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十一月 写生画风景

真田建设开发公司内部月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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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艺复兴 第8集·1990.11·目录

|①刊头致词「完成的喜悦」———————董事总经理 鹿冈俊英

|②调和与回响————————————————董事 佐佐木肇

| 深受好评三度登场(刊上大辩论座谈会)设计部篇

|④今后建设之存在方式

| 连载新都市计划之乐趣〈第8回〉

|⑫河岸新开发地区之2——东京建筑大学教授 西冈让

| 深受好评!访问连载「分店事务所介绍」〈第8回〉

|⑯中国分店—————————分店样貌/大受欢迎的这家分店/

|招牌女郎/广岛市内导览、其他

|㉑体育之秋·公司体育社团成绩一览表

|㉔特别采访·画展入选奖 秋山薰之侧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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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十一月份匿名作家之连载短篇小说

|㉕写生画风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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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连载

|㉝真田俳坛

|㉞新书介绍

|㉟今月围棋

|㊱电影介绍

|㊲拼图

|㊵读者广场

| Hobby Forum(个人兴趣)

|㊳天下一品手打荞麦——长野营业所长 市川荣治

|㊴技术再不好也要打高尔夫!——总务部 片冈弥生

|㊷卷尾大特辑!钓鱼狂们的「顶级猎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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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㊺业务状况报告

|㊽编辑后记(以及致歉、订正)——总编辑 若竹七海(总务部)

●封面题字 东榊邦夫建设大臣

●封面照片 森田纪念讲堂别馆(摄影·矢岛剑 总公司土木计划四课)

十一月

匿名作家之连载短篇小说

写生画风景

因为大学学长的请托,我开始在发行建设业报纸的小公司兼差,转眼一个月了。奇怪的是,在我生病闲闲没事干时都没来找过我的朋友们,却在我开始上班后纷纷来找我聚会。

「听说你重回社会了?」

什么重回社会嘛!我生气地抗议了一下,但他们完全当耳边风,还说要请我吃饭,庆祝我大病痊愈。享受生病休养、平静生活的五个月,瞬间离我好远好远,不禁有点惆怅的同时,也很高兴有这些没忘记我、还来邀请我的朋友们。我二话不说就答应(?)让他们请了。

朋友们听说我工作的地点在新宿三丁目,就特地为我订了位于新宿区公所旁的大分料理店。我一副拗不过他们的邀约才去的样子,其实很期待跟好久不见的朋友们相聚,一到下班时间就飞也似地离开公司,冲向那家店。

这些朋友都是我大学参加文艺社团时的学长、学姐和学弟妹。跟大家的大学时代一样,我们会口沫横飞地讨论小说、开些言不及义的玩笑、外宿集训,和喝酒舔舐失恋的伤口。

今天约好见面的人都曾经舔过我当时的「伤口」,当然,我也回舔过他们。听起来很像狗,然而大学时代的朋友关系,的确就像一群狗聚在一起嬉戏笑闹,有时闹过头也会互咬,但毕竟是毛色差不多、头脑也差不多的一群狗,所以叠在一起睡一觉后,很快就忘了互咬的事。

该怎么形容这些朋友呢?感觉就像兄弟姐妹。我有两个哥哥、一个弟弟,在男、男、女、男、男的兄弟姐妹中排行老四,经常被遗忘。两个哥哥都很喜欢妹妹(也就是我上面的姐姐),弟弟跟我年纪相近,也比较依赖哥哥。

以前我跟姐姐的感情不错,但是她跟我的相处并不是单纯的姐弟关系,她接近我只是为了在上面两个哥哥的严厉监视下喘口气(哥哥们把唯一的妹妹看得很紧,简直就像新娘的父亲,再说得严重一点,还真有点像妓院的老鸨。他们要是知道我这样形容他们,恐怕会追着我打吧)。

大学时代的朋友们不会彬彬有礼地保持一定距离,都是单刀直入地探索他人隐私的家伙。在我的理想中,兄弟姐妹应该就像这样。但要是牵扯到遗产的话,又另当别论。

我公司是六点下班,所以我到那家店时,就看到里面房间已经有四、五个熟面孔了。我不由得笑逐颜开,往他们走去。

「好久不见!」

「唷。」

我那么热忱地招呼,对方却只给我淡淡的回应,我有点意外,扫兴地边脱鞋子边问最靠近门口的同辈广冈:「怎么了?这么安静。」

广冈粗鲁地移开深蓝色西装,默默地用下巴指向里面,我从广冈背后向里面望去。

熟识的立花、铃木、多岐,和石川学长依序坐着,每个都如坐针毡似的喝着啤酒,还不时干咳。最里面坐着一位女性,短发、戴眼镜、握着花样手帕、穿着素雅的白色衬衫和米色套装,学弟大川不停地跟她说着什么,她也低着头断断续续地回应着。最糟糕的是,我发现她在哭。

