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等。
我如此祈求。
金色的发丝,深红色的丝带。
缀着蝴蝶结的白色百褶连衣裙。
水蓝色带褶边的阳伞。自己所寻找的这一切,都在调皮的微风中飒飒摇曳。
——等等。
我喘不过气。紫云木的花朵遮住了视野。
仿佛要将眼前所见的一切全部吞没一般的这份美丽。
但是现在只是在妨碍我。我不需要这些。
求你了,等等。
泪水渗出眼眶。
这滴泪水,是悲伤,是释然,亦或者是懊悔。我不明白。够了。一切的一切,我都不再明白了。
我在做什么,我不明白。
恐怕,从来没有明白过。
就连自己受到伤害这点,也不明白了。
——等等。
如果是说,此刻我[译者注。俺(おれ),本篇人称,常用于男性的自称。]还明白什么。
“薇尔莉特,等等!”
那就是,我希望她能把我带走,离开这里。只是这样而已。
所以啊,请等等我。不要丢下我。
春天。果然提起四季,最先想到的还是春天。
紫色樱花烂漫绽放之际,我与她相遇了。
轻盈、飘渺。扑扑簌簌,飘飘洒洒。
紫色花瓣漫天飞舞的季节。春天,新绿萌发,万物复苏的季节。
说起春天,人们的心中会率先浮现出哪种颜色呢?
在某块土地上,到处洋溢着樱花温柔的粉白色。
在另一块土地,听闻春日间遍布大地的,是三角梅纯洁无暇的雪白。
也有些地方,树木浅绿的嫩芽,正从融雪中悄悄探出头。
对于我来说,说到春天,那就是紫云木了。
位于大陆西南的达次地区,山中有一条蓝花楹河。这是条大河,如巨人的绳索横亘在田野间,斩断连绵的群山,蜿蜒其中。这条河得名于四周漫山遍野生长的蓝花楹,即紫云木。每到花开时节,水面就会染上一层梦幻般的紫罗兰色。
普通的树木,会为了发芽、结果,不断深深向下扎根。但蓝花楹不同。仿佛捧着一大束鲜花的双手,它开满花的枝条不断向上伸展,伸向天空,就像为盛放而生一般。这样美丽的花树,只有一棵就大为可观,但这里拥有一整片树林,绚烂又奢侈。天空蔚蓝,地面撒满花朵,仿佛一片朦胧的紫云。神明低下头来,目睹了地面上的这种光景,恐怕也会忍不住叹为观止。
蓝花楹河周边散布着一些小村落,与外界人群集聚的陆地联络,基本要靠船。所以对于住在这附近的人来说,船夫是很常见,也很容易从事的职业。虽然不是什么大富大贵的好工作,但能糊口的机会,当然不容放过。春天,从外地来一睹紫云木的游客需要返回。在旅游旺季以外,本地人也有需求。所以我永远不会失业,这份工作将会一直在此地延续下去。
在这样的世界中,在这样渺小的,我的故事中。
我与她相遇了。
“请问,我听说在这前方有一处村落,可以从此处渡河吗?”
在我像果壳一般狭窄的世界中,突然现身的异物。
“……你好。可以的,经常有人过河。大概要花这么多吧,押金。”
那是一名总有一天会名扬天下,现在只是刚刚开始旅行世界的代笔少女。
“没有关系,那么还请拜托了。”
我和她。
“我要在账簿上记录乘船客人的名字。您可以把您的名字告诉我吗?”
就这样相遇了。
“我是薇尔莉特·伊弗加登。”
“……”
说实话,她的魅力,仿佛让我的时间在一瞬间暂停了。
正值春季,这片渡船场人头攒动。身边还有不少人在,当然观光客中也有不少容貌出众的男女,但她依然显得那么独树一帜。
无论身在怎样的背景下,她自身都足以成为异物。
无论下雨,还是天晴;无论是寒冷的冬天,还是温暖的春天。无论这个世界披着怎样的盛装,视线也会不由自主地被她吸引。不仅仅是因为那份美丽,而是她身上那种区别于生物的气息。
——很像,在山林间……见到一只鹿的感觉。
对。兽。她太像一只美丽的兽。
眼前出现一只如此美丽的兽,任谁也会目不转睛地盯着看吧。
这只兽的眼睛湛蓝,鬃毛金黄。
“拜托了。”
“啊,好的。”
嗓音动听,举止也相当优雅。
“……我的身上,是否有不妥当的地方呢?”
“不不,完全不是,完全没有那回事。”
她的身上充斥着看上去不会与人轻易接触的那份神秘感。
可能是因为她的那身装束。在这一带人们,很少像她那样穿,布鲁士蓝色的短上衣,白色蝴蝶结的连衣裙,还有看起来像是新品的可可棕色的靴子。领结上,翡翠绿色的宝石胸针璀璨生辉。
我还小的时候,有过一个这样的洋娃娃。真是一位像洋娃娃一般的女性。也是因此,就连这个名字也是那么惹人怜爱,和她十分相符,说出口时,让人忍不住想要轻轻哼唱出声。
“薇尔莉特·伊弗加登小姐,好的……我记下了。那么请上船吧。”
是个好名字。像演员一样。虽然我没有看过舞台剧之类的。
“感谢您今天选择了我的船。安全航行第一。我是船夫瓦伦汀(Valentine)。”
登记名字,收下船费,那么,接下来就是我的工作。
我的客人,无论男女,在船上总是战战兢兢。但是薇尔莉特不一样。她无声无息地登上船,很快坐好,一副等着我开始划船的架势。
她似乎正专注地沉思着什么。紫云木花瓣从枝头上轻盈地飞散,她也只是浅浅一瞥,随后静静地闭上了双眼。阳光淡淡的,暖人心脾。微风恰到好处的怡人。她可能因此感到困了。一时间,一种惬意的静寂持续着。我也因为她放轻了动作。花瓣随风飞越过天空,或许撞上了她的脸,有一点痒,她忽然睁开了湛蓝的眼睛。周围的风景并没有很大变化,可她却像是在寻找谁一样,左右看着。
“客人,您在找什么?”
我问她。薇尔莉特像小兽一样微微一抖,转头看着我。
过了一会儿,她小声地回答“什么也没有”。
她看起来稍微有些沮丧。
这是个沉默寡言的人,我想她大概不会附和船夫聊天。但为了转换气氛,我还是继续说下去。
“客人您很幸运,现在正是观赏的时候呢。紫云木。”
“是那样吗?”
总觉得是个奇怪的女孩。说话方式没什么感情色彩。
“对于我来说,就是挣钱的时候。过了这段时间,这种边境地区,就没什么人来了。虽然我是专职的,不过兼职的人也不少。船夫这种工作。春天过去后,不少人就回家做农活了。客人您……不大像是来观光的啊。是工作吗?”
“是的。”
“与船相关的吗?”
“不是。”
“啊呀,猜错了。我看客人您并不害怕船上的摇晃,本来以为是习惯了呢。”
“看上去是那样吗?”
说到这里,薇尔莉特终于放弃了寻找,把视线落在我身上。
“是那样。您看上去什么也不怕。”
沉默流逝着。与其说她是无视,不如说是很难作出回答。
在这位神秘的美人开口之前,我缓缓地用桨拨过水面。是因为行李太重了吗?行进比预想中的慢很多。
她看起来纤细瘦弱,影响速度的原因,可能是因为她的行李。说起来,她动起来的时候,总是从哪里传出金属轻轻碰击的声响。可能佩戴了某种工艺品吧。
“是吗?我曾与一位海军大人相处过……”
一不留神,对话再次开始。
“您的家人是军人吗?”
“不。我的最高从军经历是陆军。在陆军之前,我侍奉的大人,是一位海军将领。”
令人摸不着头脑的回答。她的侧颜冷峻。作为神秘美人,真是恰如其分的语气。
我觉得这位奇怪的客人有一点点可怕,同时又产生了一点点好奇心。我从没离开过这里,所以最喜欢听外地客人的故事。
“真不敢相信,像您这样的人,竟然会是前军人……”
“像您这样”,我不明白这个修饰,究竟是在说什么?
