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春天,天镜院还有另一位访客——佐保。游马上山之后,两人睽违半年才终于在一个月前的通矢大赛上再会。虽然那天结束后,两人又再次断了音讯,游马仍从栞菜和哲哉那里得知佐保准备就读的大学,以及她即将搬到哪里的事。四月过了一半,不知为何,收到一张雷门(注:东京地标之一,浅草寺门口挂着「雷门」字样大灯笼,是浅草寺表参道的入口。)明信片,上面写着「因为黄金周要返乡一趟,想顺道上山造访」。除此之外,她完全没有提到自己的近况,只加上一句「因为我也想尝试『谷练』,请多指教罗」。所谓的「谷练」,是佐保擅自发明的称呼,指的是游马的远距箭靶练习。
本以为大概五月才会来,她却在四月底刚放假时就到了。大概是事前向栞菜问过路,佐保顺利找到了大门;但却不知怎地,当游马听见外面传来树枝沙沙晃动的声音时探头一看,原来是佐保的弓卡在树上正动弹不得。
「你在做什么啊。」
尽管嘴里嘲笑她动作不俐落,但这些茂密得盖住大门的树枝确实生长过头,也差不多该修剪了。等到她好不容易摆脱树枝,一脚踏人大门内侧,两人终于好好面对面时,佐保与游马都莫名害臊起来,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你的头发,好像又更长了?」
过了老半晌,是佐保先开的口,边说还边嘻嘻地笑了起来。不只头发,穿着僧侣工作服和草鞋的游马,也让她觉得很陌生。
「对啊,你说得没错。伤脑筋呢,佐保可以帮我剪吗?你会不会剪头发?」
游马反手牵起佐保,抬起脚跨上屋外檐廊,自己从某处找来一把剪刀硬是塞给她,顺便将挂在脖子上的擦手巾摊开披在肩上。佐保一开始推说没有把握,一旦接过剪刀,等游马一转过身背对她,也就意外干脆地帮他剪掉后脑勺过长的头发,甚至在游马都已道过谢了时,还继续坚持耳朵附近的头发太杂乱、左右不对称啦,唠叨着男人的头发真难剪,怎么也不肯放下剪刀。就这样,佐保一边替游马剪头发,一边聊起自己在东京的新生活。
「前阵子,我第一次去了涩谷。那真是个疯狂的地方耶,每个人无论讲话或走路,都像机关枪一样,『啪啪啪啪』又『哒哒哒哒』的。」
佐保不久前还住在京都,大都会的生活对她而言根本就和革命差不多吧。
「啊……我大概懂你的意思。我刚来京都时正好相反,觉得怎么会有这么不干脆的城市。啊,不过佐保,你说话的用词好像变得有点像东京人了喔?」
「咦?真的吗?大概是我脑波弱吧。因为身边都是关东人,和大家混在一起,有时我都搞糊涂了。」
这么说来,半个月前来到京都的行马,虽然还是一样满嘴尖锐辛辣的话,语气却不知不觉变得温和了些,抑扬顿挫也有些京都人的感觉。一这么嘲笑他,行马就立刻反驳:「那是因为哥哥是个自我中心的人,所以才会毫无改变。」
「你已经不染头发了吗?」
看游马甩着好不容易获得自由的头,佐保又这么问。自以为潇洒而染成蓝色的刘海早就恢复黑色,发尾最后残留的一点蓝色也在刚才被佐保剪掉了。
「这里没有美容院,想染也没办法啊。再说,这附近净是些顶上无毛的人。」
佐保听了咯咯笑了起来,再次回头望向残破的墙壁和断掉的纸门框。
「这里,除了游马同学之外,也住着其他和尚吧?」
「嗯,只有一个臭老头。你怎么会这么问?」
「今天啊,刚从东京回来时,家人间我要去哪。我说要来天镜院,我妈的表情就很奇怪。所以我一直在想,这到底是什么样的人住的地方。」
