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版 转自 负犬小说组
图源:衣柜中的狐仙
录入:鞋橱里的二狗
山丘上的香水紫罗兰开花了。漫长的冬天终于结束了。
我和索妮就坐在后院积雪尚未完全融化的七度灶树下。喜新厌旧的索妮马上就玩腻了编藤草的游戏,现在正用心地闻着风的味道。
「好久没闻到这紫罗兰花香了。」索妮转头对我说道。「我闻到了紫色的味道。」
索妮的鼻子很灵。她可以说出每种味道的颜色。夏天微风吹送过来的湖水味是浅绿色。炉子烧柴时的味道是金黄色。我也试着动动鼻子闻味道。虽然不晓得是什么颜色,但确实如索妮所说,吹拂在脸颊的微风跟冬风的味道截然不同。
「真的耶!是紫罗兰的味道。」
「不对,现在是送货马车传来的稻草味。」
到底哪里不一样?我实在搞不清楚。
闻风的味道也是我们喜欢玩的游戏之一。在家里的屋顶、院子和远方的山丘都覆盖着一层白雪的冬天,我们当然无法出去玩,但即使是夏天,我们也很少出门。所以总是两个人头并着头,倚靠在窗前,被风吹得鼻水直流,想像着森林冒出嫩芽的翠绿景象、盛开着色彩缤纷花朵的草原景观,或山中湖水结冻成为一片冰原的模样。这些都是只有在书本中才会出现的世界。所以,每当我和索妮可以偶尔出来院子坐坐时,两个人就像刚出生的小鹿般,骨碌碌地转着双眸四处观望,并且侧耳倾听,拼命地用鼻子闻遍所有事物。
从家的大门处傅来声响。那是绞链发出的喀吱声。我拉拉索妮没有听到声音的耳朵,她正鼓起鼻孔认真嗅闻。
「糟了。马先生来了。」
我就一直抓着索妮的耳朵,躲在后院里高高屯积的木柴堆后面。
绝对不能让马先生看到我们。妈妈是这样对我们说的。所以我和索妮就将背紧靠着木柴堆,一直屏息不敢出声。
听到门打开的声音,还有双脚踏在积雪融化中、已经变软的泥土地的脚步声。
「他走了。」
听到我这么说,索妮不停地眨着她那双如猫眼般的眯眯眼。
论听力的话,我比索妮好。虽然索妮脸蛋跟我长得很像,但就是这点不同。因为索妮无法分辨山鸟的叫声和某人的笑声。森林里有人在笑。她突然冒出这句话,真的是让我啼笑皆非,拿她没辄。因为这座森林里,除了我们之外,并没有其他人住在这里。偶尔会来拜访的客人也只有马先生而已。
「喂,塔妮,也让我瞧一瞧嘛!」
索妮将脖子伸长靠在木柴堆上,想偷看大门外。我则露出有点可怕的表情看着她,并对她摇摇头。虽然我们是同一天出生,但毕竟我是姐姐。我说不行的话,索妮也不敢乱来。
马先生的送货马车发出很大的声响。
「喂,我只是想看马而已,不行吗?我想看马。就跟上一次一样。」
就算是夏天,马先生和他的马车也只会每个月造访一次。当森林小径被雪掩埋时,他是绝对不会出现的,所以索妮嘴里的「上一次」,其实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平常马先生只是将东西放在大门前就回去了。妈妈会开门让马先生进来,今天是第一次。
在马先生抵达之前,妈妈就把我们两个关在后院的置物间里。「绝对不能让马先生看到你们。否则就会发生不好的事情。」妈妈的语气跟平常一样,然后帮我们穿上厚重的保暖衣物。
不管怎么说,在七度灶树叶都已经掉光的寒冷季节里,这也算是妈妈第一次允许我们到外面去,我和索妮都很高兴,实在是乐歪了,听到马先生走进屋里的声音后,我们就偷偷地从置物间里跑出来,想瞧瞧情况如何。
「喂,只能看一下下哦!」
呼伊伊伊伊。我们模仿着马的叫声,左撇子的索妮用左食指碰了我的脸颊。
我则伸出右手食指,打了一下索妮的鼻尖。嘘嘘嘘嘘。当妈妈发现我们要恶作剧时,就会发出声音制止。我想学妈妈的声音,但是对只有九岁的我来说,舌头并不灵活。所以也只能这样警告索妮而已。
「只、只、只能看一下下哦!」
我和索妮就一边模仿马叫声,慢慢地从木柴堆里将头伸出来。
「哇,是马耶!」
「好大哦!」
「跟木马完全不一样。」
「它会从鼻子吐气耶。」
「好厉害!好厉害哦!」
我们马上就停止窃窃私语。因为我们看到有人影正朝马儿接近。
是马先生。一个小小的人影。比妈妈还小,但是肩膀很宽。全身裹着一件厚重的外套,圆鼓鼓地就像是雪人。
「怎么搞的,跟以前一样,一点都没变。」索妮的语气中充满着失望。
「是啊,你说的没错。」我也觉得有点沮丧。就像再多看几遍,马先生还是马先生。他也不像马一样,会吐大气。
我们都没有告诉妈妈,这并不是我们第一次看到马先生本人。马先生来家里的时候,我们必须躲在拉上窗帘的房间里,不准出来。可是我们房间的窗帘很老旧,一直有个小隙缝存在。虽然妈妈一再警告我们,不准走出房间,但是她并没有说不能从窗帘的缝隙窥看外面的情况。
