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缉犯推落女子?
五日清晨六点二十分左右,警方接获民众报案,有一女子倒卧在岩手县盛冈市内的爱情宾馆停车场。女子为群马县高崎市一所私立高中的美术教师二木未玖(二十五岁),警方研判应是由宾馆的紧急逃生梯摔落。二木面部骨折,意识昏迷,伤势严重。据报案的管理员表示,曾听到疑似现场的逃生梯传来男女激烈争吵的声音,此外二木的脖子也有被用力掐住的伤痕。与她一起的男子应是伤人后直接逃逸。
上个月二十五日,芹叶大学的工学院教授坂下元一(当时五十七岁)被发现陈尸于校内,嫌犯羽根木雄大(二十五岁)因弃尸嫌疑遭到通缉,伤者二木就是嫌犯羽根木的前女友。岩手县警方认为二木的坠楼事件可能与嫌犯羽根木有关,正展开追查。
案发前日,二木以身体不适为由从任职的高中早退之后,便一直无法连络上。
1
听到坂下老师遇害的消息,我立刻怀疑是你干的。
一旦怀疑,就怕到连一步也动弹不得了。我勉强站起来,到厨房用玻璃杯装水,水的表面激烈地摇晃。我双腿一弯,颓然坐在冰冷的地板上。住一起的母亲担心地问我怎么了,我只说「突然头晕」。
大学时代有段时期那样频繁见面、亲近的坂下老师,为何我会仿佛看着无关之人的事情一样,透过老家的电视机看到他的死讯?感觉不可思议又古怪,可是我不知道还能再怎么样更进一步接近案情,犹豫着要不要连络以前的研究室同伴,这时手机震动起来。
我好不安,怕是你打来的。
是矢岛传简讯来了,我看到画面上她的名字,松了一口气,也好似一阵失落。
坂下老师被人发现陈尸在工学院研究大楼的研究室里。我脑中浮现学生时代多次前往商量毕业出路和毕业课题的那个地方,但听说我们毕业以后,研究大楼改建了,研究室也迁到别的地方了。
所以我无从想像,但新闻说老师的遗体头部和面部遭到殴打,腹部被踢踹,脖子被掐住,然后尸体被塞进研究室里老师用来存放卷得细细长长的制图表的置物柜里。
隔天教授没来上课,学生们很担心,和教务部的职员一起进入研究室,发现了老师面目全非的遗体。
置物柜的遗体前方盖了一张图画纸,就像拉上一块薄薄的帘子。
是想要隐藏尸体吧。面对一动也不动的尸体,凶手不知如何是好,想要至少拿什么东西来遮掩住。尽管毫无意义,但凶手或许觉得这样做,多少有助于掩饰状况。
我能想像得出来。如果那真的是你干的话。我能一清二楚地想像,就仿佛命案发生时我也在现场——甚至错觉我也在场一起帮你。
不可能,不可能吧。我想要说服自己,却没有勇气打电话或传简讯给你。
遗体发现几天后,你的名字在新闻中以嫌犯身分被报导出来。你没有回去独居的公寓,也没有回老家,检警认为你逃亡了。
那个时候,矢岛那些研究室的同学,还有当时认识的朋友也跟我连络了。
「你还好吗?你总不会还在跟他交往吧?」
「羽根木居然还在大学,吓我一跳。怎么回事啊?」
我没有跟他交往,我没有跟他交往——我回答。
我们不可能交往过。
警方来找我,说他可能会连络我,我的脸不由自主地浮现苦笑。他才不会来找我,他们在胡说些什么啊?
「如果他要连络,也一定是连络老家的父母或姐姐,总之他会去投靠的,是他的家人。」
回答的时候,胸口痛得连自己都吓了一跳,这唐突的痛几乎让我掉下泪来。
我听你迤说梦想,也听你抱怨。我纵容过你。可是我的角色只演到这里,你一定连有过我这个人都给忘了吧。对你而言,特别的只有你自己和你的家人。我即使一直伴在你身旁,也是算不上数的、可有可无的存在。
矢岛在电话另一头放心地说:「太好了,既然你们早就分了,我就放心了。」瞬间,鸡皮疙瘩爬了满脖子。
你被通缉后第三天,我的手机接到一通来自公共电话的来电。
「未玖。」
声音很软弱。那种软弱搔弄着我的耳朵。
我应该觉得万一你真的连络就伤脑筋了,然而被你呼唤名字的瞬间,喜悦和怀念等种种感情涌上心头,压垮了喉咙,把我的眼头灼热地融化了。
「对不起。我怎么样都想在最后见你一面……」
「你现在在哪里?」
我压低声音问。
除了见他,我完全没有想过还有其他选项。总有办法的,总有办法的,总有办法的。万一被人看到,就说我打算劝他向警方投案就行了。去见他,其他的全部接下来再想就是了。我满脑子都是该用什么借口向公司请假。
2
我有梦想,正朝着梦想具体行动,似乎有望在未来实现——在研究室的第一场聚餐时,我就这么告诉众人。
大学二年级的我浑身上下全是梦想,是个不管见到任何人,都只能拿来与自己和我的梦想——插画放在一起谈论,来估量价值的孩子。
芹叶大学工学院设计工学系的学生一上二年级,就会被分配到各个老师的研究室。我们圾下研究室有十个男生,三个女生,总共十三人。
雄大主动找我攀谈,是第一次聚餐过了快半年的时候。
「二木,你对自己很有自信对吧?」
被那双带灰的沉稳瞳眸注视的瞬间,我失声无语。
研究室成员聚餐时常去的那家店位在住商大楼的三楼,可以出去顶楼。每当厌倦了老是谈论一成不变话题的聚餐气氛时,我经常会一个人去顶楼抽烟。
「自信?」
「我听说你在做职业插画工作。」
的确,我曾经在杂志的连载单元画过半年的插图。第一次聚餐时我说出这件事,每个人都同声称赞「好厉害」,但很快就没兴趣了。我现在很后悔说出这件事。
那是因为我高中的同学刚好在出版社打工,透过这样的关系,我才能争取到那份工作。自己的插图出现在知名女性杂志让我高兴极了,把大家央求「让我们看看」的客套话当真,把杂志带到研究室去。杂志的发行月份当时就已经不是最新一期,而是过期了快半年,让我觉得丢脸极了。每次回想起自己当时志得意满地炫耀的模样,我就感到懊悔,觉得大家内心一定对这样就自谢为职业插画家的我讪笑不已。后来就算我向出版社毛遂自荐,或是架设网站征求案子,下一份工作也完全没着落。
顶楼只有雄大和我两个人。印有店名的薄毛巾就像运动会的万国旗般成排晾在夜空下。
「曾经实现过梦想的人,今后不管做什么,都能明确地拥有去实现的愿景对吧?我也有梦想,所以我想听听像你这样成功过的人的意见。」
我把挟着香烟的手拿开唇边仰望他。雄大的反应异于至今我在大学遇到的任何一个人。
「羽根木,你的梦想是什么?」
雄大默默地把还剩下一半以上的烟揉熄在烟灰缸边缘。对他而言,他的梦想就是那么重大,无法轻易说出口吧。隔了段十足的空档后,他小声回答:
「我想当医生。设计工学本来是我的第二志愿,可是一进大学,我就在考虑要重考医学系了。明年我就要休学重考。」
天空散布着淡淡的星光。他看着我,展颜微笑。
「我连我爸妈都还没说。你是第一个。」
冲动跳过好几个阶段,突然直击我的胸口。
我不要他休学。我不要他离开我身边。明明我们今天才差不多是第一次说话,我是怎么了?尽管这么想,我却克制不住那股情愫。
我以前就一直觉得他长得很漂亮。
雄大不是引人注意的类型,话也不多,在研究室的男生里面,总显得有些格格不入。我以外的女生也都说他「怪怪的」。
「仔细看是长得满帅的,可是跟他两个人独处,实在不晓得能聊什么。」
可是她们一定也都在意过雄大,否则根本没必要像这样事前牵制。
雄大纤细白皙的脸孔就像人工雕塑出来的艺术品,端整清洌。带灰的瞳孔、鹰钩鼻的线条看起来有点不像日本人。虽然不会散发出众的存在感,但一旦意识到,就无法移开视线,雄大就是具备这种危险的魅力。不论喜不喜欢,眼睛自然就会追着他跑。漂亮的容貌就是这样的。
雄大说想看我的画,我们下次约在他家附近的咖啡厅见面。不同于大部分学生都在大学附近租屋,他的住处位在一站以外的静谧住宅区。
我递出档案夹,他放在桌上翻着。他的视线在我的画上移动时,我觉得比被职业编辑批评时更要紧张好几倍。
「我的梦想是有一天要出版绘本。」
档案里有几页是简单浓缩绘本故事而画的意象插图。
「这样。」
雄大静静地阖上最后一页。
「希望你的梦想能实现。」
虽然不是敷衍,对我的插图却也没有半
句感想。
店内的墙壁昏暗得仿佛染上了咖啡的色泽与气味,芹叶大学的学生只有我们两个。对学生来说,这里的价钱实在太贵了。而且我甚至无法明确分辨出眼前的咖啡跟平时常喝的学生餐厅的咖啡有何不同。
