羽田爸爸已经很久没有联络我了。
寒冬过去,季节进入了春天。樱花一如往年,在三月下旬绽放。虽然还称不上盛开,根据天气预报,气象厅似乎已经发布了开花宣言。
回顾过去介绍给我的学生,大概有一半我都没能好好上课,尽是惹事生非。或许是因为这个缘故,距离他上次介绍学生给我,已经过了半年左右。他不想再介绍学生给我了吗?就在我开始有这种感觉的时候,我收到了他的来信。
〈这个礼拜晚上22点到深夜之间,有哪天是您比较方便的吗?上次喝的是红酒,这次想跟您一起品尝白酒。〉
是要去上次那家六本木的店吗?乐意之至。我指定了星期五或星期二晚上。
隔天大学没课,可以放心熬夜。如此这般,我们约在下星期五见面。
22点在上次那家店集合。
我提早抵达了车站,沿著大路走向中城一带。我重新体认到自己果然不喜欢这个街区。
同样是东京,每个地区的样态各有不同。
关东地方的登山新手一定会爬的山,高尾山。标高约600m,可以让人置身于大自然之中轻松享受登山之乐的这座山其实也是属于东京都。
我不想去大学上课的日子,总是会犹豫该去箱根汤本还是高尾山。爬到高尾山顶大约需要一个半小时,沿途景色秀丽,委身于自然之中,总是令我不禁忘记自己身在东京。
不知是不是几年前的「山女」风潮所致,女性登山客意外地多。有时候爬到山顶一看,女性甚至比男性还要多。
我是在跷课的日子去的,或许是因为从平日的上午到傍晚都待在山上的缘故,看到的外国女性比例相当高。就我的感觉,约有四成登山客是女性,其中一半是外国人,而且都是欧美人。有些亚洲女性乍看之下和日本人没两样,所以实际上的外国女性也许更多。
而日本男人就去向这些在山顶野餐的淑女们搭讪。
说来不可思议,只有看上去四、五十岁的绅士们会这么做。果然是窈窕淑女,绅士好逑。目睹这种情景,往往让我感受到些许的东京风情。
还有一件事不能忘记。从东京湾南下,即是包含八丈岛在内的伊豆群岛与小笠原群岛。小笠原群岛的最南端就是比起日本或许更靠近关岛的冲之鸟岛。
冲之鸟岛是无人岛,基本上禁止闲杂人等进入,就地图上的横线,也就是纬度而言,是位于台湾与菲律宾之间。请用手机的地图应用程式确认位置,看了你一定会大吃一惊的。没错,「请回答日本位于最南边的都道府县」这个问题的正确答案并不是「冲绳」,而是「东京都」。这是超级有名的大考陷阱题,但是就我两年的讲师经验看来,只有一所学校出过这个题目。冲之鸟岛的地址正是位于东京都。
人们提及东京的特徵时,往往只会谈到它身为大都会的一面,其实东京也有这样的地方。
而每个地区的风貌都不尽相同。涩谷、原宿、新宿、池袋、银座、浅草、北千住、品川、秋叶原。把我想到的所有站名列出一看,真的是每条街都各有特色。
回到正题。东京的代表性闹区之一,六本木。
毫无疑问地,这里不是人住的地方。这是东京都中「欲望」和「金钱」最为显在化的街区。我曾经读过某个富豪的传记,白手起家的他在书中是这么说的:
「人类想赚大钱,必须拥有才能。这里所说的才能只有四种,艺术的才能、发明的才能、投资的才能和骗人的才能。」
记得我读到这部分的时候,心里觉得很不舒服。当然,是针对「骗人的才能」这句话。
然而,走在六本木,便可深切体认到这句话的真实性。拥有骗人才能的人,即使行骗,也不会被对方察觉,更不会招人怨恨,周遭反而认为他是个诚实的好人。把人当成垫脚石,却不让垫脚石发现自己被拿来垫脚的才能。每次来到这条街,我就会忍不住思考这个问题。
人生的成功是什么?只活了二十年的我完全不明白,而目前这条街和我的人生态度似乎完全合不来。在街上逛了一圈以后,我便前往餐厅了。
走过五光十色的喧嚣街头,进入狭窄的巷弄之后,我来到了铁卷门紧闭的安静角落。这家店还是一样难找,明明已经来过一次,还是差点错过了。
我找到了深处的木门,走进里头,只见羽田爸爸已经先到了。店里还有另一组男女。
昏暗的店内播放著富有情调的音乐。
「好久不见了,这阵子都没联络。」
说著,我坐到椅子上。
「看到您如此容光焕发,我就安心了。多谢您平时的关照。」
「我才是被关照的人。有没有给您添了什么麻烦?」
我试探性地询问,想知道过去介绍的学生有没有发生任何问题。
最新的委托还不到两个月,就因为我绑架学生而落幕了。之后整整四个月,羽田爸爸都没有联络我。
手头依然拮据,但至少还没有动用到存款。
委托增加,我就可以过上比较有文化的生活,因此我求之不得。
「不,哪有什么麻烦可言?以后我也会继续委托老师的。我介绍的都是困难的个案,而老师到目前为止的表现都很完美。」
完美?这是恭维吗?就我的记忆所及,我几乎没在教书。
「如果符合您的期待当然很好,可是我有点担心……我觉得我好像没做到家教该做的事。」
「不不不,教育不光是教书而已,对吧?我是这么想的。」
羽田爸爸替我介绍学生,应该是基于工作上的立场,但他似乎不是单纯的家教仲介业者。
我和目前任教过的家庭从未谈过价码,打工薪水也都是直接拿给我的。不,我并不是明确地受雇于某人,用打工薪水这个字眼似乎不太正确。而在这个过程中,完全没有金钱流向羽田爸爸;换句话说,羽田爸爸并没有赚到半毛钱。
然而,每次和我讨论工作事宜,他都是选在高档餐厅。
不久前,我和刚认识的酒保来过这家店一次。网站上有写参考价位,所以我带了自认绰绰有余的现金前往。
我们吃了八分饱,喝了三杯葡萄酒;想当然耳,结帐时是各付各的。此时,悲剧发生了。我带的现金完全不够,只好刷卡付钱。我忘了网站上的参考价位是用最便宜的餐点来计算的。
那是荷包和气温都变得冷飕飕的某个冬日。自那天以来,我和那个酒保就没有再见过面了。
一想到今天羽田爸爸也会花上那么多钱,我就不禁暗想:介绍工作给我,到底有什么好处?
最近我心中最大的疑惑,就是「羽田爸爸到底是什么来头」,说是唯一的疑惑也不为过。
这是他的正职?还是兴趣?认识这么久,应该可以问了吧!
「我一直很疑惑,爸爸是从事什么工作的?」
他露出淘气的表情,回答:
「哦?您对我有兴趣啊?为什么?」
「哎,您介绍家教学生给我,我却完全没有给您任何回馈;照这样看来,这应该不是您的工作吧?」
他依然带著温和的笑容,回答:
「老实回答您的问题,这对我而言是不折不扣的工作。您刚才说没有给我任何回馈,才没这回事呢!多亏了您,我吃了不少甜头。」
「这果然是工作啊!那我有没有给您添麻烦?上个家教不到两个月就结束了……」
爸爸爽朗地笑道:
「是吗?原来也可以这样解读啊!立场不同,看到的面向也不同,是我失敬了。在我看来,是不到两个月就能拿出成果,很了不起。托老师的福,我才能升任更重要的职务,所以这几个月变得忙碌许多。灰原先生,谢谢您。」
亏我鼓起勇气开口询问,结果不但没有解开疑惑,反而更摸不著头绪了。
就在我正要继续追问之际,服务生前来倒酒。
确认标签,就像是喝葡萄酒时的仪式。我看了一眼,姑且点了点头。羽田爸爸应该一看就知道标签上写什么,但我是有看没有懂,只是形式上点个头而已。
白色液体注入了酒杯之中。不过,看起来有点不对劲。
那不像是白酒,感觉上黑抹抹的。是间接照明造成的吗?
「今天原本要喝白酒,不过店里进了很稀有的红酒,所以先来一点红酒吧!」
先转动酒杯,再端到鼻子前闻香。当我转动酒杯时,我又察觉了异状。
杯中的液体看起来黏度很高。我继续将酒杯端到鼻子前闻香,但比起香气,有一点更加吸引了我视觉上的注意。
我忍不住问道:
「这看起来怎么黏糊糊的?好像还有结块……」
「没关系,就算看起来那样,还是可以喝。香气如何?」
我无惧于外观,闻了闻香气。用一个字形容,就是土。有股泥土味,几乎闻不到葡萄和酒精的味道。前调是泥土味,中调是霉味,后调是木头味,或该说木桶的气味。
这种外观和气味应该让不少人却步吧!