她的神色中,隐约体现出这种意思。
我载过很多客人。不管怎么说,也有了一套自己的理论。
说是学问……那些从了不起的学校毕业的大学士们,可能会笑话我了。但一个人眨眼的频率、说话的方式,乃至声音的高低,都如实诉说着内心的情感。
在这孩子身上,这些都极端地稀少。但是,我能读懂。是真的。我擅长“看人”。
“还是您被人引诱过,感到了困扰呢?”
我出于好奇心向她追问。她浮现
出满脸问号的模样,眨眨眼,像是在“对疑问作出回答”一样,给出一个跑偏的答案。
“路上,帮助别人时,有人问我要不要去做护卫……但我已经是自动手记人偶,因此礼貌地回绝了。“她说。
我是从恋爱的角度问的,这算不上是回答。
不可思议的人偶。与众不同的女孩。
——以这样的容貌出生,可以想象人生一定十分精彩吧。
初次见面,她的风姿就让人目不转睛。她有着足以符合任何人口味的容貌。
我不由得拿她和自己对比起来。为了不让皮肤被烈日晒伤,我戴着一顶宽大的稻草帽,头发因此软塌塌的。
就算摘掉草帽,那头暗淡的银灰色头发,也经常被误认成是哪里的大爷。明明这位同龄的女孩儿显得那么闪闪发光,但我又怎么样呢?即使身处同一个空间,都让人羞愧……不,外表这件事就算了。要待客,待客。
“这里很美,对吧?那些是紫云木花。”
“紫云木……”
“啊,那边的船夫在卖水果呢。您要买吗?”
“不要。”
“我很烦吗?啊,快看!那儿有只很稀奇的鸟。它有一身翡翠绿色的羽毛,看得出吗?它还被叫做宝石鸟呢。它掉下的羽毛可是我的宝贝。”
“很美,呢。”
“我也那样想!我们可能很合得来啊。您平时都会做些什么?”
在薇尔莉特和我这段短暂的旅程中,我从她那里打听到了这些事。
·她在莱登沙弗特里希,这个南方最大的军事国中的某个邮局里工作。
·她是那里的自动手记人偶新人。
·因为委托,她第一次来到这片地区。
·到这里之前,击退了两拨山贼。
·社长说,要她在这里买一些当地特产,作为伴手礼带回去。
以上。社长的话题真多。
“您那里社长和雇员的关系真不错。”
“是那样吗……不,是那样。敝社刚刚创设不久,雇员还很少。部队的构成如果是小规模的,与司令的关系自然就会拉近。而且对于我这种来历不明、狗彘一样的人来说,他是一位十分宽和仁慈的大人。”
“也不用这么说自己吧……”
“真的是这样。我是个出身不明的孤儿。”
我关于薇尔莉特的情报中,又追加了一条“孤儿”。
我相信某人曾经历的事,某些程度上决定了他体现出来的气质。她给人一种挥之不去的孤寂感,也是因为这点吧。
“但现在有了守护我的人。”
“社长先生。”
“是。还有一对亲切的夫妇。”
“啊,那真的太好了。一个人会很寂寞的。和谁一起才更好。也就是说,您是前军人,但战争结束后,就不再做士兵了,有了新工作和新家庭,是吗?”
“是的。”
“这不是一帆风顺吗!”
“不。”
我本打算以不错的气氛结束对话,却被她否定了。
“我的问题还有很多。”
薇尔莉特的眉心微蹙。
“还不知道我对自动手记人偶这份工作的适应程度如何……我学习了各种知识,包括淑女教育和文学修养等等,但是现在很难说熟练掌握了。虽然保持着战力,但对于怎样使用却没有头绪。”
最后,她的声音遥远到近乎低不可闻。
“那您现在要怎样工作?”
我纯粹出于好奇而问道。因为,这可是自动手记人偶。
我见过各种客人,自动手记人偶还是第一次。这份工作以笔作为武器,在全世界各地来往。听说从业的大多数是女性,但没想到有同龄的女孩在做。我在这里摆弄木桨时,她说不定正在为哪个国家的公主殿下代笔呢。
“书信有定式。只要背下大体内容,在固定的结构上增加需要的内容就能够成型。”
“哦,原来如此。”
“但是,这并不能达到人们委托自动手记人偶想要的预期。不能回应顾客的期待,作为工具就破绽百出。因此,要事先听取委托内容,提供数种不同类型的内容,请对方选出其中最中意的,如果还有进一步的要求也要接此重复。我也有能力不足的时候。”
“是有不会写的内容吗?”
“只要时间充裕,任何类型的书信都能拿出一定的雏形。这是简单的排列组合。但我并不擅长让人放松的话术,屡屡有人说我‘无聊’、‘冷淡’,拒绝向我委托。”
总觉得有些理解。虽然这样说很对不起她,但想和她开开心心地写信,大概很难。严肃的内容另当别论。
“而且,原本应该充分领会顾客身处的现况……对,打比方说,要去宽慰受伤的人。虽然知道要写这类信件,但我无法理解怎样才是‘好’的信,就很难写出类似的出来……果然,我不知道自己是否适合自动手记人偶。我总是自问,以这种态度从事工作,真的好吗?”
薇尔莉特似乎相当钻牛角尖。她甚至说起了“敝社的社长更有从事自动手记人偶的能力”这种意义不明的话。社长该做的,不应该是经营公司吗?
但能让她那样说……社长一定十分善解人意了。
我尝试着把话题引到一个我最关心的问题上。“情、情书这种,又该怎么办呢?”
“情书吗?”
“对。”
作为从出生后就与这方面无缘的人,我对这个领域很在意。
“同样是排列组合。摘选著名的诗歌或者文章中的一节,进行应用典爱情小说中有很多华丽辞藻,是很重要的参考资料。”
比我想得还要朴素。简直就像只有食材原味的清水煮菜[译者注。温野菜,把蔬菜加热做成的食物总称,烹饪方式包括煮、炒、蒸等。]一样。我失望地垂下肩膀。本来以为能听到类似“参考自己的恋爱经历”的回答。薇尔莉特真是个认真勤勉的学习者。我有点儿为自己感到惭愧,于是从头开始一个新话题。
“总感觉第一次从事那种工作,有很多做得不好的事,也挺辛苦的。”我说。
薇尔莉特垂下视线。
“不……敝社有一位与我正相反的开朗女性担任自动手记人偶,这类工作会交给她完成。相应的,书信以外的申请书、契约文件、数量庞大、需要速记与大量誊抄的案子,则会由我接手。将所见准确无误地记录下来,是我擅长的分野。”
“原来如此,物尽其用啊,社长先生的分派很巧妙啊。所以才干到了现在吗?”
“是的。但是,这次对于我来说,是第一次的出差代笔。”
“第、第一次!”
我一不小心发出了很大声音。
“是的,第一次。”
这个女孩第一次出差去代笔。而我正是为了将她送到目的地而划着船。
我感觉自己就像被卷入了一个特别壮阔的故事的开端,不由得心跳加速。
“很紧张呢。”
我向她寻求认同,但妄自紧张起来的是我。
“没关系吗?”
不过薇尔莉特看起来也并没有那么若无其事。
“……出差代笔,就代表要当场接受任务,完成工作,即刻做出对应。这也意味着花费时间潜心钻研写作、不眠不休地确保作业时间等至今常用的手段,不能再使用……”
她看起来有点忧心忡忡也是因为这个吧。不过,我很吃惊。我们船夫在不想出船的时候,就算有客人,也要回绝。虽然是做接客的行业,但裁定权在自己手上。如果有态度恶劣的客人乘船,下次就再也不会让他上来。更重要的是,不吃饭简直是闻所未闻。饿着肚子可划不动船,同样,发困的时候也是。
“好好吃饭……这可是头等大事,还有不好好休息也不行!”
