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标题 注16)
「那个,要在章鱼药师(注17)那儿左转呐。」
「咦?哪里?」
「章鱼药师。」
「章鱼?」
其他三人心里虽然吓了一跳,还是依她所言在途中转了弯。又过了一会儿,他们来到一间面对大马路、设有一扇对开玻璃门的古老传统建筑,她才示意:「就是这儿」。不过一路上并没有看到章鱼。
「等我一下。我去问一下车子怎么办。」
小翠蹦跳似地下了车,绕过已先停在她家前面的厢型车后方,消失在家中。要在这狭窄的单行道里再停一台车,确实是不太可能。小翠很快就回来了,在她身后跟着一名穿着蓝色衬衫的青年。
「行李就在这里先拿下来吧。这个人会帮忙把车子开去停好。」
那位青年一边说着「辛苦啦!」、一边满脸微笑地接过钥匙,他个子不高,简单说就是长得一张时下常见的可爱娃娃脸。他稍微将车子倒退一点后回转,开到路的另一头才转弯。久美两眼直盯着车子瞧,问小翠:「你弟弟?」也难怪她会这么问。小翠的手掌在胸口前挥了挥:
「不是不是,是青梅竹马呀。好像是有事情找我爸爸谈呐。阿哲是做房屋仲介的啦。附近刚好有块空地,他说可以帮我们跟对方商量,让我们暂时把车子停在那儿。别看阿哲那个样子,其实他年纪比我还大呐。」
巷道里十分清幽安静。萩田一边侧着身子、张开双臂闪避偶尔经过的车辆,一边仔细而专注地远望着那栋充满怀旧风情的屋舍。写着「高田叠店」的老旧招牌,仿佛要被屋檐遮掩似地挂在那儿。这时,夏季傍晚渐渐西倾的太阳,令整个房舍笼罩在介于金黄与朱红的光芒之中。
「那边是做什么用的?仓库吗?」
萩田指着二楼。虽然是木造的建筑物,但只有二楼是壁面偏白的土壁,而且还有格子状的空洞。
「嗯。是衣物的储藏室呐。那好像是叫『虫笼窗』。很像关小虫的竹笼吧?」
与其说是虫笼,不如说像牢狱,游马心里虽然这么想,但因为有前车之监,所以没敢讲出口。
过没多久,小翠的母亲从旁边的小型便门现身了。她困惑似地看着两个男孩的夸张发型,虽然嘴上边招呼着「一路上辛苦你们啦」之类的话,一边催促他们快进到玻璃门内,但说不定是想躲开附近邻居们的眼光吧。
一进去就是作业区,旁边有台已将榻榻米放入的机器,正发出喀嚓喀嚓的声响。站在机器旁边看顾的是小翠的父亲,他额头上绑着一条白色毛巾,上半身穿着一件慢跑服,像是在表示等会儿再去打声招呼似地,他只将上半身转过来朝他们点个头而已。空气中飘散着蔺草的香味。
经过放置榻榻米的作业台、稻草制的榻榻米基板、干燥兰草捆堆,来到后头的一间房间,在将作业区与房间区隔开来的两扇拉门上方有座神棚。游马从底下经过时双掌「啪、啪」地拍了两下,小翠的双亲在这一瞬间,以惊讶的表情望了游马一眼。
当天晚上招待的是海鳗料理,众人热热闹闹地享用餐点。
「哎呀不得了,两位小哥的发型真的好花佾呐。最近玩音乐的人不弄成这样是不是不行呀?」
小翠的父亲表示自己过去也常听摇滚或是乐团的歌曲,但就算如此,他看到萩田和游马的发型时,还是一副觉得不可思议地这么开口问;说话对象的身分多少让萩田有所顾忌,因此他也只能词穷地回些「还好」或是「没有啦」之类的话。
平时住在斜对面那间屋子里的小翠的祖母,这时也一同列席,她则是交互看着坐在一起的两人头发,笑着表示他们看起来好像歌舞伎里的连狮子(注18)。
「话说回来,小翠你回来得好晚呐。你爸爸妈妈一直嚷嚷着怎么还没回来、怎么还没到,脖子伸得老长地在等你呐。」
「是呀是呀。大学明明早就放暑假了,你是做啥去啦?」
「那是因为有特别课程或社团之类的,有很多事要做嘛。」
「既然要招待朋友来玩的话,至少应该带人家参观一下只园祭才行的嘛。现在连大文字烧(注19)的活动都过了。这下不就什么都没得看了吗?」
「真是个不伶俐的孩子呐。」
被家人责备的小翠显得招架不住。大家才刚刚用餐完毕,她便说明天一大早要到东寺去,硬是催促朋友们站起身来,带他们到斜对面那间被称作「别馆」的屋子里去。
别馆这边的格局和店舖那边相比显得较小一些,但基本上也同样是传统式民家建筑,左右侧的墙壁与邻居是相连的。隔壁邻居的玄关前排放着牵牛花或芦苍的花盆,从这一点来看的话,这里真的和东京的旧时老街十分相似。
拉开面向马路的拉门后,是一条直直朝深处延伸而去的细窄小路。若朝上看,可以发现一直到屋顶的部分都是完全不做遮挡的挑高空间。好几根泛黑而粗壮的屋梁横亘其间,在另一边则有灯火通明的窗户。虽然都是铺有榻榻米地板的和室,但一共有三间房间沿着小路直线排列在一块儿。最中间的三叠(注20)大小房间前方,摆了一块让人放鞋子的石头,从那里走上去后,将正前方那扇像是收纳橱拉门的木门喀啦叩隆地拉开,出现了一道楼梯。
「很有意思吧。」
简直像是隐藏楼梯一样,不过每踩一步都会嘎吱嘎吱地响。如此地隐密深藏,让人有不可思议的感觉。二楼有三间四叠半的房间。两人被告知要睡在最里面的那间房间。
「浴室在外头呀。我阿嬷说她要最后才去入浴,你们两个就轮流去洗吧。有什么事的话,打手机说就行了。」
小翠和久美离开后,萩田就先去洗澡了,在这段时间,游马跑到楼下那个三叠大的房间门口坐下,呆楞楞地望着地面看。
虽说是地面,但也不算是什么普通的泥土地,而是以圆石作搭配的混凝土地。大概是刚洒了水,地面显得潮湿光润,每颗石子的颜色差异看起来更显清楚鲜明。有的石子微微带点青绿,也有颜色偏赤红的石头。虽然已经是夜晚,但仍然相当燠热。就算洒了水,也马上就干掉了。是谁在何时洒的水呢?当他在思考这件事时,想起东京老家房子四周的空地。弥一老是不停在洒水。唯有在蓊郁茂盛的林木树荫下,才会一直保持清凉舒爽,十分畅快。但,一回想起弥一在那间古玩店后头看到自己那一瞬间,他那开心到眼角都笑弯了的表情,不由得感到心酸。
翌日,出发到东寺去时,也已日上三竿。不只是寺院境内,连寺院围墙的外头都已经排满大批贩售观赏盆栽或杂货小物之类的路边摊贩。但毕竟正值盛夏,外出的民众还是比平常要少。
虽然萩田和久美高高兴兴地一间店又一间店地逛个没完没了,但小翠则因为撑着阳伞怕妨碍路人通行,所以在大师堂前面等待,不敌酷暑侵袭的游马也逛了一半就跑到树荫下和她站在一起。
虽然站在一块儿,却无话可说。让人尴尬的沉默在强烈的日照下软糊糊地融化了。在这种时候,却连一杯冰淇淋也没办法请人家吃的男人,还真是丢脸啊,游马迷迷糊糊地这么想。停伫在旁边树木上的油蝉正发出吵闹的鸣叫。
「你要不要吃冰?」
小翠问他。他摇摇头,小翠又说她会请客,让他更是顽固地表示拒绝。
「这样啊……」
小翠跑去买了一个柠檬色的雪酪甜筒,在游马的旁边开始慢慢舔起雪酪来。他心里想着:「看起来好好吃喔」,叹了一口气。
「习惯一点了吗?」
舔完雪酪堆成的小山后,小翠稍稍歪着脑袋问。
「习惯什么?」
「人家说的话呀,你说过不喜欢呐。还没习惯吗?」
