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七月 纸盒之虫

真田建设开发公司内部月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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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艺复兴 第4集·1990.7·目录

|①刊头致词「梦与希望与现实」—————董事总经理 宇田川滋

|②温故知新——————————————————董事 远山巧

|④给小高女士之回函—————————资讯处理课 近松精次郎

| (再次展开激辩!刊上座谈会)

|⑤今后建设业界之存在方式 新人篇

| 连载新都市计量之乐趣〈第4回〉

|⑪关西学术文化研究都市——————东京建筑大学教授 西冈让

| 访问连载「分店事务所介绍」〈第4回〉

|⑮北关东分店————————分店样貌/大受欢迎的这家分店/

|招牌女郎/赤城山导览、其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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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七月份匿名作家之连载短篇小说

|㉑纸盒之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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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公司社团之邀约——之四

|㉙王将会

|㉛股票研究会

|㉝电脑网路Dragon club

|㉟天文俱乐部Star ladies

| Hobby Forum(个人兴趣)

|㊲盆栽之精粹———————————鸟取营业所所长 菊池千寻

|㊴彻底潜入日本海—————————————人事部 泽理惠子

| 刊尾大特辑!

|㊶来自全国营业所之各地夏季庆典邀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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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㊺业务状况报告

|㊽编辑后记(以及致歉、订正)——总编辑 若竹七海(总务部)

●封面题字 东榊邦夫建设大臣

●封面照片 坂月津德合住宅大楼、上北泽工厂(摄影·矢岛剑 总公司土木计划四课)

七月

匿名作家之连载短篇小说

纸盒之虫

「你知不知道七月为什么叫July?」

装刨冰的容器有脸盆那么大,夏见边大口大口吃着刨冰、边问。

「是来自凯撒大帝※的Julius吧?」(※Julius Caesar。)

我看着教人头昏眼花的刨冰逐渐消失看得出了神,漫不经心地回答她。

真不愧是要价一千两百日圆的刨冰,像勃朗峰、鱼尾峰般高高耸立,十分壮观,简直就是一座巨大冰山。从四面八方撒上草莓的红色、香瓜的绿色,和柠檬的黄色糖浆,形成颜色相间的横条纹。

冰山底下密密麻麻排列着罐头樱桃、黄桃、橘子、凤梨,还有薄如纸的新鲜香瓜切片,在四成高、五成高,和六成高的地方,分别埋着布丁、红豆和糖煮栗子。刚送上桌时,荒谬到瞬间吸引了全店的目光,我也差点被吓死。

这盘光看就会全身发冷的刨冰是夏见点的,今天是她的二十三岁生日,这盘刨冰算是她的生日蛋糕。

我已经不记得事情的原委,总之从她十二岁那年开始,在生日这天见面、一起看电影、买一本书送她,最后吃蛋糕结束一天,成了我们之间的例行公事。

今年因为我正在生病疗养中,所以决定避开人潮拥挤的闹区,在我房间看一支录影带,再去附近书店选一本书,最后在K商店街(从头到尾只有五十公尺长的穷酸商店街)的吃茶店吃蛋糕,大大缩小了规模。

我说委屈了她的生日,她就咂咂舌对我说:「既然觉得委屈了我,就请我吃蛋糕以外的东西。」

不用说,她的目标就是这盘叫「热带特选」的刨冰。

我点了一般大小的抹茶红豆牛奶冰,一直觉得食道冷得痉挛收缩,还不时想咳嗽,可见我的呼吸系统和肠道状况都不太好。

没错,中医师说过,在中医医学上,肺与大肠是表里一体,呼吸系统不好,大肠也不会好到哪去。

最近的冰店服务都很差,做卖冰的生意还把冷气开那么强,这家店却只有电风扇在天花板缓缓转动着,不会觉得冷,应该算是有良心吧。

「小哥,那种东西你也吃得下去?」夏见看着我吃的白汤圆,毫不客气地说。

「什么话,长谷川平藏※很喜欢把白汤圆蘸砂糖吃呢。」(※江户中期之幕臣。)

