游马回去后到榻榻米店那儿露个脸,为不能帮忙工作道歉。由于实在太慌忙,因此完全没打声招呼。当说出祖父来访和倒下等经过后,早年丧父的师傅反倒一起担心起来。
当游马打完招呼正要走出店门时,只见斜对面的别馆玄关大门敞开,一名年轻女性从里头走出来。胭脂单色的型染小纹(注65)上头披着淡红的和服短外衣。她的发丝轻轻挽起,净白的背颈至下颚的线条十分柔和美丽。当她经过榻榻米店前时简单打了个招呼。直到那身姿从视野消失为止,游马一直呆楞楞地望着。
「游马同学,你怎么啦?不回来啊?」
「呃?」
「要吃晚餐了,要呆站到什么时候呀?」
「刚才那个人是志乃小姐的弟子吗?」
「那是奈弥子小姐,你不知道她?」
师傅意外地说道。游马并非不知道,只是忘记是什么时候了,有次自己累到睡过头,差点就要赶不上送报时,把自己摇醒的正是那位小姐。
「是吗……原来不是梦啊。」
游马飞也似地跑进别馆,向正在准备晚饭的志乃询问奈弥子小姐是什么人。
「那位是巴流的小姐呢,你不知道呀?怎么那边好像也不是很知道游马同学的事呢?」
游马赶忙整理自己的脑袋。
「志乃小姐,你该不会把我的事给说……」
「不能说呀?」
游马一个转身,拔腿追赶那名女性。好不容易在来到大马路前拦到人,却「那个」、「这个」地支支吾吾不知该说什么好,但总是拜托对方不要把自己的事告诉父亲。这真是一直要人口风锁紧的一天。一切都是因为风马倒下的缘故。
名为奈弥子的人露出稍嫌缺乏活力的神情,但那却又仿佛为她增添文静之美。接着她以京都风的音调温柔地问为什么。当游马坦白自己是离家出走之身时,她才有些拿出力气来似地低声说「离家出走」。
「坂东家的少主正离家出走……但是志乃小姐说,你是来京都学习的。」
「不是的,其实我是离家出走,而且还被断绝关系了。」
「断绝……坂东家的少主被断绝关系……」
「请问……你还好吗?」
奈弥子双手紧握着手帕遮住了嘴,接着不知为何十分激动地当场痛哭起来,令游马当场退缩。
她应该比游马年长许多,大概只比栞菜年轻一些吧。所以是名「成人」女性。尽管丝毫不予人艳丽的印象,却是个完美标致的和风美人。仿佛一掉到地上便会摔坏的瓷器人偶。这样一名女性在路边哭泣,这要男性如何是好?路过的人似乎想介入般地不停往这瞧。
「那个,奈弥子小姐,你先起来……」
游马诚恳地劝托并扶她起身,接着判断出最近的避难所是长命寺后,便把她带过去了。一穿过大门便找到正拿着扫帚的不稳,于是游马随即解脱了。
「这不是巴家的小姐吗?」
奈弥子拿着手帕按住眼睛,点头示意。不稳刻意什么都不问,将她领到茶室外走廊,劝她稍作休息。
「过一下子她就会冷静下来了,没事的。」
因此不稳要游马回去。但这就像自己找到的美女被人从旁夺走一般,游马十分不服。
「难道您能救那位小姐吗?」
真是个惹人厌的和尚,不过游马确实束手无策。他早已用尽办法了。
「那、我就回去罗。」
奈弥子静静地起身,接着深深地一鞠躬。
「对了,上次真是谢谢你把我从午睡中叫起。」
接着奈弥子的双颊瞬间放松。
「我最近很少与家父谈话,因此不会提到你的事的。」
游马的重点只在这件事,于是这令他松了口气。
但是,不稳在离去的游马背后问道,「请问小姐您这星期日有空吗?」这到底究竟又是怎么一回事?游马实在不解。
其实游马彻底忘了,这周日是幸麿邸的茶会。不稳认为奈弥子须要散散心,于是邀请她参加茶会。
幸麿的家在北白川一带。面向马路,一幢小型集合大楼的一楼便是「古美术今出川」,大楼与停车场间那细长空地的深处即为他的住处。空地上的掌叶槭已惹人怜地染上颜色,而在树旁暗处有道仿佛掩人耳目的小门。
哲哉尽管被哥哥抱怨,今天仍是请假不工作,开车载送游马和不稳。
才轻轻推开门,一名穿着绋色袴裙的少女便穿过眼前。
「所谓不须要帮忙,指的就是这个吧。」
哲哉一副熟知他人家内事的样子,只见他不走向玄关,而是一转身绕过建筑物走到庭院去。眼前的景色令游马哑口无言。
庭院的大小不过是从房间便能一览无遗的程度,但地方虽小却有池塘,而且还造成回游式(注66)。四处都是枫树,正如燃烧般火红。穿梭于树下的少女们身着绋色袴裙、水干以及似乎很重的桂(注67),宛如鲜艳的图画绘卷。
当中尤其是幸麿,身穿白色狩衣(注68)还搭配红紫色的指贯(注69),头上甚至还惯重地戴着乌帽。他随性地倚在屋檐外廊的柱子上,一言一句地支使少女们。
「当老师真好呀,可以任意使唤学生。」
「你在说什么啊,我直到刚才才帮那些女学生们穿好衣服,早就累得不成人形了。」
「那样做没问题吗?居然由男老师替女学生帮忙换装啊。」
「才不是你想的那种风流呢。就算说是内衣,对她们来说看起来就像上衣或大衣啊。还呀呀地吵吵闹闹。倒是阿哲你,拿了什么挂轴来?」
一被问到,哲哉一脸苦恼。因为听说是以赏枫做旨趣,因此向志乃借了「红叶舞晚风」的毛笔字挂,结果来这一看,发现幸麿他们正在庭院做室外点茶的准备。这岂止旨趣,根本是真正的赏枫。
只有屋子里的壁龛能挂起一行字轴,但那离座席太远了。更何况在这一看眼前便是如燃烧般枫叶的地方,再拿出「红叶」两字总显得太不识趣。
