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 恐是恐怖电影的恐 小猫眼蟹

1

卡哩卡哩……喀唧喀唧……我因为这声音而张开了眼睛——我觉得是这样的。

「老公,今天晚上和对面的森月家一起出去晚餐吧!好吗?」

妻子在我张开眼睛醒来的时候进来,看着正要起身坐起来的我说。

「早上遇到森月太太了,并且约了今天晚上一起吃饭。你刚刚交稿了嘛!可以去吧?去吧,去吧。」

如妻子所说的,我确实刚刚熬夜完成为某个月刊连载的长篇稿子,直到天全亮了,才得以倒头大睡……现在虽然刚睡醒,但已是接近黄昏的时候。

这几年来,虽然很努力地试图矫正日夜颠倒的不健康生活,但很可悲的,截稿前的日子总是逃不过熬夜赶稿的情况,抽的烟也比平日多出许多。深泥丘医院的石仓医生已经数次对我发出「这样不好吧?」的警告了。

「和森月先生以及太太外食吗?……不错嘛!嗯,好呀!」

刚睡醒的脑袋虽然还不是很灵光,但我还是同意了妻子的提议。妻子立刻点头说:

「森月太太会开车带我们去,和餐厅预约好的时间是八点。」

「……什么?」

我停下揉眼睛的手,问道:

「已经选好餐厅了吗?」

「是啊。」

妻子神情愉悦地露出微笑。

「你看你看,最近天气不是变冷了吗?……又到了吃螃蟹的季节了。螃蟹唷!要吃螃蟹了。」

「螃蟹……呵呵。」

反正是只能回答「嗯,好呀」。老实说,我并不是那么喜欢吃螃蟹。

交稿之后吃螃蟹庆功吗?但——

卡哩卡哩……喀唧喀唧……的声音还在我的脑子里若有似无地响着。啊!这是刚才的声音——刚才在睡梦里听到的声音。

偏偏在那样的梦之后,出现了和螃蟹有关的事情。这是为什么呢?

「和森月太太约好了,七点半我们先去森月家会合。」

「哪一家餐厅?」

「找了近一点的餐厅,是人文字町的『螃蟹安乐』。好久没有去那里了。」

妻子很开心的回答。但是——

人文字町的「螃蟹安乐」?

人文字町一带有那样的餐厅吗?

我在刚睡醒的朦胧脑袋里回想,却没有那样的记忆。不过,我并没有对妻子提出疑问。因为一旦说了,妻子一定会露出疑惑的表情,对我说:「你什么都会忘记。」

2

对于吃,我原本就不怎么讲究。

我没有特别喜欢、或特别不喜欢的食物。不过,这并不意味着我异于常人地不在乎食物的味道。我也和一般人一样,吃到好吃的食物会开心,吃到不好吃的食物会感到不愉快。我想说的是:我和「常人」一样,并非所谓的美食主义者。

虽然步入中年以后,基于关心健康,我也开始会注意食物的内容,但是,基本上只要是端到我面前的料理,我都不会排斥。关于这一点,以前我就一直觉得自己是一个对吃没有原则的男人。

不过,即便如此,我还是有和常人不太一样的地方,那就是下意识地不想吃虾、蟹类的食物。

我并不是讨厌虾、蟹类的菜色,也不是不敢吃,更不是觉得这类食物不好吃,当然也不是对它们过敏。我只是不像一般的日本人那样喜欢,也不会特别想吃,尤其是蟹类。我向来不会主动想吃螃蟹,不是因为讨厌,就只是不想吃。

为什么会这样呢?

「这么好吃的东西,为什么不吃呢?」有人这样问我时,我也会问自己「为什么不吃呢?」

或许甲壳类形状怪异的外貌,是我不想吃它们的原因之一。还有,烧烤它们时所产生的气味,也是我想避开的。我自己也不能理解这是为什么,总之就是有这样的感觉。但是——

梦中听到的「卡哩卡哩……喀唧喀哪……」的声音——是这个吗?莫非是这个缘故?