我赶紧撇开视线,假装专心在解鞋带。

「从刚才就是那样子,大家都第一次看到她哭,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她是谁啊?」我小声反问。

「笨蛋,松谷学姐呀!」

「咦?」我拼命压抑,不让自己叫得太大声。

松谷学姐在社团是第一女丈夫,酒量胜过任何人,也比任何男人都坚强,是很有地位的女性。我还在学校时经常被她逼得喘不过气来,毕业后第一次见到她,却看到她哭成这样。

「她为什么哭?」

「好像是工作上出了什么问题,而且不是小问题。」

可能是听到我们窸窸窣窣的耳语,松谷学姐抬起头,那张太过白皙的小脸勉强挤出笑容,看起来有些扭曲变形,让我一阵心痛。在学校时,我从来没见过这么卑微的学姐。

「哎呀,主角到了呢,对不起,我破坏了气氛。」

「哈哈,学姐,很久没问候您了……」

我耍宝地用额头磨蹭榻榻米,四周响起硬装出来的笑声。学姐叹口气,眼泪又扑簌扑簌掉下来,她摘下眼镜,边擦眼泪边呵呵地笑起来。

「听说你生病了,现在身体好多了吗?」

「好多了,托大家的福,你看,现在这么健康。」

「那太好了,喂,石川,给他倒酒。」

「是。」石川学长往空杯里倒啤酒。「这是学姐庆祝你康复的酒,干杯吧。」

既然这样,我也豁出去了,我恭恭敬敬接过倒满啤酒的杯子,一口喝干。

「喔,了得、了得……那么,学姐先失陪,去一下厕所。」松谷学姐站起来、走出去后,周遭朋友如鲸鱼喷水般接连发出叹息声。

「唉,好担心会发生什么事。」立花学长擦拭额头上的汗珠。

「她到底怎么了?」我等很久没喝过的啤酒,在胃里完全适应后才发问。

「她说她被什么人陷害,快没工作了。」

「好像大奥深宫的大阴谋……」

「你还有心情扯时代剧,这可不是闹着玩的,她因为不该她负责的事遭到怀疑,现在几乎站不住脚,我没问详细内容,不过好像是窃盗嫌疑。」

「窃盗?」我张大嘴巴,重复这句话,然后不由得怒火中烧。「胡说八道,松谷学姐改行当小偷了吗?怎么可能有那种事。」

「我也这么想啊,因为我们都很了解她,可是……」

「可是什么?」我气得脑充血。

「不要生气嘛,我也不相信啊。」

「可是我们认识的是大学时代的松谷,又不清楚她现在在做些什么。」铃木学长大口吃着刚炸好的甜不辣。

「你怎么可以这么说呢?」

我很想说,当初狂恋松谷学姐又不敢告白,只好喝酒发牢骚的人是谁啊?但我极力克制了这样的冲动。

「你冷静点,是有人说那件窃盗案八成是她干的。」

「谁说的?」我绷着脸反问,

「野野村。」

我大吃一惊。野野村跟我同年级,毕业后也常常跟他混在一起,他是我的好朋友之一。他被留级,每天游手好闲,有一天突然拜画家为师,开始学起画来,是有点浮躁但不太惹人厌的一个人。这样的野野村怎么会跟松谷学姐的工作扯上关系呢?