「幸麿先生,你有说过要野点吗?我可不记得啊。」
「啊啊,是啊,我今天早上突然改变心意。感觉在外头感觉比较舒服,这天气也恰好呢。」
哲哉说着「这下伤脑筋了啊」,抱着双臂时,正好奈弥子到了。她优雅地穿着淡红紫色的市松纹(注70)和服,并配上银灰色的腰带,折好的道行(注71)则挂在手臂上。该怎么说呢,这人的脸庞确实很漂亮,但是她的态度和气质会令周围空气平滑、柔软,同时又具备耿直正派的感觉。一旦拿她做比较,其他的女性每个看起来都很粗俗。
在场的四名男性几乎都是相同的心情,有好一会儿都静静注视着她。
「游马同学,你知道吗?这位小姐在担任葵祭的斋王代时,京都里的所有年轻男性为了看她一眼,都挤在一起了呢。」
「啊,那件事我也知道。听说还很多人晕过去了呀。」
奈弥子困窘地看着游马,微笑着说是骗人的啦。
在从前,贺茂的斋院有位斋王,专职侍奉神明。如今则每年从民间选出一名女性作代理,并称为「斋王代」。身穿十二单的华丽装扮,进行以葵祭为首的各项侍神职务。
游马只是恍惚着下意识念着:「我……也想看。」
「对了,要不要穿看看呢?如果不介意是学校的,也是有一套呢。」
「还请放过我吧,都已经是七年前的事了。」
幸麿似乎真的非常惋惜。他一定心想奈弥子若肯穿起那服饰,他就要像与亲王作伴一般坐在她身旁。
「话说回来,这庭院真是美丽呢。」
奈弥子为了转移话题,回头望向庭院。
「仿佛燃烧般的红也好,那边朦胧的黄色和绿色也很棒,真的好漂亮呢。还有小姐们的打扮也实在优雅。虽然不断来回忙碌,但真是交织出一幅似锦之图呀,我从方才进来便这么想了。」
「就是这个!」
幸麿砰地用扇子敲了一下膝盖。
无经亦无纬 冰霜莫落少女织综黄叶
是万叶集,据说此首歌是大津皇子所作。
「意思是鲜艳的红叶仿若少女们自顾自地交织叠色的锦一般,若这拼命谱出的风景被霜打落可会教人困扰。」
解说完后,幸麿转身到店里去不知找些什么。
奈弥子回过身,再次为了前几天的事向不稳和游马道谢。
「我那样子真是太羞惭了。」
「不会,还请您不要在意。人总是会发生各种事。或许您因为身分而很难有可以放松的地方,但您若不介意我那儿简陋,随时欢迎您前来。」
「高田先生也与我说过类似的话,因此偶尔会前去他府上打扰。」
游马依旧摸不清状况。
幸麿拿着白扇子和笔砚箱出现。由于实在没有适合今天的和歌挂轴,因此心想将歌写在扇子上后,便令人挂在庭院一处。不过,由谁来写是个问题。
「由亭主的我来写总是奇怪啊,但若出自和尚之手似乎又会扫兴。
」
说着,他似乎不把哲哉和游马列入考虑,便忽略两人对奈弥子说:「能麻烦您吗?」并递出扇子。
「不行啊,我真的不能写。会受家父责备的。」
幸麿看似飘忽不定,但事实上是个很顽固的人。说着「还请您通融通融,当作是救救我这亭主吧」等等,一被这么拜托,奈弥子也妥协地再三叮咛绝对不可以拿去外头用,而接过扇子。
确认要写的文字后一拿起毛笔,接着手下便如行云流水般。掌门人的女儿还真是厉害啊——另一名掌门人的没出息儿子心想。
「老师,已经准备好了。」
绯色袴裙的少女说道。幸麿身旁已放着一个小风炉和大型茶箱。
「是吗。好了,差不多该开始了。」
幸麿缓缓站起身,穿上鞋子走入庭院。他领着客人们走过流水,找个适合的树枝便将奈弥子写下和歌的扇子挂在上头,扇子有如被风吹来而恰巧停留在那般。
客人们依各自的意思在铺有绋红毛毯的长椅上坐下,幸麿站着稍微前倾身子招呼客人。
「感谢各位前来参加。今天除了这片红叶外,实在没什么好招待的。这些女孩是我担任顾问老师的时代装束研究会的学生,对茶事完全不知晓。临阵磨枪或许会有不周之处,还请各位不要将这视为茶会,就当作是来赏枫的吧。」
幸麿说完后慢慢地走回屋子那,站上外廊后在点前席坐了下来。古筝的音色铮地飘在秋日空中。这一看,才发现幸麿后方敞开拉门的屋子里,坐着一名着桂的少女,她一面留心不便行动的袖子,一面努力伸直了手臂按弦。
「哇哈!现场演奏欸,真是奢侈啊。」
「为了前阵子的文化祭,大家做了许多练习,像是筝、笙、舞蹈等等……受到很多称赞,因此大家心情也很好。我们觉得难得学会了却只用这么一次也太可惜了,所以老师说那就再举办一次发表会吧……」
于是才有这么多学生空出时间前来——端着盛上馒头的三宝(注72),一名作巫女打扮的少女笑嘻嘻地开心说明道。
盛在上头的是不稳手制的「织部薯蓣」(注73)。白色的薯预馒头表面稍微以绿色点缀,并将数支竹签垂直摆着烤做出木贼的形状,再依直横交错排成斜四方形,接着又在每一串前方插上五片花瓣与花蕊,做出梅花的模样。
「这是红叶落尽后的风景呢。」
既不是疑问也不是告诉人其中涵义,不稳仅是对奈弥子说话。
「唉呀,是这样喔?我觉得似乎时常在开炉时享用到这点心。」
