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脸色不差,没有发烧。不请假,照样去上班。
乍看之下,我看不出真绪有什么变化,但我总觉得她的活力一点一点地流失了。
是因为在她老家听岳母说了那些不寻常的迹象,我才变得神经兮兮吗?实际上,她真的变得不那么热中于礼拜六出门去玩了,也越来越常在和室的阳光里午睡。
由此可见,并不是我自己多心而已。
真绪就和以前一样,不,是比以前更爱我了,她给我的爱情浓烈到有点令人心烦的程度。
我自己说这种话也觉得很害臊,但这些都是事实。
举假日为例吧。
我起身想去便利商店打发时间,结果原本在榻榻米上睡觉的真绪便坐起身子问:「你要去哪里?」拨开被子跟了上来。
周末采买的时候也一样。
我告诉她,她先列好清单的话我一个人去就可以了。
真绪就会说:「浩介挑菜的眼光太不可靠了。」硬要跟过来,接着又有气无力地喊累。当她发现我担心地看着她时,又挤出微笑改口说:「啊,骗你的。」最近她就像一天到晚用天线接收我发出的电波似的,不管有事没事都黏在我身边,简直就像回到国中时代。
又或者以晚上为例。
我关掉厨房兼餐厅的电视说差不多该睡了,真绪就会打开它说:「还不用去睡嘛。」
「明天还得早起呀,我们去睡了嘛。」我就算这样说,真绪也不会理我。
「再撑一下嘛,搞不好会有什么有趣的节目。」真绪自已明明也忍着不打呵欠,却还是不断转台。
「这时段只有圈内人才喜欢的谈话性节目啊,看了也只会觉得无聊。」
「那我们自己也来聊圈内人的话题吧!」
「怎么变成这样啊?」
「好嘛好嘛,呃,之前啊——」
她说的似乎都不是非常希望我知道的事,比方说「有点『那个』的人打电话到公司来」、「秋天档期的电视连续剧水准有多低」。当场硬挤出来的话题没有高潮迭起的成分,大致上都很无聊。
当我被睡意打败、应答声变得呆板时,真绪立刻就会慌乱起来,一下问我要不要泡茶,一下问我要不要切羊羹来吃,变得异常体贴。
她有些焦虑的模样乍看令人觉得窝心,同时却也带来某种沉重的感受。
说话说累了躺上床后,她偶尔还会主动凑过来,于是真正入睡的时间又往后延了。她凑过来需索的时候,我总是会回应她。
真绪全裸走在五月夜色中的身影从我眼睑内侧闪过后,我就无法再闭着眼睛了。当年她幼小的身躯说不定遭逢过不幸,所以我总是忘情地抱着她纤弱的身躯,希望能抹去过往的阴影。
真绪心中似乎也藏着某些想法,经常碰触我的肩膀、背部或手腕,也曾经用两只手捧着我的双颊,以手指梳过我的头发。那手法和爱抚完全不同,像是在确认我的体温和触感。
话说回来,我已经好一阵子没有听真绪哼唱〈那不就太棒了吗?〉了。先前不只是煮菜的时候,就连帮植物换盆栽或倒饲料给沙滩男孩的时候,她都会喜孜孜地唱着,最近却很少那么做了。
「好累喔」的呢喃声取代了朝气十足的旋律。想到她夏天时冲劲十足的模样,就很难相信如今她会抱怨疲劳,咳声叹气。
这点尤其令我担心。
真绪和我待的公司毕竟和不同,我掌握不到详情,不过她最近除了常态性的工作之外,似乎还要为某个接手过来的工作赶进度。与轻叹一起脱口而出的「好累喔」,透露了她身上的疲劳有多沉重。
「怎么了吗?」我试着引导话题,真绪便露出自嘲的微笑:「要一个老太婆管教年轻人实在太辛苦了啦。」
她好像分了几个工作给较资浅的员工,结果对方还没听完说明就吐着舌头说:「哇,那种事情我没办法啦。」原来如此,这种状况确实很累人。
「你相信吗?我连说话方式都得教她耶!我讲话稍微凶一点,她就会哭,我哪有办法在她独当一面之前一直帮她擦屁股?我哪来那么多时间?」
真绪被身心疲劳搞得心浮气躁时,我只能为她做两件事。
其中之一就是听她吐苦水时不要插嘴,我自己当然也有想要抱怨的事,但当然是以减轻真绪压力为优先。
真绪一面吃着我买来的现炸肉饼,一面发泄在职场上累积的不满。看她咀嚼的模样会觉得食物好像并不太好吃。安静地听她说些「上头的人真是没有危机感」、「那些杂志编辑来采访时总是采取高高在上的态度,无知还这么嚣张」之类的话是很痛苦的,但她说完如果会好受一点,我就愿意听。
私奔后的这半年多以来,我和真绪一起学到了很多事,其中之一是:沉默有时候可以传达的爱意是比「我爱你」这句话还要深沉的。真绪看我如此沉默,还不断对我抱怨,就证明了她其实了解我的用心良苦。
突然间,真绪放下了筷子,嘟起嘴巴:「嘿,你有在听吗?不要一直闷着头,说点话来听听嘛。」
原来她不了解啊!
·
明白沉默不语也无法打破僵局后,我决定实行「真绪被身心疲劳搞得心浮气躁时,浩介能为她做的两件事」之第二件事。
「你在照顾花花吗?」听到阳台扶手外侧传来的童书童语,我吓得差点跌坐在地。定睛一看,隔壁阳台有张小小的脸在隔板的另一头窥探着我,是平岩家的小修。
「危险喔,这样会掉下去喔。」我起身将小修扶到栏杆内侧,然后将身子探到扶手外观察他脚边。看来,他是踩在空花盆上。「小修,不可以踩在花盆上喔,危险喔。」
我努力想让三岁小朋友理解我说的话,结果连语调都变得幼稚了。
小修乖乖点头说「嗯」,接着问我:「叔叔,感冒的大姐姐呢?」
我是「叔叔」,而真绪是「大姐姐」啊?我们明明同年啊。
「大姐姐现在在厨房煮饭喔。」
「妈妈也在煮喔,乙大利面——」
「这样啊,义大利面啊,好棒喔。那你去妈妈那里吧。」
虽然觉得对不起小弟弟,但为了顺利执行我的计划,我只能清场了。
「叔叔在做什么?花会开吗?」
真是的,好个不怕生的孩子。
「呃,对啊。我要种花,种大姐姐最喜欢的花。」
「妈妈也喜欢花喔。小修啊,是喜欢这个,无尾熊。」
小修将手上的无尾熊玩偶往前一送,递给我看。大概是在动物园买的吧?