游马稍微想了想。他表示虽然不记得曾说过喜欢或讨厌这类的话,但若问到习惯了没,倒是真的还没习惯。小翠听了只喃喃说了句「是喔」,便喀沙喀沙地啃咬手上剩下的玉米甜筒杯,一副要是没问就好了的模样。
游马倒是想起一件事,开口询问:
「你家的祖母,有在泡茶吗?」
小翠连甜筒杯也吃完了,将手上的粉层拍掉。
「泡茶是指抹茶那类的吗?」
「对。茶道。」
「有呐。她是茶道老师。」
果然没错。昨晚,祖母对他们说冰箱冷藏库里有麦茶,想喝可以自己去拿来喝,他洗完澡后跑去找玻璃杯,结果在橱柜里看见附有木盖的水指(注21)。不知怎地,他当下就觉得不妙。
「什么流派的?」
「……好像称作巴流。怎么啦,难不成小东你也对茶道有研究?」
小翠说话的声调略微提高了些。
「怎么可能!」
游马用力地左右摇头,但小翠还是狐疑地盯着他看,他便再加一句:「我最讨厌像泡茶啦、插花啦,那种装模作样的事了!」
尴尬的瞬间又再次降临。小翠突地将原本在树荫下仍一直撑着的阳伞放了下来。
「我说呐,小东你的心情,人家我是可以理解的。真要讲起来,
我们听东京人讲话也觉得好粗暴呐,好像一直不停在发脾气似地。虽说如此,一般就算心里这么想,也不会说出来的呀。真的讲出来的话,那就是缺乏知性的野蛮人了呐。」
之后他们就到北山的出租练习室去,但光是器材的组装设定便耗费不少时间,所以实际上也没有练习到多少。被小翠说是野蛮人,当场也只能轻描淡写地讲句「啊,是喔」来搪塞过去,但游马心里一直觉得忿忿不平,没办法专心练习。隔天甚至再隔一天,都还是这个样子。
为了至少要有一首让全体一齐演奏的曲子,在东京时就已经拼命练习过萩田和久美选的练习曲了,但游马的吉他演奏还是一直遭到指摘,不是拍子太慢就是音色混浊不清。其中有段旋律他怎样都无法顺利弹奏出来,导致进度停滞不前。萩田便开口说:「借我一下试试。」接过吉他便试着弹给游马看:「是这样弹才对啦。」而且还谁都听得出他弹奏得比游马高明许多。
乐器的分配是以猜拳决定的。游马猜拳赢了所以他负责弹吉他,输掉的萩田说他弹贝斯就行了。论技术及专业度的话,是萩田比较厉害,虽然两人对此都心知肚明,但还是认为可以用练习来克服这个问题。在考虑组乐团时,萩田认为让自己在后方支援游马的吉他演奏,整体的平衡度较佳。但后来仔细一想,这份莫名其妙的体贴反而是失败的起因。
那是第七天傍晚,吃过晚餐后的事了。萩田邀他去散散步,游马正觉得有古怪,便被单方面地告知:虽然比预定的归期还要早一天,但明天就要回东京了。
「赖在这边太久的话,对小翠也不好意思。虽然很不好意思跟你讲,但没办法让你一起回去了。」
游马一时间无法完全理解萩田所言。
「是久美说的嘛。她说不希望像来这里那时候一样,又跟你发生冲突。看来她是真的很火大。对我来说,要在你和她之间挑一个的话,我当然只能挑她跟我一起回去,不是吗?」
「可是轮流驾驶……」
「还好吧,我们两个半路找个地方过夜也是可以啊。」
「嫌我是电灯泡吗?」
「……你要这样想也无所谓。」
「那个,我也不想把话讲这么重,不过你们把人带到京都这种地方来,嫌人家碍事了,就拍拍屁股说声再见掰掰、好自为之,哪有人这样的?这是要教我怎么办?我可是口袋空空啊。」
「你不是有根值一百万还两百万的茶杓吗?」
「那个……那,练习呢?小翠暂且不提,我们不是讲好在这个暑假期间要多少提升一点水准的吗?」
「嗯,已经不必了。」
萩田难以启齿似地,又重复说了一次「你已经不必管了」。
「那就老实讲好了,我对你有点失望。钱的事根本无所谓,因为我跟你是半斤八两。不过,我希望你在吉他上面多认真一点。现在弹不好就算了,但与其说希望你能够更加努力求进步,不如说我感觉不到你的热情。虽然没有要你达到吉他之神艾力·克莱普顿或是彩虹合唱团的Ritchie Blackmore那种境界,但你至少应该要把披头四里的乔治·哈里森当作目标来努力啊。」
他也问过久美和小翠的意见,大家都对游马的吉他演奏不抱任何期待。两个女孩们甚至还说:就算游马是个知名的吉他演奏名手,以他的个性而言,也绝对不可能跟他合作。
从外头看到虫笼窗时,游马心里还觉得那看起来就像牢笼似地。也正是因为如此,现在正从窗棂的隙缝间怨恨地朝外窥望的自己,就像囚犯。这间面朝马路的房间是天花板较低矮、铺上原木地板的杂物间,游马就站在收纳整齐的木板拉门及榻榻米这类冬季才会用到的家具之间。
昨晚,被萩田判处死刑后,一直到最后他连一句话都没吭。反倒是萩田过意不去而东聊西扯地朝他搭话,但游马都不回应。早上起床后,也不想走出房间去吃早餐。都被人说「你给我滚出去」这种话了,怎么可能还笑嘻嘻地围坐在餐桌旁吃饭?
丢下一筹莫展而心神不宁的游马,萩田和久美似乎已经要出发回东京去了。可以听到久美在道谢、还有来送行的小翠和小翠的妈妈要她们路上小心一点的说话声。萩田发动引擎。感觉不到有丝毫犹豫,车子向前驶去。转瞬之间便已听不到引擎声了。
游马离开窗边,回到里头的房间,盯着自己的背包。
「离家出走也挺开心的嘛。也该给家里打个电话了吧?我想你老爸应该会叫你回去吧。」
昨晚,萩田对沉默不语的游马这么说。当时他虽然绷着一张脸不予理会,但事已至此,果然还是只能这么做。他一屁股坐下,将背包扯到自己这边来,拖拖拉拉地从中取出手机。只要打电话回家,虽然多少得挨一顿怒骂,但起码一定会有人说出「赶快回家」这样的话吧。茶杓还留在手边。只要这样告诉他们,他们应该会松口气,把新干线车票钱之类的送过来吧。就算难堪,现在也只有这条路可走了,但就在这样说服自己、紧握住手机的时候,他才发现一件事。
到了京都后就一直放着没管的手机,电池已经没电了。也没有充电器。「啊啊,我都忘了。」就在这么想的下一个瞬间,力气便从全身的肌肉里被抽掉,游马整个人瘫倒在榻榻米上。
当然,只要冷静一想,就知道还有很多条路子,像是打公共电话,或是跟高田家借电话等等。但是,被逼到走投无路、手足失措的悲惨现状,命他顿失耐性,之后也不知过了多久,虽然自己觉得已经过了一段很长的时间,但恐怕只有十分钟左右吧,直到外头传来「碰!」的声响之前,游马都一直在逃避这个现实世界,整个人只剩一个虚空的壳。
那记声响,是汽车车门关上的声音。喔喔,一定是萩田他们反悔所以驱车折回了。现在的话,我还可以大人不记小人过。游马总算是撑起沉重的身子,爬也似地靠到窗户旁边。
不是萩田的车。是车体从右到左写上「高田叠店」的白色厢型车。高田先生从驾驶座下车后,绕到车子后头,开始将货厢里的榻榻米拉出来。他的穿着打扮与之前没两样,嘴上还吹着口啃。口啃的旋律竟是年轻偶像歌手的歌。这个人的年纪恐怕和游马的父亲差不了多少,但无论是外型还是心情,都年轻得多了。一开始看到他时,甚至还以为他是跟小翠年纪差得比较多一点的哥哥。
