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卷 石竹花·下 八章 很小很小的起居室

1

……仔仔细细想一想就觉得,叔叔只是为了图便宜就像现在这样在家里守夜和举行葬礼,他脑子肯定少根筋。

吝啬、懒惰、无精打采。要说叔叔这个人是这些词的集合,也就是那样……就在两天前,在二楼进行了一次异常的自杀行为,化成血海,警察煞有介事地把那里踩得一团糟,然而叔叔竟然只请了一次清洁公司,就要让吊丧客进到这里。一真注意到叔叔行为问题的时候,正好是打开楼梯的灯,准备登上琴里房间所在的二楼的时候。

时至现在,一真为了阿臣的事情拼尽了全力,不曾想到过这种事。

稍微试想一下就能发觉,在谈到叔叔所决定的葬礼时,言语上不会违逆长者的阿臣说的话很难听————在仰视那感觉仍散发着血腥味的楼梯之上的黑暗时,一真这才总算想到当时没有察觉到阿臣的愤怒。

「……喂喂……」

不由嘟嚷起来的一真,胸口涌上一真讨厌的感觉。

这股感觉,是对叔叔的反感,还有对葬礼当日的不安,以及对如今埋头于无谓之事让人操心的阿臣所感到的无处宣泄的不满。

与此同时占据一真内心的,还有对于正在为阿臣拼命,却发觉自己从未看透阿臣这件事的自我厌恶。一真的手放在楼梯的扶手上,一边朝着这个方位能够看到的二楼仰望,一边忍受着自己内心中膨胀起来的无处排解的负面感情的折磨。

该怎么办……?

今天从一大早开始,一真的脑袋里就一直是这句话,进退维谷。

起初是在阿臣的房间里看到了『花』,一直到今天早上。一真目睹了梢枝和婶婶的死,虽然很担心阿臣,但一真心中仍有某些无法相信,抑或是完全感受到紧迫的部分。

一真总觉得觉得,阿臣不可能会死。

他觉得阿臣比自己聪明得多,身体素质也强得多,就算自己与琴里遇到危难,阿臣也会飒爽登场即行施救。一真的内心深处还是认定,阿臣就算被卷进了〈泡祸〉也应该不至于会丧命。

一真觉得阿臣和自己这种不一样,是个特别的人。

觉得他这个挚友,是自己这种吊车尾高攀不上的英才。

然后,他当然应该是正常世界人,永远都不会和〈泡祸〉以及〈骑士团〉等异常世界发生任何瓜葛。

由神缔造的〈泡〉之灾厄,平等到了冷酷的地步。尽管这些事情,一真听得耳朵都起茧了,可他至今从未想象过阿臣会被卷入这种事情当中。

一真很倒霉。但阿臣不是。

一真是出身单身母亲家庭的吊车尾,阿臣是出身正常家庭的英才。

一真因为他的出身,耳闻目睹了无数不平等,同样也有无数的平等。他即便知道有些事情会突然降临,但还是不认为那些事情会缠上阿臣。

所以,同样的,一真他————

始终不曾想象,属于一真的世界的不幸,一真自己的断章,会降临在阿臣的身上。

不会这样的,不如说,不应该这样。

这件事超出了一真的想象。出现在阿臣桌上的『花』,是一真的头脑想要抗拒的事实。当一真理解那是现实的时候,一真感觉地狱的洞口俨然在眼前霍然洞开。

深深的绝望让他几乎跪倒在地。

他甚至觉得,一切都是自己害的。

我不应该“看”到那东西。我不该和他做朋友。我不该遇见他。

阿臣,会死。

不行。不能认同这种事。

像他那样绝种的好男人,必须确确实实地得到幸福。只要我不在的话,只要我先死的话,预言就会被撤销,阿臣应该就不用死了吧?

无法保证。而且根本无法相信,〈噩梦〉会是那么简单就能应付的东西。

惧怕自己的〈断章〉而自杀的人,并不少见。这些事听过一些,就连因此而进一步催生悲剧的情况,也并不少见。

一真孤零零的一个人,一边登上昏暗的楼梯,一边在同样昏暗的思考之隧道中,漫无目的地不断前进。可恶,该怎么办……?空转的思考把脑袋塞得满满当当。当然,他从未得出答案。他咒骂自己的愚笨。咒骂自己的无力。

诚如群草所说,一真是个无能为力的人。

在这种情况下,没有任何价值。这正如字面意思上,就算抛弃这条命,也无法为阿臣做什么。

「——————可恶!!」

一真由衷地感到懊悔,咒骂起来。

该怎么办?我真的什么也做不了么?