「哇——真的耶,是无尾熊耶。」
明眼人一看就知道我只是随便回句话,但小修很用力地点了点头。看他这么有精神的样子,我都内疚起来了。
紧抓着无尾熊脖子的小修说:「希望大姐姐的感冒能赶快好起来。」
我们玩所谓的「公主抱」被小修看到已经是半年前的事了,他后来好像还是一直以为真绪的感冒没有好。
「对啊,要是赶快好起来就太好了。」我也这么想。「那,小修,你差不多该去妈妈那边罗。小修要是帮忙妈妈,妈妈会很开心喔!」
「我知道了,掰掰!」
小修用力拉开阳台门,大叫一声「妈妈」后冲进室内。
这天是礼拜天,无风的正午时分。在极为悠闲的气氛中,我慎重地摆弄着花盆。要摆到不算显眼又确实会映入真绪眼帘中的位置真是困难啊。
好不容易完成摆设后,我若无其事地走近人在厨房忙东忙西的真绪。
没人看但也没关掉的电视机传来新闻主播读稿的沉稳嗓音:「京都御所开放给一般民众的秋季参访时段已经开始了……」
「嘿,阳台上种的那个是叫报春花吗?它开花罗。」
正在切长葱准备加进面中的真绪嗤嗤笑了:「报春花吗?怎么可能。我早上看的时候连花苞都还没有喔。别管那个了,既然你手空着,就来帮忙剥水煮蛋吧。」
「看一下就好了嘛,开得很漂亮喔。」
我站到真绪身旁,左手扶住流理台的边缘,但她没注意到,我手上有一个亮晶晶的白金戒指。
「借过,我不是说你没事的话,就剥个蛋吗?」
真绪忙着搅拌锅中的面,把高汤包倒进碗公中。真是完全不甩我。
「花你三十秒就好,去看一下嘛。」
「为什么一定要现在去呢?我很忙耶!」
好死不死,我选了一个最差的时间点,还得额外去担心它会被乌鸦之类的东西叼走,但是现在说这些都太迟了。
「不要生气嘛,真的只要一下下就好了。」
「之后再去看不就好了吗?现在不剥蛋的话面会烂掉。我就在忙嘛。」
「你的步骤错了啦,在煮面前先剥好蛋不就好了?」
真绪停下手边动作,深吸了一口气。这下惨了。
「是浩介自己说中餐想吃拉面,我才决定要煮的,你现在还说那些有的没的?我想说加水煮蛋和菠菜比较豪华,才追加这些好料耶。结果你那是什么反应?你以为是
在店里吃饭啊?话说回来,迎春花根本不会在十一月初开呀,不要再说傻话了,快剥壳啊。」
「呃,对不起,我说步骤什么的实在太过分了。」我双手合十,抵在额头前面。「我帮你顾锅子,蛋壳也会剥好,所以你还是去看一下吧,真的开着呢。」
「哎唷!」真绪把长筷塞给我,气呼呼地走向阳台。不久后,谴责我的声音传了过来:「果然没开嘛!」
「你看仔细一点!」
垂挂在洗手台下方那道门上的计时器响了,我便关掉瓦斯炉。我想像真绪蹲下来察看花盆的模样,笑意自然涌现。
和室铝门关上的声音传入我耳中,而真绪也几乎在同一时间像颗子弹似的扑进我怀中。我承受她高速撞击的瞬间,喉咙深处传出「呜」的闷声。
「怎么会有这个!我不是说过,我不要戒指吗?」
说是这样说,真绪没松开抱住我的手就在我怀中跳呀跳的。
「你不喜欢吗?」
「怎么可能不喜欢!你是什么时候准备的啊?这不是你挑的吧?你的眼光才没有这么好呢。」
「你也说得太过分了吧。」
「啊,抱歉,但这真的是我喜欢的型喔!你是怎么挑的?」
她一直拜托我说,我就把一个人去挑结婚戒指的经过告诉她了。
这计划在两个月前就展开了。
首先,我不知道要送几号戒指给真绪,就偷偷背着她从饰品盒里拿几个戒指出来套在手上,靠体感记住尺寸。
老实说,我原本尝试要趁真绪睡着的时候,在她无名指上缠线量指围,但是她的睡相实在太差了,害我一直受阻。
量完尺寸后接着就要去买戒指了。
一个大男人需要鼓起相当大的勇气才有办法走进银座中央通对面的饰品店,但我听山井小姐说真绪大学时代就相当向往那间店的饰品,便拿出简直像是要抢劫的气势,跨过高到不行的店门门槛。
那间店显然是以女性为服务对象,我在店里格格不入的程度教人啧啧称奇,不过接待我的店员相当亲切。
「我和太太是私奔结婚的,没有办法给她订婚戒指,所以我想至少准备个结婚戒指吓吓她。」店员听完我的说明,兴致都来了,简直像是自己要买戒指似的帮我精挑细选。
「拿到戒指后原本想立刻给你,但后来一直在挑时机,就拖到了现在。」
我话一说完,真绪就像小猴子一样,黏我黏得更紧了。
「真是的,这样浪费钱。我死也不会离开这个戒指的。」
「又说得这么夸张。」
「我是说真的啊。后半辈子我会好好珍惜它,绝不离身。」
这句时代感十足的感谢之语,让我笑出声来了。
戒指款式方面,我听从店员建议(「如果她每天煮饭的话,戴爪镶戒以外的款式可能比较舒服」)选了突起部分比较小的。
为了让它保有一点质感,我咬牙选了钻戒,不过我并没有选宝石散发出「气派」、「奢华」印象的那种,而是选了戒指弯成S型的可爱款式,我觉得真绪应该会喜欢。她收到后似乎真的很中意,真开心。
「这样啊,后半辈子会珍惜它啊,那几十年后真绪过世了,我就偷偷背着葬仪社的人把它放进你的棺材里吧。在那之前,你就尽可能戴着不要离身罗。」
「谢谢你,谢谢!我最喜欢浩介了!」
「不客气,那赶快戴上去看看吧,手借我。」
「嗯。」
真绪总算松开了抱我的手,将紧握着的戒指交到我手中。虽然她已经是我太太了,我还是要说她擦去眼角泪水的含羞表情美到让我看傻了眼。
我接住她伸过来的左手,将镶有闪亮钻石的戒指移向她的无名指。明明都住在一起半年多了,我还是紧张到手抖个不停。
「啊哈哈哈哈,暂停一下。」
「哎呀,总觉得莫名地一板一眼呢。」
我们相视而笑。
置身在练马区出租公寓的厨房兼客厅;电视播完新闻了,接着要播歌唱节目。作为交换戒指的场所,这里实在太没有气氛了,但我爱妻的灿烂笑容证明了一件事:时机或情境并不是最大的关键。
「好。」我调整好心情,将戒指对准她的指尖,接着穿过去。戒指滑顺、毫无阻碍地一路滑到手指根部。
「咦?」我歪了歪头。
「哎呀——」真绪苦笑。「有点松耶,浩介没确认尺寸就买了吧?」
才没有呢!买到戒指后,我还趁真绪不在家的时候拿出她其他戒指来比对,反复确认到底合不合她的尺寸。
她原本就有一个S型设计的戒指,所以也不是款式导致尺寸不合。如果说是戴起来有些许违和感,那还在意料之中,但我实在没想到会像现在这样明显不合。
「真绪,你瘦了?」我的声音消沉到我自己都吓了一跳,而真绪听到后有一瞬间绷紧了身体,但接着马上就露出笑容。
「啊,嗯。其实我在减肥啦,反正马上就会复胖了。」
骗人,她就和往常一样吃不多,不过食量并没有减少。
这阵子休假都在睡觉,所以根本不可能在减肥。变胖的时候或许会吧,但人怎么可能瘦到连戒指尺寸都变了?
「身体不舒服的话,就去一趟医——」
「我说我没事嘛,不要太担心我。」她露出无忧无虑的笑容。脸色确实很好,不像生了什么病,但是……
「就算身体没问题,你也去检查一下证明自己真的没问题嘛。你要我别担心,我也还是会担心啊。最近又老是会喊累。」
「我有那么常说啊?」
「什么嘛,自己都没有发现吗?你每天都会说喔。总之你就去医院给医生看看嘛。」
「嗯,我会考虑。」真绪暧昧地点了点头,眼睛直盯着刚刚才戴上的结婚戒指。手指往上比,白金戒指就又往下滑了一点。
「看来不换个尺寸是不行了。」
真绪摇摇头:「不用啦。」
「可是这么松会掉下来的。」
「不要,新换的戒指就不是浩介帮我选的戒指了。」
「什么歪理啊!真的是那样吗?」
「真的啊。所以我要大吃特吃,吃到戒指合手为止。浩介也比较喜欢女孩子肉肉的吧?」
「你是不用吃到肉肉的啦,但是,哎,再稍微胖一点我会比较安心吧。」
「那我赶快把自己喂胖吧!中餐要吃什么?」
「嗯?」
「……啊。」
我们两个人同时转头看瓦斯炉。
真绪吸着烂得像乌龙面的泡面面条,其间有好几次盯着左手看,发出「呀哈哈哈哈」的笑声,像是有人搔她痒似的。
真绪确实如我所想的变得很有精神。戒指的效果极大,她佣懒的笑声一再从午睡时间的和室或夜晚的浴室中传出。
夜深躺上床后,激动的情绪也很难平复下来。
她会出神地仰望左手无名指,发出「喔呵呵呵呵」的怪笑声,脚踢得床砰砰响。
正当我心想「这么开心啊」的时候,她又翻过身来,用撩人心弦的甜美嗓音提出一些辛辣的批评,像是「买东西太没有计划了」、「藏在花盆的方式太老套了」,然后把脸埋向我的脖子。好久没有看到这么欢欣鼓舞的真绪了。
搞不好,钻石当中有什么能量正在改善真绪的身体状况呢!