「你知道松谷学姐在哪工作吗?在美术杂志出版社。她换到那家出版社没多久,就被派去担任柚木道月版画家的责任编辑。柚木是很注重个人隐私的版画家,所以……」

「就

是野野村的师父。」立花学长打断广冈的话。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沉默地轮流看着他们两人。

「野野村怀疑小偷是松谷学姐,是有什么理由吗?」

「你认为没有理由他会说那种话吗?他既然那么说,一定有他的理由。」

「可是……」

我正要开口,铃木学长就把啤酒瓶塞给我,堵住了我的嘴。

「我太失望了,松谷居然是小偷。啐,时间的流逝真是残酷啊!以前满心想当作家的大学生们,现在全都成了平凡的上班族。才毕业六年,六年呢!这期间,活蹦乱跳的学弟得了游手好闲病,曾经心仪的女孩成了手脚不干净的卑鄙女人,真是感慨啊!」

「喂,等等,如果她真是小偷,为什么今天会来这里在大家面前哭?」

「所以我说她卑鄙啊,以为哭就能博得同情,当遭到大家指责时,偶尔也会想博得同情吧?」

现在回想起来,铃木学长会说那种话也值得谅解,因为野野村这家伙虽然不太有原则,但还不至于毫无道理地毁谤他人。大家都知道他是这样的人,所以难免会相信他的话而怀疑松谷学姐。但是,当时我简直气得满脸通红、眼冒金星。

「我去吹吹风……」丢下这句话,我就站起来了。

走出门口,正要下楼梯时,瞥见不远处的米色裙子,我慌忙追上去。

「松谷学姐!」

她头也不回,快步走进人群中。刚才喝的啤酒还在胃里晃来荡去,感觉很不舒服,但我还是加快了脚步。

「松谷学姐!」

我终于追上她,在区公所前的红绿灯拦下了她。绕到她面前时,心脏差点从喉咙跳出来,因为她哭得很伤心,相较之下,刚才的哭泣根本只是序曲。停下来等红绿灯的人,都对着我们两人吹口哨。

「你都听见了?」

我问了很俗气而且不用问也知道的事,她还是默默哭着。

「对不起,我破坏了庆祝你康复的聚会。」

她进入我下班后经常去的三越后面的大咖啡店,点了苹果茶,喝完第一杯后才开口说话。不知该如何应对的我,戳破红茶附带的蛋糕袋子,大口大口吃着蛋糕,所以差点没听清楚她像蚊子叫般的道歉。

「没关系,不用放在心上。」

「你饿了吗?」松谷学姐盯着我手上怎么看都不好吃的蛋糕。

「是啊,快饿扁了,我应该叫你给我一堆炸甜不辣,而不是啤酒。」

「都怪我想得不够周到,对不起。」眼睛红肿的她跟我相视而笑。

在一旁不安地假装整理银色盘子的熟识服务生,这才放心地对我们笑笑,然后离去。

「不要在意学长们说的话,他们大概是听了野野村的片面之词,认定小偷就是学姐,有种被学姐背叛的感觉,才会把学姐说得那么难听。」我心想原因或许不只那样,但还是支支吾吾地辩解。

松谷学姐摘下眼镜,揉揉太阳穴,勉强挤出了笑容。我慌忙喝口红茶,因为松谷学姐的笑容向来无人能敌,只有跟她心灵相通的人才能看到的灿烂笑容,会让周遭跟着亮起来……然而,现在的笑容跟当时相比,显得无奈而虚假。

「没关系,是我自己太天真了,遗以为大学时代的伙伴一定会相信我,忘了野野村也是大学伙伴。」

「学姐,」我端正姿势说:「可以告诉我吗?我完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你也许不想说,但是我很想知道。」

「是吗?我也想说出我所看到的事情始末。」

*

松谷弓子进入美术杂志社的编辑部没多久,就被总编找去,忐忑不安的她来到总编办公室时,总是从烟斗冒出呛人烟味的总编正把脚放在桌上,靠屁股轻轻旋转着座椅。

「我想请你当柚木道月大师的责任编辑。」总编冷不防地说。

「啊?」弓子反应不过来,看着总编那张长脸。

「你应该知道,我们要做大师的特辑吧?」

「我知道,可是……」

「大师生性顽固又守旧,动不动就闹脾气。可是你也知道,各方都有他的热情支持者,我们的客户之一,笼屋物产老板就是狂热的柚木迷,一直吵着要我做特辑,吵得我无法招架。营业部也认为柚木道月可以成为卖点,所以希望可以做特辑。问题是,我只能私下告诉你,我们编辑部全都被他三振出局了。」

「什么?」

「也就是说,」总编抓抓浓密的头发,像耳语般压低嗓门说:「他讨厌我们编辑部所有人。那位大师动不动就把人列为拒绝往来户,不是嫌人家声音太大或太小,就是嫌人家的袜子脏,很罗唆。我也被他嫌烟味太重而被排除在外。而且,他说他只要讨厌一个人,就再也不想见到那个人。你是女生,他徒弟又是你大学时的学弟,叫什么名字呢……就是那个有点诙谐、有点毛躁的家伙,柚木大师很喜欢这个徒弟……好像是叫野野村吧?总之,就由你负责,去跟柚木大师谈特辑的事。」