“最重要的是完成任务。”
我不知怎的,理解了那个社长对这女孩的挂心是因为什么。
她之前是军人,还没能习惯安稳的日子,如今手上的这份工作,需要表现出喜怒哀乐,对她实在太不适合。为了弥补,她不得不以知识和精力一决胜负。不得不说,这也太危险了。
“但是,管理身体也是分内的工作吧。”
薇尔莉特垂下金丝一样纤细的睫毛,思考起我的话。
“……………………我果然还是做军人更好。”
她忽然轻声嘟囔一句。
她的手指抚过胸前的翡翠绿色的胸针,目光灼灼,凝望着那枚宝石。
“为什么?”
“在军队里的时候……仅仅只需要追随着一个人,保护着他,就足够了。我一直为了寻找一位值得追随的人而生。”
到底该怎样去形容这个女孩,才是最合适的?
“找到最优秀的主人,追随着他,活下去。”
说她坦率,似乎直率得过了分,那仿佛是……没错,简直就像是不谙世事的孩子一般。
“只要一直那样就好。”
所以,大概。
“那曾是我最重要的人。”
一定,她一定是发
自真心地那样想。
“无论如何。”
她一定不是在说谎。
“只要那样就好。”
真的是和非常重要的人分开了,她现在非常落寞。
“但现在战争结束,一切都变了。现在不同了。我离开了主人,不得不在这世上孤身一人,以文字和笔作为武器,开始旅途。”
我的国家与大陆战争牵涉甚少,是片十分幸福的土地。
自从诞生之际,这里就没有征过一次兵。
我没有任何与之相符的阅历,去回应她的吐露。
明明是我刨根问底,真是过分的家伙。
“……话说……那个,对我这种人说出来,没事吗?”
我想让她重振精神。
但是不懂相应的技巧。
我含糊其词。她却摇了摇头。
“对不起……”
不知道为什么,她先道了歉。我于是更加困惑。
“我谈得太多了。污了您的耳朵……我很抱歉。”
“为什么那样说?完全没有的事。”
“有人曾告诉我,尽量少谈自己的身世。”
“不、不也挺好的吗?”
“嘱咐需要遵守。”
“但是。”
“真的十分抱歉。说了那些话,妨碍您工作了吧。”
“但,但是。”
“十分抱歉。”
“这不也挺好的吗?!我和你,就是只在这儿才会见面的船夫和船客罢了!”
又来了,不小心就大声喊了出来。我有点太拼命了。
因为那个女孩道歉了。明明是我死缠烂打地从她的口中问了出来。
她只是不留心透露给了我这样单纯的外人,感到了负担。
“下了船,对彼此之后的事也就一无所知了。所以别在意。”
因为被我死缠烂打地问了,才不小心说出口。根本不需要承担责任。
“别在意。”
正是对我这种边境船夫,才能那样说出口。
“别在意啊。”
瞳孔在闪动着,流露出不安的神色。我为了做点什么,用力地作出了肯定,呼吸可能已经乱了吧。
“……”
薇尔莉特用恍若如梦初醒的眼神向我望来。
然后以一种飘忽的神色点点头,说,“是”。
点了一次头,不知道为什么在十多秒后,再次点头说了“是”。
在那之后,我和她很少说话,终于抵达了岸边。
薇尔莉特的委托人,是据我所知村子中最有名的一位富豪,名叫洛克哈德(RockHeart)的老人。他的年龄相当大了,有人说他即将不久于人世。
“记得一直直走啊。过一会儿就能看到村子了,洛克哈德的宅邸就在地势最高的位置。是白色屋顶哦。旁边的房屋很豪华,所以不会认错的。”
“好的。”
“回来!回来如果可以,也记得来找我!”
“好的,瓦伦汀师傅[译者注。さん。]。”
由于我的拜托,薇尔莉特返程的时候,也找到我搭了话。是因为谈过身世的话题了吗?感觉我和她已经不再是陌生人了。
我吓唬走其它那些想要过来拉客的船夫,然后问她。
“工作怎么样?还顺利吗?”
“……我不知道。”
“开始被他劈头盖脸地骂了,写的信……写的信被揉成团,丢在我身上。”
“……太过分了。”
“…………”
“但是在我给出第二十三版修改案的时候,他说‘我受够了’,接受了代笔。”
“薇尔莉特小姐其实好胜心很强啊。”
之后我向附近的人打听了。那位洛克哈德大人,是个疾病缠身、神经衰弱、不管雇谁都会欺辱对方,直到对方辞职,十分恶劣的老爷子。这些都是什么事。这类人,只扯上一回关系,就够讨厌了。薇尔莉特只和他有一次联系,不知道是不是不幸中的万幸。但是,数月后。
“以后每隔几个月,我会为洛克哈德先生代笔,代写寄给令孙的信件。”
依然是提着那个皮革旅行箱的她,与我再次相遇了。
我和她的交流从此持续了下去。
我不知道薇尔莉特与我的交谈,应该以一种怎样的名目。
朋友,还稍微有些区别。我们只是因为工作关系而见面。如果她不是为了委托而来,我们也不会见面。
“在那之后怎么样?生意还兴隆吗?我这儿倒是淡季,太闲太闲了。
“邮政业务方面,为了不与同行相争,现在还在摸索中。我们自动手记人偶,虽然基本还是在公司周边接受委托,但是最近,增加了出差业务。所以,乘坐轨道交通的花费一言难尽,社长每天都在盯着账簿。”
同是服务业,难处也是相通的。所以我很高兴。
“我也是,在淡季的时候,钱包总是空空的。不过,靠春天攒下的钱精打细算,还能凑活着过……如果想买稍微贵点儿的东西,就不得不去找其它的工作做了啊。”
“其它的工作?您做船夫是第几年了呢?”
我的脑袋里,浮现出至今以来我那没什么了不起的人生年数和职业经历。
“嗯……是第二年了。我之前在果园工作过,也当过婴儿保姆,打扫洗衣、杂役、饭店的厨师学徒,也都干过,就像什么都干的小杂工吧。”
“多种多样呢。”
“我家很穷。父母都有赌瘾……穷到如果不是所有人出去工作,就吃不上饭。家里周转不过来了,去工作吧。他们这样说的时候,我才八岁。”
“还那么年轻,真了不起。”
“不是,薇尔莉特和我大概也差不了几岁吧。你多大了?”
不知道我们是不是真的有缘。每当她来到这片土地,我都在工作。
“薇尔莉特!那不是薇尔莉特小姐吗……!”
“瓦伦汀师傅,我正在找您。”
“找、找我?”
“是的。我第一次是乘坐了您的船,之后也是如此。今天您打算出船吗?”
“……当然啦!我可以再问一次吗,真的是在找我?”
“是的。”
“好高兴啊!我也每天想着,是不是快到时候了……快快客人,快坐上船!请便请便。想说的话有不少呢。原来是这样,原来在找我啊。”
“是,在找您。”
她周身缭绕着一种像被一根绷紧的细丝线吊起般的气息。但随着时间流逝,她也逐渐露出了更多不一样的表情。
“无法作出笑容?”
“是的。虽然不会为此感到不便……但客人常常会提出这类意见。总之,先从物理层面做了尝试。洛克哈德先生常常拉扯我的脸颊,说‘练习吧’。但是我总是做得不好。”
“那个老爷子可真是教给你了奇怪的东西……我还是第一次见到用手提起两颊来笑。”
“瓦伦汀师傅您很擅长微笑呢。有秘诀吗?”
“嗯——我只是嘿嘿傻笑而已啊。”
“这对我来说很难做到。”
“唔,但这算也是我的处世方法吧。”
“处世方法……”
“这里是渡船场。要在一群大男人中工作,我这种小孩连对人亲切一点都做不到,很难生存的。”
“……是那样吗?”