原来如此。这件事游马也曾问过峰男。那个能满不在乎地在别人墙上用喷漆写下「去死」和「我杀了你」的峰男,在天镜院门上却只写了用片假名拼音的「天镜院」。总觉得,以怀有恶意的涂鸦来说,这也未免太没有杀伤力了吧。原本还以为是他下意识对寺庙的敬畏使然,后来才知道似乎不是那么一回事。峰男听祖母说过,从前精神病院也叫「颠狂院」(注:音同「天镜院」。),对他来说,那就是他所能想到、对阿闍梨最大的侮辱了,只不过,那么难的汉字他不会写。
「可是啊,正确写法应该是『天上的天,镜子的镜』对吧?『天上的镜子』,指的就是月亮。」
这是五郎告诉游马的。高挂在天上的银色明镜,自己无法发光,必须反射太阳才能拥有光芒。所以「天镜院」也可以翻译成「月之寺」。
「和外观完全不同,有个很浪漫的名字呢。」
「事实上根本差得远了。」
游马笑着抬头望天,当然看不见月亮。
「你不是想到山谷去吗?我们走吧。」
收好剪刀,再拿了弓,游马背着两人份的弓具往外走。佐保提着一个小篮子小跑步跟上;虽然身上穿的是针织衫和裙子,毕竟来这里的目的是练习射箭,所以她脚上穿的是运动鞋。即使如此,佐保还是跟不上一不小心就会走得太快的游马。好几次,游马停下来回头时,都看不见佐保身影,只得急急忙忙往回走。路上不时出现极陡峭的地形,当落单的佐保正不知该怎么走时,游马总会适时伸出手来牵她。虽然有几分犹豫,佐保最后还是回握了他的手。没想到女孩的手竟是如此柔弱纤细,游马不知为此心惊胆跳了几次。两人之间自然而然地沉默下来,直到抵达吊桥,佐保才兴奋地说:
「哇,就是这里?真的耶,山谷虽然不大,却很壮观。」
靠在杉树上的榻榻米本就伤痕累累,在风吹雨打下更是变得破破烂烂。原本应该吊在中间的草鞋,在承受无数次箭矢洗礼之后,不知何时已化为一根根稻杆、散落消失。游马姑且指着榻榻米的位置,告诉佐保那就是箭靶,再过桥往对岸去。
「哇喔,好远!」
「话说回来,佐保做过远靶的练习吗?」
「没有耶。」
「这是第一次?」
见佐保默默点头,游马心想,真是太乱来了。栞菜也真是的,竟然答应让她这么做。无奈之余,也只能先安装弓弦,做好射箭的准备。因为佐保说想先看一次示范,游马便射出一箭。箭矢擦过榻榻米的中心点,勉强射中边缘。
「不行,现在心里有杂念。」
看来是无法保持像三十三间堂通矢那天一样澄净无瑕的心了。
也让佐保试射看看,不出所料,飞出的箭矢无法抵达对岸,在距离二分之一左右处失速下坠,落入山谷。射手佐保惊慌失措地奔向崖边。
「佐保,不要紧,等一下再捡就好了。先别管那个了。我说啊,就算射的是近靶不是远靶,你的姿势就已经有问题了。正面举弓的习惯还没完全改掉,现在这样,说正也不是,说侧也不是。」
高中三年学到的举弓姿势,和进了大学后学的不一样。虽然知道要领,但要一不专心,就很容易恢复原本的习惯。佐保修正姿势再射一次,结果还是箭落谷底,看起来就像是朝谷底射箭似的。再次跑到崖边往谷底看,因为担心箭会找不回来,心想至少看清楚箭往哪个地方掉,却完全没个头绪,佐保露出焦急的神色。
「不用担心,一定找得到。我的箭不知道掉下去几次了,到现在连一支都没弄丢啊。」
比起担心箭的下落,更该要注意的是用这面弓射箭时,必须瞄准更高的地方往上射,才有可能拉长距离。的确,在三十三间堂时,女生们也都像要瞄准太阳似地往高处射。因为用的不是强弓,箭飞出时描绘的抛物线弧度必须够大,否则就射不远。即使游马这么说明,佐保还是满心挂念着掉到谷底的箭,把他说的话当作耳边风。好不容易安抚她,说服她再次尝试重射,一直到第六支箭才终于抵达对岸,不过当然没射中箭靶。
「真没想到这么难。」
佐保几乎快哭了。好久没看到她这么可爱的样子,游马喜孜孜地在一旁欣赏。看到他这样,佐保一边用手背拭泪,一边瞪着他责问:「为什么不说话!」
