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九月 吉祥果梦

真田建设开发公司内部月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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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艺复兴 第6集·1990.9·目录

|①刊头致词「乘秋风而去」———————董事纬经理 木智海晴

|②结束新人研修——————————————董事 五十岚信夫

| (刊上大激辩·特别对谈)

|④为什么人才不来建设业

| 连载新都市计量之乐趣〈第6回〉

|⑫开发地下空间——————————东京建筑大学教授 西冈让

| 访问连载「分店事务所介绍」〈第6回〉

|⑯东海分店—————————分店样貌/大受欢迎的这家分店/

|招牌女郎/名古屋导览、其他

|㉒对「『给小高女士之回函』之再回函」之意见(来自读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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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九月份匿名作家之连载短篇小说

|㉒吉祥果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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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新连载

|㉛真田俳坛

|㉛新书介绍

|㉟今月围棋

|㊱电影介绍

|㊳有奖金之填字游戏

| Hobby Fcyum(个人兴趣)

|㊴享受FEN(Far East Network)———横滨瞽业所长 桥本千吉

|㊵摩天大厦形状蛋糕(附照片)——————营业二课 村山友子

| 让大家久等了!

|㊶应大众要求新增设(读者广场)

|㊸刊尾大特辑!各地名酒大图鉴·海外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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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㊺业务状况报告

|㊽编辑后记(以及致歉、订正)——总编辑 若竹七海(总务部)

●封面题字 东榊邦夫建设大臣

●封面照片 手盖砖瓦之家(尼泊尔)(摄影·伊藤阳子 静冈营业所)

九月

匿名作家之连载短篇小说

吉祥果梦

九月的某天早上,我把牙刷、T恤和底片胶卷塞进背包里,就一路赶往了高野山。

高野山位于纪伊半岛中央,我先搭新干线去新大阪,再搭大阪环状线去天王寺,从那里搭阪和线前往和歌山。纪州家是德川三大家之一,也就是「暴坊将军」※的老家。(※日本连续剧名称,描写德川家第八代将军德川宗吉劝善惩恶的故事。)

我去参观和歌山,在炎炎烈日下到处晃来晃去,在城堡附近的公园吃了冰棒,然后搭公车回到和歌山车站,坐上和歌山线慢车(除了慢车外,好像也没有其他列车)前往桥本。在桥本转乘南海电铁,只要四十五分钟就可以到达高野山。

电车和歌山线不但没有冷气,连电风扇都看不到,行驶时吹入车厢的风当然比人工制造的风清爽、舒服。无奈的是,电车到发车时间仍然没有任何动静,听说是五条附近发生了意外。既然这样就没办法了,我只好小口小口喝着买来的罐装奇特饮料「二十世纪梨」,等待发车,然后把身体靠在行驶速度超慢、仿佛细细品尝每一站的和歌山线电车硬邦邦的座位上,望着只能用优闲来形容的一大片田园。

终于到达高野山时,已经快五点了,过了五点车站的「寺庙投宿导览所」就下班了,所以我是恰恰好赶上。我订了最便宜的房间,共三天两夜,在车站用自来水洗了洗汗水淋漓的脸,刚好公车开进来,我立刻冲上车前往指定的A寺庙。

从公车望出去的高野山,布局很像某处的温泉城市。寺庙的屋顶与屋顶之间耸立着土产礼品店,道路全都铺上了柏油,市内除了满脸虔诚的老年人外,还有高中生、提着菜篮的欧巴桑们,若不是有穿着蓝染工作服、剃着光头的和尚,实在很难想像这是个寺庙城市、佛教城市。

因为到达时间太晚,进入寺庙房间后就不适合再外出了,带路的修行僧建议我饭前先入浴,我就去了澡堂。城市的模样跟我的想像有些出入,很久没有出远门又承受强烈日晒、电车逾时发车等事重叠,让我有点心浮气躁。但是这里的澡堂舒服到完全洗去了我的浮躁,朴实的全桧木制澡堂彻底抚慰了疲惫的脚。我先在浴池里揉揉脚,再扶着浴池边缘,做起了伏地挺身。

