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伺候着小女主人。
「公主殿下!跑着太危险了!若是又摔了受了伤……」
「没事!这次不会摔了!」
我的劝阻之类,都是耳旁风。
碧兰公主提起裙摆,跑在薄雪轻敷的斜坡上。
黑发结成幼女式双平髻,悬吊在白貂毛皮边外套之上,一蹦一跳;衣带上铃饰跃舞清歌。
前方为祭祀普宁妃的天镜庙。
普宁妃为碧兰公主生母。因集先帝宠爱于一身,为卑劣阴谋所害,香消玉碎,死于非命。
「看,我没摔着吧?」
来至正殿大门前,碧兰公主轻快回头。
柔软桃色面颊上,银海成双,闪闪发光。通透玉肌映唇,唇若蔷薇花蕾,微笑欲溢,耀眼如春阳,模糊冬日阳光。
「只是这次运气好。若脚边掉个石子儿,惊觉之间,便已经摔了。您精神饱满,奴婢甚是欢喜,但太顽皮可……啊、公主殿下!」
我唠唠叨叨之时,碧兰公主已令宦官开了大门,伴着铃饰欢鸣,冲入正殿。
冬日微光照入格子窗,赫赫沾湿祭坛。小女主人奔入光辉之泉,我追着她,踏入正殿。
天镜庙建于灰龙案发生之地。
丰始六年夏,普宁妃被叫去曾建于此处的高楼。
这正是可怖的陷阱。
犯人点了高楼,将被药迷晕的普宁妃留在火海。
得知凶讯,奔向现场的先帝——丰始帝,挣开左右劝阻,冲入烈火高楼。
但一切,为时已晚。
嫉妒之焰不仅烧焦了普宁妃,还焚伤了丰始帝龙体,二人同成不归人。
此次惨痛事件,称为灰龙案。
灰龙案发生时,碧兰公主刚满一岁。不可能理解何为双亲入了鬼籍。
每当稚嫩的碧兰公主想见父母,李太后便微笑道「二人出门了」 ,岔开话题。
『祖母,父皇母妃何时回来?』
我们、我们下人们,全犹豫着可否要告诉碧兰公主实情。我们不忍伤害眷恋父母的幼小心灵。
光阴荏苒,天镜庙修建。
『祭祀是什么?』
李太后讲给她,此处祭祀着普宁妃,碧兰公主听罢,如此问道。
我已不记李太后答了什么。我那时心碎般如坐针毡。
(她定是初去天镜庙时,察觉了什么。)
她聪明伶俐,想来已发觉,日月更迭,双亲亦不会现身。她渐渐不言父母之事。
(普宁妃娘娘该多懊悔。)
我尚未成婚,不懂有子母亲之心绪,但想及不得不抛下幼子,撒手人寰的普宁妃心情,便心如刀绞,宛若切肤之痛,断肠之泪似要夺眶而出。
普宁妃亡故,碧兰公主交由李太后抚养。虽非血亲,但李太后对碧兰公主爱如己出。又有太上皇照顾,生活如意,除父爱母爱之外,一切应有尽有。
即便如此,我对小女主人甚是哀怜。
『来到这里,仿佛能见到父皇母妃。』
不知何时,碧兰公主跪在祭坛前,低声呢喃。
我无言可答。
似是拙劣安慰反而剜心,我只得一言不发。
「公主殿下?您怎么了?」
冬日阳光注入格子窗,碧兰公主呆立光中,仿若足下生根。
我跪在旁侧,窥视她面庞,却见那乌黑双瞳竭力大睁。
「……母妃……?」
蔷薇唇中,泄出私语般细声。
「真的是、母妃……?」
双目若黑蕾,直直凝望,望向熔融琥珀般阳光之泽中,浸浴衣裙的女神像。
听闻,那以黄金雕作月之女神嫦娥丽姿的神像,是仿貌美若盛放红蔷薇之普宁妃建造。
想来是她思母之情日甚一日,将嫦娥像错认作普宁妃。
碧兰公主聚精会神,仰望祭坛。
(真可怜。哪怕有张普宁妃娘娘的画像也好。)
自然,皇后将传下肖像,而诞下皇子的妃嫔侍妾,亦可得人画像。但普宁妃并无皇子。
若普宁妃留有画像,便能作碧兰公主的慰藉了……
「父皇、也在……?」
声带踌躇,细语呢喃,令我眼角愈发滚烫。
公主虽刚毅顽强,不似孩童,但亦不过四岁。想来甚是思念父母,至于白日做梦。
「真的是真的?真的是我的父皇母妃?」
她凝视虚空,目现不安,随即黑瞳光辉如绽。
「父皇!母妃!」
碧兰公主奔向祭坛。宛若她朝思暮想的父母,正等在那边。
祭坛之上,饰有大架烛台。花烛沉重,烛火熊熊,冒失接近,实在危险。
「公主殿下!不能跑……」
我立时高呼,欲拦下碧兰公主,却话音未半,张口结舌。
如同被吸入向阳之处,碧兰公主无影无踪。
「……公主殿下……?」
庙内,我的声音四下回荡。
我面无血色。全身筋骨若冻住,身体动弹不得。
