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鸟羽木乃其在十三层楼的公寓其中一个房间里,他打开冰箱,把刚买回来的茶倒进杯子。
木乃其在十二年前买了这间不合地权的房子,三房一厅的房间内摆放了足够的生活用品。
当他醒来时,发现自己一丝不挂地倒在高天原上,第三次的死已经画上句点,第四次的诞生已经开始,他从一旁的尸体上拿了鞋子,徒步走回都市。
他不担心被都市来往的人潮看到自己全裸的样子,木乃其行走的空间和俗世人生活的空间虽有交集,却是不同的空间。
在这个空间完全没有声音,只有影子静静地移动,和潜入水中的状态相同。
长期生活在外界的人即使进入这个空间,肉体仍然会在这个位于夹缝中的幽寂世界停留一段时间,之后才能浮出水面。然而木乃其掌握了浮出和潜入这个空间的秘诀,就像切换开关.样,可以自由自在地来去。
他对这段期间发生什么事毫无记忆,去服装店拿衣服时,从月历上确认了年号,得知自己从消灭到复活花了三年的时间。
打点好行装,木乃其深呼吸了一下,浮了出来,现身在都市的杂畓人群中。
这次鸟不见了,过去两次曾经和他一起消失、一起复活,几乎已经是他身体一部分的鸟不见了。
想到这里,木乃其忍不住咋了舌。
在天升那个地方,被那个笨女孩打断了那条锁链。
没想到那只鸟竟然还有意识,也没想到那个俗世的女孩力气那么大,看来自己可能中了诡计。
幼年时期,稳城的老婆婆用咒锁把风呼呼和木乃其锁在一起,让他们形影不离,名叫云见姥的老婆婆精通自古以来流传的天界秘术,深受稳城人的尊崇。
那只狂妄的鸟。
木乃其回想起往事。
那些大人说自己只能活到十岁。这样的我将无助地结束短暂的一生,可是那只鸟呢?竟然可以永远自由地飞翔,恣意降临在她喜欢的生物身上,享受肉体生命的快乐。
我无法原谅。
她说会暂时帮助我。
我实在无法原谅。
帮助我之后呢?就会随心所欲地飞走。鸟在天空中飞翔时,会为自己的愉快旅程露出幸福的笑容,只剩下我无助地在地面上痛苦地打滚。
所以,我只好拼命恳求那只鸟,含着泪说服她,叫她停留在我身上一下子就好。
当云见姥用最强的咒锁绑住那只鸟的双脚时,她显得十分惊讶。真是蠢货。幸福的动物都蠢到极点,有朝一日自己也变幸福时,一定要格外小心。
而且,当我嘲笑她『你到死都属于我』时,那只鸟的不安表情真是太有趣了。
人生的价值,就在于嘲笑那些原本应该会比自己长寿的家伙,那些只是因为自己健康,就向我投以同情眼神的家伙。我陶然地听着那只鸟的叫声,实现了这个愿望。
2
木乃其四处打电话联络委托他工作的联络人,以及从稳城来这里生活的熟人,通知他们自己复活的事,没想到竟然找不到任何人。
他立刻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事。
自己被稳城孤立了。
之前仓库里留下一个来自稳城的女人,一定是她回到稳城告的密。原本应该第一个杀了她,但色魔搭档说什么『杀她之前,要好好享乐一下』,结果倒霉的却是自己。
木乃其本身对性事兴趣缺缺,第一次复活的时候,他就丧失了生殖能力和性欲。一旦失去后,就觉得那种多余的低等感情只会影响正确的判断。
一旦被稳城孤立,就再也无法踏进稳城一步,即使走到高天原的尽头,也会被守夜人赶回来。住在俗世的稳城人,也会按照规定不得和遭到孤立者接触。
木乃其思考着这件事,最后得出『没什么大不了』的结论。
他已经厌倦了每次要去警告谁、收拾谁之类无聊的工作,不准融入俗世人生活的规定(虽然他从来没有遵守过)也愚蠢至极,他之前就觉得这根本不是适合天上人鸟羽木乃其的工作。
自从六十多年前离开稳城来到这里后,他从来没想过要回去,也和稳城的人没有任何私人的交情。
孤立就孤立,这样反而清静。
从今以后,就可以随心所欲,为所欲为了。
木乃其整个人瘫坐在沙发上。
该怎么办?