「的确是呢。每当开新茶和开炉时,不知为何总是爱用这织部。据传有个说法是在不见花儿的季节里,这抹绿色会让人感到高兴。但是这馒头的底色是白的,实在杀风景。寂寥的空地中只有木贼一根根站立,但井口旁,早开的梅花即将绽放,这是属于茶庭的冬日景色。不晓得是什么时候,在下从师父那儿学来的。虽然在如此鲜丽的锦下头念着冬天有些太早,但是冬将军的脚步声或许已经传到人们的耳里了。」
奈弥子取出一张怀纸后,便如抱在胸口般仔细端详起来。
「唉呀,这小小的馒头里把所有的季节变化都描绘进去了呢。这么一想,实在教人觉得可爱。烘烤时的痕迹也让人仿佛感到香味和温暖。」
原本觉得看起来不怎么样的外表,听到其实是风景画之后,哲哉和游马都开始转弄着手上的馒头。
「话说回来,在下刚才突然想到,如果不要把这垂直的线当作是木贼,而是竹子的话如何呢?绿是松,直线是竹子,而花是梅花的话,就也是松竹梅了呢。似乎也很适合喜庆的场合。啊,不对,这样的话,那四方形的图样便是多余了吧。」
奈弥子依旧将视线落在馒头上。
「这方形不也可以看成是松叶吗?就像『松叶菱』(注74)。」
「是这样啊!这个好。这么一来,烧烤的三个印子就漂亮地凑齐了松竹梅呢。奈弥子小姐,您说得太好了。」
不稳大大表示敬佩,奈弥子则害羞起来,「欸,这怎么敢当」。会因为一个馒头兴奋的正是所谓茶人。游马张大了嘴,轻轻一扔便吃完了整颗馒头。
此时,突然响起不合宜的声音。游马一面呛着,一面连忙拿出后方口袋里的手机,跑去庭院一角。
「啊啊啊,真是最离谱的失礼呀!居然让手机在茶会时响起,真浪费了这古筝的乐声啊!」
哲哉忿忿不平,奈弥子则露出苦笑。
「现在这种在茶席上响起电话的事情变多了呢。」
「在法事进行到一半时也有。」
「之前我在能乐堂看能剧时也有遇到啊——真想叫那个人去死!」
「你们这么一说,我想起有次在掌门人的仪式时电话响了起来。而且还一直响个不停,大伙儿都在猜到底是谁,最后才知道,原来祸首是家父。」
「咦,是掌门人?」
「对啊,而且在发现其实是自己的手机之前,他还发了很大脾气呢。事后他说他都有想死的心了,自从那次之后,他就怕得再也不敢自己带着手机了。」
只不过,要哲哉守口如瓶绝对只是白费力气。
游马的那通电话是栞菜打来的,令他瞬间警戒起来,就怕祖父出了什么事。
「游马少爷,您现在人在哪里?」
「栞菜你呢?」
「我现在正从高田先生府打电话。」
为了和照料风马的公子换班,于是栞菜今早来到京都。医院会提供全日看护,加上只要等待,风马的体力便会恢复,因此没有需要特别操心的,于是栞菜前往照顾游马的高田家打个招呼,结果游马却不在。
「为了让游马少爷练习,我还拿了竹剑来。天气这么好,就找座公园吧。」
「如果做那种事会超级惹人注意的吧。还有啊,我现在正在幸麿先生这喝茶,你过来吧?」
讲完后便说明地点。
一回去,正好奈弥子接过放在台子上的薄平茶碗(注75)。
「在幸麿先生这儿,不论什么东西都放在台子上呢。」
那是个像有脚茶托的物品。奈弥子朝在一旁解说的哲哉点了一下头,便将台子放在旁边,拿起茶碗。她垂下眼廉啜饮着茶,频频捧起茶碗注视。那是云鹤的高丽青瓷(注76)。
「亭主可知道我喜欢哪种茶碗?」
淡淡的青蓝底色上以白色线条描绘着鹤鸟。奈弥子说她最喜欢的就是这种茶碗,一脸不可思议地侧着头。
「一般会在茶箱上下这么多工夫吗?我可是怎么也想不到。还有我刚才一看啊,连台子都是从箱子里拿出来的呢。」
不稳接过禾目(注77)天目,哲哉则是鹿背的美丽朝日烧(注78)茶碗。少女们必须一次次地从幸麿那边穿过流水端过来,因此要花些时间。或许是因为穿着不习惯的服饰而对脚下感到不安吧,她们安静慢步的模样反而显得庄严。好不容易来到游马手上的是天目形的粟田烧。细小的裂痕给人历史悠久的感觉,稳重的卯黄色表面能衬托出茶的绿。还真像公家之人的喜好。
「这颜色真漂亮,很有质感呢。」
奈弥子全心在欣赏游马的茶碗,接着仿佛忘记俗世般仰望头上的红叶。正巧一片比婴儿的手掌更小的红叶一会儿露出背面、一会儿转到正面地飘落下来。奈弥子想接住于是伸出了手,而那片叶子仅是轻轻溜过,飘入了白天目里。
「啊——!」
游马低声叫了出来。奈弥子屏住呼吸,哲哉、游马以及不稳,一时都沉默望着茶碗中那鲜艳的色彩。
不久后古筝的演奏结束,接着是身着水干的少女要跳今样(注79)。屋子里是幸麿正帮少女戴上乌帽子。身旁还配着剑,也就是所谓白拍子(注80)的舞。
拖着长袴的少女站到屋子中央,并取出蝙蝠扇。一旁按下录放音机的按钮后,便唱起了歌谣。
「这是代表静御前(注81)吧。」
不稳和奈弥子彼此点了点头。
结束一段工作后,看来疲惫的幸麿走进庭院,而奈弥子则起身和他擦肩而过。她似乎想替亭主点碗表达谢意的茶。
「只有幸麿先生喝就太狡猾了,我也想暍奈弥子小姐的茶!」
正当哲哉耍脾气时传来一声「不好意思」,只见出现了两名栞菜。游马揉揉眼再看一次。原来是有两名穿着袴裙的女性,定睛一看,站在前面的似乎是之前在幸麿任教的学校里遇见的少女。
「我叫桂木佐保。」
她抱着长长的弓箭袋行了个礼。
「当我找不着入口四处张望走动时,正巧遇见桂木同学。」
如此说道的栞菜手中拿着两把竹剑,真是勇猛的两人组。