「平藏大人可以那样吃,因为他是平藏大人。」

语意不明的她,又拿起漆制汤匙,继续把冰往嘴里送。她的大脑思路,本来就是他人无法捉摸的联想方式,我早已习惯了。接着会冒出什么话来,谁也无法预测。

夏见是我母亲的弟弟的独生女,在全部十六人的堂表兄弟姐妹中,她是最小、也最独特的一个女孩。

我在五个兄弟姐妹中,排行倒数第二,是最容易被父母遗忘的存在。而且上面两个哥哥都只疼唯一的妹妹(也就是我姐姐),母亲也只疼弟弟,所以恐怕只有姐姐记得我的存在,我就是在这么悲惨的家庭环境中成长。

很少有姐姐会比母亲更敏感、更罗唆,可是我姐姐就属于「很少」的其中之一。我会变成这么糊涂的人,恐怕我姐姐也难辞其咎。有点跟世俗脱节的夏见会跟我这么契合,看在旁人眼里应该不足为奇吧。

我姐姐就不用说了,我的哥哥、弟弟们也都是现实主义者。上面有三个现实的哥哥、姐姐,我怎么能不成为梦想家呢?

现在那个姐姐已经不在了,但是哥哥们的性格并没有因此而改变,反而像要填补空白似的,更变本加厉地坚守现实。

夏见从只剩一摊水的盘子,捞起留到最后的黄桃,送进嘴里,满足地嘘了一口气,用纸巾擦擦嘴巴,瞪着我。

「你笑什么?」

她不高兴地看着我在嘴里窃笑的样子,但是,很快就像发现什么新大陆似的,拿起放在旁边椅子上的纸袋,满足地笑了起来。那是我刚才买给她的生日礼物,是法国小说家于斯曼※的《逆转》复刻版。(※Joris Karl Huysmans。)

「你从出版时就很想要了吧?」

她爱不释手地抚摸着书,不时闻闻味道、拍拍微细的灰尘,表现得很夸张。

去年的生日礼物是科林·威尔森※的《现代杀人百科》,再之前是文库本的《鬼平犯科帐》十二册,我记得最初的一本是吉川英治的《三国志》。搞不清楚她到底喜欢什么,不过可以确定,她是个铅字上瘾者。(※Colin Wilson。)

「我妈说书会影响我准备考试,叫我稍微整理一下。你不觉得很过分吗?我怎么可以为了区区公务员考试,把可爱的书扔了?那全是我的东西啊。」夏见边小心地套上书套边说。

「舅妈也是担心你,你到底有没有在读书啊?」

看我摆出年长者的威严,夏见冷哼一声说:「我妈只是想把我的书占为己有,我一不注意她就溜进我房间,坐在书架前看得浑然忘我。如果我是狗,就尿在所有书上,宣示我的主权。」

夏见的母亲也是个很难理解的人,有双大眼睛、人见人爱,而且是个轮廓很深的大美女,兴趣却是帮人揠结痂的伤口。

小学时,我去舅舅家帮夏见看暑假作业,舅妈拿出平常在家吃不到的手工蛋糕还有美味的巧克力,然后一眼就看到我膝盖上的结痂伤口,凑近我说:「我给你一百圆,你让舅妈揠。」

「我不久前去中国旅行几天,她就乘机拿走了我很喜欢的《黑寡妇蜘蛛之会》※。下次我干脆看完后,就在推理小说的出场人物表里标出犯人的名字。」(※推理小说。黑寡妇蜘蛛之会是由化学家、数学家、律师、画家、作家,和暗号专家组成的六人团体。每个月一次在晚餐时,共同讨论有兴趣的话题,每次讨论都很热烈,却都得不到结论。最后提出解决方案的总是在一旁服侍他们用餐的亨和。)