舀起一匙宝石般的褐色冰糖,在杯中搅匀。雄大喝的是黑咖啡,他用熟悉的动作将杯子送到口边。
「我不想太花钱,可是实在不想委屈自己去喝难喝的咖啡。」
他说,我不置可否地点点头。
「进大学以后,看到身边每一个人都思考停滞,一直让我很烦躁。大家原本应该都有梦想或理想的,然而进了大学,就觉得满足,止步不前了。只知道短视地解决系上的功课跟眼前的问题,没有半个人对未来采取具体的行动。就在这个时候,我听到了你的事。」
心底仿佛被柔软的火焰慢慢地烘烤着。
「也告诉我你的事。」
我要求道,原本腼腆微笑的雄大脸颊突然绷紧了。
「我的梦想大到无法想像,老实说,我觉得有点有勇无谋。可是我不会放弃。即使进了医学系,也不是这样就结束了。我还有更多想做的事。」
他的眼睛看着我以外的遥远地方。然后他有些犹豫地把剩下的话吞了回去。「要是说得更多,你可能会以为我真的疯了。」他苦笑。
一想到必须与他变得更亲密,他才肯告诉我,明明才第二次见面,我的心里又涌上了一股寂寥。
我才不会笑他呢。被他和思考停滞的大半学生混为一谈,我觉得不甘极了。
3
雄大的住处是设计公寓的一室。看到水泥裸露的墙壁,还有隔问的雾面玻璃另一头的楼梯,瞬间我都快腿软了。
第一次进去他的房间,就像他说的,放满了大学考试的试题集、参考书、考古题等等。不想再重来一次的大考准备。看到怀念的数学公式和古文,我不禁对他现在也仍持续准备应考的毅力赞叹不已。
「这是我第一次让女生来我住的地方。」
看到站在自己房间的我,他状似不知所措。
他说不管是高中还是进了大学,他都忙着念书,完全没想过要跟女生交往。一想到他对女人全然陌生,原本只觉得漂亮的他突然显得可爱,成了令人怜爱的存在。
「你应该很受女生欢迎吧?」
这不是奉承,而是发自真心的问题,然而雄大却笑道:「才没有。」他的微笑率真得令人讶异,好似散发出透明的光辉。
「我觉得女生都对我敬而远之。是你太特别了。」
虽然是借着看插图、聊梦想这些名目,但我们的距离慢慢拉近了。就像避免撞倒插在沙山上的旗子似地,慎重地、慢慢地彼此摸索,然后我们终于接吻了。
高中第一次接吻时,嘴唇相触的瞬间,那过于美妙的感觉让我的身体轮廓都要融掉了。我期待与雄大的接吻也会是如此,然而笨拙地压上来的嘴唇触感比想像中的更硬。我不知道原因是出在雄大,还是我太习惯了。
贴在一起紧闭着的嘴唇另一头,雄大正屏住呼吸。我主动伸出舌头,他突然轻声尖叫「等一下」,远离了我。
「这是我的初吻,就突然舌吻,太过分了。」
他用泫然欲泣的声音说,往后躺倒下去,叹了一口气。
我已经告诉过他我以前交过男朋友了。在近处看到的雄大的脸,由于是仰躺,印象异于正面看到的模样,就连稚嫩的部分,还有修过的眉毛青色的部分都完全显露出来了。
雄大用异样高亢而尖细的声音,像女孩子般问了句:「要做吗?」他的眼中浮现责备我的神情。
「你不想的话就不做。」
我回答。比起亢奋,倒不如说有点吃不消。雄大垂着视线,谈论梦想时那样高谈阔论的声音现在却萎缩着,应道:「我想做。」
接吻的时候,我发现雄大勃起了。还有他拼命扭动身体想要隐瞒。我可以明确地感觉到他的心跳快到几乎要冲破胸膛。
可是能成为他第一个女人的特别感和愉悦带来的兴奋,也只维持了刚开始的一下子而已。雄大硬到应该连旁人都觉得好似要爆发的阴茎还没有插入,就已经软了好几次。即使如此还是勉强做到最后时,我已经累到不行,一边拿面纸擦拭在肚皮上反光的腥臭精液,甚至心想如果每次都这么累人,我再也不想跟这个人做爱了。
可是下一瞬间,雄大把手伸向我的头发,摸了摸我的头。
抬头一看,他深情款款地看着我。「突然觉得你好可爱。」他太过直白地向我坦白,然后吻了我。
我微微睁眼挪开身子,雄大问:「你没高潮吧?」我一时不明白他在问什么,「咦?」地歪起头,结果他粗鲁地按住了我的手臂。
「不用了啦,不要啦。」
雄大野蛮地把指头插进我体内,摩擦我的性器,但我只觉得痛。即使出声抵抗,他也不肯罢手。脑袋就像炭酸泡沫融化似地,白色的黑暗滋滋扩散。我渐渐地弄不清自己被做了什么,脑袋一片朦胧。明明一点都不觉得舒服,然而那淡淡的一瞬间裹住脚尖似地造访,我的声音停了。这是我第一次像这样高潮。
「吓到了?」
雄大停手俯视我的眼睛,开心地问。我答不出话来。被触摸的部位因为他放开手,又开始感到阵阵刺痛。
「你没想到能被我弄到高潮吧?……难道你开始担心起我其实是个花花大少了?」
他看起来打从心底觉得自豪。
「难道这是你第一次高潮?听你之前形容,我一直觉得你以前的男友一定是那种自己射了就满足,草草结束的家伙,我讨厌那种的。」
可能是确信自己占了上风,他的表情越来越明亮。我忍不住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我松了一口气。」
「为什么?」
「我以为我太积极,吓到你了。」
雄大微微地笑了。「我觉得你应该也没多少经验。」然后他这么说。
「因为你那种舔法,再怎么舔也射不出来的。我一想到你明明不太懂,却勉强帮我做,就觉得好开心。」
我没有回答,只是搂紧了他。他什么都还不晓得,纯真地深信AV和杂志的知识就是一切,那种逞强和虚张声势都教人气愤,然而当时我却不可思议地好像要深深爱上了。——明明就被我舔到勃起。
我觉得看起来比我成熟许多的雄大总算降临到与我相同的地平线,甚至感到放心。
「考上医学系以后,你接下来的梦想是什么?」
「足球。」
他在床上这么回答时,我甚至忘了眨眼地回看着他。如果他再晚一拍才继续说,或许我已经反问出声了:「啥?」可是雄大的表情严肃极了。「等我考上医学系,我要认真以日本代表为目标。我现在不管做什么,只要稍微松懈,就会被考医学系的事还有对将来的不安搞得全身紧绷,可是只有足球不一样。只有踢足球的时候,我打从心底觉得开心。可是运动选手的寿命都很短,所以实现足球梦以后,接下来我要全心当医生。——等到我当上日本代表,我打算把我连女友也没交,全心投入念书和足球的过去告诉大家。我准备亲吻冠军奖杯,宣布:『我一直把我的初吻保留到这一刻!』」
他的微笑即使在这个时候也美得无懈可击。
「我的脸长得也还算普通,就算说我把初吻留给奖杯,也不会有人认为我是因为没有女人要才没交女朋友吧。——不过我刚才跟你接吻了。」
「你现在也在踢足球吗?」
「嗯,体育课的时候。」
大学选修课的体育课一星期只有一堂。我几乎是目瞪口呆,感觉刚才还身体相连的他突然又变得好遥远。是一种把在海上漂流的他拉过来,不知不觉间对方又浮游到天空去,捉摸不定的心情。
涌上心头的是愤怒。
为什么他不能把梦想局限在我也能一起沉醉其中的范围里?他说「远大得疯狂」的梦想,还真的简直是疯了,太过分了。
「会想当医生,是因为当医生在经济上能获得富裕的保障,我认为这也是为了投入想做的事情而必要的基础阶段。」
雄大的口吻越来越甜美,完全就是沉浸在美梦当中。梦想或许是一种信仰。看到他安详而毫无阴影的表情,令我这么想。
「比方说,你说你想出版绘本,可是只要当上医生,也可以等到上了年纪以后再画吧?选择当医生,就是为了在人生中得到这些全部。」
「你想画绘本吗?」
我反问,觉得自己的梦想被轻贱了,他微笑着说:
「如果要出书,我比较想要写小说或比较长的文章,这也是我想实现的目标之一。」
做为一个立志当医生的人,或许这比抒发食古不化的正义感或薄弱的伦理观要来得好。——我想要这么去想。他说的「经济保障」,意外狠狠地掴了应该赚不了什么钱的我的梦想一巴掌。
环顾大学校园内,到处都是情侣。我们当时是大学二年级生。不是在系上认识,就是在社团认识,否则就是朋
友介绍认识,每个人都尽情享受属于学生的乐趣。若说不觉得寂寞是假的。我和雄大顽固地坚持用只有自己才懂的语言沟通,是完全不肯理解周围话语的一对异乡人,出于寂寞而依偎在一起。
刚开始交往一阵子后,雄大就告诉父母他要准备考医学系,想要休学。他的父母很困惑,说服他先把设计工学系念毕业怎么样?
