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天空。
黄昏时的天空怪异地扭曲着,整个空间有着奇妙的失真感——我觉得是这样的。
夏天,黄昏悄悄降临的时间,我散步来到途中的公园,独自坐在公园内的长凳子上,一手拿着携带型烟灰缸,抽着烟。
公园内有五、六个小朋友在嬉戏。他们没在玩球或其他的玩具,只是哗哇、哗哇地欢叫着跑来跑去。
看样子好像在玩踩影子游戏。我终于注意到这一点。想到现在的孩子竟然也会玩这种游戏,我的心情竟然不可思议地平静了。
我只是不经意地抬头看了天空。
除了几抹随风飘的淡淡的云外,天空非常晴朗。那样的天空将随风飘荡的云染成红色。那是含着一点点黑浊、让人不自觉地会心绪不宁的深红色。
那边明明是南方的天空,却……那时我这么想着。
我的视线转向右上方,正在西沉的太阳轮廓变得模糊了。起伏平缓的山峦逐渐变成黑色的翦影,天边的暗红色扩散着。我心里想着:好久没有看到色彩这么鲜艳的黄昏了。
那边,对,应该是西边的天空。
黄昏的时候,西边天空的夕阳……应该是这样的,但为什么方向不对的南边天空,会有那样的颜色呢?
我站起来,转动脖子看向天空。
夕阳的颜色还没有到达天空的中央,东边和北边的天空,还是泛着白色的暗青色。西边和南边之间的西南方天空一带,暗红色正在渐弱淡出。然而——
有点距离之外的南边天空那一带,却是那么的红!
仿佛夕阳只为那个地方而燃烧,仿佛那个空间有着某种特殊的扭曲。
我觉得奇怪,但那也只是几秒间的情绪。因为依据温度、湿度与气压的不同状态,或许有时也会发生这样的现象吧!
从东边的山上往下吹的晚风,突然静止了。我一边在烟灰缸中揉熄已经变短的香烟,一边坐回长凳子上——到了这个时候,我才注意到。
小孩子们的声音不见了。
跑来跑去的脚步声也不见了。
「咦?」
我忍不住发出疑问声,然后东张西望地寻找他们的踪影。结果……
找到了。
他们在公园的西南边角落。从我所在的北边看过去,虽然枝叶茂盛的树木妨碍了我的视线,但还是可以找到孩子们的身影。
不过,刚才孩子们那种嬉戏、欢叫的声音,却一点也听不到了。看起来,他们好像只是安静地聚集在那里,或是他们正用不会传达到这里的声音,小声地交谈着?还是……
我离开长凳子,朝孩子们的方向走去。孩子们的模样,让我感到不放心。
当我慢慢接近那里时,一座矗立在公园的那个地方,看起来像塔一样的建筑,映入我的眼中。以前完全不知道那里有那样的建筑——
那东西的高度大约有两公尺半。
是暗褐色的石造建筑。
乍看之下,它的形状让人觉得它像一个大灯笼,或是一座小小的时钟塔。那是个已经很老旧的建筑物。
夕阳已经消失,在逐渐变暗的天色中,我勉勉强强看清楚孩子们脸上的神情。他们——
在笑。
没有笑声,只能从他们脸上的表情,知道他们在笑。
他们默默地笑,偷偷地笑,痴痴地笑,好像……
对,好像他们抬头仰望着的那座塔,正流放出什么令人愉悦的「声音」。
可是,我的耳朵听到的是——
刚才静止的风声再起,公园内的树木们开始沙沙作响。我只听到这些声音。
仰望天空,南边天空还是被深红色渗透占领着。
2
回家后,我立刻对妻子说了公园里的事。
「你说的公园,是深泥丘医院旁边的那个儿童公园吗?」
「是,是。听说那里叫做『深泥丘第二公园』。」
「这么说的话——」
妻子边抚着绑成马尾的头发边说:
「应该是广播塔吧!」
「广播塔?」
「正确地说,是它的遗址——你不知道吗?」
「唔……不知道。」
「你看你看,最近Q新闻不是有报导吗?政府最近在调查各个公园内的旧设施,调查结果出炉,发现这个城镇现存的旧广播塔,全部共有八座。你没有看到这则报导吗?」
「——没有。」
「真拿你没办法。」妻子说着,轻轻瞪了我一眼。
「广播塔是昭和初期,日本放送协会在日本各地自治区的公园或广场设置的设施。如文字所形容的,它的外形是塔状的,塔内有无线电的接收机器和播音机器,可以对民众进行广播。在收音机还没有普及到一般家庭时,住在附近的人都会聚集到塔附近收听广播,例如收音机体操、棒球转播之类的。广播塔的功能,就像二次大战后的街头电视。」