「因为老师说练习结束后就直接用练习时的样子来。」
佐保摸不清状况就来了。
「游马少爷,请问栞菜送来的和服去哪了呢?受邀来茶会却穿成这样,实在太不成体统了吧。诸位都穿着和服……」
边说边环顾四周,不稳和哲哉的僧衣与
袴裤先不说,幸麿那戴上乌帽子的狩衣打扮,还有穿着桂或巫女装扮的女高中生们,正巧又看到在舞台上跳舞的白拍子,因此令她有些混乱地接不下话。
「看吧,这些人很怪吧。」
游马想得到栞菜的赞同,但只见她摇摇头说不。
「什么奇怪……绝对没有那回事。掌门人每次进行仪式时也会穿直垂(注82)。只是因为太过艳丽因此让我有些吃惊……那、这位是?」
「唉呀,真是的,前几天不才在学校见面过嘛?我是今出川。」
幸麿拿扇子指着鼻子微笑,只见栞菜打了个颤挺直背脊,但她仍努力致意。
「那、那时真是太打扰您了。今出川老师……请、请问您是公家之人?」
「唉,怎么可能呀。这时下已没有所谓的公家了。若要说起来,在这年代啊,能如此奢侈过日子的我们每个都像是贵族是吧。」
「是吗。我们的掌门人会说,正因为是这艰困的时代,所以每个人都应当为武士。」
「那种粗暴的事应该不适合吧,和平才是最好的呀。人不是不能忘记游乐之心吗?」
「若只知游乐那又能成什么事呢?武士道绝非是粗暴之道。我认为严以律己并追求人原本的姿态才是武家茶道的本意。」
「栞菜、栞菜……」
游马拉着生气的栞菜的袖子,让她和幸麿分坐两头。
「游马少爷您在这儿这么久了,都没向各位说明坂东巴流的教诲吗?」
栞菜不悦地说道。游马心想,我最好是会做那种事啦。
「别管那个了,这位是不稳先生,是个和尚。」
「只要看就知道了。初次会面,您好。」
「这位是阿哲,做不动产的。」
「初次见面。喏,您看看,这几位先生都还如此年轻,但不都穿着和服吗?为什么游马少爷是这副打扮?是没有时间吗?袴裤的话应该能自己穿吧?」
「是那样啦……可是很显眼,很丢脸吧?」
「用那种样子待在这才是真正显眼又丢脸。」
的确,在这场合只有游马一人很突兀地穿着牛仔裤。但是,这些人不是一般世间的打扮吧?这里才是异常吧?在场的每个人都不正常吧?——尽管游马拼命这么想,但可惜的是他输在人数上。
「游马,和服又不是那么奇怪的东西,是具体呈现日本人美感、足以自豪于世的服装啊。这并不是什么特别的衣服。我倒觉得认为洋服很普通才比较奇怪啊。」
幸麿刻意探头过来插话。
「幸麿先生呀,还在每年教职员会议上提案说把高中制服换成袴裙比较好。」
「唉呀,很奇怪吗?我认为袴裙不是毕业典礼才穿的,应该像这位姐姐这样平日都穿着才对啊。」
「我想我的年龄不到被您叫姐姐,我应该比您的年纪还轻。」
「话是那样没错,但这该怎么办呀?莫非您希望我叫一声姑娘……」
看来这两人天生不合,光是令座位离远一点根本无济于事。游马只能放弃,朝旁边的佐保微微倾身。
「幸麿先生在学校也都是穿和服?」
佐保正好将馒头放入嘴里,因此只能默默点头。
「还顶着那种头发?」
佐保用「你也没资格说别人吧」的眼神看着游马的发型,再次点头。接着她终于吞下去后开口。
「就像那个帽子一样。其实如果不先绑发髻会没办法固定在头上,但老师说绑帽绳太不风雅了。」
原来如此,幸麿头上的乌帽子没有绳子。今天他的长发似乎是绑在那里面。
「老师一说到和服就会变得一头热呢。」
佐保话还没说完,幸麿便已经开始谈论袴裙。
直到大正末期出现水手服为止,女学生们都穿着袴裙在大街上走来走去。华族女学院带头的紫红色还被女学生们唤作「紫红式部」。相对地,采用紫色袴裙的迹见女学校学生则叫「紫卫门」或「堇女史」。
「换成水手服后,上半身是英国海军那奇特的上衣,可是呀,不管我怎么看,那百褶裙都有袴裙的影子啊。」
幸麿究竟在对谁说呢?对不稳和哲哉以及学生们来说,那都是已经听到腻的话,因此不会理会,而游马则不可能对女性的袴裙有兴趣。这么一来,似乎只能当作是对栞菜说的。尽管栞菜不化妆,唯有对袴裙十分坚持,武道用、茶会用、平时穿的等等,持有各种颜色款式,然而她现在故意装作听不见似地,为正好结束的白拍子舞鼓掌。明明是江户人却很坏心眼。
过了好一会儿,出自奈弥子小姐之手的茶终于端来了。尽管是为幸麿烹的茶,但该由客人先用,因此就从栞菜那头轮起。是用刚才的云鹤高丽茶碗。
「游马少爷,请问点茶的是哪位呢?」
「那位是巴奈弥子小姐呀,是京都引以为豪的大和抚子啊。」
明明是问游马,不知怎么地,却是幸麿从一旁紧接着回答。「大和抚子」这四个字听来有些故意挑衅。面对这有些不妙的情势,哲哉顾虑地想转变话题。
「对了,奈弥子小姐会说最喜欢这只茶碗啊。」
这话一出,大家的视线都下意识地移到栞菜手上。
「欸欸,要是不管价钱,能够任意挑个喜欢的茶碗,那么大家会想带走哪个呢?幸麿先生是不用问也知道。是天日茶碗吧?因为你是天目爱好者啊。」
幸麿挺直了背,点头说那当然。
「那还用说呀。建盏(注83)那俐落的线条简直像纤细高贵的贵族子弟,那是最完美无瑕的形状呀。」
他将双手伸在半空中,张开着有如花一般。正如哲哉所料,幸麿脸上的严肃消失了。