「我觉得就算从芹叶大学现在的研究室毕业,也找不到什么像样的工作。」
深夜,在我的房间,雄大与父母对话的电话内容,有时会让同一个研究室的我胃部揪紧发疼。
我也正为了没有着落的插图工作沮丧不已。即使没有成果,我仍然能够继续向出版社毛遂自荐,还有参加插画比赛,我觉得都是托雄大的福。只因为心怀梦想而在他的心中占有特别的一席之地的我,除了继续追求梦想外,没有资格继续当他的女友。我不想被他瞧不起。
不要休学,继续留在研究室怎么样?即使被父母劝说,雄大也犹豫了好一阵子。结果发生了意外的事。他抱紧了我说:「可是见不到你,我会寂寞。」
我好开心。
我不认为我的存在是他的一切,但他决定要和我一起从芹叶大学毕业,然后我们就像许多在外租屋的情侣那样,窝在彼此的家里。
雄大只知道自己清洁无菌的世界。他经常无意识地说出让我开心,或是狠狠刺伤我的话。
系上考试结束后,我提笔创作搁置已久的绘本。我把作品交给雄大请他看看,他为难地缩回身子说:
「你放在那里我会看,可是我应该不会马上看。上次你拿给我看的时候,我觉得你的文章满幼稚的,然后我就读不下去了。如果你觉得受伤,对不起哟。」
他关怀似地把手搭在我的手臂上,抚摸着我的背。我的身体从感觉到他体温的部分开始变冷。
「幼稚?」
「可是不管内容怎么样,你朝着梦想努力的态度我很尊敬。我觉得很棒,我会为你加油。虽然我个人觉得不行,不过读绘本的人或许会喜欢你的那种风格,喏,电视节目也是啊,我觉得很无聊,几乎都不看,可是世人不都很迷电视节目吗?」
他说的世人,指的是平凡、庸俗的这类「世人」。我再也说不出话来,「对不起。」他对我微笑说。
「我爸妈跟我姐都说我这种个性绝对不适合当上班族。因为我实在不会撒谎,还有拍别人马屁。」
即使如此还是喜欢这个人的自己真教人怨恨。
我对我的画有自信,也珍惜自己的梦想,可是既然雄大这么说,那也没办法——我这么安慰自己。我想要男朋友,也想要可以依偎在一起入睡的伴侣。
我从来没有想过如果雄大的梦想实现,我就会有个医生男友,或是受惠于他所说的经济保障。
如果形容为梦想不知何时超越了他本身,或许会中听一些吗?
学生时期黏在一起的两年,就是这样的光阴。「喜欢」,就是这样一种恶魔般的感陪【。
4
坂下教授会注意到我,或许是因为我不像其他女学生那样明显地化妆或注重打扮。我的长发随性地留长,学生时代也几乎不穿裙子。鞋子几乎都是运动鞋。
其他的大概就是我在画图,还有对其他人义务性缴交的作业,我会多花一点心思去做。此外我为了让学生时期的经验在工作派上用场,常向教授借书,并且每次都附上简短的感想。我不记得自己有什么突出的表现,但这些事一点一滴地让教授对我的印象变好了。
剩下的大概就是烟和酒。
其他女同学碰巧都不会喝酒,也不抽烟,所以在教授心里,就我一个人符合了他印象中的典型样板。从这个意义来说,圾下老师是个很学者的人。
「不怕酒也不怕烟,而且总是在跟男生议论某些话题,二木同学真是厉害。」
聚餐时我听到教授高兴地这么说,心想原来在老师心目中我是那个样子的,决定让这个印象就这样维持下去。实际上扣掉研究和实习,我在研究室几乎没有跟除了雄大以外的男生私底下说过话。
「坂下老师把二木当成爱徒罗。」
「二木,昨天发的资料信封袋里面,有没有教授家的备份钥匙?没事吧?」
其他同学常这样调侃我,但大家的语气都很轻松。教授还单身,但个性认真到了极点,是那种除了做研究和学问以外,对其他事情都没兴趣的类型。
坂下教授不知道我和雄大交往的事。或许一直到最后都不晓得。这在学生之间是公然的事实,但学生在教师面前巧妙地隐瞒自己的关系,视揭发为禁忌的气氛,一直到高中都是如此,大学也没有什么不同。
三年级近尾声的时候,学生的话题大半都被研究所考试和求职活动占据了。每次听到同学穿着套装去拜访哪里的毕业学长姐、去索取资料的话题,我就想掩住耳朵。一想到学生生活早已过了折返点,我就觉得快要窒息,逃避似地投入绘画。
「个性太强烈了。」也是这个时候,我毛遂自荐送插图去出版社时,被编辑这么批评。
我视为画风长处的笔触,被看作是会引来好恶两极评价的特殊作风。编辑说,要成为一个全方位插画家,这是个致命伤。
我不服输地卯起劲来,画出极力压抑编辑指出的独特作风的画作,然而完成一看,却是毫无特色、空洞的庸俗作品。继续画图渐渐让我感到痛苦。可是我没有其他长才了。我不断地重复单调的作业,画出一幅又一幅作品,这个时期也是我人生中最拼命推销自己的画作的时候。
就在这个时候,教授打电话来了。
「二木同学,你这阵子偶尔会迟到对吧?你是什么意思?」
以为肯定没什么事而接起的电话却传来冰冷的声音,我面色苍白。被同学说是教授的爱徒,一直是模范生的我,只是这样就吓得仿佛天地倒转过来。脑中一片晕眩。
迟到的不只我一个。
坂下研究室的风气原本就很随便,一方面也是因为要考研究所的学生没有其他研究室那么多,已经开始求职活动的三、四年级生,很多人课都开始了才进教室。
像今天,我坐下以后,课都上完一半了,矢岛她们才两个女生一起进教室。——坂下老师也像这样打电话给她们吗?
