宦官和女官,彤史亦然。毕竟彤史之中,多为宦官之妻。

「他对朕进言,应当追究并严惩匿名状的始作俑者。看他的样子,极为不快呢。」

「这就稀奇了。刀太监竟会如此激动。」

刀太监素日冷静沉着,喜怒向来不形于色。

「骏奇十分不喜匿名状之类,因为以前,正是因为匿名状使得他一个弟子丢了性命。」

高级宦官会收中级宦官和下级宦官作弟子。刀太监亦是门下弟子众多,其中一人被匿名状控诉与某侍妾私通。这完全是无稽之谈,是曾被他抛弃的宫女泄愤之举。然而,在真相大白之前,那位弟子竟自尽身亡了。因为若是真被冠上私通罪名,会殃及亲族,他便先行自尽了。

「豹太监倒是浑不在意,毕竟本就是个磊落大方、不拘小节之人。」

「那历太监如何?」

「他以为左不过又是桩恶作剧,也没当回事。」

其他可疑的宦官反应也都大同小异。

「仇人……会有行动的吧。」

「会的。若他还在后宫,必定会。」

事实证明,皇上说的是对的。次日,司礼监负责印刷匿名状的工匠遭遇了袭击。

「应该是要将工匠带走询问背后雇主的姓名。」

皇上照例将闲杂人等屏退后,如此说道。

宫中负责印刷事宜的机构名为司礼监,亦是宦官当值之所。尽管出版典籍亦可在其他机构进行,但仍可以从纸质及字体特征判断匿名状出自哪个机构。

当然,皇帝预料到了仇人会来寻找匿名状的出处,已经预先在那安排好了后宫警吏。

「凶手即刻被逮捕,押解去宫正司审问。旅司正审讯向来严酷,很快便让其开口了。」

然而这次,皇帝却失算了。

司礼监工匠遇袭次日,就传来了袭击他的凶手在审讯中死亡的消息。

「凶手是被毒死的吗?还是自杀?」

惠兆王府内院,金灿如雨的黄花藤下,两人相对而谈。

「不会,凶手身上的毒药在审问前就被搜出扣下了。」

「那,难道是外部的人下毒?但闲杂人等不可能潜入宫正司的牢狱。」

宫正司的牢狱管理甚为严格,各牢房也使用特殊门锁。

「外部的人不太会。所以反言之,内部则不无可能。」

宫正司内部有人下毒,看来绯燕的仇人在后宫警吏中任职。

「如此一来就清楚了,你的仇人在后宫,而且,位高权重。」

后宫警吏管理牢狱,但也职级甚高。他们都是宦官之中难得的清廉之人,不可因贿赂以权谋私。但,也会有因宦官间的人情关系徇私之事。

辖领宫正司的是正途——即内书堂出身的上级宦官。能让后宫警吏做手脚的,必定是内书堂出身之人。换言之,绯燕的仇人,无疑位列正途。

「绯燕!?你怎么了!?」

绯燕突然瘫软倒下,皇帝急忙蹲身抱住她。

在天子温暖的臂弯中,绯燕颤抖不已。

侮辱母亲的宦官就在后宫,而且还身居宫正司上级宦官之位。遇见的正途数不胜数。说不定,那人也是其中的一个。说不定,自己还以笑脸问候,而那仇人也披着人皮,对绯燕笑脸相迎。

一股强烈的恶寒袭来。五脏六腑仿佛被紧紧勒住,数次几欲呕吐。

「我,为何没有注意到呢……?此贼害母亲……受苦……为了封口杀害兄长,就连父亲……也被从我身边夺走……!!明明是害我家破人亡、叫我恨之入骨的仇人,为什么我不能一眼认出!?本就是为了复仇入宫的不是吗!明明见过不少的正途,为何就是没能注意到呢……!?迄今为止,我到底都看到了什么啊……!?」

