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夏天来时按了门铃被抱怨过,今天早上从一开始就直接在后门等待。等了二、三十分钟,随着一声尖细的「我去上学罗」,第一个冲出来的人是真由子。她今天看上去心情很好,瞥见双手抱胸、靠在对门墙边的可疑人影时,先是警戒地停下脚步,等到发现是游马,立刻朝他跑过来。
「小行的哥哥,你怎么来了?是来看小婴儿的吗?」
听她这么说,看来是奈弥子平安产子了。一问之下,原来奈弥子刚出院,暂时会住在这个家里。真由子一定满脑子都是这件事,就算不用特地问她,也迫不及待想找人分享吧。据她所说,新生儿是个男孩,像猫咪一样小,非常可爱,还没有取名字。
「行马还在家吗?」
讲到告一段落时,游马趁机这么一问,于是真由子又从刚才出来的门回到屋内,不久后,穿着制服的行马探出头来。
「一大早的什么事啊?有事不会打电话吗?」
游马早就忘了世上还有这么方便的东西。
「真由,你不快点就要迟到罗。」
真由子对行马点点头,再对游马行以立正礼后才离开。
「那个……叫作跑跳步对吧?原来真有人会那么走路啊,我第一次看到。」
游马佩服地目送真由子的背影离开。
「刚才她为什么向你敬礼?哥哥和真由说了什么吗?」
「这个嘛……」
游马对真由说的是「我要带行马去做很重要的修行」,还说「会把行马打造成配得上真由你的男子汉」,不过这句话就不用告诉他本人了。
「总之你别管那么多了,跟我到山上去。」
行马当然不可能乖乖就范,迈着步伐自顾自地往平日上学的路走去。游马走到他身边,牢牢抓住弟弟的手臂。
「学校请假就好了。我这边的事情比较重要。」
「一声不吭就擅自休假是会被骂的。」
「那之后再打『电话』去说不就好了?」
「这边的事对你的未来很重要,你相信我就是了。」面对态度如此强硬的游马,行马虽然讶异,但也很快释怀。仔细想想,这个哥哥可是会在大学入学考当天跑去听演唱会的那种人,跷课一两天对他来说肯定不当一回事。老实说,今天第一节课是「技术与家庭」(注:日本义务教育的学科之一,内容为生活基础知识与家庭生活、食衣住行等。),正觉得提不起劲去上课。
「好啦、好啦,我知道了,你先放手;很痛耶,干嘛这么用力。」
摸着终于获得释放的手腕,行马心不甘情不愿地跟在转往东北方向走的哥哥身后。过了公车站不久,忍不住急着回头大喊:
「咦?哥,你该不会想用走的上山吧?我绝对没办法喔!」
「啊,对喔。」游马停下脚步。行马举手拦下一辆计程车,一边说:「不用担心,钱的话我有。」一边从提在手中的书包里拿出护身符,里面塞着一万元纸钞。
「妈说,如果有坏人要抓我的话,就把这交给对方,然后赶快逃跑。」
那是柴又帝释天(注:指的是位于东京都葛饰区柴又七丁目的日莲宗寺院,正式名称是「经荣山题经寺」。)的护身符,在京都很少看到。
「竟然叫你逃跑……那个人到底有没有身为剑士母亲的自觉啊?」
「哥,你不知道吗?『精通剑术者,已不须用剑』,这才是『坂东巴流』秘传的要诀啊。」
「……」
就这样,行马在一头雾水的情况下被游马带到天镜院时,阿闍梨还在诵早经,宣先生则拿着抹布正要趴下去擦地;他从屋子后方的户外檐廊看着游马把地板踩得嘎吱作响进来。墙的另一端传来阿闍梨诵经的声音。
「宣先生,这家伙是我弟弟行马,现在正住在巴家给人家添麻烦。宗家的茶道不用教我没关系,但可以请您传授给他吗?这家伙的目标是比吕希的地位呢。」
听了游马这番话,行马脸都绿了。
「不要讲那种容易引人误会的话!我才没有那种打算,到底要我说几次你才懂啊!」
「好啦、好啦,你冷静点。那样也没关系,就算你要回我们家,不,正因为要回家,更要多学点其他流派的东西,这绝不会是无谓的学习,反而应该说是必要的……宣先生也是这么说的喔。」