我连这种伪科学味浓厚的空想都搬出来了。
在这关头,不管是多微不足道的线索我都愿意追寻,只要它能带领我驱散真绪表情上的阴郁。
然而,戒指的效果并没有持续太久。
·
听到啪唰一声,我停下了脚步。
冰水濡湿袜子前端了。
怎么会这样?我刚刚不想弄湿新西装,还捺着性子在雨中龟速移动,结果一回到家就弄湿裤管。
原来脚边的地板上有摊蛋糕盘大小的积水。我小小声咒骂了几句,脱掉袜子和西装裤后才拿抹布来擦。
会是下雨漏水吗?我抬头一看,不像。我怀着另一个揣测看了水缸一眼,果然少了一只琉金鱼。不见踪影的似乎是老和其他鱼保持距离的布莱恩。水缸外和下面的台子都湿了,可见它可能是自己跳出来的。但我在水缸附近怎么找都找不到印花布花纹的琉金鱼。
真绪好像已经到家了,我打开寝室的门想告诉她鱼不见了,看她会不会有什么头绪。结果房间内的灯没开,我看得不是很清楚,不过有睡眠时的深沉呼吸声传来。
又来了。她之前就会这样,但最近格外频繁。
就在我打算放弃问话、关上房门时,床上的真绪有了动静。
「啊,你回来了。」刚起床的沙哑嗓音微弱极了,仿佛连落在阳台扶手上的雨声都能将它盖过。
「我回来了。吵醒你了吗?」
「现在几点?」
「刚过十点。」
真绪起身,打开床边灯,奶油色的睡衣和睡眼惺忪的脸随之浮现。
「没关系啦,我自己随便吃点东西就好,你睡吧。」
「不行,我已经买了看起来很好吃的青甘鱼,今天不吃的话会坏掉的。」她如此回答,然后将垂挂在脖子上的项链收进睡衣内侧。真绪拿白金细链穿过尺寸太大的戒指,把它当成坠子来戴了。
这么做等于只是让外型朴素的戒指垂在胸前,就连对饰品没有钻研的我都觉得有些俗气。
尽管如此,真绪似乎相当喜欢,每天都戴在身上。将戒指交到她手中的那天还没过完,我就把自己的戒指收回了盒子里。看到她如此珍惜,我都快觉得自己这么做很对不起她了。
真绪走下床,穿上羊毛衫,眼神迷茫地伸了个懒腰,并亲了我一下。
「嘿,布莱恩不见了耶!」
「不好意思,我先上个厕所。」真绪看到我的模样咯咯笑了。「欸,浩介,你穿这样好像变态喔。」
真绪说完话便走出寝室,一面搔屁股一面进了厕所。她说得没错,身为一个普通人,上半身穿西装下半身穿四角裤实在大有问题。
我打开房间的灯准备换衣服时,目光被真绪枕头上的黑色细长物体吸引住了。
走近一看,那是好几十根头发。
看那数量不像是自然脱落的头发,简直像是整把掉下来的。
大受震惊的我忘了要换衣服,当场开始拾集那些头发。由长度和柔软度来判断,这绝对是真绪的头发不会错的。
「真绪!真绪!」我飞奔进厨房兼餐厅,真绪刚好从厕所出来。「真绪,这头发是怎么了?」
「啊!」
真绪似乎吓了一大跳,立刻就想从我手中抢过那一束头发。
我连忙将手藏到身体后方,问她:「之前就会这样吗?」
「我不知道。」真绪眼睛瞪得大大的,左右摆头。
这是有所隐瞒的表情。
「去医院吧,现在太晚了,但礼拜六你一定要去。」
「怎么这样,没什么大不了的啊。」
「哪里没什么大不了的!」我忍不住大吼:「我很担心啊!真绪说不定得了什么病耶。你一直像这样懒洋洋的,照理说戴起来会刚刚好的戒指一戴却是松的,又掉了这么多头发。这绝对非同小可啊!就算用拖的我也要把你拖到医院。」
真绪别开视线,笑容暧昧地细声说:「那个头发,是换毛啦,换毛。从夏毛变成冬毛……」
「我真的要生气罗!」
我脱口而出的大喊让她身子一颤,畏缩起来了。
气氛很不妙。她故作轻松想让我安心,结果反而激怒了我;我关心真绪,说出来的话反而吓到了她。
「……抱歉,我又大小声了。」我道完歉,真绪便隔着睡衣轻握住坠子。
「非去医院不可吗?」
「非去不可。请专家检查一下身体。」
「可是他们找不出问题的,去不去都一样。」
「你为什么这么随便呢?是你自己的身体耶。」
「是我自己的身体,所以我很清楚它的状况啊。」
「你清楚什么?怎么会去不去都『一样』?你要一直这样下去吗?」我并不想责怪真绪,但听到她那种看破一切的说话口吻,不知不觉就开始咄咄逼人了。
「不会一直这样下去的,不会的。」她抬头看着我的眼神中蕴藏着意想不到的强悍,我为之震慑,一时之间说不出话来。真绪继续说:「不好意思,让浩介担心了。我要是没有精神,你也会觉得没劲吧。好不容易结婚了却变成这样,你一定很无聊吧。」
「我在意的不是无不无聊、有不有趣。我是在为你感到不安啊!我想的是:如果真绪生了重病怎么办?生活就算毫无乐趣,我也不在乎啊。」
真绪点了点头,悄悄靠到我的胸前。「对不起,真的很对不起。」
还没替换掉「变态风」穿搭的我,用双手紧紧环抱真绪,手腕内侧碰到了她的肩胛骨。她的背部之前有这么薄窄吗?
「去医院吧。」
「……嗯。」
·
「看,就跟你说我没事吧。」真绪倚着电车门,得意洋洋地抬起下巴。
初冬的太阳即使到了近午时刻仰角还是很低,穿过玻璃的阳光将真绪的咖啡色虹膜照得闪闪发亮。
决定到医院检查后又过了十多天,真绪才在上礼拜六到区内的大学医院报到。一个礼拜过后的今天,我们得知了结果。
毫无异常。
「硬要我举出身体不适的原因的话,可能就只有疲劳或压力了。就如我上个礼拜说的,抽血检查的各项数值都不差,X光片也都没有问题,视诊时也没有发现奥田先生指出的圆形秃倾向。因此,你就算问我病名,我也只能老老实实地跟你说太太并没有生病。奥田先生您还怀疑太太的不适和过去的记忆障碍有关,但这方面的可能性也不高呢。您还说会不会是自律神经失调,但太太本身没有自觉症状,所以……我不是说了吗?您就算到身心科求诊,得到的诊断可能也是相同的啊。」中年的男医师有张气色很好的圆脸,他露出沉稳的笑容如此向我说明。
这是知名大学医院的医师根据各种检查结果提出的看法,我这外行人也就没有插嘴的余地吧。
事情就这么告一段落了。真绪没病,都是爱操心的「老公」在杞人忧天。结局真是可喜可贺,可喜可贺呀!
