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下班后,俊之在旅馆员工专用的准备室中换下作务衣,穿回自己的衣服。正要从后门离开时,迎面遇上同事原花子。
「辛苦了。」
「你也辛苦了。」
她刚要进门,俊之停下脚步。
「啊,原小姐,能占用你一点时间吗?」
俊之掏出手机,找出顾客名簿那张照片,就是写有加藤香奈、铃木和人、富田咏子的那一页。他很在意那三人,他们应该是在听了恐怖故事的隔天退房。当天俊之休假,没能亲眼看到三人离开的情况。
「你记得这几个人吗?」
原花子看向手机萤幕。
「这不是我们旅馆的顾客名簿吗?」
「对。」
「你赶快删掉。」
「为什么?」
「这算是个资,不能擅自拍照。要是老板娘知道,她会发火喔。」
俊之吓一大跳,没想到这个行为严重到会惹老板娘生气。
「不好意思,我马上就删。」
最后,根本没问清楚原花子记不记得那三人。
「你在资讯管理上要多注意一点。那先掰喽,明天见。」
俊之向她低头行礼,从后门离开。
天空已彻底变暗,路灯的光晕旁,一片白雪缓缓飘降。俊之冷得发抖,走到自行车停车场牵出自己的车。他没准备雪天需要的配件,得在雪势转大前赶紧回家。
俊之套上保暖用的手套,单脚跨过自行车,俐落骑过凑玄温泉的温泉街。这一区有小河流经,风味犹存的木造建筑栋栋相连,土产店门口挂的灯笼与路灯的光线错落映照河面,无数亮点宛如缤纷璀璨的宝石。沿着河岸往来的人们,看起来就像皮影戏里的人偶。
乳白色的水蒸气从设有泡脚池的凉亭及马路两侧的水沟团团冒出,又逐渐飘散在风中。整条马路笼罩在朦胧水气里,俊之骑车时小心翼翼地避免撞到行人。
仿佛穿过一条白茫茫的隧道。每次一骑进水雾中,视线所及全是白色,等脱离之后,温泉街的景色又在眼前展开。就这样反反复复不晓得几次,俊之冲进雾气后,与一道熟悉的人影擦身而过。
那名男子的身形十分纤瘦。
对方垂着头,看不清长相。
俊之以眼角余光确认对方的模样后,猛然刹车,可是自行车没马上停下,直到滑出雾气才终于静止。
应该是看错了吧?尽管理智上明白不可能,但伫立在雾气中的那道人影,很像过世的渡边秀明。
八成是把体型和站姿相似的人看成渡边了。俊之依然跨坐在自行车上,回头凝望着方才穿过的那片雾气。原本一大团滞留在马路上的白色雾气,慢慢向四周散开,后方只有马路不停往远处延伸,一个人影也没有。
下一个就轮到你了。
渡边的声音浮现脑海。是他在旅馆大厅讲恐怖故事时说过的那句话。
得知他的死讯前,俊之根本把SHIRAISAN那女人的恐怖故事忘得一干二净。然而,如今他真的死了,那个故事顿时让人一阵毛骨悚然。下一个就轮到你了——这句话忽然感觉很真实。
俊之奋力踩着自行车踏板,决定尽快离开。温泉街位在山麓的平原地带,骑过这条观光街道后,他沿着车流量较大的马路前进。俊之家所在的住宅区位于高地上,待会开始爬坡,他就得下来推脚踏车。
由于骑得比平常快,俊之有点喘,呼出的气息变成白色。坡道上有个视野开阔的位置,摆着长椅和自动贩卖机供人休憩。俊之决定停车调整呼吸。雪花纷飞,但还不到会弄湿身体的程度。
俊之在自动贩卖机买了一瓶冰果汁,低头望向山麓温泉街的亮光,休息一下。高中时代的朋友在LINE上传了讯息,不是什么急事,他打算晚点再回。
盯着手机萤幕,俊之忽然想到一件事。那天晚上在旅馆大厅听渡边秀明讲恐怖故事的三位客人,现在怎么样了呢?他们会在Facebook或其他社群软体上提到那一晚的事吗?真想知道他们的近况。刚才撞见神似渡边的人影带来的战栗还残留在身上,只要看到三人的发文,确认他们依然平安无事、活得好好的,一定就能将渡边离世造成的阴霾通通赶跑。
俊之用手指轻点手机萤幕,打开Facebook的应用程式。记得他们是加藤香奈、铃木和人与富田咏子。先搜寻加藤香奈的名字,出现好几个热门账号,在里面找到一张眼熟的大头贴,肯定就是她。轻点一下,打开她的账号页面。
在加藤香奈的名字旁边,出现「缅怀」两个字。
「咦?」
俊之忍不住惊呼,往下浏览她的发文。从留言可知加藤香奈在几天前过世了。她的亲朋好友纷纷留下「R.I.P」、「我不敢相信这是真的」之类的内容。
这是怎么回事?那天晚上听渡边讲故事的人,有一个死了。渡边死了,她也死了。这是巧合吗?一定是巧合。毕竟渡边跟她之间几乎毫无交集,只是在凑寿馆大厅讲了几句话而已。
另外两个人呢?俊之正要搜寻他们的账号时,身旁自动贩卖机发出的亮光蓦地变暗。不仅是贩卖机,路灯也暗了下来,似乎只有他周遭的阴影变得深浓。难道是这一带的电力供给不稳定,路灯才忽然变暗吗?还是心理作用?