「……呃,那是谁?」
正想指向宣先生时,他已经一边擦拭檐廍,一边往另一头走去了。游马大踏步追上前去。
「就是这位啊,他以前可是巴家的总管。你听了不要吓到,他还是比吕希的师父呢。」
行马惊讶地睁大眼,朝老人身边小跑步,蹲下去窥视那张满是皱纹的脸。
「您该不会是宣雀先生吧?」
「咦?那什么?你认识他喔?」
行马寄宿巴家已一年半,家人谈起往事时一定会提起的「宣先生」,他当然不会不知道。
「是说,原来你有个这么像落语家的名字喔?」
说着转头一看,宣先生又已经移动到茶室前面了。代替他回答的是行马。
「上上一代掌门叫作朱雀先生,所以当时他每个弟子的名字里都有个『雀』字。可是,我听说宣雀先生已经死了……」
察觉自己失言,行马赶紧捂住嘴巴。宣先生不以为意,继续默默擦拭檐廊。回来时,将抹布塞进水桶。接下来他抬起头,似乎想开始擦柱子,可是看这样子,大概是擦不到最上面。
「你不是也说过吗?说你想学宗家的茶道手法,可是又不想向鹤安先生学。」
游马抢走宣先生手中拧干的抹布,踮起脚、伸长了手,用抹布打横滑过柱子上方的鸭居(注:设置在上方的拉门框。)。
「是不是?选师父真的很重要,如果能跟宣先生学,是再好不过了吧。如此一来,你肯定能达到比吕希的境界。如何?很棒吧?」
游马挥着抹布对行马说。
「是、是啊……」
行马听说过比吕希很崇拜这个叫宣雀的老爷爷。更重要的是,宣雀身为茶人,不仅在京都德高望重,更深受宗家耆老们的信赖。就连现任掌门冰心斋,儿时也向宣雀学过茶。行马原本以为他已经过世,没想到还活着,若是如此,向他学茶确实不是一件坏事。不,应该说是很荣幸的事。
「要是明白了,就快好好坐下打招呼。」
行马照游马说的走进茶室,宣先生已经拿了另一条抹布从里往外擦起榻榻米了。在他身旁正坐,双手握拳抵在榻榻米上敬礼致意。这时,宣先生才第一次开口:
「不是那样,我们家打招呼的规矩是这样才对。」
说着,扳开行马的手指,把他的双手摆成指尖并拢的「八」字。
「你的头也太低了。无论多么礼貌,都不能让对方从你的后领窥见背部。别以为敬礼时头压得愈低就愈好。」
和武家礼仪不同,光是一个行礼姿势,就让行马急得冒汗。阿闍梨的声音不知何时消失了,只听见「铿铿」敲钟的声音。行马再次按照宣雀教的低下头。
「请您多多指教。今天还得去学校,我下次再来。」
说完正想起身时,肩膀却被游马按住。
「你在说什么蠢话啊。看看这个满身皱纹的爷爷,他已经超过九十岁,腰腿都不行,也早就退休了,现在还能动实在很不可思议。你说下次再来,谁知道会不会有下次。没问题的,我会帮你拿换洗衣物来,你就待在这里,直到学会宗家的茶再下山。」
「别说那种乱来的话,我明天还有期中考呢。」
「那种东西一、两次不去考也不会不及格。我会帮你去和学校说你正在比睿山留学啦。」
「什么留学啊……」
「教室就在这里。这是为你打造的茶室,别客气,也不用谢我了。我先走啦,你加油吧。」
肩膀被拍了两下,行马「咦」地抬起头。
「什么先走,你要去哪?」
「我要回去啦,回东京去。」
「把我一个人丢在这里吗?」
虽然离家出走超过两年的哥哥是差不多该回家了,但这也未免太突然。应该说,太不负责任了。
「你怕寂寞?我是很想留下来陪你,可是修行这种事不适合和别人嘻嘻哈哈一起做。再说,我已经察觉了,宣先生虽然是比吕希的老师,也是宗家的总管,但很遗憾的是,他不是我的师父,我的师父是弥一。」
「这种事,不是老早就该知道了吗?」
行马搔着头说。在两人的老家友卫家,由弥一负责教育游马,栞菜负责教育行马,这是既定的规矩,竟还说得像是什么大发现。
「对啦,是这样没错。只是我有很多想确认,或者应该说,想找人问清楚的事。对我来说,弥一不在身边真是太麻烦了。」