妻子概要地解说,我很认真地点头听着。
「有那种东西?」
「这是大家都知道的事呀!你真的不知道吗?你以前应该听过,恐怕是你自己忘了吧?」
「这个……」
总之,这几年来,我的记忆力急剧模糊化,所以对于妻子问我的话,老实说,我实在没有信心给妻子一个肯定的答覆。
妻子看了我的反应,微微歪着头「嗯」了一声后,低声说「算了」,才又接着说:「或许是受到战争的空袭、被烧毁的缘故,目前全日本所剩的广播塔已经不多了。」
她继续解说道:
「不过,我们这个城镇几乎没有遭遇空袭的破坏,所以似乎还留下不少广播塔的遗迹。但是镇公所之前没有哪里有广播塔的纪录,所以才会在最近进行调查现存广播塔的事。」
「原来如此。」
「这些广播塔中最有名的,就是圆谷公园里的广播塔。你不会连这个也不知道吧?」
「圆谷公园里的……唔。」
我的记忆慢慢醒了。听妻子这么说,我想到——
「从夜圾神社进去那个公园的附近,好像有那样的塔。」
「对,就是那个。八〇年代初,曾经为了某场纪念活动而修复那里的广播塔,让播音器能播放出声音。」
「其他的广播塔现在都不播音了吗?」
「其他广播塔里的播音器不是被拆掉了,就是已经坏了,被弃置在原处。至少深泥丘公园这边的广播塔,我也觉得是不会再响了。」
「是吗?」
但是,那时……
那时,那些孩子们聚集在那个广播塔的周围,脸上带着愉悦的笑容……
或许那时他们听到了从塔里播放出来的什么声音——我的耳朵听不到的什么声音。
什么到底是什么?而且,又是为什么?
妻子突然拍了自己的手臂。
「真讨厌,蚊子跑进来了。」
「嗯,最近我连蚊子飞的声音也听不清楚了。」
「蚊音!是吗?」
「是啊。好无奈。」
步入中年以后,不管是谁,身体的感觉都会产生变化。例如听觉神经会随着年龄的增长而逐渐衰退,某些周波数以上的高音,从前可以听到,现在却听不到了。
是因为这样吗?我心想着。
从深泥丘第二公园的那座广播塔放送出来的周波数的声音,是我听不到,但孩子们听得到的声音……
……即使是那样没错,但是,那广播塔为什么还能放送出声音?
应该已经不会播放出声音的老旧广播塔,为什么还能播放出那样的声音?而且……
听了那声音后,为什么孩子们会露出那么愉快的笑容?
3
这是七月下旬——七月第四周的星期四所发生的事情。
我在隔日的午后,再度前往深泥丘第二公园,并且就近仔仔细细地观察了那座建筑物的样子。
如妻子所说,那里确实是战前的广播塔遗迹。
暗褐色的石造建筑。
上窄下宽的四方塔形建筑——
一支像天线般的黑色金属棒,竖立在平坦屋顶的中央。略微凸出建筑物的四边屋檐下面,各有一扇装着铁格子围栏的椭圆形窗户。我伸直了背,探看窗户里面的情形。每扇窗户内都是空空荡荡的。以前这些窗户里,应该都有广播用的机械设备吧!
绕到塔的后方看,在位置较低的地方有一扇纵长形的铁门。我试着用力握了一下门上的把手,不知道是被上锁了?还是生锈了?把手完全不动。
果然不会有广播的声音。可是……为什么那时那些孩子们会……?
我的心里虽然很在意这一点,但再怎么想也想不出答案。后来我还好几次在散步时顺便去公园看看,却再也没有遇到之前的那种情形,当初的疑虑也渐渐模糊。然而——
进入八月,盂兰盆会的时期来到,惯例于晚上进行「五山送火」活动的前一天——那天是星期六。
4
这次是早上。
预计在盂阑盆会后交的稿子因为写
稿的速度一直不顺利,所以这些日子我总是过着日夜颠倒的生活。老是觉得睡眠不足的我,在这一天的黎明将至时,放下让我一筹莫展的稿子,为了转换心情,决定在天将亮时出门散步。
虽然是炎热的盛夏八月中旬,但是黎明前室外的空气意外的凉爽,是非常舒服的天气。我一步一步地走在没有行人也没有车辆的道路上,很努力的让自己的脑袋放空……不久,当东边红叡山上空鲜艳的朝霞开始扩散的时候,我正好走到深泥丘医院斜对面的那个公园前面。那里——
我视线自然而然地停在那里。
广播塔就坐落在公园角落,此时塔的周围聚集着几条人影。
这么早!那些人到底是谁呢?