但是……真的按〈雪之女王〉说的,没问题么?

不逃跑也没关系么?不藏起来也没关系么?静不下来。可是任凭自己被不安所驱使,独断独行的话,情况真的能够好转么?

逃避,然后藏起来,这样真的能够得到安全么?

这样能够对付超常现象么?那么〈雪之女王〉的说法,才是正确的么?

「…………」

如今,关于别名为〈雪之女王〉的〈骑士〉的危险的评价,在一真的脑海中闪过。

传闻中,她是个不顾牺牲的残暴〈骑士〉。不过好几次把雪乃叫来这个小镇的群草,并没有说过这样的话,而且一真亲眼所见,感觉也没有传闻中那么夸张。

群草……最重要的是自己的眼光,真的能够相信么?

已经有过交流产生了成见的自己这些人,以及听起来很客观的其他评价,究竟哪种才更加可信呢?

「…………」

一真独自一人,用被胸口涌出的焦躁逼得走投无路的眼睛,仰望楼梯,登上去。楼梯发出吱吱的声音,不久,一真的身体快要登上昏暗的楼梯,但头脑中的思维,却没有在黑暗的隧道中有任何进展。

一真一边亲身感受着在焦躁感之下变得紊乱的呼吸,一边来到琴里的房间前面,把手放在门把手上。在琴里的葬礼过后,一真就从未进过这个房间。因为梢枝的感伤,以及没有精力来打理这种物理上的理由,这个房间应该一直保持着原貌,没有动过。

一真拧动门柄,将门打开。

走廊上的光线射入房间内的黑暗。然后,一直门庭紧锁无人问津的房间所特有的微妙疏远的味道,混在空气中吸入鼻子。

一真找到了壁面上的开关,暗了下去,可是房里的灯没亮。

似乎是从天花板上垂着的拉绳开关没开。一真踏了进去,走向房间内。

「……」

进入这个房间,就算再多一些感慨也应该无可厚非,可现在一真并没有惆怅的余力。

一真的脑袋依旧被其他的烦恼塞得满满当当。走廊上的光线在房间的黑暗中有所衰减,点灯的拉绳在这昏暗的光线中勉强照了出来。一真找到拉绳,拉了下手感僵硬的绳子。

只闻啪饥啪饥的声音,荧光灯闪烁起来,屋内的电灯打开了。房间内部的样子显露出来。虽然琴里性格粗野,房间却收拾得很整洁,这个房间如今,已经连生活感都丧失掉,可能是蒙了一层灰,无处不给人一种暗淡的印象。

这间据说是很早以前将二楼改造而成的,留有和室布局的痕迹的房间里,摆着一张空空的床。

然后————

在看到摆在书桌上的大花瓶进入眼中的那一瞬间,一股仿佛遭受电击的恶寒,窜上一真的背脊。

「什…………!?」

一真在房间的正中央,僵住了。

他全身毛起鸡皮疙瘩。摆在那里的,让人联想到骨灰盒的,白瓷材质的大花瓶中,插满的花束超过半数已经枯萎凋零,花粉与花瓣洒落在桌上,没人处理。

「…………!」

噗通、噗通、噗通,心脏在咕咚。

一真直直地盯着那被孤零零地搁在荧光灯微微闪烁颜色浑浊的灯光下的,枯萎的花瓣变成斑驳的茶色,快要腐烂的花束。

不,不对。这是普通的花。一真好不容易冷静下来,如此心想。

这是普通的,即将死亡的花。这花肯定是梢枝在琴里去世后摆上的。现在没人照料,于是就枯萎了。

只是普通的花瓶。是自己神经过敏了。

发生在阿臣身上的〈泡祸〉。自己的〈断章〉。全都是『花』。所以被那些事情害得神经过敏了。

「……」

一真把嘴里干枯发粘的唾液吞了下去。接着,他深深地叹了口气之后,环视房间内部,完成本来的目的。

有棒球棍那种长度的话,能收进去的地方很有限。

要么就竖在这附近,要么就在床底下,不然就在壁橱里。

一真事不宜迟开始寻找。他硬是把目光从桌子上扯了下来,将能放球棒的显眼位置扫视一遍。然后,他来到目光所不及的房间里面,站在感觉改装前为和式衣橱配置的,有整面墙那么大的壁橱门前,把手放在了双扇门上。