铃!传来一道类似铃声的声响。
俊之转头望向声源处,刚才推着车走上来的坡道,有个人蹲在那里。周遭很黑,要非常专心才能看出那是长发的女人。
铃!这时,不知道哪里又传来铃声。
渡边讲的那个恐怖故事,在俊之的脑海复苏。
原本蹲着的女人,缓缓站起身。她的长发披散在脸孔上,朝俊之所在的位置前进。她起身时长发飘动的速度极为缓慢,不像现实中该有的情况。或许是这个缘故,俊之感觉置身梦里。那女人穿着和服,但不到传统礼服那么拘束的程度。一身白衣上还披着暗灰色外褂,脚上却什么也没穿。在寒冷的夜里赤脚出门实在不寻常。垂落的长发遮掩了长相,不过依然能清楚感受到,有道目光穿透发丝盯着俊之。
不管三七二十一,先逃再说。俊之跨上自行车,全力踩动踏板,朝反方向的上坡路段前进。虽然是要回家,速度却快不起来,只有体力不断消耗。他赶紧转进平常不会走的平坦小巷,希望把那女人远远甩在后头。他打定主意,一确定脱离危险,就要赶紧找人帮忙,说有可疑人士出没。如果打电话回家,母亲或许会开车来接他。
这一区没几幢民宅。道路一侧是护栏,能够饱览山麓风光,另一侧则是长满杂木林的斜坡。转进没有坡度的巷子后,踏板的转速也提升了,终于成功与那女人拉开距离。俊之一面骑,一面回头看后方。实在不该回头的。
没注意到路旁有一条沟,自行车的前轮掉到沟里,整辆车翻倒,把俊之的身体甩了出去。肩膀沉沉摔在路面的那一刻,他痛得差点没办法呼吸。仰倒在地上,他一时爬不起来,应该没摔到头,不过肩膀和后背都痛得要命。
铃!又响起一道铃声。
俊之忍着痛,怀着不敢置信的心情爬起来,往声音传来的方向望去。
一个女人站在稍远处。是刚刚那女人。明明骑车远远将她抛在后头,现在距离却更近了。那点时间足够她徒步移动这么大一段距离吗?俊之不禁怀疑女人是轻飘飘地飞过天际,才又降落此地。
她与俊之相隔大约十公尺,微弓着背,合十的双手无力地朝前方下垂。红线从掌心相黏的双手垂落,底端系着铃铛。
仔细一瞧,那条红线贯穿女人的双手,像用木棒在左右手的掌心钻出一个孔,再将线穿过去。还来不及想到这样会很痛,俊之先被这诡异的认知吓坏了。
得赶快逃。他想站起来,双腿却使不上力。不是刚刚跌倒摔疼了,而是太害怕眼前的女人,双腿仿佛不是自己的,根本不听使唤。
那女人一直站在原地。
俊之只好用屁股着地的姿势慢慢后退,尽量离那女人远一点。希望能去附近的民宅求助,他瞄了一眼后方的情况,没看见任何民宅的灯光。
视线再次转向那女人时,情况发生变化。方才伫立原地、动也不动的女人,不知何时又靠近几步。铃铛不停摆荡,发出「铃」的清脆声响。她的长发及衣服下摆也微微晃动,宛如在水底般缓慢、飘然,好似完全不受四周时间的流动束缚。
白色雪花在女人的周遭飞舞。距离缩短,她的长相隐约可辨。女人嘴角有一块青紫色的瘀血,像是常遭受殴打留下的伤痕,不过俊之更在意的是,她呼出的气息完全不会变白。俊之吐出的气息一接触到外界空气,立刻就会化为白色,但那女人的嘴巴周围丝毫没有那种白烟出现。不知道是她的体温低得吓人,还是她根本没在呼吸。
黑色长发的缝隙里,露出她的双眼。
一条贯穿双手、系着铃铛的红线,嘴角的瘀青,虽然令人望而生畏,大脑却还能理解。赤脚在寒冬中外出,身穿和服蹲在路旁的举动也一样,尽管有点奇怪,却不算脱离现实世界的范畴。
然而,此刻看见的景象,超出俊之所能消化的程度。
那女人的脸上,两只眼睛大得离奇,显然绝非人类,俊之再也忍不住,从肺部深处发出惨叫。
2
脖子有种被勒住的压迫感,富田咏子醒转过来。她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只能确定并非在家里。自家是木造的独栋民宅,天花板由木板铺设而成,然而,此刻映入眼帘的是单调的水泥天花板。床头灯柔和地照亮室内,不知不觉间天黑了。
咏子原本躺在床上,一打算起身,脖子的肌肉就剧烈疼痛,简直像要裂开一样,她不由自主地发出呻吟。这时,她才注意到脖子上围着东西,似乎是避免脖子乱动的固定器。刚才会感到脖子被勒住,想必就是这玩意造成的。
咏子乖乖躺回去,靠转动视线来观察周遭的环境,发现这里应该是医院。她不明白自己怎会在医院,刚醒来脑袋还昏昏沉沉,什么也想不起来。
「富田小姐……」
年轻女性的声音响起,下一秒,那个人就出现在咏子的视线范围内。床脚旁有张椅子,她似乎一直坐在那里。
「太好了,你醒了。」
那个女生老是盯着地面,印象中名叫山村瑞纪,是香奈大学的朋友。香奈过世时,她在现场。她看着刚醒来的咏子,露出松了一口气的神情。
「我去找护士。」
山村瑞纪抛下这句话,便从咏子的视野中消失。她的脚步声出了病房,逐渐远去。咏子一试图起身,脖子就痛得要命,只好动也不动地躺着。
山村瑞纪带着两个人回来,一个是护士,另一个男生的黑眼圈很深,一副没睡饱的样子。他的五官与一起打工的朋友和人颇像,是和人的哥哥,铃木春男。三个人走到咏子看得见的位置。
看到山村瑞纪和铃木春男并肩站在一块,咏子的记忆顿时复苏。他们上门造访的情景,在凑玄温泉的旅馆听到的恐怖故事,拿绳子绑出一个圈、套进脖子的瞬间,都一一浮现脑海。好像差点就死了,看来是他们救了自己,送到医院来。
护士询问咏子:你现在感觉如何?脖子会痛吗?手指或脚有办法动吗?她开口回答,发出的声音粗哑,喉咙好痛。
「请暂时安静休息。」
护士吩咐后,离开咏子的身旁。
咏子知道护士在病房角落跟山村瑞纪和铃木春男低声交谈。从零星听见的片段推测,她是在叮嘱两人避免提起会让咏子情绪激动的话题。护士走出病房后,铃木春男率先开口:
「我们有关瓦斯炉,大门也锁上了。」
「谢……谢谢……」
他把两张圆椅挪到床边,坐了下来。山村瑞纪也在另一张椅子坐下。
「富田小姐,如果你不介意,要不要我去帮你拿换洗衣物?」
她主动提议。大概是个性内向,她说话时完全没看向咏子。由于总是垂着目光,她纤长的睫毛格外显眼。
「拜托……你了……」
要麻烦才刚认识的人,咏子十分过意不去,可是附近没有其他亲朋好友。双亲已过世,有往来的亲戚又都住在乡下。
「不好……意思……」
咏子对两人深感抱歉,真的给他们添太多麻烦了。
她不太记得自己是在哪一瞬间决定要上吊,但想死的念头最近似乎总在脑中萦绕。一方面是两个好友相继过世,另外还有其他理由。
从凑玄温泉回来以后,遇过好几次无法解释的奇异现象,令她深感困扰。像是家里明明只有自己一个人,却出现别人的气息。在起居室消磨时间,走廊的地板忽然传来嘎吱声,仿佛有人在走动,声音由远而近。等她心惊胆颤地探头往走廊一瞧,却空无一人。
有一次,忽然感受到他人的目光。咏子在房里睡觉时,察觉有人盯着自己而醒过来。她望向房门口,发现拉门开了一条细缝,有个人影站在那边。那道影子悄声无息地注视着咏子,趁她惊慌不已时,又消失无踪。
还有一次,屋里充斥着一股生鱼腐烂的臭味。开窗让空气流通后,臭味就消失了。不管翻查过几遍屋里,都找不出臭味的源头。
虽然并未造成实际的危害,可是诡异的现象接连发生,逐渐令咏子心力交瘁。不知不觉间,生者与死者的界线逐渐模糊,搞不好会被拉往另一侧。得知香奈过世的消息,又收到和人的死讯,咏子隐约想过,自己可能也会死。
最后的致命一击,大概就是那个恐怖故事。如果在凑玄温泉听到的故事,是在散播真正的诅咒,她很快就会跟两个好友一样死去。死亡步步逼近的心理压力,沉重到让她几乎崩溃。
「富田小姐……」
铃木春男开口问:
「你现在可以说话吗?如果下次再谈比较好,我们今天就先回去。」
「可……以……」
清了清喉咙,脖子周围的肌肉痛得像在发烧,咏子不禁皱起脸。冷静想想,脖子吊起来的时候也可能伤到颈椎,只受了点皮肉伤,简直是奇迹。那一瞬间她觉得不如死掉算了,获救后却又认为没有什么比死亡更恐怖。
「呃,富田小姐……」
这次换山村瑞纪提问。
咏子的目光转向她,鼓励她继续说。
「请问SHIRAISAN是谁?」
听到她的话,咏子不禁怀疑起自己的耳朵。
应该略过了才对啊。当时明明特别注意,没说出口。
她怎会知道这个名字?