“是啊,所以这就相当于保护色一样。薇尔莉特是前军人吧。在战场上可没办法对着敌人嘿嘿傻笑吧,这也没办法。”
“但……这与客人没有关系。”
“嗯,如果可以那样,比什么都好。不过同样作为服务业,我想大概也没那么必要。我们只要拿出客人需要的东西,他们支付相应的价格,本来就是这种对等的关系。没有必要过分地讨好吧。就算冷淡一些,如果好好工作,客人也还是会来的。”
“是这样吗……”
“是这样。相反的,一个人特别亲切但交给他的工作什么也做不好,也很难办吧。能成为洛克哈德大人的御用代笔人,证明你的信写得很好,不是吗?他对自己身边的东西可挑剔了。看,这种人就是你的方向。”
“……如果是那样就好了。别露出这种表情了。要我提起脸颊吗?”
正因为彼此相距很远,每次见面,总是有很多话要说。
“说起来,你有在找一个人吧。你现在有线索了吗?”
各自的秘密变得若隐若现。
“还没有……”
“不过自动手记人偶要去各种地方,还是有希望的。”
“是的,我也那样认为,这是自动手记人偶工作的好处。”
“那样啊……薇尔莉特小姐是为了寻找某个人,才选择做自动手记人偶的吗?”
“不,应该说是乐观的预测吗?我并不认为可以真正找到。但是……”
这时我突然注意到了,那枚胸针到底代表了什么。
“我想着,或许这样,才能活下去。这份工作就是这样的。”
那枚胸针,与她口中那位十分重要的人有关。
“那样啊……”
我放松地附和着,突然,我想起了对于我来说,与它类似的一个东西。
如果说什么能让我燃起执着。
“与我相反啊,我是要在这里等待家人回来的。”
——如果有,就是父亲坐过的那条船。“
您现在是和他们分开生活着吗?”
——所有人住着的那个家。
“……唔……怎么说呢?我八岁的时候,去另一条街上的人家里做杂役长工……我本来以为,父母,还有哥哥会一直在这里生活……”
——和哥哥赛跑过的,那片宽广的原野。
“……”
我所执着的,不能全部留在手心中,是这片土地本身。
“回到家后,只有房子还在。家人们都不见了。”
我没办法,把它们拿在手上离开。
“但或许他们是厌倦了这里的生活……所以移居到其它的地方了。”
薇尔莉特眉头皱也不皱,也没有露出任何惊讶之色。
“……”
只是静静地侧耳倾听。
“因为我从做杂役的地方逃跑了,联络地址也变了。他们现在也许正在为难呢,正在到处找我呢。我也希望他们能来接我,但是迟迟没有来……”
我也明白。
我说的话很奇怪吧。很荒唐吧。我也明白。
会被别人说成是脑子有问题。也没办法吧。
“瓦伦汀师傅,您不去寻找他们,没关系吗?”
这句疑问,稍微拨动了一下我心里最柔软的一根弦。是啊,只是稍微而已。
正是由这位从痛苦中再次振作,向前看过的人如此对我说,才格外触痛内心。
“…………我要是离开这里,万一……”
但薇尔莉特绝没有说这有什么不对。
“万一哥哥……不,万一父亲和母亲想要回来了,就麻烦了……”
薇尔莉特只是轻轻地说了一句话,“我明白。”她说。
察觉到的时候,我开始在码头寻找起她的身影。
今天她来了吗?还没有来吗?
明天或许就来了。
“许久不见……!最近有什么变化吗?托洛克哈德老爷子还活着的福,我们还能见面。”
“许久不见。变化大约是,职场上的新员工又增加了这种程度吧。洛克哈德老爷子的确很有精神,让人想象不到他会生病一样,发脾气的声音还是那么大呢。瓦伦汀师傅您……”
“我啊,在薇尔莉特你的感化下,最近开始开始练字了!我虽然能认简单的字,但是没有去过学校。所以很不擅长写字。”
“我也不能写字。但是,只要练习就没问题。”
“虽说是练字,纸却不够,所以最近,我开始在地上用木棍练了。”
“如果您不介意,请收下这些。”
“诶,这是什么,看、看起来很贵。我不能收。”
“是笔记本和钢笔。我因为工作,经常使用,有备用的份。”
“不行不行!”
“起初我也是从别人那里得到笔和纸,从此开始学习。没有不行的地方。”
“这、这怎么行!从客人您那里得到这样……!”
“没有不行。”
季节变换,日月轮转。初遇时她的那份忧郁变淡了。她作为自动手记人偶,正一点点积累着实绩。
“那把伞很可爱呢,和衣服很搭。”
“是从别人那里收到的,我……也认为很可爱。”
“我就知道,你受到客人的热情的追求了吧?”
“不是那样的。这是小说家奥斯卡赠送的,作为工作的回礼。”
她比我想象中的还要更快,但切实地,脚踏实地地,优雅地登上下一步阶梯。
“诶,小说家啊。我不大懂,不过感觉很棒。说不定之后,就会在王宫里工作了!”
“做过了。”
“咦?”
“做过了。为多罗赛尔的公主殿下进行情书代笔。”
不知道什么时候,她已经成为了在这一带远近闻名的大人物了。她的势头该怎样描述呢?仿佛扶摇直上直取飞鸟,这样说或许显得奇怪。然而她就是那样势如破竹,所向披靡。转瞬之间,就已经飞跃般地实现了成长。
好的评价接踵而至,自己的事业扩张到了那种程度,真的很了不起。码头这里也有成功人士,不付出艰辛的努力,是无法做到的。但从薇尔莉特的努力中,看不到任何的梦想或欲望。追逐梦想的人,与普通人的眼神是不同的。她……但是她那湛蓝的双眼,无论在什么季节,仔细端详的时候,总是像深冬的海水一般静谧。
那种眼神,仿佛来自另一个世界的凝视。
仿佛在幽深的海底向上仰望,那样……那样的眼神。
本来应该在这里,但是又像不在似的。我分明在看着她,不知道什么时候,却仿佛被那镜像般的蓝色眼睛注视着。她也是这样,总是一副无牵无挂的模样。
薇尔莉特她,和她的名望……打比方说,就像娃娃坏掉之后,却还要一味翻来覆去地不停活动,才获得了如此的评价。在我眼中,她就是这样。很过分的说法吧?但与我初见时的薇尔莉特伤痕累累。只是个浑身是伤的女孩罢了。
所以说实话,我很惊讶。她怎么看也不像之后会在自动手记人偶界声名鹊起的样子。是啊,一点也不像。
也许这是因为我们糟糕的初遇。如果与我相遇的,是现在的薇尔莉特,我会认为她是个出色的自动手记人偶。她的确是名与众不同的少女,但在我看来,不是那样。在我看来,在我看来……她只是个被抛在这世上而感到迷茫,和我差不多大的女孩子罢了。
刚刚工作,心里惴惴不安的女孩子。一定随处可见吧。
我也和她类似吧。那一天。那一刻。
“爸爸,妈妈,哥哥,你们在哪儿?”
就像那时决心一个人活下去,走投无路的我。
时至经年,薇尔莉特在不知不觉间已经成长为一位端庄的淑女,就像她的名字,纯洁无暇、天真烂漫地绽放着。
我无法不让自己与她比较……就算是久违的再会,本来应该为此感到欣喜才对,却为她感到头晕目炫,说了一些没出息的话。
“薇尔莉特小姐……好像一下子就离我很远了。”
在她身上轮转的季节,流逝的岁月,也一样存在于我的体内,而我,却还是那个一无所成的船夫。
“敝社的据点依然设立在莱登沙弗特里希。”
“不,不是物理上的距离,而是那种……精神上的。”
“……”
“你真的很了不起。在我还在这里发呆划船的时候,你已经在做那么了不起的工作了……呢。”
“瓦伦汀师傅每天也在工作。”
“我也不是觉得船夫这个工作不好。”
我不认为工作有高低贵贱之分。但还是会比较。
“别说,我还挺喜欢,划船这份工作。但是怎么说……就是……看着你,就会想到自己,我这样真的好吗?我也有真正想做的事吧?有这种感觉。”
“……”
“我如果也可以做出一些改变就好了……”
“瓦伦汀师傅。”
“我在。”
“我感到……和刚见面的时候比起来,我们的距离更近了。”
“……诶。”
我很吃惊。她不像是会说那种话的人。
该怎么说呢?就像那种。
“在这里,我已经能很快地找到您。”
就像那种,简直像是在安慰别人一样的话。
“我坐了很多次您的船,我已经将您录入心里。”
“不,不对。不是不说,而是不会说。相遇时,薇尔莉特就曾对我说过,她写不出抚慰伤者的信。
“……嗯。”
她为此很烦恼,这些信是不是交给别人更好,她是不是不适合这份工作。
“我们疏远了吗?”