车身有绿橘两条色带的湘南新宿线列车渐渐加速,追过了我们搭的山手线列车。
「嘿,你差不多该告诉我目的地了吧?」就算我这么问,真绪也只露出一个吊人胃口的笑容,盯着窗外风景看。
走出医院后,真绪立刻提议:「我现在想出个远门,好不好?」虽然我有点担心她的身体状况,但今天以腊月来说算是个暖活的日子,她也很久没有主动说要出门了,我就没有反对。
在秋叶原站换搭总武线的时候,我就隐约察觉到她想去哪里了。搭到船桥站后再转东武野田线搭四站,就会到达镰谷站。
「等等,我们没有做过夜的准备耶。再说,我们突然打扰,对爸妈他们也不好吧?」
「我没有说要回我老家喔,只是方向相同而已,到船桥之后叫我起来。」真绪自顾自地说完,咚一声把头靠上我的肩膀就睡着了。果然是要去镰谷嘛。
我们在船桥站走出总武线车厢,到隔壁百货公司吃饭,接着再搭东武野田线。望着窗外高丽菜田和新兴住宅区交错的风景十多分钟后就下车了,目的地果然是镰谷站。
我们走上没什么车子通行的小路,在小学后门前方转弯,走下之字形的陡坡。
「完全是到渡来家过夜路线嘛。」
「偏偏就不是咧。」真绪吊人胃口地歪了歪头。
陡坡下方有个住宅区,是我搬家之后才盖的。我们穿过它,然后走上梯级宽阔的楼梯。上了高台后再走几步路就会到渡来家了。
可是呢,我们走到十路口时并没有像往常一样左转,真绪拉着我的手往反方向走,表示「目的地不在那边」,而往这个方向走,就会到达我住到国三那年夏天才搬离的旧家。
「我听弟弟说那栋房子已经改建罗?」
「我知道。今年早春之前我一直住在这里呀。」
「那我们到底要去哪里?」
「哎,总之就是充满回忆的地方啦。」真绪装傻,将我的手握得更紧了。我们缓步走在暖冬的郊区小城,感觉就和平日的散步没两样。
如果巧遇以前的同学,该怎么解释我们坠入爱河的经过呢?
我兀自思索着,心情摆荡在警戒和期待之间,但最后我们只碰到以前在社区儿童会担任工作人员的阿姨,吓了一跳。除此之外就没有遇到什么认识的人了。
「原本是田的地方盖了房子,旧房子也都改建了。总觉得没什么怀念的感觉呢,好像来到第一次拜访的小城。」
我侧头表示疑惑,真绪便环顾四周:「浩介搬走后已经过了十几年呢。这段时间内你长高了,连视线高度都变了,所以恍如隔世的感觉会特别强烈吧。」
「原来如此,身高应该也有关联吧。」
通过我旧家所在地后,我们还是继续前进。真绪拉着我的手绕过长了青苔的水泥砖墙转角,一片鲜黄便在视野中延展开来。
是银杏公园。
住宅街原有的面貌已逐渐消失,但银杏树依旧安静地耸立在公园入口。看到它们依旧披着当年那个秋日的黄衣,不禁觉得这几个守门人真的是尽忠职守,几乎教人同情起来了。
「啊!那棵树!好怀念喔。」
「对吧?那边都没变。」
我让突然加快脚步的真绪拖着我前进,从枝干大大延展开来的银杏树下通过。
就像真绪说的,公园的这一角都没有改变,一样狭小,一样寂寥。
「走着走着身体就热了起来呢。」真绪将菱格纹夹克挂上铁格子,自己坐到秋千上。垂挂在胸前薄毛衣上方的戒指偶尔会反射树叶筛落的光,一闪一闪的。她屈身摇晃秋千的模样让我想起国中时代,当年的寂寞和安详都被唤醒了。
上方传来螺旋桨的声音。自卫队喷射机倾斜机翼通过
我们头上,转往下总基地的方向飞去。
只要听到那低沉而单调的声音,就会觉得自己真的来到镰谷了。
「哇靠,我刚刚有一瞬间回到国中时代了。」我刻意眨眨眼,让自己的表情变回二十六岁。「好啦,为什么要来这里啊?」
「就想来嘛。」真绪答得理所当然。
风起了,拂落许多黄色叶片。我仰望着高度超过建筑物二楼的银杏树。
「这棵树是不是已经停止生长了啊?总觉得它的大小和十年前差不多耶。」
真绪也抬起头看。「我想它大概有长得更大吧,只是我们看不出来。毕竟银杏好像可以活一千年以上嘛。」
「一千年以上啊。光说数字难以想像,不过只要换算成平安时代到现代,脑中就会有个画面了。」
真绪拿起颜色、形状都像鸭蹼的银杏叶,放到阳光下观察。
「从这棵银杏树的观点来看,我们的生命不过是转瞬即逝吧。」
「我说你啊,才刚从医院回来不要说这种不吉利的话嘛。」
「抱歉,不过仔细想想,虽然转瞬即逝,但也没有人说这样不好啊。浩介会觉得自己不能活一千年,是很悲伤的事吗?」真绪正经八百地问我。
我以高亢的声音回答,好驱走心中莫名的骚动不安:「我是不会觉得悲伤啦。总之,你不要突然间就开始说一些奇怪的话。虽然医生听了我的想法可能又会笑,但你这样说话我会很担心你是不是生病了。」
「抱歉……我一直在道歉耶。」真绪悄然微笑。「但我真的没有自律神经失调的问题,也没有圆形秃。你要检查看看吗?」
「嗯。」我绕到真绪背后,捧住她小小的头。只要能消除心中的不安,要我模仿猴子理毛也没什么。反正也没人在看。
「等一下,你真的有在检查吗?」我无视不知所措的真绪,不断改变角度仔细观察真绪的头。
「好怪喔,掉了那么多头发,结果完全没有秃掉的地方。」困惑不解的同时,我也感觉到自己松了一口气。
真绪转头对我说:「我就说那是夏毛嘛,夏毛。」
「这玩笑没有你想得那么好笑喔。」
「太过分了!」
「好啦,自律神经要从哪里检查啊?」
「不知道耶,那和运动神经不一样吗?运动神经的话,我现在还有一些喔。」
真绪起身,走向铁格子。
「喂喂,你好歹也是刚从医院回来的人啊!」
真绪不听劝阻,一溜烟就爬上了游乐器材,动作就和往常一样顺畅。
「看!我又站在顶端罗——哎唷!」站在顶端的真绪失去平衡,立刻伸出双手扶住铁杆。我的心脏都快跳出来了。
「真不甘心!」伏在铁格子顶端的真绪咬牙切齿地说:「和那时候相比,身体果然是退化了。以前轻轻松松就能站在这种地方了。」
「下来吧!我知道你运动神经很好了,快下来,二十六岁的大姐姐!」
我盘起双手站在铁格子旁,看真绪目露喜色地往下爬。
「我国中之后就没爬过这个了。从上面看到的风景好令人怀念喔,瞬间让我回想起好多事情,像是冰棒掉到地上、捡到别人丢掉的小狗等等的。」
看她的思考还是像以前一样跳跃,我忍不住笑了。
「哎,这里是埋藏了各种回忆的地方嘛。」
真绪盘据在铁格子里头,眯起眼睛。「真的是有很多回忆呢。毕竟是我们两个相遇的地方嘛。」
是吗?