「对《黑寡妇蜘蛛之会》来说,这么做也没有意义吧?」我不以为然地说。

第一次听到她说《黑寡妇蜘蛛之会》时,我把「会」想成了「怪」※,以为是主角会尖叫又长得白白净净的那种平装本惊悚小说,被夏见嘲笑了一番。直到现在,我都还认为那样的误会是天经地义的事。(※「会」和「怪」两个字日文都念作「kai」。)

夏见似乎也想起了当时的事,眼睛闪烁了一下,但是可能太满意《逆转》了,什么也没说。这样的她很少见,因为她最喜欢谈糗事,不只喜欢一再谈论他人的糗事,也会到处说自己的糗事,所以不太会惹人嫌。

「小哥,我跟你说过吗?我高中去箱根旅行时,也发生过一件很糗的事,要不要

听?」

即使跟她说嚼舌根不好,她也是左耳进右耳出,而且恐怕连马耳东风都不如。再说,我也很喜欢听她讲「糗事」,所以我微微一笑,坐稳了听她说。

*

提议去箱根旅行的是社长莅比。

「带中低年级去有点麻烦,所以只有高年级去,两天一夜,不需要住宿费,就住在我老爸公司的休闲娱乐中心,那里梅雨季节都没有客人,所以工作人员就会偷懒,我也算是去监督他们。可以白住又附早餐,不错吧?」

买箱根自由行的周游券,就可以任意搭乘来回电车、箱根的登山火车、登山公车、索道吊车、缆车,和芦之湖的游览船,夏见听说旅费连高中生的零用钱都付得起,非常想去。结果,九名高年级生中有两名不能去,于是有七个人参加了这次的旅行。

夏见的学校是知名的私立千金学校,有句话说「物以类聚」,千金学校也有所谓「局外人」,夏见参加的社团文艺社就是这类人聚集的地方。莅比花了三天的时间,才取得社团顾问老师的旅行许可。

在这所学校,学生要去旅行,必须取得三位老师的签名,最后终于取得老师们的首肯,条件是旅行后要各自提出与箱根相关的文章。在去程的小田急罗曼史号特级列车里听说这件事时,所有人都觉得很扫兴。

「难道要我们在旅馆里闭关写出杰作吗?」玛琳大口喝着啤酒咒骂。

「不要想得那么严重嘛,从手边现有的库存作品,找一篇有写到箱根地名的诗来充数就行了。」

菈比的这个提议,立刻被大家的嘘声推翻了。

「我才没有什么库存作品。」

沙瓦拉起快掉下去的袜子。

「上次那篇呢?就是描写泰晤士河蒸汽船那篇,拿来改成芦之湖游览船不就行了?」

「烂主意。」

「干脆来写惊悚故事。」最近沉迷恐怖小说的真奈美喃喃说道:「惨叫声响彻箱根深山,参加试胆活动的女校学生一个接一个失踪了。被金太郎收服的山民们祭祀的种,因为地震而复活,开始了血的惨剧……」

「故事不怎么样。」洋子严正拒绝了。

真奈美耸耸肩说:「故事情节不重要,重要的是能描写到多逼真。我会把皮肤裂开、内脏四溅和头发掉光等画面,描写得入木三分,写出让顾问半夜不敢去上厕所的杰作。」

「说不定还会边吐边冲进厕所呢。真是败给你了,真奈美,你只要坐着不开口说话,看起来还真像个大美女呢。」夏见抢走玛琳手中的啤酒说。

「承蒙称赞,不胜喜悦,夏见,你要写什么?」

「我想来写推理小说,正统的推理。」

「你连数ⅡB※的考试都考不过,有办法作理论性的思考吗?」被抢走啤酒的玛琳没好气地说。(※日本的数学课程分为数Ⅰ、数A、数ⅠA、数Ⅱ、数B等各种类别。数ⅡB是微积分、向量等领域。)