我投宿的A寺庙,从外面看不是很大,进去后才发现一楼、二楼都有很多几十个杨杨米大的房间。我住的房间虽然没那么大,也有八个榻榻米,墙壁还有壁龛,上面贴着兔子的剪贴画。不但房间没有窗户,连纸拉门敞开的走廊外也有像缩小的庭院模型般的狭窄空间,所以不算是好房间,但整洁、素雅,我非常喜欢。

我擦着头发,从绵延弯曲的走廊走回房间时,隔壁房间的纸拉门敞开着,里面有位女性,年纪约四十五、六岁,以娴熟的姿态禅坐着,手放在双膝上,拇指与食指轻轻交合。抱着观光心态来的我.这才想到这里不是一般的山,而是圣地,人们来这里都是为了信仰,想着想着不禁心虚起来。这时候,女性结束冥想,缓缓吐气,放松全身力量,对我嫣然一笑。

「你好。」

「啊,你、你好。」我慌忙放下擦拭头发的毛巾,回应她的问候。

「投宿的客人好像只有我们两个。」

她把脚松开、伸直,从小钱包形状的香烟盒拿出香烟,点上火。

「不嫌弃的话,一起吃饭吧?一个人吃也无聊。」

我欣然同意,因为我不希望连出来旅行都要孤单地吃饭,也对这位女性有强烈的好奇心。一直以来,我周遭都没有跟信仰或宗教相关的人,即使有我也会尽量避免谈及那样的话题。

日本曾经跟其他亚洲国家一样非常热中宗教,住在这里的人们时刻不忘对着森罗万象祈祷。现在,尽管宗教多少变得有点可疑,日本人的生活还是少不了神、佛。而且有人活在不曾衰微的信仰中,就像这位女性。

「真难得呢,你这么年轻就来高野山参拜。」

我正襟危坐地面对厚厚的高野豆腐、豆皮汤、炖煮青菜和香蕉等餐点,她突然给了我完全脱节的称赞。我大吃一惊,支支吾吾地回了些话,大意是说我来这里纯粹只是好奇。

「不久后你会遇到好事喔,因为这里是日本最有名的灵山,你要虔诚膜拜后再回去。」她不以为意地接续我的话。

「你是从哪来的?」我试图改变话题,边吃着丰盛的餐点边问她。

「东京目黑,来修行的。」

「修行?」

「是的,我梦到神的使者叫我去京都,于是就去了京都的东寺。那里也是大师建造的寺庙,可是去了那里,又想来高野山。本来打算去完东寺后就回家,结果临时改变了行程。」

现在回想起来,也觉得很不可思议。如果是在东京某处,一定会觉得她说的话很奇怪,然而在高野山吃着素食、大碗饭,听起来一点也不觉得奇怪,甚至觉得高野山有那样的吸引力是无可厚非的事。

「你常梦见神的使者吗?」

「嗯,算是吧,第一次是梦见不动明王。」她左手端着汤,边喝边说:「离婚前,我从来没有过那样的经验。大约一年前左右吧,不动明王突然在梦里出现,吓我一大跳。因为住在目黑,就去见了目黑不动明王※。一看之下,大吃一惊。目黑的不动明王所摆的姿势,跟在我梦里出现的一模一样。」(※供奉于东京都目黑区三丁目天台宗寺院的不勤明王。)

之后,她作过好几次类似这样的怪梦,就把店里的工作交给别人,开始正式修行。

「虽说是修行,我并没有加入什么特别团体的打算,或许入寺修行会比在尘世修行容易些,因为周遭环境会让人想要修行,然而我还是选择在一般生活中修行。应该说我很幸运吧,现在跟我住在一起的男人擅长查询密教文献,所以我学会了真言和手印,再长的梵文我都读过一次就记住了。」