第一次感觉很新奇也很震惊,我和索妮紧紧用手抓着窗帘,差点又要抓出一个新裂缝。因为这是我们生平第一次如此近距离地看着除了妈妈以外的陌生人。而且马先生长得跟我和索妮、妈妈都不一样。他的头发像木碳一样黑,肤色就像有点烤焦的面皮蛋糕般,属于小麦肤色。
记得有一天妈妈这样告诉我们:
「马先生是中国人。你们爸爸还在世时,他是我们聘雇的工人。」
我们住在中国境内的森林里。马先生好像也是这座山脚下村里的人,我们家里会用到的蔬菜、水果、蛋、面粉、油、蜡烛,以及其他生活用品,都是由马先生负责送来给我们的。
虽然我们没有上学,但是妈妈教了我们很多东西,家里的书我们都看过了,所以我们知道这个世界有很多国家,这座森林的山脚下有个名叫中国的国家,从后院可以望见的那座山丘,对面就是西伯利亚,然后再往前走,就是妈妈的祖国。
马先生突然转头。我们赶紧将脖子缩回去。他叫了一声。我们以为被发现了,我和索妮紧紧蜷曲着身子,互望彼此的脸,结果马先生好像是要转头跟妈妈说话的样子,我们听到他用不流利的俄语说话。
「你真是我的好客人。苏维埃军队马上就要撤离了。仔细想想,有他们在还是比较好。」
我们两人都歪着脖子互望着。因为各自朝对方的身体歪着头,所以头就碰在一起。
「他说那些话是什么意思?」我问索妮,她又歪着头,于是我们头又互碰到了。
「听不懂。他的发音很奇怪。」
「苏维埃是什么意思?」这次换索妮问我。
「是妈妈讨厌的国家名字。」
听到抽马鞭的声音,拉着马先生货车的马,发出如枯树摩擦般的沙哑哀嚎声。
不久以前,对我和索妮来说,期待马先生的货车到来是人生一大乐事。因为马先生会送来新鲜的牛奶、刚出炉的全麦土司、发亮的蕃茄、还没有枯萎的新鲜高丽菜,有时候还会带蛋糕来。还没见过马先生真面目时,以为他长得像圣诞老公公一样,是个有着白色胡须的老爷爷。
现在已经知道马先生并不是免费送来这些礼物。第一次从窗帘缝隙中看到马先生的时候,就看到妈妈有拿钱给他。而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妈妈不是付钱给他,而是将银制餐具、玛瑙镶饰的亚麻布、外婆送妈妈的晚宴服等等各种其他的物品交给马先生,于是家里的东西越来越少。
当马先生来家里一次,家里重要的物品就会一件件减少。
所以现在的我,并不怎么喜欢马先生。索妮也是一样。索妮从木柴堆探出头,双眸就像紧守着巢穴的斑鸠般,散发出锐利的光芒。
「他今天好像没带东西走耶!」
我也随着索妮采出头,望着渐行渐远的马车,那时候我的双眸也一定跟斑鸠一样,散发出锐利的光芒。
「好像是耶。他的马车看起来空空的。」
因为我们家里现在只剩下少了一支脚的餐桌、缺了边的水壶、有缝隙的窗帘之类的残破物品。马先生应该死心了吧?今天妈妈这样对我们说:「我有话要跟马先生说,会让他进到家里。所以马先生待在家里的时候,你们绝对不能靠近屋子。」
我想妈妈应该是跟马先生商量好了。她一定是这样对马先生说:这个家里已经没有你想要的东西了。妈妈那时的语气一定就像我们有所求的时候,会死缠烂打地撒娇一样吧!
马蹄声越来越小声,最后消失在森林的另一方。一定要赶快再回到置物间。因为妈妈马上就会来叫我们进屋里。我和索妮就跟松鼠一样,慌慌张张地捡起落在地上的树果,赶快跑回置物间。
关上门,两个人一起吐了一口大气。
「没有被发现。」
「嗯,真
是太好了!」
我们坐在置物间铺了稻草的地板上,我将刚刚拆下来的衣服领子再装回去。索妮也开始整理仪容。然后等妈妈来找我们。
对于我和索妮,妈妈可以说是照顾得无微不至。就算让我们睡在铺了好几百条棉被的床铺上面,妈妈还是把我们当成童话故事里的豌豆公主看待,深怕在床褥最下面会有一颗小豆子存在,让我们睡不安稳。其他小孩子的情况我并不清楚,但是妈妈总是对我们说,因为很危险所以不能到外面玩,而且也不准生病或受伤,因为我们不能去看医生。书里面出现的小孩子,他们的妈妈都不会这样对他们说。但也因为如此,我们连一点小撕裂伤都没有,甚至连有魔女出现的绘本中,那种会流血的情况我们也没遇到过。
好像在海盗的洞窟里寻宝般,我们就在置物间里玩起探险的游戏,但是马上就玩腻了。就算整个房间都翻遍了,狭窄的房间也只有面粉袋、要劈成木柴的圆粗树干,以及锯木的斧头。所以只好坐在稻草堆上面,继续玩着刚才的编藤草游戏。
不晓得过了多久。从置物间里唯一的窗户往外看,外面的天色已经渐渐变成墨黑色。若是平时,现在应该是晚餐时间了。突然开始觉得有点担心。
「现在是怎么啦?」索妮问我。
「到底怎么啦?」我也不知道。