「尤其是『曜变』(注84)、『稻叶天目』(注85)呀。光是说出这些字就教人叹息。明明外表是一片漆黑,但一往里头瞧可是闪烁如银河,那七彩发亮的光采真要把人的魂给夺走呀。若说『油滴』(注86)是雉鸟,那中国的『曜变』就是孔雀啊。要是一直看啊,会仿佛完全陷入其中吧。若能着直衣(注87)以那茶碗用茶,就算减个二、三十年寿命也值得啊。阿哲,你怎么突然问这种简直是犯罪的问题?这根本是我再三祈求也不会实现的遥远梦想呀。」
所谓的「曜变天目」,是宋代从中国传来日本的茶碗,这种茶碗上带有窑变的华丽图样或色泽。严格说来,现在日本国内能被称为「曜变」的,只有以「稻叶天目」为首的三只茶碗。每一个都是国宝,没有留在中国。据说就算放眼全世界,也只剩这三只。
幸麿的脑里似乎展开一幅色彩缤纷的风景,他的眼神恍惚仿佛凝望着远处,哀声叹气。
「不、不稳先生呢?」
「在下吗?这个嘛,在下还是会选『黑乐』(注88)吧。没有光泽,表面干涸,像是长次郎的『大黑』或是光悦的『雨云』(注89),若在茶室里和那茶碗相对打坐,感觉或许能从中稍微探见轮回之谜,或宇宙形成的秘密呢。或许该说是『见性』的茶碗吧。」
不稳将双手藏在络子袈裟里,用授课似地口吻回答。
「什么呀,小小茶碗居然想得那么复杂,这下子我可不想说了。您是栞菜小姐吧,请问您喜欢什么茶碗呢?」
栞菜将茶碗还给扮成巫女的少女,一面认真思考,好不容易吐出「怎如是」。
「如是怎么了?」
「是说宗个吧。阿哲,就是上田宗个的『怎如是』茶碗呀。没错吧?」
被幸麿这么一反问,这下栞菜也直率地点头。
「萩非常棒,织部也很难舍去,但那应该是算赤乐吧。当我有幸见到『怎如是』这只茶碗时,直觉得像是见到武人的魂魄。那庞大外形、令人生惧的严厉尖锐,但一拿在手,容纳之深让人感觉仿佛被拥在宽大怀抱中般温暖。还有那不能单以红色形容的复杂色彩,依据观赏的角度,有时是烧得火热的红炭,有时又像吹过荒野的风。若是能拥有一只茶碗,我会想要那一只。」
这又是一副望着远方的眼神。
游马对茶碗没什么特别兴趣,就算有人要送他,他也想不到想要什么。他可受不了那种弄坏就有如天要塌了,或是得小心收藏、细心照料的茶碗。说来说去,不过就是个茶碗吧。
「我啊,才不要那种重个半死或三两下就会坏掉的,只要普通的茶碗就好。我说啊,我们家里不是也有嘛,就是像用得很旧的饭碗那个。虽然泛黄但是很坚固,用那种才轻松。对吧,栞菜。」
栞菜脸上满是疲色。
「游马少爷,您该不会是指井户茶碗(注90)吧?」
「对、对,就那个。像从井里面出来,有些脏脏的,还有点缺角。」
「我就明说了,那是友卫家所有茶碗中最贵重的。祖父难道从没说过吗?」
「骗人!我一直都用那个作练习耶!」
忘记是何时了,弥一要游马选个喜欢的茶碗用来练习,而游马选了那个茶碗后,弥一只是笑嘻嘻地说「那就来练习吧」。在那之后,已经用过许多次。
「因为是
游马少爷才可以的,我可是敬畏三分,不敢在练习中使用。」
「咦,是喔?我还以为大家都喜欢有画图的或是漂亮的茶碗。」
栞菜垮下肩,无力地将手覆在脸上。
「这么说虽然过意不去,但真像把小判丢给猫(注91)呢。」
「也可说是对狗讲论语,把珍珠给猪,令牛沾麝香呀。」
「游马少爷既不是猪也不是牛!」
「这么说也是呢。阿哲,怎么能那么讲呢。这种时候不就该说『马耳东风』嘛。」
栞菜火大得用智齿紧紧咬住脸颊。幸麿则满意地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
「老师,奈弥子小姐问各位要不要继续享用?」
少女这么一说,大家望向点前席,只见各种打扮的少女们围绕着奈弥子开心地谈笑着。不知何时,佐保也和同学一起加入了。幸麿心想也不能老让客人点茶,于是站了起身。
「我也去向奈弥子小姐问候。」
栞菜在幸麿身后保持充分的距离,跟着越过流水。
「游马同学,那两人是什么关系呀?为什么会那么针锋相对啊?」
哲哉讶异地看着幸麿和栞菜的背影。
「她可能听着幸麿说话的方式感到很烦躁吧。」
游马自己一开始也不能适应京都风的徐缓口气,更何况幸麿用词独特,就算刺激到栞菜也没什么好奇怪的。尽管栞菜绝不是个娇声细语的人,但是这么冷淡的表现还真是第一次看到。
「还是因为那个啊?公家流和武家流也许是本来就不合吧,感觉这两人都露出敌意呢。」
「游马同学,用那支茶杓让公武合体呀。不是说是庆喜做的吗?」
「公武合体……可是,那个的确是失败了吧。」
游马好歹到今年夏天都还是个考生,至少还知道庆喜是做出「大政奉还」的将军,但那不也意味着武家社会的落幕吗。
「这样不太好吧?」
「不知道呀,那两人又不是那种大人物所以没关系吧。他们啊,怎么看都是同类呀。」
的确,这么说来确实如此。不论是总穿着和服,或是令人产生几百年的时代错觉,还是全然投入茶汤世界,每一点都一模一样。只不过,两人所关注的方向并不相同。
「唉,反正,特意提供了一个话题,结果却没有人间我喜欢哪个呀。」