「哇~」我不由得惊叹。

之后,我问了她种种关于修行的事,一直问到很晚。那是至今跟我完全无缘的世界,有太多我想知道的事。她知无不书,把冥想方法、祈祷仪式都告诉了我。

第二天早上,六点多被修行僧叫醒,虽然还勉强可以在正殿做早课,却困得头脑一片空白。听完讲道后,我强忍反胃的感觉,去了一趟「高野参拜」。

这一整天,我带着各堂通用的参观券走遍了高野山的城市。共参观了御影堂前的「三钴松」、「灵宝馆」、缘起于刈萱上人且以蛇发故事闻名的「刈萱堂※」,和弘法大师入定的「奥之院」。去奥之院的道路两旁竖立着无数有名、无名的

坟墓,有曾我兄弟、武田家、毛利家、真田家和上杉家,我一一鞠躬致意后,拍照留念。(※筑前刈萱庄的藤原繁氏有两房妻子,某天晚上繁氏仿佛看到两个妻子的头发变成了蛇,扭打在一起。后来大房谋杀二房未遂,繁氏厌倦了人与人之间的嫉妒和憎恨,于是出家,被称为刈萱道心。后来儿子来找他,两人一起在刈萱堂修行。)

城市虽不大,走起来也很费劲,回到住处时已经过了傍晚,我马上去泡澡,消除疲劳。才刚泡完,那位女性就笑盈盈地迎向了我,嘴唇右下方有浅浅的笑涡。

「怎么样?参拜了很多地方吗?」

「是啊。」我笑着回答。

「觉得愿望会实现吗?」

「不知道。」

我先回房间,再端着送来的餐点去她房间叨扰。我一一回答她的问题,把今天所见所闻都告诉了她,包括被种种坟墓所震慑,对扑灭白蚁的业者所建的白蚁供奉塔及火箭形状的塔感到惊讶等事。东扯西扯,一直扯到了半夜,我不记得为什么话题会转到那里去,总之她说起了她的「灵异体验」,说得很激动,不时摇晃右手上的筷子。

「现在回想起来,觉得也可能不是什么灵异体验,纯粹只是幻听。我第二个孩子流产,因此跟老公离婚,回到了娘家。我父母是老古板,所以不管理由为何,认为离开夫家的女儿就是耻辱。我当时的身体状况不是很好,待在家里又要听他们发牢骚,只好每天去打柏青哥或泡在咖啡店里。」

*

到了九月,残暑愈发严酷,岸本和子闲散地走在娘家附近没什么人的林荫道上。这个城市不愧是文教区,交通流量少,树木特别多,市中心有土地面积广大的大学,邻近道路多少都蒙受大学树木的恩泽。

这条路两旁分别有两家妇产科,在这种人潮不多的地方或许很适合这样的建筑。面对西方,右手边是木下妇产科,左手边是坚持妇产科。木下妇产科比较古老,从她小时候就存在了。不过存在归存在,她也只看过招牌而已。

入口处有棵大石榴树挡住了主建物,细长的石子路、生锈的大门,和医院本身都给人阴郁的感觉。据她所知,招牌也从来没更换或清理过。这家医院散发出来的氛围,就像小时候藏在抽屉里偷看的恐怖漫画舞台。如果听母亲说,医院里发生过被青蛙附身喂奶,或刚出生的婴儿哈哈笑着跑来跑去之类的事,附近小孩子大概都会二话不说就相信了。

坚持妇产科正好相反,近代钢筋水泥的三层楼建筑巍然屹立,大约在十年前落成,总是打扫得干干净净,窗户也擦得亮晶晶,有时还会看到闪闪发亮、类似检查用具的机械被搬运进去。不但有小小的停车场,而且紧邻大学后门,听说从病房窗户可以看到操场。平常也许不会想看足球或网球的练习,但是没事做时用来打发时间倒是不错。窗户有双层隔音,所以听不见不想听的加油吆喝声。