在妈妈来叫我们之前的这段时间,就是我和索妮的讨论时间,我们讨论是不是自己回去比较好。索妮完全不听我的话,她只是一味地将鼻孔张大,又开始在闻味道了。
「啊,好香哦!」
「你闻到什么味道了?」
索妮此时的表情就好像猫咪正在嗅闻刚洗好的西装味道般,她是这样回答的:
「嗯,有蒜头……奶油……高丽菜……优格起司……还有,甜菜和蕃茄……」
「哇!哇!耶!」我忍不住高声欢呼。
「蕃茄应该做成蓄茄酱了!」
「哇!哇!」
不是生蕃茄,更让人兴奋。这么说来,今天晚上——。索妮和我异口同声地说:
「今天晚上喝俄式浓汤。」
堪称是厨艺高手的妈妈,俄式浓汤是她最得意的拿手菜。我们就像冬眠后的春熊,饥饿得快晕倒,这道浓汤也是我们最喜欢的料理。在冬天时候,整天都吃粥和马铃薯、洋葱、硬土司,现在真的好怀念这道美食。
「我闻到香草的味道。好像是克丽奇饼。」
「哇!哇!太棒了!」
我赶紧侧耳倾听。我想我是否可以听到汤在滚沸的声音。可能是山风阻挠的关系吧?并没有听到锅里食物在滚沸的声音,不过却听到了呼喊我们名字的声音。
「塔妮!索妮!吃晚饭了!」
我们赶紧跳起来,冲出门外。
炉子上好像响起锅子在叫的声音,家里弥漫着香味。
我和索妮进到家里的第一件事就是看看家里有没有少了什么东西,我们好像多虑的老婆婆般,将家里察看一遍。虽然知道马先生不会喜欢我们两个小娃儿或三支脚的餐桌,但还是要查一查。
嗯,一切都安在。我们的洋娃娃还摆在原来的地方,它们现在就乖乖地坐在床上两个枕头旁。餐桌的三支脚也健在。家里的一切都没有改变。
如果要说有没有奇怪的事发生,那就是妈妈的表情看起来有点悲伤。她的眼眶染成红色,原本像晴朗冬日般的天蓝色瞳孔,好像蒙上了一层云雾。她可能哭过了。
是不是马先生对妈妈说了什么过分的话呢?第一次从窗帘缝隙看到马先生时,他正对着拿钱给他的妈妈拼命鞠躬致意,他的头就快要碰到地上了。那感觉好像是他来到了有钱人家里一样。可是最近呢,从小缝中看马先生的表情,就好像国王般嚣张跋扈。
妈妈虽然装做若无其事的样子,但是从她的表情就知道发生事情了。平常头发都绑得很整齐,但是现在就好像是绽线的窗帘般,披垂在脸上,不过妈妈并没有发现,也毫不在意。
妈妈的发色是明亮的金色,会让人联想到盛夏的阳光。我和索妮的发色则是像斑鸠的深咖啡色。瞳孔也是深咖啡色。妈妈说我们两个长得像爷爷,但又说我们更像爸爸。如果爸爸的发色是金色就好了。
我想仔细瞧瞧妈妈的眼睛,妈妈却像要将百叶窗拉下般,闭着眼睛,双手绕到背后,摇着头。这是妈妈要斥责我们时会做出的姿势。
「喂!喂!你们这样很没礼貌哦!要先去洗手,还要洗脚。」
我和索妮伸展一下背脊。很有元气地回答,然后朝水桶跑过去。
回来的时候,用桧木薄板顶替缺脚的餐桌上面已经摆了三个盘子。
花瓶里插了两支杨柳。为了无法外出的我们,妈妈经常都会在餐桌上换插应景的花草树枝。其实妈妈自己也是很少出门。在院子的小田圃旁边就种了杨柳树,妈妈是从那里摘的。杨柳树下是猫咪欧妮的坟墓,它从烟囱掉下来而身亡。
我们的杯子里装着满满的牛奶。妈妈的杯子里是加了半匙山莓果酱和水混合的果汁。索妮的鼻子这次失灵,并没有克丽奇饼。
最后一次吃克丽奇饼是我们七岁那年的复活节庆典时候。那是一个大如水桶的克丽奇饼,糖粉撒得像雪山一样高。每次想到克丽奇饼时,脸颊就会开始发热,脑子里弥漫着浓郁的甜味,我很担心舌头长久忘记这个味道后,可能以后会再也想不起来了。
我忍不住要瞪索妮,结果她却装做没看到,把头转过去。就算意气用事的索妮真的想看我,我也无法与她四目交接。
「那么,我要开动了!」
当我这么说时,妈妈又恢复往日温柔的表情。头发也重新扎好。
向神明祈祷结束后,就可以开始吃晚餐了。因为太兴奋了,握着汤匙的手竟然发抖。
妈妈的特制浓汤呈现美丽的颜色。甜菜和蕃茄将汤染成了红色。就像高挂在山丘上空的夕阳颜色。
蒜头和芹菜的气味刺鼻扑来。
优格起司和蕃茄、略酸的甜菜味道,让我忍不住缩紧脸颊。
高丽菜煮得非常柔软。这几个月天天吃盐渍高丽菜,好久没吃到如此新鲜的高丽菜了。
就连已经吃腻的马铃薯也变得蓬松柔软,就像在吃另一种食物。
「真好吃!」我举起右手的汤匙。
「好好吃哦!」索妮则用左手的汤匙敲打着盘子。
妈妈马上纠正索妮的行为,但马上又露出笑容。
「没有肉、火腿、香肠,可能会没有莫斯科风味。」
每当妈妈这么说的时候,都会再跟我们说一声「对不起」。可是,就算没有肉、火腿、香肠,还是很好吃。第一个理由是,我们早就已经忘记加肉的俄式浓汤是什么样的口味了。最后还吃了熏鱼,不过那已经不晓得是多久以前的事了。也许是恐龙刚出生的那个时候吃过吧?