像我显然就却步了。我老实对羽田爸爸说出感想,他却一脸满意地说道:
「没错!老师的感性很正确。来,喝吧!」
老实说,要我喝这种液体,我实在很迟疑,可是他都说没关系了,我也只能相信他。
我把酒含在嘴里,转动舌尖品尝。瞬间,我大吃一惊。这是多么直接纯净的味道啊!刚才用鼻子感觉不到的另一种芳香从嘴巴窜进鼻腔。
有股五月新绿季节的香气,这股香气在脑中与微风吹拂草原的景象连结起来。口感既纤细又直接,与那黏糊糊的外观正好相反,纯净无垢,没有杂味,只感受得到浓缩于葡萄中心的滋味,几乎没有酒精的刺激感。可以感觉出杂味是在漫长的岁月里逐渐消失的。
「这有点超乎了我的想像……」
「人不可貌相。虽然外表垂垂老矣,内在却像是坦率纯净的孩子。」
「这就是俗称的年份酒吗?」
「正确答案。这是DRC的拉塔希,1980年份的,算起来是三十八年前。」
三十八年前酿的酒?当时日本还没进入泡沫期吧?这瓶酒的年龄几乎是我的两倍。
「这种酒不知道什么时候才会进货,有的话就要赶快喝。」
「是吗?」
「1980年不是丰年,价格比其他年份酒低,请放心吧!」
就算他这么说,我还是完全无法放心。
接著,服务生连同料理送来了一瓶酒。
「来,还没结束呢!这才是今天真正的目的,贵腐酒的最高峰,伊更堡。」
注入酒杯中的是白酒。虽说是白酒,却是种难以言喻的颜色;而料理则是散发出香喷喷的气味。
「这是鹅肝。伊更堡白酒配鹅肝最搭。」
没想到是鹅肝……光是听到名字和闻到浓郁的油脂香,我就饱了。
先从白酒开始品尝吧!我转动酒杯,欣赏酒泪。
酒泪的垂落方式相当滑顺。刚才的年份酒是黏稠,两者之间差异很大。
接著,我开始闻香,又是一股难以形容的味道扑鼻而来。很像香水,但香水是人工制造的香气,闻起来有股刺鼻感。
这种白酒是怎么回事?要我闻多久都没问题。葡萄香中的甘甜格外突出,令人陶醉。
还有色泽。这应该是琥珀色吧!不,这个字眼似乎不足以形容全貌。那是种美丽的渐层色,每个部位颜色看起来都不尽相同,令人百看不厌。
无论是香气或色泽,都不像是光靠天然物能够酿造出来的。真可谓是地球的恩赐。
在入口之前就有如此大量的资讯,反而让我无法轻易饮用。葡萄酒的品味方式真的是奥妙无穷。
我望著酒杯,决定先尝料理。
虽然不是有生以来头一遭,到目前为止,我吃过鹅肝的次数寥寥可数。
我用刀叉切成适合入口的大小,送到嘴边。真是美味。如此鲜甜的食物应该不多吧!不,在各种食材之中,最为鲜甜的或许就是鹅肝。
说到和牛的美味之处,当然就是霜降,也就是丰富的油脂;而鹅肝就像是用霜降的霜制成的一样,当然美味了。此外,由于鹅肝味道浓郁,余韵持久,就算慢慢吃,也能感到满足。
待余韵消退以后,我将意识移回葡萄酒之上,含了口伊更堡白酒。
甜味直接在舌头上扩散开来。好甘甜,没想到居然这么甘甜,这么好喝。
「好甜,好好喝,简直难以相信。」
「对吧?这叫做贵腐酒,酿造方法有点特殊。简单地说,葡萄发霉,水分流失,就会结成高糖分的果实;这种果实叫做贵腐果,有一股独特的芳香。用这种葡萄酿造而成的酒,就是贵腐酒。」
「原来是逆向思考啊……真亏从前的人能从发霉的葡萄里发现这种魔法……」
我赞叹不已。这种不腻口却浓郁无比的甘甜滋味原来是光靠葡萄就能酿造出来的?地球果然拥有无穷的潜力。没想到区区一杯酒,能让我如此钦佩地球。
葡萄酒真是奥妙无穷。我在这家店喝到的仅是一小部分的葡萄酒,却在我心中留下了许许多多的感觉与感想。
「不知道您还满意吗?」
「嗯,满意极了。贵腐酒真的很好喝。」
「那就好!客人满意,我也很开心!」
待我们酒足饭饱之后,已经过了两小时。
现在总算能够专心谈正事了。羽田爸爸从包包里拿出资料。
「我有另一个学生想委托老师。」
他递给我的资料上写著:
菅原满博 12岁 小学六年级生
希望提升他国中入学考的国语偏差值 与补习班双管齐下
注记事项:父亲是外务省职员
我将内文也浏览了一遍。
「原来如此,这次的目标很明确,是国中入学考。看来这下子可吃力了。」
看到满博上的补习班名字,我不得不卯足干劲。
SHARP补习班。包含个人补习班在内,市面上的补习班可说是多如繁星,而SHARP毫无疑问地是个中翘楚。有某所私立中学在男校中排名第一,素来被称为东京大学登龙门;每年大约有四百人考进这所学校,而其中超过两百五十人都是这家补习班的学生,占了半数以上。
补习班的实绩取决于有多少人考上了顶尖学校,而这是个令人惊异的数字。
说白了,若是单论国中入学考,SHARP可说是在现在的补教业界中独领风骚。
「对,老师指导考生的经验很丰富,一定能够胜任的。对方希望在星期五17点上课。不过,家长很忙,无法亲自和您接洽,要请您联络负责打理家务的人。这是联络方式。」
「了解,我会全力以赴的。」
六本木的夜变得更深了。今天我同样拿著羽田爸爸给我的计程车券踏上了归途。
搭乘计程车时,我突然想起他的职业话题才说到一半。
只好日后找机会再问了。
*
接著,对方指定的星期五到了。
俗话说春天是三寒四暖,真是一点也没错。一个礼拜间,有些天还带有凉意,有些天却很暖和,而且风大多很强。我没有花粉症,不过有花粉症的人应该很辛苦吧!
每年都得像感冒那样鼻水直流,会不会不想赏花啊?对于越过寒冬到来的这个季节,应该有许多人都是感慨良多吧!理由因人而异就是了。
樱花已经盛开了。相识与别离的季节。每年日本人都会将这个季节发生的事烙印在心头,不时回忆。
此时,我正搭乘地下铁有乐町线前往月岛站。
满博家距离月岛站约有五分钟的路程。我回家以后,重新把资料浏览了一遍。
满博上的是邻站的SHARP丰洲分校,这所分校每年级各有十五班。
这些班级又按照水准细分,每年会在星期日举办三次分班测验,依成绩决定分到哪一班。到了六年级,补四个科目的学生基本上每周都要上两天课,每天四小时,再加上星期六还有为时五小时的特训课程,几乎每个学生都会参加,所以实质上是每周要上三天课。
而这家补习班的特徵之一,就是彻底的复习主义。他们并不鼓励预习,而是透过家庭学习,也就是回家作业让学生熟习课堂上教授的单元。我自己当考生的时候,也从来没有预习过,所以觉得这个方法颇为合理;而作业量极为庞大,或许正是SHARP最大的特徵。
授课内容的水准也很高,如果是排名前三的班级,就会教连大学生也解不出来的「数学」,和让人怀疑大学中心考试的现代文搞不好还比较简单的「国语」。
满博就读的是从上头算来的第五班。十五班中的第五班,听起来或许会给人马马虎虎的感觉,但是以这家补习班而言,就算是第五班的学生,也比绝大多数的大人聪明。相对地,这里也制造了许多跟不上的学生。由于这家补习班是基于自学复习的精神在经营,跟不上的学生会被毫不容情地舍弃。在每年亮眼的榜单背后,「平均水准」的学生只能把眼泪往肚子里吞。
考试原本就是种竞争,或许怨不得人就是了。总之,这是家持续缔造佳绩、独霸国中入学考业界的补习班,这一点无庸置疑。
满博在这样的补习班里分到了第五班,要替他上课,必须做好准备才行。SHARP用的全都是自制教材,书店里买不到,所以我前往神保町的三省堂书店,买了本最难的国语科国中入学考参考书。
对方指定的地址是位于中央区月岛的摩天大楼区。光看地名和门牌号码,我就知道了。
老实说,我小时候是住在隅田川对岸的江东区。我很喜欢隅田川,这个度过敏感时期的场所与回忆一同成了我人生中非常重要的一部分。
中央区和江东区,隔著隅田川相邻的两个地区。
中央区因为地价高,定居人口很少,但由于坐拥银座、日本桥等大商业地带,白天的人口非常多。
换句话说,是足以在都内黄金地段营业的一流企业林立的地区,也是位于日本中央的
地区。
河川对岸则是江东区,宛若东京下町代表选手的地区。在古老的江户时代,港区和千代田区一带建设了许多城池与武家宅院,而这里则是商人、工匠等江户庶民的居住区。那股活力至今仍然生生不息。
至于现代性的特徵,则是坐拥丰洲这类因东京都重新开发而迅速发展的新生地。现在这里摩天大楼林立,逐渐成为江东区中的高级住宅区和办公街。
这两个地区在历史上虽然互成对比,却又相互连结。
而夹在这两区之间的隅田川沿岸地带即是月岛,这次的学生满博就是住在这里。
河岸的大楼每栋都是高层又高级,入口大厅甚至有门房。内廊看起来也不像大楼,倒像是饭店。
然而,只要从那里步行五分钟,就是以佃煮的发祥地──佃岛为中心的住宅区,至今仍然留有江户时代的气氛。往上看就是新兴的摩天大楼,这样的对比令人兴味盎然。
近年外国观光客日益增加的东京热门景点「月岛文字烧街」也在这里。文字烧是类似大阪、广岛御好烧的「面粉类食物」,和御好烧最大的不同之处,就在于面糊的水分含量。御好烧的面粉比例比较高,煎著煎著就会变硬,但是文字烧的面粉较少,加热过后依然呈现液态。
有人说御好烧其实是源自于文字烧,但若是高声宣扬这种论调,会被关西人围剿,奉劝大家最好小心一点。
对于近年因为外国观光客涌入而变得热闹非凡的月岛文字烧街,也有日本人不以为然。
月岛文字烧街是条美味文字烧店林立的商店街,我也去过好几次,点一份文字烧,至少要花上1000日圆,视加的料而定,搞不好得花上1700日圆。由于面糊的感觉如前所述,只吃一份绝对吃不饱。说穿了,就是观光地价格。我小学时的班导曾经如此感叹:
「我小时候去柑仔店花个80日圆就可以买到文字烧,为什么现在买这种零嘴要花上一千多?」
据说在过去的时代,只要在都内,不只这一带,到处都可以吃到文字烧,就连柑仔店都行。现在柑仔店已经消失无踪,而文字烧则以高级品之姿存活下来。
对于知道那个时代的人而言,现在这种价格确实是难以容忍。
谈到月岛,还有另一个不可或缺的话题。畅销漫画《三月的狮子》的舞台正是这里。在主角高中生棋士的身边支持著他的三姊妹就是住在这里,这个地方与作品的创作背景也有很大的关联。
我在国中毕业之前也是住在江东区那一侧的附近,晚上常隔著河川欣赏月岛的夜景。都厅和六本木之丘的夜景绚烂无比,而月岛的夜景则是像画框中的绘画一样美丽。个人比较喜欢后者。
在月岛的家庭当家教,每次回家的时候,都可以一路欣赏我最爱的夜景。光是想到这一点,就令我雀跃不已。
我在约定的17点准时按下门铃。说归说,这类摩天大楼在进入入口大厅之前,必须先透过面板输入房号,请屋主开门才行。
自动门开启以后,便可以进入大厅。
我向门房大叔打了个招呼,走了过去;电梯间又有一个面板,我再次输入房号,电梯间前的自动门便打开了。
摩天大楼的陷阱,就是当你想去较高的楼层时,会坐到根本没到那一楼的电梯。
第一次来,我完全中了这个陷阱。
走进电梯间,左侧和右侧各有三台电梯;我按下左侧的按钮,只有左侧的电梯产生反应,因此我顺便按下右侧的按钮,让右侧的三台电梯也一起反应。左侧的电梯先到了,我便坐上了左侧的电梯。菅原满博住在38楼,可是我坐上的电梯按钮只到30楼。
原来如此。我暂且出了电梯。后来,右侧最底端的电梯开了。这次总行了吧?我如此暗想,走入电梯,结果居然只有最上层的40楼按钮。
摩天大楼的最上层户数通常较少,有的甚至只有一户。最上层是天选之人才能居住的特权空间,为了保障这些人的安全,电梯之中通常有一台是最上层专用的。住在这里的到底是什么样的人?