「不对喔,我们第一次见面是在第二学期始业式那天的教室里吧。你忘啦?」
我一纠正,真绪的嘴角立刻上扬。
「你还记得第一次见面是哪天啊。还以为你早就忘了呢。」
「好险!刚刚那是要唬我的吗?不要若无其事地设下陷阱嘛。」
我不是要称赞真绪,她却笑到身体都缩起来了。
再度吹拂过来的风使银杏树巨大的身体抖动起来,无数的叶片散落而下。真绪弯曲身体,从铁格子间探出身体,望着头上的银杏树。
「黄澄澄的,好漂亮喔!」她对着一片片飞舞而下的落叶投注关爱的视线。
「我们很久以前也看过这样的场面呢。」
「是啊。」真绪点点头。
我双手捧上她的脸颊,将她的头转向我。真绪缓缓闭上眼睛,而我靠了上去。
但就在我们的双唇即将相触前,我犹豫了。
「怎么了?」
「总觉得转了一圈又回到这里了。」
「转了一圈?」
我自己也还没有厘清突然降临在我身上的不安情绪,但我还是向真绪解释了:「国中的时候我在这里亲了你,意识到自己的心意,接着选择逃跑,后来我们又重逢、结婚,回到了这里。就像是绕了一大圈吧?然后啊,虽然是我的妄想啦,总觉得现在要是吻了你,完成了这个圈圈,我们之间就完结了。」
「浩介真是爱想东想西。」真绪凝视我的眼绅无比祥和。「我到死都会缠着浩介喔。你想想,我可是对什么事都很执著的人呀。」
「真的?」
「真的。」
真绪回答完之后,我便将自己的嘴唇贴上她的。
当年那一吻来势汹汹宛如意外事故,如今我们的动作无比轻缓。我握住她扶铁杆的手,任我们的嘴唇相叠好一段时间,希望她的温度多少可以融解我心中的不安。上空传来银杏叶彼此摩擦的干燥声响。
我移开嘴唇,真绪的眼睑悄然开启。
不知为何,看着她心满意足的表情,我反而变得更加不安了。
「真绪。」我更用力握住她的手。「不要露出那种表情嘛。」
「什么表情?」
「『这样就够了,我满足了』的表情。」
真绪的眼睛骨碌转了一圈,打趣地说:「做太太的被丈夫亲,如果还不满足,才是糟糕吧?」
「我不是那个意思,我听妈说你跟他们去草津旅行的时候说:『能当爸妈的孩子真是太好了。』妈觉得你这话很像是离别前夕的台词。真绪,你没有要跑到哪里去吧?会一直在我身边吧?」
「妈真讨厌,怎么把那种事都说出来了。」
「你实际上到底是怎么想的嘛?」
「那时候我泡完温泉、吃完好吃的东西又喝了酒,胆子大了起来,就说了平常说不出口的话。就是这样子而已呀。我只要一喝醉就会不自觉地说一些害羞的话对吧?真的只是这样。我来这里也只是因为念旧,真的啦。」
衬着黄色羽毛般飘落的银杏叶,真绪露出微笑,仿佛觉得我很逗趣。
是我多心吗?
总觉得她的表情当中有某种生硬。
·
我很好,不要紧的,别担心。
真绪坚强的话语令人感动,但她似乎还是很容易疲倦。
我说都到这里了不去娘家打声招呼太失礼了,真绪却立刻露出不愉快的表情,坚持要「直接回家」。
另一方面,我提议要搭计程车回镰谷站时,她竟然同意了。在意开销的真绪竟然不反对,我默默感到震惊。
她和来时一样,一坐上总武线列车就睡着了,而且是熟睡到令我不忍心叫醒她的那种程度。
换乘电车搭到大泉学园站时,太阳已经快西沉,寒风刺骨。
回家路上那间超市挂着「特卖日」的布幕,我便问真绪要不要顺道进去看看。然而,真绪只回了一句「今天不用了」,便从店门口走过。
「你果然还是累了吧。我害你勉强自己了吗?」
真绪摇摇头。「不是啦。冰箱里的菜很够,就不用买了。」
她进家门,在玄关坐下,然后不耐地脱起鞋子。
「啊,好累啊——」她想到什么似的抬头看了我一眼,然后急急忙忙加了一句:「才怪。我只是随口乱说啦。」
我大概露出了一个有千言万语想诉说的表情吧。所以真绪才不给我说话的机会,直接向沙滩男孩说:「我回来了。」然后把外套披到与伸缩桌一组的椅子上,走进屋子深处的和室,拉开窗边的纸门,坐到榻榻米上。
咚咚。隔壁间的振动传了过来,大概是小修从椅子之类的东西上跳下来了吧。
「帮我泡茶!」真绪将伸平在榻榻米上的双脚踢得沙沙响,故意向我撒娇。如果是平常我就会叫她「自己去泡!」但现在我实在说不出口。
「等我把洗好的衣服拿进来喔。」
我跨过真绪的脚、拉开铝门的瞬间,某个女人的惨叫便刺向我的耳膜:「救命啊!来人快帮帮我啊!」
那悲痛的呼唤宛如临终前的哭嚎,是从阳台右手边传来的。我将身子探到扶手外,看到一个以夕阳为背景的逆光剪影,顿时语塞。
小修妈的上半身悬在阳台外,打直的双手伸向身穿运动衫、运动裤的小修。她的手勉强握着悬在空中的小修的左手。
随后来到阳台的真绪发出尖叫:「怎么办!怎么办!」
小修的妈妈以不成悲鸣的声音求救:「小修要掉下去了
!打电话给他爸爸的手机,他们公司今天在打高尔夫球!」
我没将视线从小修身上移开,直接对身旁的真绪大叫:「打一一九,叫消防队来,快!」
「我知道了!」
真绪冲进屋内的同时,我也撞向阳台上的隔板,轻而易举地将板子撞成两段。我发出不成声的惨叫,恍恍惚惚地紧抓住小修的妈妈。
她连肚脐附近都悬在阳台外了,这样是不可能把她儿子拉起来的。不仅如此,只要她在稍微前倾一些,母子两人就会失去平衡、一起坠楼。我用右手指勾住小修妈的腰带,紧紧抓住,左手伸向小修的手腕,但构不着。
悬在空中的小修大概是吓到身体都僵了,不仅没有挣扎,连叫声都没发出。疲软垂下的右手握着他最喜欢的无尾熊玩偶。
我将倒在脚边的塑胶花盆踢得远远的。
小修曾经踩在这个花盆上,把头探到扶手之外,就是在我把结婚戒指送给真绪那天。我当时怎么没狠狠骂他一顿呢?
小修右手一松,无尾熊玩偶掉下去了。
圆滚滚的灰色玩偶以头上脚下的姿势笔直掉落,速度极缓,简直像是慢动作播放似的。公寓外墙上也有个小小的影子以相同的速度掉落,仿佛是在舔舐墙面。
玩偶落到下方停车场的瞬间,缓慢延展的时间就切回原来的速度了。无声弹跳的无尾熊在柏油上滚了几下便停住了。
我开始发抖了,但还是继续往下方伸手,扶手仁在我的肋骨间,磨出令人不快的喀喀声。中指指尖碰得到一点点运动衫的布料,但就是抓不住,阳台栏杆的隙缝非常窄,手无法通过。
小修妈的手开始抽搐了,当她用尽气力时,小修就只有坠楼一条路了吧。我们人在四楼,下方是坚硬的柏油路面。没救了。会死掉吗?这孩子才三岁就要死了吗?
小修那天真无邪的表情浮现在我脑海中。
看到我们的「公主抱」后瞪得大大的双眼,睡在父亲背上时汗湿的额头,小小的嘴唇吐出问句:「你在种花吗?」
不行,怎么能让他死掉呢?
我咬紧牙根,将手伸到肩膀都快脱臼的程度。踮脚尖踮到脚抽筋了,口水从齿缝问滴下,但我没空擦。
小修的运动衫往上滑,穿在里头的T恤露出了一小块,在肚脐附近。不对,不是衣服往上滑,是小修往下滑了!运动衫那柔软的袖子似乎随时都可能会滑脱他的手臂。没时间了!
「我打一一九了!救援队会过来!」我无法抬头,但听到坏掉的隔板被人踩过的声音便知道真绪跑过来了。「怎么办?我要怎么做比较好?」
拿晒衣杆往下递如何?不,行不通的。三岁的小朋友没有攀住杆子的力气。晒衣绳呢?一样行不通。
「总之你先绕到我另一边,看有没有办法从那里抓住小修。」
「我知道了!」真绪绕到我的背后,拿出一不小心就会害自己跌落的冲劲将身子往外一探。我们分别从小修妈的两侧向小修伸手,只差一点点就能碰到他了,但就是捞不着。
小修妈嘴唇颤抖地挤出喉咙深处的话:「开……开着……玄、玄关门,救援队……会来。」
「真绪!」
「嗯!」真绪从扶手旁退开,进入室内,很快又回到阳台了。
「这里是几号房?」
「现在问这干啥?不重要吧!」
「告诉我嘛!我太混乱了,想不起来!」
「我们住四〇二房,所以这里是四〇三房啦!」
「我知道啦!三〇三房!」
「是四〇三!」
真绪没回话就往屋内一冲。
路人听到我们对着彼此大吼,抬头一看,吓傻了眼。我还看到几个人慌慌张张拿出手机,通报相关单位,楼下的阳台也有人探出头来。
我全力大喊:「拿棉被!拿棉被还是床垫铺在下面!撑不住了!」
下方阳台的那几张脸立刻缩了回去。
小修的运动衫一点一点地往上滑,露到胸口附近的T恤被夕阳染成了橘色。
「呜……呃……」小修妈开始呻吟了,双手抖得很严重,双眼泉涌出的泪水浸湿了眉梢。
「加油!救援队马上就来了!」
「不行了……他会从衣服下面滑出去。」
有人将白色或粉红色的床垫、棉被搬到下方停车场了,但光靠那些是无法安心的,救援队还没来吗?