「游马同学每次都这样,就算看到我哭,也完全不会来安慰人。打从一开始就是这样,一点都不温柔。」
说不出「不,是因为你太可爱了」,游马只能搔搔头说:
「啊,抱歉、抱歉,看你脸都皱起来了,很好玩嘛。」
「……太过分了!」
赌气地别过脸,佐保打算爬下谷底。
「啊,箭我来捡就好。要不要先吃饭?你不是带了猪排三明治来吗?」
打从峰男带花枝回来那天之后,游马已经一个多月没吃到动物性蛋白质了。行马来的时候,丢了一万元钞票给游马,说是:「妈叫你拿这个去买肉。」听到他这么说时,游马忍不住气得破口大骂:「你为什么不从城里帮我买来,真是不够机伶!」却换来行马一句:「这里又不是什么远离人世的秘境,你自己去买就好了啊!」确实如他所说,只要搭上几十分钟的公车就有肉店可以买肉,而凭游马现在的脚程,就算用走的也不是什么难事。只是,他就是不想随便下山,总觉得那
样就会有什么被破坏。唯一的例外是通矢那天,在那之后,游马就连一次也没下过山。最近需要的东西都是拜托峰男买来的,那张一万元钞票也早就交给他,只是肉还没买回来。
趁佐保准备午餐的空档,游马前往谷底找寻坠落的箭矢。结果只找到了四支,扣掉成功抵达对岸的那支,应该还有一支掉在某处才是。
「抱歉,等一下我再找一次看看。」
佐保将猪排三明治与鸡蛋沙拉摆在附近的树头横切面上,并从保温水壶里倒出咖啡。
「看起来好好吃,是亲手做的?」
迫不及待地伸出手时,一条湿毛巾就递了上来。她准备得真是周到。
「对啊,只不过做的人是我妈。我不大会做菜嘛,幸好现在住的宿舍有供餐,得好好感谢小翠姐才行。」
「不过小翠很会做菜耶,说是从小被志乃小姐训练的。」
「是喔?你吃过小翠姐亲手做的料理啊?这样啊……算了,那我也要请栞菜老师教我做菜。」
「应该没办法喔,那个人顶多会捏饭团而已。」
游马一边不加思索地回答,一边吃起猪排三明治。
「如果是饭团,我也很会做喔,毕竟握力不是盖的嘛。」
茶道有时需附上怀石料理,所以栞菜也曾做了不少努力,可惜她似乎就是缺乏这方面的才华,有时甚至做出很失败的料理,为此沮丧不已。不过,家里既有公子在,弥一的料理实力又媲美大厨,真的有需要时,也有其他负责做饭的门人在,倒是不曾因此感到困扰过。真要说的话,就是游马和行马有时会成为牺牲者而已。
「怎么可能什么都会呢,栞菜又不是神。佐保,你在焦虑什么啊?」
「咦?」佐保望了游马一眼,又挪开视线,自顾自地擦起手来。
「如果是弓道的事,不用这么在意啦。这里虽然肉眼看不出来,但其实风还挺强的。女生用的弓力道本来就比较弱,要不被风吹跑反而比较难。再说,你今天带的是近靶用的箭吧?那种箭重量比较重,会坠落也是难免的。而且,最后一支你不也顺利射过去了吗?既然已经掌握诀窍,接下来就没问题了。如果是远靶用的箭,射起来一定会更轻松,下次可以再试试看啊。不过,与其急着射远,不如先把基础打好喔。栞菜没这么跟你说吗?」
佐保尴尬地低下头,看来,今天是瞒着栞菜带弓来的。
「或许吧,我可能真的太急了点……」
说着,佐保将保温壶里的咖啡注入用来当杯子的壶盖。
「游马同学和小翠姐感情好像很好呢,还吃过她亲手做的饭。」
「那又不是特地做给我吃的。你到底怎么啦,突然提这个。」
「话是这么说,可是……」
为了接手小翠在东京的宿舍房间而去拜访她的那天,佐保第一次和小翠说上话。关于搬家的事很快就讨论完了,接下来就一边喝果汁一边聊天。两人共通的朋友只有游马,一开始话题就只围绕着他。佐保从小翠那里听到很多游马的事,都是自己不知道的。