「富田小姐,昏迷之际,你喃喃说着『SHIRAISAN要来了』。」
铃木春男察觉咏子的疑惑,主动解释道。虽然咏子不记得,但似乎是说溜嘴了。被救下来时,这两人肯定就陪在意识模糊的她身旁,才会听到这个名字。她在呓语时,吐出这个名字。
「对……不起……」
咏子不顾喉咙的疼痛,断断续续地说:
「你们……被诅咒了……」
那女人去找过香奈,也去找过和人。
下一个可能就是我——咏子暗忖。
山村瑞纪和铃木春男都一脸困惑。
这两个人也一样,无法置身事外了。
3
间宫冬美目不转睛地盯着从咖啡杯冉冉上升的白色雾气。受热往上飘升的空气在雾气的层层包围下,呈现出一种丝绸般的质感。这杯咖啡店员才刚端上来,还热腾腾的。
冬美坐在咖啡厅的吧台座位工作。她将灵感记录在摊开的笔记本里,条列出各种设定、情境、出场人物的背景设定。在她联想到的诸多元素中,会用进故事的只有极小一部分,大部分的灵感会一直在笔记本里沉睡,最终遭到遗忘,消失在记忆中。向来都是如此。
她轻啜一口咖啡,苦涩的滋味在舌头上扩散。窗外的橄榄树摇曳生姿,咖啡厅的庭院洒落一地明亮的阳光。她的剧本都是在家里用笔记型电脑打出来,但在拟定构想的准备阶段,通常会出门去咖啡厅,手写在笔记本上。
最近接到一份工作,要写一出在深夜时段播放的电视剧剧本,初稿的截稿日迫在眉睫,她得加快脚步整理好思绪。整体构想大致完成,刚要休息时,手机收到讯息。
是丈夫间宫幸太传来的,说工作已结束,在回家的路上。两人又互传几封讯息,决定在咖啡厅会合。不知何时,窗外天空已悄悄被夕阳染红。
没多久,一名满脸胡碴的瘦削男子走进店里,提着皮革制的包包,正是冬美的丈夫。那名男子看到冬美坐在吧台座位,便在她身旁的椅子坐下。
「进度如何?顺利吗?」
丈夫关切地问,又转头向吧台的男店员点了一杯综合咖啡。
「还行吧。大纲算是定案了,接下来就是要补满细节。你呢?今天你不是去采访店家?」
丈夫是文字工作者,冬美记得今天有一个地区性杂志的编辑,委托他去吉祥寺那一带的热门餐饮店采访。
「今天超倒楣的,我到店里后,对方说根本没听过采访这件事,把我赶出来。一定是编辑忘记联络对方。」
店员端上咖啡,丈夫拿起杯子喝了一口。他的神情十分疲惫,抱怨完又叹了口气。他原本想当调查社会案件的采访记者,但光靠那份薪水无法温饱,于是透过相熟的编辑接下各式各样的工作。
二十几岁时,有段期间冬美参加写作培训班。当初冬美是希望精进文笔,却在那里认识丈夫,后来两人开始交往,自然而然地结婚,生下孩子。回过神来,四十大关已逼近眼前,光阴流逝的速度快到令人跟不上。
「这家店最近关门了好一阵子。」
丈夫说一堆编辑的坏话后,环顾咖啡厅。是年轻女性会喜欢的文青风格。他陪冬美来过几次。
「好像是出事了才会关门。」
「出事?」
「我也是刚刚才知道,听说店里死了人。」
冬美先确定店员没在附近,才低声回答。
「死了人?」
「只是听说啦,不过死法很离奇。刚刚在这边工作时,我凑巧听到几个高中女生在聊这件事,她们说店里有位客人忽然因心脏
衰竭过世……而且眼球都破裂了。」
丈夫摸着胡碴,听到一半忽然停下手,露出沉思的神情。
外头天色渐暗,橄榄树旁的装饰灯亮起。冬美觉得差不多该去吃晚餐了,便催促丈夫起身。有一家常去的意大利餐厅,去那家就行了吧。
冬美将手臂伸进大衣穿好,围上围巾,再去结账。一踏出店外,发现冬季的夜空挂满星星。迟迟不见丈夫出来,冬美又转向咖啡厅,透过门上的玻璃瞧见丈夫站在收银台前,递名片给男店员,跟他交谈。
「我想调查你刚才提到的那件事,下次再来问清楚。」
丈夫从店里走出来时,留意到冬美询问的目光,主动解释道。
这几年,冬美老是做同一个梦。
跟女儿真央一起在公园玩的梦境。冬美丢球,真央手忙脚乱地接住。那一天的画面完美地在梦里重现,几个小男孩在荡秋千,风吹动几株枝繁叶茂的树木,洒落枝叶缝隙的阳光随之晃动……所有细节都与记忆中一模一样。太过真实,根本不像梦境,眼前女儿灿笑追着球奔跑的身影,充满生命力,她死去的事实简直像一个谎言。
「妈妈!爸爸呢?」
真央用力扔出球,开朗地大声问。
这是梦。是记忆。冬美很清楚。
这只是那一天的情景,只是在梦里重新回味那段记忆而已。
冬美笑着把球抛回去。
抛回去的瞬间,冬美脑中闪过一个念头——这时还从未想过真央居然会死。
「爸爸会晚一点来!」
「我知道了!」
真央身上挂的小袋子吊着一个铃铛,每当她跳起来,就会发出「铃、铃」的清脆声响。真央终于捡到球,又歪斜着丢出,冬美连忙去捡。等她捡起球,回头一看,真央已跑向公园入口。
那一天,真央发现父亲的身影就跑了起来。她笑容满面地直奔而出,离开公园的步道,穿过倒U字型铁管之间的空隙,冲到马路上。丈夫说当时在马路对面,没发现真央跑过来,才会反应不及。
那条路的车流量并不大,是偶尔才有几辆车经过的双向单线道。真央大概误以为不会有车子经过,可惜那天运气不好,车子来了,就在真央冲出去的那一瞬间。
磅!
撞到真央的是一辆小型卡车。
只是不可思议地,梦中却换成一辆白色小客车。在完美重现那一天情景的梦境中,只有这个地方不一样。那辆白色小客车很像丈夫平常开的车。其实,冬美暗自埋怨,如果那一天丈夫不要站在那里,真央就不会死。真央的死有一部分是丈夫害的。约莫是怪罪他的心情,在梦中用这样的形式表现出来了吧。
尽管理智上很清楚是在梦里,冬美仍跟那天一样,朝倒卧在地上的真央跑过去。那里弥漫着白烟。应该是紧急刹车,轮胎剧烈摩擦产生的烟吧?还是,撞到真央后哪里受损才产生的烟?