但她已经可以做到了。经过很多练习,经过与人的接触。
“瓦伦汀师傅,您也是那样。您总能很快找到我,在我来这里后,立刻就能找到。”
她最不擅长的事,现在也能做到了。
“…………嗯。”
只是到现在,心中不安的时候,她还是会用手触碰翡翠绿色宝石的胸针。这一点还没变。
“疏远……”
“没有疏远……!就算是在别处看到你,我也肯定能一眼认出来的……抱歉,不是这样的……我,不是……”
薇尔莉特成长了。
“……对不起……”
那一天,相遇时的她,还在苦恼于写不出抚慰人心的信件。
用了许多时间,遇到许多的人,她的心灵慢慢地成长。现在,甚至已经能说出口了。她有在好好地与上天赐予的命运斗争。
啊。我也想变得像薇尔莉特·伊弗加登一样。
我想变得像这个女孩一样。
真的,想变成她那样。
我也同样
年轻。在其它的地方,怎样都可以重新开始。
但我不能那样做。
我舍弃不了家人。我舍弃不了他们。
我想过抛弃家人吗?
我……我没有。
因为他们是我的亲人啊。流着同一种血的至亲。我们应该在一起,不是吗?
双亲保护孩子,孩子仰慕双亲。这才是正常的,不是吗?
我身边的大家都是这样。那些难道是骗人的吗?
为什么?为什么我的家庭不能像那样平凡呢?
为什么对于我来说,平凡是那么困难的一件事呢?是因为我很笨吗?
八岁那年,父母说了那些话后,我跟着不认识的人走了。
他们说,跟过去帮忙吧,能拿到零花钱。所以,我跟那个人走了。
父母似乎在笑着,只有哥哥一脸认真。不,是一脸快哭出来的表情,一次又一次,不停地扯着我的衣袖。哥哥总是很凶地突然敲我的脑袋,但只有那时候,他抽泣着,比任何时候都要弱势。
哥哥说:“不要,听我说,听哥哥的话,不要去。”
我还记得我很吃惊。哥哥总是给人一种发怒、填不饱肚子的印象。他从来没有表现出像那样珍视我的行为。说实话,我不喜欢他那样。
“但是,如果不听话,会被骂的。”
那时,哥哥的神情,我永远无法忘记。他眼底的一切都倒塌了,化作了齑粉。
然后哥哥最后一次,用颤抖的哭腔对我说。
“听我说,不可以,拜托了……不能去,我再也不打你了,好吗?好吗……”
但我还是没有点头。
父母生气的样子太可怕了。
和哥哥也到此为止。现在回想,哥哥那时候也许真的很疼爱我。
关于我的双亲是真的迫不得已才那样做的吗,现在也无从知晓了。只是从结果来看,我被他们卖掉了。
在这儿这种事并不少。这里是边境,是乡下,旧风俗根深蒂固。现在或许还是这样。在我曾一度离开的这片土地上,为了不让任何人发现,我伪装起自己,这样活了下去。如果再被卖掉,就麻烦了。所以我虚构出另一个自己。一个突然现身、从没见过的外地少年,不知道什么时候定居下来,这就是我。
我是个舍弃了自己,但是没有舍弃家人的大蠢蛋。
被卖掉的我,没过三天就逃了出来。我为了回家,开始沿街乞讨攒钱。我去果园工作,照顾婴儿,打扫洗衣,做杂役,做饭店的厨师学徒。我什么都做过。只要可以拿到钱,什么都无所谓。
我被卖到的地方很远。回来足足花了一年时间。
回家时,我不禁想,一切会恢复正常的。我的人生只是稍微绕了一个弯,一定还会恢复正常的。妈妈一定会很高兴,对我说,“真亏你能回来呀”。
所以,所以。
当我打开家门,发现那里只剩空壳的时候,我目瞪口呆。那时难以置信的心情,现在依然鲜明地刻在记忆里。
“爸爸。”
“妈妈。”
“哥哥。”
空空如也的家里,我一个人呆呆地喃喃自语。
没有回答。
啊……没有人的家,就像死了一样。我想。
我现在依然像个孩子,彷徨在被抛弃的那一天中。
“贯穿大陆的蒸汽火车劫持事件……这张照片和那个女孩有点像,是看错了吧?”
我读着客人丢下的报纸,像往常一样坐在码头发着呆。四季依然在流转,秋天快要结束了。距离第一次见到薇尔莉特的那个春天,已经过了数年,我却一点也没有变。
“不好意思,可以出船吗?”
“啊,可以。感谢您今天乘坐我的船。安全航行第一。我是船夫瓦伦汀。”
今天的我也一成不变地划着船。仅此而已。早上起来,吃过饭,生意开张,运送客人,工作之后回家睡觉。
如此日复一日。没有什么特别的事发生,也不可能有美妙的邂逅和机遇,只是顾着自己的温饱,守着这个家。偶尔会想,这样生活的是不是只有我一个。从小就开始工作,对玩乐知之甚少,也没有像薇尔莉特那样的亲密的人。
而薇尔莉特甚至不是我的朋友。
“船夫师傅,这附近有没有可以吃饭的地方?”
“靠岸后就有哦。对于客人您这样从大城市来的人来说,这里的食物可能与您平时吃的有些不同……那么还请小心脚下。”
没错。就像我对她所说的那样,我们只是客人与船夫的关系。她不来这里代笔,我们就无法见面。她是四处环游的大人物,与我这种人生活在不同的世界。我把客人送到目的地,然后返回,一边在心中思考着。我的人生这样就够了吗。我从没有试图去找那个我想要亲近的人。今天也留在这里。薇尔莉特送给我的笔记本,我已经用到了最后一页。而我也没能告诉她这件事。因为,我没办法离开故乡。
“瓦伦汀师傅,早上好。许久不见。”
那是个明媚的清晨。
昨夜下了雨。太阳从云层中探出了头,晶莹透明的水珠在在太阳下闪耀着光芒。
在如此美丽的世界中,现身于此的她,果然如同异物。
寒冬将近的深秋之日。薇尔莉特·伊弗加登不再是平时那件人偶服装,而是一身黑衣。黑色帽子,黑色斗篷披肩连衣裙,鞋子和提箱和平时一样。除了一直随身佩戴的翡翠绿色的胸针以外,一身像乌鸦一般肃穆的黑。自动手记人偶今天身穿黑衣。
风吹过,斗篷下,她的左袖不自然地飘动着。那下面空空如也。
只有一边没有手臂。她之前说过她自己装有义肢。但是看到她没有手臂的模样,即使不是发生在我身上,也依然让我生出了某种缺失感。
“早、早上好……那是,是怎么了……那个,胳膊,还有这身打扮。”
那样子,就像,就像是那个。
“之前才来过不是吗?间隔、十分的、短……”
就像是某人的葬礼。我从没参加过葬礼,但远远地看到过。
“……”
我的疑问似乎让她感到了困惑。她想着应该从哪里开始回答,稍微思考了一会儿,放下行李,然后指着左臂说。
“义肢坏了,正在修理。”
不知道什么时候,我曾经十分喜欢的,她那机关人偶一样的动作,还有轻泠动听的嗓音,却成为现在令我心神不宁的罪魁祸首。
“右手可以正常使用,虽然有所不便,但总会化解的。”
我向她追问。到底怎么了,是卷入事故了吗。薇尔莉特并没有告诉我详细情况,只是少见地,有些为难地浅浅一笑。
“不曾见面的这段时间,真的发生了很多事……和我比起来,重要的是另一件事。听说他是这一带的知名人士,您或许知道了,已经去世了,那位大人。”
薇尔莉特来到这里,穿着丧服,只可能是为了那个人。
代笔委托人,洛克哈德先生。人们一直传,说他过世了,过世了,但是依然活着的老爷子。
“我,我……这附近的人没什么交流……最近连日大雨……我硬撑着出船,结果发烧了……就一直窝在家里……我和其它的船夫也没有见过面……”
我像是找借口一样罗列着原因。其实我没做错什么。
“葬礼似乎已经结束了。我从宅邸那里得到了联络,才会立刻赶来这里。”
“来扫墓……?”