吱。

壁橱里面挂着的衣服,装衣服的小盒子,以及与房间的整洁相去甚远的很杂乱地收在里面的东西,暴露在外。

琴里在奇怪的地方有些神经质,很在意目光所及的地方于是有收拾,不过收在壁橱

里面就不怎么会看到了,所以乱七八糟。一真在这个原原本本地体现出琴里性格的壁橱里,粗略地翻找起来。

一真没有找到球棒,关上壁橱。

球棒应该没有封藏起来,所以恐怕不会放在更深的地方。既然如此,应该就在储物室了。一真认清了这一点,转过身去准备离开房间。

「……………………………………………………」

花,消失了。

在转过身去的那一瞬间,时间冻结了。没有错愕也没有大吃一惊,只是目视到了这个变化后,转过身去的动作也好,思考也好,全都突然而然地,当即停止了。

桌上留下了花瓶,只有刚才还插在里面的枯萎到一半的花束忽然消失了。一真的思维,无法跟上这过于朴实,却又不容忽视的变化。他只是呆呆地杵在原地,时间停止了。

「…………啊……?」

不久,他总算吱了一声。

他,依旧凝视着那只,孤零零地,稳稳地摆在桌上的,没有花的花瓶。

眼前的这一幕,是犹如天经地义一般,“缺失了”的光景。一真完全无法理解刚才发生了什么,首先怀疑起自己的记忆。

不,确实“没有”。

「………………」

一真直直地,一声不吭地盯着花瓶。

总感觉一股冷嗖嗖的空白,在心中弥漫开。总觉得周围的景象看上去,空泛的影子比之前更浓了。

荧光灯微微明灭颜色浑浊的灯光,看上去仿佛正在将现实感从一真呆立着的这个房间的中夺去一般。

桌子下面、床下面、架子的缝隙、壁橱的门缝。

存在于这个房间的一切阴影,微妙地浓重。然后,那些影子看上去仿佛正从昏暗的光线中律出,隐隐约约地渲染着房间内部。

影子,正在覆盖这个房间。

而此情此景之中,好似白色骨灰坛的花瓶,孤零零的。

定睛一看,发现洒落在花瓶周围桌面的上的花束的碎屑,显然增加了。

花粉、花瓣,以及刚才还没有的叶片碎屑,这些东西看上去,简直就像是刚才把瓶口插得满满的花束被拉进花瓶里面,在花瓶边缘被扯碎洒落的一般。

就连花瓶大大敞开的口中,也满是阴影。

「………………」

在这个阴影浓度增加的房间中,这些东西摆在眼前,一真独自一人杵在了原地。冷汗开始渐渐从全身上下冒出来。

怎么回事?怎么搞的?他头脑中冒出无用的疑问。

不祥的预感在他心灵的缝隙中飞速膨胀。他一步也无法从这里移开。

————但是。

汩噜

此刻,从眼前的花瓶的平口中,爬出了白色的手指。

「…………………………!!」

一真像触了电一般僵住了。他发不出声音,目眐心骇。

在仿佛冻住的空气中,从空荡荡的花瓶中,冒出了白色的“指头”。在冻结一般的凝视中,冰冷湿润的白色“指头”像蛞蝓一般蠕动爬出,黏糊糊地抓住了花瓶的瓶口边缘。

「…………………………!!」

一真的脚完全颤抖起来,无法动弹。

恐怖记忆他曾经遇到过一次,这反而令他双腿发颤。而且,他甚至无法移开视线,眼皮都不敢眨一下。

从里面冒出手指的花瓶摆在眼前,他已经动弹不得。

他的膝盖在哆嗦。指尖在哆嗦。牙根无法咬合。但是,他只能一边听着颅骨中嘎达嘎达作响的牙齿的哆嗦声,一边张大双眼注视着眼前正在发生的『异常』。

滋噜

“指头”在他的注视下进一步爬出,数量从两根增加到三根,从三根增加到四根,缓慢地露出来。