「像是弹吉他的事啊、茶会的事啊,好像关于游马同学的事我什么都不知道一样。听着她说那些话时,我好不甘心,所以我也一时逞强,故意挑小翠姐不懂的弓道话题来说。后来想想,我真是个讨人厌的女生。」
游马嘴上「嗯」地答腔,心里却不明白她为何突然提起这件事。
「可是,我还是不想输给她。或许就因为这样,所以才那么心急吧。」
「你怎么可能输她?小翠又不会射箭。」
「不是这个意思啦!」
那是哪个意思?懒得再问,游马只是小声问了句:「这个也可以给我吗?」伸手去拿最后一块猪排三明治。
「就跟你说不是那个意思嘛!我想知道的是,对游马同学而言,她是什么样的存在?难不成,是以前的女朋友……」
游马咳了起来,差点噎着,拼命拍打胸口。
「你说小翠吗?」
根本没想到她担心的是这个。有时候,真不知道女生说的话是什么意思。脑子里都装着这些心思,难怪箭都射不准。
「我和小翠,不是你想的那样啦。该怎么说呢,真要说的话,大概就是『永远的大小姐』吧?」
「大小姐?」
「该说是房东的女儿吗,还是师傅的女儿呢?或者说是志乃小姐的孙女……总之,就是在她面前永远抬不起头来。哎,这也是没办法的事。」
「大小姐……」
佐保怀着难以言喻的心情,语带羡慕地轻声低喃。不知道被人称为「永远的大小姐」会是什么感觉呢?
「佐保在东京能有宿舍住也是多亏了她吧。说起来,要是没有小翠,我就不会到京都来了。」
「那我们也不会认识……原来是这样啊,那我知道了。这么说来,我还得感谢她才行呢。」
微微一笑,佐保似乎改变了想法。
「啊,对了。」
正打算开始收拾的佐保,又从篮子里拿出个小盒子。
「这是幸磨老师托我带来的,说是在东京找到的好吃红豆馅饼。」
他似乎怂恿佐保,要她见到游马后,务必要求他用茶笼里的茶具在户外点茶。
这么说来,游马上次出示祖父传给自己的茶笼时,幸磨曾提议春天时来场赏花茶会,而那时他也说过「主客就是佐保姬了」。佐保名字的由来是位于平城京(注:奈良时代的日本京城,大约位于今日的奈良县奈良市与大和郡山市一带。)东侧的佐保山,「佐保姬」又意味着「春天的女神」。比睿山的春天来得晚,现在正好是樱花要盛开之时。
「欸欸!该不会是要我在这点茶的意思吧?」
愣了好一会儿,游马才搞懂佐保的意思,不由得惊呼失声。
「是啊……不行吗?」
「不是不行,可是佐保,你对茶道也有兴趣啊?」
「我不讨厌喝抹茶啊!配点心一起吃更好。对了,考大学前,我在游马家享用了茶喔,是游马妈妈为我点的茶。茶道很有趣呢,原来茶杯是五角形的,也就是『及格』的好兆头(注:「五角」音同「及格」。)。壁龛里挂着画轴,是一幅天马的画,代表『不会落(榜)』的好兆头。说不定是拜此之赐,我才考上的。」
「是凭你自己的实力吧。」
因为母亲也为自己做了一样的事,结果还不是没考上。
总而言之,那天带着一丝紧张造访男友家的佐保,很快就放松了心情,留下的都是愉快的回忆;因此后来在大学里遇见栞菜时,佐保告诉栞菜,自己原本觉得茶道很难,但现在已经改变这个想法了。栞菜想了想,给佐保的回答是:「因为掌门夫人的茶很温柔。」
「所以在茶道中,每个人的茶都不一样吗?」
「大概吧。」游马嘴上不置可否地回答,暗地里却因被毫无茶道经验的佐保点出核心问题而狼狈不堪。在茶道中,每个人的茶当然都不一样。游马入山闭关的原因,正是那个为了一点水就殡命的少年茶人。因为他,游马内心受到了震撼。宗家巴流继承人的巴比吕希,和游马年龄相差无几。
游马既不认为自己能做到和比吕希一样的事,也不想做;而就是为了证明自己和比吕希不同,游马才会在这里。虽然像是一种反证,却也可以说是自己想再次好好面对茶道的原因。
「好,我知道了。佐保,你在这里等一下,我马上用跑的去拿茶笼来。」