“也有这个原因。除此之外,我遵循本人的意愿,代写了遗书……听说在遗书开封后,遗属之间产生了争执。他们希望我来证明遗书内容确实如此。”
酿成争议的遗书,会是怎样的呢?契约对象的书信内容,似乎不能透露,薇尔莉特也没有告诉我。但有钱的老爷子死掉后,说起之后会产生的问题。也只有遗产纠纷了。
“……那是十分有洛克哈德大人风格的遗书。我能说的只是这些。”
那位恶劣的老爷子,最后也恶劣地离开了人世。
“那,薇尔莉特小姐,你现在是被卷进了一场大争议的中心,才要过去,对吗?”
“是的。”
“……说不准,坐船也是最后一次了……?”
“瓦伦汀师傅如果还在这里,回程也请让我乘坐您的船。”
“我、我在!我今天不载其它的客人了,我就在那里等着!”
“我想,会很晚过来。”
“没关系,怎样都好……因为!”
我将再也见不到你了,不是吗?
悲伤塞住我的喉咙,我说不出话来。但薇尔莉特明白了。过了片刻,她对我说,“好的”。
在那之后,我将薇尔莉特送到宅邸一侧的河岸上。接着,正如我所宣言的那样,我没有去接其它的客人,只是一门心思等着她。
“……”
她说发生了很多事。可她丢掉一条手臂,真的只用那几个字就能简单描述吗?现在她一定自顾不暇。薇尔莉特好可怜。真是的,洛克哈德大人从开始到最后,都是个总是给她添麻烦
的客人。
“…………”
但没了那个添麻烦的客人,我就不会与她相遇了。
我们一季一次的交流也不会随着时间流逝,一点点累积至此。
“…………再长寿一些啊。”
我自顾自地嘟哝着,夹杂着没出息的哭腔。
我真够过分的。
对着一个没什么交集的人,还在抱怨他的死期。
但现在我的心彻底被击垮,没了余力,所以口气变得很糟。我预想过不能再见的这一天,但想象中那是一场更平稳的结束。不是这样,而是更……
对,就像曾经那样。就像曾经,父母和哥哥轻描淡写地消失不见了一样,薇尔莉特不再来这里了。
而无法离开这里的我,就站在这个码头上,想着她也许还会再来,一直等待着。
这样,这样在旁人眼中,或许显得十分可怜,但对于我来说,却是充满救赎和希望的结局……
没想到,宣告结束的那句话,却是她亲口说出。
而且我从来没有想过,只是见不到一个偶尔才能见面的客人,就会让我的胸口这么疼痛。
“……”
我是个笨蛋。
是啊,脑子并不算好使。只是对人细微的心情变化更敏感而已,也没有因此发挥出什么才能。但我对自己的感情却很迟钝,直到察觉到了疼痛,才终于明白。
“……我……”
一定因为我是个笨蛋,才会变得孤身一人。
“只有一个人了……”
话语不自觉地从口中涌出。我哭了,不是沉默地啜泣,而是像小时候那样的嚎啕。
“……呜……呜……呜、呜……”
我很高兴。很高兴薇尔莉特指定了我,为了乘我的船来到这里。
“……不要……我还……呜……呜呜……”
我在这里等着。等着谁想起我后,来这里见我。
我希望有人来找我。
我靠这一点期待活着。我就是这种家伙。
薇尔莉特也是这样。这个女孩与我一样大,被丢在这个茫茫的世界中,想要找到对于自己来说重要的人。但她奋力地活着,即使面对毫无道理的人生,也不服输,真的在奋力地活着……
她的成长,她作为自动手记人偶日渐显赫,我好像看到另一个我成为了那样。
她努力的模样激励了我。我想我们就像伙伴一样。
不是朋友,但胜似朋友。
“……哥哥……你什么时候回来……”
我在这里,孤独一人。
所以,与那个女孩的相见,不知道什么时候,成为了我人生的救赎。
她和我一样。薇尔莉特,她和我一样。
等着一个不会回来的人。
就算一年中只有几回。
她能在想起我的时候,来寻找我。
对于我来说,对于我来说,仅仅是那样,仅仅是那样,啊……就那么地……
“……很抱歉我来来迟了。”
早上出船,而当一身黑的自动手记人偶回来的时候,太阳早已落山。虽然她并没有露出疲色,但从她略微有些嘶哑的声音听来,一定费了不少口舌。
“辛苦了……怎么样?”
我不想让人发现我哭了,可我的鼻音明显是哭过的样子。薇尔莉特站在夕阳灿烂炫目的余晖中,径直凝视着我。
“我没关系。瓦伦汀师傅,你还好吗?”
“……”
我不知道。于是我沉默了。
这是最后一次与你同乘。你将不会再来见我。
这没关系吗,这对于我来说没关系吗?我不知道。
“……乘坐时,请小心手臂。现在正是黄昏与夜晚交替的时间。”
为了掩饰心情,我只是公事公办地对待她。因为只剩下右手,她身体的平衡感有些不正常。我协助她坐好,然后开始划船。
“……这个时间的风景,还是第一次看到。”
对于她的轻喃,我点点头。
傍晚的蓝花楹河,一轮橙红的落日缓缓坠落。水面和天空笼罩在一层橙色中,渐渐变成暗淡的夜。归巢的鸟鸣叫着飞过上空,像是为了告诉人们归期已到。船夫们已经陆续收工回家。这一时刻,这片风景。
临近冬天,树木的叶子落尽,光秃秃的。河面漂浮着一层落叶,已经腐朽得褪去了鲜艳的颜色。这份凄凉孤寂,作为离别之日的践行该有多么合适。
“瓦伦汀师傅,谢谢您今天等我。”
薇尔莉特的声音听起来比往日柔和很多。这么说来,她给人的感觉变了。本以为是身穿丧服的缘故。但现在另眼看时,发现不是那样。
像是缠在身上的某种负面影响被剥离一样,这样说或许有些夸张。但与以前不同了。
“……从相遇,到现在,一直以来……十分感谢。”
啊……那时,初见时的薇尔莉特·伊弗加登,就像被丢在世上的,孤单又美丽的兽。她身上有一种紧绷感,对什么都保持着戒备,显得寂寞,不安定。
“对只在这里才能见到的您这样说,或许有些奇怪。但瓦伦汀师傅,您无论何时,都能让我乘坐您的船…………”
在经历了长久的时间后,那颗心拥有了温暖。她由像野兽一般的少女,成长为一位美丽的女性。
“我…………对此一定,没错,一定感到了‘高兴’。现在我终于能说出口。或许这对于您来说说微不足道,但我感觉到了‘高兴’……在您对我说,我们只是在这里见面的关系,所以说出来也没关系的时候。”
——都结束了。
在这片寂寥的景色中,她对我说的话,让我胸口发痛。
“我一定不适合做自动手记人偶。无法像您那样拥有那份温柔,坦诚地吐露心声。可您肯定了原原本本的我,肯定了我的优点。”
——一切都结束了。
“在这个充满否定的世界,肯定有多么珍贵。”
——结束了。
“我想,世界总是充斥着太多否定,而想要得到认可很难。可您却这么做了。”
——求你,,要再说道别的话了。
“十分感谢。”
——求你不要说了。
“还有一件事想告诉您。”
——我不想听。
“瓦伦汀师傅,我和我寻找的人见面了。”
——别这样。
“我们见面了。瓦伦汀师傅。我知道,世上依然有很多人,在寻找着再也见不到的人。”
——你说的每一句话,都在吞噬着我们最后的时间。
“有许多人告诉我,等待是愚蠢的。”
——我们的时间逐渐消融。
“但我选择遵循我相信‘或许可能’的心。”
——像水中雪白的泡沫那样,逐渐消融。
“您一直在这里等待着谁,以后也会如此。我会肯定您的等待。如果您放弃了等待,离开这里,我也会肯定您的离开。”
——我喜欢你的这份能倒映出我自己的纯真。
“我肯定您的温柔,就像您肯定我一样。”
——我认同了你,也就像认同我自己。
我呜咽出声。是啊,我哭了。作为船夫,划着船却在哭泣,真是失职。
但薇尔莉特没有责备我。我一次次用衣袖擦着泪水,一边划船。在人生中,哭着去做什么,长大以来还是第一次。
父亲,母亲,哥哥。
我在故乡蓝花楹河呼喊着,寻找着他们,一切还像是几天前发生的那样鲜明。
“……薇尔莉特,不要忘记我。”
我像个傻瓜一样,一边哭一边说。
“好的。虽然您说了‘最后’,但是我近期如果有委托,我还会再来的。”
“……你骗人……!很多客人都那样说过。但是,没有人,没有人对我……”
“您肯定了我,我不会骗您。”
“你说谎……不要说漂亮话了……你、对我……说不会忘了我,我很高兴啊……已经忘了,不是吗……?”