在山里练习射箭和剑道时,有很多问题想问弥一,也希望他在一旁帮自己看着。在家时只要开口问一句就省事了,现在却得不断思考才能得出答案。当然,这无疑也是修行的一部分,不过也差不多想去找弥一对答案了。
其中,游马
特别想确认的就是茶道的事。游马知道的点茶手法只有一套,除此之外等于什么都不懂。宣先生和志乃小姐都说泡出美味的茶是最重要的事,这样当然也很好。只不过,最近游马无论如何都有一件事想不通。
山贼茶会很有趣,去年在不稳的寺里及幸磨家举行的茶会也很开心,可是,那和自己认知中的茶道却有某种差异。或许正因有所差异,所以才会觉得有趣开心吧。和孩提时代对茶道抱持的印象相比,那实在是惬意温馨多了。
另一方面,尽管带着半玩乐的心情,当佐保在吊桥中间铺上榻榻米,自己被迫坐在那里点茶时,虽然一方面觉得又蠢又危险,一面却隐约感到那才符合自家流派作法。老实说,在那之后游马又到那里坐了好几次。无法每次都搬榻榻米上去,所以并没有在桥上点茶,只是独自端坐在桥中央,闭上眼睛。纵然手边没有茶具,仍有练习茶道的感觉——这就是「武家茶道坂东巴流」的「谷练」。
如果这个想法没错,三道或许真有共通之处。如果,光是在狭小的茶室里对着茶碗沏茶不算茶道的话;如果,仅因拥有高贵茶具而自豪或受人称赞不算茶道的话;如果,那些嘻嘻哈哈开开心心度过的时光不算「坂东巴流」茶道的话;说不定真的有个地方,是茶道、弓道与剑道三者交汇之处。站在桥心被风吹拂时,游马感觉到的就是这件事。虽是自幼学习的茶道,也许自己一直都误解了。其实,那应该与世人认知中的茶道相当不一样。现在,游马的确很想弄清楚「武家茶道坂东巴流」是什么?如果真能学会秘传诀窍的话,他也很想学会。
要不要继承家业是另外一回事,或许自己现在还不到谈论这点的阶段。
「弥一年纪也大了,谁知道他什么时候会突然翘头。」
「他生龙活虎得很,我想应该比宣先生年轻吧,是几岁来着啊……」
「八十岁了,栞菜上次说的。不过,八十和九十也差不多吧。」
行马狐疑又错愕的眼神望向屋外,檐廊上出现的是阿闍梨的身影。
「吵死了,洗澡水烧好没?」
在游马移师屋后澡桶前,继续三方协议。行马坚持不能缺考,也不可能不知会巴家一声就住到山里。游马说自己可以代为下山报告。最后,宣先生说还是由他出面吧。
「我去吧,总不能一直装死躲在这里;我在真正被接去那个世界前,也得回去好好道歉才行。行马少爷也是一样,不能不和学校说一声。没关系,你就去吧,然后顺便回去报告掌门人说,明天宣雀会过去。」
行马好不容易从寺里获得解放时,明明还没过中午,却已经疲惫不堪。
隔天,天镜院附近停了一辆计程车。刚与巴家奈弥子结婚的鹤了从后座下车,四处东张西望。比吕希离开之后,他就是宣雀最小的弟子了。
让司机在原地等待,鹤了依照行马画的地图踏上通往寺院的小径;走上石阶,在「铿铿」声的指引下来到建筑后方,看到正在那里劈柴的游马。
前一天,游马正收拾行囊准备离开时,被阿闍梨远个正着,要他先准备好整个冬天的柴薪才准下山。「临时决定离开是你的事,难道要让宣先生帮你做完剩下的工作吗?」阿闍梨如是说。于是行马回去之后,游马整个下午都在劈柴,腰撑不住了,只好歇息一晚再继续,现在更是累得双腿发软。
鹤了将过去宣先生留在巴家的和服与茶人专用的短外褂等整套衣物用包袱巾包好带来。这是冰心斋听了行马描述宣雀现在的生活后,要鹤了准备的。意思是希望他穿上过去的衣服,能够重拾往日心境。
「几点都没关系,我会在这里等到他准备好。」
「我送他下山吧,这边也差不多快完成了。」
游马这么一说,鹤了便微笑表示:「那少主也一起吧,我请计程车送你到车站。」看到他那没有一丝阴霾的清澈眼神,游马生起一丝感动,心想,啊,这才是这个人真正的笑容呢。