哲哉闹别扭了,站在一旁仰望红叶的不稳将袈裟的袖子一挥,转身合起手掌问道:
「绝对没那回事,还请坊城先生说说您中意的茶碗。请问是什么样的茶碗呢?」
「嘿嘿,是吗?我最想要的茶碗呀,是干山的锈绘(注92)啊。」
他仿佛茶碗就在手上似地脸色一霁,开心地笑起来。结果,包括栞菜在内,大家都是同类。
「那茶碗很不错呢,在下也喜欢尾形干山。」
「就是说呀。不愧是和服屋的少爷,图画得真好呢。虽然他的配色很有格调,但我最喜欢的还是锈绘。像水墨画般脱俗却不尖锐,虽不饱满却又不会散乱呀。一点都不装模作样却很有品味呢。而且不论画什么都很柔和,柔和但不软弱。这么一说像是没有什么特色,可是呀,任何人只要一看都知道是干山之作。真是太教我喜爱了呀。」
原来如此,不稳点点头。
「而且呀,我也喜欢他的为人啊。他是光琳(注93)的弟弟吧,好像总是跟兄长在一起呀。虽说感情好,但总是保持一步的距离。这给人一种做弟弟的感觉,我认为自己和干山能够成为知己呢。」
尽管很难想像哲哉从他兄长身边退一步的样子,但似乎至少他本人是那么以为的。行马若是在场,两人一定会气味相投吧。
「先不说这个,我们该不会已经喝不到茶了吧?」
留在长椅上的只有三名男性。外廊上,幸麿再次坐上点前席,替屋子里正在笑闹的女性们点茶。
「什么呀,只有幸麿先生享福。根本是后宫状态啊,简直就像光源氏嘛。」
「别这么说,如此从远处眺望不也很好吗?枫树树枝正好围成个框,像幅画似地。」
「是这样吗。」
听了不稳的话,正要起身的哲哉坐回长椅上,再次看向屋子。
「只不过啊,奈弥子小姐真的是个美丽的人儿呀。即使在那些盛装的女孩之中,也是她最引人注意呢。只要有奈弥子小姐在,就会觉得身为巴流的门人真是太好了。有一种很亲近的感觉,她可是巴流的骄傲呀。但是,我也不想她为巴流牺牲,那样太可怜了。我的心情真是复杂啊。」
游马诧异地看着哲哉。牺牲?可怜?这么说来,前几天她不知为什么在路边突然哭了起来。一听游马说自己被断绝关系便泪珠滚滚,还蹲下了身子。那总不会是因为同情游马吧,但究竟是为了什么?
「游马同学,你不知道呀?所谓的奈弥子公主悲恋情话,只要是京都的茶人可都知道呢。」
「坊城先生,辛酸的故事被拿来聊天也太可怜了,到此为止吧。」
不稳阻止了兴致勃勃正要全盘托出的哲哉。只不过听到这却中途被打断,反而令游马更加在意。
「话是那样说,可是呀,不稳先生,听刚才那样说,奈弥子小姐有时会去志乃老师那儿吧。要是这人什么都不知道而说了失礼的话,那不是反倒更不好吗?不过话又说回来,为什么奈弥子小姐会去志乃老师那儿呢?到底有什么事呢?老师可从没跟我说过这回事,明明知道我是奈弥子小姐的迷呀,真小气啊。」
志乃和掌门人一族关系匪浅的事又由哲哉自己说了一遍。不过,难道不是因为感情好所以去玩的吗?
「话虽这样,但七十岁的老奶奶和奈弥子小姐就算感情再好,见了面能说什么呀。唉呀——我知道了。不对,怎么办,我居然知道这种事。」
「到底是什么事?别卖关子了,快说出来。」游马焦急地说。
「游马同学,奈弥子小姐去的时候是一个人吗?有没有其他人在呀?」
「其他人……」
「我只是打个比方,像是巴流的内弟子之类的。」
「啥?」
「就是那个英俊的鹤了先生呀。哪,就是个子高——高的,感觉温和的那个人呀。你不知道啊?」
大概是指在医院遇见的那个人吧,他似乎是曾提过名字。最重要的是,他有着高——高的个子和温和的形象。
「那个人的话,是不可能在志乃小姐家的,因为那时候他正在医院照顾我爷爷。」
哲哉一直盯着游马。
「原来如此,那难怪会哭呀。你祖父真是罪孽深重的人啊。」
游马心想,爷爷确实是个造孽的人。明明是自己弄丢了武藏的茶杓,却若无其事地嫁祸给孙子,此刻还悠哉地躺在医院病床上给护士照料。确实是个过分的人。
不过,哲哉所说的罪指的不是那个,而是阻挠奈弥子和鹤了约会的罪。
「奈弥子小姐和鹤了先生好几年前就是恋人了。你想想看,那位美丽的奈弥子小姐和英俊的鹤了先生,两人站在一起简直就像女儿节人偶的天皇和皇后,是对超超超完美的情侣吧。」
该怎么说呢,或许是难得的俊男美女档吧。
「鹤了先生啊,可不只是帅,还是个谦虚认真的人。因为还年轻,所以是内弟子中辈份最轻的,但如果和奈弥子小姐结了婚,就能当掌门人的左右手充分发挥啊。没有人反对,掌门人也认可了,于是大家都兴奋地在想什么时候会结婚。虽然对我们这些男性来说很遗憾,但对象是鹤了先生的话,根本就不是对手呀。可是啊,这时发生了一件青天霹雳的事。」
巴家长子比吕希因交通事故骤逝。
那一天的事游马记得很清楚。京都捎来了讯,虽说是密葬,但爷爷和父亲急忙出门前往。之后有段时间,父母对游马是莫名地温柔。或许是认为虽然儿子是这德性,但总是比人没了好吧。
当时游马处于一种无法捉摸、自己也无法理解的心情。总无法确切接受比吕希死去的事实。游马自懂事以后只见过他一次,还因为发生了让自己不甘心的事,所以总是挂念着有一天要他好看。
或者说,明明只见过一次,但不论过了多久,他给人的那柔弱如柳树的印象,总是在游马脑海挥之不去。而那家伙,就这么忽然从世上消失了,令活着的人顿觉自己很差劲。