像是要撞上码头一样,船靠了岸。冲击之下,泪滴像雨一样,从眼中扑簌簌地落下。
“…………抱歉,你走吧。”
我蹲在船上。啊,薇尔莉特必须要下船了。夜已经深了。她会被困在这里。
我只是一介船夫,她是我的客人。我们到此就结束了。这就是结局。
“就算不再见面。”
我要擦干眼泪,目送这个女孩离开。
“我也学到了,有人认可是多么重要的一件事。瓦伦汀师傅……您如果有了困扰,请您不要忘。”
后背传来一种触感,那是薇尔莉特仅存的一只手臂。
我向她转去。在这残酷的世界中,我们相遇了。
我讨厌这个世界,我讨厌我的人生。
但是,啊……神明。虽然在悲伤无比残酷地向我袭来的此刻。
“在这世界的某个地方,有一位肯定您的自动手记人偶存在。请您,不要忘记这点。”
——世界依然如此
美丽。
不是说谎。
有了她补充的那句话,我觉得我会为此再等上数十年,不由得笑了。
笑自己的这份愚蠢,和她的那份温柔。
这让我哭泣,又让我露出微笑。最后,我们像小孩子那样握紧了手。
帮助她下了船后,我仍紧紧握着没有放开。
“你不骗我,你真的不会忘记我?”
“不骗您,我不会忘。我的记忆力很好。”
“……总有一天,总有一天啊。”
“嗯。”
“总有一天,我会改变自己,然后去找你。你能给我肯定吗?会不会给你添麻烦呢……我、我其实……真正是想和你成为朋友的。不仅仅是做船夫与客人……”
“是,我肯定您。”
“但我做不到马上。我还有家人……虽然不在了,但我有。”
“嗯。”
“但是总有一天,总会有一天。”
“是的,总有一天。”
“再会……再会的时候,一定会是很好的一天。”
“……是的,再次相遇的时候,一定会是很好的一天。”
总有一天,让我们再次相遇吧。薇尔莉特·伊弗加登。
在那之后,时光流逝。像哪里变了的薇尔莉特一样,我也变了。
秋日的大地被皑皑积雪覆盖。不觉之间,冰雪消融,世界褪去了银装素裹,嫩黄的新芽从树木上萌生。
我也像新芽一样改变了。
下定决心是在那个春天。
果然,说起要开始什么,就应当是春季。
蓝花楹河,紫色花瓣漫天飞舞。我只是坐在船上,呆呆地望着这片景色。
满是客人,熙熙攘攘的码头,我是个船夫,但拒绝了所有上船的客人,一个人划着船在水面浮荡。其它的船夫用奇异的目光注视着我,我置若罔闻,只是一个人,眺望着这片景色,仿佛要把它们全部烙刻在脑海中。
我美丽的故乡。只能让我回忆起那如同贯穿胸口一样的痛楚,我的故乡。
已经不会再有人寻找我的故乡。也一定不会再有人回来的故乡。
薇尔莉特今年不会再来了。这个现实,让我猝然从梦中清醒。
缭绕在心头的阴翳忽然消散,变化悄然造访了我。
——舍弃吧。
那一刻,我终于如此想道。
——舍弃家人吧。
我这样想。
我留在这里的理由,是因为我的家人不知道什么时候会回来。
如果我不回到这里,如果我不在,有谁回家的时候,可能会为难吧。
因为我很为难,我哭了。所以,我决定留下。
虽然从没得到过爱,但我爱着他们。
——但是,舍弃那些吧。
我终于可以这样想。想着就泪流满面。
为了做这个决定,我花了太久时间。这是个残酷的决定,我真是个残酷的人。我将无法死得其所,当然也将得不到任何的爱,这样孤寂地活下去。
但我选择舍弃。我会舍弃家人。我……因为我。没能从应有的人那里,得到应有的爱,但在我的世界中,还有她。
还有那个身在某处,给予我肯定的自动手记人偶。
所以我该跳出这里,不再去等待不会回来的人。
我不再是八岁的小孩,我可以去任何地方。
我划着船,不是为任何人而划,而是为我新的旅程。
做什么呢?思考首先要做什么的时候,果然那个女孩的身影最先浮现在心中。
等等。我祈祷着,目送着的那个双眼湛蓝的女孩。
金色的发丝,深红色的丝带。
缀着蝴蝶结的白色百褶连衣裙。
水蓝色带褶边的阳伞。在调皮的微风中飒飒摇曳的这一切。
我可以去寻找它们。我可以。
——等等。
胸口发出震颤。这是崭新的,重来的人生。就算平凡寻常,我也依然因此震颤。恐惧和期待让我难以呼吸,紫云木的花朵遮住了视野。这份美丽,仿佛要将眼前所见的一切吞没一般,但现在只会妨碍我。我想要的不是这些。
我想见的,我想再一次见到的,不是这种紫色。
——求你了,等等。
泪水渗出眼眶。
这滴泪水,是悲伤,是释然,或者是懊悔。虚度人生的遗憾交织着终于能够做出改变的快慰,浮上心头。
我不想舍弃家人啊。我不想这样的。
但我早就想丢下一切了。啊,我很傻吧?也很意义不明吧?
怎样都好,我自己也不明白我自己。
我不明白。够了。一切的一切,我都不再明白了。
我在做什么。不明白。
恐怕,从来没有明白过。
就连自己受到的伤害,也变得不明白了。
但是,只有一点。
只有一点,我还明白。
如果说起此刻的我还明白什么。
我的心情,正前所未有的清爽畅快。我没了任何顾及地,向这个世界大声地喊。
“薇尔莉特,等等!”