然而,一见到宣先生,鹤了脸上就失去了笑容。即使在游马看来,现在的宣先生已经颇有人样,和鹤了过去认识的他毕竟完全不同,带来的冲击似乎也很大;师徒重逢少不得泪眼相对。比吕希过世已逾六年,这些日子以来,不只宣先生难受,鹤了也不好过。
待在这里看人悲叹不是办法,游马将自己的行囊收拾好,前往阿闍梨房间向他辞行。阿闍梨正在写东西。
「柴都劈完了吗?」
推开老花眼镜,望着游马问。
「都劈完了。」
「别忘了白萝卜。」
「咦?」
「后院菜园里的白萝卜啊。差不多长大了吧。」
因为是陆续播的种,早期种下的确实可以收成了。
「拔下来带回去吧。不管怎么说,那是你在这里唯一完成的东西。」
或许真是如此,结果直到最后,游马都未曾称阿闍梨一声师父,水行也好回峰也好,全都只是模仿表面,不但做得不够彻底,也没能坚持下去。
「一句经文都不会背,礼仪也没学好。我实在不懂,你到底来这里做什么?」
游马双手抱胸,歪着头用夸张的语气说:「我也不懂呢。」找不到答案,只能傻笑。
「不过,能种出白萝卜也好。白萝卜的汉字是『大根』吧?伟大事物的发展一定始于扎根。只要有稳定的根基,任何事都能克服。」
「……喔。」
留下有气无力的回应,游马关上纸门。
在鹤了的帮忙下,宣先生已完全恢复茶人的外表。或许因为在服装上用了心,现在他与游马见过的那个驰骋山中的天狗判若两人。说不定,那只是他受到诅咒而变身的外表吧。
让宣先生在巴家下车,送他进家门后,鹤了再次回到车上、坐在游马身边。虽然游马表示自己一个人也能回去,鹤了却说还有话要告诉他。
「这次的事,承蒙少主帮了很大的忙,冰心斋也说一定要好好报答您。原本真的很想请您到巴家坐坐,如果不行的话,看有什么是我们帮得上忙的,请务必告诉我。」
「咦,真的吗?」
游马当场以手击膝,提出为那个已设好茶炉的房间送去一整套茶具的希望。
「需要茶釜,也要风炉,还有茶碗、茶杓、茶筅、茶巾……呃,总之就是全部都要。」
鹤了立刻答应。
「太好了!原本我是想请家人寄去的,可是仔细想想,我家和宗家,就算是茶具,应该也有很多不一样的地方吧。你们能帮忙真是太好了!」
抱着白萝卜,游马整个人深深沉进椅垫。
「少主,你到山里之后好像变坚强了呢。第一次见到你时,还是个不大牢靠的公子哥。」
「鹤了先生才是呢。去了北海道之后变坚强了嘛!我可真没想到你们会这样强行闯关唷,真是太惊人了。」
说不过游马,鹤了只得搔搔脖子。
「对了,这么说来,有件事想请问鹤了先生。」
用手压下挡住视线的萝卜叶,正好看见车窗外的东本愿寺。
「比吕希他……啊,抱歉,比吕希少爷还活着时,鹤了先生就算能和奈弥子小姐结婚,也不打算争取掌门的位置吧?可是,现在生了孩子,而且还是个男孩对不对?这么一来,你难道不会改变主意,想让这孩子继承宗家吗?」
鹤了放在脖子上的手,倏地停止动作。
「……这么难以启齿的问题,你竟然轻轻松松问出口了。」
「嗯,毕竟我又不是京都人。」
「真是伤脑筋啊。」鹤了说着笑了起来。很少见他笑得这么大声,可见他真的很惊讶吧。笑了好一会儿,才换上严肃的表情回答:「是啊,我现在是这么想的。」这次,轮到游马大吃一惊,原本还以为,依他的个性绝对不会说出这种话。
「别说让儿子继承了,如果够本事的话,我希望自己就能继承。」
「这、这样啊……」
「请你不要误会喔。我这么说,并不是想用掌门的身分地位压制别人。而是因为,想实现自己理想中的茶道,当上宗家掌门或许才是最快的捷径,只是这么认为罢了。」
「说的也是呢。如果是掌门,只要照自己喜欢的茶道作法去做就行了。就算不喜欢也可以革新吧?」