游马立刻起身,指着山谷的另一端。
「你看,那里有一棵樱花树吧?就在那里会合。」
说完,游马便跑了出去。跑到吊桥中央,又忽然急急忙忙回头,从佐保手中把保温壶拿下来。
再次奔过摇摇晃晃的吊桥,沿着早已熟悉的山路,用最快的速度跑回天镜院。仔细回想起来,打从来到天镜院之后,不知不觉已过了八个月,这段期间别说好好面对茶道,连茶笼都布满了尘埃。阿闍梨不喜欢喝茶,寺里也没有半样茶具。就算说要泡茶给他喝,也每次都被拒绝。这八个月来,还是第一次有人要求自己点茶。忘了是栞菜哪一次带来的抹茶,一直冰在冰箱里,几乎没有减少。来到这里之后,游马反而更加远离茶道,心思都被眼前的事物占据了。不,应该说,只是刻意不去想罢了。
一边暗自反省,一边回到库院烧水装进保温壶,抱着茶笼等茶具再次跑回山谷。
返回山谷时,佐保并不在游马指定的樱树下。凝神朝对岸望去,只看到弓箭和她带来的篮子。气喘吁吁的游马四处找寻,这才发现她竟把那块用来当箭靶的破烂榻榻米垫在底下,神色自若地端坐在吊桥中央。
「佐保,你在那里做什么?」
游马慢慢走近。
「谷练。」
「谷练?茶道的吗?」
她的意思似乎是要游马在那块榻榻米上点茶。游马一脸愕然,屈膝跪在榻榻米上。
「佐保,你是不是误会什么了?」
茶道不是杂耍表演,也不是试胆大会。在不安定的吊桥上点茶,并没有比较厉害
。更大的问题是,外行人佐保或许不明白,这个茶笼原本是祖父的,换句话说,就是坂东巴流上一代掌门的东西。不只从中国传来的茶笼本身非常珍贵,装在里面的嵯峨茶粉罐和古清水茶碗、南镣(注:经过精炼、品质良好的银。)水盆等,更是历史悠久、这个时代难以获得的宝物。当栞菜把它交给游马时,千叮咛、万交代,使用时绝对要小心谨慎。万一手没拿稳,把东西掉到了桥下,损失的金额可不只是几万或几十万。茶笼里的每一样茶具都用铺了棉花的袋子仔细包好,即使如此,刚才跑过来时,游马还是小心翼翼地将茶笼抱在怀里。
「是这样吗?」
听了游马的解释,佐保仍不为所动,脸上露出超然的微笑。
「可是,你看。」
说着,佐保的目光往谷底望去。小小的山谷斜坡被满满的樱花覆盖,使得这座吊桥简直就像搭在棉花糖上。由上往下看,盛开的樱花尽收眼底。游马还真是没试过这种赏花方式。自从来到这里之后,前前后后也不知从这座桥上来来回回几次了,游马却一次也没想过要坐在这里。这实在是个令人难以想像的位置。
「佐保,你不怕吗?」
「我以前掉到井里过,所以对低处很没辙,但是高处就完全无所谓。啊,所以一到东京,就立刻登上东京铁塔了。」
「这样啊。」
「不过,你说得也对。这么贵的茶碗,要是掉下去就糟了。谷练还是取消吧。」
少女起身,拍拍膝盖这么说。听见她这句话,游马忽然觉得自己似乎说了很没水准的话。想起放在茶笼里的茶杓上,刻着「天纸风笔」的铭文,祖父风马曾说过,那是「在天空这张大宣纸上用风一般的笔自由挥洒」的意思。为了爱惜茶具而在安全场所点茶的行为,岂不是正好和这句话相反吗?反过来想,在这个地方点茶,或许才正符合「于广阔之处挥洒」的寓意。
「不用了,这个建议好像很有趣,就试试看吧。」
脱下草鞋,摆放整齐,一边想着从这里不小心掉下去,该不会被误会成抱定决心自杀的人吧,一边跪坐在榻榻米上。
「话说回来,佐保,你一个人把这块榻榻米搬过来的吗?力气真大。」
空手搬运榻榻米比想像中要难多了,这点游马很清楚,更别说要把这块随时可能迸开的榻榻米搬到摇摇晃晃的吊桥上,还真亏她办得到。
「没有啦,是那个爷爷帮我的。」
佐保指向桥下,棉花糖般的樱花边缘,看得见那只乌鸦蹲踞在那里。