眺望着这个场景大约五秒左右,游马关掉房间里的冷气,踩着吱吱作响的楼梯下楼去。
「我来帮忙。」
「喔喔!」高田回答。
将货车上搬下来的六张榻榻米叠放在工作台上后,高田朝屋子里头大声吼,要里头的人倒茶过来。他坐到椅子上,点了根烟。小翠的母亲将整个玻璃壶的麦茶端了出来。
「身子好一点儿了没呐?」
以她看着游马这么问的情况来看,应该是以为他身体有不适,所以才没有去取用早膳。不跟着一块儿开车回去也是因为这个缘故。
她马上就又退回房内,抽完烟的高田则开始动手剥除榻榻米边缘的边布。本以为他拿着尺规之类的用具要测量长度,结果却是拿着一把大型利刃,从榻榻米边缘下方滑过去将缝线切断。
「那个……」
不知该做什么好,只能傻傻呆站的游马,鼓起勇气试着开口。他先深呼吸了口气,说道:
「我有个不情之请,望您能答应……」
高田手上的动作倏地冻住,抬头看向游马,以粗嘎的嗓声回道:「你说啥?」他手上握着切割榻榻米用的利刃,正闪着骇人的刀光。
「不,我是说,那个……虽然这样实在是很厚脸皮,不过是否可以让我在府上再多留两三天呢?」
「咚」地一声,利刃的尖端落到榻榻米上,回到原先的作业程序。
「好啊,小翠有来问过。问说能否让你多待个几天。」
从之前的状况来看,小翠不可能会对游马抱有好感,她大概是基于同情,才会去向双亲提出请求吧。
「可以是可以,不过……」
榻榻米的边布已经剥掉,开始剥除榻榻米的表面。
「你跟我女儿是什么关系?」
「什么?」
「我是问,你是不是在跟她交往?」
「怎么可能。我们不是那种关系。」
「只是普通朋友?」
「不,这就……」
他觉得应该也不算是朋友。他是在到这里来的车上与她相识,之后便一直遭到她的严重嫌恶。
「果然不只是朋友。」
「不不,是朋友。只是朋友而已。」
高田一副不以为然的样子,像是在检查似地直盯着游马的脸瞧。
「刚才你开口说有事要拜托时,知道我心里想的是什么吗?」
「不知道。」
「我在想你该不会是要我把小翠嫁给你吧。」
这想法未免太过劲爆。
「是因为这缘故,方才那两人才会比预定还早回去的吧。那两人回去后就只剩你和小翠了。无论是谁都会觉得你跟小翠之间有什么吧
。」
「不是这样的。」
「是吗?也对,我也不记得曾经把小翠养育成那么轻浮的女孩子哩。不过,你对她有意思吗?」
「没这回事。」
「为啥?」
「不是我喜欢的型。」
「你是在嫌我女儿不够好吗?」
不,这倒也不是……游马的脑袋里乱成一团。
「小翠同学对我而言,不知该说是太乖巧老实,还是太有气质格调呢……对,是我太高攀人家了。我嘛,这个,我喜欢的是那种比较有活力的女孩子。很抱歉。」
「说啥有气质有格调。老实乖巧的女儿会不听父母的劝阻,一个人跑到东京那么远的地方去吗?不过就是音乐学校,京都这里也有的嘛。」
「是……」
「连个正当理由也没有,还硬是要跑去东京,会让人家以为是爱玩的女孩子,将来连相亲都没人来提的呐。所以我哪能把女儿交给你,她可是我的独生女呐。说好要在毕业后回来找个女婿的,但东京人可不成呐。像阿东同学你就是个东京男子,我是不会把小翠交给你的。」
「我也不要。」
「……听你这样讲,还是让人觉得不太舒服哩。」
将最后一面榻榻米的表层剥除后,开始修复裸露的榻榻米本体。讲白点就是榻榻米的里芯。看起来是要用干稻草茎填补被沉重家具或物体而造成的里芯凹陷,进行让表面回复平整的作业。
工作进行到一个阶段后,就被叫去吃午饭了。小翠不在。说是到高中时代的朋友家去玩了,游马认为她恐怕是不想和自己打照面吧。
他们一边享用乌龙凉面,一边看着午间新闻。还看了午间连续剧。看完连续剧之后,又回去继续作业。游马果然还是帮不上什么忙,只能傻傻地在一旁看着专业的榻榻米师傅工作。
完成表面修复的里芯,得再加上新的榻榻米表层。将草蓆状的表层铺在上头,以巨大的大头针固定在较短的两边。压住榻榻米的表层防止它移动,接着再用大型刀刃将多余的部分唰地一声裁切掉。这些作业竟都是在转瞬间便完成了。
这次则是将榻榻米放到机器里,用大型的缝纫机喀唰喀唰地将边缘缝合。接着边布也缝好了。这部分与想像中的榻榻米制作过程完全不同。他以为榻榻米这种东西,都是要用粗长的榻榻米长针来一针一针缝制,而且每一针都要以手肘运用杠杆原理来将缝线用力拉紧。实际上的制程却已经十分机械化了。
「这么说来,你呀,怎么不跟那两个人一道回去?」
高田以不输给机器吵杂声的音量问。
「该不会是盘算要趁着暑假,跟小翠两个人去玩吧?」
「我完全没有这么想。」
游马用力摇头。
「该怎么说呢,其实,老实讲的话,就是我没有地方可以回去。」
「什么?怎么回事呀?你爸妈呢?」
「跟我断绝关系了。」
几乎是大吼般地如此回答。与其说是离家出走,他觉得断绝关系听起来还比较好。事实上,就算真的被断绝关系也没什么好奇怪的。
高田不发一语,直盯着榻榻米和机器看了好一会儿,最后他将榻榻米放回原本的工作台上后,看着游马的脸,问:「是为了什么事?」
为什么呢?啊,对了,是因为他不想去寺院。
「原来是寺院住持的孩子啊,你就是不想当和尚,所以才反抗父母的呀。」(注22)
自以为是地以为理解之后,高田开始将机器缝好的边布以手工修整出角度。虽然家里并非寺院,不过倒也挺相像的,游马心里这么想。
「有空的话就跟我来吧。」
「要到哪里去?」
「送货呀。来帮个忙。搬东西总知道怎么做吧。」
在游马发傻呆的期间,六张榻榻米的表层更换已经全部结束了。将榻榻米全部堆上货厢,朝二条城驶去。来到一间旧公寓,将一张张的榻榻米自外侧的楼梯搬到楼上去。房间的格局是前面有个三叠大小的铺木地板厨房,纸糊拉门的另一侧则是六叠大的房间。理所当然的,榻榻米已被拆下,可以直接看见地板。本以为搬过来的榻榻米只要排放在这里就好了,但擅自铺放下去时,却被大声喝止说不是这样摆放。
「内侧不是有做记号吗?对,就是这个。这个放窗边。这一边要朝内。」
看来这些看似大小相同的榻榻米,其实每一张的大小都不尽相同的样子。连哪边朝南哪边朝北,都是有规则的。
「废话。这间房间看起来就不是标准长方形。四处都稍微有些歪斜。新盖的房子尤其容易这样。一间房子的盖屋工匠手艺好不好,榻榻米师傅是最清楚的啦。虽说如此,再怎么歪歪扭扭的房间也好,将榻榻米半分不差地整齐铺上去,就是我们的工作呀。要是想都没想就拿相同形状的榻榻米来,那还得了。你看,虽然是间破屋子,但榻榻米却铺得连一厘米的缝隙也没有吧。修理得整整齐齐。」
他一边碰碰地踩踏着榻榻米的角,一边这么说着。
原来如此,这么说来,靠墙边或是与厨房的边界之间都完全没有空隙,每一块榻榻米与榻榻米之间也完全以直角或直线相邻接。不经意再一看,才发现没有缝上边布的短边相接之处,两张榻榻米简直就像原本就接在一块儿似地,连榻榻米上的格纹和边布的宽幅也都完全一致。