我会去见你。请不要忘记我。只是这样而已。
仅仅,是这样而已。
——湛蓝的双眼睁开了。
蒸汽火车滑入市区,乘客们匆匆忙忙地下车。有着一双蓝色眼睛的女孩整齐地抚平身上蝴蝶结连衣裙的褶皱,优雅地走下月台。
她不像在找人,也不像是迷路。而是像一个机械玩偶一样,目不斜视走向确定好的目的地。她看起来不像是会惊讶的模样,更不会看到了谁就跑过去,正似一名无可挑剔的淑女。
但这个女孩忽然停在月台上往来不绝的人潮中。
蓝色的眼睛仿佛检索到了什么。
看到那个人的瞬间,她的双眼因为惊讶微微睁大,很快,她飞奔而去。
裙摆扬起来,跟着她的步伐摇摆。缠在金发上的丝带也随之晃动。
她向前跑。对方也拨开人群,向她靠近。
三步,五步,十步。冲出去的她停下脚步,恰巧站在对方的面前。可他没有停下。
“薇尔莉特,欢迎回来。”
他一把抱住她,把脸埋进肩膀。
许久不见的爱人。她的发丝上隐约的清香,让他的鼻子痒痒的。或许是因为在这月台上待了太久,他的衣服上沾满清冷的风,体温也微微冰冷。即使是这样,也传递着他想要见到她的心情。
“少校,我回来了。您能来迎接我,真的十分感谢。”
他将她由兽变为人,由人变为少女,然后,成为他最爱的人。薇尔莉特没有拒绝这个怀抱。
“……我很高兴。”
她的血液中,缓慢地流淌着什么。“欣喜”,“爱意”,还有伴随着他们的各种感情,化作点点光芒,从指尖噼里啪啦地燃烧到头顶。
以前对感情一无所知的女孩,现在正陷入爱河。
这里到处是其他言笑晏晏的恋人们。
在这其中,莱登沙弗特里希陆军上校与自动手记人偶的拥抱并没有引起注意。只是随处可见的风景。两人这样亲昵的相处,只是日常生活中再寻常不过的一角。可是展开历史的卷轴,就可以发现这不同寻常的两人,历经了多少艰难坎坷,才终于成为现在的模样。
“薇尔莉特,抱歉,你刚才说的话,我没有听到。你刚才说了什么?”
因为被基尔伯特紧紧抱在怀里,自己的话被当成含糊不清的呓语带过了,薇尔莉特没有注意到。
“不,没什么要紧的。我回来了,少校。”
“抱歉。啊……欢迎回来,薇尔莉特。我说过我很想见你了吗?”
“是的,您刚才告诉我了。”
“我从霍金斯那里听说了你回来的时间……你累了吧?我已经叫马车等在那里,马上就能回家了。”
“少校,您的工作……”
“全部解决了。虽然多少有些勉强,但没有事比你更重要。”
“那么在乘坐马车的时间里,我可以和您一起吗?”
“如果你不介意,我们一起吃个饭吧,之后我会把你送回伊弗加登府上。”
薇尔莉特的眉眼弯起一道弧度。基尔伯特知道她同意了。他接下她手中的旅行箱,空着的那只手自然地捕捉到她的手,轻轻握住。薇尔莉特目光微动,垂下了视线,然后看着两人紧牵着的手,眨了眨眼。
“少校,少校。”
经过蒸汽火车劫持事件,两人重逢了,之后,在C·H邮局遇袭一事后,确认了彼此的心意。虽然还有一些笨拙,但两人已经进入了一段新的关系中。
“……怎么了?”
“少校,我就像小孩子一样。”
真的。就像恋爱中的小孩子一样。
“是因为牵着手吗?”
“是。这里是莱登沙弗特里希,我不会迷路。少校以前也牵过我的手……可是我已经……”
对于已经超过三十岁的陆军上校来说,只是这样还远远不能满足。但如果说起,这种克制与拘
谨,也是两人的风格。
“我希望你能记住,恋人们也会牵手的,薇尔莉特。”
“……是那样吗……的确,放眼看去,那样的人有很多。”
“虽然你回答我说‘明白了’,但是在你的认识中,我们是真的成为了恋人,对吗?”
“没、没有错。”
“那么,为了加强这份认识,请让我换种方式。”
那个曾经像犯人一样被押送的小姑娘,此时已经成为由人十指紧扣护送的淑女。薇尔莉特又眨眨眼。成为恋人后,她的种种反应都太过有趣。基尔伯特忍不住笑出了声。
“什么时候,在我伸出手之后,你都能二话不说地接过去,我会很高兴的。”
“……我需要训练,少校。”
“哈哈……是吗?那就这样做吧,薇尔莉特。”
害羞的恋人们离去后,月台上驶入另一列蒸汽火车。
人群中,薇尔莉特与基尔伯特,与另一对男女擦肩而过。
女子一看便知出身显赫,是一位风姿绰约的美人。她身边的人拥有一头中性的美丽银发,像是为了从人潮中保护她,将一只手搭在她的肩上。
那头美丽的银灰色的头发被剪得很短,每走一步就轻悄悄地发出沙沙声。他身穿一身裁剪得体的服装,衬衫领带,外搭西服外套,脚踏皮靴。在他的身上,已经完全看不出那个船夫的模样。
“……”
瓦伦汀突然产生一种看到旧识的感觉,于是停下脚步。
“罗斯(Rose),怎么了?”
被称作“罗斯”的瓦伦汀回答“没什么”,依然向前走。他不能就这样站在上下繁忙的车厢门口。
“夫人……我感到,那位我一直在寻找的女孩,就在附近。”
孤身一人,寻找着谁。拥有共同点的两个人。
“哎呀,薇尔莉特·伊弗加登?也是啊,以后将要和那位自动手记人偶住在同一座城市,擦肩而过也不意外呢。总有一天你能和她见面的。当然,还有你向我提过的那位哥哥,也能再次见面哟。这个世界上,每天都在发生着奇迹啊。”
命运的齿轮还没有咬合,他们也还没有发现彼此。
瓦伦汀饱含亲切之意地回答“是,夫人”,脸上浮出微笑。
“对于我来说,夫人您就是最大的奇迹。”
“讨厌,我的小蔷薇真会说话。”
侧腰被人狠狠一撞。罗斯虽然很痛,笑容却一点不减。这也是处世之道的一种。
“话说,那个自动手记人偶学校,真的很了不得。虽然我很感谢您送我去那里学习……”
“啊呀,但从那里回来后,你也成为一位绅士,能自然地护送女士出行了,这也是学习的成果之一吧?”
罗斯银色的睫毛下,那双琥珀色的眼睛微微睁大。那当中,映出对面那个露出恶作剧般神情的贵妇人。他的表情有些垮下,嘴角隐隐抽动着笑道。
“……夫人,以前我戴着帽子,藏起脸才勉强骗过了……现在还做得到吗?而且,其它的从业者们不也是在欺骗顾客吗?”
罗斯·瓦伦汀有着没有向薇尔莉特·伊弗加登说过的秘密。
而薇尔莉特·伊弗加登对于罗斯·瓦伦丁来说,依然是那个神秘的女孩。这或许大差不差。
“我的确是想要开始新的人生,才会从故乡离开,可这……”
他,不,她从今天开始,将在这座城市开始自己新的人生。
不再是那个瓦伦汀,而是作为罗斯·瓦伦汀。
“哎呀,这说法多难听。”
随后,这名贵妇人露出蛊惑般的微笑,作出解释。她经营着一家所属S·W(斯加利·温特Scarlett/Winter)邮局旗下的信纸专卖店。这家邮局有大量男性自动手记人偶在籍,作为异类,在当地声名远扬。
有离别,就会有相遇。
而有结束,也就会有开始。
“这不是欺骗哟。一开始,我们的确是将男装丽人罗斯·瓦伦汀的作为卖点。我们店出售上百种信纸、便签、火漆。但最重要的,还是由独具魅力、光彩夺目的男性带来的,那种细致而周到的服务。这可是会像红酒一样令人成瘾呀。正是在这种全是女孩子的业界中,只有男性的店铺才会大放光彩。差别化,差别化哟,罗斯!”
好的结束,坏的结束。将两边都囊括其中,人生依然在继续。
“唉……但是我是女的。不,我人生的大部分时间都在混淆性别,说是男的,似乎也不算错……”
“就是这样才好呢!”
“唉……”
看起来会永远这样下去,实际上不是。虽然是这样,但是也在继续着。
“你身上有着像少年一般的特征,和原本身为少女的特征,我就是看重了你这点,才把你捡回来的。放心吧,你会出名的。很快就会出名哦。因为,别处可没有你这样的自动手记人偶呀。”
“唉……”
“唉声叹气什么?!真是……我可爱的蔷薇啊,不要担心了。我有向你说过谎吗?”
故事依然在继续。这个世界即使残酷,偶尔也会有这样美妙的瞬间造访。
“我们才相识不久……我还不明白呢,夫人。”
只要有你在,太阳就会再度升起。所谓故事,正因如此才会发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