「混帐!」
我奋力将手伸到最长,心想:让我构着吧!哪怕只构到指甲!
尽管如此,碰不到就是碰不到。
接踵而来的,是衣服摩擦的声音,「窣」,这大概会永远回响在我耳朵深处吧。
小修妈的双手徒劳无功,如今抓着的部分只剩运动衫了,小小的身体开始往下滑动。右手有一瞬间卡在袖子里,但下一秒钟,小修那无力的双手便摆出「万岁」姿势,毫无抵抗地坠落。反作用力使得小修妈往后一仰,踉跄了几步。
完了,小修会死掉。
就在这时,正下方的阳台有一道白影飞扑而出。一瞬间还以为是大型犬,但并不是。从三〇三房跃向空中的真绪将坠落的小修抱入怀中。头下脚上的两具身体越变越小,再这样下去他们会头先着地、猛力撞击地面的。
下方人群发出的绝望惨叫席卷了真绪和我,在傍晚的天空扩散开来。
喉咙好痛,我一定也叫出声来了吧?
真绪在空中缩成一团,她沐浴在夕照下的身体紧紧包覆着小修。原本头上脚下、垂直落地的姿势转了半圈,变成与地面平行,下一个瞬间就落在叠得很乱的棉被、床垫堆上了。
「真绪!」终于听得到自己的声音了。我丢下瘫软在地的小修妈,朝走廊飞奔而去。没心情等电梯的我跑下楼梯,快得像是用滚的。
跑到公寓大门外才发现自己没穿鞋子,但我根本没心情回头,直接追向扛着薄床垫跑的人。
绕进南侧的停车场时,棉被床垫山的周围已经筑起了人墙,这十几个人全部都默不作声。不自然的沉默当前,我的脚是越跑越沉重了。
不管真绪的模样变得多么惨不忍睹,我都不会把脸别开的。
在内心发完誓后,我拨开人群。
最先映入我眼中的,是丹宁布料包裹下的屁股。
「真绪?」
四脚着地的真绪听到我的呼喊后转头过来了。
还活着!
真绪还活着!
「真绪!」
「嘘!」真绪的食指抵上嘴唇,接着比了比被子上躺着的小小身躯。
「……他不行了吗?」
「乱说什么啊!他活得好好的,但大概是因为震惊过度,所以恍神了。还有,左肩可能脱臼了。」
仔细一看,小修的胸口确实有在起伏。
他左手上浮现的深色瘀青见证了母爱的执著。小修简直像失了魂似的,除了偶尔会眨眨眼以外,身体一动也不动。
「小修,小修!」真绪轻拍他的脸颊,但他没什么反应。
「小修!」上方传来心急如焚的呼喊声,我、真绪以及周围的人群同时抬头仰望。是小修的妈妈。
「妈妈!」小修听到妈妈的声音后回过神来,身体一弹,按着左肩开始哭闹:「好痛!好痛!」仿佛是被火烧到似的。
虽然这样说很对不起小修,但我和真绪看到他哭总算是安心下来了。
住在其他楼的中年女性轻轻用毯子盖住只穿一件T恤的小修。
小孩的尖细哭声让现场气氛渐渐回归日常。
刚刚一直沉默得像被施了咒的人群之间,总算开始有「太好了」、「救护车呢?」的话声此起彼落。
「啊,她倒下来了。」周围的某个人抛了这么一句话。我抬起头看,发现刚刚还从阳台探头出来的小修妈已不见踪影。有几个围观民众当机立断跑向公寓大门。
「浩介。」真绪转向我。
「怎么啦?」
「我现在喊累也没关系吧?」
「当然啊!」
「啊——累死我了!」
真绪一伸懒腰,周围人群便笑开了。
「大家好啊。」真绪害羞地向众人行礼,而在她身旁的我抬头看着三〇三号房的阳台。那里并没有高到令人头晕目眩,但也没有矮到可以让人抱着十公斤以上的小孩坠地,而且毫发无伤。
「啊!」真绪的脸上突然闪过一丝惊慌,从毛衣上方摸了摸胸口,确认戒指没掉才大大松了一口气。
我对着担心戒指胜过自己身体的真绪苦笑,接着又抬头看了一次阳台。
(她毕竟是从天而降、突然蹦出来的孩子,所以我有时候会想:她会不会哪天又突然消失不见呢?)
岳母说过的话自行在我脑中重播。
「不会吧。」逐渐逼近的救护车警笛压过了我的低语。
·
「多亏有你小修才能得救,哎,我真是不知道该如何表达我的谢意。」送我们到医院玄关的小修爸不断向我们鞠躬致谢,害我们都不好意思起来了。
真绪一面穿夹克一面说:「我只
是做我该做的事罢了。」她并不觉得自己的行为有什么了不起的。从公寓三楼往下跳是该做的事吗?
小修爸似乎觉得口头道谢不够意思,还从钱包里拿出一万圆钞票说:「至少让我出个计程车钱吧!」我连忙谢绝他的好意:「啊,不用了,公寓离这里也没有很远,真的没关系,您的好意我心领了!」
要是拖拖拉拉不走,小修爸搞不好会把钞票硬塞进我们的口袋,于是我们就逃命似的离开了医院。
回头一瞥,正好看到小修爸向我们深深地鞠躬。
真绪的皮肤接触到初冬夜晚的彻骨空气后,身子抖了一阵,嘴巴却吐出令人难以置信的话语:「好啦——走回家吧。」
「啊?等一下!你忘记你刚从三楼掉下来吗?」
「我又不是重重摔倒在地,是像天使那样从天而降。着地动作也很漂亮,所以完全没受伤啊!」
她掉下来的姿态与其说像天使,还不如说是巨大的犰狳。
不过她没受伤倒是事实,急诊室的医生还用不敢置信的眼神看着活蹦乱跳的她说:「你真的有从三楼跳下来吗?」
听说和她一起坠楼的小修也在脱臼的肩膀被推回原位后就不哭了,之后就像小无尾熊那样紧紧黏在妈妈身上,不肯离开。
我们后来从小修妈那里得知意外发生的始末。
她好像是在准备晚餐时无意间往窗外一看,正好看见小修跨过阳台扶手,便惊慌失措地冲了过去。结果小修被吓了一跳,失去平衡。
这次事件当中,伤势最重的人正是小修妈。
她抓儿子手腕的双手施力过度,彻底僵住了,靠自己的力量无法松开,跌倒时撞到头,肿了一个包。
院方安排母子两人住院观察一晚。
真绪也被建议住院观察,但她不知为何坚决婉拒,拿出「我要回家煮饭」这种毫无说服力的理由当作挡箭牌。
「我说啊,你真的要走回家吗?搞不好要走上二十分钟喔?保谷站就在旁边,我们去搭计程车嘛。」
「不要,我要用走的。一天搭两次计程车是布尔乔亚阶级才会做的事。」真绪说完立刻牵起我的手,迈开脚步。
「真的没受伤吗?没有哪里痛?不会觉得恶心?不会头晕?」
「就说我没事嘛。」真绪嘻嘻笑,接着用她天赐的甜美嗓音向我低语:「那么担心我的话,要不要检查我的身体呀?就像上次检查头发那样。」
「要。」
「色鬼。」真绪牵住我的那只手用力按了一下。