这家医院似乎大受欢迎,经常可以看到附近停着横滨或湘南车牌的车子,有时甚至有群马或福岛的车牌。那天,也有一辆奥迪停在离医院稍远的地方,无声地开着引擎。

和子优闲地从那辆车前面经过时,突然听见声音。

(救我……)

咦?她惊讶地四处张望,发现连个人影都没有,只有她跟奥迪的驾驶人。车内开着冷气,驾驶人正在看杂志。她想可能是自己太敏感,正要继续往前走时,又听见声音。

(救救我,妈妈。)

这次她真的吓坏了,正好看到年轻女人从前面的木下妇产科出来,向来行动比思考快的她,立刻走向那个女人。

「请问你有没有听到惨叫声?」

女人关上生锈的门,不知所措地看着和子。

「惨叫声吗?」

「是的,小孩子的声音。」

说话的同时,第三次的叫声又传来,这次的声音更大声了。

(不要啊,快救我。)

「你听,有没有听见?」

女人露出疑惑的表情,说没听见。和子顿时觉得全身无力,一方面很确定自己听见了,一方面又怀疑是不是幻听,前夫最后骂她的话又在耳边响起:「要是你多注意一点,孩子就不会流掉了!」

「你怎么了?」女人担心地看着她。

她回过神来,摇摇头说:「没什么,只是……」

「你脸色不太好,找个地方坐着休息一下吧?」

女人从妇产科前的大学后门进入校内,把她带到树下的长椅坐下,然后快步走到福利社,买了碳酸柳橙汁回来。

「以前我在书上看过,慢慢饮用一些碳酸水,对恶心或急性腹痛很有效。」

女人说自己叫小机智子。她道谢后,边慢慢喝着果汁,边带点辩解的意味,把流产、离婚的事统统说了出来。智子没什么反应,直视前方喝着果汁。

「智子,你是在木下妇产科看医生吗?」觉得比较舒服后,她问智子。

「是的。」

「是有人介绍你去那里吗?」

「嗯,算是吧。」

好含混的答案,再仔细看,智子给人的整体感也是那么模糊不清。轮廓不够清晰,皮肤没有痘子或细纹,却也没什么光泽,一点都不漂亮。明明还很年轻,头发却只是随便扎在后面,穿着蓝色草莓图案的纯棉制洋装,绿色袜子有点脏,踩着一双凉鞋,可能是戴着护身符之类的东西,脖子上隐约可见红色的棉绳。她在心中嘀咕着,怎么不稍微化妆一下、打扮得整洁一点呢?

可能是发现她打量着自己,智子表情有点闪烁地说:「我们走吧?」

完全不想多说什么的感觉,清楚写在脸上。

走出大学后门时,刚好有个年轻女孩甩着侧肩背包跑向奥迪说:「让你久等啦!」声音响彻寂静的街道。

「真是麻烦你了,谢谢。」她向智子道谢后,冷不防地问:「几个月了?」

「咦?」

「当然是婴儿呀。」

智子赫然低头看看自己的身体,然后像是要把刚才的含糊不清统统一笔勾消似的,忽然变得神采奕奕,口齿清晰、态度严肃地说:「看得出来吗?」

「那是求平安生产的护身符吧?」

「是的。」

智子把棉绳从脖子拉出来,和子不禁瞪大了眼睛。因为从领口拖出来的安产符多达十几个,有用金线绣着平安生产的红底样式、有稍微小一点的朱红色样式,还有比一般大且华丽的样式……

「我一定会顺利生下孩子,我连孕妇装、婴儿床、包巾、尿布,甚至生产通知卡片都准备好了。」

智子炽热的眼神震撼了她,之前模糊不清的印象,一定是因为智子把所有力量都注入了体内。

双手合十紧握着棉绳的智子,念咒语般喃喃说着:「一定会的。」

与智子道别走在回家的路上时,她觉得无法跳脱过去,活得毫无意义的自己很窝囊。她告诉自己,必须做些什么事来拯救自己的生活,不管什么事都好。每天只是呆呆坐着,绝不可能涌现什么好点子。想起流产和之后与周遭人之间的争吵,五脏六腑还是会灼热紧绷,然而她终于可以面对自己的任性与懦弱。那天晚上,她第一次想到留在前夫身边的女儿,哭了起来。