我怀着理所当然的疑问踏入公园内。靠近看后,我马上就理解了。聚集在塔周围的,是几位老人家。
他们的样子和我在七月下旬的那个黄昏看到小孩子们的样子,基本上非常相似。
看他们的年龄,好像都已经超过七十岁了;数一数,总共是六个人,有男也有女。他们每个人都安静地站着,默默地抬头看着塔,并且……啊!不一样!
他们没有回头看向已经靠近他们的我,但我却看到了他们脸上的表情。那是非常悲伤的表情。和孩子们挂着笑的表情恰恰相反,老人家们的脸上,是各种哭泣的表情。
他们都在流眼泪。
没有哭泣的声音,只有哭泣的脸。
仿佛……对,仿佛广播塔正在播放什么悲伤的「声音」。
可是,我什么也没有听到。我更靠近塔,还竖起了耳朵来听,仍然是什么声音也没有听到。
「请问……」
我忍不住问其中的一位老人家。
「你们为什么这么悲伤呢?这个广播塔播放了什么……」
老人没有回答我。
老人只是抬头看着塔,表情扭曲地皱着眉,无声地哭着,脸颊上还有清楚的泪痕——我觉得是那样。
莫非是——我突然有种想法。
是和小孩子的耳朵听得到,而我的耳朵听不到的蚊音一样的「声音」吗?有些声音是只有某种年纪以上的老人家才听得到的特殊声音……不,不可能,从来没听说过有那样的事,理论上也不应该存在那样的声音。可是——
既然是那样,却为何呢?
这些老人们为什么会这样的……
想不出个所以然的我,抬头看装着铁格子的椭圆形窗户里面。
那里面明明已经没有会发出声音的任何机械装置了。
明明什么也没有。
明明是空空荡荡的,却为什么……
「这么早就出来散步吗?」
突然有人在我的背后这么说,我吓了一跳地回头看。对我说话的,是一位年轻的女子。
她穿着紧身牛仔裤,红色的T恤和乳白色的夏季开襟线衫,很一般的打扮。我马上就认出她是我所熟悉的深泥丘医院护士。咲谷……没错,她姓咲谷,而她的名字是……啊,是什么呢?我记得我听过的(或者是看过)她的名字,但又好像没有……
她也是「这么早」,不是吗?我有点慌乱地回应了她的招呼。
「明天就是送火的日子了。」
护士停下脚步这么说。我连忙回答说「啊,是呀!」然后又说:
「今年是五山吧?」
因为想起几年前的事,所以如此确认地问。护士听到我的问题后,微笑地点头说:
「今年好像不是六山之年,而且……」
这个城市每年都会举办以人文字山为始的「五山送火」点灯活动,但是每隔数年会有一次「六山送火」,加入送火活动的第六座山是保知谷的无无山。如果我没有记错,三年前的那个夏天,我在深泥丘医院的屋顶上,第一次看到第六座山的文字……
叽咿咿!
尖锐的鸟叫声突然在心底的某个地方响起——我觉得是这样的。
叽咿咿咿咿咿咿!
「明天送火的日子是十六号,今天是十五号。所以……」
咲谷护士一边说,一边看着围绕在广播塔周围的老人家们。我「唔」地含糊点着头说:
「今天是十五号……」
我在自己说出这句话时,终于注意到了。
八月十五日!——原来如此吗?
六十多年前,日本这个国家在这个日子结束了漫长的战争……啊!然后呢?不——
抬头仰望南方的天空,那里被染上让人心神不宁的暗红色,好像东方天空的朝霞只延烧到了那里。
呜哇哇哇!