妈妈的祖国苏俄,在她还小的时候,就变成了苏维埃政府。以前妈妈的父亲,也就是我们的外祖父,曾经是位大地主,后来却因地主这条罪名被新政府的军队抓走,下放到泪水也会结成冰的西伯利亚,从此妈妈一家人就逃到了中国。
我慢慢地,缓缓地一口一口喝着汤,真希望汤不要少得太快,但是不管怎么样,汤还是会变少。窗外不晓得何时开始露脸的月亮,绽放着光芒,照耀着我们的餐桌。圣画像装饰的墙壁、墙下的柜子都像有舞台照明般,变得很明亮。
虽然从未亲眼看过剧场舞台,但听过很多关于剧场的事。因为妈妈年轻的时候,就在离这里好几百公里远,名为哈尔滨的城市,站在舞台上表演歌舞。
墙边的柜子上摆着妈妈的家族照。留着一脸深色胡须的男人就是我们的外公。跟妈妈一样有着一头明亮金发、慈祥圆脸蛋的人就是外婆,穿着故事书中出现过的小王子或小公主般美丽衣裳的人,就是妈妈的哥哥和姐姐。听说他们两人都死在西伯利亚。外公和外婆早在我们出生前就去世了。
摆在最前面的那个相框架倒下去了。早上看到时,还没有倒下去,那里装了爸爸的照片。我发现了这个情况,就用手碰触索妮的脸颊,她正舔着用汤匙端小心翼翼舀起的优格起司。我从椅子上下来,打算跟索妮将相框摆好,就听到背后传来妈妈的叹息声。
爸爸只有一张照片。那是跟妈妈合照的一张小照片。
听说爸爸是去年夏天去世的,可是我们从未见过他,只能从照片认识他。在我们出生后,马上就跟妈妈三个人搬到这座森林里。
妈妈总是称这里是「临时的家」。虽然我和索妮都知道,以前的家已经不存在了,而且现在也没有别的地方可以去,但是我们还是跟着妈妈这样称呼。
「在你们玩木马的年纪时,爸爸偶尔会来看你们。」
虽然妈妈这么说,但是我们完全不记得了。只有小小孩才能骑的木马,早就变成烧火的木柴了。
将倒下的相框摆好,我跟索妮交互地吹气,擦掉相框的灰尘。
照片里的父亲就站在坐在椅子上的妈妈身边。他是个矮瘦的男人。妈妈之所以会坐着,一定是
因为妈妈比爸爸高的缘故。
个子虽然矮小,却有着一脸与身材极不相称的胡须。扁平的五官上戴着一付圆框眼镜。头发和胡须都非常黝黑。因为很像马先生,看起来像是中国人,但是妈妈却这样对我们说:
「你们的爸爸是日本人。」
我们两人是在哈尔滨出生的。那时候有日本军队驻守在那里,所以住了很多日本人。
妈妈跟爸爸好像是在哈尔滨认识的,但是妈妈却不肯多讲一些爸爸的事给我们听。
「爸爸也是军队的人吗?」
每当我或索妮这样问妈妈时,她的答案只有一个。
「你们的爸爸是医生,也是位科学家。他受军方所托,从事特别的研究工作。」
在马先生来过后,连续好几天餐桌上面的菜肴都很丰盛,有高丽菜沙拉、新鲜的牛奶、加了核桃的甜点,我和索妮都很高兴。不过,那也是要在高丽菜叶尚未枯萎之前才可能吃到的美食。妈妈为了让食物可以保存久一点,会将所有食物都用瓶子装着。当牛奶、蔬菜、水果还很新鲜时,就做成奶油或起司,或用盐、醋来腌渍。
今天也就是所谓的「瓶装日」。妈妈没有去砍柴,也没有到田里工作或洗衣服,她要将所有的食材都切碎、熬煮,一大早就非常忙碌。三支脚的餐桌上面摆满了家里所有的锅子。各种大小和形状的瓶子整齐地排列在桌上,窗外的阳光把它们照得闪闪发亮。
当窗外照射在瓶子的阳光开始倾斜时,妈妈就开始制作起司。
将牛奶和优酪乳倒在锅子里,拌匀,再用小火熬煮,煮到上面有一层软东西浮现。然后再小心翼翼地舀起来,用木绵布包着,上面压着重物,沥去水分——。
家中弥漫甜甜的牛奶熬煮香味。妈妈会冷不防地且动作敏捷地将第一个锅子中的浮出物舀起。我们最喜欢在一旁看妈妈做这些事情。
妈妈转头看着我们,将双手绕到背后,对我们摇摇头。
「不能只是站着看,你们要帮忙。」
「好~」
「好~」
于是我和索妮就负责搅拌另一个锅子里的牛奶和优酪乳。但事实上我们比较想负责搬故事书过来,将书摆在木绵布上的工作。
我边吃着醋腌高丽菜,边搅拌着锅里的食材,索妮则偷偷地舔着优酪乳,负责压锅子。妈妈就开始将盐渍食物会用到的蒜头切成碎末状。
今天妈妈一早就显得很高兴的样子。因为她一直看着窗外,平常应该要切得像缝针那么细的蒜末就变得有点大块。是不是有人要来呢?