「我的箭,也是他帮我找到的。」
「喔,原来如此。」
箭坠落谷底时,游马之所以能那么乐观,正是因为有那个老人在的缘故。之前游马在这里练习时,好几次不管怎么找都找不到掉下去的箭,最后却不知不觉回到箭靶上。应该说,箭从来没有一次不曾回到箭靶上。那个人一天会在山谷里流连好几次,只能说眼力好得异常吧,不管异物是挂在树枝上,还是被草丛掩没,不找出来他似乎不肯善罢甘休。
「那个人是谁啊?」
「乌鸦,乌天狗。说了你也不认识吧。」
游马隔着茶笼与佐保对坐,一边拉开绳结一边说。
刚开始的时候,游马也没能发现那只乌鸦。不过,那是因为眼睛还不习惯山里的景物,分不出乌鸦、枯木和土堆的关系。等到分得出来之后,游马才发现这人的生活范围和自己几乎重叠,经常看得到他的身影,有时甚至会和他擦身而过。阿闍梨要游马「抓一只回来」的天狗,说的就是他。第一次看到他时,他手上拿着一片大大的八角金盘叶,如果有黑色头巾,一定很适合绑在他头上。
仔细回想,来到天镜院那天,游马因为中暑而倒在路旁,与其说是被成群的蚊子叮醒,不如说是被这只天狗的手杖戳醒的。当时如果没有在那里醒来,说不定会有生命危险。当游马拖着踉跄的脚步跋涉到河滩时,打破西瓜让他吃的也是天狗吧。以为是出现在梦中的天狗,其实真的存在。两次救了自己命的他,不会是敌人。然而不知为何,只要想带他去天镜院,天狗就马上逃之天天。他满头灰发,胡须花白,穿着一年前被阿闍梨淘汰、颜色混浊不堪的破烂僧侣工作服;全身皱巴巴、龙钟的老态教人怀疑他是否还有「年纪」这种东西,没想到逃跑时的动作倒是很敏捷。
因为阿闍梨老是质问「怎么还不抓来」,为了捕获这只天狗,游马拟定战略,好一阵子都在下雪的山中四处奔走,但最后还是因为天狗不知吃了什么而腹泻虚弱,才好不容易抓到。
「那家伙可费事了。」
佐保看也不看游马手边的茶具,睁大眼睛听着他的叙述。
「那个爷爷没有家吗?」
「是啊,因为是个像野生猴子一样的老爷爷嘛。啊,不对,是乌鸦。」
带回寺里之后,大概是被阿闍梨说了什么,他才总算放弃逃脱。阿闍梨将被游马拆掉一块榻榻米的那间房间分给他用。游马怕他住在里面会冷,想去将缝隙塞住,阿闍梨却说那样没关系。「因为是一直住在寒冷室外的人,不能随便让他取暖,也不可以突然让他喝热的饮料,给点温的柴朴汤就可以了。」游马把阿闍梨的这番话转告五郎,五郎就将熬好的柴朴汤分了些来。和老人住在一个屋檐下实在是臭得受不了,正打算带他去洗澡时,阿闍梨又说不能用热水,得用快变凉的水才行,等阿闍梨和游马洗完后才让他进浴室,帮他从身上擦洗出多得差点塞住排水孔的体垢。拿新的僧侣工作服让他穿,他却不高兴地扭动身子。不知道是不是在榻榻米上睡不着,夜里悄悄去看他时,他总是缩着身体、靠坐在柱子旁。
慢慢地,也开始让他吃点粥汤,不过他却和阿闍梨一样吃得不多。有一天,游马灵机一动,想起抹茶应该是最适合他的东西,于是兴冲冲地点起茶来。没想到,老人却瞪了游马一眼,离得远远地不肯靠近。
「天狗爷爷,这只是普通的抹茶啊,并不烫,对身体很好的,你喝点看看。」
因为是一直过着那种生活的人,或许没喝过抹茶吧。游马这么想,努力劝他喝,他却依然正眼也不瞧,终于让游马火大起来,气得怒骂:「我泡的茶是不能喝吗!」尽管他浑身脏兮兮,还好不容易才捡回一条命,但游马却从未因此瞧不起他。不,反而因为他能在这样的山中活下来,让现在的游马深深体会「人外有人」而大感敬佩。然而,自己为了他不惜在山林里奔走,不但帮他洗澡还对他诸般照顾,最后竟然遭到这种态度对待。再说,遁隐山林的隐士守则,难道不是连一杯茶都应该爱惜,不可随意浪费才对吗?