怒火以燎原之势在体内蔓延,呼吸梗阻宛若肺腑被撕碎一般。

「那贼子想必最善于假面示人、惺惺作态,难以辨认,也是在做难免。」

皇帝像是在哄一个可爱的孩子一般,轻轻抚摸着绯燕的背。

在温柔的抚慰下,绯燕的身体也渐渐停止抖动,回复了平静。

「重新再看这些卷宗,受害人都有共同之处。」

他是指那官吏私自记录的五桩案件。遇害的女子,都是人妻,且都有一个十岁的儿子。

「这点朕也注意到了。再加上你母亲的案子,共有六件。这绝非偶然。」

为何不对未婚女子下手,而转对人妻下手呢。而且为何尽是有十岁儿子的夫人。

也许这些疑点正是揭露仇人身份的要点所在。

「你看起来不太舒服呢。」

绯燕刚要起身,顿觉头晕目眩。

「臣妾似乎是染了风寒,头很疼……」

「那朕唤太医来给你瞧瞧。正好这会子冲太医要给大伯母来送药。」

冲太医曾是荣太后的主治女医师·林太医的得意门生。林太医已辞去宫中官职,如今在道观教女道士们医术,冲太医则是宫里唯一的女医。

「你的身子属于朕,朕可得仔细着。」

「真不公平。皇上的龙体,明明不属于臣妾……」

绯燕怨嗔道。皇帝温柔地垂下眼眸俯视她。

「天子之躯当属万民所有。即便是宠妃,也不可独占。」

清风拂过,满目金雨仿佛害羞地你推我挤、簌簌作响。

「但是,寄居此身的这颗心,却专属于你。」

皇帝的鬓边耳语充满爱意,绯燕不禁心潮澎湃、热血翻涌,她用指尖轻轻碰了下皇帝的唇。

内心深处的想法不通过语言来传达给他。那份依恋之心,无论之前如何压抑躲避,一旦发芽,便一发不可收拾,侵蚀身心。

「不要用如此可爱的表情盯着朕,绯燕。」

唇齿交缠之间,皇帝如此呻吟低语。

「在太医看诊前,朕已经快按捺不住要得到你了。」

——他也品尝到了吗,这段爱恋,酸涩又甘美的味道。

「这里……不行。毕竟人来人往的。」

绯燕如此说着,却霞飞双颊,仿佛说的是想要与皇上在一起一般。

「那我们去无人之处。」

「……但是,彤史不在。」

「不在正好。偶尔,朕也想独占你红雨般淅沥娇美的喊声。」

皇帝轻咬绯燕耳垂,一阵酥麻传来,如挠痒痒一般,她紧紧握住龙袍衣袖。

「彤史不在……皇上的声音,也为臣妾独有了呢。」

其实她想要占据他的全部。不只是心,他的唇、他的

腕、他的指尖、他的体温……她不想让任何其他人触碰他。但是,这不可能,所以她想要沉溺在短暂而甜美的梦境中。

「李婉仪娘娘,又有奇怪的文书出现了。」

绯燕正点唇上朱红时,朱虹闯入了化妆室。

「『你是六年前』?怎么看不懂呢。」

绯燕装作不知情的样子将文书上的内容读了出来。

「也没写成文章,叫人摸不着头脑。」

皱眉细看怪文书的朱虹,突然神采奕奕,面若花靥。

「虽说没什么关系,但六年前,正好是誉怀娶我进门那年呢。」

「这样啊。好像是朱虹求婚的呢。」

「其实啊,那是我,第七十七此求婚了。」

「你真的很努力呢。」

「每次见到他我都会向他求婚!我实在是太喜欢誉怀了,非他不可。」

「为何要拒绝呢?若是被你求婚,论谁都会欣然答应吧。」

虽然女官都颇有姿色,但朱虹活泼可爱,表情也生动有趣,很有魅力。

「誉怀他不喜欢女子。虽然其他女官也会趁空找他搭话,但全都失败的粉身碎骨。嘿嘿,他可是座难攻的城池,可却被我攻陷了。」

「你们夫妻感情明明这么好,为何在后宫中却不是这般恩爱模样呢。」

即便在后宫中见到丈夫,朱虹自己也会努力不改变态度。

「誉怀是个脸皮薄的人。若是背后宫中的人瞧见他会慌乱,因此只有在宫外我们才会如胶似漆。虽然我自己是很想每次见到,两个人都能腻歪一下。但是,一旦出宫,誉怀就会握住我的手。他可喜欢我的手了,说我的指甲是桃花色的,煞是可爱。」

正当朱虹说着她的爱情故事时,皇上命人送来了点心。

「哇,瞧着不错呢!让我去备些茶来。」

朱虹从屋里出去后,绯燕拿起其中一个糕点,分半切开后,从里面取出一张纸来。是皇帝的信。上面记录的,是有嫌疑的高级宦官们对『你是六年前』的怪文书的反应。

(……这是胁迫,呢)

有宦官说,这完全是胁迫。那是绯燕也熟知的人。

(待会去趟宫正司,听听旅司正的意见吧。)

他应该也在暗中私下寻找那个给他的亡妻带去耻辱的卑劣狂徒吧。

「钝虚,身体还好吗?」

绯燕对刚回来的朱虹问道。数日前,她派人给背钝虚送去了吃食。

「嗯嗯,瞧着还不错。他让我转达对娘娘恩德的谢意。」

「这不是我的恩德。我只是想尽可能多帮他一些……」

对于内书堂秀才出身的钝虚而言,无法与人交谈、无法书写行文,已是与死无异了吧。

「娘娘,您实在是菩萨心肠。像他那样的人,本该送去尝尝旅司正的严刑拷问的。」

「都是过去的事了。我又不恨他。」

自己口中说的话却一下子狠狠刺进心中。都是过去的事了。那是否有一天,对母亲的事,自己也会这么想呢。

正值晴朗清明的夏日。绯燕往文苍阁去了。因总是跟在身边的朱虹正去给丈夫送饭,因此身边跟着的是四欲和一众随侍女官。

「来人,水!快取水来!」

「速速把火灭了!火势若蔓延到书库可就糟了!」

绯燕正在书库挑选书籍想借回去看,开着的窗户外传来了宦官们的声音。不知底下是何骚动,绯燕从窗户探出头去。窗外正是面向内院的回廊。

「着起火来了。」

与绯燕并排一旁的四欲懒懒地说到。绯燕等人所在的书库,墙角处堆着几座小山似的书籍。着火的正是其中一堆。

「为何把书放在此处?书会受损的。」

「那些都是废弃的书了。大多是已经过时的供人消遣娱乐的闲书。文苍阁会定期处理掉无人借阅的旧书。否则,书库会装不下的。」

四欲对此处十分熟悉。绯燕也从文苍阁的女官处了解过一二。

「对了,说起来四欲尚未成婚吗?」

豹太监、刀太监、历太监或早或晚也都娶妻成家了,看似不近女色的旅司正都有过妻子。但总是流言缠身的四欲到似乎未曾娶过妻。

「我这人朝三暮四的。到现在,都有不少女子对我恨之入骨,若是成婚了也无法保证不会对其他女子移情别恋。总之,我不是适合做人丈夫的宦官吧。」

「说不定,婚后反而会便老实呢。朱虹说你除了长相尚可,其余全不可取,但我觉得你也是有可取之处的,也可能会成为诚实的丈夫……欸——啊啊!那,不是『幻西机巧图录』原著的第五卷吗!怎么会在此处!?」

绯燕在那些成堆的书中发现了心爱的书籍,不禁瞪大眼睛。

「是不是放错了。一般来说,除了消遣闲书以外,其他书是不会被处理的。不过,倒也无妨。即便这本被烧毁了,娘娘手上还有别本。」

「没有别本了!『幻西机巧图录』原著第五卷,外朝书库可是一本都没有的!这本即是我向皇上所借的那本!」

「哈?向皇上借来的那本不应该正在希蓉殿内吗?怎么会在此处?」

「我才想问呢!总之,得赶紧趁火势蔓延过来前把书拿走!」

「奴才去取。娘娘请留在此处。」

四欲身轻如燕跳出窗外。回廊中,提桶前来灭火的宦官们东奔西走,有人太过慌张不慎泼水,一时叫骂声四起。

(这个味道,难道说……)

随风飘来一阵浓厚香气,绯燕不禁眉头紧皱。这气味仿若将各式香木一同焚烧发出的刺鼻气味。绯燕脸上的血色仿若退潮般瞬间褪去。

「……快住手!!不要浇水!!」

绯燕大叫的瞬间——突然爆发出如地动般的巨响。

「所用火药中含有一种名为紫旦砂的外来矿物质。」

绯燕清退了所有人,独自呆在房中,翻开了宫正司送来的调查报告。

「着火前无人看到有形迹可疑的人出没。不过,事发现场树木枝桠都被绑上了绳子。皇上不妨摸摸看。绳子前端有些湿。」

皇帝接过绯燕递来的绳子,慎重地摸了一下。

「绑在枝条上的是冰吧。还记得火珍珠的实验吗?把冰削成和火珍珠一样的形状后,冰珠也可以集聚太阳光燃火的。」

被绳子绑住的枝条,在那一时刻,应该正处于能集聚强烈阳光的位置。

「利用冰珠燃起小火,吸引众人灭火。紫旦砂在水与火的共同作用下会剧烈燃烧,因此为了灭火而泼上的水会瞬间引爆紫旦砂。」

要灭紫旦砂引燃的火,不应用水,而应用砂。不过,紫旦砂是新型矿物质,仍未被普及推广,宦官们弄错灭火的方法也是情有可原。

「肇事者的目标正是你啊,绯燕。」

这一点,毫无疑问。将『幻西机巧图录』原著第五卷从希蓉殿偷出来,混入将被处理的书中,这一切都是为了将绯燕引至火源处。

「臣妾的书架配有机关装置。皇上赐与的珍贵书籍,更是上锁保管。而掌管那把钥匙的人,除了臣妾自己,就只有一个人。」

朱虹手下一个年轻的女官。不久前,她的遗体在废弃花园的池子里被发现。据宫正司查验,死因为溺水而亡。死亡时间正是这场爆炸事故前后。她写下遗书,声称是被苏贵人威胁,才偷了『幻西机巧图录』原著第五卷。