「这样看起来比较舒服啊。不过,要是想说这只是间便宜租给学生的房子,谁也不会去注意这种事,所以就随便做做交差了事的话,手艺可是会退步的呐。」
因为是从早上就一直看着他做这些工作,竟觉得这简直像施魔法一样。当时根本就看不出来是在做这么精准细致的作业。
「不必这么夸赞我啦。这种程度,每个京都的榻榻米职人都办得到。只是把稻草里芯之类的放到机器里而已,真要说起来的话,缝出榻榻米的边角也挺简单的。」
就算如此,游马仍表示他非常感动,这位榻榻米店舖的师傅看起来好像有点开心,靠在厨房的流理台边抽起香烟。
「高田先生。」
游马端正地跪坐在刚铺好的青绿榻榻米上,抬头看着师傅。
「怎么?该不会是要说『请收我当徒弟』吧?」
一语中的。他想若能在高田叠店工作,无论是住的地方或是吃的东西,都不必再发愁。师傅笑着说:
「你喔,这种行为就叫作『随便』。」
「是这样吗?」
「你真的想当个榻榻米工匠吗?你真的认为你有本事成为榻榻米职人吗?」
「……」
「你要是真的这么想的话,那我就教你。再多的技巧都传授给你。但你并不是这样想吧?你只是看我工作半天,就以为自己也做得到了。」
将香烟按熄在水槽的底部,再将烟蒂放进携带用的烟灰缸里。
「阿东同学,你真正想做的是啥呢?」
高田喀叽喀叽地扭了扭颈子处的筋骨关节后,便立刻站起身子这么问。
「你指的是?」
「我知道你是讨厌僧侣的修行,才会逃到这儿来。所以你不会去当和尚。那,你到底想当什么?阁下的志愿是什么呢?」
「志愿……吗?」
这么说来,离开家里的时候应该是有打算以什么为志向的,但游马却怎么也想不起来。总之,一直到昨天之前,都还想着要跟萩田一起为乐团努力。那时还觉得有个跟自己有关联的事物。和萩田分开后,虽然并没有打算舍弃音乐那条路,但没有萩田的话,他也不知该何去何从,而且目前最该担心的也不会是这件事。
「我们店里现在的确是有个年轻人不干了,而且如果你能像今天一样多多少少帮点小忙的话,倒也挺好用的。像今天这样还没有人住的小房间倒还轻松,若要帮已经有人住的房子换榻榻米的话,就得搬动柜子之类的,很多事情一个人也做不来。阿东同学你染了一头流里流气的蓝头发,不过身子骨倒是满精壮的呐。虽说如此,你要是只是想随便找点事情来打发时间的话,那就不好意思啦,我可没空陪你。要教一个人怎么做事可是件很辛苦的事啊。与其教你怎么铺好榻榻米,不如自己来铺比较快呢。你说是吧。」
「是。」
「好了好了。随便怎样都行,不过你坐在那里可是会搞脏自己的。」
游马一站起身便「哇」地大叫出来。牛仔裤从膝盖以下全变成白色了。
「那是蔺草泥。蔺草这种东西,一开始就得沾上大量的泥巴。如果不这么做的话,颜色马上就会褪掉啦。干燥后就会变成这种白色的粉末。所以新的榻榻米上面都是泥灰。对了,那还是先擦过一遍好啦。搞不好是个可爱的小姐要住进来也说不定呐。」
负责拿扔在一边的抹布擦拭榻榻米的人,当然就是游马。师傅则一边高高在上地看着趴在地上的游马,边点上另一根香烟。
再次坐上厢型车,打道回府。半路上车子绕到房屋仲介所。因为是经由他们的介绍而接下的工作,作业结束后得来报告一声,并将钥匙还回
去。
「阿哲就在这间房屋仲介所工作。头一天有看过他吧?」
他是指一星期前,帮忙将萩田的车停到停车场的那位青年。
「幸好他不在。不然可麻烦的咧。」
但是,那位被人嫌麻烦而庆幸他不在仲介所里的青年,正好端端地站在高田叠店店前。从驾驶座看见这一幕的师傅,夸张地叹了一口大气。将车子停在店舖前面后,也不立刻下车。然而,青年还是满脸堆笑地从车窗外朝里头张望。
「真受不了,有够死缠烂打的。」
他用力推开车门。青年蹦跳着退开,但马上又靠了过去。
「辛苦您了,欢迎回来。」
「我跟你可还没有亲到能让你说欢迎回来的程度。别在我家瞎搅和了,快点回家啦。」
青年就算被这么说,还是开开心心地跟到店舖里。
「别这么说嘛。我可是很认真的。」
「不成不成。我家不卖。要我说几次你才会懂啊。」
「所以我才说呀,只是出租也行的。」
看来似乎是身为房仲业者的阿哲,希望榻榻米店舖能将房舍出售。师傅虽然亮出巨大的榻榻米专用长刃开始研磨起来,意图把他吓走,但阿哲却丝毫不显畏缩。
「在这么棒的地点,又是有历史的店舖。稍微整修一下后再卖出去,开高级餐厅也好、居酒屋也好,一定受到不少买家青睐。我在想啊,如果附近邻居也来开些小店舖的话,这条细巷子就会充满老街的气氛,变成一个超赞的观光景点。现在正是卖屋的好时机。因为最近有老店热潮嘛。像这种老旧的古厝,也只有现在这个时间点才能换得了几个钱啊。」
咻、咻、咻,响起刀刃在砥石上磨砺的声音。
「本来就不是为了赚大钱才要住在老房子里的。只是因为我们住这儿已经习惯了。」
「是喔,可是小翠说她想要一间天花板更高一点的房间耶。」
「跑到东京去的孩子没有资格说话。」
「盖间新房子的话,说不定她就会回来了呀。」
「无论如何,已经约定好毕业后就得回来。」
「这种约定还是不要太期待比较好哩。明明都已经有我在了,为何还要跑到那么远的地方呢?如果被东京那边的哪位少爷勾引走,说她再也不要回到这间又破又旧的老家的话,大叔跟我都要哭鼻子啦。」
他一边装出假哭的样子,一边若无其事地望向游马。看来「东京的少爷」指的就是游马。「啥?」游马还一脸傻呆地歪着脑袋瓜。
「还有啊,阿嬷有讲过,要给小翠的生活费并不是个小数目呢。像今天这样订购榻榻米的生意,不知哪时还会再有。有租金收入不是比较稳定又好赚吗?」
「自己都顾不好的乱来家伙,也想插嘴管我家的事吗?我们家啊,可是从三代之前就一直在这儿做榻榻米了。现在更是哪里也不会去的。」
「不过才三代就拿来摆架子,我可不会被吓跑喔。真要比的话,我们家可是比平安朝更早的时代就存在了。」
「那还真是了不起呐。以前的贵族世家,现在落得要靠卖地来讨生活耶。」
「呜哇,不要讲得这么难听吧!京都的街道是靠我们来守护的。这一眼守护着美丽的传统与文化,这一眼则帮助近代产业的发展,我们就是靠这精妙的平衡感来维持这座千年古都的呐。要是京都的不动产业者全都少根筋,让那些见钱眼开的家伙跑来这边盖些怪模怪样的建筑,那可就不妙了啊。我们家不是看金额、而是谨惯选择会爱护这栋建筑物的人,才会把房子卖或是租给他,这样您还不能信任我吗?」
「讲得那么神,还真能叽哩呱啦说个没完哩。看不出来是最近才开始帮忙你哥做这生意的呐。简直就像一千年前就已经在干这行似地。」
「才能嘛。」
「笨蛋。光会出一张嘴有什么用。我说啊,这里叫作『叠屋町』,却只剩这个名字,除了我家以外就没别间榻榻米店了。说起来,我家就是曡屋町里最后一间榻榻米店。如果我也不做的话,这里就不是曡屋町了。」