过去不断被贴上的「爱徒」标签,让我背脊发冷并剥落下来。老师一定只打电话给我一个人。「爱徒」就是这个意思。
用力忍住想要辩解的冲动说出来的「对不起」听起来好遥远。
「这阵子我忙着求职活动,结果迟到了……。真的对不起。以后我会注意。」
「我不是想听对不起还是抱歉,我是问你是什么意思?」
「我想我利用了老师对我的关照……」
「这样我很累你知道吗?要是有人晚到,我不是又得再重讲一次前面讲过的内容吗?」
教授的声音听起来像是喝醉了。或许是在晚酌的时候喝着喝着,突然再也无法压抑先前一直忍耐的气愤了吧。
「你在大学以外要做什么都没关系,但我的课要确实遵守时间过来,这是我跟大学还有你之间的契约吧?我也是像这样在过去各种竞争中脱颖而出,走到现在这一步的。」
我听着论点偏离,没完没了的牢骚,一个劲儿「是、是」地应着声,明明对方又看不见,却不断地点头答应。我觉得丢脸极了,都快哭出来了。
「我也会提醒你之外的其他同学。总之你今后要留意。」
这时电话另一头的教授不知为何突然笑了。那甚至不是为了缓和尴尬,而是「嘿嘿嘿嘿嘿」,不小心泄露出来般的迈遢笑声。一想像起那松垮的嘴巴,明明过去不管被任何人调侃都没有动过那样的念头,现在我却突然在教授身上感觉到浓烈的男性气味。
我挂了电话。因为打击太大,完全提不起劲做任何事了。桌上吃到一半的蕃茄罐头炖鸡肉显得滑稽,连一口都不想动了。
那天我把发生的事原封不动地告诉来我住处的雄大。我自己也还没有整理好心情,只是想要说出口来,图个平静。听完之后,雄大一本正经地坐到我面前。
「我接下来要说的话,对你来说可能很严厉,可以吗?」
「嗯。」
「迟到是你不对。你也有错。我们研究室在这部分确实是太松散、太随便了,但迟到的确是违反礼节的行为。坂下老师的心情我可以理解。」
「嗯。」
这我自己也很明白,我想听的不是这种在伤口上撒盐的话。就是因为即使明白,我还是不晓得该如何排遗心情,才会把这件事告诉他的。在研究室里,雄大的确一次也没有迟到过。可是我想听的不是这种高高在上的训话。
「明天怎么办?」
在课堂上会碰到坂下老师。「像平常那样就好啦。」雄大应道,仿佛已经对这个话题失去兴趣,满不在乎地吃起我煮的晚饭。「有点淡。」他催道,而我连答腔的力气也没有,把酱油瓶递给他。
我极力表现得跟平常一样,不想把电话的事告诉其他
同学。教授在早上的教室看到我,别有深意地微微点头,只说了声:「早。」老师什么也没说,我觉得得救了。原本我内心七上八下,担心教授过了一晚,酒醒之后会不会跑来向我道歉。即使是道歉,重新挑起这个话题还是令人尴尬。
矢岛今天也迟到了。虽然迟到的不是我,我却胆战心惊,然后怨恨起她来。昨天我才碰到那种事,拜托她不要又惹教授不高兴好吗?然而教授并没有警告她,只是淡淡地继续上课。
下课的时候,矢岛和其他学生一边嬉闹一边收拾东西时,教授出声唤道「矢岛同学」。
来了。
我预期到接下来的紧张时刻,忍不住屏住呼吸,教授说了:
「你最近常迟到,要准时来上课啊。」
「啊,好~」
矢岛尴尬地苦笑,点了点头行礼。然后她就这样别开脸去,准备和其他同学离开。教授也没有再叫住她,转开视线。
我愣住,内心无法处理刚才那一眨眼就结束的对话。准备离开讲台的教授虽然没有看我,但显然意识到我。
他已经满足了。
昨天对我发泄一通,得到满足,今天他已经不再把迟到当成问题了。然而还是叮咛了一下矢岛,是因为顾忌我的目光。
好不甘心。可是我什么也不能说。因为我已经知道这个世界就是这么没道理。发现老师的缺点,一一点出来抨击的稚气,我的内在已经没留下半点了。老师说穿了也不过是人。
忽然间我听到:「这太说不过去了吧?」我以为我在无意识中把话给说出口了,连忙抬头,可是声音不是我发出的,而是站起来直盯着坂下教授的雄大说的。
我吃惊,哑然。直到这一刻以前,雄大对教授来说,应该只是众多的学生之一。雄大不是不认真的学生,但他因为把考医学系摆在第一位,所以从来没有认真投入正课的研究内容。不论是好是坏,雄大都没能引起教授的注意。
「雄大。」声音来到喉边,实际上我却没有勇气叫他。坂下教授发现那句话是针对他,讶异地蹙起眉头:
「什么东西说不过去?」
「老师警告迟到的方式。圾下老师昨天晚上特地打电话给二木同学,为迟到的事骂了她将近一个小时对吧?相较之下,老师刚才对矢岛同学的提醒会不会太轻了点?」
矢岛她们在教室门口停步看向这里。坂下老师的脸一眨眼涨得通红。他神色凌厉地瞥了我一眼。
「听说老师把教师和学生的关系比喻为契约,那么这个契约应该要对在场的每一个学生平等发挥效力才对吧?……虽然我不知道骂学生算是偏心,还是不骂学生才算偏心。」
雄大的语气宛如陈违自明之理般头头是道,顺理成章。
成为学生瞩目焦点的教授不悦地撇下一句「够了」,然后顺便似地说:「矢岛同学,等下到教师室来一下。」
教授离开以后,矢岛和其他学生走过来我这里。矢岛也没有不高兴的样子,而是担心地问我:「刚才羽根木说的是真的吗?」我微微点头。「老师怎么那样啊?真过分。」有人说。
「什么跟什么,那等于是二木代表我们挨老师骂了不是吗?只有二木一个人被骂,太可怜了。」
我处在一股奇妙的浮游感中,回应着这些声音:我没事,没关系,我没放在心上。
「啊,真讨厌,我也得去挨顿骂了。」矢岛喃喃道,有人用开玩笑的语气说:「你是真的迟到得太夸张了啦。」
我听到一个男同学说:「你好敢哟。」这时雄大也没说什么,只是偏着头说:「会吗?」他对老师的指正,并不是出于任何心机或目的。他以惊人的坦荡,活在洁癖的世界里。
「刚才谢谢你。」
离开教室后我说,雄大淡淡地微笑。他似乎连自己夸张地回护了我的自觉都没有。他只说:「因为我觉得老师那样太说不过去了。」
虽然雄大跟我同年,我却觉得他像个弟弟。可是不知道什么时候,我听人说他形容我「像自己的妹妹」,感到意外极了。或许我们对彼此的看法就是这样的。
5
雄大没办法毕业,是他自己的责任。
升上大学四年级,周围更热中于讨论出路的时候,雄大又跟父母起冲突了。毕业课题的问题越加具体,他就越坚持要立刻休学准备考试。不是只差一年了吗?不是说好等毕业再应考吗?父亲试着说服,雄大对着电话粗声怒吼:
「可是弄毕业课题需要非比寻常的劳力啊!何必把时间浪费在人生不需要的事情上!」
父母不同意他休学,雄大很不高兴。「我今年就要报考医学系。」他说,把毕业课题的准备丢在一旁,报复父母似地更加投入应考准备。
「只要有东西交出去,就可以毕业吧?反正我要去读医学系,现在工学系的毕业成绩不好也无所谓。」
他的正论只能在他狭隘的常识和经验里发挥功能,我劝他应该认真准备毕业课题才对,却被他忽视了。
我在任教于故乡群马县国中的母亲建议下,参加了母亲朋友任职的私立高中教员录用考试。
我并不是放弃了迟迟无法萌芽的插画家之路。其实我原本打算现在开始拼命念书考研究所的。只要进了研究所,得到学生身分的保障,我觉得就可以拿它来当继续画插图的理由。
母亲开出条件,要我先去考考看,如果没考上那所高中的教职,上研究所的学费可以再看看。
美术教师的证书,我一上大学就自己修课设法取得了,希望能在将来加一点分。我在大学市内的合作学校与立场相同的学生进行教育实习。实习的那个月,对于平常懒散惯了的我这个学生来说相当难熬。
为了杂务和教材制作忙得晕头转向的时候,实习生同事腼腆地亮出用EXCEL制作的教材表说:「我男朋友帮我做的。」我好羡慕,请雄大也帮忙我。
「可以是可以啦。」
显然在提防我要提出什么要求的雄大用不耐烦的口气问:「那我要弄什么?什么时候怎样弄?」明明刚才还在房间里面玩电动。我这么一说,雄大便吼了起来:
「那是我自己的时间好吗!就算我看起来像在玩,那也是决定好的散心时间。不管是用在准备考试还是用在大学功课的时间,我的每一分每一秒都是规划好的,你插队占用人家的时间,还抱怨什么!」
「对不起。」
我乖乖道歉,为拜托他而后悔。
原来雄大跟我的实习同伴的男朋友不一样,没有时间可以分给我。不是物理上没有时间,而是心里根本容不下我。
雄大是一个绝对不能委身依靠的情人。我得用自己的双腿前进才行。
教育实习非常快乐。有些人是真心想成为老师,也有些人像一开始的我一样,只是为了拿个教师资格而来。
没有人像我和雄大那样拥有特出的梦想,但是和他们谈天很愉快。当我犯了错,而大家不求回报地协助我挽回时,我打从心底感激,觉得人的善意和亲切竟是如此美好。
我和雄大竟指着这些人,说他们思考停滞吗?他们不也是脚踏实地,想望着自己的梦想罢了吗?我觉得过去虚张声势地只执著于插图的自己既渺小又肤浅。
我考上了原本只打算姑且一试的教职,拿到了美术教师的内定资格,但决定之后又犹豫了。我真的打算回乡下吗?只是上了大学,离开父母身边几年,我已经无法想像在家乡的生活了。雄大只说「随便你」。最后推了我一把的,还是母亲的话。
「如果你有什么想做的事,就一边工作一边努力吧。筑梦也要踏实啊。」
我害怕可能会被雄大轻蔑。可是那时候雄大满脑子只顾着自己的出路,完全没把我放在眼里。
那一年,我为他的毕业课题出了很多力。应该讨厌浪费人生的他,看在旁人眼中,做的却净是些浪费人生的事,真不可思议,而且讽刺。
升了四年级以后,他也继续去上应该是一、二年级生才上的选修体育课,在足球赛中右脚复杂性骨折了。拖着夸张的石膏腿和拐杖回家的他,咬着指甲,抓着头发,大叹:
「我要怎么办才好?居然没办法踢足球了。足球是我人生的一切啊。」
受伤的脚只要几个月应该就能走了,但如果要完全恢复原本的状态,好像迟早都得接受手术。
「手术等我考上医学系再说了。」他索然无趣地叹息。
同届的的坂下研究室同学里,只有雄大没有拿到毕业需要的分数。
从那个时候开始,坂下老师和雄大的关系正式变得水火不容。为什么不让我毕业?我到底哪里不好了?每次去教授的研究室,雄大就跟老师大吵。与父母讲电话时也好几次冒出「我要告他」的话,让我惊惶不已。雄大不情愿地接受留级的事实时,我已经完全准备好要离开大学,回去故乡了。
「虽然晚了一年,但我要一边准备考医学系,明年一定毕业。」
雄大说。
6
每个月一次,我在周末拜访雄大的住处,我们的男女朋友关系就
像这样,后来又持续了两年。
我毕业以后,他依然专心准备医学系的考试,但坂下老师的研究室却是去得有一搭没一搭。「事到如今,我不想换去别的老师的研究室,可是也不想看到他。」他在我毕业那年的春天说。那一年的医学系考试,他落榜了。
「就算没毕业,只要先考上医学系就没问题了,真不甘心。」
虽然曾经受到不合理的责骂,但毕业的时候,我和圾下教授在良好的关系中道别了。毕业后,我去找雄大时顺道拜访大学,教授很担心他。
「如果他更常来研究室就好了。他不肯求助,我也没法帮他。如果你见到他,可以帮我劝劝他吗?」
教授不知道我和他的关系,应该完全是出于善意而这么说的。「好的。」我答道,这么转告锥大,但我不记得雄大是怎么回答的了。
渐渐地,我越来越像个高中老师了。
常有人说教师的视野狭隘,但小小的教室里,包括学生的家长背景在内,就像个社会的缩图,我常为此烦恼不已。因为自己开始赚钱,我有了理财观念,也学会奉陪任性上司的一时兴起,还有在组织中不得不的压抑与隐忍。
我在职场上碰到的事,雄大大抵都用一句「真辛苦」带过,然后耸耸肩说:「所以我觉得我没办法做那种工作。」
如果成为医生,组织与人际关系的复杂与压力,绝对不是我现在的工作可以比拟的,但我不知道他对这部分的想法是什么,没有吭声。
从这个时候开始,我经常计算起接下来的岁月。
现在要进医学系,要花上几年?毕业要花上几年?就算顺利考上医学系,毕业也要六年。医师的国家考试也不一定可以一次就考过。实习两年,然后,然后……。
——二木老师觉得宝井老师怎么样?
同期进学校的宝井是个认真和善的男老师。他教化学,总是穿着白袍。
感觉出生以后就从来没有修剪过的粗眉跟底下的小眼睛格格不入,土里土气的大镜片眼镜与那身白袍的印象加在一起,塑造出一种外星人般的样貌。然而一拿下眼镜,又让人联想到螳螂那类复眼昆虫。眼睛之间的间隔太开了。
——二木老师会很想结婚吗?
认识没多久,宝井就毫无技巧、开门见山地这么要求交往。如果跟我交往,未来就有保障罗——我觉得仿佛被这么暗示,难受极了。宝井完全不是我喜欢的型,但工作疲惫的心,让我虽然只是偶尔这么想,却因为不过一时软弱就禁不住动情,而觉得自己很窝囊。
上司都是上了年纪的乡下人,似乎觉得把年纪相仿的年轻人放在同一个地方,有所发展是很自然的事。宝井老师人很老实,而且有份稳定的工作,以条件来说无可挑剔。宝井或许是被这份自信推动,才向我告白的。
我想大声说不是的。
我笑着闪躲上司们的调侃,好想让上司和宝井看看我的男友、看看雄大那漂亮的侧脸。
我不属于这里。
我不是想和雄大结婚。我没有那么具体的感情,只是都跟他在一起那么久了,单纯地觉得今后也会一起走下去。
我第一次动念:如果他肯放弃梦想就好了。
如果他能把耗费太久的梦想做一个了结,选择宝井或我那样踏实的人生,不管是我还是雄大,都不晓得能有多轻松。
我听身边的人说过,有些情侣因为一个出了社会,一个还是学生,金钱观和价值观都不合了,因而分手。我和雄大也开始出现这种情形了。全是些微不足道的小事。让有收入的我付帐,或是不去学区的廉价居酒屋或家庭餐厅,而想去更高级一点的酒店。
持续投稿的我的插图被登在一本小美术杂志时也是。
篇幅很小,而且虽然上了杂志,那内容也不会立刻为我带来工作,不过编辑在旁边评论道:「这是只有她才画得出来的温暖世界」。我在书店看到杂志,觉得体内仿佛亮起了一盏明灯。我一次又一次重读那栏文字,回家之后哭了一下。
我连络雄大,他说「恭喜」,几天以后他说:「每次我去大学合作社,都看到那本杂志。」
昨天也看到了。今天也看到罗。
这是件微不足道、根本用不着放在心上的小事。可是我就是在乎了。雄大一直到最后,都没有掏钱买下那本杂志的念头。
「我会在新的一期出来以前再去看一次。」
他询问杂志发售日的天真语气让我再也忍不住,终于问出口了:「你不买哟?」雄大很吃惊。
「可是我买了要干嘛?那杂志是专门书,很贵耶。出版册数应该也没几本吧。」
我不知道他对我们的关系感觉到多深的嫌隙,可是提出分手的是他。
当他用不同于平常的紧张声音在电话另一头说「我有事要跟你说」,用不着警戒,我觉得我早就知道迟早有这么一天。
「我们分手吧。我现在这种状况,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像以前那样轻松地跟你见面。」
「如果你念书很忙,像现在这样暂时不见面也没关系。」
如果他不挽留的话就死心吧。我难过得不得了,但已经有了心理准备。
结果他接着说了:
「老实说,我跟我姐商量过了。就是现在的状况还有你的事。……结果我姐说,如果人家已经在工作了,接下来一定会提结婚,与其让对方心存期待,跟人家分手才是为了对方好。」
他满不在乎地这么说时,我在脑袋深处同时听到冰冷的耳鸣还有全身血液沸腾的声音。
我头一次尝到这样的侮辱。
就是不愿意被他这么想,就是绝对不要被他这么说,我才努力用自己的双脚站立,用这种交往方式和他走到今天。我以为他懂,原来他竟全不明白?他宁愿相信甚至连见都没见过我的姐姐做出来的结论吗?
雄大的家人对于都已经超过二十岁的儿子的出路和恋爱,都毫不保留、摊开来大家一起讨论吗?