我突然想到这一点。

长久以来隐藏在意识底层的那个记忆,突然在这一天以梦的形式,倏地浮出记忆表层。那是——

那是我还很年幼时的事情。记得那是去母亲乡下的娘家玩的时候……

3

这几年来,我们夫妻与住在对面的森月夫妻交情不错,常有往来。

森月先生和我是同一所大学毕业的,虽然读的科系不一样,却是同期的学生,而且他好像和我一样,也从事自由业。我说「好像」,是因为尽管我们之间的往来可以说是频繁,但他具体上做的是什么样的工作,我到现在还不明白。虽然我对他的工作感到好奇,可是「不以彼此的工作为话题,不猜测对方的工作」,好像在我们交往之初,彼此之间就有这样的默契了。

森月太太的名字叫海子,还很年轻,年纪比我的妻子小一轮以上,有着圆圆的大眼睛,看起来非常可爱。妻子和这位海子小姐好像有许多共同的兴趣,妻子似乎很喜欢她。

因为这样,我们两家便常有往来,有时到彼此的家中喝茶,有时一起相约外出用餐。外出的时候,通常由海子开车,我们夫妻则搭她的车。我虽然也有车,不过最近总觉得开车很麻烦(并不是不会开车),不太想握方向盘。

言归正传——

那一天——十一月最后一个星期的星期一晚上,我们四人前往人文字町的「螃蟹安乐」。

4

车子走过位在市街东边、是南北走向的白沼通,经过深泥丘医院附近后继续往南走,过了东西走向的熊手通十字路口后,很快就到达目的地了。「五山送火」※是这个城市著名的夏季节庆活动,这里正好位于五山中的人文字山山麓,所以这一区便称之人文字町。(※京都夏日祭典,会在五座山上以篝火烧出五个大字,称为「五山送火」。)

螃蟹安乐人文字町店

这间餐厅的外观很有日式家庭餐厅的气氛,看起来有点高级。一楼是停车场,要从户外楼梯上到二楼,才是餐厅的入口。

显示店名的看板很大。看板上的每一个角落都以一只逼真的电动阿拉斯加帝王蟹模型做为装饰。每只螃蟹有十只脚,四只螃蟹的四十只脚在电力的作用下,缓缓地活动着。而用灯泡做成的八只眼睛,也闪烁着银白色的光芒。

「螃蟹安乐」是日本全国性的连锁餐厅,看板上的缓缓运动的电动蟹,便是餐厅有名注册商标。以前我也去过几次市内「螃蟹安乐」的其他分店。但是——

离我住家不远的这里——「人文字町店」,是什么时候开张的呢?我竟然一点印象也没有。

从餐厅建筑物的外观看来,感觉上绝对不像是「全新的」,而店内的装潢情形也一样。看起来应该已有五、六年的营业历史了。

虽然我的心里有一些问号,可是,再多的问号也阻止不了要在这里用餐的事实。算了,反正这种情况也不是什么特别稀奇的事情。我一边这样说服自己,一边在服务人员的带领下,前往预定的座位。