夏见狠狠地踩她一脚说:「跟数学无关!我就是喜欢正统推理小说的舞台还有名侦探,人物才是推理小说的生命。」

「那也不要再用动物当侦探啦。」上次制作文集时,被迫用文字处理机打字的沙瓦笑着说。

夏见皱起了鼻头。她自己很喜欢那个故事,内容是一只叫尼禄·伍尔夫的牛,跟担任助理的牧童亚奇,一起调查在牧场发生的神秘牛奶糖失窃案。

「那是借用推理体裁写成的科幻小说啊,推理手法原本只用在侦探小说这样的大众文学,但是,现在已经跨越那个领域,逐渐成为普遍的体裁。譬如说,希腊神话里也有……」

「啊,知道了、知道了。」

所有人都不耐烦地打断了夏见的推理讲义,因为她们都听到耳朵长茧了。

看到夏见的眉毛往上扬,呈现备战状态,洋子急忙插嘴说:「我来写极短篇吧。」

「喂,极短篇可是一点都不浅显呢。一般认为长篇深奥、短篇浅显,那不过是日本人认为『数大就是美』的穷酸本性波及文化的一种妄想。有时,精简的极短篇反而比漫长又松散的大河小说来得深奥。」

「哟,你很瞧不起大河小说喔,成功的大河小说,有很多比神创造的这个世界还要精采呢,不管是在人物描写、人与人之间的关系或背景方面,极短篇可以呈现出这样的深度吗?」

「感觉不出极短篇的深度是读者的问题。没有判断力、想像力的读者,不管读多少篇极短篇,都是浪费。大部分的日本人都希望凡事有人帮他们做好准备,就像有恋母情结的彼得潘,毫不以为意地摆出天真无邪的表情,是全世界精神上最不成熟的国民,才会佩服那种只能以长取胜的小说。」

「不必把日本人说得这么一文不值吧?是哪个国家的人写出了世界最小的文学俳句?对季节的迁移有敏锐的感觉、热爱花鸟风月……」

「说日本人对季节有敏锐的感觉,我觉得是漫天大谎,真要是那样,就不会一整年都在吃草莓蛋糕、番茄沙拉。」

「我们现在是在讨论极短篇,把俳句跟极短篇混为一谈没有任何意义,要知道,所谓极短篇是……」

除了惊觉自己是在给自己找麻烦而傻住的洋子,和优雅地吃着果汁软糖的明日香之外,其他人都争相加入了辩论的行列。毫不例外地,就跟很多同好会的辩论一样,论点逐渐模糊、偏离,没多久就沦为谩骂其他阵营的口水战了。

在小田急罗曼史号列车到达箱根汤本,转乘登山火车前往强罗的一路上,争论还是持续不断。

一行人到达落脚处时已经筋疲力尽、头脑一片空白,真奈美给了她们再自我不过的结论:「只要够恐怖,极短篇或大河剧都可以。」

泡过温泉、吃了一堆饭,也厌倦了玩牌、吃零食时,真奈美关了灯,点燃带来的蜡烛。

「说古老是有点古老,可是旅游住宿绝对少不了怪谈。」

她从喉咙发出阴森的笑声。

「不要发出那种青蛙被压扁的声音嘛。」其实很害怕的夏见,装出强悍的声音。

真奈美知道夏见曾经去看安东尼·霍普金斯主演的「傀儡凶手」,吓得魂飞魄散。

她冷哼一声说:「有只青蛙从冬眠醒来,过马路时不小心被车撞死,灵魂就一直缠着那个撞死它的男人,这一类的故事怎么样?」

「低级。」

「我还是比较喜欢冈本绮堂※那种风雅的怪谈。」洋子悠悠地说。(※日本剧作家和小说家,一八七二年~一九三九。作品有《半七捕物帐》等。)

她外表看似柔弱,却一点都不怕怪力乱种之类的东西。有一次,她跟玛琳去府中大国魂神社架设的鬼屋,结果,她对着跑出来吓人的幽灵大笑,击退了它们,玛琳却吓得惊声尖叫、抱头鼠窜。