之后,我感到晕眩了,是过去未曾有过的又急又猛的晕眩。结果——
找悲惨地当场昏倒。听到咲谷护士「啊!」的叫声后,我失去了意识。
5
醒来时,我躺在床上。这里是熟悉的深泥丘医院的病房。
「你刚才睡得很熟。现在觉得怎么样?」
被护士请来的医生,以平稳的语气对我说。他是个子高大,左眼戴着茶绿色眼罩的脑神经科医生石仓(一);也是我这些年来的主治医生。
「不过,今天早上我也吓了一跳,因为听说你突然在公园里昏倒了。」
「啊……是的。」
那时突然失去意识的时间其实很短暂,后来在咲谷护士的陪伴下,我很快就来到医院。虽然说我已经习惯晕眩这种事,失去意识的时间也很短,但像那样突然昏倒,却是第一次——大概是因为那样,所以值班的医生认为事态严重,立刻请石仓医生来了解我的情况。
「我到医院的时候,你已经睡得很沉了。因为值班的医生已经做了必要的处理,你也已经不是昏倒的状态,而是处于正常的睡眠状态,所以我就让你继续睡。」
「不好意思,让大家虚惊一场了。」
「幸好今天早上咲谷小姐也在那里。不过,话说回来,去年夏天好像也发生了类似的情况吧?好像是地藏盆会的日子,也是在那个公园里。」
「——是的。」
我点头回答,其实我对当时的记忆已经记不清楚了。去年夏天的地藏盆会那天…一
啊!是那样吗……
在那个公园的地藏庙前面,那时确实……
「和平常一样的晕眩吗?」
「是的。不过,我觉得比平常的晕眩来得更急更猛,所以……」
「所以失去意识了?」
「失去意识的情况好像只有几秒钟。后来咲谷小姐扶我起来,马上就来医院了。」
「到了医院后,还有晕眩的感觉吗?」
「没有了。到医院时,就已经不觉得晕眩了。」
「现在会觉得头痛吗?除了头部以外,还觉得什么地方不舒服吗?」
「我觉得我已经没事了。」
「有耳鸣的现象吗?」
「唔……没事了。」
接受医生这样的问诊后,医生又为我做了胸部的听诊,还量了血压,调查血液的氧气浓度。
「慢性的精神压力与疲劳,再加上睡眠不足,一定会让人生病的。应该是急性贫血让你昏倒的吧!」
「——是。」
「我觉得不必太担心。不过,谨慎起见,今天晚上你还是在医院里住一晚。好吗?」
被医生这么说,我心里突然产生了问号。我到底在这张床上睡多久了呢?
「那个——现在几点了?」
「现在已经是晚上,晚上七点了。」
「啊,那么久……」
「你确实睡了很久。给你服用的镇定剂也有让你睡觉的作用……重点是,你的身体很需要睡眠吧?」
石仓医生的手指摸着左眼的眼罩,右眼眼神严厉地看着我。
「我了解你的工作情形,但是,也不能因此而不顾自己的身体。你明白吧?」
因为已经不再年轻了,所以——我非常清楚这样的现实面。看来盂兰盆会后交稿的事,只好让对方再等等了。我一边对自己这么说,一边乖乖地点头答应医生的要求。
「对了,还没有联络上尊夫人。」
医生又说:
「试着打过好几次电话到府上,但她好像不在家。」
「啊,她不在家。今年的盂兰盆会她必须回去娘家。」
「她娘家在南九州的猫目岛。是吧?」
「嗯。预定后天回来。」
「要联络娘家那边吗?」
医生这么问,我稍微想了一下,摇摇头说:
「不,用不着特地联络了,那样只会让她多担心。」
6
「不过……」
石仓医生转移话题道:
「你今天早上在公园里昏倒时的情形,我已经问过咲谷了。她说你不知道为什么在抬头看天空后,就突然昏倒了。是那样吗?」
「——是的。」
我手摸着额头,回想十几个小时前的情形。
「南方的天空……一片火红。我觉得天空好像扭曲了。」
「南方的天空?不是东方吗?」
「是南方。好像从东方天
空的朝霞延烧过去一样……不过,那一定是一种自然的现象吧!我就是在那个时候突然感到晕眩的。」
「嗯嗯。」医生低声地如此回应,手指又去摸眼罩的边缘,接着便说了这样的话:
「从那个公园看过去的南方的话——正好是苍马町一带吧。」
「苍马町?」
我不自觉地重复了医生所说的地名。医生小声地说了声「不会」,然后摇摇头又说:
「又怎么样呢?那样的事情当然是不会存在的。因为终战纪念日,所以才会忽然有那样的联想吧!」
「你的意思是什么?」
「你不知道吗?战争的时候,大家都说这个城市几乎没有遭受空袭,其实并不是那样。这个城市也遭受过好几次的轰炸,而最早遭受到战争灾害的,就是苍马町一带。」
「啊……嗯。」
想起来了,很久以前曾经听父亲说过这件事。
十二年前,我的父亲因病而离开了人世。第二次大战的时候,父亲还是小学生。战争结束的那一年年初,父亲为了躲避战争,离开这个城市,疏散到邻县的乡下,住在离苍马町不远的地方……
——那时真的很可怕呀!