不必着急,反正有的是时间。
轻松的时候,就应该回想之前杀死的那些杂碎痛苦的表情,这才是值得享受的人生成果。只要整个人放空,就可以恍惚沉醉好几个小时。
时值今日,所有人都变成了白骨,只有我选活着。通常只要从各个角度思考这件事,心情就会自然而然快乐起来,笑容也会自然而然浮现在脸上。
然而,这次似乎无法做到。
房间的寂静太扰人了。
他站在洗脸台前,发现自己满头白发,刚才走在街上时,就已经察觉到这件事,没想到连一根黑发都没有。
他并不觉得身体有什么不舒服,脸和其他部分也没有老化,只有头发白了,只有这一点改变而已。他觉得这样反而更好,毕竟自己是死亡后又复活的人,不可能完全和之前一样。
木乃其拿着装了麦茶的杯子,不经意地走到露台,低头看着街道。没什么值得一看的景观,他试图寻找自己不在的三年期间所发生的变化,却发现并没有明显的改变。
木乃其感到心神不宁。他不抽烟,不喝酒,因为身体无法承受,他把手肘靠在栏杆上,再度尝试之前在沙发上时失败的冥想。
在我十岁时那些对我露出同情眼神的家伙全都死光光了。有些是意外,有些是寿终正寝,当然也有人是自己的手下亡魂。
木乃其浮起一丝微笑。
之后,他回想起每一个人的死状,却仍然提不起劲。
风吹过露台。
木乃其的背脊掠过一阵难以名状的感觉,这是他过去几十年不曾体会过的。
膝盖微微发抖。
难以名状的感觉令他忍不住咂了一下嘴。
放眼望去,到处都是房子、房子、人、车子、人。这里到底有几千人?几万人?
准备就绪,心情平静下来后,就必须执行接下来的任务——去拜访那些杀了自己的杂碎。即使遭到稳城的孤立,这件事非做不可。
过去的那两次死亡,都是不明就里的笨蛋下的手,而且,两次都漂亮地进行了报复,轰轰烈烈的手法让那些愚民认为那是『鸟羽木乃其的诅咒』,一直流传到后世。
那些以为可以高枕无忧的笨蛋一看到我,就害怕到整张脸抽搐,那可笑的样子真是妙不可言。
这次,那几个在仓库逃过一劫的家伙不知道会用什么表情看我的脸。
木乃其走出公寓,在街上闲逛,不时钻进狭小的空间,像影子般潜入警局、市公所、保险局,轻而易举地掌握到所有的资料。
调查后发现,佐竹茜并没有回到这里,她的父母向警局报了失踪人口。
难道是在高天原发生了什么纷争死了吗?另一个幸存者菅原惠理是稳城人,所以可能带她一起去了稳城。
那个名叫草间贤也的男童也没有回到这里的社会。
由于自己遭到了稳城的孤立,所以已经无法对住在稳城内的人下手。
资料上显示,幸存的四个人中,有三个人下落不明,只有早田浩司一个人回到了这里。
之前在高天原的时候,早田还是东京的大学生,目前他的户籍已经迁到北海道了。他的父母兄弟住在北九州。
用来福枪把木乃其打得支离破碎的家伙,竟然过着悠闲自在的生活,真是胆大包天。他应该不知道伤害鸟羽木乃其代表什么意义吧?