「………………!!」

渐渐显露出来的“指头”上,不久开始缠上毛发一般的东西,隐隐泛着血色的粘液开始从黏黏地抓住并口边缘的“指头”顺着花瓶表面滑落。

「…………………………!!」

一真想要后退,于是失去了平衡,一屁股重重地坐在了地上。

惨了!大事不妙!完了!他在心中发出惨叫,然而他的腿只顾着颤抖,人就好像身处梦境中一般双腿发软,怎么样也使不上力气。

抬头是桌子。

然后是花瓶。

从已经看不到的花瓶瓶口冒出来“指头”抓住边缘,爬出来,仿佛正在伸向瘫坐在地的一真一般,一边任凭毛发缠在上面,一边滑溜溜地顺着花瓶表面伸出来。

「噫……!」

一真总算从从喉咙中挤出了这一个短促的声音。

然后——————就在这之后,咕噜,花瓶朝一真倾斜了。

唰唰唰唰唰唰唰唰唰唰唰唰唰唰唰!!

这一刻,贴在嘎嘡倒下的花瓶边缘的“指头”,从花瓶里面拉出了大量好像融化的果酱一般未成形的肉。“指头”并不是手。指头除了露在花瓶外面的部分,其余的一切都没有化作人形,滚落的五根指头立刻分崩离析,被连接它们的大量粉红色的血与肉以及粘液所吞噬,消失其中。不像内脏也不像胎儿,通透的,发红发白发黑粉色的,激发人恐惧的肉和粘液,一边让稍许化作人形的大量部件混合起来,一边从花瓶中溢出来。显然超出花瓶容积的大量未成熟的肉,发出翻搅大量胶质一般的声音,向地板、一真脚边、桌子下面,随着骇人的声音倾泻一空,混了血的生肉以及粘液散发出令人反胃的异臭,弥漫开——————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瞬间,一真惨叫起来。

从到达他脚下的肉液中,仿佛剥了皮的手伸出来,黏黏地抓住了一真的脚踝,在上面留下温热湿润阴森的触感。

………………………………

2

『————雪乃』

「注意不到才有问题吧」

仿佛安然死去一般坐在灵台前面的雪乃,如此回答风乃愉快的耳语,睁开眼睛,以流畅的动作站了起来。

红色到刀柄的美工刀,已经在她的手上。她双眼只盯着前方,锐利地眯起来,注视着此处不存在的什么东西,视线中蕴含着憎恨、杀意、以及决意。

「来了」

『是啊』

雪乃已经切身地感受到了家中的空气发生改变。

这个激发人某种难以解释的不安感的,有些冷冰冰的,让人产生灯光仿佛微微变暗的错觉的空气,不知不觉地仿佛不知从何处渗出来一般,开始混进家中淤塞的空气中。

这前兆之微弱,当一无所知的人都察觉到的时候,恐怕一切早已经开始变质了。

这现实扭曲的气息,就算是知晓一切的人,若不多加注意也无法注意到,相当微弱。

严正以待的雪乃,然后还有身为〈噩梦〉本身的风乃,立刻察觉到这个征兆,行动了起来。虽然还不知道是哪里出了情况,但『舞台』就是这个地方,情况无疑发生在这个家的某处。雪乃穿着黑色室内鞋脚无声无息地踩在榻榻米上,打开槅扇离开客厅,首先朝着一楼的储物室飞奔而去。

……现在,先赶到死亡率最高的,阿臣身边。

雪乃从客厅来到玄关,离玄关很近的地方有一扇门,这扇门直通到据说原来是用作车库放置农机具的那间储物室。

显然没有考虑过与家中的协调问题,漆成亮银色的这扇门,在大约头部的高度镶嵌着一块毛玻璃,里头点亮的印光灯白色的光从毛玻璃透出来。阿臣正在里面找东西。雪乃即刻抓起门上的把手扭动之后,奋力将门掀开。