父亲粗糙而响亮的声音,在我耳中苏醒了。
——因为半夜里巨大的轰隆声和地震的声音,我连忙跑到外面看,发现苍马町那边着火了。
在刚刚之前,这声音还沉睡在内心最深处的记忆里。
——直到现在也无法忘记那些逃出来的人们的喊叫声、房子被烧毁的气味、那附近的天空被染成红黑色的模样。
又怎么样呢?那样的事情当然是不会存在的。应该是不存在的,但是……
「对了。」
这次改变话题的人是我。
「公园里有一座以前留下来的广播塔。」
「嗯,有的。」
「那里的广播器材已经被拆除了,所以现在不会再传出声音了吧?」
「是的。应该是那样。」
医生点头回答。但是,不知道是不是我多心了还是怎样,我觉得他的脸上有那么一瞬间出现了僵硬的表情。
「是这样的,我看到了奇怪的情形。那座广播塔的旁边……」
于是我把上个月下旬的黄昏时刻,在那里看到小孩子的情形,与今天早上老人们的样子,说给医生听。医生听了后,缓缓的将双臂交抱在胸前说道:
「孩子们在笑,老人们在哭……是吗?」
然后「唔」地低声沉吟。
「你什么也没有听到吧?」
「是的。上个月和今天早上一样,我什么也没有听到。」
双臂交抱在胸前的医生又是一阵「唔嗯」地沉吟。我问:
「医生对这件事有什么看法吗?」
「没有。」医生先是这样否定,但很快又说:「但是——」接着才说道:
「我听地方上的老人家说过,那座广播塔确实从以前就在那个公园里了。战前的时候,每天早上附近的居民都会在广播塔的前面排队,然后一起唱〈君之代〉※,和做收音机体操。但是——」(※日本国歌。)
「怎么样?」
「好像还有一种说法,说是战后的某个时期里,那个曾经消失不见。」
「消失不见?……说的是广播塔吗?不是在战争时不见了?是战争结束后不见的?」
「嗯。是战后不久的事,发现如吕塚遗迹时,广播塔曾经消失过。」
「如吕塚……」
完全感觉不到两者之间会有关联呀!我无语了。
「不过,几个月后,广播塔又恢复到原来的位置上。这些我也是听说来的。」
「怎么会有那种事呢?」
我的脑子里一片混乱。但比起脑子里,我的情绪更加混乱。
「那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谁知道呢?我也是听一位高龄的老人说的。因为实在无法判断事实到底如何,所以老人家说的话,也只能照单全收了。」
因为太过不可思议了,所以只好接受不可思议的说法吗?
「但是,医生——」
我提出刚才一直耿耿于怀的问题。
「你听过那个广播塔播放出来的声音吗?怎么样?听过吗?」
医生的一边脸颊轻轻颤动了一下——我觉得是那样的。
「听过吗?」
我再问一次。医生稍微顿了顿说:
「没有听过。一次也没有听过。」
医生大弧度地摆动头部,回答我的问题。这时他的表情、他的声音是——
我感觉他的表情、他的声音,都带着强烈的困惑与恐惧的色彩——我是这样觉得的。
7
那天晚上我睡不着。
或许是白天睡太多、太久了,晚上就变得很难入眠。吃了安眠药后,虽然短暂地睡着了,却又很快就醒来,处在睡睡醒醒的状态,并且每次醒来时,都觉得刚刚作了什么可怕的恶梦。
到了半夜,我决定不睡了。我离开病房,想去看看公园里的广播塔。
但去了那里后会怎么样?要去那里做什么呢?我完全没有想到这些,脑袋还处在半朦胧的状态,只是顺着自己的下意识行动。
我不记得自己是在什么时间,经过什么样的路线离开医院的,只记得当我的意识比较清楚时,我已经潜入深夜的公园,独自站在那座广播塔的前面了。
闷热夜晚。
白天好像下过雨了,所以我的脚底下有点泥泞,周围的地面上有些小水洼。
我靠近广播塔,抬头看椭圆形的窗户,并且竖起耳朵。然而,非常理所当然的,我什么也没有听到。
再往前几步,我试着将手伸向塔的外墙,借着手掌确认带着湿气的石头的触感。接着,我把一边的耳朵贴在墙壁上。结果……
……有声音。
透过墙壁传来的细微声音——那是什么声音呢?