走过路灯时,我注意到自己吐出来的气息是白色的,我刚才没赶上救护车,所以是用跑的来医院。早知道不要带夹克,带大衣给真绪穿说不定还比较好。
「冷不冷?」
「不冷喔,浩介呢?」
「不冷。」
「这样啊。」
我突然觉得我们好像在哪里有过类似的对话。
「很久以前,我们是不是也说过这些话啊?啊,是在善福寺公园的时候。」
「啊,说过说过。」真绪走在暗处还一面扭动身体,像是被人搔痒似的。「那时候气氛很好,却被小狗妨碍了。」
那天早晨的气氛有多别扭,我到现在都还记得很清楚。
「话说回来,真绪那时候还走了真长的一段路呢。我明明……明明在出门前带给你一些身体上的负担。」
「啊哈哈哈,身体上的负担吗?确实有呢。话说会来,时间过得还真快,已经一年了啊。哇,已经变成往事了。」
「怎么这么说?明明就是不久前的事。」
「对我来说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呀!我现在已经完全变成一个老太婆了。」
「你在说——啥——呀?」
「真的嘛!」
听到她那隐约透露出苦恼的语调,我的心跳大幅加速。
「我说啊,我们还是不要勉强,叫计程车好了。今晚和明天好好睡上一觉,礼拜一又要开始上班了。」
我准备拿出手机,真绪却停下脚步拉开我的手。
她站在路灯的白光下,对着我摇头:「不要,我偏要勉强。因为今天过后,说不定连想勉强都无法勉强了。」
「你在说什么啊?」
「我活了十三年,真的已经到极限了。」
「什么十三年?你二十六岁耶。」
「也是。」她笑出声来,声音却是无力的。
「『也是』是什么意思啊?你或许只有这十三年的记忆,但身体年龄差不多是二十六岁呀。话又说回来,二十六岁算什么到达极限啊?起码等你过了平均年龄的一半再说这句台词吧?」
真绪轻轻摇头。
「已经超过了喔。」
「要接『才怪』请趁早。」
原本是想跟她开玩笑,她却以颤抖的嗓音回答我:
「这笑话真无聊,我根本笑不出来。」
「抱歉,我没有要接。」
我不想延续这个话题,真绪却对我娓娓道来:「你笑不出来也没关系,觉得我是在开玩笑也没关系,总之请听我说。不然的话,我就没有办法好好地把该说的事情传达给你了,我不想这样。」
「走吧。」听到真绪正经八百的语调,我孬了起来,拉着她的手就走。
「那我就说个玩笑吧。」真绪一面走一面用沉稳的口气说:「就是啊,我的寿命就快到尽头了。」
我呼出的叹息冻成了白雾。
「大学医院都帮你的健康挂保证了,你说这是什么话啊?」
「也是啦,但我是在开玩笑嘛。就是啊,我的寿命就快到尽头了,所以我不离开不行了。我本来想要消除一切,也就是我留下的一切痕迹,但我还是希望浩介记得我。虽然这样做很任性,但我不想被你遗忘。」
我牵动脸部肌肉,想挤出一个笑脸:「什么不离开不行、全部消除啊?你在说啥?你是天上来的魔法少女吗?现在是演到动画最后一集了吗?」
真绪窃笑了几声。「我看起来像是天上来的魔法少女吗?」
「不像。我怎么看都觉得你是位于惠比寿的内衣公司的公关人员兼我老婆,除此之外,不管你看起来遗像什么我都不认帐。」
「那你怎么会提到『魔法少女』?这种想法是从哪里来的?」
我思考片刻后想起那个关键的句子了。「先前妈说,你像是从天而降、突然蹦出来的孩子,所以哪天说不定又会突然消失不见。」
「……」
真绪完全没有回应,我们鞋子摩擦过地面的声音回响在夜晚的住宅区道路上。
微弱的啜泣声传入我耳中。我悄悄望向真绪,发现她捂着嘴巴。
「不舒服吗?」
「不是,我只是吓了一跳。」她说完,又吸了一次鼻涕。「做父母的真厉害,竟然感觉得到。」
「感觉得到什么?」
「我寿命很短这件事。」
「白痴喔你!我真的要生气罗!」
「就说我在开玩笑嘛。你不可以认真回应。」真绪把我的手当成缰绳似的大力甩动。「今天不去见爸妈真是正确的决定。如果看到他们的脸,我一定克制不了自己的感情。浩介也要好好照顾生养你的爸妈喔。」
「自己不做却叫别人做啊?」我也想要逗趣地回话,却挤不出像样的笑脸。
「嘿,我这个人,真的是乱七八糟、很让人搞不懂吧?原本只想怀抱着『期待再见浩介一面』的心情活下去,但仔细想想,自己竟然也度过了愉快的学生生活,还迷上『Lala Aurore』的内衣,进了他们公司。虽然只有最后一年和浩介一起度过,但能保有这段时光真是太好了。剩下的时间不够只好硬要你和我一起私奔,不过结局很圆满嘛,这样就没问题啦。」真绪自嘲地说。
我很想配合地笑一笑,表情却越来越僵硬。
「我是不该相信你这些话啦,但我还是要说我不要你死掉,我不要。」
真绪紧紧扣住我的手,扣到我的手都痛起来了。「我最喜欢浩介,也最喜欢爸妈了,还有高中、大学的朋友,还有工作。成人式的前天,爸爸很罕见地主动跑来找我说话,说:『国中的时候,看你连日常生活都无法自己打理,我一天到晚担心你的未来,但你后来真的很努力,如今成为一个很棒的人了呢。』」
嘶——是吸鼻涕的声音。
我想在这时候耍个幽默,想问真绪:「好啦,这个瞎掰的故事你要怎么收尾?」嘴巴张开了,话却卡在喉咙出不来。
真绪的嘴唇开始发抖了:「我这个人,很自私又很坏心吧?浩介的人生还要继续走下去,连一半都还没过,我却希望你往后也一直记得我。将来你喜欢上其他人的时候,一定会顾虑到我的存在,苦恼万分的。」
「我听不太懂你在说什么,但我永远都只会喜欢你!」
「谢谢。听到你这么说,我觉得喜欢上你真是太好了。」
我们重新握好手,十指紧紧交扣。
真绪的手心好温暖,即使在这种时候也能为我的内心带来安宁。
我们都安静了
下来,默默走在夜晚的住宅区道路上。
抬头一看,白色的半月正静谧地跟在我们后方。
我要怎么看待真绪那番话呢?
内容实在是太荒唐无稽了,我无法干脆地点头回一句:「喔,是这样子的啊。」
话说如此,我也无法笑笑带过。
如果她只是想耍我的话,应该会再下一番工夫,编出听起来较有可信度的故事吧?既然她没这么做,就表示她在说真话吗?
不会吧?