「也不过就大叔不做了而已,町名是不会改的。难道开一间义大利料理店,地名就会变成罗马或米兰了吗?太蠢了吧。要经营榻榻米店的话,到更便利的地方去开店不是更好吗?帮你介绍几个在北山或是衣笠一带、格局宽敞的好房子,怎么样?把这边的两间屋子一起卖掉,盖一间老师也能一块儿安心居住、为年长者设计的无障凝豪宅嘛。就算是住得很近,让阿嬷一个人住在那边,总是会担心吧?楼梯那么陡,房间跟地面的高度差又那么大,看起来挺辛苦的呀。说不定哪天就摔伤了。」
「这种事情不用你讲,我们家早就有在仔细注意了。这阵子就会再找个年轻人进来,而且从今天开始,这位阿东同学就会在那边帮忙照顾我们家阿嬷啦。」
「咦咦?」这句话是游马和阿哲同时说出来的。
「可是,刚才不是说不收我当徒弟……」
「虽然不收你为徒,暂时让你留在那边倒是无所谓。说到这个,阿嬷对你的印象还算不错。她说啊,你拿筷子的方式很标准好看,跟另外两个人完全不一样。就如同阿哲所说的,让阿嬷晚上孤伶伶一个人,教人怎能不担心。所以啦,让一个年轻小伙子待在那儿,代替看护来随时待在她旁边好了。阿东同学就待在那儿,一边注意门户安全,一边偶尔帮帮阿嬷的忙,这样就可以了。」
游马心中回想起小翠的祖母容貌。是位年约七十岁上下、轮廓纤瘦的女性。就算儿子和媳妇、还有孙子及孙子的朋友们在眼前叽叽喳喳地胡乱吵闹,仍旧独自悠然微笑着。身体看起来并没有哪里不健康。在这么热的日子里,还几乎每天都穿着和服出门到某处去。
「就是这么一回事啦。这下你没话讲了吧?」
师傅这么说完,阿哲便双手握拳紧靠在额头旁,哀号着说:
「怎么会这样?」
「谁教你叽哩呱啦地说个没完。反正你也只是帮你哥哥做房仲买卖吧。虽然如此,阿东同学,这可没有薪水拿喔。像吃饭这种事,你就自个儿想办法吧。想一个人独立的话,就是得这样做。」
就在说着这些话的时话,小翠回来了。
「小翠,帮帮我吧。我被大叔欺负了啦。怎么搞的呢?小翠,你要让这个人当你的老公吗?没有这回事吧。明明说过要跟我结婚的。论先来后到的话,应该是我赢才对呀。」
「别说蠢话了。让你这种人当我家女婿的话,房子不就被你卖光光了。」
小翠搞不懂他们究竟在说什么,只是傻傻地看着三人。略微绑高的发丝显得潮湿,看来是刚从游泳池回来吧?
不知是因为已经确定当前的居所而安下心来,还是因为昨晚几乎没睡的关系,游马当天晚上睡得又香又沉。半夜开始下起雨来,老旧房舍的屋檐令雨声显得格外响亮。啵、啵啵啵啵,虽然雨滴绝对不会落到身上,但光是雨声便已一下又一下地刺进仰躺着的胸膛中。然而,却不让人觉得空虚或是寂寥,反倒很不可思议地让他作了一个愉快的梦。那是一个在冒险途中,于巨木的树荫下野宿……这样的梦。
小翠的爸爸虽然叫他自己想办法解决三餐,但至少当天晚上还是让他一起同桌享用冷涮猪肉的料理,甚至祖母志乃还向游马这个食客鞠躬行礼,说道:「麻烦您照顾了,万分感谢。」令游马完全不知该如何回应。
睡个大饱起床后,他才想到最重要的门户安全都还没确认,自己竟然就睡得那么熟。楼下的志乃早已经起床,屋里还飘着味噌汤的香气。
「对不起。之前有交代说三餐我要自理的。」
被招呼享用早点,他惯重地婉拒。
「别这么说呀,眼看这儿就有个孩子正在肚子饿,教我一个人怎么吃得下去。」
志乃呵呵地笑着。现在是因为小翠在,所以才常常到对面店舖那儿去用餐,但基本上似乎还是会在这边一个人吃饭。她说,这样她才能按照自己的步调生活,比较轻松自在。
「我会努力去至少赚到三餐费用的。请稍微等我一阵子。我想应该能找到某些打工工作的。」
「对了,你说被赶出家门,这是真的吗?在这时代还真是少见呐,好像歌舞伎世家。你这么讨厌当和尚呀?」
「是……」
「而且还想当个音乐人是吗?」
「那件事……小翠也说我没有这方面的才能。」
「啊,小翠说了这种话呀?」
「并不是当面说的,不过,也差不多是那样了。」
志乃咯咯笑着说,如果是小翠说的,那可能真的没什么希望了。她笑了好一阵之后,又帮游马添了一碗饭。
「年轻时候的志向,慢慢再想就可以啦。我们这儿有句话说『乡下学问不如京都午睡』,意思就是在乡下勤学苦读,还不如到京都东看看西逛逛,得到的见识还比较多呐。」
虽然觉得「乡下」指的应该就是东京,但被这位老阿嬷这样说,却很奇妙地完全不觉得生气。不如这么说吧,现在这个状况下
,对高田家的每个人也不得不全面投降了。
总而言之,他被叫去用吸尘器清扫从游马他们来到这儿后便一整个星期都没打扫的二楼,这还是他出生至今第一次使用吸尘器这种东西。用过之后,他才知道提着吸尘器上楼对志乃来说是多么沉重。
「清理之后,虽然很不好意思,三楼的收纳橱里有信乐烧的水指,可以帮我从木盒里拿出来吗?」
他抱着水指走下来后,又被指示去在水指里盛水。游马到厨房去看了一下,找到水桶后,以长柄木杓舀水将水指整个完全淋湿才装进清水,最后用干净的毛巾轻轻将外侧的水珠按干。
志乃在面对小路的那间四叠半房间里,游马探头看的时候,她正跪坐在木头地板前面,一边做着上半身的伸展、前弯运动,一边检视着才刚挂上去的挂轴。游马也看得出来,那是一幅以易读的书法字体,由右至左写出的「闲坐」二字。
「今天就用这幅好了。这些就麻烦你收拾掉吧。」
「这些都坏掉了?」
「咦?不是不是,我是说拿到二楼的壁橱里面去排好,收拾是我们习惯的讲法。」
「……好的。」
发现是自己误会了,这才松口气,将递过来的挂轴收进木盒里。木盒上贴着一张写有「清风一阵来」的纸条。游马虽然觉得在这余暑未消的日子,用这一幅是再适合不过了,但志乃却没有选择它。
将挂轴收到指示的地方再回到楼下后,这次又被叫去把花瓶摆到挂轴下,然后插上长在庭里的花草。游马心中这么想着,不管到哪,还是在做一样的事情;再回想起家中母亲的身影,心情变得有点怪怪的。
「水也已经烧滚了,要不要喝杯茶呢?虽然茶点还没送到,但应该还有些吃的。」
将放上花瓶的展示台整理好后,志乃站起身。
「跟他讲这些也没用的呀,阿嬷。」
红框格的窗户外头传来声音,接着玄关的门立刻就被喀啦喀啦地拉开来。
「小东同学最讨厌茶了。这等于是找他麻烦呀。」
小翠直接站在泥土地板上,只露出一张脸。
觉得话不必讲得这么难听的游马,不快地弯下嘴角,却忘记这个说法原本就是来自他自己。气氛变得难堪,他扔也似地说了句「我出去一下」,便跑到二楼去拿背包。
但是,外头艳阳高照,跑出来却没地方可去,走也走没有多久,他就穿过附近一间寺院的门,到手水舍(注23)去喝水。前几天这里举办了称作地藏盆的祭典,当时悬挂上许多红色的灯笼,不过今天已经都被收起来了,回复一片宁静。
在位于阴凉处的石头上坐下后,开始思考接下来该怎么走。拜高田家的人们所赐,住宿及餐饮暂时是不用发愁了,虽然如此,尽快弄到现金的必要性还是没有改变。现在这样连公车都不能坐。非得赶快找到工作机会不可,但说老实话,他完全没有打工的经验。先不管会不会有地方肯让他在隐瞒本名的情况下层用他,若想惯重地拟定作战计划,现在也只能将茶杓卖掉了,他从背包中拿出茶杓,直盯着看。