白烟中,真央倒卧在车子前,一滩血逐渐扩大。冬美伸手搭上真央的肩膀,摇晃着她的身躯,掌心还能感受到瘦小的骨架。
在那一天的记忆里,丈夫也跑过来一起呼喊女儿的名字,但在梦里,他没出现,取而代之的是,真央睁开眼睛说话了。真不愧是梦境。
「妈妈,我死掉了吗?」
躺在地上、血流如注的真央,天真无邪地问。
冬美抱起真央的身体,感受怀中的重量,以掌心轻抚她的面颊。
「是呀。你被车子撞倒,内脏破裂,大血管也破掉,流很多血,所以死掉了。」
「这样啊。妈妈,对不起。」
「没关系。你很快就会醒过来,到时候我们就能再一起生活。没事的,你放心睡。晚安。」
真央露出安心的表情,闭上眼睛,恢复成一具普通的尸体。
冬美总是在这里从梦中醒来。
睁开眼睛时,冬美趴在客厅的桌子上,萤幕黑漆漆的笔记型电脑就摆在前面,看来是工作到一半不小心睡着。她伸手点一下触控板,萤幕又亮起来,显示出尚未完成的剧本。
她的肩上盖着毛毯。背后忽然有声音传来,她回过头,只见丈夫在厨房泡咖啡。
「谢谢你帮我盖毯子。」
「小心别感冒,不如回房间睡?」
冬美抬头看一眼时钟,才发现已半夜两点。丈夫端起冒着热气的马克杯坐到桌前,身上的西装飘散出香烟和酒臭味。他没换衣服,看样子还没洗过澡。
「你几点回来的?」
「刚回来。我去居酒屋进行采访,结果就搞到这么晚。」
「去采访店家吗?」
「不是。上次不是提到咖啡厅有客人眼睛爆裂过世吗?我去调查这件事,不小心演变成要请大学生喝酒。」
「怎会这样?」
「过世的客人是一个大学女生。」
据说名叫加藤香奈。为了打听她的事,丈夫在大学附近四处问人,凑巧遇上跟她交情好的男学生,便用请客喝酒当交换条件,向对方打探内情。
「那小子说死的不只一个人,还有其他人眼睛爆裂过世,消息已传得满天飞。加藤同学在咖啡厅过世前不久,曾跟朋友出去玩,当时一起去旅行的人晚几天也死了,而且眼睛一样……」
丈夫在面前做出握拳再张开的动作,表现出眼睛爆裂的样子。
「医生诊断两人的死因都是心脏衰竭。」
「真的是心脏衰竭吗?该不会是在当地染上什么奇怪的疾病……」
「加藤同学在Facebook个人页面上传旅行时拍的照片,居然是一个我们熟悉的地方。」
「哪里?」
「凑玄温泉。」
冬美再熟悉不过了。小时候母亲和外婆常带她去。从老家开车前往只要二十分钟左右,结婚后两人每次返乡,都会绕去泡温泉。真央也去过几次。
真央离开后,冬美的母亲也过世了,父亲则是早就不在,如今老家是无人居住的状态。
「你如果还打听到什么再告诉我,搞不好能拿来当剧本的题材。」
「先让我写成报导。」
「当然,我知道啦。」
丈夫看起来干劲十足,挺好。
夫妻俩偶尔会在深夜这样闲聊。当双方都不再说话,远处城市里的声响便传进耳中,像是汽车的喇叭声、狗吠声之类的。回过神才发现,两人不约而同望着架子上的相框。那是在公园请路人帮忙拍的,全家三人的合照。
曾有人建议「再生一个就好了」,可是由于生产时的并发症,冬美已摘除子宫。不可能再生一个,真央是独一无二的孩子。
「我先去洗澡睡觉了。」
丈夫站起来,伸个懒腰。
「嗯,你赶快去。我差不多也要睡了。」
冬美阖上笔记型电脑。
她想进入梦境。有真央在的那个梦。
4
尽管事先取得主人的许可,进入别人家依旧令人紧张,感觉自己像个小偷。瑞纪用富田咏子给的钥匙打开大门。
「打扰了。」
瑞纪按照平日的习惯先打声招呼,才踏进富田家。富田咏子将希望从家里拿去医院的物品,列成一张清单。瑞纪确认清单的内容,一一把东西塞进包包里。衣服、3C产品、充电器、打发时间用的小说等等,全装好后,再锁上大门离开。
她搭公车前往富田咏子所在的医院,那是位于主要干道旁的巨大方形建筑物。
「谢谢你,帮我跑这一趟……」
富田咏子坐在床上接过包包,深深低头道谢。她的喉咙似乎仍有些不舒服,讲话时脸都会皱起来。只是才过一个晚上,气色倒是恢复不少。她一直吊着点滴,大概是医生担心她会营养不良。
这是单人病房,没有其他住院病患。只要关上门,就听不见护士往来走廊时发出的脚步声及交谈声。瑞纪在床畔的圆椅坐下。
「铃木先生今天怎么没跟你一起来?」
「他想去查一下资料,就是诅咒、都市传说之类的。」
此刻,铃木春男应该窝在他就读的大学图书馆里。两人约好如果有什么新发现,或者发生什么情况,都要互通消息。
富田咏子说,香奈与铃木和人可能是听了有SHIRAISAN那女人登场的恐怖故事,才会不幸死亡。但退一步来想,「诅咒」究竟是什么?受到诅咒,指的又是怎样的情况?
富田咏子撩起长鬈发,叹了口气。那副姿态十分吸引人。瑞纪决定开口询问:
「关于SHIRAISAN,你是怎么想的?」
「我怎么想?你想问的是……?」
「只要听到那个恐怖故事,知道那女人的存在后,就会受到诅咒,对吧?但日本全国姓『SHIRAI(白井)』的人那么多,我认为不太可能光是听到这个名字就会被诅咒。」
假设世上真有诅咒,而且具备像病毒一样能够传播感染的特性,瑞纪希望先厘清遭受感染的条件。知道SHIRAISAN的存在,到底是指什么情况?
「光是听到名字,并不代表知道对方吗?」
「那个恐怖故事,搞不好需要同时满足两项条件才行。」
「富田小姐,你没将在旅馆听到的恐怖故事,一字不漏地重新讲一次吧?」
「我是按照自己的印象,用自己的话讲出来,有些细节应该会不太一样。」
「换句话说,故事内容多少有点出入,对不对?」
「大方向是一样的,只是细部描述和人物台词,我改成比较好讲的方式。」
瑞纪陷入沉思。讲述者不同使得故事内容出现差异时,可容忍的误差范围有多大?这个故事的意图是告诉对方SHIRAISAN的存在,但每一次讲述必定会产生细微的变化,逐渐偏离初始的版本。故事与原始版本的差异大到什么程度,诅咒的传播性才会消失?瑞纪认为值得好好思考。
「这么说来,可能透过什么征兆,知道自己遭到诅咒了吗?」
瑞纪将心中的疑问说出口,富田咏子似乎想起什么。
「从温泉乡回来后,我在家里遇过一些奇怪的事。虽然可能算不上征兆,但说不定有关系……」
她一一描述那些诡异现象,像是察觉到其他人的气息和视线,还有不明原因的恶臭。瑞纪将这些内容全写进笔记本。
「我真的吓死了,感觉快疯掉。」
「以前没发生过这种情况吗?」