如此这般,事不过三,我总算坐上了抵达38楼的电梯。经过这番折腾,我稍微迟到了。
抵达38楼以后,我走到门前,再次按下门铃。
在抵达菅原家之前,我总共按了三次门铃。虽然在安全方面令人安心,却很麻烦。
门开了,出来应门的是位高龄女性,要说她有个小学六年级的小孩,年纪似乎太大了。
应该是奶奶吧!奶奶的应对周到有礼,直教我感到惶恐。
话说回来,多么豪华的装潢啊!简直像是一幅画。
翻修公司的网站就是这种感觉。穿过客厅时看到的阳台景观十分美丽。38楼的视野比我想像中的更加辽阔。我最高只住过11楼,为此雀跃不已。
「请跟我来。」
她带我来到儿童房的房门前,敲了敲门;房里随即传来了精神奕奕的回应声。
我打开门,还没打招呼,少年便从椅子上起身,向我低头致意。
真有教养。我暗自赞叹。
「你好,你就是菅原满博吧?」
「幸会,请多指教!」
他看起来是个很好沟通的孩子。
「老师,我已经整理好少爷的成绩了,就在这里。」
等等,刚才这名女性称呼满博为「少爷」?
她该不会是……倘若有「大家都知道真的存在,但实际上没见过的职业」排行榜,应该可以排进前三名的「女佣」。用西洋化的说法,就是「女仆」。
如果是假女仆,秋叶原到处都有。站在电气街发传单的她们主要是穿著女仆装,在咖啡店里服务客人。
换句话说,只是「假扮成女仆的店员」。
可是,现在在眼前的是真正的女仆。女仆称呼雇主的儿子为「少爷」。实际上听到这句话,居然能带来这么大的震撼。
这么一提,羽田爸爸事前提醒过我,家长非常忙碌,要我联络负责打理家务的人;我没想到那就是眼前的女仆。和秋叶原的她们相比,两者大相径庭,最大的差异就是服装。原来真正的女仆不穿女仆装啊?既然真正的女仆不穿,女仆装这个名称似乎不太正确。眼前的她穿的也不是家居服,而是即使外出也没有任何异样感的服装,真的非常普通。
她不用魔法,声音也不是卡通声,而是极为普通的女声。由于用字遣词温文有礼,听起来清晰易懂。
我满怀新鲜感,打开了她准备的档案夹。
上头有条有理地汇整了满博从四年级至今的补习班成绩。
甚至还有四个科目与偏差值的折线图。
要从考试分数解读学生的学力,有几个诀窍。分数大大地受到考试难易度的左右,如果出题者出的题目很简单,平均分数就会上升;反过来说,如果出了许多小学生难以解答的题目,平均分数就会下降。
比方说,满分150分,上次得了120分,而这次得了75分,乍看之下,成绩似乎大幅下滑;然而,上次的考试很简单,平均分数是130分,而这次很难,平均分数是25分。在大家都拿到130分的考试中得了120分,和在大家只拿到25分的考试中得了75分。加上这个数据,便可以解读出这次的分数虽然低,但成绩却很高。
这样大家应该知道成绩不能光靠分数衡量了吧?只要掌握交叉比对平均分数的诀窍,就很容易了。
正因为如此,才存在著另一种方便了解成绩推移的指标「偏差值」。偏差值是以50为基准。
假设现在举办了一个满分150分的考试,而这个考试的平均分数是100分。这代表大多应考者都得到了100分左右的分数。
A君得到100分,正好和平均分数一样;这种情况,A君的偏差值就是「50」。而B君在这个考试中获得98分,B君的偏差值就是「49」,略微低于50。这个数字代表的意义,就是比平均分数略低的事实。C君得到120分,偏差值是「58」,这代表他的得分比平均分数更高。
如果偏差值超过70,假设那场考试有一万人应考,那就必须挤进前230名,才能得到这个数字。一万人之中的前230名,这是相当杰出的学力。透过偏离基准数字「50」多少,可以轻易地衡量该学生的学力。
偏差值虽然是种浅显易懂的成绩指标,但数字却容易因为考试的内情而出现大幅的变动。
比方说,关东的大多国小考生都会参加的首都圈模拟考偏差值,和SHARP内部举办的模拟考偏差值在数字上就有很大的差异。
参加首都圈模拟考的学生水准参差不齐,相较之下,SHARP内部模拟考正如他们的榜单所示,参加的尽是学力优秀的学生。偏差值是显示个人分数与平均分数相差多少的数值,因此后者很难出现高偏差值。
在这里以某私立中学的80%录取线偏差值为例,给大家参考。首都圈模拟考是「62」,但SHARP居然是「41」。这个差距代表什么意义?
即使在整个关东圈
学力属于前段班的学生,到了SHARP就沦为平均以下了。这也意外显示了SHARP这家补习班的水准有多么高。判断学生的成绩时,必须考量「分数」、「偏差值」与「考试分母」三点。
现在我手边的资料显示了满博的SHARP内部模拟考结果。最新的考试偏差值依序是数学54、国语44、社会62、自然51。四科合计的偏差值是52。
他的第一志愿是私立大学两大巨头之一的附属中学。一旦进了这所中学,只要别惹出问题或选择其他大学,就可笃定进入私立大学霸主就读。这所学校的SHARP内偏差值80%录取线是55,时间还有一年,要金榜题名绰绰有余。
满博的社会科格外突出。在这个补习班的偏差值是62,代表在日本全国也是名列前茅。他自从四年级进补习班以来,一直维持在第4名的水准,但是升上六年级以后却掉到了第5名。
从成绩判断,应该是因为国语成绩大起大落的缘故吧!其他科目用不著担心,所以只针对不擅长的科目雇用家教。
「老师,从今天起,少爷就拜托您了。」
「是,我会全力以赴的。」
打完招呼以后,女仆便离去了。好,开始上课。我打开事先准备的国语参考书,先请他实际解题给我看。
我带来的参考书难度很高,他却写得很顺手,时间还没到,就把两面的习题都写完了。接著,我替他批改,讲解答错的部分。
对答如流,一点就通,是他给我的印象。我们进入下个单元,继续解题,并进行讲解。节奏比我预料的更快,课程进行得很顺利。
时间只过了一个半小时,但今天准备的进度全都上完了。讲师大多会事先设下底限,规定自己至少要在上课时间内上到哪个部分。
为了避免时间没用完,还会再多准备一些课程。
而满博连多准备的部分都上完了,时间还剩下三十分钟。
如此这般,这是第一次上课,机会难得,我决定改变方针,和他进行交流。
「哎呀,老实说,我刚才吓了一跳。这是我有生以来头一次看到真正的女仆。」
「我爸妈不常在家,大多时候是小百合太太在家。」
原来女仆的名字是小百合啊!
「刚才的成绩档案夹是她整理的吗?」
「应该是。」
「好厉害,资料整理得条理分明,一看就懂。」
「小百合太太以前是帮我爸爸工作的,大概本来就很拿手吧!」
「原来是和你爸爸一起工作的人啊!那就可以放心把儿子交给她照顾了。」
此时,我突然想起羽田爸爸给我的资料。注记事项上好像有写父亲是外务省职员。
擅长整理资料的小百合太太。这么说来──
「小百合太太以前是你爸爸的秘书吗?」
「没错,她退休以后就来我们家了。」
「记得你爸爸是外务省职员?应该很忙吧!」
「对,每个月能回家一次就算好的了。我在电视上看到我爸爸的次数还比较多。」
说著,满博露出腼腆的笑容。对于难得见上一面的父亲,他似乎没有寂寞之情,反而感到骄傲。家人的话题同样给人正面的印象。
满博的爸爸因为工作关系常到各个国家,每次回来,就会跟满博说外国的趣事。他的社会成绩之所以特别好,应该是因为从小耳濡目染,自发性学习之故吧!
「顺道一提,我妈妈也不常在家。」
「妈妈也很忙吗?」
「她是墨田医院的医生,现在主要是上夜班,所以傍晚到早上通常不在家。」
「墨田医院的医生吗?我以前在那里住过院。」
「是吗?老师以前住在这附近?」
「我住在河岸对面的华厦,是江东区。我那时候就常常看到这栋大楼了。」
我们聊得很开心,上课时间一转眼就结束了。
离去的时候,小百合太太一路送我到一楼的入口大厅。真是个礼数周到的人。
「这是第一次上课,为了慎重起见,我想联络一下家长。」
「谢谢您的细心,我会跟长官他们说的。今天请您先回去休息吧!下个礼拜再麻烦您了。」
对于已经退休的小百合太太而言,爸爸依然是「长官」啊?
既然如此,恭敬不如从命,我就不花这些多余的心思了。一面欣赏月岛的夜景,一面踏上归途吧!
我在电车上用智慧型手机搜寻「外务省职员、菅原」,只找到一个人。「菅原真」,是刊登在干部名簿里、有官衔的人物。这个人应该就是满博的爸爸吧!满博说他在电视上看到爸爸的次数还比较多,似乎不是单纯在说笑。
*
之后,每个礼拜我都替满博上课,就这么过了两个月。
时值六月上旬,雨天应该会变得越来越多吧!
他还是一样一点就通,所以我以时间用不完为前提,制作了补充讲义。难读汉字、文学史作品解说、世界名著文学。制作补充讲义的秘诀,在于增加杂学和谜题要素,激发学生的兴趣,而不是只注重强化课业。
「圣林」。你知道这个词该怎么念吗?