宫正司立刻调查了苏贵人的寝殿,搜出了与作案所用毫无二致的绳子,还有记载紫旦砂用法的书籍。在宫正司的诘问之下,苏贵人大声叫屈。

『那我为何还留着证据!?难道不应该全部处理干净吗!!』

今日丧命的不仅是那名女官。前去灭火的年轻宦官中,也有三人殒命,五人重伤,十数人患轻伤已在接受诊治。

「四欲也……身患重伤。是他替臣妾前去取书,脸上也被火烧伤……」

绯燕颤抖着掩口低泣。爆炸那一瞬,书山顿时腾的燃起大火。正伸手要取『幻西机巧图录』原本的四欲也即刻被火蛇包围,烧成重伤。

绯燕想请太医诊治被火烧伤的宦官们,但遭到了老太医的拒绝。

『太医院诊治之人,皇上自不必说,有尊贵的皇族、后妃娘娘们、侍妾们,即侍寝的夫人们。我等这双手是为治尊贵之人、千金之躯而生,不治<阉人>。若碰了他们,这手就脏了。』

的确也有专门医治宦官的医官——但他们在宫外。

『我没有时间将伤者运出宫去,还请立即给他们医治。』

『老臣不是说了,我等不治<阉人>……』

『太医,本宫是皇上的宠妃。自然是可以将你一尘不染的手送去刑台上砍掉的。』

绯燕霎时正襟危坐,冷冷地看着老太医。

『不妨想象一下,若是本宫跑去向皇上哭诉,控告你身为医者却不治伤患的渎职行径,将会如何?』

『娘娘休要胡言乱语。如此毫无根据的妄言,怎可扰乱圣听。』

『皇上会站在哪一边,想试试吗?』

绯燕嫣然微笑。

『速速诊治吧,太医。否则,本宫就要跑去向皇上哭诉了。』

老太医的眼神逐一向部下们、宦官们和女官们扫去,无人不把视线移开。在后宫之中,时下的宠妃可谓权力巨大。无人敢与她作对。

「……简直不成体统。竟威胁太医去给宦官诊治。」

绯燕挥拂长袖,跪倒在地。

「绯燕谨受处罚,但切勿怪罪治疗中的宦官们。」

「莫要如此,绯燕。你也是伤者,这样会伤着身体的。」

当时她为了救四欲,虽两手被火轻微烧伤,但数日内便可痊愈。

(……是有人,教唆了苏贵人。)

苏贵人对书不感兴趣,从未踏足过文苍阁。冰珠也好紫旦砂也好,她应该都不知道。必定是有人,给她献计授策。

<幕后教唆之人>,率先想到的便是那仇人。他应该是意识到了匿名状出自绯燕之手。但匿名状的原文制作,十分小心谨慎,纸张、墨水、笔迹都经过小心处理,不会留下线索,难道是哪里出了差错?

而且他不会就此善罢甘休。争宠者还有很多。仇人尽可以躲在她们背后,对绯燕下手。为了避免更多的牺牲,只能先按兵不动。

(……若是将他逮捕归案,必得让他罚当其罪。)

让仇人落网的陷阱,绯燕心中已有谋划——然而,这并非她一人可以定夺。

「你遇到了如此可怕的事,朕写首诗赠于你,聊以慰藉吧。」

皇帝让绯燕起身。他面向桌子,摊开宣纸,行云流水之间,纸面上出现了一篇诗体文。

「……皇上……!」

皇帝温柔地用手掌包裹住绯燕铁青的手。

「你心里的苦,朕都懂。朕的心情和你一样。但是」

皇帝凑近在她耳边,轻声道,这是最有效的。<诗>和耳边近语,都是为了防隔墙有耳。

绯燕闭上双眼,眼角处滚烫的泪滴划过脸庞。

(……皇上,做了这么许多,尽心尽力地在帮我呢。)

此计甚为冷酷,对谁而言,都难以承受。但即便如此,在这里也是稀松平常了。

温柔即是软弱。慈悲过头便是愚蠢。感情是羁绊。良心毫无用处。这里,是不以非人之道,不能保全性命之地。因此,复仇之道,也同样不得不偏离人道。

(——必须下定决心)

一旦走上这条路,就不能回头。即使,演变成最坏的事态,也只能走下去。

「不管发生什么,不管结果如何,朕都爱你。」

耳际拂过的声音让绯燕心旌神荡,讫情尽意地紧紧抱住皇帝。

「臣妾也……爱你。无论发生什么,无论前路有何坎坷,我都爱你」

恐于用语言表达的感情充斥全身,绯燕此刻正身处幸福漩涡之中。

「娘娘这么早就要去看望因内监了吗?」

绯燕正梳妆整衣准备出门,朱虹从隔壁间走了进来,神色担忧,眉头紧皱。

「太皇太后与荣太后都不在宫中吧。近日不用请安了,时间很充裕。」

昨日,吴太皇太后与荣太后结伴出宫,一同摆驾郊外的道观,约十日后才回宫,因此最近都不用去请安。

「要去看望,也是偶尔前去更为合适……」

「为何?四欲身受重伤,必须好好照顾才行。」

「……已经有不干净的谣言传出来了。说李婉仪娘娘和因内监……关系非同一般。当然,这根本是无稽之谈。……但是,即便只是无聊的谣言,但也事关娘娘名誉。且讨厌的谣言还不仅是这个……说什么娘娘是不能有孕之身,什么的……。这必定都是嫉妒娘娘承恩圣宠之人恶意骚扰之举。但是,小心些总是……」