松谷弓子不由得大叫:「我吗?可是,我对柚木大师一无所知……」

「就是一无所知才好,与其知道些什么,还不如抱着去向他取经的心态。高岛就是知道太多,总是跟大师抢话说,所以大师很讨厌他。总之,你今天就去拜访大师,先露个脸也好。」总编接着说:「这是地图和地址,我已经跟柚木大师的画商谈过,等你去拜访后,那位画商也会去帮我们作后续处理。」该说的话都说完后,总编就把弓子赶出了公司。

农历十一月的街道,才过五点就有点暗了,太阳虚弱地沉没在阴霾天空的远处。弓子搭乘丸之内线去大手町,她还以为知名版画家的工作室会设在更郊外的地方,没想到是在办公街的大楼里。弓子有点失望,但也很期待见到暌违已久的学弟,兴奋地看着地图寻找柚木工作室。

出版社所在的新宿被贴切地称为「欢乐街」,是成天游手好闲的人们来来往往的街道,大手町就完全不一样了。很多穿着西装的男人表情严肃,手上抱着印有公司名称的信封袋,从她身旁匆匆走过。找到那栋大楼后,弓子在大楼前深呼吸,挺直了背脊。经过有警卫监视的一楼柜台,她按下了电梯的数字5。

「松谷学姐。」

看到沉甸甸的不锈钢门后,出现野野村熟悉的笑容,弓子才松了一口气。

「好久不见了。」

「真的好久不见了,刚才总编打电话来过,说你是大师的责任编辑,请多多指教了。」

「我才要请你多多指教……大师呢?」

「都关在工作室里,听说这次是他弹精竭虑的作品,所以别有异趣。」

弓子被带进接待室兼事务所的屋内,最里面应该就是柚木道月的工作室。正要在沙发上坐下来的弓子又欠身而起。

(啊……)

有版画,应该是柚木道月的版画。

画框里是一片不可思议的景致,用刚劲细致的线条勾勒出来的街道、冷漠得有点讽刺的住家,正蒙受轻柔和煦的夕阳恩赐……

「请用茶。」

野野村很正式地穿着围裙,端着放有冒热气的煎茶和黄色羊羹的托盘进来,弓子才回过神来,对他笑了笑。

「很棒的版画吧?名叫『夕月之街』,是大师的代表作之一。」

「太棒了……」

「大师的作品特色在于铜版与木版复合使用,铜的俐落感,与硬质但带点温暖的木版,两种世界相融合,塑造出难以形容的风情。大师出生川越,父母是庄稼人,所以我总觉得长年在都市生活,完全成为都市人的大师,根基里还是有土地的温暖。」

弓子很高兴看到野野村都没变。大学时有点浮躁但不惹人厌的个性,至今还是没变,跟以前一样直率,喜欢什么就勇敢去追求。柚木道月既然会喜欢这样的野野村,就不可能像总编说的那样是彻底顽固的愤世嫉俗者。

「野野村……」

「什么事?」

「没什么,觉得你很适合穿围裙。」

「真的吗?」野野村腼腆地笑笑。

「太适合了,很想把你娶回家。」

两人齐声大笑时,突然一阵巨响,两人面面相觑。

「什么声音?」

「好像是从工作室发出来的。」野野村站起来,敲敲工作室的门。「大师、大师,怎么了?」

他犹豫了一下,立刻开门进去。

「大师!」

听到叫喊声,弓子也不由得冲向工作室。

房间里充斥着刺鼻的油性墨水味,从没见过的大桌子面向大大敞开的窗户,一个男人躺在桌前,满脸通红,发出低沉的呼噜声。

「野野村,不可以动他,快叫救护车。」

「知道了,学姐,拜托你看着大师。」

野野村走向隔壁房间后,弓子单脚弓起,坐在柚木身旁,她知道最好不要随便移动患者,只能手足无措地环视周遭,然后,在嘴巴里「哇」了一声。

(好美……)