木乃其把住在远方的早田浩司留作日后的余兴节目,首先前往佐竹茜的家。
虽然佐竹茜回家的可能性很低,但沙智子和稳城有关系,或许知道什么消息。
按门铃后,沙智子把玄关的门打开一条缝,向外窥视着。
『咦?』
沙智子露出『吓了我一跳』的表情看着木乃其。
『你是木乃其先生?』
木乃其微笑着点点头。
沙智子顿时露出厌烦的表情,压低嗓门说:
『听说你死了,也被稳城孤立了,到底真的还是假的?』
『没事没事。』
『你来干什么?那个沟猫的女儿不是死了吗?上次真的太谢谢你了,这段时间你都在干什么?怎么连头发也白了?』
『你老公在家吗?』
沙智子眯起眼睛,语气变得小心谨慎。
『他去上班了,为什么问他的事?』
『不,我只是想杀他。』
木乃其只是想威胁沙智子。沙智子刚才不耐烦的表情让他很不高兴,竟然问他『来干什么』,根本没把他放在眼里。
『为什么。』
『因为他是小茜的父亲,所以要一起杀。』
原本只是牵强附会地找一个理由,然而一旦说出口,就发现的确有这个必要。
那个女孩杀了自己,为了好好教训她,必须在动手杀她之前,斩断她所有的后路。沙智子的老公是茜唯一的亲人。
『是喔……你不是在三年前就把茜干掉了吗?』
木乃其咂了一下嘴,他当然不可能跟沙智子说她逃走了的事实。
『当然已经把她干掉了,但这小孩子实在太令人生气了,所以除了你以外,我要把她全家杀光泄恨。』
沙智子惊讶地张大了嘴巴,随后噗哧一声笑了起来。
『你有什么权力这么做?』
木乃其皱起眉头。权力?
气氛十分僵硬。
沙智子露出夹杂着同情、嘲笑和胆怯的表情。
『木乃其先生,这太不合情理了。你被稳城孤立,代表你已经不是鬼众了。难道你只是因为自己不高兴就想杀人吗?你已经不是鬼众了,你三年前杀了茜,现在再来杀她爸爸有什么意义?』
木乃其无言以对。
她这是什么态度?之前明明那么战战兢兢、诚惶诚恐,对我深深一鞠躬,说什么『我知道这样拜托你很厚脸皮,但就看在我们是远亲的分上,请大名鼎鼎的鬼众帮这个忙,拜托你杀了我女儿。』
虽然不需要对我阿谀奉承,但她实在太无礼了。沙智子是在俗世长大的第二代稳城人,对稳城的事也只有听说而已。她是不是搞错了什么?
『你杀他也没关系。你杀了他女儿,帮了我的忙,其实她爸爸也是一个软弱的窝囊废,反正我侵占他的房子之后,就把他甩了。我不知道他在哪里,你只要去查一下,应该就可以知道他的下落吧。』
木乃其愣了一下。虽然从她这番话中,听得出来她所谓『软弱的窝囊废』指的是茜的父亲,但总觉得她在指桑骂槐。
沙智子小声地嘀咕。
『木乃其,你好像没有以前那种威严感了。』
什么?
『你可以走了吗?我不知道你发生了什么事,我现在很忙。如果你做得太过分,鬼众恐怕也会去……』
沙智子的话还没说话,木乃其就拉开门,闯了进去。
『你说鬼众会怎么样?』
木乃其关掉了世界的声音开关,四周变得一片寂静。
木乃其不顾沙智子的凄惨喊叫,把她的双肩扭了下来,虽然玩弄了她好一会儿,但觉得没什么乐趣?就用脚踩断她的脖子杀了她。
鬼众怎么样?木乃其暗自想道,我就是鬼众,我是神出鬼没的不死怪物,只要被我锁定的对象,就没有活命的机会。只要听到鸟羽木乃其的名字,每个人都会念着『那个可怕的魔人,那个替天行道的天上人』而吓得瑟缩发抖、脸色苍白。只有留下这种传说和风评的人才有资格当鬼众,还有谁比我更适合?
木乃其把尸体留在原地,走出大门。
回家吧。
好像不太对劲,总觉得少了什么,以前杀这种狂妄的女人时,会感到十分兴奋。而且每次都会花足够的时间慢慢践踏对方的自尊心,看着她们忍受屈辱、挣扎不已的样子,那往往可以让自己兴奋得发抖。
为什么现在对杀人觉得无趣?一定是因为沙智子是个无聊女人的关系,她已经没什么好践踏的,所以即使只是取她的性命,也一点乐趣都没有。
木乃其直奔家中,足不出户。只是杀了一个不懂规矩的女人,就觉得精疲力尽,他需要时间慢慢恢复。
不会有人打电话给他,当然更不可能写信给他,每天除了睡觉和吃饭以外,木乃其就坐在沙发上发呆。
他不想去找茜的父亲。他对杀人没有一丝罪恶感,只是觉得兴趣缺缺,他不想把体力花在无趣的事情上。至今为止,他至少杀了五百人,也许是对杀人的行为感到厌倦了。
3
木乃其设法弄到一部车子后,便穿过那道门,来到高天原。他想要看看新的鬼众到底是谁,身为前辈,至少要打一声招呼。
他发现之前使用的那间仓库前的办公室仍然维持三年前的样子,仓库内的东西全都不翼而飞,看起来并没有别人使用过的痕迹。窗户的玻璃很脏,地上和办公桌上也蒙上厚厚的灰尘。
搭档的尸体就这么留在原地,已经变成了一堆白骨。
还没选出新的鬼众吗?还是换了活动据点?