这是我准备汉字一级检定时实际上遇过的难读问题。
好奇的人可以去查查看,查完一定会觉得:「这是什么鬼?」(注3)
如此这般,当天连补充讲义都上完了,还是剩下了十五分钟。
我向他提议:
「今天已经没事可做了,不如由你来教我社会吧?」
「咦?这么突然?怎么办?我要教什么?」
「这个嘛,那就从你爸爸跟你说过的外国趣事里挑个最有趣的,简单扼要地说给我听吧!」
「这样根本不像是我在教老师嘛!」
他一脸开心地娓娓道来。
那是前年爸爸去菲律宾工作时发生的事。爸爸走在首都马尼拉的市场里时,突然有人叫住了他。
「你的脖子上有颗瘤。」
声音的主人是个席地而坐的老年男子。
说归说,爸爸完全没有自觉症状;他每天早上都会照镜子,今天也没看到脖子有什么异状。是老人搞错了?还是想乞讨?他如此暗想,没做反应,打算直接走过去,但老人又说:
「再这样下去,你会死掉。我不会跟你收钱,也不会偷拿你任何东西。你也看到了,我这双腿根本动不了。只要让我碰一下就行了。」
爸爸大可以不理会他,可是听到他这么说,又无法置之不理。
爸爸走近他,蹲了下来。老人问道:「可以碰你吗?」
爸爸回答可以,他便用食指触摸爸爸耳后的凹陷处。
瞬间,有股微小的抽痛感,而老人已经放开了手。
「瞧,我没说错吧?我帮你把瘤拿下来了。」
说著,他伸出食指,指头上有种黏答答的物体。
后来爸爸回国以后,跟其他职员聊起这件事,才知道菲律宾偶尔会出现这种奇人。
那个职员认为爸爸身上可能真的有什么病灶,爸爸在好奇之下去做了检查,发现脖子内部有摘除肿瘤的痕迹。那是必须切开其他地方才能接触到的部位,想当然耳,爸爸并没有这样的经验。
肿瘤的意义依良性或恶性而大不相同,如果是恶性,就是癌症;就算是良性,也有可能癌化。
或许那个菲律宾老人救了爸爸一命。
「天下间居然有这种事,真不可思议。」
剩下的十五分钟过了。今天的课程就在令人兴味盎然的故事告一段落时结束了。
「老师去过菲律宾吗?」
「没有,不过听你说完这个故事以后,我很想去看看。」
「嗯,我以后也想去看看。」
这是个有趣的故事,我的社会成绩或许也会跟著变好。我站了起来,打算离开房间。
此时映入眼帘的,是「小比类卷」四个字。由于满博的书包是开著的,我起身的时候,碰巧看到了里头。那应该是人名吧?是姓氏吗?
我姑且不去理会,离开了房间,和女仆小百合太太打招呼。
今天她同样送我到大楼的入口大厅。我一面欣赏夜景,一面走向车站,搭乘电车。
话说回来,「小比类卷」四个字一直梗在我的心头。
是念作「kohiruimaki」吗?我好像在其他地方看过「小比类卷」四个字。
可是我记不起来是在哪里。
应该是人名没错,这部分我想起来了。而且好像是在满博家看到的。当然,不是在他的书包里,而是其他地方……
虽然难以释怀,但是当天我并没有继续思考下去。
七月,梅雨季结束,季节进入了夏天。
在日照变得更加强烈的星期五,我走在天色仍然明亮的傍晚街头,前往月岛。
对于考生而言,这是一决胜负的夏天。即将到来的暑假增加了学生的自由时间,但由于时间分配不再受学校这个既定的框架限制,生活规律也容易变乱。没错,
暑假可以有益,也可以有害;换句话说,是个容易与周遭产生差距的时期。
在这段期间,学生若能以规律的步调持续用功,偏差值就能大幅成长。而大多补习班在夏天到来之前,就会把大考要考的单元全数教完。
一般而言,到了夏天,便会开始针对志愿校拟定包含历年题库在内的各种对策,配合志愿校的出题趋势,强化不拿手的单元。如果拖到十月、十一月,往往会造成考生的精神压力,因此必须趁著夏天多少加强弱项,而暑假就是最后的好时机。在SHARP,会在这个时期举办分班测验。
测验结果,满博维持现状,留在同一班。
国语偏差值是47,微幅上升。而每个礼拜的家教课他也都上得很认真。
授课过程与平时一样顺利。预定时间过了,到了19点。和冬天相比,夏天即使到了这个时间,天色依然和傍晚一样明亮。
分班测验在SHARP是相当重要的考试,因此小百合太太在我回去的时候带著结果资料来到入口大厅,并在道别时交给了我。
我眺望初夏的隅田川,深深地吸了口气。在一片幽暗之中,有种飞得摇摇晃晃的动物。是蝙蝠。虽然感觉起来与都会格格不入,在夏天傍晚,抬头仰往天空,时常会发现它们的存在。点缀灰色丛林的动植物其实是相当多采多姿的。
东京有几条代表性河川。荒川、多摩川、江户川,以及隅田川。
如果想观赏初夏充满生命力的面貌,就去多摩川。多摩川虽然是东京的河川,这几年水质有了显著的改善,有各式各样的鱼、鸟与河岸植物栖息。生态的多样化也替它博得了一个取自于亚马逊河的绰号,「多摩逊河」。
阵雨过后的夏夜,在河岸散步,便可以吸收到浓厚的生命力。
空气十分浓密。荒川和江户川的河岸都还留有自然风情,相较之下,隅田川却是完全人工化。即使如此,夏天的河川依旧充满生命力,我很喜欢。
我做了个深呼吸,大大地吸了口气,发现自己肚子饿了。
对了,从月岛步行一站以后就是门前仲町,站前有家大正时代创业的猪排店,我就去那里填饱肚皮以后再回家吧!
我快步走向猪排店,穿过门帘,拉开拉门。
相隔四年没来,这里还是老样子,令人安心。不管什么时候来,客人都不会过多,大概就是一、两组人;这一点同样一如往昔,让我松了口气。
我点了份炸猪排,小憩片刻。
这么一提,今天小百合太太给了我满博的分班测验结果,这就来看看吧!我拆开信封,确认内容。里头附上了成绩优异者一览表,依照分数高低顺序,每个科目各列出前20名,两科、四科的综合排名则是列出前50名的姓名与所属校舍。
满博并没有上榜。我的视线不经意地停驻在某个名字上。
四科综合排名 第26名 小比类卷智
我不禁瞪大了眼睛。对了,距今三个月前。
第一次上课,我浏览满博的成绩档案夹时,似乎也有看到这样的成绩优异者名单;或许我就是在那里看到这个名字的。
这是个看过一次就不会忘的名字,应该是念成「kohiruimaki」没错吧!
那么满博的书包里装著写有「小比类卷」名字的讲义,究竟是怎么一回事?讲义会互相借来借去吗?就我所知,考生之间很少会这么做。
满博和小比类卷很要好吗?各种可能性闪过我的脑海。
哎,或许满博是在阴错阳差之下,不小心把其他学生的讲义塞进了自己的书包里吧!
就在我暗自寻思之际,炸猪排上桌了,我吃完以后就回家了。
*
隔天的课程一如平时,进行得很顺利。
上课期间会安插上厕所用的休息时间。满博暂时离开了房间。
「抱歉。」
我小声地喃喃说道,擅自打开他的书包,窥探里头。书包里有本写著「小比类卷智」名字的讲义。从六月我发现至今的一个月间,这本讲义一直放在书包里吗?
不,不对。这是这个礼拜SHARP教的单元的讲义,是最新的。照这样看来,每个礼拜发的讲义都在满博书包里的可能性变大了。
房门外传来脚步声,满博回来了。待会儿再思考吧!
考生才刚迎接关键的夏天,我现在不该胡思乱想,必须集中精神教国语。
如此这般,休息后的剩余时间也一如平时,都用来上课了。
「今天辛苦你了。」
「谢谢。」
「明天也要上补习班,一定很累吧!今天写的这本讲义明天就要交了吧?」
「哎,或许很累,不过我已经习惯星期六也要上补习班了。」
「作业的分量也跟其他补习班完全不一样,真的很辛苦,可是你都写完了,实在很了不起。」
「大家都有写,不写就跟不上了,而且会掉到后段班。作业要是一直忘了写,下场会很惨。」
SHARP是彻底的复习主义,忘了写作业在补习班里被视为一大「恶行」。SHARP甚至禁止预习,每周都发自制讲义,当周就会上完。
我忍不住问道:
「对了,你和小比类卷是读同一所学校的吧?你们很要好吗?」
「哦,我和他不同班,不算要好,顶多就是在补习班见了面会聊几句而已。」
一瞬间,满博的氛围似乎变得和平时那个聪明伶俐的他不一样了。看来现在最好别继续追问下去。
「这样啊!夏天刚到,小心别中暑。」
「是!我会加油的。」
我离开了菅原家。女仆小百合太太一如平时地送我下楼,而我在38楼的电梯前向她提出了一个请求。
「小百合太太,今天也很感谢您的帮忙。对了,除了满博的考试结果以外,成绩优异者一览表您也有保留吗?」
「有,只要是补习班发的东西,我都会保存起来。」
「满博是从小学四年级开始上补习班的吧?」
「对,从四年级的十月开始为大考进行准备。」
「如果可以,能不能现在就给我一份您保存的成绩优异者一览表?」
「这个嘛……给我一点时间的话,我就能整理好。三十分钟应该就够了……」
「好。整理好以后,可以联络我吗?」
「好的。很抱歉,要请您稍等一下了。」
「不,是我做出任性的要求,对不起。」
小百合太太转身回到了菅原家。三十分钟看个夜景很快就过了。我如此盘算,准备搭乘电梯下一楼。
老实说,打从我第一次来满博家时,就一直对某个地方感到很好奇。
大楼的电梯里有成排的按钮,各自代表它们通往的楼层;如果想去10楼,就按下「10」。大多数人应该都想像得出来吧!而这栋大楼在「28」到「32」之间,并没有「29」、「30」、「31」,取而代之的是「lounge」钮。这到底是什么?我每次来,都觉得很好奇。
lounge是什么?我只知道29到31楼应该都是lounge。现在正好有三十分钟的空档,我便按下了按钮试试看。如果按钮没有反应,就是只有管理公司的人才能进入的楼层,就像后场那样。而灯亮了起来。
「lounge」是住户和我这样的访客也能进入的区域。从38楼前往「lounge」,大约是七到九层楼的距离;换作一般华厦或大楼,都可以从最上层坐到地上了,但是搭乘这座电梯却几乎感受不到重力。
「lounge」楼层到了,电梯开启,令人难以置信的光景拓展于眼前。简直像是一座植物园──这是我的第一印象。仔细一看,甚至还有道小瀑布与河流。整个「lounge」楼层宛如南国的绿洲。
由于是打通三层楼兴建而成的,极具开放感。都会的摩天大楼是个光听就充满闭塞感的字眼,待在这里却教人难以置信。走过枝叶浓密的植物环绕的步道,我来到正中央的空间。那儿有几张东洋风情的木制长椅,应该是供人休息用的吧!甚至还有自动贩卖机。
小时候,我很喜欢梦幻岛的热带植物馆,常央求大人带我去;对于这样的我而言,这里是个非常舒适的场所。
好厉害,原来河岸区的大楼居然还提供住户这种服务?