「我来说个纸盒之虫的故事吧!」真奈美舔舔舌头说。

说到蚕宝宝,应该没有人不知道吧?就是会吐丝那种值得感谢的虫。有一所小学把养蚕宝宝当成理科课程的一部分。

再怎么讨厌昆虫的孩子,看到白白胖胖的蚕宝宝专注吃着桑叶的模样,也会愈看愈喜欢。某班级的每个学生,都在白色纸盒里养一只蚕宝宝,喂它吃从农家要来的桑叶。有个少年饲养的狗最近死了,就替蚕宝宝取了那只狗的名字。

学校午休时间也把纸盒带在身边,呆呆听着蚕宝宝吃桑叶的窸窸窣窣声。这个少年有点驼背、皮肤苍白、微胖,也就是说长得有点像蚕宝宝。

经过好几次蜕皮,蚕宝宝逐渐长大,终于开始吐丝了。第二天,纸盒的一角就出现了白白亮亮的茧。少年非常高兴,开始期待着什么时候可以见到成虫的小不点——就是那只蚕宝宝的名字。然而,如大家所知,在理科课程中,最终目的就是从茧取丝。烧杯煮沸后,就把丝的一端缠绕在筷子上,边煮茧、边取丝,这个过程也很有趣。但少年作梦也想不到,取丝后蚕宝宝会死掉,还以为取完丝后,成虫的小不点就会从茧钻出来。不用说,结果当然是茧逐渐变成半透明,出现小不点成虫后的干巴巴尸体。

对真心疼爱蚕宝宝的少年来说,这是非常大的打击,因为等于是自己杀了小不点。个性内向、一直跟粗暴的同学处不来的少年,从此躲进了自己的世界。他愈躲,那些人就愈看他不顺眼,没多久他就成了班上最常被欺负的人。

有一天,常欺负他的坏学生一打开书包,就有虫慢慢爬出来。其实很怕虫的坏学生,平常作威作福的模样瞬间不知道跑哪去了,狼狈的惨叫响彻整间教室。少年看到他那样子,偷偷笑了起来,被其他坏学生发现,一口咬定就是少年做了那样的恶作剧。放学后,坏学生们把少年团团围住,对他恶言恶语地叫嚣设骂,然后抓起从实验室偷来的蚕宝宝和喂蚕宝宝的桑叶,一把塞进他的嘴巴里。「这样你就可以跟你最喜欢的蚕宝宝在一起了,你应该很乐意吧?」这么讽刺他后,就把他关进楼梯下放扫除用具的长柜里,然后大家若无其事地回家了。

少年很晚都没回家,他的家人很担心,就联络级任老师和警察,在他可能去的地方搜寻,但都没找到。一个礼拜过去了,大家十分忧心少年

的安危,少年却还是杳无音讯。级任老师想到平常欺负他的那些学生们,就去他们家询问少年的下落。刚开始什么都没说的坏学生,知道警察也在找少年,就害怕得哭出来了,说出他把少年关起来的事。父母、警察,和级任老师赶紧把坏学生带到学校。

大伙儿听到扫除用具柜里窸窸窣窣的声音,异口同声大叫「我们马上放你出来」,但少年没有回应。扫除用具柜不但锁上了坚固的锁,还被缠绕着一圈又一圈的绳子。

警察拆掉所有绳子,汗流浃背地打开箱子后,突然发出毛骨悚然的叫声问后退。扫除用具柜里没有少年的踪影,只有几百只蚕宝宝爬来爬去。蚕宝宝争先恐后从箱子爬出来,冲向把少年关起来的坏学生。

大人们一片茫然,束手无策地看着这样的景象。等大人们回过神来时,白白胖胖的蚕宝宝已经爬满了坏学生的身体,看起来就像一颗巨大的白色蚕宝宝茧。

大家拼命拨开坏学生身上的蚕宝宝时,坏学生已经变成手脚弯曲的干巴巴尸体。这时大家才惊觉,刚才爬满一地的蚕宝宝都不知道跑哪儿去了,箱子里只散落着它们吃剩的好几片绿叶子。