木乃其垂头丧气。
办公室内的破镜子映照出他的样子。
镜子中的白发中年男子面容憔悴;
他突然想起沙智子的话。
——你没有以前的那种威严感了。
真的吗?威严感到底是什么?
不,最近的确觉得身体状祝不太理想,心情也不怎么舒坦。为什么会这样?
是鸟的关系吗?他终于想到这个可能。
果然是因为鸟离开的关系,难怪觉得不太对劲,就好像完全没有燃料的车子一样。
自己把那只鸟拴在身上超过一百年,一直以为已经完全把鸟的力量占为已有了。自从自己的肉体属于天上之后,一直以为那只鸟只是派不上用场的装饰品,没想到形同人偶的妖怪鸟还是给自己带来很多好处。
他沮丧地开车回家。
幼儿时期的不安再度涌上心头。
木乃其再度把自己关在公寓。
早田浩司人在北海道,还有余兴节目在等着他。
然而,木乃其提不起劲。
太麻烦了。
没有意义。
如果早田浩司住在附近也就罢了,千里迢迢特地搭飞机去找他也太麻烦了。即使杀了他,自己的人生也不会改变,太没意义了。
然而,这并不代表自己已经原谅了那家伙,只是想等到身体状况恢复后再去报仇。
季节变化。
他的身边有生活时必须使用的金钱,也可以隐形后走在街上而不被任何人看到,想要什么就有什么,生活没有任何不自由。
他没有要做的事,也没有想做的事。木乃其不仅轻视稳城,同样地,也轻视俗世。
二十年前,他对音乐、电影等俗世的活动还有兴趣,如今却觉得索然无味,连一根手指都懒得动。他感受到渐渐凋零的气息,也看不到未来,宛如独自坐在独木舟,漂浮在夜色茫茫的大海上。
有一天晚上,木乃其惊讶地发现自己听到雷声竟然在颤抖。雷季曾经是自己的季节,如今竟然会因此发抖。
当年他杀死连长相都早已遗忘的母亲时,天上好像也在打雷。
木乃其的母亲不知道他参加了雷鬼讲,整天要求他赶快去驱除风呼呼,但木乃其充耳不闻,十六岁后,就离家独立生活。
某一年冬天,木乃其被当时雷鬼讲的同事叫去墓町。他们比木乃其更资深,掌握了权力,浑身散发着威严。
那几位资深雷鬼讲神情严肃地告诉他,他母亲也在那一年雷季要处置的人员名单上。
木乃其的母亲不擅长交际,引起了左邻右舍的反感(和邻居的不和源自二十年前的外遇事件,之后又为了引水路的打扫工作发生争执);后来又极力反抗鼎鼎大名的法师云见姥(指责她竟然用邪术把风呼呼拴在我的儿子身上)。这两点成为木乃其的母亲遭到检举的主要理由。
——你虽然年轻,毕竟是雷鬼讲的成员之一,但这件事的确太残酷了。
木乃其当然可以大力反对,抗议怎么可以因为这种无聊的理由杀死母亲。
然而,木乃其默然不语地低着头。
鬼众是神圣的职务,正因为自己是鬼众,所以不能说『我的家人有特殊礼遇』这种话,因为这等于是这种制度的执行者否定了这种制度。
其中一位鬼众前辈安慰木乃其。
——你不必在意,我以前也曾经干掉我的好朋友和祖母。这次我们会动手。
木乃其抬起头。
——不,我自己来。
那一年,木乃其在墓町砍下了母亲的头颅。
当砍断的头颅落地时,木乃其的内心也确定了日后对待别人的态度。
我为了你们杀了自己的母亲,从今往后,我不会对任何人网开一面,你们做好心理准备,早晚会轮到你们。我会潜伏在稳城,眼睛一眨也不眨地看着你们,雷季会落到每一个人的头上,你们将胆怯、发抖、哀叹,那将是我此生的喜悦。
在你们临死之前,我会好好嘲笑你们,给我记住!