被游马这么一顿说教,天狗似乎也认为有几分道理,才终于好好转身面对,开口说道:
「这是最后一次,以后不要再泡茶给我。」
说着,他拿起茶碗,一脸狐疑地盯着看了半天,也不知道是哪里不满意,刻意错开杯口,一脸嫌恶地喝了茶。游马恍然大悟。
「老爷爷,原来你是茶人啊。」
「哼,给我喝毒药还比较痛快点。」
就这样,雪停之前,他一直安分地待在寺里,一等雪融,又莫名消失了踪影。有时,游马会突然发现他一副闲得发慌的样子,远远地往这边看。
「泡好了喔。」说着,游马将茶碗搁在佐保面前。
「咦,茶点呢?」
匆匆打开包袱巾一看,里面是小铃铛形状的红豆馅饼,每个馅饼上还仔细打了结,仿佛拎起来摇一摇就会发出铃声似的。幸磨想表达的,大概是「给脱缰野马系上铃铛」的意思吧。看游马吃起铃铛馅饼,佐保也在一边羞赧地说明她在高中上课时学过一些茶道,一边转动茶碗饮茶。
话说回来,还真的是在奇怪的地方做了奇怪的事呢。想想自己之前在兜风时经过公园看到哲哉开始点茶的模样,还曾暗忖他真是个怪人,现在要是有人经过这里,肯定也会说这是年轻人的胡闹而为之语塞吧,说不定还会被怒斥乱来。不过不知怎地,心情却很欢畅,仿佛感觉到樱花的气息从枕木般的桥面缝隙间飘了上来。不愧是春天的女神,做的事情果然与众不同。
然而,本该面露微笑、称赞茶汤美味的佐保姬,却露出难以言喻的表情,歪着头说:「怎么有点咖啡的味道?」大概是保温壶没洗干净吧。
「欸?真的吗?我喝看看。」
游马一伸出手,刚才被恐吓过「打破就糟了」的佐保,小心翼翼地将茶碗顺利递回,正当她松了口气收回手时,却不小心碰了茶枣上的茶杓。茶杓弹起,擦过榻榻米边缘,从桥面间的缝隙落下。一阵风吹过,掠过樱花树梢的茶杓,大概就这么掉进河里了吧。一切就发生在眨眼之间。
佐保尖叫着摔出榻榻米,游马脑中瞬间一片空白,好不容易才接住差点滚落的茶碗。「怎么办怎么办怎么办!」佐保抓着吊桥钢丝跺脚,引起的震动令整座桥摇晃得厉害。游马一手压住滚动的茶筅,对佐保怒喝「冷静一点」,她才倏地止住。
「真拿你没办法……」
佐保看起来又要哭了。游马姑且先将茶具收进茶笼,
再慢条斯理地套上草鞋,站在佐保身边往谷底窥看。双手在嘴边圈成喇叭,背往后仰,再用力反弹回来对着谷底大喊:
「喂!乌鸦爷爷!茶杓掉下去了,拜托你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