房间里顿时一片静寂,沉默半晌后才掀起诅咒和怒骂声,六个枕头接二连三扔向了真奈美。

「什么冈本绮堂嘛,恶心死了。」

「低级。」

「无聊。」

「明日香,你不要再吃果汁软糖啦,吃得那么优雅,好像蚕宝宝。」

玛琳这句惊天动地的话,使原本吵翻天的一群人吵得更凶了。结果第二天早上,所有人都是一张睡不饱的脸下来餐厅吃饭。

帮她们做早餐的管理员欧巴桑,语带讽刺地说:「你们昨天晚上那么热闹,一定玩得很开心吧?」

「是啊,真的很开心,哈哈哈。」

丝毫不为所动的菈比,神情自若地回给欧巴桑一个笑容,却对漂浮着发胀的鱼肉山芋饼的高汤,发出作呕的声音,一口也没喝就盖上了盖子。

「今天你们打算去哪?」

欧巴桑完全不知道,自己做的高汤,除了真奈美之外的所有人都觉得很思心,还边喝着粗茶、边跟她们聊天。

「我们要去搭缆车、吊车,再转乘游览船去元箱根,从那里走到甘酒茶屋※,再到汤本。」(※位于足柄下郡箱根町,创立于江户初期,最有名的是不使用砂糖,光靠麴酿出有甜味的甜酒,其他还有茶与各种点心。)

「这样啊,可是很遗憾,天气不太好呢。」

从强罗往上看的天空,乌云密布。吃完早餐的夏见,边哼着松任谷由实的〈VelvetEaster〉边扎好辫子,就丢下慢吞吞的朋友们,自己先出去了。

「小姐,买好礼物了吗?」管理人欧巴桑边擦玄关的玻璃窗边问夏见。

「还没有,我打算买酸梅回去。」

「前面不远的地方,有间不错的日式糕点店,我忘了叫什么名字。六月举办大祓仪式※时,不是会吃一种甜点吗?就像那种甜点,是用新鲜水果做的,叫做『树来(Jurai)』。四方形的透明寒天里掺有红豆,上面有一粒煮得甜甜的红色扁豆。就只有这样,可是就像水分饱满的羊羹,一口一口吃下去……啊,那里的大福饼也很好吃,白白胖胖又细嫩。」(※神社为天下万民除罪所举行的仪式。)

夏见一阵寒颤。

「看来我们暂时都没办法吃白白胖胖的东西了。」

不知道什么时候走下来的玛琳,对着夏见小声地说:「都怪真奈美,那个惊悚女,总有一天我要把她扔进水晶湖(Crystal Lake),喔,不,给她戴上曲棍球头盔再扔进芦之湖。」

天气愈来愈糟,一行人背着五颜六色的背包,匆匆赶往缆车搭乘处。天气这么差,而且现在又是梅雨季节,缆车搭车处竟然还有十多个观光客正在等着搭缆车。

缆车的行进时间是九分钟,中途停四个站,终点是早云山。从辛辛苦苦爬上陡坡的缆车下来后,他们经过室内走廊,走向乍看有点像工厂的索道吊车搭乘处。这个索道全长四千零三十四公尺,所需时间为二十八分钟,听说景观非常迷人,让夏见十分期待。

忽然,队伍从后面推挤过来,夏见急忙回过头看。一个满脸惊慌、头发凌乱的妇人,正往这里跑来。

「请问有没有看到大约五岁的小男孩来这里?」她一一询问在阶梯排队等吊车的人们。

夏见与同伴们面面相观,摇了摇头。

这时候,排在队伍最后面的两个老人之一,发出低沉嘶哑的声音说:「小男孩刚才出去了。」

老人驼着背,脸自得出奇,穿着蓬松的黑色上衣,嘴巴只看到两颗前牙,胸前小心翼翼地抱着一个白色纸盒。那位母亲点点头,什么都没说,就冲上了刚到的吊车,排队的人都默默让她先上去。