强烈的诅咒充满了他的内心。
那一年,他才十七岁。
这些已经是百年前的异世界的事,从此之后,他成为一个所向无敌的鬼众。
鸟羽木乃其在昏暗的房间内颤抖。
我为什么变得这么脆弱?
自己已经不再拥有鬼众的身分了,如今连精神上可能也不再是鬼众了。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满头白发,整天无所事事,像青少年一样寻找自己安身之处的一百一十二岁男人,到底该走向何处?
木乃其心想,借着拴住风呼呼,让肉体的属性从地变成天的人,应该不会只有自己一个人而已,过去应该也有过类似的例子,因为稳城有无尽的绅秘历史。那个隐密的都市曾经出现过长生不老、千里眼、幻术使、灵
媒和驱魔师……等无数具有各种神力的人,在自己之前,一定也有人变成和自己相同的体质。
稳城中具有特殊能力的人都只留下姓名和传说而已,大部分早已生死不明。
木乃其想找了解内情的人,希望向他请教,想知道以后该怎么办。如果可以遇到,应该可以畅谈十个小膊,甚至一百个小时。
到底在哪里?在辽阔无边的俗世,哪里潜伏着和自己相同的人?会不会在高天原的某个地方,有一个超越凡人、来自稳城的人聚集的地方呢?
他从来没有听说过,也毫无所悉。
4
时光继续流逝,某年的五月,木乃其决定前往札幌。
他要收拾早田浩司。
虽然仍然提不起劲,但对方是之前杀死自己的人之一,所以必须将他处置掉。早田特地搬到北海道,应该是为了躲避自己。
他根据户籍誊本上的地址寻找早田的住家,一旦确认对象,就要好好折磨他。因为还要从早田口中打听其他人的下落,所以不会让他死得痛快。
然而木乃其到达那个地方后,发现竟然是一片空地,原本应该是建筑物的地方长满了杂草。
完全没办法了。
一定有人通知了早田浩司,然后协助他把户籍迁到北海道的某个地址,如此一来,就可以更换许多证件资料,无法轻易查到他的下落,
早知道应该查清楚后再出发。
木乃其失望不已。
如果是以前,自己一定会气得火冒三丈,发誓一定要把他追到天涯海角,但如今只是淡然地感到疲劳而已。
绝对是稳城的人通知早田,并且协助他的。是之前关在仓库的年轻女人吗?还是稳城在孤立自己的同时,派到这里来的新鬼众?
不管那么多了,令人气愤的事实只有一个,那就是自己白跑了一趟。
回程的飞机上,木乃其想道。自己在高天原遭到枪杀时,早田浩司或是其他人是否检查了自己的衣物?自己的衣服口袋里是否有写了公寓地址的资料?不,自己不可能这么不小心——但别人会不会根据什么线索找到自己的住家?
别人一旦得知自己的住家,就很可能躲在某处干掉自己,比方说用高性能的来福枪在大楼屋顶狙击,或是当自己像这次出远门时,在房间内放置炸药。如果自己站在相反的立场,绝对会这么做。
想太多了。
木乃其苦笑起来。
追杀他们的人是我,不过,现在还是这样吗?
忧郁悄悄爬上心头。
难道立场交换了吗?
木乃其回到公寓后,第一件事就是确认家里有没有异常,但检查后并没有发现不对劲的地方。
他曾经思考是不是应该为了安全而搬家,但觉得太麻烦了,毕竟要找房子、搬行李、卖房子。为了『俗世人干掉自己的可能性并非完全不存在』这种小事而吓成这样,简直太荒唐了。
如果敢动手,就让他动手吧。反正自己死不了,如果对方主动找上门,还可以省下自己的力气。
木乃其再度前往市公所调查了早田浩司位于北九州的老家,却发现那也是假资料,早田的老家根本不在户籍誊本和户籍上记载的地方。
木乃其又去大学调查毕业生的资料,其中并没有看到有关早田浩司的纪录。看来早田很小心地消除了他所有的痕迹。
他再度闭不出门。
几乎一整天都坐在家里的沙发上沉思,三餐在外面解决,或是买现成的回家。
他默默等待着,不知道自己到底在等待什么,只是默默等待事情发生,等待事情发生变化,等待自己想到骸做什么,等待不速之客的造访。
然而,没有人上门,也没有发生任何变化。
一年过后,早田浩司的事仍然在木乃其的脑海中挥之不去。
回想起来,早田被反手铐住之后,仍然骁勇地和木乃其的搭档奋战。木乃其回想起自己在被佐竹茜用原子笔刺中前,曾经看到早田俐落的身手,虽说狗急了也会跳墙,但他的胆识实在惊人,腿下功夫也很厉害,即使搭档开了枪,子弹也没有打中他。
木乃其在绑架草间贤也时,遭到早田的阻止,才会顺便一起把他带走。
——喂,等一下,你该不会是在绑架吧?