「!」

咣锵,储物室的百叶窗与玄关门在气压的作用发出声音。

这些声音把正在储物室里找东西的阿臣吓了一跳,他转过身去,看向雪乃。

「干……干嘛?」

阿臣问道。雪乃没有回答,以锐利的眼神扫视被荧光灯白色的灯光照亮的储物室内。

储物室里,东西散发着不像尘埃也不想泥土的味道,堆着蒙了一层灰的瓦楞纸箱、工具和农具、还有架子和卷成团的地毯等用不着的东西。只看到挂在毛坯混凝土墙壁角落的蜘蛛网在摇晃,看不出任何异常。

「……气息出现了」

此时,雪乃才总算转向阿臣这么说道。

「欸……!」

「这边什么也没感觉到?接下来就算出什么情况也不足为奇。我现在要去确认整个房子,你小心点,尽可能的不要离开我」

「…………」

阿臣听到雪乃的这番话,什么也没说表情就僵住了,将靠在一边的金属球棒拿在了手中。

雪乃只说了这些,转向外边。

在她身后的阿臣拿着球棒,直接起脚甩出脱鞋,看得出要从储物室的混凝土地面登上台阶,进家里去。

「……」

阿臣平安无事。接下来是二楼。

雪乃视线一扫。虽然光顾着在意被宣告死亡的阿臣,但一真也不能撇开关系,他曾一度被〈异形〉袭击过。

岂止不能保证他不会被连续袭击,长此以往下去,〈泡祸〉长期锁定他的可能性更是要比前者大的多的多。雪乃头也不回,直接朝二楼而去。然后,她站在了楼梯底下。

「……」

雪乃的眼睛,仰视点着浑浊灯光的楼梯。

她的眼睛,立刻朝着二楼有力地眯了起来。

「……在上面呢」

『是啊。真令人期待啊』

隐约有股冷气,如流泻般顺着台阶,从异样的寂静笼罩之下的二楼降下来。

一边是确信的雪乃,一边是愉快的风乃。雪乃立刻把脚才上了台阶,台阶的木板表面显然比走廊上冷得更透,冰冷的感觉透过薄薄的袜子传到雪乃脚上。

「……」

雪乃没有理会,不对,正因如此,雪乃立刻冲上了楼梯。

她身体跃动起来。长长的头发,扎在头发上的蕾丝缎带,以及黑白的豪华衣裳,在空气中疾驰。

雪乃犹如一名手持美工刀的暗杀者,冲上楼梯,冲向走廊。

随后,房内的灯光透了出来,她立刻锁定半开的门,奋力地将门踹开,跳进屋内。

「………………!!」

雪乃就像一阵风,拐过走廊,从阿臣的视野中消失。

阿臣犹豫了片刻,想要追上去————在踏出脚的那一刻,他的脚忽然停在了玄关内。

「嗯……?」

在镶了毛玻璃的玄关门那边,有个人影一样的东西在动。

是访客么?可能性很充分。有人到举办葬礼前的人家来问候或打招呼是很正常的。可事情若是这样,就有必要把这个家里正准备进行的事情蒙混过去。阿臣怀着这份犹豫,停下了脚步。

阿臣将自己力所能及的事,力有不逮的事,想做的事,统统做了权衡,以自己的方式理解作为结论所得出的自己的职责。

名叫雪乃的那位少女,曾凭着用美工刀伤害自己所换来的不可思议的力量,将那株百合花化为灰烬。尽管她比阿臣第一次见到她时的印象中更有与他人交流的能力,却还是远远无法完全隐藏她的不自然。

阿臣考虑到这一点,得出了自己力所能及的事情。

向警方提供证言,向叔叔引荐这类的任务,都是硬扔给阿臣的,所以阿臣不敢『信任』雪乃他们,而没了他们又会对活动造成障碍,而且雪乃等人对这样的情况也有自知之明。这些,阿臣全都看在眼里。

阿臣尽管想至少揍上一拳,对那什么『灵异现象』报一箭之仇,可要是赍志而殁就没有意义了。

不管他们是陈述事实还是故弄玄虚,为了将这出献给琴里以及梢枝的复仇剧、亦或是闹剧演到最后,阿臣自己所能完成的最大使命,就是承认他们伪装的『信任』。

正因如此,阿臣才会对来客做出最敏感的感应。

阿臣手中拿着金属球棒。这种东西让外人看到实在不太好。于是,最必须避免的事情,就是在二楼发生状况的情况下,事情被人发觉,或者有人上到二楼。

「……唔……」

短暂的犹豫之后,阿臣将球棒放在了鞋柜的阴影处藏了起来。

这个时候,来客的英姿从门那头消失了。阿臣觉得纳闷,停下了动作。不是客人么?不,说不定是绕向背面的后门了。

主妇不从玄关,而是从直接从后门向里面呼喊的情况,在这乡下并不少见。阿臣连忙向院子里面看去。后门离叔叔的起居室更近,这可难办了。阿臣不希望叔叔在家里到处逛。阿臣转过身去迈出脚步,准备前往后门那边的客厅。