「朱虹留这伺候,其他人退下吧。」

绯燕屏退了女官们,屋内只留她与朱虹两人。

「这第二个谣言确实不假。冲太医说了,我这身子怕是怀胎无望了。」

朱虹屏息,绯燕亦低下视线。

「在惠兆王府被冲太医诊治之时……我就知道了。」

「……皇上也知道了吗?」

「没有,还不知道。我请求冲太医为我保密。但是,迟早都是要知道的。无论承多少圣恩,都无法孕有子嗣。」

「娘娘且莫灰心。指不定是误诊呢,或是能治好也说不定。」

「嗯嗯,我正治着呢。冲太医给我开了良药,那药能帮我调理内部气血脉络,易受孕些。不过,副作用也不小,恶心头晕犯得厉害。」

「难怪您最近身子总是不好。」

朱虹倍感心疼,了然颔首。绯燕握住她白皙的手。

「同你说说,我肩上的担子也轻些。心里揣着秘密,没想到竟这般难熬。」

「娘娘肯定很辛苦吧。不过没事,现在起奴婢也会帮您。」

「我明白你的心意,但是你也要替我保密,谁都不能说,皇上也好,你的夫君也好。」

「奴婢一定会保守秘密的。娘娘这样信任我,我可不能辜负了。」

谢谢,绯燕微笑着说到。

朱虹的手很是温暖。温暖地让人无法将她视作仇人的妻子。

「来,啊—张嘴。」

绯燕舀起一勺药粥喂给四欲,他表情狰狞,仿佛吃下去的是只毒虫一般。

「……为何娘娘每日每日,都要过来探望我啊?」

「那肯定是担心你才来的啊。」

「我才担心呢。」

四欲夺过药碗,拿着勺子一个劲地乱捣。

「我可是听说了,吴贵人被封为宁妃了吧。若她当了宁妃,那可是位列十二妃最末,比婉仪可是要高出不知多少阶位了啊。眼下可不是来探望我的时候啊。」

「吴宁妃和我是朋友。她被册封,我也很开心。」

「李婉仪娘娘,你很久没侍寝了吧。一不留神圣宠就要被人夺走啦。」

「如今我哪有工夫想什么争宠的事,光是照顾你就够我忙的了。」

绯燕想去摸一下四欲被绷带裹住的左半边脸,但又不想弄疼他,还是收回了手。

「太医的治疗没问题吧?若是有什么不周到的地方,你要跟我说啊。」

「周到的不能再周到了。而且,您明明不用威胁太医给我等医治的。宦官嘛,本来就是呼之即来挥之即去、替主子办事的奴才,何必特意相助——」

「我不认为宦官是呼之即来挥之即去的奴才。你们都是很重要的人。尤其是你,四欲。」

绯燕接过喝光的药碗。在桶里注满水,把柔软的布浸湿再用力绞干。

「好了,饭也吃过了,该给你擦身体了。脱衣服吧。」

「哈!?」

「阳光太烈了。把窗帘放下来吧。明晃晃地照着你会害羞吧。」

「没有,倒不是害不害羞的问题……等等,为什么你在脱衣服啊!?」

「因为很热啊。身上全是汗,衣服黏在身上,怪难受的。」

绯燕脱去了莲花样式的大袖衫。今日很是闷热。衣衫内,只穿着覆及胸前的珊瑚宝珠色裙。两肩和背都裸露在外,凉爽了起来。

「好了,你脱衣服吧。没事的,只有你我二人。除我之外,没有第三个人了。」

「所以我才不要脱啊!」

「你是伤者,就不要有诸多顾忌了。真拿你没办法,那我来给你脱吧。」

「欸欸!你、你在说什么……啊,等等,不要……!」

「——看来你们正忙着呢?」

绯燕正用力扯开四欲的睡衣时,门附近屏风暗处,皇帝出现了。一旁跟着的刀太监尴尬地垂下视线。

「多么让人羡慕的场面啊,因内监,被玉肌裸露的美姬非礼。」

「不、不是您想的那样皇上!娘娘只是在殷切照顾奴才的伤病。」

「欸。照顾伤病,原来是指举止轻浮放浪的女子所行之事啊,骏奇?」

「娘娘她……因闷热难当,故穿的少些。是屋子里窗户关着,不通风所致。」

「确实闷热。还放下了窗帘,难怪外头明明是大白天,屋子里却昏暗至此呢。」

皇帝冷冷地笑着,龙眼中却满是焦躁不安。

「四欲害羞,不肯脱衣,这才放下窗帘的。并无它意。」

「……李婉仪!你此话,言语之间,我看是只有它意……!」

「您为何脸色铁青?我们尚未做出惹人怀疑之事。」

「尚未!?那你别说的好像马上就要做了一样啊!」

「臣妾正要给四欲擦拭身体,见此情景总不免让人误会。」

「……擦拭身体?你是——朕的嫔妃,竟然做起了宦官妻子该做的事吗?」

皇帝尖声说道。绯燕只是看着四欲,答道:

「四欲是因为臣妾才身负重伤。臣妾来照顾他,天经地义。」

「皇、皇上!娘娘只是可怜奴才。娘娘慈悲为怀……!」

「也是呢。绯燕是极为慈悲的女子,对谁都会心生怜悯,连<阉人>也不例外。」

话中透着彻骨的冰冷,此言一出,本来极为闷热的室内瞬间冻为冰窖。

「李婉仪,你喜欢怎么照顾因内监就去照顾,比如穿成这样清浪浮薄、无耻下流的模样。」

「皇上真的误会了!娘娘您快好生辩解一下啊!」

「本宫从不辩解。皇上对臣妾产生如此腌臜龌龊的误会,是为昏庸。」

绯燕用冰冷的布擦了擦脖子,四欲则张口结舌,仿若快死去的鱼一般一开一合,却哑口无言。

「看来李婉仪要忙着照顾因内监呢。骏奇,告诉豹太监,侍寝的牌子里,把李婉仪的取出来吧……不,直接扔了吧。」

皇帝振袖挥袍,甩龙衣而去。刀太监朝这边瞥了一眼,匆忙追了出去。

「……结束了。我的人生,碎为齑粉了……」

四欲放心了,如断线人偶般,直直倒在被褥上。

「偏偏被怀疑是私通……而且,还是和如此没有姿色又不可爱又稀奇古怪的妃嫔……在孟婆那吃的最后一顿还是令人反胃的药粥……怎么看都是倒霉透顶。」

「姿色、可爱、厨艺,这些才能我虽然都没有,但捣蛋搞怪的才能倒还是有些的。」

看着四欲如顽童般慌张无措的模样,绯燕在他耳边悄悄说出了之后的计划。

「那,若助娘娘一臂之力,能拿多少好处呢?」

四欲扬起嘴角。绯燕凑近他耳边说了一个数字。

「若是再加三成,就成交。」

「你可真是有缝就钻啊。但是,你的性格不让人讨厌。毕竟你见钱眼开,很好使唤。」

「请娘娘多多使唤奴才。为了钱,把亲爹亲娘卖了都不在话下,虽然奴才已经父母双亡了。」

两人脸上浮现奸笑,此时,一阵匆忙的脚步声赶来。

「不好了因内监!方才,直殿监那边传来消息……」

从屏风对面闯入的少年宦官,看见床榻上的二人,不禁面红耳赤。

「不必在意,只是在谈价钱而已。对了,直殿监那发生了什么?」

「啊,回您的话,说是旅司正在直殿监遭遇意外死了。」

「哈啊!?石鼠死了!?」

「啊,说错了!还没断气但已是濒危了!他遭遇意外,从台阶上摔了下去……那,并非意外而是预谋行凶。啊,对,是预谋行凶。说是名为背钝虚之人,将他推落的。但是,当事人并不认罪……」