比吕希的死带给宗家巴流一股冲击。掌门人夫妇成日哀伤不说,连奈弥子和鹤了的将来也变得一片黑暗。
论其原因,是失去继承人比吕希的巴家已没有男丁,只有姐姐奈弥子和年幼的妹妹。下一代的巴流只能托付给奈弥子招赘的女婿。
和奈弥子结婚便是这个意思。而亲族也无法从一旁撑起掌门人,就连作为未来的第二号人物还可被人接受的鹤了,若是要当下任掌门人就显得格局不够了。
「为什么?他是个认真又有能力的人吧?」
「简单一句话,是资格不够呀。」
「资格?」
「家世呀。鹤了先生的老家我记得是在向日町开
花店的吧。奈弥子小姐呢,可是曾经被传说有豪门来提亲的人啊。和洛外花店的儿子本来是门不当户不对,但是他人品好,掌门人对他也很满意,更何况奈弥子小姐是认真的,所以家世什么的,大家表面上也不会说什么不满。可是啊,若是作『掌门人』,那就会有人跑出来说且慢呀。有个人出声后,接下来就变大合唱了,还会把之前忍着没说的都嚷嚷出来了。」
「……那么,奈弥子小姐会被逼着和哪个没见过面的有钱人结婚吗?」
简直就像古代公主的故事。
「这要怎么说呢。不管家世再好或是坐拥多少财富,不懂茶的就没办法当掌门人。奈弥子小姐也这年纪了,若要挑对象,这个嘛,大概是幸麿先生那样的年纪吧。若到了那年纪才从用茶筅开始练习,之后才说『敝人今日成为了掌门人,请诸位多多关照』这种话,有谁会肯跟着呀?」
那么该怎么办呢?要去哪找个家世好,又确实学会巴流礼仪且年纪相称的青年呢?能那么顺利吗?
「就算不是巴流的也没关系,看是哪个流派的掌门人公子也好,毕竟茶汤就是茶汤,大概都是一样吧。一开始或许会很辛苦,但总比从零开始学要好得多吧。只要能成为奈弥子小姐那般女性的丈夫,谁会在乎有多辛苦。我想每个人都会乐意之至地来吧。」
游马瞬间陷入不好的妄想中。
「那个啊,该不会我也可以吧?」
哲哉惊讶地瞪大眼睛。
「你说什么呀,你是不想继承掌门人才离家出走的吧。」
「可、可是,如果是和奈弥子小姐结婚的话事情就不一样了。」
「奈嚼子小姐可大了你十岁啊。」
「年龄的差距不是问题。」
「不行,我绝对不允许!」
哲哉不禁生起气来,语气中多了力道。
「根本就不必从外头找女婿,巴流里面就有一票候选了。比如说,我……或许不可能……不过掌门人有很多内弟子吧。而且呀,那可不是只要认真谁都能做得来的呀。如果没有哪个大老还是寺院之类的做保证就不行。在那个家里呀,有很多人明明是生在洛中不错的家庭里,却因为爱茶而不婚,想要一辈子追随掌门人。」
那还真了不起,哪像友卫家只有弥一和栞菜。
「在那之中辈分最小、又没靠山的鹤了如果有办法当掌门人,若没冒出觉得自己应该更适合的人反而奇怪呀。就算没想要当掌门人,但原本是小弟的年轻人突然爬到自己头上啊,大家可就笑不出来了呀。」
「管他什么笑不笑得出来,只要现任掌门人决定的话……」
「若在你家有那么容易吗?」
不,才没那么容易。当那些平时不曾见到的老爷爷们来了一大群时,父亲就会变得很渺小,只会频频讲「您说的是」和擦冷汗,听话得很。要是他们转头不甩人了,尽管是延续三百年的坂东巴流,也会马上无法继续走下去。连超迷你规模的流派都如此了,人口众多的宗家巴流说不定事情还更复杂。
「对吧,那个呀,虽然掌门人若那样决定的话,表面上或许没有人敢唱反调,但是勉强成为掌门人的当事人应该才是最辛苦的吧。若是我呀,一定会马上胃溃疡又胃癌,然后癌细胞四处转移就升天了。」
游马心想,唯独哲哉这人应该不会发生那种事吧,不过,他决定不吭声。
因为这些缘故,为了宗家巴流与鹤了本人着想,掌门人身边都是放弃奈弥子和鹤了的婚事或许会比较好的气氛。话虽如此,冰心斋也不能突然改变态度,只好请鹤了能否自己退一步。状况似乎是如此。
「在那个家呀,他们一定没办法两人好好说话的。但如果在外头、京都街上的话,又太显眼啊。所以,志乃老师才会这么用心呀。志乃老师虽然总客气地不敢出入掌门人那儿,但要教我们点茶的话总还是须要掌门人的资讯。我知道有次还拜托内弟子来帮忙练习呢,好像是点茶的方式有一些改变吧,大概一到两个月会来个一次。那个人一定就是鹤了先生。然后呢,用练习当借口,这时奈弥子小姐就讲着『志乃小姐,你好』来访呀。志乃老师还真是大胆呀。你觉得如何?」
游马好不容易跟上话,但就算被问觉得如何也没有半点意见。只是第一次遇到奈弥子的时候,志乃不在家,但又不可能是为了叫游马起床才让奈弥子看家,所以在叫醒游马之前应该有人和奈弥子在一起吧。
然后之前奈弥子离开志乃家时,她显得既寂寞又悲伤,最后还忍耐不住在街上哭了起来。那时候,鹤了待在医院照顾突然倒下的风马。说不定,鹤了那天其实是预计要去志乃那儿的,可能由于客人突然病例而无法分身,加上有所顾忌而不敢联络。鹤了自己也被逼到喘不过气似地,因此就算奈弥子伤叹着比吕希的死也无济于事。
「这样话说得通吧。你祖父呀,还真是犯了大罪。居然做出妨碍牛郎和织女一年一会般的事情。」