「没有,从来没有。」
富田咏子的这些话,应该就是确定遭到诅咒的重要凭据,得告诉铃木春男才行。如今,瑞纪和他等于是命运共同体。既然在同一时间、同一状况下听到SHIRAISAN的故事,最好互相分享所有资讯。
「山村同学,你是不是不喜欢与别人对上眼?」
富田咏子忽然发问。
「对,我觉得很尴尬,不太敢看着别人说话。」
瑞纪回答时并未抬头,依然牢牢盯着笔记本。
「我还曾因为这样被餐饮店解雇,老板嫌我态度不够亲切。」
后来,瑞纪与富田咏子闲聊。跟诅咒、人的生死无关,只随意谈着天气、喜欢的漫画,或爱猫还是爱狗之类的话题。
「住院实在无聊,你要再来看我喔。」
「好。」
她在瑞纪准备离开时提出请求,瑞纪答应了。以防万一,富田咏子必须住院几天,观察伤势恢复的情形。瑞纪朝她点个头,便踏出病房。
隔天,远离东京都心的静谧小镇上,举行了香奈的丧礼。瑞纪先搭电车再转公车,下车后很快就抵达会场。会场里有许多身穿丧服的长辈,应该是香奈的亲戚,也有不少跟瑞纪年纪相仿的男男女女。几乎没人讲话,只听见低泣声。
会场正前方挂着香奈的照片,前面摆着棺木,香奈的遗体应该就在里头,只是盖子已阖上,看不见她。场内的椅子摆放得十分整齐,瑞纪挑了最后一排、最角落的位置坐下。
僧侣入场后,就坐在棺木前方。诵经开始,僧侣徐缓沉稳的声音在整个会场中回荡。
过去与香奈相处的点点滴滴浮现脑海,瑞纪拿手帕抹了抹眼角,忽然有人从后方经过,背部感受到空气的震动。瑞纪以眼角余光捕捉那个人的举动。
看不清脸,但感觉有点奇怪。
对方居然穿着浅粉红色的衣服。没看过有人在丧礼上一身粉红色。
参加丧礼的宾客众多,全坐在场内的椅子上。那个人没发出脚步声,绕着整齐排列的椅子移动,在与瑞纪相对的另一侧最旁边坐下。从瑞纪的位置看不太到那个人,只是偶尔会从身穿丧服、低垂着头的宾客肩膀或后背的间隙,瞥见轻飘飘的浅粉红色衣服一角。在满是丧服、黑压压一片的会场里十分显眼,却没有其他宾客注意到那个人,真不可思议。
诵经暂时告一段落。直到朗读完追思文,才又再次响起诵经声。
一段时间后,瑞纪环顾四周,那个粉红色装扮的人已不见踪影,大概离开了吧。
在僧侣的指示下,烧香仪式开始。首先是担任丧主的香奈父亲,接着是家人、亲戚,以及来吊丧的宾客。一次一个人走到棺木前,轻轻在香炉里撒下一小撮抹香。
看到香奈父母的神情,瑞纪的胸口一紧。伯父昂然抬头,顶着哭肿的双眼一一向结束烧香的宾客道谢。伯母神情憔悴,始终低着头哭泣。从长相一眼就能看出他们是香奈的父母,香奈长得跟双方都很像。
轮到瑞纪了。她走到棺木前,缠着绷带的左手挂着念珠,低头行礼,供上一撮抹香。棺木上设有让人看清脸庞的小窗,此时却是阖上的,应该是伯父伯母认为这样较为妥当。
香奈过世时的情景浮现脑海。她倒在地上不再动弹,瑞纪伸手摇晃她的肩膀,把她翻过来,看见她的脸。眼球裂成碎片四散在地板上,而她的脸上,只剩下两个鲜红血肉形成的凹洞。
「你还好吗?」
在有人出声前,瑞纪都没发现自己双手掩面、僵立在烧香台前。
主动关切的人是香奈的父亲。他看见瑞纪后,露出诧异的神情。想必是注意到她就是目睹女儿过世的那个朋友吧?
「失礼了……」
瑞纪勉强挤出一句话,便逃也似地快步离开。她之前思考过,是否有义务向香奈的父母说明她过世时的情况,但现在没办法,自己还没办法有条有理地叙述一切。
走出会场,搭上公车,瑞纪恍惚地看着窗外辽阔的市郊风光,行道树的叶子都落光了,看起来好冷。
冷静下来后,瑞纪才发现左手的伤口阵阵发疼。那一天,香奈的指甲抓出的伤痕迟迟没愈合,偶尔仍会渗出血。
疼痛唤醒了记忆,瑞纪忽然想起一件事。由于极力避免去回想香奈过世那天的情景,刚刚没反应过来,但香奈在世最后一天,身上穿的也是浅粉红色的衣服。
5
必须清空和人的住处了。请搬家公司报价后,春男和父亲两个人一起动手打包。弟弟就读东大时使用的教科书和讲义都放在书架上,父亲装进箱里,一边说:
「对了,我接到一通电话,对方想问和人的事。」
「怎么回事?谁打来的?」
「对方自称是出版社的记者。」
听父亲说话时,春男忙着用报纸将厨房里的餐具一件件包好,放进箱子。可能是弟弟的死法太过特殊,引起媒体的注意。
「我拒绝受访了。」
「嗯,这样比较好。」
和人一个人住,东西相对少。中午着手整理,晚上就差不多清完。冬季柔和的阳光从窗帘拉开的窗户斜斜透进屋内,春男不禁想象起,和人住在这里时过着怎样的生活。
两天前,春男和山村瑞纪一同造访富田咏子的住处。救下上吊的女生、打电话叫救护车,当然是惊心动魄的遭遇,只是跟亲眼目睹弟弟遗体的冲击相比,就都不算什么了。
对……不起……
你们……被诅咒了……
富田咏子的话语闪过脑海。她认为害死和人的,多半就是诅咒。这种想法一点都不科学,不过春男对于鬼神抱持宽容的态度,就算世上有超越人类智慧所能理解的事物也不足为奇。
和人临死前,在只有他一个人的屋里大喊「不要过来」。说不定那天晚上,富田咏子讲述的故事里,那眼睛大得离奇的女人就站在弟弟面前。
春男停下装箱的动作,转头望向和人断气的地方。喷溅在墙壁与地板上的血迹与肉屑,已有专人打扫干净,但当时的情景和血腥味依然清晰地留在记忆中,一股无处排解的苦闷堵在胸口。
「Memento mori,勿忘你终有一死吗……?没想到和人居然会看这么深奥的书。」
父亲在床上坐下,翻开一本书。那似乎是有关生死学的书。从书架上抽出的书成堆摆在纸箱四周,几乎都是些书名看起来就很艰深的学术书或小说,漫画倒是不多。
父亲神情落寞地翻阅书页。和人死后,父亲不曾因这场天降横祸激动咒骂,也不曾哭哭啼啼,但他并非不悲伤。父亲从以前就是如此,泰山崩于前而色不改,无论对什么事都淡淡的。或许是母亲过世时,他的眼泪就流干了吧。
「妈妈过世时是什么情况?」
「你不记得啦。倒也难怪,那时你还小。」
父亲阖上书,目光转向春男。那双眼睛沉稳一如大象或鲸鱼。
「重要的人过世,有一个好处,你知道是什么吗?」
「好处?怎么可能有好处……」
深爱的人过世,就是场悲剧,不可能有什么正面意义。
父亲的神情含笑,同时带着一丝悲伤。
「就是死亡变得不再可怕。一想到她超越对死亡的恐惧,去到另一个世界,不知为何,我就觉得死亡其实没什么大不了。」