而就在这个瞬间。

『————阿臣』

犹如冷飕飕地从下拂上一般,一个少女的声音从身后喊过来。

「…………………………!!」

阿臣一颤,从背脊到全身僵住了。这个细语之声十分沙哑,可正是如此,反倒显示出其中的坚强。这是鲜明地烙印在记忆中,忘也忘不掉的,属于已过世的少女的声音。

————琴里!?

酷似惨叫的感情,让这个名字在阿臣脑中浮现。

他绷紧的意识对着背后。他用五感、直觉,以及背后,强烈地感受到展开在身后的玄关的空间。

他感受到在背后展开的,黑暗空虚的空间。

还感受到在他背后满满的,缓缓渗进他后背的,犹如从冰箱里流出来一般的,完全冷透的异样空气。

感受到犹如深夜的墓园一般,空泛,却又散发着异样的存在感的黑暗。

然后是站在背后,隔着树木与磨砂玻璃窗户的外面,仿佛周围淤塞的空气如今变得更加浓重一般可怕冰冷的黑暗,就好像正贴在门上,感觉若是有缝就会灌入进来一般,无声无息地充盈泌满。

刚才呼喊阿臣的“东西”,就在这股黑暗之中。

人形的“东西”。

化作少女形态的“东西”。

那就像是在外充斥着的蕴含着恐惧的黑暗,用自身的一部分成型的疑似饵一般,明显而可怕。化作人形的黑暗,只隔了一扇门,站在那头的黑夜中。只能用“凝集为人形的恐惧”来形容那东西。

那个站在背后,站在玄关。

一回头,它就会看过来。一开门,它就会进来。

想要复仇的愤怒,对不合理寻求解释的欲望,阿臣完全抛在了脑后。阿臣做过与之非常相似的梦,而一真曾暗示那不算是梦的可能性,而这就是那一切的开端。

窗外的,琴里。

对啊。应该早就料想到那东西是敌人,是怪物。

你真的希望对琴里补上一击么?不对。怎么可能办得到。哪怕那只是个明显的疑似饵,也不可能动手去杀化作琴里形态的东西。

岂止如此,就连殴打化为人形的东西,都不敢想象。

对『灵异现象』这种范围笼统,常识模糊的东西,根本没办法想象成具体的东西。

想象到自己要用刚才还拿在手中的金属球棒去殴打琴里,然后去想象那种感受。手、指头就颤抖起来。背脊就颤抖起来。

「………………!!」

怎么可能下得了手。一真之所以那么极力的劝说,是因为他知道这一点么。

一真的态度,之所以从今天早上开始就一直很古怪,是因为知道会发生这件事么?

他为什么要隐瞒?

不明白。但这么做的理由,很轻松就能想到。

琴里死在雪乃手中的情况,自己能够视若无睹么?

看到那种情景,自己能够忍耐么?做得到才怪。就算那是异常现象创造出来的,是为了吞噬阿臣所制造的疑似饵,阿臣依旧做不到。

岂止如此,如果,自己渴望着已死的琴里起死回生的话呢?

如果,是自己期盼她死而复生,来见自己,于是她来到窗外,如今又站在玄关外的话呢?