包括他毫不内疚地揭露第三者言论的无自觉在内,我恨极了,停止呼吸地答道:「好哇,那我们分了吧。」结果这下似乎换成雄大吃了一惊。或许他以为我会更坚持一点。
「可以吗?真的吗?」
不要发出那种寂寞的声音。你的父母、姐姐,还有围绕着你的环境,一直以来都是用多么纯净美丽的事物呵护着你?光是想到这一点,不是比喻,我真的一阵头晕目眩。
难怪我对你这种程度的纵容,甚至换不来一丝感谢。
「就算分手了,我们也要继续当朋友哟。我想要继续支持你的梦想。光是想像几年以后我们会变成什么样的人,在做什么样的事,就真的好期待。然后回想起其实我们以前交往过,那不是很棒吗!」
我连回话都没办法,挂了电话。
我掩住眼睛,总算一个人静静地流泪,结果雄大似乎被我的拒绝吓到,马上打电话来了。手机画面上不断地闪烁着他的名字。手机仿佛不曾考虑过无人接听这回事,震动个不停。
「对不起我甩了你。」
听到这话的瞬间,我后悔接了电话。
听起来就像小朋友误用了刚学到的诃。什么「甩」,我碰上的才不是那样单纯可爱的事。我遭遇到的是更激烈的别的东西。是丧失。
我一直以来交往的对象到底是谁?
我省悟到那个人根本不存在,茫然自失。
「我爱你。」刚交往的时候,我曾这样呢喃过。
睡在我身旁的雄大毫无防备的睡脸忽然令我无比怜爱,我伸手触摸他。那一瞬间,我发现自己认定除他以外什么都可以不要了。他的梦,我的插图梦,这些没有实现都无所谓。只要今后也能在一起,只要被他需要,这样就够了。我想要变成你所嘲笑的平凡情侣之一。
觉得光用「喜欢」无法形容而使用的词汇,令雄大困窘地蹙起眉毛。
「我喜欢你,可是我不懂爱这种感情。我不想用我不懂的词汇。」
不会撒谎,清洌正直的男朋友。「这样啊。」我喃喃说,为了隐藏涌出的泪水,把脸抹在被子上吸掉。
7
雄大提出分手时,身边还没有什么人结婚的消息。但是过了二十五岁以后,结婚在我周围也不是什么稀罕事了。
我觉得大学以前的恋爱,是不能在老师和大人面前提起的禁忌游戏;但出社会以后的恋爱,是预期将来要结婚的大人公认的生活的一部分。当然会有更多的束缚,但是和另一个人成为一家人就是这么回事吧。再也没有十几岁时的恋爱那种背德之感了。
雄大说他去参加高中朋友的婚礼,报告说:
「吓死我了,红包要包那么多钱哟?——还有四下看看,跟我同年的家伙每个看起来都像大叔,没想到他们老那么多,我好吃惊。」
雄大给我看的照片,在我看来全是些符合年纪的年轻人,完全不是雄大所说的「大叔」。
我想他是不会明白的。
因为没有见过真正的大人是什么样子,才无法觉察到他们的年轻。
与雄大的「分手」是虚
有其名。
当时我也还太幼稚,会去相信遵守「继续当朋友」这种自私的要求才是成熟的表现。
对彼此的义务和责任都减少了,我应该可以去交新的男友,也可以不再继续等待雄大的梦想实现,为他担忧烦恼了。可是我眼里只有雄大的时间实在是太久了。我无法想像去触摸他以外的人,或是与别人接吻。
我不知道自己居然这么笨拙。「喜欢」这种恶魔般的感情仍牢牢地纠缠着我。聊胜于无的感情也是一种恶魔,我会接他牢骚埋怨的电话,还是一样搭新干线和慢车,去早已毕业的芹叶大学附近的他的住处。偶尔也会在中间地点的东京的爱情宾馆见面。
交通费三万,宾馆钱一万,餐费三千,茶水费一千五百。
与他上床后踏上归途时,我想到原来我花了这么多的钱跟雄大做爱。这岂不是形同因为没办法跟其他男人上床,所以花钱买他吗?
什么继续当朋友,听了教人笑话。
我跟他从来就不是朋友。我们不是情侣,连是否曾是朋友也很难说。
我开始觉得或许我该考虑一下宝井的事。我听研究室的毕业学姐说过,工作以后就没有邂逅的机会了,实际上真是如此。在我身边,未婚的男人就只有宝井一个。
私立高中有别于公立学校,没有调职这回事,宝井在被我拒绝以后也以非常自然的态度面对。当然有过尴尬的时期,更重要的是他没事有事就暗示他还没有放弃的态度让我觉得麻烦,但他并不是个坏人。
虽然不是我喜欢的型,但他喜欢我,我觉得如果交往,或许能渐渐喜欢上他。和雄大那时候澈澈底底地不同。可是像那样爱上一个人,结果我得到了什么样的下场?
大学最多可以留级四年。雄大一直没有考上医学系,现在还留在大学,如果今年不毕业,他就要被退学处分了。他心不甘情不愿地拜访坂下老师的研究室,却被这么宣告,然后他的不平不满变成简讯和电话倾倒到我这儿来。他一再地说「我没办法承受」。
雄大今年已经没有退路了,这一点教授也很清楚。坂下老师的话,即便过去有过那么一段,但只要雄大交出该交的功课,应该也会给他最低限的分数,让他毕业才对。我像个母亲般谆谆勤说,叫雄大总之要去找老师,结果他完全不掩饰自己的不悦。
「可是那家伙莫名其妙啊。……结果我还是把我的梦想告诉他了。」
听到雄大说出他最珍惜的秘密,我哑然无言。
「我明确地告诉他,虽然等我当上医生,独立开业的时候已经三十五左右了,但我还是不会放弃。我啊,才不要过他那种悲惨的人生哩。虽然我也不晓得我会不会结婚,可是你说说,那家伙活在世上究竟有什么乐趣嘛?」
他不可能把这段话当面对老师说的。我想要这么想。我怕得不敢问明白。
他把自己的梦想告诉教授多少?总不会连足球的事都说了吧?我也想要这么去想。
我答应吃饭,宝井开心得几乎把我吓到了。
约好吃饭那一天的放学时间,我一个人在美术室改期末考卷,结果有人轻声敲门。进来的是我任教的一年二班的真野同学。
他点头行礼,动作很僵硬。真野仍是个孩子,皮肤光滑,没有长胡子,也没有冒痘子,泛着淡淡红晕的脸颊长着透明的汗毛。瞬间我一阵心惊。因为那锐利的眼神和淡色的浏海看起来跟雄大有点像。
「怎么了?」
我佯装平静问。我一直觉得这孩子很可爱,也知道他在女生圈中很受欢迎。「老师,我可以问一下吗?」真野以紧绷的声音问我。
「将来我想从事跟绘画有关的工作。」他这么说的时候,我觉得有股怀念的风掠过耳边。是柔软地悄悄溜近,有点寂寞的,揪心的夏末凉风。
「绘画。」
「对,绘画。」
我模仿似地呢喃说,把真野逗笑了。我也微笑。我觉得自己的笑法应该十足成熟。
「你说绘画,具体来说是什么样的工作?」
「我最想当的是画家,可是要当画家很困难呢。而且听说也很难养家活口。」
真野叹息说。
「可是我想当插画家或画家。我想知道要实现愿望,现在要开始做哪些准备才好。还是该上美大比较好吗?我完全没有头绪,所以想找老师商量。」
「这个嘛,我们学校以前好像没有学生考过美大,不过如果你是认真想走这条路,老师会帮你查查看。」
「谢谢老师。」
「你喜欢画画吗?」
「喜欢。」
「这样啊。」呢喃的瞬间,我的脸违背我的意志,浮现无力的笑。
「要考美大的话,或许你应该去绘画教室上课,老师也帮你看看哪些地方不错。」
「不能请老师教我吗?」
「我?」
我吃惊地回看真野。真野的眼神强劲有力,让人联想到表面张力。看到他的眼睛,我的内心某处猛地失去平衡,就要被看不见的力量吞没,但我在越线之前撑了下来,摇了摇头。
「我不行的。我帮你找个可以从更基本的地方教起、有能力的老师。」
「这样啊。」
他点点头,看起来还觉得遗憾,让我不合宜地感到内心一暖。谈完之后,他也没有立刻离开美术教室。一阵短暂的沉默,我看他的脸,同时他抬起头来。
「……老师当然有男朋友了吧?」
听到那紧张而有点沙哑的声音瞬间,我瞪大了眼睛。
下定决心从正面注视我的那张脸底下,紧捏着制服长裤的手微微颤抖着。强装若无其事,却仍流泻而出的感情透过空气传染了我。
「有。」我当下答道。
脑中浮现的不是接下来要一起去吃饭的宝井。
紧张从真野的脸上消失,取而代之浮现的是「果然」的断念,看起来也像是松了一口气。「说的也是呢。」真野回答,垮下肩膀,离开美术室。我假装迟钝,道别他说「再见」。
我一个人留在教室里,瘫坐着无法起身。
我回味着刚才发生的事。
他说的话、纯真无垢的表情、淡淡的梦想,一切都好慢好慢地涌了上来,在视野底部张起又白又热的一层膜。
为什么呢?