主妇在上午送小孩和丈夫出门,做完家事以后,来这里享受专属于自己的时光,多么美好啊!或许也有养狗的家庭每天都到这里来散步。大学生带著iPad来到这里,写完报告以后再回家。
这里的用途应该很多吧!从外头眺望,根本看不出这栋摩天大楼的正中央是绿洲。
世上还有许多我不知道的事。
光是探险一圈,便花了不少时间。我在自动贩卖机买了罐咖啡,坐在长椅上喝,等候小百合太太联络我。感觉起来宛若在丛林里喝咖啡。
好奢侈的时光。话说回来,要维持如此美好的空间,这里的住户每个月究竟得缴多少管理费?
这里应
该不是租赁大楼,住户的房子都是用买的;假设管理费是五万日圆,买下了房子,每个月还得缴五万日圆,一定很吃力吧!五万日圆都可以拿来租一间房子了。
会浮现这种多余的疑问,足见我真的是在下町江东区长大的。
就在我胡思乱想之际,智慧型手机响了,是小百合太太打来的。我接起电话。
『让您久等了,很抱歉。我已经准备好您要的资料了,您现在在哪里?』
「谢谢。我还在大楼里,这就过去。」
罐装咖啡正好喝完了,我把罐子丢进垃圾桶里,前往38楼。
小百合太太在电梯间将一个牛皮信封交给我。今天害她多费了这些工夫,但她还是一路送我到一楼的入口大厅。
我搭乘电车回到本地的车站,草草解决晚餐,回到家中,打开牛皮信封确认资料。
SHARP每个月都会举办一次月考,出题范围是一个月内教授的课程,每次都会公布成绩优异者名单。
资料是从四年级的十月开始按月排列的。我按照顺序查看,想找的名字迟迟未出现,不过最后终于被我找到了。
那个名字是突然从五年级九月的月考结果蹦出来的。
国语第1名 小比类卷智
数学第7名 小比类卷智
自然第1名 小比类卷智
社会第1名 小比类卷智
四科综合第1名 小比类卷智
在五年级的八月之前名字从未出现过的学生突然以这种方式登场,想必震撼了所有SHARP生与讲师。
接下来寻找名字的过程变得非常顺利。小比类卷这个姓氏有四个汉字,要从众多姓名罗列的名单之中找出来十分容易。
再加上之后的月考和公开测验的结果,即使单一科目偶有将第1名拱手让人的情况发生,国语和四科综合第1名一直都是小比类卷;只要把视线移向「指定席」,就能立刻找到。十月、十一月、一月、二月、三月。这七个月间,他都没有让出SHARP四科综合第1名的宝座。
在SHARP夺得第1名,要说他是全日本头脑最好的小学生也不为过。
他到底是个什么样的男孩?我非常感兴趣。异变是出现在六年级的四月。登上四科综合第1名的是另一个女生的名字。小比类卷是第5名,公开测验的结果是综合第10名。
蝉联榜首的学生居然跌下了第1名的宝座。说归说,他的成绩还是很好就是了。五月的月考是第16名。数学成绩优异者的名单上并没有小比类卷的名字;各科优异者只刊登到20名,代表他的数学是在20名以下。六月是综合第20名,最新的七月分班测验就如同先前看到的,是第26名,而且数学和自然都没有挤进前20名。下礼拜的七月月考,他的成绩是否会继续下滑?
考试是种竞争,这样的成绩推移当然并非不可思议。其他学生也和小比类卷一样拚命用功,稍有松懈,名次下跌是必然的结果;这么一想,并没有什么好奇怪的。可是,我看到了。满博的书包里有小比类卷的讲义,这件事令我耿耿于怀。
SHARP用的是独家教材,每个礼拜都会发各单元的自制讲义。这是复习至上主义的SHARP才能采用的方法。
基于这种性质,学生之间互借讲义的可能性远比其他补习班低。回家作业是直接写在讲义里提交,就算真的要把讲义借给别人,照常理判断,也该是在把作业写完以后才对。
SHARP的小六课表是星期一、四、六有课,有的星期日会安排考试。我是在星期五替满博上课,星期四补习班出的作业,要在星期六交回。
如果满博是在星期五向小比类卷借讲义,代表小比类卷是在星期四上完补习班回家以后,就立刻把当天出的作业写完了?
SHARP在为数众多的补习班中,素以作业分量多而闻名,甚至可说是斯巴达教育。上完课以后,回家已经将近22点的小六生岂能在隔天之前写完如此大量的作业?
就算真的写完了,也找不到他把讲义借给其他学生的理由或动机。满博持有小比类卷的讲义,铁定不是出于寻常的理由。
将这件事与少年轻易跌下综合第1名宝座的事实互相连结的应该不只我一个人。我回想起满博平时的样子。他在其他人面前,究竟是什么样的面孔?
在学校呢?在补习班呢?在小百合太太面前呢?在父母面前呢?在小比类卷面前呢?
胸口有块沉甸甸的大石头压了上来。这么一提,我还没和菅原家的父母见过面。岂止没见过面,连电话都没通过。
我怀著难以释怀的心情上了床。
*
隔周的星期五,季节即将迈入盛夏,即使到了傍晚,阳光依然耀眼。
我的心境和这样的天气正好相反,始终无法消除心中的疑念。这股疑念折磨了我一整个礼拜。然而,大考这只怪物可不会等我,课还是得好好上。一百二十分钟,该教的我都教了,满博也都有跟上。
我只看得到上课时的他,是个脑袋灵光又乖巧的好孩子。
看到人会打招呼,也会说谢谢,从来不曾忘记写作业。
然而,今天非问个清楚不可。开口询问这种事,我的心情也很沉重。
「满博,对不起,我必须先跟你道个歉。」
回去之前,我突然如此说道;他露出了讶异的表情。
「怎么了?」
「老实说,我不是有意要看的,但是我不小心看到你书包里的东西。你的书包里有小比类卷的讲义吧?」
「哦,这件事啊!」
看得出他有些动摇。平时他是个乖巧的小学生,现在却突然露出了对我掂斤估两般的目光。
「小比类卷很聪明,所以我借他的作业来参考。」
「这么说来,小比类卷的讲义上已经写好了所有的解法和答案啰?」
「当然。」
「欸,满博,那是昨天上课发的讲义吧?现在在你的手上,代表小比类卷昨天上完补习班的课以后,就立刻把那么多的作业全都写完了,而且借给你看?」
「对,很厉害吧!他真的很聪明。」
满博面露冷笑,如此回答,和他从前对我展现的模样有著极大的落差。当然,我无法否定事情真如他所言的可能性。我不是因为怀疑他才问的,而是希望我搞错了。
「能不能借我看看?我很好奇五年级的时候蝉联综合排名榜首的学生是怎么解答的。」
满博的语气微微地改变了,表情也变得有点僵硬。
「不行,老师。」
见了他的模样,我的怀疑几乎转为确信,心情虽然沉重,却又有些安心。在这个世上,存在著无法从表情或态度窥知恶意的人。
这类人是真正的穷凶恶极之徒,从小就拥有这种才能;而被我看出心思的满博似乎不是这类人。
「为什么不行?」
「就算是老师,我也不能随便拿给别人看,这是侵犯隐私。」
「这样啊!抱歉,做这种要求。」
「没关系。」
气氛非常尴尬。我当然知道会变成这样,但还是很难过。
可是,我不能置之不理。我强烈地这么想。
「那下礼拜也多多指教了。月考的国语成绩如果又进步了,我会很开心的。」
「是,我当然会加油的。我一定要考上第一志愿。」
是啊!我得好好上课才行。
虽然我没见过满博的父母,儿子若是金榜题名,他们一定会很开心的,小百合太太也一样。如果满博上榜,就能成为补习班的实绩,有助于明年以后的宣传。
没错,考试就得背负周围的期待。
虽说这是考生的宿命,背负这些大人的期待,真的很辛苦。我也是过来人,很能理解这一点。
说归说,我的心实在不容许我不管小比类卷的事。
隔天是星期六,我开始思考有无和小比类卷见面的方法。
首先想到的,是洽询SHARP丰洲分校。
不过,要拿什么当理由?这年头很讲究安全。
尤其SHARP是十分注重学童安全的补习班,总是安排好几个警卫护送学童前往最近的车站。
就算洽询,没有充分的理由,他们是不会透露的。
还记得我在补习班打工的时候,连随身碟都不准带回家,害我回家制作教材的时候很不方便。
而且我不知道小比类卷长什么模样,换句话说,在补习班前埋伏没有意义。再说,这么做也太可疑了。
暂且放弃补习班这条管道吧!这么一来,只剩下学校了。
从网站可以得知的电话号码大多是打到职员室的,要校方转接给学生,比补习班更加不可能。
既然不知道小比类卷长什么模样,找到他的线索就只剩下名字了。
整理一下现在已知的资讯吧!首先,小比类卷和满博读同一所学校,班级似乎不同;六年级有一、二、三班,满博是一班,代表小比类卷是六年二班或三班。
和他接触的
线索只有这些。我从这里导出的结论非常简单且传统,那就是「鞋柜放信」,如此而已。虽然得实际看过才能确定,日本多数小学的室内鞋都有写名字。
一个班级顶多五十人,而现在已经把范围缩小到两班,换句话说,只要检查一百个鞋柜,找出「小比类卷」的名字就行了。如果他是姓「佐藤」或「铃木」就麻烦了,每个年级至少会有两个人是这种姓氏,搞不好有四个人。
幸好「小比类卷」这个姓氏很少见,一个年级应该顶多只有一个吧!非但如此,由于它是四个字,所以很好找,只要有两分钟,就绰绰有余了。
不过,还有一个问题,就是我要怎么进入小学?