心想着若有可能希望离家出走或私奔,却又做不到的奈弥子,面对那样的她,游马却十分干脆又满不在乎地说自己正在离家出走,而且还被断绝关系。光是因为鹤了没守住约定就已经动摇的奈弥子,会那般失去自我或许也是无可厚非吧。
游马哼声往奈弥子他们那边看去。今天的奈弥子似乎多少忘记烦忧,显得很开心的样子。
「啊——那个人居然还想玩蹴鞠呀。我呀,说了那么多话喉咙都干啦。趁道具收起来前,来去催他点碗茶吧。真是的,公家的茶里难道没有待客之心吗?只有自己被女孩子包围,还露出色迷迷的脸。欸,不稳先生也这么认为吧?不稳先生?你在做什么呀?」
不稳被人唤到后转过身。
「有只红蜻蜒。」
他轻轻指向池子边缘。
「不稳先生,该不会我在努力跟这人说明事情的时候,你在玩晕蜻蜒眼的游戏吧?」
「不不。」不稳藏起了右手。只有食指是竖着的。
「都这年纪了,真不敢相信啊,明明是个和尚。难道说不能杀生,就可以玩晕蜻蜒的眼睛吗?」
哲哉不高兴地说着并起身,去找幸麿要碗茶了。然而不知为什么,只见他拿着小风炉回来。里面的炭还烧得火红,自然十分烫手。
「真不敢相信!」
哲哉边拿下盖在上头的毛巾边抱怨。
「说球飞来飞去的要是打破茶碗可不好,所以就要我拿来这边自己弄。根本不把客人当客人看嘛!我可是从老师那边学过『宾主历然』是很重要的呀!」
「宾主历然」,意指主与客两者本不同,互相尊重乃重要之事。
「不过,也有所谓的『宾主互换』和『无宾主』的茶。」
不稳出言缓解哲哉的情绪。
「那又是什么呀?」
「意思是说主客总得能任意对换立场。这和『宾主历然』、『宾主互换』是相反的词,但都是在说好茶会。」
「噢——下次我要是看见写着那些话的挂轴,一定会想起今天的事呀。明明身为客人却得端这烫人的小风炉。不稳先生也请从那儿拿茶箱过来。你就拿铁水壶和倒水用的水盆吧。」
最后对游马说完,哲哉又去搬了一趟。用具全排在长椅的红毛毯上,而哲哉则心口不一地一脸开心。
「你们不觉得这茶箱很棒吗?整面是梨地(注94)呀,就像光之海。」
那大小与其说是茶箱,看起来更像书箱,而表面是整片下沉的金粉,柔和地映射着午后的阳光。
「唔哇!这是什么呀!」
一打开盖子,哲哉的上半身便向后仰。盖子表面只是用了梨地,内侧却是十分精美的莳绘。是雅乐器的图。有笙、笛、琵琶、古筝、鼓……充满立体感的高莳绘(注95)精致地描绘着细节,上头有各种颜色的华丽螺钿(注96)。
哲哉仔细欣赏完后,慢慢地放回盖子,然后又轻轻打开。再一次合上,接着又轻轻打开。
「你在做什么?」
「呃,没有呀,我只是觉得这真像音乐盒啊。像这样,如果把盖子拿起来的话似乎能听到音乐呢。」
「咦,真的吗?」
游马不禁把脸贴近箱子,竖起耳朵。
「……你这笨蛋,怎可能听得到呀。」
哲哉脑羞地把盖子放到一旁,急忙把里头的用具拿出来,开始点茶。
虽说是踢蹴鞠,但一来庭园并不大,二来每个人都是新手,所以这画面与其说是踢球,说滚球还比较正确。尽管如此,女孩子们仍是非常快乐地惊呼连连。
再怎么说奈弥子也很难加入他们,于是越过流水回到游马三人这儿。
「啊,奈弥子小姐,我马上就来点茶。」
哲哉的语气有点高亢。
「谢谢,我已经喝了许多茶了。」
哲哉的肩膀马上垂了下来。
「是这样啊,我没能喝到奈弥子小姐的茶呢……」
「哎呀,是那样的吗?那么我就在这再点一次茶吧。」
「太好了!」
简直就像母子还是姐弟似地。哲哉
把点前席让给奈弥子,紧待在一旁。
「无宾主的茶真是好呢。」
「真的呢,我已经有多少年没这么开心地点茶了呀。感觉好像一直忘了件重要的事。」
「我也觉得自己以后应该没机会再喝到掌门人家小姐烹的茶了,今天将成我一生的回忆。」
「谢谢。不过,今天就暂且忘了巴流吧。这些用具也是没见过的其他流派的东西,而且也是以这种简单的方式点茶。」
哲哉用力地猛摇头。
「才没那回事。不论换什么用具,奈弥子小姐的茶就是奈弥子小姐的,是巴奈弥子小姐的茶呀。我们都觉得很荣幸。我们会努力提升自己,所以请奈弥子小姐无论有什么辛苦的事,也不要舍弃巴流。」
奈弥子停下持着茶筅的手,眼眶有些湿润。但是今天她没哭出来,而是令嘴角上扬,拼命挤出笑容。
「谢谢你,今天的茶真是令我内心感受深刻。」
「谢谢。」
当京都的人说出这个词时,语尾上扬的那个调实在是无尽地温柔。游马明明不爱听京都话的抑扬顿挫却毫无反感,当作摇篮曲般舒服地听着。
「呀啊!」
一阵风掠过枫树树梢,女孩们纷纷叫了出来。挂在树枝上的扇子轻身飞上半空中。幸麿赶忙跑上前却仍来不及,啪地一声落在流水水面上。
奈弥子突然一手放在胸前。
「啊啊,太好了。」
她微笑着说道。
「这样一来,那把扇子就真正是今天才存在的东西了。用那种丑陋的字了不起似地写和歌,不可能不受父亲责备呢。」
幸麿打从心底感到惋惜,奈弥子则放下了心中大石,望着费尽心思想把扇子从池子中捡起来的幸麿一行人。扇子上的歌掺入了水,仿佛宣告茶会结束般逐渐模糊消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