这应该就是柚木道月费尽心血完成的作品,像是潜伏在狂人脑中般的深海景致,好几条鱼点点散

布,闪烁着迷蒙光芒。有点阴森的感觉,却又带点幽默。

就在野野村回来之前的短暂时间,弓子浑然忘我地盯着那幅风景,完全忘了柚木的存在。

第二天一大早,总编就把弓子找来。一个戴银框眼镜、小眼睛在镜片后眨呀眨的男人,与总编面对面坐着。两人的表情都很严肃,直直盯着走进来的弓子。

「啊,松谷,你来了。厚木先生,这位就是昨天去柚木大师工作室的松谷弓子。」

弓子猜测他应该是柚木的画商,恭敬地低头致意。

「柚木大师的情况怎么样?」

「很严重,还没清醒过来。对了,松谷小姐。」

「什么事?」

「大师昏倒后,你都在做什么?」

弓子疑惑地看总编一眼,总编冷冷地对她点了点头。

「野野村去叫救护车、打电话给画商时,我陪在大师身旁。因为觉得冷,就把窗户关了,然后跟野野村换班,打电话回公司。」

救护车到达后,野野村陪同前往医院,所以弓子关上工作室、检查火烛后就离开了,房间是自动锁。走到外面,发现天已经黑了,行人也变少,以小卡车贩卖的烤番薯摊正踩下引擎准备开走。好不容易解除紧张心情的弓子突然觉得很饿,被切成薄片的番薯紧贴在铁板上,散发出碳水化合物的香味,她立刻拦下烤番薯摊的小卡车,买了一个烤番薯边吃边走回家。

听她叙述的总编:心浮气躁地点燃了烟斗。

「那么,大师昏倒后,没有人去过工作室?」

「是的。」

「你是几点离开了工作室?」

「不清楚,应该是六点半过后吧。」

「我赶到工作室是七点,」厚木说:「那时候你应该刚走吧?结果我发现了不得了的事。」

弓子皱起了眉头,实在无法理解,画家都昏倒了,这个人为什么还要去空荡荡的画室?

「大师的版画被偷了。」

「咦?」弓子大惊失色:「被偷了?」

「是的,你有看到『深海景色』吧?」

「有,就排列在大师的房间……」

「张数不对,少了一半以上,而且原版也不见了。」

弓子张大了嘴巴。「张数?厚木先生,你知道大师印了几张?」

厚木难以置信地看着弓子。

「不好意思,她对版画完全不了解。松谷,版画家、尤其是伟大的版画家,都有一定的Edition,所谓Edition就是压印数。由画商与作家决定压印张数,在压印完那些张数后,就在原版打╳,代表不再压印,把原版交给画商。要不然无限张数在市面上流通,画就会失去稀有价值。通常,版画家会像指纹般指定Edition,柚木大师是五十张。压印后,会在每张画的角落编号。大师的『深海景色』已经完成,并通知厚木先生去取画。」

「可是,我到大师工作室时,只看到一到十五的编号,十六到五十的三十五张都从工作室消失了。而且只看到铜版,找遍工作室都找不到木版。」

厚木将眼珠往上翻。

「大师打电话通知我,是在你快到大手町之前。就在这期间,大师的三十五幅画和原版都不见了,这么短的时间不可能有小偷闯入,一楼警卫室也说,那段时间没有可疑人物进出。有机会把画带出来的只有你跟野野村。但是野野村对版画很了解,他不可能贸然带走已经决定压印数的版画,因为他知道很快就会被发现。所以,就只剩下你了,是你从大师的工作室,带走了版画和原版。」

*

我喝光了苹果茶,宽敞的店内轻柔地播放着古典音乐。听她说话时,我一直倾身向前,撑得背好痛。我叹口气,靠在柔软的椅背上。

「我替自己辩解,说不是我,我没做那种事,可是他们都不相信。我实在不记得,我看到『深海景色』时是几张。厚木又说,改变Edition等于改变作风,是非常重大的事,所以大师绝对不可能这次只压印十五张。」

「窗户不是开着吗?」

「是开着,可是工作室在五楼,外面又是一整片滑溜溜的玻璃墙,就算小偷用大吸盘之类的东西撑住身体爬上来,也不可能那么巧,正好大师昏倒,小偷就爬进来,带走了三十五幅版画和原版。」