「嗯,可以这么说。只要掌门人说接下来这么做,整个门派的作法就会改成那样。这种事,我是不会随便对旁人说的,但是宗家门人弟子众多,规模也很大吧,规模愈大,也就愈容易产生各种偏差。我远离京都到了北海道之后,看到更多这样的事,感触也更深。有些人远离清寂思想的茶道精神,朝商业主义靠拢;有些人早已丧失待客之心,养成现实的权威主义习惯。漂亮话要说得多好听就能有多好听,可是,愈是嘴上说得好听的人,做的事愈是背道而驰;放眼整个门派,很难找到真正的茶人。这些虽然全都是别人的事,说到底还是宗家的问题,绝对不是歪着头说声『真拿他们没办法』就能解决。比吕希若是还在世,一定会思考同样的问题,我也可以和他同心协力守护茶家真髓。可是现在,
与其让不可靠的人当上掌门,或许由我自己来当还比较好。不过,话虽如此,做自己想做的事还是需要绝大的力量,也需要强大的权力。」
没想到,凡事温和低调的鹤了也会有这种想法。他的眼光超越个人利益,早已放眼「宗家巴流」的未来。
「这么说来,如果行马真的入赘巴家,和真由结婚,他就成了鹤了先生的对手罗?」
抵达车站,司机停下车打开车门,小心翼翼地取出游马的弓。后车厢里还有个用包袱巾包起的大行李。
「我也不知道会怎么样。但是,同在追求茶道的路上,应该不会彼此为敌才是。只能说,现在谈这些都还太早。无论行马少爷或真由子,谁知道他们长大之后会不会改变心意呢。至于我的孩子,现在还看不出他的本质,将来愿不愿意走上茶道一途还是未知数。再说到我嘛,只要现在的长老们还在,首先『目光』就不会放在我身上……哎呀,不知怎么搞的,只要面对少主你时,我总是把不该说的话都说出口。请你千万帮我保密喔,要是传到外面去,一定会被加油添醋。」
「会吗?」
「是啊,就像红鱼或比目鱼多长出一条尾鳍一样。」
两人哇哈哈地笑了起来,分别自左右两边下车。
「原来是这样啊。不过,行马那家伙不好对付喔。因为他啊,该全力以赴的时候是不会手下留情的。总之,如果你们真的成了对手,到时候请公平竞争,不用客气。」
「正如我所愿。」
鹤了带着光明正大的表情点头,再恭恭敬敬地鞠躬致意,要游马路上小心。起身时,游马的背影已经落在很远的地方。
褴褛的僧侣工作服、蓬乱的头发,背上背着唐草图案的大包袱巾,手里抱着弓与白萝卜,路上行人纷纷闪避,他也不以为意,依然昂首阔步。即将从视野消失前,只见他再次转身对鹤了轻轻点头。
目送游马离去后,鹤了回到车内。
——不能输给坂东家呢。
他在心中如此低喃。
另一方面,一搭上睽违许久的新干线,因劈柴而疲惫到极点的游马,立刻把头埋在萝卜叶里,一路睡回东京。回家之后,家人会说什么呢?开始思考这个问题时,已经回到家里那道冠木门前(注:冠木门为只在两侧梁柱上架上一条横木,没有屋顶的大门,武家道场的大门多为此种类型。)。站在「坂东巴流道场」招牌下,也不知他想起什么,笑吟吟地跨过门槛,径直走向一家人住的屋舍玄关,拉开拉门,放声大喊:「拜托你!」
原本静悄悄的家,从屋内傅出东西碰撞的声音,过了几秒,一个身穿袴裙的女性跌了出来。接着,她在和室入口正襟危坐、弯身低头行礼,几近吼叫地打着招呼:「欢迎你回家,游马少爷!」
「……」
「啊,因为行马少爷昨天打过电话来,说你差不多快到家了。」
「……不是这件事。」
「咦?」
「为什么佐保会在我们家?」
光是在大学里学习弓道还不够,今年夏天,佐保正式拜入坂东巴流门下,每天都到道场练习。不只如此,她还自愿代替即将出嫁的栞菜成为入门弟子,为了交接工作,早在一个月前就住进这里。游马听了,惊讶得嘴都合不拢了。
「你不知道吗?我有寄明信片到北谷和你说啊。我啊,希望能向栞菜老师学弓,然后向游马同学学茶道。收我做你的大弟子吧。太好了,幸好我一直等你回来,没和任何人学过。没想到你会这么早回来,我好高兴。」
忽然,佐保惊觉失言,重新正襟危坐,十指点地:「请多多指教。」说着,以舞伎般的姿态行礼如仪。
看来,游马已经被完全包围,插翅难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