第二天,和子起了个大早,一一打电话给住在市内的朋友们,以平静的语气游说了自己的现况。朋友们的好奇心溢于言外,但也十分关心她的将来。其中一人想起,附近的小咖啡专卖店正在征人。

她一开始行动,速度就很快,这是她唯一的长处。当天下午她就披上围裙,开始在那家店工作了。因为太过生疏,那一周、下一周和下下一周,她都在紧张中度过,每天都只知道工作和吃饭睡觉。到了第四周,身心才都适应了工作。她拼命工作,下班后就喝杯老板冲泡的咖啡、再抽根香烟,总算可以真正品尝个中甘甜了。

隔天休假的某日,她带着第一次领到的薪水去站前喝酒。九月已经结束,残暑也消失了踪影。她点了啤酒和淡菜义大利面,带着可以说是有生以来第一次的满满充实感用餐,算是给自己的小小庆祝。

喝完稍稍过量的啤酒,她跟一个月前一样漫步在那条「妇产科道路」上,等不及凋谢的树叶,随风飘落。

就在这时候,她毛骨悚然地缩起了身子,因为她又听见了惨叫声。

(谁来救救我!)

别开玩笑了!和子不由得停下脚步,握紧双拳,在心中喊着别开玩笑了!

「救救我啊!」

真的有惨叫声。

就在她这么想的瞬间,一个黑影打开木下妇产科的门如脱兔般冲了出来,撞倒杵在那里的和子,趴躂趴躂跑不见了。和子一屁股跌坐在柏油路上,呆呆看着那个人远去。

「怎么这样呢,真是太过分了。」中年女性从大门走出来,把和子扶起来,「有没有受伤?」

和子拨掉嵌入手掌的小石子说:「发生什么事了?」

中年女性没有回答她的问题,只说:「你流血了,最好消毒一下,请进来吧。」

在中年女性的带领下,和子踏入了木下妇产科的「主建

物」。跟想像中不一样,是大玻璃窗、看似圆木的漂亮小木屋造型。里面闹烘烘的,楼梯有很多人慌张地上上下下,婴儿的哭声和哄婴儿的声音不绝于耳。

「发生了什么事?」护士替她的手掌消毒时,和子又问了一次。

「好像有人闯入新生儿室,企图伤害婴儿。」替她贴上绷带的年轻护士看到中年女性离开座位,才眼神发亮、掩不住兴奋地说。

「这样啊。」

「其实不该告诉医院以外的人,」护士脱掉披在白衣上的羊毛衣说:「你也看到了,我们是小医院,所以从新生儿室到病房的距离并不远。刚才二号病房的堺女士要去厕所时,看到有人用什么东西敲击新生儿室的玻璃,好像要打破玻璃。堺女士吓得大叫,犯人就在那时候逃逸了。」

「婴儿都没事吧?」和子迫不及待地问。

「当然没事,我们怎么会使用那么容易被敲破的玻璃呢!不过,到底是什么人做的呢?又为了什么呢?」

想到有人拼命想生孩子,也有人想伤害孩子,和子不禁黯然神伤。她想早点回家,忘了这件事。在年轻护士的目送下,她离开了诊察室。

有东西掉落在走廊尽头。

和子捡起来一看,是断了绳子的红色安产符。

「这是小机的嘛……」

听到和子这么说,年轻护士瞧了瞧说:「啊,没错,一定是她的,是她疯狂当成宝贝的护身符之一,她真是个怪人。」

「怎么样怪?」

「她是不孕症,所以来我们医院治疗,她说她一定会生,还没怀孕就戴了一堆安产的护身符,甚至穿上孕妇装,把孩子出生时该做的准备都做好了。我知道不该那样说她,可是我真的觉得她的头脑有问题。」