「也就是说,可能带走版画和原版的只有你和野野村两人,其他人都不可能?」

「就是啊,」松谷学姐满脸绝望地说:「不是野野村就是我,不可能是我们之外的人。」

「这是密室状态呢。」在这种情况下,我竟然说出那么不得体的话。「不可能是把大师抬出去的救护人员吗?」

「不可能,我跟野野村都紧紧跟着,而且把大师抬上担架送出去,只有很短暂的时间。」

我抱头苦思。这样根本无法证明她的清白,在这种情况下,也难怪怀疑的眼光会集中在松谷学姐身上。如果真发生了窃盗案,的确没有其他嫌疑犯了。

——慢着,如果真发生了窃盗案……

我站起来。

「我去打通电话。」

丢下忐忑不安的松谷学姐,我从地下一楼的楼梯走到地上一楼,拿起粉红色听筒打了两通电话。

回到座位时,学姐又点了一杯苹果茶,正机械式地喝着。

「你打电话给谁?」

「打给我朋友,他是植物学家,很爱拉小提琴,加入了业余管弦乐团,我问他改天要不要一起去听音乐会。」

松谷学姐难以置信地看着我。

「我朋友有个朋友是版画家,我透过他的介绍,向那个版画家请教了一些问题。」

「什么问题?」

我干咳几声说:「我对你说的话有些疑点,是关于烤番薯摊。」

「烤番薯摊?」

「是的,就是学姐买了烤番薯的小卡车烤番薯摊,你说烤番薯摊老板把番薯薄片摆在铁板上,让味道散发出来。」

「应该是为了吸引客人啊,哪里奇怪了?」

「大手町是办公街,四周高楼大厦林立,来来往往的人不可能有闲情买烤番薯来吃,除非是留下来加班的人。但是在高楼大厦林立的地方,有可能靠香味来吸引客人吗?香味没办法飘进大楼里。既然这样,还不如扯开嗓门沿途叫卖吧?大声叫喊有好吃的番薯哟!」

「难道小偷是烤番薯老板?」

「不,我要说的是番薯。柚木大师是川越人,你知道川越最有名的是什么吗?就是番薯。烤番薯不是被称为十三里吗?这是个冷笑话,因为番薯比栗子好吃,而『比』的发音是yori,跟『四里』同音,『栗子』的发音是kuri,跟『九里』同音,所以『四里』加『九里』等于十三里。也有人说,因为烤番薯是川越的名产,而川越离江户十三里,所以称为十三里。大师的老家是庄稼人,连点心都会吃番薯羊羹,所以大有可能把番薯活用在作品上。」

「那、那么,那个『深海景色』是……」

「我想如野野村所说,大师这次的作品别有异趣,他不用木版,而改用番薯来替作品收尾。刚才我朋友的版画家朋友说,如果使用油性颜料来压印,就很难从完成的作品分辨出是木版还是番薯版。而且用番薯版压印,张数会比用木版压印少很多,可能少十到二十张。所以,这样就可以解释压印数了。」

松谷学姐按抚着太阳穴,表现出头脑一片混乱的样子。

「番薯原版可能从打开的窗户掉出去了,因为放在桌上,当大师倒下去时,被意外震了出去。掉下去的时间,就在番薯摊老板把卡车停下来,开始做生意没多久之前。番薯摊老板在工作时发现脚下有颗番薯,他以为是自己的番薯,因为作梦也想不到会从那种办公街掉下番薯。番薯很脏,不能卖也不能吃了,可是丢掉又可惜,怎么办呢?有个不错的用途。烤番薯摊老板把脏掉的部分削掉,切成薄片,摆放在铁板上。这样可以让番薯散发出香气,吸引客人。也许没什么显著效果,但总比丢掉好多了。起码松谷学姐就是闻到香味,才买了烤番薯。」

我喝口水,解喉咙的干渴,再接着说:

「而且,那时候烤番薯摊不是正要离开吗?应该是要去人潮比较多的地方吧,去那种地方,切片的烤番薯就派得上用场了。」

「那么,根本没发生窃盗案?」松谷学姐凝结而苍白的表情生动了起来。

「再来就是要想办法证明没有窃盗案。你去找烤番薯摊,问清楚当天发生的事,烤番薯摊老板一定会把番薯薄片的事告诉你。」

学姐的脸亮了起来,就像蜂斗叶的花茎拨开积雪探出头般,美丽的笑容从学姐体内绽放出来。

「我以为是野野村,而野野村也以为是我……」

我伸伸懒腰,全身洋溢着幸福感,打断学姐的话:「学姐,肚子饿不饿?」

「饿扁了……好想吃热腾腾的乌龙面。」

「那么,请让我作陪。」

我们离开咖啡店,笑着走在冷冷的风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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