我觉得我再也得不到任何清洁的、美丽的、憧憬的事物了。我觉得我再也无法选择了。
做梦,是一种才能。
做梦,是只有无条件相信正确的人才能被允许的特权。毫不怀疑、相信正确。强迫自己走在正确的路上。
那是一种只能活在水缸里,有如观赏鱼般的生活方式。可是我已经无法奢望干净的水了。今后我能得到的水,不管多么微量,一定也都掺杂着泥沙。即使觉得窒息,我也只能喝下它活着。
当上老师以后,我从氛围中察觉女学生在背地里直呼我的姓。二木的课好烦哟。警告不认真的学生以后,被悄声咒骂「去死啦」,我也只是假装没听见。我知道教师这种以小孩子为对象的职业就是会碰上这种事。——不管再怎么受欢迎、漂亮又温柔的老师,我自己当学生的时候,确实就是用这种态度对人家的。
沉溺于过度强烈的梦想世界的我,有一半现在仍停留在大学时代。从今而后,不管发生任何事,我都得拖着剩余的另一半走下去。
——雄大。
我出声唤道。雄大。
我一直瞧不起他。觉得他是个烂人,在心中不断地咒骂他,也曾沉浸在优越感中,觉得他是个没出息的家伙。
可是到了这个地步,我才总算确信了。
他做着梦。甚至没有想过梦想或许不会实现。甚至没有自己在逃避的自觉,深信梦想绝对会成真,毫不怀疑。从一开始就是,坚定不移,直至今日。
我是不是输给了雄大?
「未玖。」
坂下教授被人发现陈尸研究室,打电话来的雄大声音虚弱极了。
「对不起。我怎么样都想在最后见你一面……」
那个时候,如果他没有说出那个关键字眼,或许我已经挂了电话。可是他说了。用因为恐惧和紧张而颤抖的声音,仿佛这就是最后。
「我爱你。」
理性烟消雾散。
我什么都没有。连做梦的力量也没有。清洌的水的气息散发出近乎危险的光辉在电话另一头呼唤着我。
「你在哪里?」
我压低声音问。
8
虽然察觉不到有人监视或跟踪,但为了预防万一,我决定先去高中上班再前往。「我觉得不太舒服,可能感冒了。」我对同事这么说后,便早退了。
「我没办法自己开车,我请人来接我。」
连丢下车子都编了个借口,我偷偷溜出学校,跑到车站,跳上电车。
换乘新干线抵达的盛冈车站与我所知道的任何一处车站都不同,陌生极了。离开高崎时晴朗的天空现在看起来一片阴霾,应该不只是因为从上午变成了下午的缘故。不知是否心理作用,穿过鼻腔的空气好冷。一阵刺痛提醒了自己来到
了季节和天候都截然不同的地方,瞬间不安到差点尖叫。可是我已经来到这里了。
在我找到的旅馆房间里,雄大一脸苍白。头发变长了,胡碴也变得醒目,比什么都明显的,是眼神磨耗了。脸颊消瘦,皮肤粗糙。我们一个月没见面了。
我大学毕业以后,雄大的外表变了很多。过去纯粹的年轻和漂亮销声匿迹,只有那种拼命停留在原地不肯改变的人才有的疲惫和幼稚浮出表面。
「未玖。」
他没有表现出哭求的丑态。
他看到我,露出甚至让人感觉从容的微笑,呢喃说:「幸好你来了。」
旅馆的照明很暗。淡粉红与米白色直纹的壁纸、室内的床铺、枕边的面纸和保险套,全部都像梦境一般,罩着一层迷蒙温暖的空气,没有现实感。
雄大饥饿地吃着我买来的超商便当,用力举起保特瓶,茶水从唇间溢出,滑过下巴。雄大连嘴也不擦。浴室传来放浴缸热水的声音。
我们一起泡澡,雄大在浴缸的热水中呢喃似地说:
「摸我。」
雄大的阴茎又硬又挺。第一年因为只有杂志和影片的知识,所以他一直想拿我试遍世上被视为「舒服」的一切误会。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我们做爱的模式固定下来了?
他插入,我高潮,然后他一定会把我带去浴室。「射的时候最爽了,却要戴套子还射在外面,太莫名其妙了,或许你是很爽啦,可是我——」他说着,把买来的润滑剂挤到我手掌上。我的右手抽动得都快麻痹了,如果没听到他的声音,我甚至不被允许入睡。
我想要忆起美好的回忆,脑中浮现的却净是这些。
「——我要忍住不射。未玖的手真舒服。」
听到那甜美的呢喃仿佛赞美般从他口中吐出,我毛骨悚然。拜托,我累了,快点射了吧。冬天寒冷的浴室里,拧开喷洒的莲蓬头水声中,我却微笑着奉陪到最后。
疲倦的日子,我的手停了下来,雄大便把自己的手覆盖上去,强硬地上下滑动。在他自己的手底下夹着我的手掌,这到底有什么意思呢?
「……你杀了坂下老师?」
我抚摸着雄大问,他慢慢地抬头看我。
他没有动摇的样子,眼睛也看不出表情。温暖的热水中,我的手从他身上离开。雄大没有阻止。倦怠而甜美的迷蒙空气散去,彼此的脸清楚地显现出来。
「我没有杀他。」他说。
他的声音隐含着许多矛盾,但我不知道他对此究竟有多少自觉。
「我没有杀人,却蒙上嫌疑,才会像这样四处逃亡。就算被抓,我也会坦白说,说我没有杀他。」
「那你为什么要逃?」
「因为照这样下去,毫无心理准备就被抓,我会被当成凶手的。所以……」
「你骗人。」
脱口而出的声音很冷静。好悲伤。他大概甚至没有自觉到他在对我撒谎。在他心中正确的事才是真实,对雄大而言,除了自己的真实以外,即便是现实,也都是邪恶。
雄大一下子就沉默了。一会儿后他说出来的话并不是认罪。
「应该没有确实的证据可以证明是我干的。没有人看到,指纹也擦掉了。……喏,那间研究室我为了毕业的事去过好几次,就算查到指纹,也根本不能当成证据。就算警方拿它压我,我也绝对不承认。开什么玩笑,我的人生怎么能被那种家伙搞砸?就算被抓,也绝对会因为证据不足被释放。而且我绝对不会自白的。」
「绝对」,这是他自己也知道走投无路时总会挂在嘴上的话。说着说着,他的脸颊泛出血色,说话也渐渐没那么有气无力。
「被侦讯拘束的时间虽然可惜,不过也没办法。哎,我都得花比别人更多的时间才能进医学系了,这到底是在搞什么啊?」
「……杀人嫌犯能进医学系吗?」
雄大恶狠狠地瞪我。
「我就说我不会认罪了,不会有事的!而且只是杀了一个人罢了,不会判死刑的。」
即使演变成这种事态,他依然贯彻着泅泳在透明梦想中的态度。我已经知道他是个什么样的人,不会再感到惊讶了。可是不管是一条人命还是杀了人的命案,都是无可挽回的一线,然而当事人却完全不这么认为,我觉得真是讽刺。
「那你不能逃呀。」我说。「如果一直逃,光是这样就会坏了检警的心证。你得回去才行。」
「……让我考虑一下啦。」
看到他不高兴地抿紧嘴唇的脸,我意外地想起了自己的母亲。如果劝我筑梦要踏实,让我回到故乡的母亲知道我交往的对象是这样的一个人,她会作何感想?见到他之前,我毫不踌躇地只想到要来这里,然而现在我却搞不懂他所在的世界与母亲所在的世界哪一边才是洁净的了。我不懂哪一边才是我的归宿了。
那天晚上,雄大就像第一次那样软了好几次。
他的阴茎想要上我,充血膨涨得几乎发疼,却突然不行了,即使如此,他还是一次又一次努力。我假装高潮,说不要再做了,雄大咬牙切齿地说「我还没射」。我呆呆地看着乍看之下新颖、细看却处处渗出污渍的天花板,感到从学校早退冲到车站的喘息记忆,还有当时怀抱的决心就像盛开的花朵慢慢凋萎似地崩解而去。
啊啊,眼睛睁着,视野却一片漆黑。
落入浅眠,夜半醒来,身旁的雄大身体微微摇晃着。我听到衣物磨擦声。我微微睁眼,注视着独自背对着我,用单调的动作烦躁地搓弄生殖器的他的后脑杓。
我闭上眼睛,想在退房前勉强再睡一会儿,然而那神经质的摇晃声却没完没了地持续着。
9
我真的没有想过见面以后的事。
只要见到他,接下来的事我甚至没有决定的权力,但情况一定会有所发展。他会带着我一起逃亡,或是答应我的劝说,向警方投案,我预期了这两种情况。
可是他要求我的却是第三种选项。
他说他还要继续逃亡。然后要我借他钱,甚至居然催我回去。
他没有明确地叫我回去,可是显然为了该如何处置真的跑来的我而不知所措。一个人落单的寂寞,以及被我责备的徒劳感在他内心混沌地融合、冲撞。
我不知道他要逃到什么时候,也不知道他真的以为自己逃得掉吗?——可是来见你的我,确实会蒙上罪责。
「我也一起去。」
声音脱口而出。一想到这就是来到这里的途中所下的决心,我就窝囊得快掉眼泪。再也没有退路了,我也一样。
你想在最后见我一面、说你爱我,只是因为想要做爱吗?一旦知道爽不起来,就不要我了吗?