看来这根茶杓似乎是太了不起了。要是不小心证明它就是真品的话,来历立刻就会曝光。但要是不说个来龙去脉,那就只是根平凡的小竹棒。绞尽脑汁仍不得其解的游马感到束手无策。
这时他突地发现脚边有根约一公尺长的棒子掉在那儿,便将之拾起。以单手试着呼呼作响地挥挥看。将茶杓放在背包上,站起身来,背对手水舍。这次改用两手握紧棒子,试着摆出朝胸口正前方挥棒的姿势。接着换成朝头部正前方挥棒的动作,默默地劈砍虚空。这次则是右脚向后退,将棒子从右侧上方朝斜下方劈砍。到后来竟忘我地发出「呀!」的呐喊声。
这么说来,离家之后就只是成天无所事事,感觉身体都要生锈了。许久没做的挥剑练习,让这一个多月来逐渐僵化沉重的筋骨及神经得到伸展与纡解,令人心情愉悦。他趁着在兴头上,重复挥砍好几回之后,他注意到视线前方有棵枝干曲折的大树,便一股作气跳起来砍向那棵大树。
错就错在这里。当木棒和树干撞击的那一刹那,麻痹感「唰」地穿过手臂,木棒自游马手上落下,膝盖无力地坐倒在地。不知是什么东西从上空哗啦哗啦地掉落下来,仔细一看,竟是尖细的松叶和混杂在其中的蝉蜕,令他心头一惊。
「竟然这样粗暴乱来,我很困扰的。」
屁股仍坐在地上便直接回头一看,有个穿着工作服的男人站在那儿。大概是这间寺院的住持吧。
「松树在哭了啊。」
一边说着,一边以手掌抚摸着被击打的树干表面。
「这也是。」
他舍起被丢下的木棒。
「这不是普通的木棒。是我刻意放在阴凉处风干的。想说哪天再拿来削茶杓。不知有没有损伤?」
他惯重地抚着木棒,走回手水舍旁的日荫处。发现旁边的背包上放着一个茶杓的共筒,身体就这样站立不动,以一副觉得不可思议的样子俯视着。因为个子很高,头部当然也就在很高的地方,当他低头时,看起来就像一根棒子上挂着灯笼一样。
游马以为他大概会说些什么,便只以手掌撑在地面而未站起身,等他开口,但他仍旧保持同样的姿势,什么也没说。说话的声音是来自别的方向。
「……先生,你在做什么呀?」
沙沙沙地踏着砂砾走近的人,竟穿着一身和服却配上太阳眼镜,造型十分奇特。他应该是朝住持说话吧,但当他看到旁边一屁股坐在地上的游马,这次却一副怀疑的样子,压低声音问游马:「你在做什么呀?」拿下太阳眼镜,原来是阿哲。阿哲骨碌碌地交互看向两人后,跑到站着不动的住持旁边去。
「这不是茶杓吗?」
「是的。」
「怎么搞的,该不会是那个人从您这儿偷走的吧?所以您是要给他个教训是吗?」
「不不不。」
「看起来很古老呐。你啊,这该不会是从老师那儿拿出来的吧?」
相当失礼的发言。但,游马从中看出一些端倪。
「阿哲大哥,你该不会是在学习茶道吧?」
「是又如何?」
他握着太阳眼镜,装模作样地将双手交握在衣领后头。
「为什么要学?」
「这有什么好问为什么的。当然是因为很酷才要学的啊。」
「……?」
「你的反应也失礼了吧。在草庵茶室内独自聆听松风的红颜美青年茶人,坊城哲哉,二十三岁,多么清爽脱俗的男人啊,这不是很酷吗?」
游马有种怎样也不会跟这人合得来的感觉。他拍掉沙粒,站起身来。
「可以让我看看吗?」
住持总算说话了,他弯下长长的身躯,坐了下来。哲哉也坐到他旁边,游马在无可奈何下,也只好以面朝二人的形式在地面上坐下。
「好细的茶杓啊。」
住持将轻轻从共筒中取出的东西也拿给身边的哲哉看。住持以双手捏住那根细小的竹片两端,哗啊地发出一声赞叹。
「好纤细啊。沟纹也很浅,腰形挺直无凹陷,也没有特立独行之处。虽然看起来不像带有任何景色意象,但不知怎的,就是觉得它特别有味道。是这熏焦深浅的关系吗?也有可能是这茶杓后半段的背面表皮被剥除掉的关系。我从来不会在这种地方看到表皮剥除的茶杓。」
经他这么一说,确实在柄处有个像被抓搔过的痕迹。以游马的眼光来看,只觉得就是个瑕疵而已。
「上头有铭(注24)吗?」
哲哉这么一问,住持才仔细地审视共筒。因为是在黑色材质上以黑墨写的字,所以很难看清楚。但是,记得东京那间古玩店的老板说是「野分」二字。
「野分……这么一说,还真的是名符其实的铭啊。真是枝好茶杓。」
住持仿佛在想像什么似地低头闭目,沉默不语。野分所欠缺的微微轻风,吹动了哲哉鬈鬈的头发。分不清是樟脑还是线香的气味,若有似无地自两人中间朝游马的鼻前飘散而来,让游马在脑袋瓜里再次小声碎念了一句:「真是群怪咖。」
住持看起来应该有三十几岁。颠骨特别突出,脸颊还凹陷下去,脸庞显得刽瘦,再加上头发也剃得短短的,整个看起来凹凸不平,以僧侣的身分而言,确实可说是修道之人会有的面容。
「这是重要之物吗?」
茶杓递到哲哉的手中。
「与其说重要,这个,我想说应该可以拿去换钱吧。也不知道是否适合带到这个地方来卖。不过我有想在这几天拿到东寺的市集去卖卖看。」
「要拿来卖唷?五千日币左右的话,我就跟你买吧。」
游马连回答都懒了,伸手欲将茶杓拿回来。
「不必这么急吧?买卖这种事应该要更仔细慎重才对呀。你们关东人这样胡搞怎么行。你倒是先讲讲要开价多少钱。我可以再多出一点钱跟你买唷。」
虽然这么讲,但当游马回答两百万日圆时,哲哉也不禁被吓傻了,连
看似不动如山的住持也稍稍露出惊讶的表情,抬眼望向游马。
「是哪位大师的作品?」
游马摇摇头。
「现在不能说。」
「我说你啊,茶杓这种东西,作工的确是很重要,但是谁做出来的,则更是重要一百倍呐。连是谁都不晓得,作者不详的东西还要卖两百万,太坑人了吧。小东同学,你的胆子也太大了,竟敢跑到京都来卖茶杓。这种天才大梦还是放弃比较好喔。真是蠢到家了。好啦,我要去老师那儿了。」
哲哉站起来,伸手轻拍根本就没弄脏的屁股和衣袖。
「已经要去练习了吗?」
住持开口问。
「不是哩。八月放了好几天假,我跟老师都闲得发慌,小翠也回来了,所以想说特别到老师家讨杯茶喝。我啊,在没有练习课的星期三里,总觉得光喝咖啡好像缺了点什么呐。好啦,下次见。啊,对了,那个家伙是东京人喔。虽然不清楚内情,不过他在小翠家白吃白住。叫他东同学就好。就麻烦稍微训诫他一下罗。」
阿哲边倒退着走边慌慌张张地介绍完游马,便转身走出大门。
「东……同学?」
游马退缩了一下,以为他真的要开始训诫说教了。
「我叫『不稳』。不够稳定的不稳。也有人叫我『六角坊』。大概是因为我的头看来是六角形吧。」
他眼睛附近的肌肉稍微牵动了一下,看来这就是在笑了。
「看来,你也是茶道之人?」
「嗯,算是。有稍微帮人上一点课。」
「京都这地方,好像每户人家里都有一位茶道老师一样。」
「怎么会呢。没有这回事。」
「果然是巴流,对吧?」
「是的,您真清楚。您也有在钻研茶道吧。」
游马用力摇头,摇得呼呼作响。
「好奇怪呀。并不修习茶道,却持有茶杓……」
「所以就说了啊,我是要把它卖掉换钱。不这么做就没办法过日子了。」
「原来如此。」
不稳再次说了一遍「原来如此」,大大地点了一下头。
「我了解了。这个茶杓就先保管在我这里吧。」