真绪用食指拭了拭眼睛下方的泪水,同时问:「到今天为止,我称得上是一个好老婆吗?」
「为什么要说到今天为止?」
真绪不理会我,继续问:「到今天为止,我称得上是一个好老婆吗?」
「嗯。」
我一点头,真绪就轻轻用身体撞了我的手一下。
「我原本对料理没什自信,但煮出来的东西意外好吃,对吧?浩介都吃到稍微变胖了呢!所以啦,我很担心自己离开后,浩介会不知道该怎么吃饭。」
「我不管你是开玩笑还是认真的,总之别说那种话嘛。」我噘起嘴。「我做个假设,总之先把合不合理这点丢到一旁,假设真绪出于某种原因不得不前往某个地方好了。不得不去又怎样?真绪就是真绪,你继续在我身边待着不就好了?我不知道你得去哪里,但不想去的话,就不要去嘛。」
「谢谢,啊——我真是幸福啊……」真绪的声音开朗极了,仿佛连初冬的风都会被它温热。「能和这么重视我的浩介在一起,真是太好了。你听了或许会生气吧,但我还是要说,我已经满足了,我真的很自私呢。话虽如此,要是情况允许的话,我还是想和你多做一点各方面的尝试啊!」
真绪说不定真的要跑到某个地方去了,虽然我不知道她打算用什么方法离开。
我的理智否定这个可能性,内心却几乎可说是确信无疑了。
「……」
「我来猜猜看浩介现在在想什么好了。」
「啊?」
真绪反复用身体轻轻撞我。
「你在想色色的事情吧?我刚刚说『各方面的尝试』,你的手就抖了一下。我又不是那个意思,你好讨厌喔。」
「呃。」
「好想跟你一起去泡个温泉喔,虽然是我的错啦,我不该花钱花得那么小气。还有,我好想让浩介听听《宠物之声》喔,就是有收录〈那不就太棒了吗?〉的专辑。都在忙别的事,结果拖到现在都还没让你听。还有,我也好想和你大吵一架,吵到心想『我绝对不要原谅你』的程度;这种经验至少要有个一次嘛。」真绪一面吸鼻涕,一面说:「还有,你送了我戒指,我好想要好好回报你。好想再多玩几次搔痒游戏,好想再用公主抱的姿势向你撒娇。好想再和你接吻无数次,拥抱无数次。好想一直、一直待在你身边。」
她说到最后嗓音开始发抖,几乎不成话声。
「我就说啦,你留在我身边不就好了?除了吵架之外,你刚刚的要求,我全部都可以帮你实现。」我想笑笑带过,声音却颤颤巍巍,仿佛失去轮轴的车轮。
「……对不起。」真绪简短回答后陷入沉默。
我们安静无声地走过白子川上的小桥。
真绪原本就是不可思议的存在。
「连十五和六的公约数都不知道」固然令人震惊,但她之后功课进步的幅度,更是吓人。怀着深得可怕的执著,靠着不得要领的做事方式,她紧追在我这个没什么魅力的男人身后。不仅如此,她还毫无目的的领出自己的存款;明明掉了大量的头发,头上却看不出痕迹;从三楼跳下来,却连擦伤都没有。
她说不定得离开这里前往别的地方了,尽管我不知道原因何在。
光凭我的力量,说不定无法挽留她。
我连忙将浮现在脑海一隅的想法驱散。
真绪的唇间挤出了两个字:「……才怪。」
一时之间,我无法理解她的意思。
「什么『才怪』?」
「你怎么露出那么苦恼的表情啊?我就在你身边呀。」真绪开始甩动我们两人牵起的手。「真是的,我事先就说是开玩笑了,你还这么容易就上当。真是单纯的人。」
「咦?什么啊?你没有要跑到别的地方去吗?不是要永别了吗?」
「我这种人,就算去了也会马上回来呀,刚刚去医院也一样啊。」真绪一面撞我的身体闹着玩,一面回答。
今晚是腊月之夜,汗水却以非比寻常之势渗出我的背。
「你也太坏了吧。你要是哭哭啼啼地说话,不管内容再怎么荒唐无稽,别人都会当真啊!」
「『堆』不起『堆』不起。讲到一半气氛变得很沉重,我就很难收尾了嘛。」
听着她撩人心弦的甜美嗓音,脱力的膝盖顿时抖了起来。
「什么嘛,哎唷!我都快心灰意冷了耶,结果是开玩笑喔……」
「真的很对不起,那个,大概是因为从三楼跳下来的时候,极乐世界从眼前闪过,所以我才突然变得很想确认丈夫对我这个老婆的爱情。」真绪走路的同时,身子也半倚在我身上。「所以你刚刚说『我永远都只会喜欢你』的时候,我都毛骨悚然了。」
好个天兵,真绪果然就是真绪。不对,她会不会是故意装出天兵的模样?这也是一个解读的方向。
「我到现在膝盖都还在抖耶。」
「对不起,我看气氛合适还提出一大堆要求,说『这想做,那也想做』。说着说着,我自己也五味杂陈起来了。」
「我说啊,真绪。你沉浸在自己那番话里头,陶醉得很,而我可是听到都快哭出声来了耶。你要怎么安抚我的情绪啊?」
「真的很抱歉,我就用这个方式来赔罪吧?或者该说是我自己的乞求呢?」真绪望着一旁,把我的手抓到她的胸前。「哎,检查报告的数字都很漂亮,所以今晚要久违地大战一场也无妨吧。这样说有点不尊重,不过隔壁既然没人在,也就不用忍着不出声了。」
「但你才刚从医院回来耶,而且一天就挂了内外两科。」
「两科的医生都为我的健康挂保证呀。而且看了丈夫男子气概十足的一面后,我现在内心蠢蠢欲动喔,几乎可说是到了前所未有的地步。」
真绪的身体贴得更紧了。
就算要我说客套话,我也无法用「有分量」来形容她的上围尺寸,但那柔软、膨起的部位一旦压过来,我还是会心跳加速。
「我知道了。既然你都这样说了,我就接下你的挑战书吧。还有你刚刚提出的那些要求,凡是今晚就做得到的,我全部都会做。先是用公主抱把你丢到床上,搔痒搔到你不能呼吸,再对你做那个和那个,做到你满意为止。」
「我现在倒是没自信可以活着看到明天的阳光了。」
我无视真绪僵硬的微笑,继续说:「对了,加入浴剂到浴缸里,当作是在泡温泉吧。改天再正式去温泉之旅!」
「好耶!也互相帮对方洗身体吧!反正明天是礼拜天,就全力开启笨蛋夫妇模式,摸到三更半夜吧!」
「三更半夜?你太天真了!天亮之前我是不会让你睡的!」
「哇,还真是有干劲。」真绪笑开了,肩膀随之起伏。
我告诉自己,已经没事了。
我们租的房子出现在道路前方了。
·
窗帘在朝日曝晒下鲜红如番茄。
当我们从浅眠中醒转过来时,它便回复成轻飘飘的浅褐色块。
自微小隙缝中射进来的炫目光线,以及日本山雀的尖鸣告诉我们,新的一天早已拉开序幕。
我抬头看床边桌上的闹钟,时间是上午十一点。已经快中午了,但我早上七点才睡着,所以困得不得了。
就在我闭上眼睛准备赖床时,房门另一头的厨房兼餐厅传来的欢欣鼓舞的哼歌声。是〈那不就太棒了吗?〉,好久没有听真绪哼了。
我揉着喀喀作响的背和腰,打开房门,奶油融化的香味扑鼻而来。「早安——」真绪正好将蛋液倒进平底锅。「这是早餐,要吃吗?要的话我就再做一个欧姆蛋。」
「早安。那就麻烦你做了。」
上完厕所、洗完脸后,我在桌子前面坐下。
真绪的哼歌声不断传入我睡眠不足而茫然的脑海中。
真绪的穿着走休闲风,是旧连帽上衣搭上裤管磨破的牛仔裤。她一面哼唱一面晃动手中的锅子。「朗啦啦——朗朗啦朗啦朗啦朗啦朗啦——啦——朗朗呜咿——呜——」
连合音的部分都唱了,看来今天早上的心情特别好。
「做好罗!」
听到真绪的喊声,我便起身去把盘子和杯子等餐具拿过来。欧姆蛋、培根、吐司、沙拉、橘子汁、咖啡、优格在完全扩展开的伸缩桌上排得满满的,让人联想到给不习惯外出的游客吃的自助早餐吧。
「份量真惊人……」
真绪无视我的碎碎念,双手合十说「开动了!」后便拿起对切的半片吐司,大口晈下。
二十分钟后,我拼死拼活将真绪
吃剩的欧姆蛋和吐司塞进胃里。我平常只吃吐司配咖啡当早餐,所以吃这么大份量的食物真的很勉强。
「当初欧姆蛋要是只做一个分着吃就好了。」
「我也真是学不乖呢。」真绪屈起身子,笑得五官都皱成一团了,似乎是真心感到愉快。我见状也跟着笑了。
「好啦,来收拾吧。」我拿着空餐盘起身,真绪也跟着离席。
「那我去拿报纸罗。」
「嗯。」
真绪在玄关准备穿凉鞋时突然转过身来跑向我,室内拖鞋踩得劈啪响。
「今天的早安亲亲忘记了。」她的嗓音一如往常地撩人心弦。
我点点头,她便把手搭上我的双肩,嘴唇轻轻一啄。
「先出去罗。」真绪小幅度地挥挥手,踏着轻快的步伐走出玄关。
此后,她再也没有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