会发生此事,倒也非全在意料之外。旅司正一直在独自搜查,究竟是哪个宦官让他最心爱的迷氏受辱含冤。他隶属宫正司,职权之便可助他比那无视上官命令、留下五桩案件卷宗的老官吏更接近犯人,追寻敌人踪迹并非难事。

换言之,旅司正身处危险之境地。

『是有十岁儿子的母亲,这是被害者共同的特征。』

前几日,绯燕曾问过旅司正,关于污辱迷氏的犯人身份是否有眉目。他在老官吏记录的五桩案件之外,还查出另外的六起。其中,包括李家之事。

『犯人或许是对母亲心怀仇恨才犯下如此恶行,基于此假定继续调查,目标锁定在了某个自宫的宦官身上。他十岁那年,被生母强行去势。』

此去势所指非刑罚,民间自行去势是为自宫。如四欲一般,志在富贵,自愿接受之人有;无视本人意志,由亲族强行去势之例亦存。

『一心求富贵之人络绎不绝,而贫民为求老有所养逼子孙自宫之例,亦是不胜枚举。也因此,出现一批专门为人自宫的刀子匠。酬金为六两银子,可事后再付,故此贫穷人家也能在刀子匠处接受较为安全的手术。』

若是没有身份保证人,刀子匠是不会为欲自宫之人做手术的。

『有嫌疑的自宫宦官,本为富商人家的长子,按理说应与自宫无缘。生母烦氏不会付不起六两银子,亦不会找不到人为身份作保才是——』

『等等。那个自宫的宦官……不是在刀子匠处做的?』

『据文字记载,是<生母为其去势>。……着实令人发指。』

绯燕顿觉一阵恶心。旅司正停下,等待绯燕恢复平静。

『烦氏究竟是出于何种考虑才做出此事,因并无记录,故不得而知。烦氏本人,也已去世十多年了。然而,这个自宫宦官如今仍在后宫。』

『可有其罪行的证物?证人呢?』

『并无证人。本来应该有很多与其罪行相关的下人,但他在成亲前将下人全都遣散了。这些下人之后的去向,无人得知。』

是被灭口了。若是尚在人世,必定会有迹可循、有风声泄露。

『他本名为即誉怀。号称是数万宦官的梦中太监。』

六年前,即誉怀娶了舍朱虹。

『但也有诸多疑点。比如,他做那些事时,必定是不在皇宫的,他的宅邸有段时间常常传出女子悲鸣之声,是有名的鬼宅……。然而,却并无确凿的证据。更别说对方还是个太监。即便是想为迷氏洗清冤屈、报仇雪恨,也无从下手。』

旅司正已是按捺不住,愤慨之情溢于言表,绯燕忙劝道「切勿冲动,注意言行」。

『敌人或许已然察觉到你已触及真相,说不定会对你下手。』

『实不相瞒,他对我下手不是一次两次了。派刺客刺杀、对我下毒……这么多的机会,没有证据证明他便是凶手。我——身为宫正司的上级宦官,也得罪了不少人,心中也是头绪纷纭,难以理清。对我下手的人也许就是他,也许不是他。』

仇人将自己的犯罪痕迹巧妙抹去。正面应对,并无胜算。

『李婉仪娘娘,您也要万分小心才是。后宫之中不明不白就死去的案子,不明真相便被草率结案,这种例子绝不在少数。这种事,那个自宫的宦官,必然也是心知肚明。』

在直殿监遭遇不测的旅司正,被送去了宫正司的官舍。

「已经去清了冲太医来,即刻就到。」

绯燕跑向旅司正躺卧的床榻。他的脚弯曲至畸形,头上不停出血,不堪入目。他每次心跳都似乎疼痛难当,不断地发出呻吟。

「冲太医是个不挑患者的好太医。先前也为四欲诊治,旅司正也一定会被他治好的。所以无论如何,你一定要坚持住啊。」

「……为何,娘娘,会在此处……」

「一听到你遇险的消息就急忙赶来了。四欲也来了。究竟发生何事,可以之后再细细道来。眼下还是先不要说话。伤势要紧。」

「……并非……如此,把我,推下去的人……」

旅司正猛的一口吐出血来。绯燕急忙拿赶紧的布为他擦拭嘴角。

「不是,钝虚……」

果然如此。若是背钝虚将旅司正推下去,岂不正为即誉怀行了莫大的方便。

「不是钝虚所为,我已经料到。旅司正还是先为自己考虑啊。」

「就这样,死去,倒也不错……。对这个世间,我已无所留恋。」

「不要说傻话。若你死了,谁来供奉迷夫人的灵位?」

旅司正闭上了眼睛,嘴角浮现出一丝笑意。

「……你可真是个,怪人。对<阉人>,都会心生怜悯。」

「这世上谁都不完整啊,旅司正。根本就没有完美无缺的人。」

绯燕轻抚旅司正前额。她避开伤口,宛若抚摸月光一般轻柔。

「我啊,还没有接受过你的拷问呢。我还曾想什么时候领教领教呢。所以拜托了,活下去好吗。在拷问我之前,不要死。」

旅司正仍未睁眼,但笑了。

「……知道了。但是,到时候我可不会手下留情的。你可要做好思想准备。」

「之所以给钝虚下毒,就是为了坐实他杀害旅司正的罪名。」

宫正司外,绯燕带四欲进了附近一间空屋子。

「喉部被灼烧已然失声,双手颤抖无法书写。案发现场就是发生了什么,他根本无法表达出来,只是一味摇头,但这又无法成为证词。」

「……所以说,是一开始就安排好了吗?折贵人一事也是……」

「盗取纯祯公主的画像这么大的事,会是钝虚想出来的吗?一旦东窗事发可就彻底没命了。皇上对于这位姐姐的重视,宫中可是人尽皆知。」

旅石鼠、因四欲、背钝虚是内书堂的同期。以首席结业的石鼠在十八岁就坐上了可与内监匹敌的司正之位,以第三席结业的四欲也在六年前就成为了内监。而另一边,以次席结业的钝虚则只位及少监。