父亲说完便转过身,继续把和人的书装进纸箱。他细心地将每一本书封面上沾染的灰尘拍掉,才放进箱内。望着他慢条斯理的动作,春男忽然明白,他正用自己的方式悼念和人,胸口不禁一阵酸楚。
餐具打包完,春男开始收拾书桌。整理到抽屉中的物品时,似曾相识的手表映入眼底。银色盘面,皮革表带
,指针式设计的手表。那是和人满二十岁时,春男送给他的。这支手表并不特别昂贵,但和人总是戴着。上次过年回家时,他也戴着这支手表,连穿书店制服跟加藤香奈和富田咏子合照,也不例外。即使主人不在了,手表上的指针依然一格一格转动着。
要是更常跟和人联络就好了。如果经常打电话找他说话就好了,即使他嫌喽嗦也无所谓。此刻,懊悔不断涌上春男的心头。
「对了,你昨天是不是和一个女人在一起?」
父亲拿封箱胶带贴住纸箱,一边问。
「女人?」
「今天早上朋友来慰问我,提到昨天在街上看见你跟一个女人在一起。」
应该是山村瑞纪吧?大概是两人走在一起时被看见了。
「你交女朋友喽?」
「没有啦,只是朋友。」
春男回答时,脑海浮现山村瑞纪的模样。她的五官端正,甚至散发着一种白鹿般神秘的气质。只是,搞不好她连春男长怎样都记不清楚,毕竟两人几乎没对看过。春男不认为自己映在她的视网膜上的秒数,足以让她记得自己的长相。
想到这里,春男才发现父亲的话不太对劲。
「昨天?你朋友是说昨天,不是前天吗?」
「嗯,昨天。昨天傍晚,他说当时在开车,看到你在等平交道。」
春男与山村瑞纪一起去富田咏子家,是前天的事。昨天根本没和她碰面,春男独自去大学图书馆找资料。
「昨天我都是一个人行动,他看错了吧。该不会是我在等平交道时,他把旁边不认识的女人看成是跟我在一起了吧?」
昨天傍晚离开学校,前往车站的路上,由于需要穿越铁轨,春男的确曾停下来等平交道……
「害我还期待了一下,想说你终于有对象。原来如此,只是看错了。」
多管闲事。
春男正要这么抗议时,父亲不经意地补上一段话。
我朋友还这么描述。
那女人一直靠在你身上。
像连体婴似地,紧贴你的后背站着。
6
瑞纪决定回家煮晚餐。今天想烤鲭鱼来吃,于是她先绕去附近的超市买菜。穿过公寓入口,按下电梯的按钮。等电梯时,她低头滑手机,稍微浏览一下社群软体。
有个不认识的人传讯息来,自称是杂志记者,表示想采访香奈过世的细节。瑞纪当然不打算同意,正在思考该怎么拒绝时,电梯来了,她便走进去。
瑞纪住的一房一厅公寓,是当初刚上东京时,跟父母一起挑选的。房租、水电网路费、大学学费等支出,全由父母负担。她心里很清楚,能专心读书不必担心生活开销,自己算是非常幸运,有的同学必须打工赚取房租。
瑞纪老家所在的地区,要搭乘北陆新干线朝日本海方向移动。家人感情融洽,她一年会回去好几趟。每次回去,亲戚聚在一块聊天时,叔叔和阿姨常会说:
「真没想到瑞纪会跑到东京。」
大家似乎都认为,瑞纪会在当地过着悠闲又纯朴的生活,与亲戚介绍的男子相亲结婚,然后在老家附近定居。大概是亲戚聚会时她总是低着头,才会给别人这种观感。看起来,她就不像会选择东京那种人潮众多的大城市生活的类型。
当初瑞纪决定报考东京的大学,是认为继续留在老家,很可能会落得找不到工作的下场。而且能住在老家、每天搭车去上学的距离内,找不到学校有瑞纪想念的理工科学系,既然得一个人住,不如去有更多选择的东京。
这辈子大概都会一个人过活吧,瑞纪隐约这么认为。根本没办法想象跟另一个人结婚,在法律上成为被扶养者。既然如此,需要一份稳定的工作,为退休后的生活储蓄。所以一定得拿到学历。
只是,事情没那么顺利,开始一个人住后,瑞纪的自信心就动摇了。原本想着父母已帮忙出房租和水电费,伙食费、手机费及其他杂费就自己赚吧,不料每份打工她都做不久。不善直视对方眼睛说话的缺点频频扯后腿,不仅难以与同事建立良好的关系,还常被同事在背地里说闲话,处境益发艰难,最后只能辞职。
在学校也交不到要好的朋友,瑞纪才发现自己比原先以为的更没用,一直很沮丧。在那样的人生谷底,她遇见香奈。在地下铁列车上遭色狼骚扰,几乎要对东京彻底绝望时,是香奈救了瑞纪。
「瑞纪,你为什么没办法看着别人的眼睛说话?以前有过不好的经验吗?」
两人熟络起来,过一阵子,香奈主动问。
「没什么特别的原因。」
「不可能没有原因吧。会不会是小时候受到霸凌,才不敢跟别人对视?」
「我没受过霸凌。我在班上都像空气一样,超没存在感。」
「或是看到巴克贝亚德的图片,开始做恶梦?」
「漫画《鬼太郎》里的角色?我很喜欢巴克贝亚德的造型耶。」
巴克贝亚德是一种妖怪,形体是一颗巨大的眼睛,全身都是黑色,长着放射状、宛如树枝的触须。传闻被它一瞪,就会严重晕眩。
「听说我这种情况叫『视线恐惧症』。我刚上幼稚园就有这种倾向,还曾有老师担心我是发展迟缓。」
我的视线会不会令对方不愉快?这种担忧使得瑞纪无法坦然正视对方。
「应该去治疗比较好吗?」
「不会啊,现在这样也没关系。」
香奈的回答令人意外。
「瑞纪,做自己就好,我喜欢总是垂着目光的瑞纪喔。」
瑞纪在煮菜时想起香奈,所以她才会出现吧。
瑞纪连明天早餐也一并做了。锅子上煮着马铃薯炖肉,用烤盘烤鲭鱼时,又弄好凉拌波菜和味噌汤。回过神来,才发现烤盘在冒烟,鱼烧焦了。于是慌忙关火,匆匆开启换气扇。
就在那时,瑞纪察觉一道视线。真奇怪,居然会感觉到视线,明明她已没有眼睛。
瑞纪回过头,发现香奈站在身后,穿着浅粉红色的衣服,跟她过世时身上的那件一样。
瑞纪骇然,顿时双腿发软。香奈没有眼睛,也没有淡褐色瞳孔和眼白,就是那天眼睛爆开、喷散到咖啡厅地板后的状态。她嘴巴半开,脸上仿佛有三个幽暗的凹洞。
换气扇吸取烟雾的声音响起,香奈突然又消失。搞不清她是瞬间消失,还是渐渐消失。瑞纪连眨都没眨一下眼,却不晓得她是何时消失,只知道此刻屋内仅有自己一个人,而且弥漫着鲭鱼烤焦的臭味。
双腿忍不住发抖,瑞纪实在站不住,赶紧往椅子坐下,大口深呼吸,心脏跳得极快,几乎要爆炸。
那是大脑制造出来的幻觉,还是灵异现象?香奈的脸上看不出一丝情感,只剩凹陷的眼窝和半开的嘴巴。那副模样既像是在哀叹,也像在质问瑞纪:
你为什么放手?