我也伸长脖子,朝窗外看。当然索妮也跟着要偷看。从厨房窗口往外看,穿过蕾丝窗帘可以看到大型枫树。好像不想让人家发现,我们家的小门就在树干阴影处,前方则是一条通往森林的马路。上周之前还是白雪皑皑的马路,现在积雪都已经融化了。
第二个锅子也出现冒泡的浮出物时,从远处传来不可思议的声音。
那是从未听过的声音。好像地面正在发出怒吼的声一样。
「喂,索妮,你有没有听到什么声音?好像有人生气地『哼、哼』。」
当我说完这句话时,那个声音越来越接近。
索妮的鼻头沾到优酪乳,她很认真地鼓起鼻头。
「好难闻的味道。好像是灯油的味道,不过比灯油还臭。是比黑煤还要黑的味道。」
正对着餐桌上的蒜末洒盐的妈妈又回到了厨房。她走到窗边,掀起蕾丝窗帘,看着外面。我和索妮也从踏台下来,站在窗前拼命地伸直身子想瞧瞧外面。
森林也传出怒吼声。震撼空气的低重音是越来越近了。
不久,看到马路的另一边出现奇妙的情景。来了一辆比马先生的马车还要大的灰色车子,前面有两个大眼珠子。还发出叭叭叭如大野兽般的吼叫声,车屁股会冒烟。
「是汽车。」
索妮小声叫着。
「汽车?」
「是的,那是自动汽车。」
虽然我们共同拥有一个书柜,但可能因为两个人反复阅读的书不一样,索妮知道好多我不懂的事情。
那辆汽车就停在家门口。我的眼睛整个张开,就跟水晶球一样。索妮虽然知道汽车这个名词,但毕竟也算是第一次看到,她的眼睛也瞪得跟水晶球一样大。
妈妈放下手上的菜刀,发出像用汤匙敲打玻璃瓶的尖锐声音。
「塔妮、索妮,快到置物间!」
虽然已经是春天,但外面还吹着冷风。当妈妈想帮我们穿上外套和装上衣领时,听到门打开的声音。
在蕾丝窗帘的对面,可以看到有个人影朝家里走过来。
那个人不是马先生。那是个身材比马先生更高大魁梧的男人。身上穿着跟车子颜色一样的灰色外套,戴了一顶毛皮帽子。整张脸红冬冬。我想起马先生说过的话。苏维埃政府军队。
妈妈赶紧拉拉裙摆,当我们从窗边下来时,那个军人更靠近了,可以看到他的手背上面长满了如针般的毛发。妈妈朝置物间的方向看了一下,又环顾家里一周,然后转身对我们说:
「你们不用去置物间了,回你们的房间好了。绝对不可以出来哦。」
妈妈以前所未见的严肃表情看着我们,然后在我们面前缓缓地伸出每根手指。
「你们就躲在床底下,还要塞住耳朵,别让自己听到任何声音。」
我们缓缓地点点头。然后索妮就问妈妈:
「连闻味道也不行吗?」
「不行!」
就在我们走进房间的同时,听到大门打开的声音。在我慌慌张张寻找耳塞的时候,马上听到苏维埃军人说话的声音。
「欧奇、布里亚托那!」
他说俄国话。本以为那个人会说出很粗鲁的话,结果他却以礼貌的口吻对妈妈打招呼说「很高兴认识你」。可是跟我们学的俄国话有点不太一样。如果是妈妈的话,就会纠正出三个错误的地方吧!
妈妈也出声了。妈妈的声音很小声,无法听得很清楚。虽然我很担心妈妈,可是她说话的声音听起来比跟马先生对谈时还温柔。虽然发音跟平常不太一样,但妈妈也没有对那个人说「请出去」。
终于找到耳塞了。就是我和索妮玩弹玻璃珠游戏会用到的橡果。那是去年秋天,纪念我们两人好久没到院子玩而捡起的橡果。我们每个人都各有两个橡果,就藏在床底下。正要将耳塞塞进耳洞里时,又听到那位苏维埃军人在说话:
「苏可里卡、苏特伊托?」
虽然发音很奇怪,但我知道那句话是「多少钱?」的意思。
因为将橡果塞进耳朵里,听不到脚步声,可是那位苏维埃士兵体格高大,走起路来地板都会震动,所以就知道他人已经进来了。现在房门打开了,那个体格像熊的人正走进房里,我和索妮就将身体一直往里面退。
地板喀吱喀吱作响,声音越来越接近,然后就停在我们的房间前面。我和索妮紧握双手。我用左手仅仅握着她的手。
我们的房门并没有被打开。这次换妈妈的房间里传来喀吱声响。索妮好像在小声地对我说话,但因为耳塞的关系,我完全听不到。不过从她的嘴巴形状我知道,她说的是「那个人来我们家干嘛?」。
没错!到底那个人来我们家干嘛呢?难道他也跟马先生一样,要来拿走家里的东西吗?可是妈妈的房间里只有一张小桌子、小衣橱和床。
我们就听妈妈的话,躲在床底下一动也不敢动,可是耳朵却越来越痛。因为我们计算错了。橡果比我们的耳朵大多了。而且我们是将尖尖的那一端塞在耳朵里,所以只要一动就很痛。
索妮也是皱着眉头。我们两个都犯了同样的错误。
就在我们要重新装耳塞,取下耳塞的时候。从妈妈的房里传来低沉的呻吟声。那不是交谈的声音,听起来很像是野兽在呻吟的声音。我也忘了再塞耳塞,就竖起耳朵倾听。
突然传来高亢尖锐的叫声。是妈妈在喊叫。
我手上的橡果就这样掉落在地上。索妮伸手压压我的脸颊。我则是摸了她的头发,但其实我是很害怕,怕到想摸自己的头发。
「怎么办?」
「怎么办?」
我们两个人各自重复说了三次同样的话以后,我下定决心说道:
「去救妈妈!」
虽然我说得斩钉截铁,但其实我的声音是在发抖的。索妮也用颤抖的声音回答:
「我们去救妈妈!」
妈妈告诉我们,不让我们到外面去的理由是:「因为你们生病了」。可是,那是我们很小时的事情。现在我们已经长大了,有力气了。只要妈妈说我们可以出门,我想走到后院的那个山丘或沿着森林走到哈尔滨,甚至越过山头走到西伯利亚都没问题。现在就先走到房间外面。我们轻轻地将门推开,跑了出去。
话虽如此,对于只有九岁的我们来说,要打赢体格那么壮硕的士兵根本是天方夜谭。我们想到小飞侠与虎克船长拼斗的那本故事书。没错,一定要有武器。
我和索妮同时将视线焦点移转
到餐桌。我们两个人好像在想同一件事情。那就是当餐桌断脚的那块桧木板!