预定的座位在三楼的包厢内。

要前往包厢必须经过大厅。大厅里排列着几只大水槽。水槽里应该有很多活蟹吧?但是不知为何,每个水槽都覆盖着黑色的布,所以看不到水槽内的情形。

为什么要这么做呢?我的心里又产生了新的问号,不过我并没有提出疑问。但就在我们要经过那些水槽的前面时——

喀沙、喀沙沙……我听到了这样的声音——我是这样觉得的。

这声音是从水槽里传出来的吗?是水槽里螃蟹活动的声音吗?怎么会这么奇怪……我感到十分讶异。

咪呜。

这回听到的是这样的声音——我是这样觉得的。

咪呜、咪呜呜……

我不自觉地停下脚步,妻子注意到了。

「怎么了吗?」妻子觉得奇怪地问。

「啊,没有……」

「不喜欢螃蟹吗?」

「不是、不是的。」

「那就快走呀!我很饿了。」

5

那时还小——是四岁?还是五岁呢?我想当时我的年纪大约才那么大。

「卡哩卡哩……喀唧喀唧……」的声音。确实是在我母亲的娘家——九州的乡下,听到那样的声音。母亲的娘家是一栋到处都让人觉得阴沉幽暗的老房子,在老房子昏暗的厨房里……

不清楚那时是什么季节,也不清楚当时我是和父亲在一起的呢?还是和其他亲戚在一起呢?只是——

那时我看到外祖母独自在昏暗的厨房里,默默的准备食物——我想是那样的。不记得那之前和之后我在做什么,只记得很偶然地目击到那一幕。

那里有一个大擂钵。一开始就听到钵里传出卡哩卡哩……的声音。

那是什么?我这么想着,然后偷看了钵内。然后,我看到钵里有螃蟹。

那是比溪蟹大上几圈,颜色深沉的暗绿色螃蟹(后来知道那是叫做日本绒螯蟹的淡水螃蟹)。钵里大约有十只……

它们都还活着,并且在钵里蠢动,嘎吱嘎吱地发出卡哩、卡哩卡哩……的声音。

不久,卡哩卡

哩的声音渐渐地变成喀唧喀唧……好像是外祖母开始进行某种动作了。她双手握着粗研磨棒,把在擂钵中蠢动的活螃蟹活活的擂碎。

喀唧喀哪……的声音。没多久,喀唧喀唧的声音又变成哏叽哏叽咕叽咕叽……的声音。那是外壳被击碎,充满汁液的身体部分也被擂碎、溢出水分的声音。由于外祖母持续研磨,所以声音也跟着变了。

我忍不住发出惨叫。

对小孩子的心灵来说,那样的光景应该是残酷而可怕的——

「今天晚上有好东西吃哦。」

我双脚发软,很想赶快离开现场,却怎么样也抬不起脚。外祖母看着我,抬起满是皱纹的脸,笑着对我说:

「用布滤过磨碎的螃蟹,可以做成螃蟹汤。很好吃哦。你看,那么好吃的蟹汤就快……」

就这样,到了晚上。

螃蟹汤端上桌时,我一口也没吃。

「外祖母特地做的呀!」

当母亲这么说着,要求我吃螃蟹汤的时候,我竟然害怕得哭了——我想当时的情形就是那样的。

是这个吗……?

莫非以前从来没有想起过的幼年经验,就是我不想吃虾、蟹类食物的原因吗?——对,一定是这样的。

6

——但别人不会知道我心中的感受。

被带到包厢,在桌旁就座后,森月夫妇与妻子便开心地打开菜单,讨论要点什么食物。我只觉得心情郁闷,决定让他们全权处理点菜的事。

尽量不要去想突然在此时复苏的,儿时狰狞的记忆,菜上来以后,适度地去食用就好了,只要没有日本绒螯蟹做的螃蟹汤,就没有问题了。就像以前一样,应该没有什么不能吃的。我这么想着,但是……

看到桌面上愈来愈多的螃蟹料理后,我的信心动摇了。

面对送上来的蟹醋、蟹肉生鱼片、蟹寿司等等,我都还能忍受。但是,当「螃蟹安乐特选螃蟹锅」用的大盘子送上来,看到盘子里连壳的豪华阿拉斯加帝王蟹时,我终于忍不住了。一直被压抑在脑海里的感受宛如脱缰野马般,此时不仅急遽膨胀,还化为奇怪的妄想……

「突然说这些或许很奇怪……」

正安静地享受螃蟹料理的三人因为我的话而露出「啊?」的疑惑眼神,抬头看着我。我一脸正经地说:

「你们想过螃蟹的诅咒或作祟之类的问题吗?」

「啊啊?」三人的反应更加迷惑了。

「怎么突然问这个?」

妻子一边回答我,一边把阿拉斯加帝王蟹的脚放入锅中。

「是啊,是什么意思呢?」

森月先生也如此回应。他一边用筷子挖蟹壳内的蟹膏,一边又说:

「你不像会相信诅咒或作祟之类的事的人呀!——不过是螃蟹罢了。」

「因为那个……」

我非常认真地回答:

「我一直有一种想法,那就是应该没有别的生物像虾子或螃蟹那样,自古以来便遭受到那样残酷的虐杀了……是吧?尤其是螃蟹。日本这个国家每年到底消费了多少螃蟹呢?用『消费』的说法来形容,是比较温和的,因为实际执行『消费』这个动作的,往往是在螃蟹还活着的时候,就拔下它们的脚,或剥下它们的壳;或是活蒸、活烤、活煮,甚至是将它活生生的研磨成汁……站在螃蟹的立场来看,这不是虐杀是什么?所以……」

「所以,你觉得螃蟹会化为怨灵作祟?」

妻子满脸讶异地说。

「你没有问题吧?平常连人类的鬼魂是否存在都不相信的人,怎么会突然提出这样的问题……」

「如果螃蟹这样的生物有『物种的意识』的话,那么,它们会有怎么样的想法呢?一只一只的螃蟹虽然是像人类也不像人类的动物,但据说它们和鱼类一样,没有痛觉,所以即使被残酷的对待了,产生的怨恨或许也是微乎其微的。但是,从过去到现在,数亿只或者是数十亿、数百亿只的螃蟹所累积出来的怨恨能量,或许已经到了临界点,如果在此时、在这里发动了怨咒之念……」