头脑一片混乱的和子,默默地把护身符塞到护士手上,快步走出了医院。她不想思考任何事,也不想知道任何事,然而,还是挥不去「说不定……」的想法。

企图敲破新生儿室玻璃的人,说不定是小机智子。

之后接连好几天,她满脑子浮现的都是木下妇产科和智子的脸,最后终于忍不住去了医院。那天见到的中年女性,正在门外摘沉甸甸的石榴。

「你好。」和子走向她,却不知道该怎么起头才好,就先随便打声招呼。

中年女性看看和子,扬起了眉梢说:「是你啊,手好多了吗?」

「好多了,请问,小机有没有来?」

「你是小机智子的朋友?」

和子把认识小机的经过说了出来。

中年女性默默听了好一会儿后,边摘着石榴、边斩钉截铁地说:「她不会再来了,你不是看到了她的护身符?」

「企图敲破玻璃的人果然是她,可是为什么呢?」

「不知道,我又不是她。」把石榴放进大笼子后,中年女性才好好面对和子说:「你怎么想呢?能生孩子的你,会怎么看待假装怀孕的她?」

不等和子回答,中年女性就迳自说了下去。

「虽然有点变态、疯狂,但精神可佳吧?她那么做是为了把靠自己的力量怎么也办不到的怀孕,尽可能拉向自己。」

从坚持妇产科出来的女孩,快步跑向没有熄火停在路旁的Soarer轿车说:「让你久等了!」声音响彻街道。

「那女孩在那里打掉了孩子。」

听到中年女性这么说,和子一时之间没意会过来。

「有人期待又期待,期待到精神错乱还是得不到,却有人打掉孩子。」女性把脸朝下,发出自嘲般的笑声。

和子收下两颗大石榴,快步踏上归途。她想去见女儿,即使会对女儿造成伤害,她还是想见到女儿。在黄昏的街道上,她又听见了梦幻般的小孩声音,是天真无邪、嬉戏笑闹的声音。和子停下脚步,看到街灯下站着一个女人,是智子。她出神地看着嬉戏的孩子们,嘴唇抿成一条线,仿佛认定全世界只有自己跟小孩子们,紧紧盯着他们看。和子倒抽了一口气,智子似乎察觉到她的存在,忽然转过头来看着她。

她想说些什么,却说不出口。智子的眼神就跟那天一样,闪烁着深邃、炽热的光芒,教人毛骨悚然。非说些什么不可,什么都好……和子这么想,张开干巴巴的嘴唇,发出嘶哑的声音。

「要不要一起吃?」和子说着,递出了石榴。

智子像疟疾病患见到水般盯着石榴,可怕的光芒从她眼中消失,宛如仙女棒的火花逐渐减弱。她从嘴巴溢出小女孩般的啜泣声,全身虚脱似的瘫坐在道路旁的石块上。某种金属的东西从她手上滑落到柏油路上,发出清脆的声响。和子不管三七二十一把石榴塞进智子伸出来的手中,靠视线搜寻滑落的东西。

是微光闪烁的水果刀。

*

第二天早上被叫起来参加早课时,岸本和子已经不在了。我听着铿锵有力的诵经声,感觉那些经文逐渐在脑中扩散开来。

吃完早餐,我打开背包要支付住宿费时,看到里面有颗石榴,又大又软的石榴,刚好可以一手掌握。

「唷,是吉祥果呢。」我拿在手上呆呆看着时,正好从走廊经过的寺庙住持对我这么说。

他曾经在上完早课后,又很幽默地讲道给我听。

「很漂亮的石榴呢。」

「应该是岸本留给我的。」

听到我的回答,住持满脸疑惑地问:「你说的岸本是哪位?」

「就是昨晚住在我隔壁房间的女性。」

「女性?」住持摸着胖嘟嘟的脸。

「我们谈了很多话。」

「哦,谈了哪些?」

我觉得住持的表情不太对劲,但还是说了昨晚听来的小机和石榴的事。住持默默听着我说,时而点头。

在叙违中,我觉得似乎解开了一道谜题。岸本和子听到的小孩子声音,很可能是坐奥迪那辆车的女人打掉的胎儿惨叫声。在没人知道的状态下回到黑暗中的孩子的最后叫声,只有岸本和子听得见。总觉得我这么想,会比她认为是幻听来得合理。