拆开绑着桧木板的绳子,餐桌开始摇摇晃晃,摆在桌上的瓶子互相碰触,对着我们发出如同演奏交响乐的声音。索妮对着瓶子发出「嘘」声,要它们保持安静。虽然只有三支脚,但是餐桌总算是站稳了。
我的右手握着桧木板。它比我想像中还重,只好再用左手扶着。此时索妮说:
「有了这根木棍,一定可以打倒那个人。」
「嗯,一定没问题。」
一定可以!一定可以!一定可以!我们像唱歌般地彼此小声附和着,把木板当成要去洞窟探险用的火炬般高高举起,缓缓地朝妈妈的房间走去。
从房里,传来像马先生用马鞭抽打马匹的声音。
接下来是妈妈的声音。这次的声音听起来像在哀嚎。
我们就这样单脚站立着,一动也不敢动。
「没问题,一定没问题!」
「是的,绝对没问题!」
应该没问题的,应该是!应该是!应该是!
我站在妈妈的房门前,深吸一口气。索妮好像也做了同样的事情。吐出来的温暖气息吹动了我们斑鸠色的头发。
为了不让绞链发出喀吱声响,我们轻轻地将门推开。只将眼睛探出去,偷看里面的情况。索妮的头就并排在我的头下面,也做出同样的动作。
首先看到的是,妈妈掉在床下的罩衫。然后是苏维埃士兵的鞋子。
抬起眼睛,看到一个壮硕的背部。那是士兵的背部。没有穿衣服。他的一只手则握着从裤子解下来的腰带。
看到妈妈趴在床上的脸。
妈妈好像在哭。她很痛苦地皱着眉头,好像要大叫。可是,嘴里被塞了床单,根本叫不出来。
妈妈发现我们了。她抬起原本埋在床单里的脸。眼睛瞪的好大,如冬天晴朗天空般的瞳孔看起来就像是一个很深的蓝色洞穴。
士兵也转过头。我身体的血液开始降温变冷。想将探出一半的头缩回来,但是我忍耐着没做。说真的,是因为当时身体根本动弹不得,想缩也来不及了。
那位士兵转头对我们微笑,不晓得说了什么话。就算他说的是发音正确的俄国话,但有一半的意思都听不懂。可是,只要看他的表情就知道,他说的是我们从未学过的粗俗话。
他一定是想我和索妮都还是孩子,所以不把我们放在眼里。虽然心脏快要从嘴里跳出来了,但我还是紧紧握着桧木板。然后跟索妮一起跨出步伐走进房里。
那个苏维埃士兵看着我和索妮的手上握着木板,脸上的低级笑容消失了。他的眼睛慢慢地张大,以为他要袭击我们,结果却是慢慢地往后退。
当我们知道对手也怕我们的时候,勇气就来了。我们再往前走一步,双脚整个踏进房里。可是,接下来到底该怎么做才好,我们并不知道。颤抖的双脚影响了背脊,连指尖也在发抖。无法握住的木板,就这样掉在地上。
尽管如此,那位士兵还是一直往后退。而且眼睛张得很大,蹶起的嘴巴张开,不停地颤动着。然后发出响彻云霄的叫声。想不到他的体格那么壮硕,竟然会发出高亢尖锐的叫声。
他边叫边从房里跑出去。因为太快绊倒了,整个人趴在地上。
不知道妈妈是什么时候站起来的,她就站在士兵的后面。手上握着刚刚从我们手上掉下去的桧木板。
「不准看!」
说话的人是妈妈。
那个时候我们的勇气已经小到跟小松鼠一样。不晓得该怎么办才好,只好躲在衣橱旁边。将脸埋在膝盖间,跟索妮紧紧依偎在一起,也一起哭了。
倒卧在地的士兵发出呻吟声。听起来好像是在叫「神啊!」,但是因为声调像动物在叫一样,不晓得他是在跟神祈祷呢?还是对神下诅咒?实在太可怕了,把我们都吓坏了,如果有橡果的话,不管它是多大颗或多尖锐,也要往耳里塞。现在只好紧闭着眼睛。
感觉好像听到划破云霄的叫声。接着是菜刀砍高丽菜的声音。士兵的声音消失了。只听到啪啪啪的声音。
我听到大蛇爬行的声音。在地上爬行的士兵蜷曲着身体,走到屋外,看到这可怕的景象,让人忍不住想要大叫。
不晓得过了多久。听到妈妈呼叫我们的声音。我们小心翼翼地从阴暗处把头探出去,那个士兵已经不见了。我和索妮各用一只手擦眼泪,然后一直反复地说:
「对不起!」
「对不起!」
妈妈低着头看着没有遵守约定的我们,此时她的表情并没有像在生气。不像在哭,也不像在笑。妈妈将双手摆在身后,在月光的照耀下,她的脸色苍白如伊索故事中的预言家。