宦官仅是埋头苦读是无法出人头地的。越是机警、无情、奸智,越能往上爬。钝虚虽为秀才,但为人过于敦厚耿直,导致他的仕途落于人后。

「谁能为钝虚助言一二?」

「钝虚那家伙,竟然供述说是自己一人所为。」

「真是重情重义之人。若当时他能说出来就好了,说自己是被人教唆的。」

宦官之间会彼此相互。钝虚正是最典型的宦官。

「你赶紧行动起来。她正摇摆不定呢。这样好的机会绝不能放过。」

「她……难道说」

「方才旅司正告诉我,推他下去的,是个女子。」

在冲太医进入房间、绯燕出门之前,旅司在绯燕耳边说

「犯人是女官」。

(朱虹为了给钝虚送午饭,去过直殿监。)

旅司正跌落台阶之事,正发生在晌午过后。恐怕此行为临时起意。旅司正活着,就是最好的证据。若是准备周到的暗杀者,则会给旅司正刺上致命的一击。

(旅司正也许是从钝虚那里盘问出了即誉怀的名字。)

钝虚告诉他,是即誉怀背后指使自己前去盗走纯祯公主的画像。在旅司正说服钝虚坦白时,即誉怀所犯下的罄竹难书的罪行也许都会大白于天下。朱虹听到了旅司正的话,明白旅石鼠会威胁心爱的丈夫的安全,于是情急之下将他推了下去。

即誉怀目前还不知道这件事。要拿到王牌,就是现在。

「不知道朱虹去哪了吗?」

即誉怀厉声喝问,侍从宛如挨了一鞭似的立刻跪倒在地。

「小的该死……。小的亲眼看见夫人进了惠兆王府,可之后就不知夫人去向了……」

「朱虹为何会去惠兆王府?」

「是李婉仪派夫人去的。夫人去时还很是慌张的样子。」

「为何不跟着潜入王府?我命令过,要片刻不离地监视朱虹吧。」

「惠兆王有令,凡有发现宦官敢踏进惠兆王府,立斩无赦。」

「怕死,就不做事了吗?」

誉怀毫不犹豫,一脚踹向侍从的胸口。

「没看到她从王府出来吗?」

「这、这正是奇怪之处呢。小的托别人帮忙打听下夫人是何时回去的,可惠兆王府里的下人们都一个劲地说从未见过夫人……」

「所以你就蠢到直接回来了?废物。」

这次他踹了肩膀,暴跳如雷,对着那倒地侍从的脑袋狠狠踩了几脚。

「小、小的没有回来……!小的安插了人监视惠兆王府!一有动静就……」

誉怀并不理睬,只是狠狠踹着这没用的侍从。仿佛踢蹴鞠一般,一脚又一脚。

「——若是朱虹有何闪失,我就把你的生胆拿去喂野狗。」

朱虹人正在惠兆王府中。李绯燕是惠兆王妃远亲的女儿。寻了个由头把朱虹从皇宫召来伺候惠兆王妃,以此软禁朱虹。此举正是抓住了最爱的妻子是誉怀的软肋这一点。

从最初看到那份匿名状开始,誉怀就一直担心会发生这样的事,便派了护卫跟在朱虹身边。

他推测,若是李绯燕策划复仇,首先瞄准的不会是自己,而必定是朱虹。朱虹对李绯燕极为信赖,何时成为复仇者手中的诱饵亦不足为奇。近来,他一直想让朱虹告假,停会宫中的差事,把她藏到李绯燕手伸不到的地方去。

应该再早点让朱虹远离后宫的。在李绯燕抢先一步行动前。

后悔也来不及了。李绯燕已经抓住了那张王牌。为了让誉怀痛不欲生,这是最好的砝码。为了报仇雪恨,让誉怀陷入痛苦的深渊,使出再残忍的手段也在所不惜吧。李绯燕,绝对有理由这么做。

(……但即便如此,朱虹是无辜的。)

朱虹把旅司正推落一事,跟着的侍从禀告了誉怀。朱虹并非是会对人下得去杀手的女子。若是做出这种事,必定是为了守护某个人,不得已而为之。

誉怀从未对朱虹坦白自己的罪恶。他把一切彻底埋藏起来。若有人四处打听,则立即灭口。消除罪证,消灭证人。为了能和朱虹过上平静安稳的日子,腐烂丑陋的往昔理应彻底消失。但是,旅司正仍叫人不安。

他要给亡妻报仇,对誉怀而言,是个莫大的威胁。必须早晚都要除掉他。为此他给背钝虚下毒,就是为了安排他作为杀死旅司正的替罪羊。背钝虚因折贵人一事被降级,势必对查出此事的旅司正怀恨在心。若是背钝虚无法亲口否认这点,那这虚假的动机就会变成唯一的真相。

刺杀宫正司的次级长官,绝不可草率行事。要准备替罪人,选好合适的时机,一切都必须慎之又慎、步步为营。尽管如此……也没想到事情竟会变成这样。

誉怀立刻明白,朱虹是为了为自己保守秘密而把旅司正推了下去。得知丈夫阴暗的过去,想必当时的她很是惊慌失措把。要是当时能够抱住她安慰她就好了,可惜自己却并不在场。不要说在她身旁了,自己根本就不在宫中。

(入宫后要是立刻把李绯燕结果掉……)

对李绯燕感到似曾相识,是在大婚之夜。

她的面容让记忆中的一部分隐隐作痛。虽然当时还不清楚到底是因何而起,在看到李绯燕的身份帖时,心脏仿佛毒药发作一般颤抖不已。

她是誉怀所犯罪孽的知情者。事发当时,绯燕年纪尚小,但也许已经对誉怀恨之入骨。虽然心中极为不安,但仍没有急于行动。即便她是为辱母之仇怀恨在心,但一侍妾又能掀起什么风浪。只不过是个小姑娘,根本不足为惧。

而当听闻李绯燕竟已被召侍寝后,他明白自己不能再放松警惕、按兵不动。

不知如何,她竟又变成了宠妃。在后宫,独占圣宠的女子会获得何等强大的权力,在后宫中生存了二十多年的誉怀自然是目知眼见,清楚得很。

李绯燕成了应该除掉的敌人。只要她在后宫一日,誉怀就一日不得安生。

让背钝虚盗取纯祯公主的画像,让吴贵人借幽灵之名引起骚动等事,都是除去李绯燕的计策。前者因为折贵人愚蠢,在画像上残留自己指甲蔻丹的痕迹而失败。

后者原是计划以幽灵骚动,引出对鬼神之事好奇的李绯燕,结果掉她。让事情看上去是吴贵人因被绯燕撞见自己与恋人私会而将其灭口。……但,她的目标不仅是女幽灵的传闻而已,甚至把皇帝都喊了过来,此计只能不了了之。