「…………………………!!」

阿臣以十分僵硬的动作,缓缓地转过身去。

被灯泡照亮,又被黑暗所侵蚀变暗的,玄关那边空虚的空间,被关得紧紧的门隔开,在外面铺开。

磨砂玻璃外面,不是背后一直能感觉到的黑暗,而是寂静、朦胧的炫光灯无机质的灯光。然后,是透过毛玻璃变得模糊的,似乎正穿着小幅的人影,正孤零零地站在那里。

「……琴里……」

沙哑的语言,从口中漏出来。

手在抖。腿在抖。可即便如此,阿臣还是朝着玄关的门,呆呆地踏出了一步。

地板发出吱吱的声响,脚步迈进。

然后,铺了地板的地方立刻就走完了。阿臣下到了混凝土材质的玄关,连鞋子也没顾得上穿,一边这个袜子感受着地面的冰冷,一边朝门走去。

他靠近门。靠近门那头的人影。

「琴里……!」

他又用沙哑的声音喊出了名字,扑向门,用颤抖的手亟不可待地将内锁打开了。

然后,阿臣将手放在门上————将磨砂玻璃那头站着琴里的门,猛地掀开了。

「琴里!」

……

金森胜在客厅隔壁的自己的起居室里,整个人蜷缩着,坐在个人电脑的前面。

他面无表情,正在注视的东西,是一个网页。在旁人看起来,堪称兴趣缺乏之写照的金森胜唯一的兴趣就是网上冲浪,可实际上,与其说上网是他的兴趣,不如说只是个单纯的习惯,所以这只是个打发时间的道具。

上网是他在妻子搞外遇离家出走之后培养起来的『兴趣』。

一方面,他下班回家之后直到睡觉以前,很多时候都会一直呆在电脑前面。毕竟呆在客厅里,一和女儿们见面就会吵起来。

可是他用电脑的时间,也在妻子回来之后显著下降了。

在那之后,显然体现这不是他真正意义上的兴趣。对他来说,电脑不过单纯是个排解寂寞与无聊的道具罢了。

而这个『兴趣』,又再次复活了。

在铁制的电脑架上,屏幕亮着灿烂的光,褥子邋邋遢遢地铺

在地上。

在这个二坪半的空间,随身物品扔得到处都是的杂乱房间里,金森胜弓着背,心不在焉地操纵着鼠标。电脑也好,房间的里脏乱也好,都是前几天复活的。万年不叠的被褥也是。

「………………」

房间浑浑噩噩、有气无力、令人无语。

在这个房间里,男人孤零零地坐着,眼睛几乎不眨地盯着屏幕,那张心不在焉的脸,被变化的屏幕的光照亮。

屋内的声音,就只有电脑不时发出的声音,以及空调启动的微弱声响。

然后从屋外不时漏进来的,只有听不清内容的对话声,以及家中传来的脚步声而已。

「……」

金森胜对这些漠不关心。

他只把这些当成麻烦。

他就这样消耗时间,时间不早了就去洗澡睡觉。然后结束这一天。

明天只用照殡仪馆说的去做就够了。然后等各种事情都处理完之后,就再去看看电视上上网,时间不早了就去睡觉。再就是起床上班,然后回家……

「……」

浑浑噩噩。只是一味的浑浑噩噩。

屋内发出的声音,就算只是微弱的声音听上去都莫名的大。在这样的寂静之中,一家之主半张着嘴,一直心不在焉地望着屏幕。

在他眼中流过的,是一堆含有一星半点的娱乐的,无关紧要的群。

他不关心屋外的事情。他尽可能不想和那些孔武有力,人高马大,有些让人讨厌又麻烦的年轻人打照面。他们想要为已经过世了的,但果真很麻烦的女儿们做些什么的心意,金森胜根本从心底觉就没在乎过。

模糊不清地充斥着人造光,空气略微浑浊地瘀滞着。

在这样的环境中,金森胜背对屋内空泛的空气,弓着背,一声不吭地坐在电脑前面。

在他背后铺展着的,是只因他的漠不关心,而变得空荡荡的世界。两个女儿双双死去的现在,这里只有一些关系估计很快就会断掉的年轻人,所以就算他们到处走,到处跑,弄出动静也无所谓,这个世界已经无所谓了。