「你们先到置物间去,等吃晚饭时再出来,要听话哦!」
就算蹲坐在置物间的稻草席上,我们的身体还是不停地发抖。
不晓得那个士兵会不会再折回来,手里拿着腰带欺负妈妈——这样的想法不停在脑海浮现,背脊整个发凉、颤抖。
「不用担心,妈妈会把他赶出去的。」
索妮哭得比我还严重,但是现在已经停止哭泣了。
「你真的那么想吗?」
「我向克丽奇饼发誓。」
看着索妮沉稳放心的表情,原本躲在我身体里的一百只胆小虫大概逃跑了二十五只。虽然如此,但现在并不是玩编藤草的游戏。当然也不是玩探险游戏。置物间就是摆些日常用品的房间。但现在里面只有圆鼓鼓的面粉袋而已。唯一不同之处就是斧头不见了。
突然索妮对我说:
「我闻到味道。」
「是晚饭的味道吗?」
我想让语气变开朗一点,但还是办不到。平常的话,索妮会闻出每项食材的味道,然后仔细地告诉我,但是今天哭过头了,最让她引以为傲的好嗅觉似乎也变得不灵光。她擤擤鼻涕后,歪着头对我说:
「不晓得。不过味道很浓,到底是什么味道呢?」
「是什么颜色呢?」
「红色。应该是鲜红色吧?」
我们走到置物间里唯一的一扇小窗旁边,看着外面。以为也许能听到什么声音。可是,我们的临时住宅却是寂静一片,听不到任何声音。
「塔妮、索妮,吃饭了!」
是妈妈在叫我们。声调跟平常一模一样。
我们走出置物间,虽然是自己的家,却得像小偷一样蹑走蹑脚地走,慢慢地回到我们的家。
原本停在门口的汽车不晓得在什么时候消失不见了。
漆成白色的木门今天看起来总觉得像是沉重的铁门。我们一起喊一、二、三,喊到三的时候开门。
「ONE、TWO、THREE!」
厨房跟好几个小时前一样,摆着刚做好的起司。原本那根用来支撑断脚餐桌的桧木板又回归原位了。餐桌上面摆了好多玻璃瓶。妈妈背对着我们站在炉子前,忙碌地动着双手。屋里弥漫着一股很香的味道。
我和索妮四目交望。刚刚的事情难道全部都是梦吗?生平第一次碰到的汽车鸣叫声还残留在我的耳朵里,苏维埃士兵毛茸茸的背部也像一幅画深深烙印在我的脑海里。万一发生什么事的话,说不定我们两个从下午就得一直睡在置物间里。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我也不清楚。
炉子上的锅子传来一阵香味。我们家里最大的铜锅发出滚沸的吱吱声。
「对不起!」
「对不起!」
我和索妮对着妈妈的背影,向她说对不起。新的眼泪又盈满眼眶。
妈妈终于转过身。我们已经做好准备要听训了,可是妈妈却露出像我们晚上做恶梦吓醒时,安慰我们别怕的慈祥笑容。
「来吃饭吧!」
餐桌上的花瓶换了新的花。是香水紫罗兰。真是难得,妈妈好像出门到山丘上摘花。
妈妈将盘子摆在餐桌上,对着我们的杯子倒优酪乳。然后再将大铜锅搬过来。
这时候我才发现刚刚那个苏维埃士兵的事情并不是在做梦。因为他的毛皮帽子没有带走,就挂在帽架上。
妈妈好像发现我在看什么东西。她从椅子上站起来,从帽架将毛皮帽取走。妈妈转过身说:
「唉呀,真是个慌慌张张的家伙,竟然忘记拿帽子。」
妈妈以为我们没听到她在说什么,就像在解释般地对我们说:
「刚刚那个阿兵哥迷路了。我看他好像很累的样子,所以就让他在我的房间休息。他为了答谢我,还送了很多东西。」
「他还会来吗?」
索妮嘴里含着马铃薯,含糊不清地说着。
「啊,也许吧!」
也说不定再也不会出现了。因为妈妈将帽子丢进炉火堆里。
妈妈从摆着外公和外婆遗物的柜子取出伏特加酒,往自己的杯子倒。妈妈很少喝酒,自从猫咪欧妮过世后,这是再一次看到妈妈喝酒。
妈妈帮我们舀汤到盘子里。更让人惊讶的是,今晚的菜单也是俄式浓汤。
红色的汤里有甜菜、红萝卜、马
铃薯、优格起司。这次虽然没有盐渍高丽菜,却加了好多肉。
眼前这一切又好像在做梦般。很想捏捏手背,确认这是否是真的。如果要形容有多么令人惊讶,看索妮像只老猫般那么陶醉地用鼻子呜呜叫着就知道了。这些肉难道是那位苏维埃士兵的谢礼?