我自己也觉得正在吐出的这些话简直是胡说八道,但此刻却像着了魔般,滔滔不绝地说个不停。

妻子和森月先生脸上的讶异神情已经化为担忧的神色。森月太太——海子也说话了。

「您说的是那个吧?」

海子有点茫然地说:

「那个呀!和曾经被热烈讨论过的『第一百只猴子』※的效应一样。」(※「第一百只猴子效应」是指:当某种行为的数目达到一定程度(临界点)之后,就会超越时空的限制,而从原来的团体传布到其他地区。)

「啊……是的。要那么说也可以。」

「那么,如果是这样呢?」

海子很开心似的,看着锅中又说:

「就是这一只,它正好超越了『临界点』。如果说有『螃蟹的怨念』的话,就会发生什么事情吧?」

看来,我说的话完全被当作笑话了。但是,会变成这样也是无可奈何之事。

「这是帝王蟹,所以没有问题。」

妻子配合海子,两人一搭一唱地说。

「帝王蟹虽然被叫做螃蟹,但其实并不是螃蟹。」

「哦?为什么?」

「啊,你不知道吗?你看,蟹脚的数目不对呀!螃蟹有十只脚,但是帝王蟹只有八只脚。」

「说到生物学的分类,松叶蟹或毛蟹等一般的螃蟹,属于『十脚目,短尾下目』;而阿拉斯加帝王蟹、日本油蟹、花咲蟹等,属于『十脚目,异尾下目』。」

森月先生做了详细的解说。

「虽然我们看到阿拉斯加帝王蟹只有八只脚,但它也属于『十脚目』,其实还是有十只脚的,只不过是第五步脚的那一对脚很小,并且藏在鳃室里,所以看不到而已。另外,我们知道普通的螃蟹是横行的,但阿拉斯加帝王蟹不一样,可以直行。」

「哦!」海子眨着眼睛,说:

「那么,帝王蟹和寄居蟹是同一族的?」

「对,所以,阿拉斯加帝王不是螃蟹一族,和『螃蟹的怨念』无关。」

妻子这么说着,并且横了我一眼。

「那么——」

我有点生气了,忍不住提出一些反驳:

「我要稍微订正一下,不是『螃蟹』怨念,是『虾、蟹类』的怨念……不,是包括虾子、螃蟹、寄居蟹等等的甲壳类的怨念。如何?从过去到现在,为了满足人类口腹之欲而被虐杀的甲壳类,应该有数十亿、数百亿、数千亿了,累积这些甲壳类的怨念……」

「知道了,知道了。」

妻子苦笑,但仍然继续把螃蟹的脚放进锅内。

「你是赶稿子赶累了。」

「啊!」

森月先生突然大叫一声,大家的视线便全部聚集到他的身上。

「怎么了?」

「怎么了吗?」

「不,那个,我是说——」

是想加点什么料理吗?森月先生手边的「螃蟹安乐」菜单是翻开的。他指着菜单,说:

「刚才看菜单时没有看到这个。看,这里有呵特别限量』的料理。」

「特别限量……是什么?」

海子从旁探头看那菜单,很快就「啊!」地惊呼出声。

「真的耶!」

「这个一定要点才行。」

「没错!」

「啊,对了!刚才大厅里盖着黑布的水槽……」

「你说是不是就是那个?」

坐在我身旁的妻子因为想看菜单而挺起腰,想要站起来看。但是,她突然停止动作,自言自语地说:「不会吧?」

「莫非是那个?小猫眼蟹?」

小猫眼蟹?——那是什么?