接着,就出现了先前的匿名状。第一次出现的匿名状,并没能查到其出处。

第二次出现的匿名状,则顺利地拿到了原稿。墨水和笔迹都毫无特征,但纸上却有紫旦砂的气味。而且,在不用水燃烧时,会有独特的味道。直觉告诉他,是李绯燕所为。她平日会做紫旦砂的实验,更不用说对李家之事了如指掌。

至此,他不再有任何犹豫。本来文苍阁那起爆炸足以取走她的性命,但竟然还是让她逃过一劫。真是个命硬的女人。

「大、大人……!就在刚才,李婉仪派人来,让把这个交给大人您……」

誉怀正俯视着不能动弹的侍从,这时,一个少年宦官跑了过来。

他接过递来的盒子,一点点打开盖子往里看去。随后,他的眼中怒火腾起,顿似要焚烬所有。

里面是桃花色的指甲。共十枚。排列地甚为整齐而华丽,就这样贴在盒内。美丽的指甲。到处都是灼灼鲜艳的红色,仿若艳丽华美的纹饰……。

「……继续监视惠兆王府。」

誉怀回到了自己的房间,写下两封书信。

这段时间,主要由吴宁妃侍寝。朝廷上,荣家四处散播吴氏不贞之事,削减了吴家的势力,而吴氏晋为十二妃之列,又打击了荣家。对于想控制荣家的皇帝而言,吴宁妃无疑给他带来不少方便,自然没有再只宠爱绯燕的道理。

后日,皇帝会摆驾离宫(注:指在国都之外为皇帝修建的永久性居住的宫殿)。随行者名册中最前列的当是宠妃,但李绯燕却不再此列。据说皇帝对李绯燕与因四欲两人关系生疑,连希蓉殿都不再临幸。

宫中失宠的女子向来悲惨,李绯燕迟早会亲身体会到这一点。

(在皇上出宫时,了结了她。)

这次绝对不会有差池。我要让你后悔对朱虹下手。

「让您久等了呢。」

绯燕与伫立在月光之下的宦官打了声招呼。

他身着斗牛(头顶水牛角的三爪龙)刺绣的黑紫色官服,身形修长,儒雅挺拔,眉清目秀仿若天仙的面庞,却极为憔悴。

深夜的黄昏园中,绯燕在湖面楼阁的露台之上,与仇人对峙。

把人喊出来的是他,主动出击的确实绯燕。

回头看去,感慨万千。初次见他是在大婚之日,成了妃嫔后每日都能相见。文质彬彬、相貌堂堂的宦官——这是对他的印象。根本看不出来,这是一个凌辱了众多女子的卑劣渣滓。

「请把朱虹还给我。」

这是仇人开口说的第一句话,竟是宛若恳求的语气。

「前几日,应该已经还回去了吧。朱虹的指甲,你不是很喜欢吗?」

「……你恨我,是应该的。但所有的一切都与朱虹无关。她对我的过去毫不知情。即便我有罪,但朱虹没有。」

「朱虹把旅司正推下了台阶。她本人也已供认不讳。这不是罪,什么是罪?」

「她是为了我才这么做的。这不是她的罪过,是我的。」

仇人颓然跪下。

「奴才恳请娘娘开恩,把糟妻平安无事地还给奴才。若是娘娘网开一面,手下留情,奴才一生都唯娘娘马首是瞻,做牛做马,在所不辞。」

「把朱虹还给你,能换得一个太监。听着是笔不错的买卖。」

「奴才斗胆,娘娘您没有有力的后盾。没有后盾的妃嫔……」

「多谢你为本宫

操心。但是,大可不必。本宫本就对争宠不感兴趣。我入宫,就是为了复仇。仅此,而已。」

绯燕指着湖说,看看那边。水平如镜的湖面之上,似有一叶扁舟。

「……那……难道是」

仇人猛地一弹起来,在露台栏杆边探出身子。泛于湖上的小舟上,有朱虹的身影。她手脚均被绑住,筋疲力尽地靠在小舟边缘。

「你到底想做什么」

「要做什么,当然是要惩罚你啊。——四欲」

绯燕一呼,一旁跟着的四欲迈步向前,手里紧握弓箭。

「箭的前端绑着火药,是火箭。用这个射朱虹的话,会怎么样呢?」

「请住手,李婉仪!朱虹难道不是你的女官吗!」

「她也是凌辱了我母亲的宦官之妻。如此想来,比起对她的感情,憎恶更胜一分。」

「朱虹完全不知道我的过去……!和她没有关系,要泄愤的话就对着我来。」

「那些被你拐走的女人,也与你无关吧。」

调查报告中最早的一起案件,是十五年前。那之前的一年,生母烦氏意外身亡。

「既然你所犯下的一些罪行都是为了向你的母亲泄愤,那为何不报复烦氏本人?」

有十岁儿子的母亲——那些被害者,不都是逼自己去势的烦氏的替代品吗。

「还是说,光杀掉生母还不足以泄你心头之恨。烦氏的意外身亡,也是你的杰作吧。」

「我没有杀烦氏。」

誉怀出人意料地淡淡答道。月光照进他的瞳孔之中,让人不寒而栗。

「我本打算早晚要杀了她,用我所能想到的最残暴酷虐的方法将她折磨致死。我正是为了这个苟活于世的。家道中落,我鼎力相助;抱病染疾,我良药送至。烦氏成日忧心的妹妹们,我为她们解决终身大事。亲族皆盛赞我入孝出悌,但做一个孝子可不是我的本意。我所做的这一切,都是为了让烦氏活着。在我报仇之前,她不能死。」

但,她还是死了。过马路时,被暴走的马车撞死了。

「你见过被发狂的马乱蹄踏碎的尸体吗?那不是人的遗体,仅仅是零落的肉块而已。如果没人告诉你这是人的尸骸,你会以为这是妖怪的尸身。不,其实——那就是妖怪的死尸。那个女人,我的母亲……烦氏的的确确就是个魔鬼一样的女人。」

烦氏本是贞淑贤良的女子。产下二男三女,勤勤恳恳地侍奉丈夫,可丈夫是个好色之徒,接二连三地纳妾进门,轻贱妻子。烦氏深恨丈夫。于是,对长得与丈夫极为相似的长子誉怀视如蛇蝎,厌恶至极。不,是恨,恨之入骨。