听我说完后,住持沉默了好一会儿。

「你刚才说这是吉祥果?」我受不了沉默发问。

「是的,我说过,你知不知道鬼子母神?」

「就是有五百个孩子的女夜叉,会把人类的小孩抓去吃的鬼子母神?」

「没错,释迦牟尼把她最心爱的么女藏起来,让她知道小孩子被吃掉的父母的心情,她于是洗心革面,现在被当成庇护生产与幼儿的种供奉,也就是诃梨帝母。」

「释迦牟尼给了鬼子母神石榴,让她用来取代人类的肉,对吧?」

我向住持确认,住持点点头,看着我的眼睛说:「你认为小机智子为什么要伤害小孩呢?」

「因为伤心难过吧,自己怎么做都没办法有小孩,所以看到别人的孩子就很难过、怨恨……」

「你说得没错,不过,也可能只是想怀孕,我听说过吃幼儿的肉就会怀孕的迷信。小机没有怀孕却做出种种孕妇才会做的行为,像她这样试图从形式切入来掌握本质,并不是什么稀奇的事。有人为了成为小说家,会先订作印有自己名字的稿纸,有人为了提升高尔夫球的技术,买齐了不必要的道具,都是想借由环境激出自己体内的潜在力量。

「因为想怀孕就装出怀孕的样子,她所做的就是这种事,并不是什么特别奇怪的想法。然而,会真正付诸实行,表示她被逼到了绝境,就是因为这样才会精神错乱。」

就在那时候,岸本及时出现,把石榴交给了她。她身上戴着那么多的安产护身符,不可能不知道庇护生产的鬼子母神传说。如果岸本没有出现,或是没有带着石榴……想到这里,我叹了一口气……小机大概会为了吃小孩子的肉,在秋天的逢魔时刻※挥着水果刀前进吧?(※指黄昏的微暗时刻,最容易发生灾祸。)

「除此之外,还有一个问题。」住持的眼睛忽然闪过捉弄的光芒。

「什么问题?」

「昨晚只有你投宿在本寺庙。」

我像喷水口的狮子般张大嘴巴。

「怎么可能。」

「前天晚上有位女性住在你隔壁房间,你见过她吗?」

「见过,她就是岸本……」

「那位女性叫田所,昨天下午就离开了。真的,我出家人绝不打诳语。」

「那、那么,小机跟石榴的事是谁告诉我的?」

「这就是问题所在啦。」住持望着远处说:「这个房间隔壁、隔壁的房间,供奉着鬼子母神的神像。」

我大笑说:「少来了,这样岂不成了日本灵异记。」

「要不要去看看?」

住持敏捷地站起来,从他庞大身躯很难想像他能做到这样。我跟在他后面,没来由地觉得,所谓被狐仙附身应该就是指这种事吧?

鬼子母神被供奉在小小的漆器匣里,怀里抱着孩子、涂着白漆,模样很漂亮。看到她的脸,我不禁呆住了。她的嘴唇右下方有淡淡的笑涡。

「她是为了排遗秋夜的寂寞,才来找你说话吧?」住持正襟危坐,双手合十,敲响念珠。

「可是……」

我正要发言时,住持说「你看」,指向佛像的左手。

「平常她手上都会拿着吉祥果。」

鬼子母神的左手是空的,我看看从刚才一直拿在手上的石榴,沉浸在不可思议的感觉中,听着住持念诵真言:唵 弩弩么里揭帝婆婆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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