他翩然出现后这么问道。
木乃其笑了笑说,如果你这么认为,就一起上车确认一下,随后便邀他一起上了车。当他上车时,木乃其还为他的愚蠢失笑。来到高天原后,他便亮枪威胁他,帮他铐上了手铐。
然而,现在才发现事有蹊跷。
如果他擅长打斗,为什么当时会乖乖地让自己戴上手铐?照理说不是应该在双手都很自由的时候就极力反抗吗?
况且,他为什么愿意挺身对抗和他根本无关的事,而坐上陌生人的车子呢?看到大人把正在哭泣的小孩子送上车,一般人怎么会问:『你该不会是在绑架吧』这种问题?
如果他死了,或许可以得出『因为这家伙是个笨蛋』的结论。然而,他竟然还活着,
他最后使用来福枪射击时,也枪枪击中自己的要害,真的会让人怀疑——他只是大学生而已吗?
该不会是他故意的吧?
木乃其对自己脑海中突然闪现的想法感到愕然。
如果俗世中潜伏着超越俗世的人,那么他们一定是每天过着无聊的日子。早田很可能因为无所事事,所以去看鸟羽木乃其对其他人的行刑场面。
果真如此的话,早田当然会用假名和假身分欺骗他,刺激的场面是他日常生活的娱乐。
早田浩司其实不是大学生,也不年轻,更不是俗世人,当然更不是笨蛋……也许他正是和自己一样……
想到这里,木乃其停止思考。这是不是因为基于『我不可能害怕俗世人』的想法而产生的牵强附会?真相到底如何?除非早田浩司出现在自己面前,说出自己的真实身分,否则永远都无法知道。
过了一年,木乃其知道早田无意现身。
那家伙根本不把自己当一回事。对那家伙来说,游戏早就结束了。
木乃其踉跄地走出公寓。
他漫无目的地挤在人群中。
似乎有人在监视自己。和身穿黄色衬衫的男人擦身而过时,木乃其慌忙回头,立刻发现他并不是早田浩司,到处都有穿着黄色衬衫的人。
木乃其关掉世界的音量。
杂沓渐渐远离,取而代之的是一片宛如深海般的寂静。
他在不知不觉中对人类心生畏惧。
以前只要坐在沙发上闭上眼睛,回忆以前杀害的那些家伙痛苦的表情,就可以让自己感到满足愉快。这是自己人生的胜利。
然而,如今这一切已经无法令自己满足了。
那些人竟然都在狞笑,他们的五官全都变了样,每个人部长着相同的脸,露出冷笑,好像在说受伤的鲨鱼会被小鱼吃掉是大自然的规律一样,好像在说,你终于也有这一天。
光阴荏苒,距离自己在高天原被杀死的日子已经过了七年,复活至今也已经四年。他试着杀了一个人当成复健,却令忧郁感愈来愈深。虽然同样是杀人,但缺少正当理由,反而更加空虚。
木乃其站在公寓屋顶怔怔地眺望天空时,突然感受到远处的动静。
他关掉了世界的声音。
正因为这样,才能感受到宛如小石头丢进寂静的水中泛起的涟漪。
木乃其竖耳静听。
又一次,这次是比较大的涟漪。
木乃其的心好久没有这么激动了。
那是拯救的征兆。
我在这里,所以快来这里吧。
木乃其寻找涟漪的方向。
他害怕那个动静会消失,所以赶紧冲下楼梯。
风中夹杂着一丝凉意。
夏天走向尾声。
当他看到道路前方的少年时,木乃其确信那就是涟漪的本尊。
少年的肩上有一只漆黑的巨鸟。
木乃其完全不知道,那个少年正是当年自己杀害了他的全家后、侥幸存活的孩子,虽然在高天原逃走的孩子寥寥无几,也完全没有在木乃其的记忆中留下印象。
这个少年到底是谁?木乃其以为他是取代自己的下一任鬼众。如果是鬼众,未免太年轻了吧?虽然他换上了俗世的衣服,但浑身晒得黝黑,散发出有如野兽般凶猛的气息。