「咦?」
游马觉得视线前方一下子冒出好多晶耀闪亮的光辉。仿佛早晨的积雪一样。
「你愿意买下来吗!」
「不是、不是。」
不稳慌忙挥手,表明自家寺院并没有那么多钱。
「我也觉得不可能卖得到两百万日圆。一百万,不,这应该没办法吧。呃,但是,最低至少也要十万块左右……」
「请等一下,冷静一点。」
双手做出要游马镇定下来的动作。看来似乎没有要买下的意思。积雪的早晨立刻又变回普通的残暑。游马拿着长柄杓舀水,弯下腰来,将水淋在头上。
「方才,坊城先生所说的话,虽然说法很粗鲁,但并不是谎话。谁做的、谁决定这么做的,对茶杓而言这些正是最重要的事。若是由名不见经传的人士所削制而成,就无法卖到太高的价格。况且若是连何人削制的都不清楚,价钱就更低了。」
不稳以跟他长相完全不搭的柔和声调,缓慢而详细地解说。游马像只小狗般地摇晃头袋,甩掉水滴,又伸手将蓝色的刘海往头顶耙梳。
「茶杓这种物品,我想您也知道的,是用来舀取茶粉的工具。原本是中国产的银制或象牙制药匙……也就是说,原本是使用来调药的匙子,而这样的进口品并不容易得到,所以才用日本竹子来制作。传说是村田珠光的时代就开始了。举办茶会时,亭主自己削制茶杓,用过就丢弃,这是基本的作法。不过,有人因茶会的回忆格外深刻而希望能以此作为纪念,或是赠送给对方作为友爱、疼爱的证明,正因有这样的情况,所以过去的茶匠们亲手制作的茶杓才会流传至今。在下认为,在今日刻意找出这样的古老茶杓来使用的行为,是最适宜用来敬爱维护『茶之汤』传统的作法。」
怎么搞的,果然是要说教吗?游马一副想逃的模样。
「来来,不要那么嫌恶,请听我说。说到哪儿了……啊,对对,例如去使用珠光或利休削制的茶杓,那就是使用者对他们深深表达敬意的表现。心中想着敬重仰慕的先人,与座上客一同接受先人德行修养的薰陶,这就是其中的真意。正因如此,作者的名字就好像品牌一样,产生出它的价值。」
「是喔。」
「当然,茶杓这项物品,也有其他要讲究的地方。虽然很难仔细说明,不过刚才我得以一窥究竟时,是真心觉得很棒。就算不问是谁的作品,也已相当满足。就是因为这样,才会忘记要询问此事。当听到『野分』一词时,脑子里真的感觉到仿佛有轻风吹过。这可不光是因为品牌,而是因为这枝茶杓所具有的『力量』吧。东同学希望有人愿意买下,是以它的艺术价值来衡量的吧。所以说要两百万日圆。」
「没错。」
若真能这样,对游马来说是再好不过了。要是说出这是德川庆喜的作品,搞不好就被怀疑、调查,更惨的结局就是被迫通知家人处理,那就头大了。
「虽然如此,以茶杓而言,这是件困难的事。只要是有眼光的人,当然是会以茶杓的艺术价值来判定它的价格,但无论如何还是要先有个名号才行。若是没有名号,再怎么杰出的作品,也无法超越竹制工艺品的界限。」
「那……该怎么做才好?」
「使用它。东同学您只考虑到它的金钱价值,却没有实际使用来点茶饮用对吗?其实这才是几百万日圆也换不到的真正价值。您了解吗?茶杓这种物品,是用来引出茶之本质的。不是拿来买卖,也不是拿来存放在保险库,更不是拿来陈列观赏用的。要在茶会席间才能展现它的价值。我会用这根茶杓招待您喝美味的茶,所以下周请您带着它来帮忙举办茶会。这么一来,您应该就能稍微体会到引出茶之本质是什么样的意思了。」
鬼才想要去体会那种东西。游马在心中咒骂着。光是说教还不够,还要叫我喝茶,什么东西嘛。茶这玩意儿从一生下来就一直在喝了。在坂东巴流里,甚至还说掌门人的孩子是「喝绿色的奶水养大的」(虽然是骗人的)。自己可是好不容易才从那种世界里逃出来的。
或许是从游马的表情看出他的想法,不稳把他拉到寺院本堂里,从堆积如山的供品当中选出一对绑在一块儿的酒瓶,将包装纸撕掉。
「若当下有困窘之处,就请将这收下吧。应该会比较容易换到钱才是。」
这种东西要去哪里「比较容易换到钱」?既然要给的话,还不如给个一千或两千日圆的现金,还比较值得感谢呢。
抱着被迫收下的酒瓶,踱着步子朝寺院大门走去。还是别理那个和尚了,应该到当舖或是古董店绕一绕才是。那么,就需要一份地图。若向小翠借,心里总觉得不甘愿,还是向师傅或是志乃借吧……因为正在思考这些事情,所以让他晚了几步才发现响了好几次的喇叭声是对着自己按的。高田叠店的白色厢型车打横开近大门前面,师傅从车窗探出头来。
「阿东同学,你在这里呀。早上得去搬榻榻米。快点坐上来呀。」
记得他曾说过拒绝收他当徒弟的。
「我们家老妈子叫我要这么做呐。」
所谓的「老妈子」,在这个场合似乎是指小翠的妈妈。
不打算雇用也不打算教导工作技术,就这样把什么都不做的年轻人带进家里,附近的人会以为是小翠的缘故。会导致女儿在外的风评产生瑕疵。也不是来这里求学的学生,说是寄宿也显得不自然。这时候表面上就要说他是东京那儿靠关系来拜托照顾、性格有点不良的男孩子。于是就决定这么做了。
「如果有人问的话,阿东你就这样说喔。」
为了符合这个说法,还是让他搬搬榻榻米做个样子比较好。
他对「性格有点不良的男孩子」这个说法有些在意,但这大概是头发颜色造成的吧。唉,算了,游马心里这么想着。现在光是有人正在等待自己这件事,就让他感觉像是被拯救了。毕竟两天前才刚被同伴们宣告「已经不须要你了」。
坐进副驾驶座的游马,将他抱着的酒瓶拿出来,说:「那个,这是一点小意思。」
「要给我的?」
高田一边踩着油门,一边朝旁边瞥了一眼。
「年纪轻轻的就这么懂事呐。」
并非如此。他只是觉得这比拿去换钱容易罢了。
「那间寺院的住持,不是京都人吧?」
「不,听说他就诞生在那间寺院里。你是在说不稳住持吧。」
可是他说话却没有京都人的腔调。
「他是个怪人哩。从跟你现在差不多年纪时开始,大概有十年的时间不知消失到哪去了。之前那个和尚说他跑到西藏还是印度去修行了,但是不是真的就不晓得啦。大约五年前才突然跑回来的呐。」
另一方面,身穿纯棉连身洋装的小翠坐在志乃茶室里的风炉(注25)前。从国中起便开始和其他的弟子
们一起学习茶道,不过态度并不怎么严谨认真。真要说的话,其实她是受到甜点的吸引才来的,练习途中觉得厌烦了,就跑到后面的房间看漫画。甚至在去东京之前,就已经有半年没有碰过茶筅了。
「怎么搞的,全都忘光了啦。弄得七零八落的。」
她一边咳嗽,一边拿长柄杓舀取热水。
「不要太勉强啊。打出娘胎以来,你还是头一次独自到远方生活。一定很手忙脚乱吧,会忘了怎么泡茶也是当然的呀。」
志乃不慌不忙地出声安慰,眼光看着可爱孙女的手边。就算是练习了许多年,也不是谁都能记得怎么冲茶的。嘴上说要「学习」却爱来不来的主妇和上班族女性占了大多数。个性较不服输或一丝不苟的人学得比较快,但相对也比较容易发生不知如何融会贯通的情况,反倒是有些人的冲茶手法明明很随便,但心性修养却宛若知名茶匠般杰出。各色各样的人都有。也因为人有各色各样,所以更耐人寻味。一个人所欠缺的部分,只要某日能在自我当中产生探求之心,便一定能够找到并补足。也许是明天也说不定,也许是十年后也说不定,以老师的身分来强求他人产生这样的心境,是不可能的事。自己唯一能做的,就是将自己的全心全意在弟子的面前完全展现出来而已。