隔天星期日,我从地下铁丸之内线转乘有乐町线,前往月岛。
记得是二月的时候吧?位于中央区银座的公立小学采用的标准服是阿曼尼设计的,这件事上了新闻。有的私立小学会规定要穿著制服,但是公立小学原则上是没有制服的,只卖标准服给想穿的家庭;而一套要价九万日圆的标准服掀起了正反两面的热议。
我读的是江东区立小学,没有标准服这种概念,直到那时候才知道原来某些公立小学里存在著比照制服的服装。
满博和小比类卷上的小学虽然同样位于中央区,并不是新闻上的那所小学,而是所有校门、有红土操场的学校,完全符合我心目中对于公立小学的印象。
今天是星期日,没有学生。这几年来,不管是公立学校或私立学校对于安全管理都变得相当严格。从前只要自称是这所小学的毕业生,警卫就会放行了。
顺道一提,我也试了自称是毕业生,想进入自己毕业的小学;想当然耳被制止了,令我感到很懊恼。
我在小学周围绕了一圈。要进入校舍和操场,必须穿越正门,再不然就是走后门。体育馆旁边还有一个出入口,但就算是平日也不开放,而且有点高度,要爬上去不容易。
凡事都需要事前调查,然而过度仔细,反而会招致失败。不到三十分钟,我就离开了。
难得来到这里,我很想去满博住的大楼里的那个空间休息,但若不是受邀的访客,别说电梯间,就连入口大厅都进不去。现在连大楼都不能任意进出了。虽说是理所当然的,这年头的安全管理真的变得越来越严格了。
在回家的路上,我暗自寻思。像今天这样的假日,包含楼梯口在内的所有出入口都上了锁,只能选在平日去。入侵风险最高的应该是后门,工友室就在眼前。
晚上所有的出入口应该也都上了锁,而学童在的时候工友当然也在。从校门光明正大地进入,穿越操场,走楼梯口──或许这反而是最实际的方法。学生在校期间,会把室外鞋换成室内鞋;换句话说,上课中,鞋柜里是没有室内鞋的。
思及此,就知道我的机会十分有限。学生上学前,或是放学时的短暂时间。在这些时间以外,不是上了锁,就是没有室内鞋。
这代表我只要在上学前或是放学时间,趁著学生出入时混进来就行了。不过,不难想像事情绝对没有这么简单。无论是哪个时段,都可能有接送学生的老师在场;就算没有老师在场,我要融入上下学风景之中,得花费一番工夫才行。我必须伪装成在场也不奇怪的大人。
我开始上网搜寻。有了!就是这个。比我想像的便宜多了,让我大吃一惊。有时候抱著死马当活马医的心态搜寻,就会发现网路上居然有卖意想不到的东西。另一样东西则是到处都有卖。我把两者都加入了购物车。
隔周的星期二,我前往大学上第三节课。课程通常是在14点30分结束,接著搭电车去月岛,再走路去小学,时间上稍嫌太晚。我希望15点就能抵达附近。
如此这般,我自动提早下课,前往车站。
之前我上网买的东西意外地占空间,只好买个新包包来装。
我坐著地下铁颠簸了二十分钟来到月岛,接著又步行十分钟前往目的地。
一般东京小学的放学时间最早是15点,我按照计画,在这个时间抵达了附近。
学生似乎还在学校里。15点15分,打钟了;接下来学生应该会陆续离开学校。
SHARP星期二有课,如果要先回家一趟,再去邻站的丰洲分校上课,就必须早点离校。这代表小比类卷应该会早早换下室内鞋,穿回室外鞋,离开学校。若是等到学生大多走光了以后,反而更容易引人注目,所以我必须算准时机。
时间是15点16分,打完钟后才过了一分钟,学生就陆续出现了。
这些学生的帽子是黄色的,应该是教室在一楼的一年级生吧!八成是一打钟就离开教室了。小比类卷是六年级生,教室应该是在三楼,大约会在两、三分钟后离开。我就多抓一点时间,五分钟后开始入侵。预定时间是15点21分。
我看著手机画面。等待的时候,时间总是流逝得特别缓慢。过了一阵子,15点21分到了。好,开始准备。
我从包包里拿出化装道具。印有「穿越中」字样的黄色旗子,324日圆;换句话说,就是俗称的「导护妈妈」在拿的那种旗子。接著,我戴上黄色帽子,243日圆。
男人当导护妈妈的情况很少见,不过只要暂时不会引人怀疑就够了。
我需要的时间只有让我在鞋柜里找到「小比类卷」名字的两分钟。有了这顶深戴的帽子,就算遇上满博,应该也不会被发现吧!准备万全,上阵。
校门没有接送的老师,通行无阻。
我并没有故意展示旗子,而是保持自然。多亏了变装,小孩完全没有对我起疑。我横越操场,走向楼梯口,来到并排而立的鞋柜前。
戴著黄色帽子的学生是一年级生,我藉此得知了一年级生的鞋柜位置。六年级生的鞋柜应该是在反方向吧!大概是那里。按照一、二、三班的顺序排列的可能性很高,所以最底端的铁定是三班,中间的是二班。
我走到底端,逐一确认名字。约有三十人。底端的鞋柜里没有小比类卷的名字,代表他不在三班吗?我又移动到中间的鞋柜,逐一检视。
结果我一下子就找到了。「小比类卷」果然很显眼。目前花费的时间还不到一分钟。
我从包包里拿出了信。
你好,小比类卷同学,我是菅原满博的家教,大学三年级生灰原巧。我很关心你,也很担心你,想帮你的忙,请你联络我。
这是我昨天写好的。虽然不知道他会不会联络我,但我相信他一定会联络的。
我正要把信塞进室内鞋时,鞋子里隐约传来了啪啦声。
该不会是那个吧?大多数人都不会注意到这种声音。小比类卷的室内鞋是在鞋柜的下方。
我原本是以半蹲的姿势塞信,这会儿则是完全蹲下来窥探里头。
只见室内鞋里有个黄铜色物体散发著钝光。果然是图钉。有小学,就有图钉。没想到在这个时代,图钉依然扮演著小学生霸凌工具的角色。
我的胸口深处有股熟悉的痛楚。鞋柜所在的楼层气味就快和我脑中的记忆连结起来了。不行。我做了个大大的深呼吸,转动脖子。
接著,我把手指伸进鞋子里,打算拿掉图钉;瞬间,一股令人不快的黏著感传到了皮肤上。
中招了。是嚼过的口香糖。
这是老套的霸凌招数。在室内鞋上方黏上口香糖,反制拿掉图钉的动作。
只要被霸凌者拿掉图钉时像现在的我一样感到不快,就达到目的了;万一被霸凌者没发现,直接穿上鞋子,更是完美无缺。袜子沾上口香糖,会让人更不舒服。
为何别人的唾液沾上自己的身体或物品,会感到如此不快?
我清除附著在室内鞋上方的口香糖,并拿掉了图钉以后,才把信放进去。事情办完了,我觉得很不自在。
并不是地点造成的,而是记忆与心情造成的。我只想早一刻离开这里。
我从操场走向正门,来到了公路上,前往附近的公园,把图钉和口香糖丢进垃圾桶,在公共厕所用肥皂仔仔细细地把手洗乾净。胸口的痛楚和水一起流走,心情变得舒爽了些。
现在的我没有心情欣赏夜景。直接回家吧!我祈祷小比类卷会联络我。
*
之后又过了几个礼拜。到了八月半,季节正式转为夏天,学生尽情地享受暑假生活。
对于大学生而言,是快乐的暑假,但是对于考生而言,却是一决胜负的暑假,想必没有半点兴奋之情吧!我除了家教工作以外,还去欣赏朋友的乐团演唱会,和朋友去关东小旅行。
某一天上午10点。我的手机响了,是未知号码。该不会是……我立刻接起了电话。
「喂?」
『是灰原先生吗?』
这应该是小学生的声音,听起来很清澈。
「你就是小比类卷吗?」
『对。』
「谢谢你打电话给我。」
困惑的氛围从电话彼端传来。我继续说道:
「我想跟你见个面。不,就算不能见面也没关系,可
以跟我聊聊吗?」
『为什么?』
「我很担心你。今天也有暑期辅导吗?」
这种时候要靠发问延续对话。
『对,不过今天是暑期辅导前半期的最后一天。』
他回答了我的问题,让我稍微安了心。
「这样啊!从明天开始可以放几天假?」
『四天。』
「不过,作业应该很多吧?」
『对,很多。』
「你住在月岛吗?上完补习班以后,可以跟我聊聊吗?」
他没有回答。
「你上完补习班以后,我会在丰洲五丁目公园等你,比较小的那个公园。今天也得上一整天的课,应该很辛苦,加油喔!」
他没有回答,直接挂断了电话。不知道他会不会来?
SHARP的暑期辅导是从中午开始,19点结束。我和朋友约好了今晚一起吃饭,但是我决定取消,去丰洲赴约。
我在18点前离开家门,前往丰洲。从车站步行,应该一下子就能走到公园了。
丰洲公园很大,不适合没有彼此联络方式的人相约见面;而丰洲五丁目公园没那么大,晚上有小学生走进来,应该立刻就能察觉。补习班和公园分别位于车站的两侧,从补习班步行,大约三分钟就能抵达公园。
18点50分,我坐在公园游具间的石椅上,等了二十分钟左右。到了太阳下山、天色完全暗下来以后,终于有个背著书包的小学男生来到了公园入口。
他走到入口和我所在位置正中央的时钟下方,停下了脚步。
我起身走向他。
「晚安。你是小比类卷吗?」
「对。」
「辛苦了。暑期辅导前半期结束了,很累吧?」
小智沉默不语。
「我就直话直说了。你的成绩下滑,和菅原有关系吧?如果你不敢跟身边的人商量,可以找我商量。」
被霸凌者通常不会和身边的人商量,不,是不敢商量。
如果找朋友商量,而朋友力挺自己,那个朋友可能也会成为被霸凌的对象;「原本是」朋友的人也可能因为预测到这种后果而疏远被霸凌者,这种时候,被霸凌者只能默默接受。
至于父母或亲戚,更是不敢商量。不想让他们担心,不想让他们知道自己被霸凌,不想让他们伤心。
找学校的老师商量,也是件难事。霸凌是小孩之间复杂的情感纠葛演变而成的,世上有多少老师能够彻底解决这种问题?