少年的背后站着一名少女,如果他们来自稳城,从外表的年纪来看,应该有大人陪同,然而,却感受不到大人的动静。
木乃其和鸟的视线交会。当他移开目光时,发现少年的肩上并没有锁链,原来他并没有拴住鸟。
少年带着呆然的表情看着自己。
风呼呼附身在他身上并不值大惊小怪,但问题是为什么没有被拴住?风呼呼不是会逃走吗?而且这只鸟该不会就是从我身上逃走的那一只吧?如果是这样,这只鸟的所有权在自己手上。无论少年是谁,都不允许他和自己的鸟一起。
『风呼呼,风呼呼。』
过来吧。
木乃其在不知不觉中轻声呼唤。
等一下,木乃其脑海中闪过一个念头。这孩子从稳城来到这里,会不会只是来把鸟送回自己手上?
原来是这么一回事,绝对错不了。
虽然不知道是谁的决定,但实在是太贴心的安排了,这只鸟将再度成为自己的一部分,自己不再遭到孤立,也会回复往日的生活。
『风呼呼。』
木乃其呼唤着,他步履蹒跚地向前踏出一步。
少年亮出刀子。
木乃其困惑不已。
他在干嘛?难道他来这里,不是来把这只鸟贡献给鸟羽木乃其大人吗?
那是我的东西,是我的,是我的。木乃其很想跺脚。王八蛋!那是我的东西。
然而,木乃其却发现自己有生以来,从来没有这么不舒服过。正因为之前曾经被风呼呼附身过,所以他很清楚不能小看被风呼呼附身的人,不能被对方的年龄和体形所蒙骗。
风呼呼附身的少年看起来像是异常的魔兽。
好可怕。
必须审慎应对,绝对不能让他逃走,必须做好准备。他转过身。
前方突然出现一个人影,是一个眼神锐利的年轻女人,双手举着手枪。
木乃其认识她。
她是佐竹茜。
经过七年的岁月,虽然她的面容、体形都有了变化,但仍然可以看到当时的影子。
木乃其很久之前就不再想茜的事。因为即使她还活着,也一定住在稳城,他已经无能为力,只能选择放弃。
喔。木乃其发出感叹的声音。
真是愚蠢透顶,她竟然还敢若无其事地出现在我面前。
『你以为我会死吗?你以为枪可以打死我吗?这个世界上有些东西是无法违抗的。』
他威胁道,但茜似乎并没有被吓到。
自己果然没有威严感了,想到这里,木乃其心情恶劣到极点。
先杀了这个小妞确保后路——之后再来思考怎么对付那个小鬼。
背后感受到冲击,硬硬的异物从背后直达内脏。
吐出的血升上天空。
木乃其的愤怒达到了沸点。
他挥动的手臂打到了少年,少年弹了出去。
木乃其正想抢枪,长大的少女已经开了枪,子弹精确地打碎了木乃其的手肘。他移动身体,躲避年轻女子的枪口,重新站起来的少年手握的刀子划过他的脸颊。
木乃其根本来不及思考,生与死、执著与放弃的念头在他内心乱成一团。
他跳着转过身,那只鸟在他眼前发笑。
木乃其睁大眼睛。
低头一看,少年在他的怀中,刀子已经刺入他的胸膛,所有内脏好像燃烧般发烫,不停地颤抖。
这次的身体状况从一开始就不太理想,木乃其在心中松了一口气,然而这并不代表自己输了。即使再输十次,最后自己还是会赢,因为他们会不断衰老,我会获得重生,总有一天可以报仇。
他看到和少年同行的少女打开包裹,拿出罐子,然后眼前就被喷出的血液挡住视野,什么都看不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