「公主殿下!?您在哪儿!?」
无人答话,却听得到笑声。
那是碧兰公主的笑声。
声清如银铃翻滚,喜似云雀啼鸣,于浸漫庙内的光之水面上,漾去轻波。
『母妃远比我想象中漂亮。像真正的天女一样。』
我惊讶回首,却未见结双平髻幼女之身姿。
唯有冬日阳光,析过格子窗,支离破碎,尽染我目之所见,一片灿烂辉煌。
『父皇好像比我想得高。父皇的脸,我总在画像上看,所以认得,但我更喜欢真实的父皇。』
又是她的笑声。
声比上次更高昂、更明朗。同时听得铃声。仿佛碧兰公主正四处奔跑,听任心之飞扬。
『今后我们能永远在一起吧?父皇母妃,哪也不会去吧?』
担忧般问询回响。光之波纹覆盖视野,弱弱摇荡。
『……为什么?明明我终于能见到父皇母妃……』
声若指离琴弦,独残虚幻余韵。
『不要!不要走!』
碧兰公主连叫不要、频频摇头之模样,仿若浮现眼前。
『那,我也可以一起去吗?』
高高天棚之上,短暂沉默回荡。
『为什么?为什么不带我走?父皇母妃……讨厌我吗?』
我仿佛见到,她双肩歪斜轻摇,那肩好似遭人触碰,便会如雪砌之兔般碎裂。
『……我很喜欢祖父,也很喜欢祖母。但我想待在父皇母妃身边。我一直一直想见你们。一直一直,在等你们……』
碧兰公主抽抽噎噎。不久,言语断绝,单有哭声积聚。
『……真的?真的是真的?』
她翻来覆去询问,似要向人确认。
不知她听得哪般回答?
微笑烂漫,化作朦胧歌曲,四向飘溢。
『何时都能见到吧?今后永远,想见时便能见到吧?』
笑声似鞠球翻滚,散在日光之池,宛若花瓣落于水面,波纹扩至岸边,渐渐充溢庙内。
随后,便寂然无声。
「……公主殿下!」
「怎么了?」
我猛然回神,呼喊女主人,不料听得回答。
我蓦然回首,如翻过打开之折扇,便与祭坛前歪头疑惑的碧兰公主四目相对。
结作双平髻之黑发,映照阳光之桃色面颊,如若漆黑结晶雕削之成双银海,一切与片刻前无异。
做白日梦的,似乎是我。
安心之感涌上,好似噎住喉咙,我深深吐息,深胜九死一生之人。
「说来奇怪,奴婢刚做了个梦。」
「梦?我也做了!」
「诶……?公主殿下也做梦了?」
「嗯!做了个非常快乐的梦!」
碧兰公主欢欣雀跃。
「我见到父皇母妃了!」
「……在这里、见到的?」
「嗯。刚才,父皇母妃就站在那里。」
手似花间飞舞之白蝶,指向祭坛。
「父皇甚是潇洒。母妃极为漂亮。他们说,是从远处来见我的。他们说一直想见我。」
那腰绘出孩童般线条,腰间,结带铃饰之音清脆爆裂。
「我问他们,今后能永远与我在一起吧,他们说不能。说必须回到远处。所以,我求他们带上我。可……」
「他们说不行?」
「嗯……他们说那地方好远好远,所以不行。但只要来这里,无论何时,都能与他们相见。说是他们时常来这里。来这里见我。说迄今为止,他们仍在看着我。」
瞳映冬日光辉,碧兰公主仰望祭坛。
嫦娥像凝聚温暖阳光,灿烂辉煌。面庞若清月,微笑尽安详。
(普宁妃娘娘……)
不知为何。
我得了确信,祭坛上微笑者,正是普宁妃。我虽与她无一面之缘,但强烈感到,那嫦娥像相貌、身段、神态,与普宁妃无异。
是爱日呈现的幻影吗。
大概是因那嫦娥像微笑之中
,满是慈爱。那里,映着不得不抛下幼子、与世长辞之妇人的情意。
「我总想着见父皇母妃,但其实,每次来这里,都能见到。」
稚嫩侧颜如春日之兆,甚是闪耀,我为压下眼泪,眯缝双眼。
「看见茁壮成长的公主殿下,先帝与普宁妃娘娘,想必很是欢喜吧。」
「他们是这么说的。说我长大不少。」
「嗯,那是当然。奴婢初见您时,您恰能躺在摇篮里,如今,却已是出色的公主了。」
「毕竟,我都四岁了!马上能嫁人了!」
「啊呀啊呀,您真性急。要穿嫁衣,您这个头还远远不够。」
「我要长得更大更大!长父皇那么大!啊,那是不是太大了。就母妃那么大吧!」
碧兰公主散布朝气般来回蹦跳,我边告诫她莫跳,边抬头望向嫦娥像。
是因冬日阳光倾泻而入吗。
金色眼尾温和歪斜,宛若一液滴盈盈,光辉熠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