濒死之际,香奈求救似地朝瑞纪伸出手,然而她却挥开了。瑞纪总觉得香奈在责怪她,不禁心生畏惧。
她拿起手机,打给铃木春男。这是出于一种必须向他报告的责任感。
「晚安,我是铃木,怎么了?」
电话很快就通了,瑞纪发现他的声音一传进耳里,恐惧迅速被抚平。
「刚才……发生一件奇怪的事。」
「奇怪的事?」
「我看到香奈了。」
「在哪里?」
「在我家。煮菜时,她就站在我后面。」
述说方才发生的情况时,瑞纪的心情慢慢平复。她忽然发现,只要有人愿意听自己倾诉,就会感到安心。
同时,想到待会挂掉电话后,又是一个人待在屋里,瑞纪再度不安起来。本来瑞纪挺喜欢独自消磨时间,但此刻真的很需要有人陪伴。
瞥见煮到一半的晚餐,她鼓起勇气询问:
「呃……你吃晚餐了吗?如果还没,要不要来我家一起吃?」
手机彼端陷入沉默,对方应该是在思考。
「如果你吃过了,就当我没问。」
「不,还没,我过去找你。」
或许是瑞纪的语气泄漏内心的不安,他决定过来。听他说跟瑞纪家只差几站,大概二十分钟就能赶到,瑞纪有些歉疚。
她动手收拾屋里,把菜煮好,又用LINE传地址过去。没多久,门铃响起,一打开门,铃木春男就站在外头。瑞纪拿预先准备的拖鞋给他,再领他走进屋里。
「欢迎,请进。」
「打扰了。」
这是瑞纪第一次让家人以外的人进到住处,虽然有点紧张,但更多的是安心。万一香奈待会又出现,至少有人分担恐惧,而且说不定人变多,灵异现象发生的机率就会降低。
请环顾四周的铃木春男坐下后,瑞纪一边跟他交谈,一边把饭菜端上桌。
「香奈刚才出现在哪边?」
「这里。她还穿着过世时的那套衣服。」
「她只是站着吗?」
「对,只是一直盯着我。不过她没有眼睛,这种讲法有点奇怪。」
瑞纪迟疑着不知是否该端出烤
鱼,外观烧焦,但应该勉强能吃。算了,就吃吧。她从炉上取出烤鱼,摆进盘里放上餐桌。
「我想应该不是幻觉,富田小姐提过,自从听了SHIRAISAN的故事,家里常出现奇怪的现象。」
「搞不好是为了先削弱我们的心智。」
「削弱?」
「先用各种小型灵异现象让对方精神耗弱,最后再给予致命一击。搞不好和人与香奈之前也遇过类似的灵异现象。」
两人面对面坐在桌旁,开始用餐。各自说了声「我开动了」后,便将饭菜夹进口中。白饭、味噌汤、凉拌菠菜、马铃薯炖肉和烤鱼。
瑞纪最怕跟别人对坐,这次实在没办法,桌子不大,容不下两人并坐。摆好盛着两人份料里的盘子后,要坐斜对角也十分勉强。
「很好吃。」
「谢谢。」
「对了,之前我去学校的图书馆查资料。」
「有什么发现吗?」
「没有,一无所获……不过对妖怪多了一些认识。」
「妖怪?」
「我找了一下有没有其他相似的传说或民间故事,像是走在路上,背后有来自异界的怪物尾随之类的。」
「那有找到吗?」
「柳田国男写过一篇关于『足音先生』的民间传说,当一个人独自走在路上,听到有谁在后头跟着的脚步声,只要说『足音先生,请您先走』,脚步声就会渐渐消失。类似的故事在日本各地都有,比如山形乡下版的『足音先生』……抱歉,是不是很无聊?」
「不会,我觉得挺有趣。」
瑞纪摇头,铃木春男放下心来,继续说。
最后他似乎没找到与SHIRAISAN具备共同要素的传说,不过他描述的内容引起瑞纪的好奇。
「我还找了一下有没有妖怪的特征跟SHIRAISAN类似。」
「记得是一个眼睛大得离奇的女人,对吧?」
「十分遗憾,这方面也没找到有用的资讯。跟眼睛有关的传说里,妖怪通常都不是大眼睛,而是只有一个眼睛,譬如『独眼小僧』和『大太法师』。」
「『大太法师』也只有一个眼睛吗?」
「流传下来的妖怪画像很多都画着两只眼睛,但有文献记载只有一只眼睛。对了,日本神话中出现的『天目一个神』和『天津麻罗』也只有一只眼睛。」
「出乎意料还挺多的。」
「而且,全跟炼铁有关。『天目一个神』和『天津麻罗』,就是炼铁和打铁的神明。」
「『独眼小僧』和『大太法师』也跟炼铁有关吗?』」
「有民俗学者这么主张。吉卜力动画《魔法公主》不是有在山中炼铁的场景吗?据说那种吹踏鞴(踩风箱)炼铁的工匠中,许多人因为一直盯着火炉,丧失了视力。」
以前在山里炼铁的那群人,偶尔会到山麓的村庄与村民交流。村民视他们为山间居民,认为他们不是同类,时而畏惧,时而尊敬,不知不觉将他们神格化,变成传说中的神明或妖怪。
「不是有所谓的山岳信仰吗?在找这方面的资料时,我才体会到古代的人对山抱持多深的敬畏。」
「你找了好多资料,真是辛苦了。」
「只是白忙一场。我连大眼睛的妖怪或传说都找了,还是什么也没查到。」
「巴克贝亚德呢?只有一个眼睛,又大得离谱。」
瑞纪吃着味噌汤里的豆腐,一边问。
「那是水木茂老师创作出来的西洋妖怪首领。」
「不是从以前就有的妖怪吗?」
「有人说是参考摄影家内藤正敏的作品《新宿幻景·CHIMERA》塑造的,还有一种说法是,这些都源自奥迪隆·鲁东的画作《Eye-Balloon》。不过我比较惊讶的是……瑞纪,你居然知道巴克贝亚德。」
瑞纪注意到他直呼自己的名字,却自然地接受,并不会觉得不自在。他则是太专心讲话,根本没注意到这种小细节。
「我和香奈以前也聊过巴克贝亚德。」
「人生中会有和别人聊巴克贝亚德的时候吗?」
「有啊,今天就是第二次了。」
「香奈是怎样的人?你是上大学后才认识她吧?」
「对。在电车上遇到色狼时,她救了我。她大声制止对方,揪出色狼交给站员。我一直想成为香奈那样的人。后来我们会在学校聊天,虽然科系不同,但我在社群网站上的发文,她常会回应。」
「帮你按『赞』吗?」
「香奈死后,可能就没人会帮我的发文按『赞』了。」
「不如我来帮你按吧?」
「那就拜托你……算了。」
「你是想,还是不想?」
「怎么说……这种事不该拜托别人吧。」
「也对。不过,这就是一种确认吧。确认。让对方知道,我有在关心你喔。」
两人四目相交。
太不好意思了,瑞纪立刻别开眼。
不用看都能感到双颊热了起来。
「哈,原来如此。」
接着,两人同时把筷子伸向烤焦的鲭鱼。刚才一直不自觉地避免去吃鲭鱼。瑞纪判断勉强能吃的鲭鱼一摆到餐桌上,外观看起来还是不太妙。一夹入口中,两人脸上都浮现微笑。
「抱歉,很苦吧?」
「嗯,一点点。」
「真的太焦了……」
融洽的时光缓缓流逝,吃完饭后,铃木春男道过谢就回去了,屋里又剩下瑞纪一个人,然而,原先的恐惧却不可思议地完全消失。屋里仍能感受到方才的温暖,简直像是留存了活生生的人与生俱来的正面能量。那股能量仿佛能够赶跑所有不祥的事物。
7
吃完医院提供的简单晚餐,富田咏子决定在病房中写信,信纸和邮票都是从小卖部买来的。这时,护士恰好走进病房,便问咏子:
「你在写什么?」
「遗书。」
「富田小姐!」
「开玩笑的。」
「真是败给你了……」
护士离开后,她重读写好的信。
山村瑞纪小姐:
谢谢你上次帮忙去我家拿换洗衣物和其他东西。托你的福,我在住院期间才能舒适度日。