叩、叩叩、叩……
……般的声音。
好像是地面振动的声音,声音虽小,但听起来很沉重。
叩叩、叩、叩叩叩叩……
那是什么?
我惊慌地连忙挪开贴在墙壁上的耳朵。
那是什么呢?刚才的……
我不想再把耳朵贴在墙壁上了,心想:绕到塔的后面看看吧!于是——
原本怎么用力握把手,也丝毫不动的铁门不知为何竟是打开着的。像张开嘴巴的黑色纵长形洞穴……
我提心吊胆地慢慢靠近打开着的铁门。
然后,我弯着上半身,窥视门内的那一边。
奇妙的是,那个洞似乎不只通往塔内部的空间。我双手抓着门框,把头稍微再往洞里面伸。
理所当然的,里面一片漆黑,什么也看不到。但是——
这个洞一定是从这里延伸到地下的入口。我直觉地这么想。
持续凝目细看了一会儿后,渐渐能够看到黑暗洞穴的深处了,那里是比「黑暗」更加暗的浓密之暗。就在我有这样的感觉时—
呼——我感觉到从下面冲上来的空气振动。
叩叩、叩叩叩叩叩叩叩……
此时我又听到了刚才耳朵贴在墙壁上时听到的沉重声音。
而且还——
Q~N!
尖锐而可怕的奇怪声音从黑暗的底层喷射出来。
Q~~~N!
我大叫「哇!」一声,马上跳离原地。我的身体因此失去平衡,惨兮兮地一屁股坐在泥泞的地面上。
啊……那是什么?
今天的那个,到底是什么?
在已经吓呆了的我的眼前——
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
随着剧烈的地面振动声,出现了让人无法相信的变化。
塔!
石造的那座塔——整座的塔,在我的眼前清清楚楚地开始往那里下沉。
我重新站好,一点办法也没有,只能呆呆看着那样的情景。
不久之后,如文字所能形容的,塔被地面吞噬,消失不见了。地面上出现一个直径数公尺的大洞穴……
Q~N!
我又听到刚才那个异样声音。
Q~~~Z!
声音从张开大口般的黑暗洞穴里喷射出来。
啊,这是……
我全身僵硬,强烈的恐惧占据了我的身心灵。
这个是……我记得以前好像曾经听过相同的声音——那是什么时候(……五年前的秋天)呢?那是什么地方(山丘的那一边的……)呢?那是什么事(火车向前猛冲……啊!多么可怕的情景!)呢?那是……
那是能够想起一些,又没有办法完全想清楚的模糊记忆。我吓呆了,再次跌坐在泥泞的地面上。
叽咿!
我听到头上方有鸟叫声。在夜里振动黑色巨翼的大鸟的……
叽咿咿!
我抬头看,但看不见已经融入同样黑色的暗夜里的那个。
只是,我确信那个确实存在,在这深夜的空中——这一瞬间我确实如此
相信着。
我将自己视觉的几分之一投射到空中,跌坐在地上的我因此得到了大鸟的「眼」。
大鸟在空中缓缓地盘旋,不一会儿工夫,「眼」看到了地上的我的身体,也看到公园角落像张开大嘴巴的大洞,然后……
大鸟长而尖锐的嘴巴朝着地面的方向,以旋转的动作开始快速下降。
那是一点迟疑也没有的超猛烈速度。
大鸟冲进黑暗的大洞内。
一直往深处去。
往深处去……
叽咿!
巨鸟的叫声。
Q~N!
和地底的异样声音。
两种声音剧烈地碰撞、交缠在一起,然后合而为一地从大洞里喷射出来。我的视觉在这个时候从大鸟的「眼」里弹了出来……
「咻!」地,所有的声音都被黑暗吞噬了。
我屏息以待。
……
……
不久……
从大洞穴中缓缓出现的,是散发着来朦胧白光的巨大象形文字「鸟」。这个象形文字在我的眼前扭转变形,渐渐变成另外一个象形文字「马」。
不知从哪里传来和「鸟」的叫声截然不同的声音,那是飘散着悲壮感的马嘶声,声音强烈地震撼了夜晚的空气。马※那巨大的字体轻飘飘地浮到半空中了,然后朦胧白光渐渐褪去,马※也终于消散于盛夏的空中。(※录注:上文「」内与※标前均为象形文字。)
明明是深夜,为什么那一带——这个城镇的南方天空,会被染上奇怪的红黑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