不,一个也没有。霸凌是无法解决的。
即使如此,老师还是想大事化小、小事化无。把霸凌的学生叫到职员室,要他跟被霸凌的学生道歉,握手言和。
光是想像这一幕,被霸凌者就会浑身发抖。他不需要道歉,不需要握手。自己的人权并不会在这一瞬间复活。班上同学会替他贴上告密者的标签,物理性的霸凌或许会消失,但是今后他必须活得像空气一样。
哪种处境比较好?两种处境都是地狱,都令人痛不欲生。你有经历过让你痛不欲生的事吗?
一个人不被当人看的时候是什么感受,你知道吗?
在众目睽睽之下不被当人看是什么感受,你知道吗?
人是群体动物,所以今后霸凌一样会发生。
霸凌应该很有趣吧!霸凌者应该觉得乐趣无穷吧!
我不懂这种乐趣。正因为有趣,霸凌才不会消失。不过,我不想懂这种乐趣。
人生在世,其实不需要经历痛不欲生的事。
这种痛苦会让人格扭曲,而扭曲的人格永远不会复原。
被霸凌者必须面对这种扭曲。
因为若不面对,扭曲的人格就会成为「缺点」。一旦被霸凌,自己的人格便会产生「缺点」,很残酷吧?
若是面对,就会成为「特色」,甚至可能成为「长处」。届时,会有许多人当作「特色」或「长处」看待,但还是会有不少人会视为「缺点」指责。即使以为自己已经成功将扭曲转化为「特色」,终究还是被当成了「缺点」吗?
思及此,难免感到伤心。不过,这种状况会持续一辈子。
被霸凌者必须背负这种不利条件活下去。
而霸凌者不是忘了霸凌过别人的事实,就是当作没发生过。
又或是这样一语带过:
「那又没什么大不了的,只是在玩而已。」
「只是开玩笑而已,何必那么认真?」
这也难怪。若是他们了解霸凌的本质,一定会因为自己犯下的罪过之深而绝望。
自己做过的事、说过的话,是如何摧残一个人的心灵。
在心灵受到摧残的状态之下活著与死亡,何者比较痛苦?这是个无解的问题。
然而,说来遗憾,鲜少有人理解被霸凌者的处境。
就比例而言,每一百人就有一个受过霸凌。没错,被霸凌者的人数永远无法超越其他人,他们是永远的小众,是少数派,永远无法被人理解。
「小智,你不敢找人商量,只能藏在心里,对吧?我从前也是这样。」
小智抬起头来看著我。
「我也不敢告诉别人自己很痛苦,只能一直藏在心里,度过小学的六年间。」
「灰原先生也被霸凌过?」
「对,我被霸凌过,从一年级到毕业为止。」
「为什么?」
「不知道。不过,铁定是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比如看我不爽之类的。霸凌开始的理由有时候很明显,有时候不明显。」
小智盯著地面,似乎在聆听我的话语。
「我也是选择报考私立中学,因为不想和霸凌我的人上同一所学校。毕业典礼结束以后,我有种强烈的解脱感:啊,以后再也不会被霸凌了。」
「六年间,好厉害,我只是小儿科。我是从五年级的时候突然开始被霸凌的。」
「我猜是因为换了补习班吧?」
「您怎么知道?」
「我在菅原家看到SHARP这三年来的成绩优异者名单,推测出来的。你本来是上别的补习班,后来离开,在五年级中途进入SHARP,突然成了成绩优异者第一名。没错吧?」
小智默默地点头。
「你后来成绩下滑的方式有点异常。还有,菅原的书包里有你的讲义,这一点也让我觉得不太对劲。」
「灰原先生就因为这样……想和我见面?」
「对。就因为这样。我考国中的时候也遇过相似的状况。受到霸凌的六年间,最痛苦的就是最后一年。」
片刻的沉默过后,他挤出话语:
「我被霸凌了。菅原是个混蛋。」
我感觉得出来,这应该是他第一次说出自己被霸凌的事。
「还有,我觉得因为这样就约我见面的灰原先生是个超级怪胎。」
「真的跑来赴约的你也是个怪胎吧?」
小智笑了。
「您放信的时候,替我清掉了图钉和口香糖吧?所以我才觉得可以和这个人见面。」
「那些东西每天都有吧?真的很讨厌。话说回来,真亏你来了,你很勇敢。欸,你随时都可以联络我,知道吗?就算我当下不能接电话,之后我一定会回电的。」
原本面带笑容的小智突然静静地哭了起来。我走上前去,轻轻地抱住他,直到他停止哭泣为止。
然而,后来小智并没有联络我。季节就这么迎接秋天,迈向冬天。
满博的成绩突飞猛进,不但升上了第四班,社会也挤进了成绩优异者名单之中。另一方面,小智的成绩持续下滑,从第一班跌到了第三班,只有国语还勉强留在成绩优异者名单上。
今年就这样结束了。
*
关东的国中入学考从十二月开始起跑,而重头戏则是从二月一日开始。
首都圈的学校大多将考试安排在二月一日~五日之间,多数考生的第一、第二志愿都集中在这里。
基于可以增加临场经验的理由,绝大多数的考生都会报考十二月和一月的考试,当作预演。
倘若上榜,就能抱著轻松的心态面对二月的重头戏;就算落榜,就当作是为了适应大考氛围,至少可以消除缺乏临场经验的不安。
当然,以十二月、一月报考的学校为第一志愿的学生会在这时候卯足全力。
满博报考了两所一月举办考试的学校,分别位于千叶与埼玉县,结果两所都上榜了。在这个时期获得好结果,对于二月的重头戏有正面的影响。
这也有助于增进学生的自信与从容。在最新的考试中,满博的SHARP内偏差值是55,而志愿校的80%录取线是54,换句话说,完全在录取范围内。只要做好健康管理,发挥平时的实力,考上第一志愿的日子近在眼前。
如此这般,决定命运的二月一日到来了。小百合太太联络我,告知满博的身体状况没有问题。
我搭乘地下铁,前去替满博打气。入学考当天,补习班讲师都会全体出动,替学生加油打气。
我当讲师的时
候也有去。早上来到校门前一看,不愧是炙手可热的明星学校,各大补习班的讲师全都齐聚一堂了。我是无阵营代表,却站到了满博上的SHARP补习班的讲师们身旁。
如此这般,到了7点30分,提早出门的学生渐渐地聚集到会场来了。
每当有学生到来,就会有某个补习班集团精神抖擞地吆喝:「加油!」热情地替即将上考场奋战的考生们打气。
7点50分左右,满博来了。和他在一起的不是小百合太太。
啊,那应该就是他的妈妈吧!直到考试当天,我才见到他的妈妈。她穿著深粉色的紧身洋装,给人一种优雅知性的印象。
SHARP的讲师们活力十足地吆喝:
「加油!」「平常心!」
不光是满博,所有的考生都是一脸开心。
那当然。一起在人生的岔路上奋斗至今的老师们前来替自己打气,岂有不开心之理?
「满博!」
我也不甘示弱地高声叫道。
「老师?你来了?」
「当然。没规定家教不能来吧?」
一旁的女性露出猛然醒悟过来的表情。
「对不起,这么晚才打招呼。我是满博的妈妈。」
「承蒙关照,我是担任家教的灰原巧。满博只要拿出平时的实力来,就不用担心了,对吧?」
「咦?嗯?别增加我的压力嘛!」
满博笑了。看他这么从容不迫,应该没问题吧!他和妈妈一起从校门走入校内。
目送他离去以后,我又回到了车站。
在那之后,满博是不是依然持续霸凌小智,直到今天?
小智现在是否也正前往某所学校应考?
我很希望他多联络我,但是他并没有打电话给我,应该是有他自己的考量吧!
加油,考完试后,毕业典礼就近在眼前了。不再被霸凌的日子终究会到来的。
之后,我前往大学上第一节课。不过,由于今天比平时早起,有半堂课都被我睡掉了。
隔天,小百合太太打电话给我。
「喂?」
『喂?抱歉,打扰您休息。』
小百合太太的声音之中流露著喜悦之情,让我放下了心中的大石头。
『我请少爷来听电话。』
『老师,谢谢!我考上了!』
「是吗?恭喜!太好了,努力有了回报。」
国中入学考的结果通常公布得很快,有些学校上午才考试,下午就放榜了。当然,大多数的学校都是隔天公布。有的学生会直接去学校看榜单,有的学生则是会在家里上网查榜。
总之,太好了。
考上第一志愿,代表包含今天在内的其他考试都可以不必参加了。持续了约一年的授课,也将在下一次告一段落吗?这么一想,就觉得感慨万分。
补习班讲师每年一到二、三月,就会陷入这种心境。
总之,太好了。
二月六日。今天是星期三,大学没课,我在家度过了悠闲的午后。
我的手机接到了一通03开头的号码打来的电话。
我姑且接听。
「喂?」
对方没说话。是无声电话吗?我如此暗想,随即有一道微小又嘶哑的声音传来。
『谢谢。』
电话挂断了。怎么回事?