老人在后面叽哩咕噜地不知道说些什么,夏见定睛一看,发现老人嘴巴里似乎有牙齿之外的白色东西。她想起昨天说的蚕宝宝,背上掠过一阵寒意,赶紧把视线撇开。两老很像爱丽丝梦游仙境里的双胞胎半斤和八两※,不停地说着什么,彼此点着头。(※《爱丽丝梦游仙境》中的双胞胎兄弟Tweedledeec和Tweedledum。)

人数上限是十三人,可是乘坐九人就很勉强了。按照排队顺序,夏见和洋子必须跟其他五人分开,搭乘下一班。夏见算过,这样也不会跟那两个老人同一班,才松了一口气。吊车嘎嚏摇晃,只靠一条绳索飘出了半空中。

吊车四周都是雾气,完全是融入牛奶般的白色世界。偶然搭乘同一吊车的九人,在播放景观解说的车内,不知道手脚该往哪里放,浑身不自在地望向车外。映入眼帘的只有绳索和来自相反方向的索道车厢。

「夏,你有没有看过史蒂芬金的(雾)?」

「没有。」夏见没好气地回答。

「有间别墅突然被浓雾包围,从雾里伸出一只又一只来历不明的触手……」

「不要说了。」洋子咯咯笑着说:「夏,你在想刚才那两个奇怪的老人吧?刚才搭缆车时,我就站在他们旁边,听到很奇怪的话呢。他们把纸盒抱在胸前,交头接耳地说:『好像是小孩在车厢内,母亲在外面看着』。」

「喂,洋子,你不要知道我胆小就编那种故事来吓我,我真的会生气喔。」

「我是说真的呀,没骗你。」

看着浓得化不开的雾,仿佛连思绪都变得空白,使人分辨不出声音、光线,和上下方向的水幕,在眼底升起,遮盖了一切。在看不见前方,只靠一条绳索被悬挂在连目测都无法判断高度的世界里,感觉就像掉进牛奶里的苍蝇。夏见整颗心七上八下,努力想看透雾前的山脉和天空。

索道吊车持续前进,中途停过大涌谷、姥子两站。接近终站桃源台时,雾逐渐散去,下面的树木、微光闪烁的芦之湖也慢慢看得见了。就在大家对下面的健行队伍挥手时,搭乘的吊车安然滑进了终点,夏见这才放轻松准备下车时,刚才那位母亲突然出现在夏见面前。

「哇!」

「那位老人呢?」母亲这么逼问,看到夏见吓得跌坐在地上也不管。

「他们是坐下一班。」

洋子回答后,母亲就默默离开了,先到的其他五人表情僵硬地站在月台上。

「听说小孩子没到。」真奈美说。

「没到?会不会是中途下车了?」

「她问过中途站的工作人员,他们都说没有小孩子在中途下车。」

「小孩在车厢内,母亲在外面看着。」

听到洋子的喃喃自语,夏见又一阵寒颤。这时候,下一班车厢到达,母亲不顾工作人员的阻挡,冲向了车厢。

「夏、夏见,你看!」

天不怕地不怕的洋子,表情突然凝结,指着车厢内。夏见往车厢望去,吓得发出尖叫声。

吊车的车厢内,没有半个人影,只有地上……散落着几片鲜绿的叶子。

*

夏见稍作停顿,喝了口已经不怎么凉的麦茶。

「这件事很荒谬,但是都被玛琳破解了,还嘲笑我疑神疑鬼、草木皆兵,丢女人的脸。」

我点点头,用汤匙舀着融化的抹茶红豆牛奶冰。

原本以为会考倒我的夏见,难以置信地说:「怎么,小哥,你都明白了?从哪知道的?」

「我当然知道。」

夏见怀疑地看着我。「那么,说来听听啊。」

我微微一笑,把双臂环抱在胸前。

「问题出在前一天的『纸盒之虫』。因为听了那个故事,你和其他人都对老人、对他们手中的纸盒,和对散落在车厢内的叶子过度反应。把这些都排除掉,只把事实罗列起来就行了。

「所谓事实有四件,就是老人说:『好像是小孩在车厢内,母亲在外面看着』,老人被问到有没有看到小孩时回说:『小孩刚才出去了』,吊车在中途停过两个站,最后空车厢里散落着叶子。」