「正是小猫眼蟹。」

森月先生用力点了头。

「菜单上写着『保知谷产小猫眼蟹/快递到货』。菜单里的『特别限量菜色』就是这个。」

「真的吗?」

「真的。」

「那就非点不可了。是吧?是吧?」

妻子如此强势地要求我同意。

「唔……嗯,好……呀。」

我一边惶恐地回应着,一边喃喃地念着「小猫眼蟹、小猫眼蟹……」

……小猫眼蟹。

啊,那么说的话……

7

「猫眼蟹是海鲜中的稀有品种。你不知道这个吗?栖息在河川中的小猫眼蟹,是猫眼蟹的同族,因为体型比较小,所以叫做小猫眼蟹。」

为我做这个说明的人,是左眼戴着茶绿色眼罩的脑神经科医生石仓(一)。那确实是……在这个初秋时发生的事情。那时除了我和医生外,旁边还有那个叫咲谷的年轻女护士,及一个年约十岁的男孩子。我记得他,他是去年十月深泥丘医院举办「奇术之夜」时,参与演出的男孩,名字好像叫「宽太」。而且——

我遇到他们三个人的地方,并不是深泥丘医院。

那天黄昏,我突然心血来潮,独自散步到深荫川的上游,很偶然地在那里遇到了他们三人。

「没想到会在这样的地方遇到,真是巧遇呀!」

先出声打招呼的人,是护士咲谷小姐。他们在防砂堤前的河岸边。但,既然是「这种地方」,医生和护士为何都还穿着白色的医院服?

我从散步道往下走到河岸边时,少年先打了招呼。

「您好。」

少年穿着现在这个时节很少见的五分裤和绿色的T恤,头上戴着红色的棒球帽。

「你好。」

我回应了少年的招呼。

「那个……你是宽太君,是吧?」

「是的,我叫做宽太。」

「你的姓氏好像也是石仓……」

我转头看医生,问医生:

「他是——医生的孩子吗?」

「不是、不是。」

医生吓了一跳似的连忙摇头。

「只是很巧的同姓而已。这个孩子其实是……」

「啊!抓到了!」

叫声打断了医生的话。我也因为这个叫声而转头看,那少年蹲在河边,一只手伸进河水里。他在干什么呢?我才这么想的时候,就看到他从水里抓出来的东西,那是——

那是小猫眼螃蟹。

旁边有一个小型水桶,少年把抓到的东西放进水桶里。我靠过去看,发现他已经抓到好几只了。那时我以为那是溪蟹,然而——

咪呜。

我听到水桶里传出这样的声音——我觉得是那样的。

咪呜、咪呜咪呜……

「这是小猫眼螃蟹。」

石仓医生告诉我。

「听病人说这条河里有小猫眼螃蟹,所以……」

所以就来抓看看吗?

「哦?莫非您不知道小猫眼螃蟹吗?」

「——嗯。」

「这里的人很少不知道小猫眼螃蟹的呀。」

咲谷护士说。有一瞬间,我觉得她的脸似乎与妻子的脸重叠在一起了。

「好了、好了,咲谷小姐。」

石仓医生委婉地制止咲谷护士继续发言。他转身看着我,换了个语气说:

「您不知道小猫眼螃蟹吗?看来您好像是真的不知道。」

我点头表示自己确实不知道有小猫眼螃蟹这种生物。

「猫眼螃蟹是海产类中的稀有品种……」

医生回应了我,并且开始做说明:

「猫眼螃蟹这个名字的由来,是因为蟹壳上有猫眼般的花纹。小猫眼螃蟹也有同样的……」

听到医生这么说,我立刻把视线投向水桶内的螃蟹……嗯,果然如此。桶中宽约两、三公分的淡褐色蟹壳上,确实有着和送火的「◎」同样的图纹。

「还有,小猫眼螃蟹非常怕光,像现在这样的光线下,它们是完全不活动的,所以很难抓到它们。」

「噢。那个,医生——」

在桶子里面蠕动的螃蟹偶尔还发出「咪呜咪呜」的声音——我是这样觉得的——我一边低头看着桶子里的螃蟹,一边问医生:

「抓它们做什么呢?」

该不会是小孩子要养螃蟹吧?我这么想着。或者,是饲养来当观赏的。然而——

听到我的问题后,医生、护士与宽太三人都笑了。石仓医生回答道:

「当然是吃掉罗。」

8

……没错,曾经有过那样的事。确实有……啊,但是为什么没有马上想起来呢?为什么我的记忆……这样的……

就在我沉溺于个人的胡思乱想中时,妻子他们所点的「特别限量菜」——小猫眼螃蟹已经被送上餐桌了。看到了这道「特别限定菜」,我的思绪才回到现实中。

小猫眼螃蟹的大小和溪蟹差不多,要怎么吃它们,怎么烹调它们呢?炒?煎?沾粉油炸?还是……啊,该不会是做成螃蟹汤吧?