「我本是嫡长子,所受待遇竟连即家的奴婢都不如。」

烦氏让尚且五岁的誉怀住在鸡窝里,吃食都是地上踏碎的残渣,衣裳一年四季都只有那一件,脏了破了都不给他换。乳母看他实在可怜,给了他热乎的饭菜和干爽的衣物,可此事却激怒了烦氏。她恼的不是乳母,仍是誉怀。

『居然敢对乳母眉来眼去,你可真是和你父亲一个德性!!』

誉怀惨遭毒打,直至昏迷。醒来时,他在床榻之上接受治疗。啊啊,原来之前的一切都不过是噩梦罢了,誉怀如此想着,心里安定下来。

「伤好之后,我还是被赶回了鸡窝。此后,一点小事就会触她逆鳞,受其辱骂、殴打。同样的事不停地重复,不厌其烦,一次又一次……」

饶是如此,烦氏也非得让誉怀活着,以作为自己泄愤的工具。

相反,她对长得与自己极为相似的次子则宠爱备至。他的房间布置地华丽奢靡,每日吃的都是山珍海味、穿的都是绫罗绸缎,烦氏对他有求必应、把所有的母爱都倾注在他身上。

在如同地狱深渊的日子,誉怀十岁了。那是一个夜晚,烦氏去了鸡窝。

『一直以来,娘亏待你了。我是个不称职的母亲。但是,我悔悟了。我不会再对你发脾气了。从今晚开始,我会做一个好母亲,原谅我,好吗。』

烦氏向蜷缩一隅的誉怀走去,抱住了自己厌恶憎恨的儿子。

「我实在是太过愚蠢……竟然,信了那妖女的鬼话。」

烦氏带誉怀去沐浴更衣,给他穿上崭新的衣服,摆了一桌子大鱼大肉。这是我自出生以来,第一次吃到母亲亲手做的饭菜。

『嗯?为何哭泣呀?饭菜不合胃口吗?』

那关切的询问声,甜美得仿佛要将人融化一般,誉怀连连摇头。

『……因为母亲,对我好温柔……我是,太开心了。』

一直以来,誉怀都很羡慕弟弟。他曾想过,若是言行举止都和弟弟一样,母亲是不是也会喜欢自己。可无论再怎么模仿弟弟,再怎么同他做一模一样的事,被爱的永远都是弟弟,被憎恶的只有誉怀自己。

但是,终于,母亲对誉怀笑了。这样的日子曾好几次在梦里出现。母亲满怀爱意地呼唤自己的名字,对自己关怀备至,视若珍宝的日子——。

饱餐一顿后,犯起困来。母亲让他去被窝里睡,还唱摇篮曲哄他入睡。誉怀好幸福,简直愿意就这么死去。

「可美梦却成了噩梦。不……从一开始,这就是个噩梦。所有的一切,都是。」

誉怀沉浸在幸福中迷迷糊糊地入睡,却在尖叫着醒了过来。他躺在床上,手脚皆被捆住。焦灼的视线里,出现的却是手握短刀的母亲,刀刃上鲜血淋漓。

『若是让刀子匠来,得花六两银子呢。只不过是切掉这个东西而已,为何要价这么高呢。为了你,六两银子我都不舍得花,所以还是我自己来吧。』

誉怀吃痛,身子翻滚挣扎,烦氏命下人压住他不让他乱动。

『你长得太像你的父亲了,将来一定会跟你父亲一样好色成性,家中妻妾成群,叫发妻伤心。母亲实在是太担心会发生这样的事情,所以绞尽脑汁要想办法阻止。母亲要守护将来会被你骗得走投无路的女子,怎么做才好呢?』

烦氏笑着说,只要你不再是男人不就永绝后患了嘛。

『不再是男人的男子在宫中被称作什么,你知道吗?<阉人>哦。不是人的畜生罢了。真好啊,誉怀。这下子——你也是<阉人>了呢。』

被生母强行去势的誉怀进了后宫。这是自然,毕竟<阉人>能呆的地方也只有那里了。

「无论过去多少年,我心头之恨都无法消除。总有一天,我要用最残酷非人的手段复仇。让烦氏痛不欲生,对我苦苦哀求,把她折磨致死……。可突然,上天毁掉了我复仇的机会。那个支撑我活下去把她碎尸万端的魔鬼,轰的一下,就被碾为肉块了!只是如此简单地死去,怎么可以把那个女人的罪孽就这么一笔勾销……!」

「……你的遭遇的确很可怜,历太监。」

绯燕强忍住五脏六腑宛如搅成一团的恶心,俯视着眼前的仇人。

「本宫理解你,在烦氏死后,一下子失去了仇恨的对象,但复仇之心仍旧蠢蠢欲动的心情。但是,无论你的前半生是如何凄惨艰难,也绝不能成为你奸污其他无关妇人的理由。」

绯燕眼神示意四欲。四欲上箭拉弓。历太监冲上前去正欲夺下他手中的火箭,却被因内监身边的宦官包围制服,动弹不得。

「上天已惩罚烦氏。即便你仍心有不甘,但她也已死于非命。无论是谁,都必须接受自己的罪报。当然,也包括你。」

四欲从灯笼中引火,点燃火箭的导火线。

「你毁了我的家。不仅是我,有太多人被你害的家破人亡。你听听他们的怨声悲泣,好好体会一下其中滋味,那痛失所爱之人的心碎哀恸。」

四欲射出火箭的一刻,历太监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尖叫。朱虹随小舟摇晃,火箭仍命中胸口。随即,火药爆炸。一瞬间,朱虹四肢炸开四散,小舟亦燃烧起来。

「爱妻被杀的感觉如何?」

绯燕回身看向仇人,她期待着眼前这个人已被彻底摧毁。

「——闹剧结束了吗?」

可结果与之相反,历太监笑了。他看上去甚是愉快,笑得肩膀都颤动起来。

「闹剧?你可是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妻子被杀啊,你还有心吗?」

「那不是朱虹,是模仿朱虹做的机关人偶吧。还特意用上了仿制血水的画具,技艺甚为细腻精湛呢。早听闻你善于工匠手艺,果然名不虚传。」

「……你何时发现的?」

「一开始就知道了。你送来的朱虹的指甲也是伪造的。朱虹人正在惠兆王府中,根本没有回到后宫。眼下,我的部下应该已经把她救出来了吧。因此,朱虹不在这里。她本就是你手中最大的王牌,你怎么可能如此轻率处置。只是用火箭射杀炸为齑粉?不可能的。你的话,应该会想出更为残酷的方法才对。」

历太监一步步靠近。因内监手下的宦官们并没有阻止他。

「你们还愣着干什么!?赶紧把他拿下!」

「没用的。他们不是你的部下,而是因内监的部下。」

「四欲!我命你即刻逮捕历太监——」

「我还以为您早就知道了呢,李婉仪

上一章 返回目录 回到顶部 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