在拿起汤匙前,要先向神祷告。妈妈今天的祷告词比平常还长。
首先喝口汤。然后再吃点优格起司。今天晚上一定要慢慢享用,不能很快地就将美食吃光。
还是别聊到那个士兵的事比较好。不晓得为什么,我就是这么觉得。我已经九岁了。不再是喜欢玩木马的小孩子了,所以我一直保持沉默,但是索妮还像是个孩子。她马上就问妈妈很多问题。
「刚刚那辆车是汽车呢!」
妈妈只是静静地回答:
「嗯,是的。」
「要发动汽车很难吧?」
「你是说开车吗?应该是吧。」
「妈,你会开车吗?」
「嗯,我想应该可以吧。只要妈妈想做,就没有办不到的事。」
妈妈笑着说。我知道妈妈不是真心的笑。妈妈那双如晴朗冬日天蓝颜色的瞳孔,现在蒙上了一层厚厚乌云。
「爸爸呢?他会开车吗?刚刚那辆车要去哪里——」
我赶快打断索妮的话,身为姐姐的我,要负起转换话题的责任。
「妈,告诉我们关于爸爸的事吧!」
因为今天的相框里只有摆爸爸的照片,所以我很想知道关于爸爸的事。不晓得为什么,就是现在很想问,可是妈妈好像不想回答。也许待会妈妈又会跟平常一样,露出为难的笑容吧?
「爸爸是那一科的医生呢?」
很意外地,妈妈竟然马上就回答,而且声调坚定清楚。
「他奉日本军队的命令,负责研究药物。」
「研究什么药呢?」
「战争用药。」
「是为了治疗受伤或生病的士兵而研究的药物吗?」
索妮老是问一些无聊的问题。当然是研究那种药了,不然还有什么药好研究的。可是,妈妈却沉默不语。她喝了一大口伏特加,然后看了我们一眼。
「那个,妈妈今天要慎重地告诉你们,你们要好好听。你们的爸爸是在研究杀死敌人的药。」
就在那时候,手上舀满大块肉的汤匙掉了下去。索妮好像也做了同样的动作。我听到旁边的盘子也传来砰的一声。实在让人无法置信。医生的药应该是要救人命的才对。因为书柜上的书都是这么写的。
「你们的爸爸不是坏人。那是军方的命令。爸爸也是觉得很心痛。因为战争时,敌国也是研究细菌、毒气等武器,还研究一种药如何让敌军躲藏地方的树叶枯萎。都是一些很可怕的东西——」
「让树叶枯萎的药?」
索妮吓呆了,再反问一次。我也以为自己听错了,正想再反问妈妈,但却被索妮抢先一步。因为就算没有发明那种药物,到了冬天树叶也会枯萎,全部的树叶都会枯掉。
「是的,那是枯叶药——你们的爸爸是那样说的。全世界的军队都在研究,但全部都还没成功。你们的爸爸说,他要成为世界上第一位研究成功的人。就在你们出生的前夕,他是那样对我说的。」
妈妈用双手遮脸,久久都沉默不语。以为妈妈已经把话说完了,但是从妈妈的指缝间又传来她说话的声音。
「可是,结局却不是那样。在实验的时候,用药错误,药散布四处。住在这附近的人、牛只和羊群、还有刚出生的婴儿,大家都遇难了……」
妈妈跟索妮一样,擤擤鼻子,再喝了一口伏特加。妈妈从刚刚就没有拿起汤匙喝汤,一直在喝酒。
「爸爸看到那个景象吓坏了,无法再继续研究。他向军方报告,说自己研究失败。所以,你们绝对不能怨恨自己的父亲。」
怨恨?妈妈从未教过我们这两个字。于是我和索妮异口同声地问:
「那是什么意思?」
「那是什么意思?」
妈妈并没有回答,只是吐了一口气。那口气轻得像穿越雪地原野的清风般。
「不要恨你们的爸爸。那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去年日本战败,已经撤离哈尔滨了。你们的爸爸就是在那个时候去世的。现在驻守在城里的只有苏维埃军队。可是,这里原本就是中国人的土地。他们马上就会回到自己的国家。不管这个家的外面发生任何事,我们都不需要在意。我们就一直住在这里。我们两个人——」
两个人——说到这里时,妈妈突然用手压着嘴巴,好像后悔喝酒般,将杯子紧紧按在桌子上面,然后纠正自己说错的话。「我是说我们三个人就一直住在这里」。
窗外的月亮照在临时家的地板上,地板上呈现着我们的倒影。夹着餐桌的两侧各摆了一张椅子。一边坐着妈妈,另一张椅子则坐着我和索妮。妈妈的倒影轻轻摇晃着。她将额头靠在餐桌上。
「你们并没不是坏人。只是跟一般的小孩子不太一样而已。」
妈妈哭着说。我想妈妈所谓的跟一般小孩不同,应该是指我们是双胞胎这件事。可是,我们并不特别觉得这样有什么好奇怪的。索妮的想法应该也跟我一样。因为我们已经九岁了,从书中也知道,全世界的人好几百个人当中,就诞生一对双胞胎,而双胞胎中也会有两人共用一个身体的案例出现。就像神奇之国的达姆和狄恩一样。
「你们的爸爸说,总有一天医学会进步到可以医治你们,可是我不喜欢这样。因为当那一天到来时,你们两个人之中一定会有一个人死,我绝对不允许这种事发生。」
可以治好我们?我歪着头沉思。就跟平常一样,我和索妮都想将头歪向一边,结果两个人的头还是碰在一起。
「这是怎么一回事呢?」
「这是怎么一回事呢?」
我们异口同声地说。妈妈抬起头,双手撑着下巴,对我们微笑。跟刚刚的笑容不一样,那是发自内心的微笑。
妈妈用汤匙舀起汤里的肉,送进嘴里,咕噜一声吞进去,然后以铿锵有力的语气对我们说:
「你们不用担心,妈妈会保护你们,直到永远。」
我们将两人共用的身体伸伸懒腰,两颗头则用力地向妈妈点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