听到我说要一起去,雄大没有更积极地赶我走。
而我则是在下定决心之后立刻就后悔了。
这家宾馆的钱,一定就像之前那样由我来付。一想像我从钱包里掏出一万圆——还有今后也将继续掏出钞票的景象,光是这样,我就顿时忍无可忍了。
「……你觉得钱全部让我出是理所当然的吗?」
我对走出房间,深深戴上帽子的雄大说,他愣住似地看我。就算他怪我事到如今还争这干嘛,我也无法反驳。可是我就是克制不住。
「之前也一直都是我付钱。」
「可是我又没在工作。而且现在都什么节骨眼了?」
「累计起来是很大的一笔钱。其实从很久以前我就一直在想了。我……」
「那就算了,别付就是了。」
雄大不高兴地说,走向走廊尽头的逃生门。他推开沉重的门扉。
「你也不用一起来。」
寒风从满是铁锈、许久无人使用的逃生梯底下席卷上来。雄大打算不付住宿费,从这里溜走。
如果跟他一起逃,今后连我提款带来的一点资金一定也会一下子就见底了。不付钱直接逃走或许是个好主意——然而我赶上去,踏上逃生梯的平台,看到他准备下楼的细瘦背影时,忽然冷静下来了。
「等一下,最好还是付钱。与其被起疑报警,付钱更安全多了。我来付……,对不起。」
雄大回头看我。他的眼睛还在闹别扭似地瞪着我。
在近处看到他惹人怜爱的端整容貌,还有用全身表达不快、想要我取悦的站姿,我赫然一惊,咬住下唇。
——为什么我要道歉?都这种状况了,我还对这个人。
雄大折回楼梯。「那就麻烦你了。」他看也不看我的眼睛说。
「我说……」
风吹了过去。
攫住我的侧发、让脸颊绷紧的风既尖锐又冰冷。就像被它刺激似地,喉咙深处越来越热。站在只是一片金属板的楼梯平台的脚突然颤动不安起来。
「我不行吗?」
我头一次问出口。
雄大大概不明白意思,讶异地看着我。
「你的梦想就不能抛弃吗?没办法的,没法实现的,雄大,你没有才能。都念了几年书了,还沦落到这种地步,你不可能进医学系的。你的人生已经完了。没办法照你梦
想的走。」
他睁大眼睛,冻住了似地僵在原地。我不肯罢休。
我知道他应该怎么做。
只要做一件事就行了。只要执著于他以外的人就行了。只要有一个除了梦想以外不愿失去的重要事物、只要去爱别人,一定就可以感到幸福。
那个人不能是我吗?
一开始犹豫着要不要休学时,雄大说他想要跟我在一起,可是后来的人生,他却不怪罪于我。他杀害莫名其妙把我当爱徒看待的坂下老师,理由也与我完全无关。
他明明可以把一切怪到我头上的。
我想要雄大骂我、责备我,说都是我害的。不怪罪别人,不是因为他正直清廉,而是证明了他对我毫无兴趣、毫不执著。
我不知道自己对雄大而言,是不是值得去执著的唯一对象。而且对我来说,我也不知道雄大是不是我的唯一。可是即使如此,难道就不能把这样的情感、这样的愿望称为爱吗?
「一起去警局吧。就算你被捕、就算被判刑,我还是最喜欢你。我会一直陪在你身边,不离不弃。所以不要再沉迷于只有梦想和理想的纯净世界,看看现实吧。」
「罗嗦!」
雄大吼道,下一瞬间,他的手逼近眼前,在视野中横越而过。被猛力掴掌的脸颊好烫。我退缩,头发被扯了过去。雄大的右手伸到我的下巴底下,用力一掐,我像青蛙似地「咕」一声叫了出来。
被掐住脖子的瞬间,一切的事物像慢动作般流逝而去。
每一阶楼梯的轮廓、瞪住我的雄大的脸、凶恶的眼神、龇牙咧嘴的样子、伸长的手臂痉挛般的每一下颤动,都是那么样地浓烈、鲜明地映入眼帘。
我听见胸口深处吐出长吁的声音。好痛苦。好难过。当然有感觉。然而在开始麻痹的意识中,我祈祷着:是啊,这样就行了。
因为我也只能这样了。
就算被雄大杀了也无所谓。
就算不是爱也没关系。我的世界被这个人支配着,我的心永远被抛弃在大学时代的梦想之中。我只有雄大。我只看见雄大。
——雄大吓了一跳似地松手。
被狠狠掐住的喉咙微微松开。空气进入的瞬间,我发出连自己都吓到的猛咳声,就这样呛咳不止。雄大就像被我激烈的呛咳压倒似地缩回了手。我跌坐在楼梯的平台上,极尽所能地呼吸空气。
雄大俯视着这样的我。即使知道,我仍止不住地咳。下一瞬间,从头顶落下来的声音让我怀疑我听错了。我绝望了。
「对不起。」
雄大道歉了。他为了自己做出的事困惑似地杵在原地,然后把我丢在这里,逃也似地,这次真的冲下了楼梯。
「等……!」
声音断了。因呛咳而溢出的泪水这次带着明确的感情泉涌而出。我澈澈底底不属于他的人生吗?
清洁纯净而理想的,他的梦想。做梦的才能与力量。这个世界没有任何地方容得下它成长茁壮。你没有办法活在任何地方。
突如其来的冲动充塞了胸口。
「雄大!看着我!」
我使尽全力大叫,楼下的雄大停下脚步。原本铿然作响的踩踏金属声消失了。风不停地呼啸着。我觉得如果就这样往下看,我一定会退缩。看着我,看着我,看着我!我叫着,抓住楼梯扶手站起来。
「看着。——因为你就要杀了我。」
雄大露出倒抽一口气的表情,总算叫了我的名字:「未玖!」他想从楼下上来,但我的动作比他快了一步。
我踏上平台的矮栏杆,闭上眼睛。
屏住呼吸,从楼梯采出身子时,我觉得雄大朝我伸出了手。可是我的身体滑过他的手指,坠落下去。
只不过杀了一个人,不会判死刑的。
我一边想起雄大的声音,一边祈祷。我好久没有浸淫在这样纯粹无瑕、清净安宁的心情了。那是我过去无数次沉迷想像的,梦想世界的舒适。
神啊,请让他被判死刑吧。
请让他被判死刑。
这个世界,没有你容身之处。
我睁开眼睛向上望,与他四目相接了。他的眼神凄惨,求救似地从上方朝我伸手。那或许是幻想,又或许是我的愿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