到了下个星期五。大考完后的家教课,这应该是最后一堂课了。
我前往菅原家。一如平时,应门的是小百合太太。
我来到38楼,按下玄关前的门铃。这样的流程已经重复了无数次,我对这栋大楼的走廊和电梯风景也产生了感情。一想到这是最后一次,不由得有些落寞。
小百合太太一如平时,迎我入内。玄关有双没见过的鞋子。
来到客厅一看,爸妈都到齐了。
「老师,这一年来真的很感谢您。一直没有当面向您致意,很抱歉。我是满博的爸爸,菅原真。」
我终于和双亲都见到了面。
爸爸散发出一股老成持重的存在感,虽然态度温文有礼,却带有非比寻常的氛围;乍看之下,像是个普通的温和大叔,但是眼底没有丝毫笑意。
他伸出手来,我牢牢地握住了他的手。他的力气好大。
「这次真的多谢您的关照。」
爸妈都深深地低下了头。外务省职员和女医生一齐向我低头致谢,让我感到浑身不自在。
我也道了谢,随即前往满博的房间。
虽说是上课,气氛并不像过去那样紧绷。我提前教了他一些国中英文。
过了一小时以后,已经无事可做,我们开始闲聊。想加入什么社团活动?考上的是附属中学,等于大学也有著落了,以后想读什么科系?聊著聊著,我提出了一直惦记在心的问题。
「这么一提,不知道小比类卷的情况如何?」
「谁晓得?他二月一日以后就没有来上学了。」
基于健康管理考量,考生自一月起就不必去学校,而是待在家里念书;不过,考完试以后,就得去上学。今天是二月八日星期五,首都圈的学校大多是在二月五日结束考试,六日公布结果。
我做了某种不愉快的想像,其余的闲聊内容完全没听进脑子里。
虽然爸妈表示这是最后一堂课,已经订了豪华餐厅,但我还是婉拒了晚餐邀约,离开了菅原家。接著,我拨打小智夏天联络我时使用的那个090开头的电话号码。
他没有接听。过了一阵子,我又拨了一次,同样没有接听。
待自己的通话纪录在反覆拨打之下淹没了画面以后,我放弃了。但愿我只是杞人忧天。
隔天,我的手机接到了来自小智号码的电话。
我怀著祈祷的心情立刻接听,声音的主人并不是小智,而是小智的妈妈。
我昨天打了太多通电话,所以她才回拨的。
听了理由以后,我得知自己最坏的想像成真了。
小智在三天前自杀了。
二月六日。那天接到的电话莫非就是小智打的?03开头的号码,是小比类卷家的电话号码吗?
挂断电话以后,小智就自杀了。
我说明自己为何知道小智的电话号码。
小智的妈妈哭著对我诉说小智的事。
成绩突然下滑以后,她自己也对小智发过脾气;父亲对儿子期望很高,家庭环境虽然不算富裕,还是把所有资源都用在儿子的学业之上,这三年间几乎没能存钱。补习班的学费并不便宜,这是事实。即使成绩下滑,考量到父母的付出,以及小智自己的自尊心,他不能调降志愿校的等级。
于是,小智落榜了。
第一志愿不用说,就连备胎校也落榜了。
而在五日之前,他连原本没打算考的学校也考了,但依然落榜。
六日公布了五日的榜单,小智大概就是在那时候打定主意的吧!最后,他打了通电话给我。
请试著了解小智的立场。他在学校被霸凌,在补习班因为成绩下滑而无地自容,在家里又得面临爸妈的压力。无论去哪里,都没有容身之处。
让他活下去的唯一动机,说来讽刺,就是入学考。
只要金榜题名,毕业后就可以摆脱霸凌。
也能满足爸妈的期待。只要金榜题名,一切都能圆满收场。
不难想像他满脑子只有这个念头。他的心情我感同身受。
然而,现实却是所有的学校都名落孙山。
听说他留下了遗书,说明他在学校里被霸凌的经过。
补习班讲义每次都被抢走,害他不能念书。虽然他没有写出具体的姓名,却把自己的遭遇清清楚楚地写了下来。
小智的爸妈想对霸凌主犯提告。
我挂断电话,思考片刻过后,打电话到满博家。
接听的是小百合太太。我表示有话想跟满博说,询问可否登门拜访。
小百合太太说今天是星期六,如果满博准时放学,会在14点回到家。
我开始准备出门。
*
我在14点左右抵达了菅原家。
「满博,我想跟你单独聊聊,可以去你的房间吗?」
「好啊!」
我原本以为不会再来这里了。房里只有两人,一如平时的上课光景。
「我就打开天窗说亮话了。小比类卷智自杀了。」
满博的脸色瞬间变得一片苍白。他强自镇定──
「是吗?真的吗?」
如此说道。
「他好像留下了遗书,写下他被霸凌的经过。」
满博的脸色变得更加苍白了。他的动摇是来自于对于自己所作所为的悔恨吗?还是为了自保?事情一旦曝光,刚考上的名校或许会取消他的入学资格。
「他说他的讲义每个礼拜都被抢走,害他无法念书。」
「你骗人!」
满博大叫,对我怒目而视。瞪我也没用啊!
「我没骗你,是小比类卷的妈妈说的。就算你不相信,他的爸妈说要对
霸凌主犯提告。到时候,学校迟早也会知道这件事的。」
满博哭了。
「你为什么要霸凌他?」
他只是哭,没有回答。
不过,我大概知道满博霸凌小智的理由是什么。
满博生长在优渥的环境里,拥有社会地位崇高的父母,以及可以自由接受教育的资产。长到12岁,他应该也知道自己的条件比别人优渥,从而产生了优越感。
在这样的状态之下,他首次遭遇的挫折就是「小比类卷智」。
满博天资聪颖,父母和小百合太太应该也这样称赞过他吧!而他一定也知道自己聪颖过人。
然而,升上五年级以后,突然出现在补习班里的「小比类卷智」却是他怎么也无法超越的存在。虽然就读同一所小学,原先补习班不同,自然是互不相识。突然冒出一个比自己优秀的人,他铁定是大受震撼。
小学时的学力大多是取决于才能。纵使再怎么努力,若是对方也一样努力,便无法缩短才能的差距。
他心有不甘,所以才霸凌小智。
至于霸凌的手段,则是阻碍小智最大的特徵──学力和念书。这对于满博而言是最为理想的形式。
「满博,就算你继续保持沉默,事情也会曝光的。与其这样,不如自己说出来吧!跟你的爸妈,还有跟小比类卷的爸妈说。你的所作所为造成了一个人的死亡。」
满博哭个不停,无法沟通。
我走出房间,请小百合太太自行询问他缘由之后,便离开了菅原家。
这次真的是最后一次来这里了。我听见自己的脚步声在走廊上回荡。
几天后,小比类卷的妈妈打电话给我。
她说提告这条路行不通,声音因为愤恨不平而颤抖。
校方出面调查霸凌,可是没有找到霸凌的证据。
既然无法证明霸凌的真实性,遗书的内容或许只是为了逃避大考压力而编造出来的──这就是校方得出的结论。
校方宣称没有证据,无可奈何。
我虽然知道自己无能为力,但是面对一名少年「被杀」却无法替他讨回公道的状况,也不禁哀叹。
若是霸凌属实,会影响学校的形象;对于警察和司法机关而言,自杀的原因是考试落榜以至于对将来不安,也比霸凌来得好处理多了,因为加害者有大医院的医局和外务省撑腰。
没有人期望为霸凌所苦而自杀的事实,除了我和小比类卷的父母以外。在这个世上,想必有许多事实是在司法裁夺之前就被扭曲了吧!某一年的国高中生自杀人数是279人,但理由是「霸凌」的自杀却只有4人。
真的是这样吗?超过八成的理由都归类到「对将来感到不安」之上。
再这样下去,小智在2018年未成年自杀人数的资料档中,也会被归类为「对将来感到不安」,沦为单纯的数字「1」。
警察大概也是跟家长说「校方没有找到证据,提告也没用」吧!
岂有此理?如果家人的立场相反,这件事会怎么发展?
如果自杀的是父母有头有脸的满博,而出身普通家庭的小智是加害者。我知道这么想无济于事,但我感觉到背后隐藏了一股巨大的力量。小智自杀,加害者按照原定计画,进入志愿校读书。
挂断电话以后,我有好一阵子连动都不想动。
之后又过了一个月。东京在四、五天前发布了樱花的开花宣言。
到了樱花花瓣渐增的时期。
今天是中央区小学的毕业典礼。阳光普照,天气和煦,我来到了小学。
典礼结束后,毕业生和家长一起走出礼堂,个个都是笑容满面。
这让我再次体认到小智和他的父母在这样的好日子里却不在这里的事实。
我看到了满博和他的父母,一直线走向他们。他们当然也察觉了我。
父亲挡在两人之前。
「老师有什么事吗?有事的话,跟我说就行了。」
我不管三七二十一,继续前进,父亲也往前踏出一步。
他试图挡住我的去路,但我绕过了他,走向满博。
此时,我的右臂被一股强劲的力道抓住了。
「我要找的是满博。」
「你或许会危害我儿子,我不会让你跟他说话,有事跟我说。我不认为把事情闹大是好主意。必要的时候,你应该知道吧?」
即使动用权力,也要保护儿子的将来。这确确实实是种父爱。
多么扭曲的爱啊!
隔著这段距离也无妨。满博用充满怒意的表情瞪著我。我用力扯开嗓门。
「你千万要记住!小智死了,但是以后你还会活下去!你千万别忘记,别忘记被你杀掉的小比类卷智!到死都要记著他!」
满博垂著头,听我说话。
我无法改变什么。今后的未来,小智并不存在。
但愿能让小智和他的爸妈知道我的愤恨不平。
这就是我唯一能做的事吗?我气恼自己的无力,可是再怎么气恼也没用。
我转过身,离开了小学,脑袋一片空白,不知不觉间走到了隅田川。我眺望河面片刻。
春光,烂漫,隅田川──轻快的旋律在脑内播放,但只是徒增空虚。
我突然灵光一闪,再次返回小学。毕业典礼结束,家长和学生都离开了,学校恢复了假日的气氛。
我不像上次那样戴著黄色帽子、拿著导护旗。被逮到就算了,我不在乎。
我从校门一路穿越操场,走向鞋柜所在的楼梯口。
六年二班的鞋柜几乎都是空的。
毕业典礼结束,鞋柜里的室内鞋当然会全数清空。几天后,就会有新一批六年级生使用这个空鞋柜。
不过,只有一双室内鞋留在鞋柜里。
我拿起那双鞋,里头有图钉,还有因为时间经过而变黑的口香糖渣黏在上头。
「胡说八道,明明就有充分的证据啊!」
我在空无一人的鞋柜前喃喃自语,泪水潸然滑落。
注3:其意为美国地名HOLLYWOO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