「我刚才说过,小孩并没有在中途下车。」夏见显得咄咄逼人。

「我知

道,中途下车的是老人们,他们下车时把纸盒里的叶子倒出来,散满了一地。」

「他们为什么这么做?」

「因为没有用。」

「为什么没有用?」

「因为叶子不能吃。」

我指向摆在店里角落的玻璃橱窗,里面陈列着用樱花叶子包起来的水羊羹。

「纸盒是用来外带甜点的,老人们在吊车的车厢里,边欣赏风景、边吃甜点。他们排在队伍的最后面,而且又正好跟你们的车厢错开,两个人独占了一个车厢,所以他们就把甜点拿出来吃,把没有用的叶子随便扔在地上。要说没公德心,的确很没公德心。至于他们所吃的甜点,应该是早上管理员欧巴桑跟你说过的树来。」

「你怎么知道?」夏见不甘心地说。

「你刚才突然问我『知不知道七月为什么叫July』,而树来这个甜点的发音是『jurai』,一定是店里的水羊羹或什么东西,让你想起箱根的事,你就连带想起了树来。你再怎么贪吃,也不可能记得从来没吃过的甜点的名字。」

「你好狡猾。」

夏见嘟起了嘴。

「我知道的不只这样。树来是四方形的寒天,里面掺有红豆,上面有煮得甜甜的红色扁豆。洋子听到老人说:『好像是小孩在车厢内,母亲在外面看着』,是老人把红豆比喻成小孩,把红色扁豆比喻成母亲。这种甜点应该是跟水羊羹一样,一个个用樱花的叶子包起来。」

我喝干了杯里的最后一滴麦茶。

「叶子散落一地的原因,你的确说对了。不过,最重要的小孩消失部分,你要怎么解释?」

「知道老人纯粹只是甜点爱好者,就很容易破解了。既然小孩没有在终点与其他两站下车,可见小孩根本没有坐上吊车。

「日本人听到『出去』两个字,通常会想到光亮的地方,也就是走出户外,而吊车与缆车的转乘通道是在昏暗的室内。你们是从强罗去的,这对母子如果是转乘箱根登山火车来的,必须换好几趟车。也就是说从昏暗的室内,搭电车到明亮的户外。所以其他乘客和母亲,都把『出去』解释成『坐上吊车出去』。

「但是,老人说的是『从车站出去了』,一个到处乱跑的五岁小孩,钻出剪票口,在早云山下车,周遭人大概也不会注意到吧。」

我看到夏见一脸扫兴的样子,不禁噗哧笑出声来。

「不用笑成这样吧?」

「文艺社所有成员中,只有你从洋子和管理员欧巴桑得到了所有的讯息,才会吓得跌坐在地上。你那些说话狠毒的伙伴们,一定狠狠把你嘲弄了一番吧?」

「玛琳点破大家的误解后,立刻跟早云山车站联络,果然小孩已经受到保护,还开心地吃着糖果。真是的,一切都要怪真奈美跟那个小孩。」夏见生气地鼓起腮帮子,但很快就笑笑说:「有件事我想不通。」

「什么事?」

「刚才说到树来时,你推测我是看到『水羊羹或什么』,才想起了箱根的事,你说的『什么』是什么?」

「就是这个。」

我从吃剩的抹茶红豆牛奶冰里,拿起一粒白白胖胖的白汤圆,在夏见面前摇晃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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