结果,我全猜错了。

端上桌来的,是一个浅底的圆形木桶,桶内有少许水,和「活生生」的小猫眼螃蟹。活的,活生生的,而且是咪呜咪呜……地「活着」。

如刚才森月先生说的那样,刚才在大厅看到的水槽中的东西,就是这些家伙吧?因为怕光,所以用黑色的布盖起来……咪呜、咪呜咪呜咪呜。

「作梦也没有想到今天晚上可以在这里吃到小猫眼螃蟹。」

森月先生笑着说。「是呀!」、「真的耶!」妻子和海子立刻轮番点头附和,她们的脸上也都洋溢着笑容。不知道为什么,他们的表情竟与我在深荫川遇到的那三个人的表情重叠在一起。

接着,森月先生以再平常不过的语气,平静地说:

「活的小猫眼螃蟹最好。」

「是呀!」「真的耶!」妻子和海子再一次轮番点头附和。

「来、来,吃吧!」

海子说着,并且第一个伸出手。她用筷子轻易地夹起一只在桶底咪呜咪呜逃窜的小猫眼螃蟹,然后迅速地把螃蟹直接送入口中。接着,她露出陶醉的表情,鼓着嘴巴,咀嚼口中的东西,并且咽下肚。

森月先生和我的妻子也先后拿着各自的筷子,伸入桶内。他们两人和海子一样,也露出陶醉的表情,把活生生的小猫眼螃蟹咀嚼下肚。

「你不吃吗?」

妻子问,我茫然地摇摇头。啊……强烈的晕眩来了,我忍不住手肘抵着桌面,用手掌支撑着脑袋。

「排斥吃活蟹吗?小猫眼螃蟹虽然是淡水蟹,但和溪蟹不一样,不用担心寄生虫的问题。」

话虽然如此——

我的手掌仍然支着头,再一次摇头。

妻子虽然露出感到奇怪的表情,却仍然拿着筷子,又从桶子里挟出一只小猫眼螃蟹,送进嘴里。就是在这个时候——

咪呜、咪呜咪呜……

那个声音又来了,比之前听到的更大声——我觉得是这样的。

咪呜咪呜咪呜……

……啊,这是?

咪呜、咪呜咪呜咪呜咪呜咪呜……

这声音……不是从桶子里传出来的,声音来自我们所在的包厢外面。

怎么了?这是怎么了?就在我感到困惑的时候,咪呜咪呜的声音与其他声音搀杂在一起了。卡沙卡沙、渣利渣利、喀沙喀沙、喳喳喳喳……太多那样的声音了。

这是什么?这到底是什么?我的脑子里一片混乱,一下子进入刚才那样的妄想世界,一下子又回到现实的世界。

刚刚妻子吃的那只小猫眼螃蟹,就是……是那个。是那个,是正好超越「临界点」的「那一只」,一定是那样。所以所有从过去到现在,累积再累积的甲壳类的「怨念」终于满溢到这个世界,开始「作祟」了……

我恐慌地远眺着隔开房间与走廊的拉门,竖起耳朵倾听。果然……听到「咪呜」的声音,还有卡沙卡沙卡沙、喳利喳利喳利、喀沙喀沙喀沙、喳喳喳喳喳喳喳……许多的声音。

不只小猫眼螃蟹,还有松叶蟹、毛蟹、溪蟹、日本绒螯蟹、阿拉斯加帝王蟹、花咲蟹;此外还有种种不一样的虾类……所有的所有的甲壳类的怨念之灵,都拥挤到这个房间的外面了,因此……

小时候听到的「卡哩卡哩……喀唧喀唧……」的声音,和那时看到的可怕光景,不仅活生生地在我的脑子里复苏了。我两手抱紧一直在晕眩的头,更因为害怕而想狂叫、呐喊。

「你怎么了?」

妻子担心地问我。我试着鼓动纠结的舌头,以颤抖的声音,努力说出自己的想法。结果——

「放心,不会有作祟的。」

妻子的声音听起来很有自信,脸上还带着神秘的微笑。

「因为这些和你的理论不一样。」

「不一样?」

「因为小猫眼螃蟹不是螃蟹,也不是寄居蟹或虾子。基本上呢,它也不是甲壳类。」

「哦?」

「你仔细看。」

妻子从桶子里取出一只小猫眼螃蟹,放在哑然失言的我的面前。

「你看它的脚。有十三只吧?小猫眼螃蟹是***的同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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