「不过,你帮忙挑选的茶点真不错呐。好厉害。」
「这个算好吗?人家是觉得长得像花的点心比较好,可是甜点舖的大婶却叫我买这个来。」
「这样啊,阿嬷我是觉得这种比较好。跟季节很相衬。哎呀,阿哲好像已经到了。这孩子一点也没变,老是静不下来呐。」
纸糊拉门外头传来哲哉的声音。小翠的爸爸问他有没有看到阿东,他回答说之前有看到他。厢型车发动引擎,响起噗噜噗噜声后便驶了出去,以宛如歌唱般的声调说出的「大家好」也在玄关处同时响起。
「老师,小翠,早安呐。今天也请多多关照。」
他将扇子放在膝盖前面,鞠躬行礼。
「欢迎你来。快坐下吧,现在刚好正在点茶。」
志乃将自己面前的点心盆移到哲哉那边去。
「今天的茶点也是非常古典淡雅呢。」
哲哉将放到怀纸上的甜点举到眼前,仔细地鉴赏着。这款甜点的颜色黝黑,外观显得冰冷淡泊,看起来像是沾上细粉似的直立方体。视觉上并不讨喜。
「快点吃吃看。这叫『葛烧』。很有寂寥的感觉吧?与夏季就要结束的现在非常合衬呐。那家店舖用的是吉野产的本葛,而且又是刚做好的,真是太享受了呀。」
哲哉从怀里拿出乌樟木制的小木签,对着茶点「唰」地切下。
葛烧陡然颤动一下,和果冻或寒天不同,毫无抵抗地大方接受木签的切割。不知是否事先经过冷藏,第一口的清凉感与第二口的温润,以毫不做作的温柔包裹住舌头。
「挂轴是『闲坐』吗?是教人要安静地坐着吧。」
将茶点吃完,哲哉一边折好怀纸,一边抬头看着展示台。
「是呀。不知为何,一看到小东同学,就好想把这幅挂上。年轻人有年轻时的烦恼,不过还是先到这儿坐下吧,我是这个意思呐。可是,小翠却讲了不该讲的话,把人家赶跑了。你唷,去了东京以后,就变得难相处了呐。让阿嬷我吓了好大一跳。」
说完,将脸转向小翠那边。小翠正好要将泡好的茶递过来。
「是这样吗……」
接过茶碗的哲哉,摆出一副悠哉啜饮热茶的样子,只把耳朵立起来偷听。
「你还跟小东同学说他没有音乐的才能是吗?他好失望呐。」
「我才没有讲过那种话呢。」
小翠疑惑地皱起眉头。
「久美是有问我要不要加入乐团,人家只是告诉她说,觉得自己没办法跟小东一起组团而已呀。」
「做这种挑拨离间的事情不太好吧?」
「不太好的是谁呀?阿嬷,你不知道小东他跟人家说了多过分的话,所以才会这样讲的吧。」
「他说了什么?」
「……我不想说。总之,不管是人家的事、京都的事、还是茶道的事,小东他都不喜欢啦。他都用尖酸刻薄、毫不留情面的字眼来形容这些事。人家才不想跟那种人往来呢。」
志乃一脸无法置信的表情。因为怎么看都不觉得那孩子有小翠讲的那么坏。
「他在爸爸和阿嬷的面前会装乖呀。」
「是吗?他那蓝色的头发虽然曾经吓到过我,但仔细观察下来,他倒是满有教养的唷。我叫他拿水指来,他不但没反问我那是什么,还马上就拿来了,拜托他帮我盛水,他还知道要将信乐烧的水指彻底打湿后再盛水。若是完全不懂茶道的人,这些事情是做不到的吧。就算是小翠也还没办法呢。」
「他家好像是寺院吧,说不定是曾经看人做过而去模仿着做的。有人是因为周遭太多人都在修习茶道,导致自己反而变得讨厌茶道,我曾听说过这样的例子。」
哲哉一边将茶碗转回,一边从旁插嘴说话,志乃听完便「嗯,嗯」地不住点头,看似有所领悟。但是小翠又再次提出不同看法。
「那就奇怪了。记得久美有说,小东的爸爸是警察呀。同时当警官和僧侣住持,不是很奇怪吗?老爸为什么那么容易就相信人家啊?」
那是因为他是小翠带回来的朋友,小翠也拜托父亲多让他待几天的缘故。所以小翠的心情更是复杂。
「小东的事情,人家什么都不晓得啦。事实上,是要回来这儿的当天才第一次见到他的。也不晓得他家在哪里。搞不好他是可疑人物呐。不管怎么看,都不是什么简单的角色吧,不然怎么敢到不熟的人家里白住又白吃白喝,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虽然是听久美讲的,不过他在萩田他家好像也是这样子呐。久美都说这人没救了。」
「你跟爸爸妈妈提过这件事吗?」
「现在人家怎么说得出口。要是说出来,一定会被骂说怎么把这种人带回家里来。不过,人家还是觉得不甘心啊。又不是我们家的亲戚,却摆出一副儿子的样子,跟老爸一起工作,跟祖母一块儿吃饭。」
「哎呀,你吃醋了啊?」
「才不是。老爸跟阿嬷都太好心了,人家只是担心你们被小东利用呀。搞不好哪天被他恩将仇报。到时可怎么办才好。我得负起全部的责任呀。」
说着说着,小翠的想像就渐渐偏向悲观,就在茶汤泡完一巡的时候,开始抽抽答答地吸起鼻子来。
哲哉在这时想起先前茶杓的事,试着向志乃询问是否拥有像那样的茶杓。
「『野分』啊,我家没有这样的茶杓。」
「这样啊。太好了。我稍微担心了一下。想说该不会是从老师您这儿偷拿出去的吧?我还怀疑他,真是糟糕。」
「不过,为什么他要带着茶杓到处跑呢?」
「他也没有讲得很清楚。只是一个劲儿问我该到哪儿去兜售比较好。虽然不知他爸爸是警察还是寺院住持,不过那若不是从某处偷来的,应该就是在离家时从家里带出来的了。」
他并不想把游马的开价讲出来。要是说出来的话,游马的立场可能会变得更加难堪。既然小翠嫌弃小东到这种程度,比起继续牵制,反倒更想维护他,哲哉就是这样的人。
小翠将脚板立起,以脚趾撑在地面,视线茫然地落在展示台上。就这样等待脚部的麻痹感消退。若傻傻地硬要逞强站起来,可能会跌个四脚朝天,还可能因跌倒方向不对而导致严重烫伤。她继续保持这不上不下的姿势,开口问茶杓的事。
「小东觉得若不把那根茶杓卖掉,他就没有钱。从东京来的时候,费用全都是萩田帮他出的,一次都没有看到他拿钱出来。湿热到极点的日子,连杯冰淇淋都买不起。就算是我也觉得他有够可怜的呐。」
「这个嘛,说不定他出乎意料的是个了不起的人哩。身上一块钱都没有还敢到处流浪,这可不是谁都能模仿得来。」
小翠一脸不满地瞪了哲哉一眼,端着清洗茶碗用的水盆,站了起来。
「我想,老爸大概也有老爸自己的考量吧。有道是『穷鸟入怀,猎师不杀』,有困难的人来求助,我也觉得应该尽力帮助他才是。无处可去又身无分文,就算不是个坏孩子,也难讲不会在情急之下做出什么坏事。若发生了那样的事,多过意不去呀。况且不说别的,他也是因为跟小翠有缘才会来到我们家。如果他有什么不对的话,我们把他纠正回来就好了呀。」
志乃从中打圆场。将不能对父母说的怨言说给两人听之后,小翠的心情也得到几分纾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