真的给你们添麻烦了。我写这封信,是想再次为那天的事郑重道歉。居然在客人来访时自杀,现在回想,我肯定是着魔了。
前几天提过,两位来我家的那阵子,我因家里常发生奇怪的现象而精神耗弱,我切身感受到死亡如影随形,有一半的自己被拉到另一个世界。不过,其实不只是这样而已。
那天讲恐怖故事时,为了避免两位遭到诅咒,我在结尾隐去那女人的名字,但心中的负面情感急遽膨胀。如果香奈与和人真是听了那个恐怖故事而死,我也逃不了。怎会陷入这种困境?我无奈又气恼,不禁想着,如果把其他人一起拖进来,就不会孤立无援了……
于是我萌生一个念头:要不要把SHIRAISAN这个名字告诉你们,让你们陪我一起待在险境里?但我的理智很清楚不该这么做,残存的良心认为必须抢在说出口前自绝性命,才会有那种举动。真抱歉,结果我只是白忙一场。
如果你们找到因应诅咒的方法,请告诉我。我很好奇在凑玄温泉的凑寿馆里讲恐怖故事的那男人的现况。他的工作围裙上印着地酒的品牌标志,可能是酒类批发店的员工,我担心他会告诉别人那个故事。
最后,麻烦你向和人的哥哥转达我的歉意。
咏子知道山村瑞纪的住址,前几天趁她来探病询问过。埋首修改文句,一下就到熄灯时间,咏子想在今天内把信丢进邮筒,于是走出病房。点滴早已拔掉,她可以自由行动。
咏子搭电梯到一楼。门诊时间已过,一个来看诊的病人也没有,走道上空荡荡。从后门出去,她被夜风中的寒意吓一跳。说起来,住院后这是第一次到外头。橘黄灯光照亮医院的腹地,她四处找寻邮筒,冷到肩膀不停发抖,于是暗想,再没看到就找人问一下吧。幸好走出医院后,随即在路旁看到红色邮筒。将信投进去,她便返回医院。
医院里四处都是阴森的暗影,咏子的脚步声经过墙壁反射、回弹,仿佛有好几道足音重叠在一起。连她清了下喉咙,声波也是先传到远处墙壁再弹回来,迟了片刻才听到「咳咳」的声音,仿佛空间里有其他人,感觉十分诡异。
搭电梯到病房那一层时,电灯似乎闪烁一下,像有庞然大物站在背后,用大手瞬间覆盖咏子的脸。
不过,那大概是心理作用,咏子的身后一个人也没有,老旧的电灯也没忽明忽暗。
抵达目标楼层,咏子踏出电梯,门阖上的沉重声响,回荡在偌大的空间中。
一走进长廊,她不禁停下脚步。
方才出去寄信时也曾经过这条走廊,现在看起来却更为昏暗。天花板上的日光灯明明亮着,空间里却仿佛笼罩着一层浓浓的黑影。在医院特有的药水味中,掺杂着食物腐败的臭味。从整排病房门的另一头,传来啜泣
声及诅咒似的低喃声。那些住院的病人心里不安,睡不着觉吗?
真的不对劲,空气沉甸甸地压在身上,胳臂和脚踝好似被无数看不见的手缠住,整个人动弹不得。
这时,咏子注意到走廊远处有一团影子。凝神细看,发现是一个长发女人正站起身。那女人穿着和服,脸孔隐没在阴影中,看不清楚。女人只是站起来,并未靠近,但瞥见那道身影的瞬间,一股恶寒窜过全身。咏子心里惊骇莫名,浑身冒出鸡皮疙瘩,不住发颤。那种感觉就像是,一个不该存在于世上的东西,此刻竟站在那里。
咏子的背后响起开门声。
她回过头,跟从护理站走出来的护士四目相对。是这几天认识的女护士。
「富田小姐,熄灯时间快到喽。」
护士搭话的神色极为正常。她的态度令咏子十分困惑,难道只有自己觉得走廊比平常昏暗,空气也异常沉重吗?
「呃……那里有一个人……」
咏子的视线转回走廊深处。
铃!响起一道声音。
女人不知何时靠近了,好像是在咏子转回目光的瞬间停下脚步,距离缩短了一半。咏子注意到有个铃铛从她的手中垂下来。
咏子倒抽一口气。那条系着铃铛的红线,居然是从女人双手的手背伸出来。那女人合十的双手无力地朝身体前方歪斜,而系着铃铛的红线贯穿手背上钻的洞。
脑中警铃大作,必须立刻逃走。家里之前发生的那些奇怪现象,和眼前的女人相比,简直像是小朋友的恶作剧。出现在眼前的「女人」,感觉是各种怨念及阴影汇聚、凝缩而成的形体。
「富田小姐,你怎么了?」
护士走近。
咏子回头问:
「有人。喏,就在那里。你看不见吗?」
她瞥了护士一眼,随即将视线转回女人的身上。
没想到女人的身体大了一圈。女人又靠近了,距离比刚刚再缩短一半。女人的身体剧烈摇晃,倾斜到差点要跪倒,但她踩稳脚步,面向咏子。铃铛在半空中晃呀晃的。
女人的黑色长发披垂在面前,从发丝的缝隙能够隐约看到她的长相。咏子不敢相信自己看到什么。整张脸全被眼睛占据——那女人的眼睛大到给人这种错觉。她绝非人类。
「富田小姐,你没事吧?」
护士的话声响起。她果然看不见。从语调就能听出,她只是为咏子不寻常的反应担心。
咏子转过身,拔腿就跑。无论如何都要离开这里,先拉开距离再说。她冲下一旁的阶梯,将护士的呼唤声远远抛在脑后。
往下跑一个楼层,躲在走廊与休息区交界的阴影里。心脏怦怦直跳,仿佛快爆炸。刚刚那是什么?咏子不停自问自答,整个人几乎喘不过气,思绪也一片混乱。蓦地,那男生在旅馆大厅讲的故事闪过脑海。
「你到底是谁?」男人问。
于是,女人报上名字:「我是SHIRAISAN。」
男人反问:「SHIRAISAN?」
女人回答:「嗯,对。我会追捕知道我的人,然后杀了他。」
刚才肯定就是那女人。咏子十分确信。那女人去找过香奈,去找过和人,这次要来找我了……咏子缩着身体躲在阴影里,紧紧抱住膝盖。
脚步声响起。
有人在下楼。
绝对不能发出任何声响。咏子屏住呼吸,闭上双眼,紧张得差点要昏倒。没想到,传进耳里的却是护士的呼唤声。
「富田小姐,你在哪里?我们一起回病房吧。」
咏子打心底松了一口气。听起来,下楼追来的是刚才那名护士。
咏子从阴影处悄悄探出头,查看楼梯附近的情况。
没瞧见那名护士,反而看到那女人。
她透过长发的缝隙,直盯着咏子。
「富田小姐,你在哪里?我们一起回病房吧。」
女人半开的口中,发出与护士一模一样的声音。她的下巴连动都没动,声音是从两片嘴唇中间,微小又幽暗的空隙深处传出。
「富田小姐,你在哪里?我们一起回病房吧。」
咏子转身狂奔。穿过与另一栋病房大楼相连的走道,再冲过转角,她一心只想赶快往前跑。她吓到简直要疯了。不管离那女人有多远,都没办法放心。在放射线治疗室前,她绊到脚,摔倒在地。
铃!背后响起铃声。
咏子怕到不敢回头,四肢并用往前爬。
铃!铃声来到正后方。
恐惧让身体不听使唤,借着眼角余光,咏子发现那女人就站在脚边,低头看着她。
咏子失声尖叫,一个无法理解的东西直盯着她,理智无法承受这种情况。咏子的叫声在医院走廊上不断回响。
女人不再靠近。距离已近到伸出手就能碰到咏子,根本不必再往前。女人弯下腰,将垂挂着铃铛的双手和脸挨近咏子。女人嘴边布满无数瘀青,嘴角仿佛裂开了。乍看像是人类的脸,只是两只眼睛占的比例远远超过人类。女人的脸近在咫尺,那对黑瞳占满咏子的视野。下一瞬间,咏子的双眼爆裂,碎成肉屑,惨叫声戛然而止。医院又恢复安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