……可是

「………………嗯……?」

金森胜忽然从画面中抬起了脸。

他感觉到,从屋外就在刚才传来了怪异的声音。

那动静,比现在这房子里的那些年轻人的脚步声要小得多。可这并不是金森胜所不关心的他们所发出动静,所以金森胜无法不去理会。他不由自主地抬起脸。

动静很小。

「……」

转过身去,只见杂乱的房间被槅扇四面围着,鸦雀无声。

刚才感觉听到的声音,是从槅扇那头的走廊传过来的。

卡恰、卡恰、卡恰……

打个比方吧,这声音就像是用塑料筷子轻轻敲打走廊地板。然后,金森胜记得听过这个声音。

这是凯撒————家里养的狗的,脚步声。

那只狗之前随妻子一同去散步,应该已经死了。或许就算不是那样,这也是狗走在铺了铺地板的走廊上,指甲撞到地板发出的,硬质的微小声音。

声音现在听不到了。正想稍微听一听的时候,声音消失了。

金森胜转过身去,注视着槅扇,竖起耳朵。家中鸦雀无声,静得能够听到身边的电脑发出的微弱声响。

客厅里的那些人也不知怎么搞的,完全听不到声音。

「…………………………」

沉默。仿佛压迫着身体的,家中的沉默。

在这沉默中传来的,刚才的脚步声,究竟是什么?

很可能是听错了。在人发呆的时候,经常会有记忆中的声音重现出来的情况。

但是,也不只有这种可能。

野猫趁你不注意的时候溜进家里,这种事在这种乡下并不少见。

可客厅里明明应该有人啊?可话又说回来,感觉不到有人在。他们口口声声说要守着线香,结果又跑不见了。

金森胜感到怀疑,开始在意。

动物在家中乱来的话会很头疼。金森胜从椅子上站了起来,朝槅扇走过去,轻轻地拉开槅扇,向走廊看去。

随后————

卡恰卡恰卡恰……

『脚步声』朝着走廊拐了过去。

「!」

金森胜突然屏气慑息。他想到,可能是死去的凯撒回来了。但是,尽管他一瞬间产生了这样的想法,但立刻有转念一想,认定是野狗溜进来了。不管是哪种情况还是一样,都是令人讨厌的事情。然后,也都必须进行确认。

脚步声又消失了。

「喂……喂……?」

金森胜就像自言自语一般,拘谨地喊了过去,竖起耳朵,然而客厅那边鸦雀无声,连人的气息都感受不到。

他无奈之下走出房间,随着木地板发出咿的声音,来到了走廊上。

明明是从紧闭的空调房间出来的,却几乎没有感觉到温差。他朝客厅走去,在开着灯却依旧昏暗的走廊上前进。

随后,他立刻就看到了点着灯的客厅。

「……啊?」

此刻,他皱紧了眉头。从那张无精打采谨小慎微的脸下面,暴躁的脾性微微显露。

玄关敞开着。在那边,看到了被玄关灯照亮的夜色。

然后,槅扇打开了的客厅里,果真空无一人。能看到亮着昏暗灯光的灵台,被孤零零地留在了升腾着线香气味的空荡荡的客厅里。

「喂……开什么玩笑……!」

金森胜如低吼般小声嘟哝。

态度嚣张地指挥大人,结果自己却这个样子。小鬼果然就是小鬼。瞧不起人也总得有个限度吧。

金森胜面露烦躁之色,朝玄关走去。

动物是从玄关进来的吧?他来到房门口看着玄关,玄关门户大开,只能让人想到这种情况。

「………………」

夜晚的空气灌入进来。

反过来走进居室。里面空无一人。

烦躁的情绪无处宣泄。胸口的怒火开始沸腾。

上哪儿去了?出门了?说起来,刚才感觉听到了上楼的声音。不,先不管这个,先要把闯进家里的野狗给————

嘎唦唦!

「唔哇!」

突然从背后传来声音,金森胜大叫一声跳了起来。

他霍地猛然转过身躯。后面是灵台。就在刚刚,从那里突然地,传来了好像分开草丛时的声音。

只见灵台两侧摆着供奉的花束。

然后其中的一边,有一株白色的花仿佛正从里面被拉扯一般,激烈的活动着。

「………………什么?」

金森胜呆呆地张开嘴。

那是一件由黑漆台座支撑的花瓶,里面就好像有老鼠一样,花就如从正被拉扯一般活动着,花束正体正在摇晃。

只见在动的花显然比同样插在花瓶中的其他花要短。就像被拉进里面一样。然后更仔细地一看,总感觉花束整体的体积相比摆上去的时候也不像变少了。

噶唦、噶唦、噶唦唦

花在金森胜的眼前,继续动着。

怎么了?真得进老鼠了么?

本以为可能是进野狗了,可进来的其实不是野狗,而是老鼠么?

就算看着也分不清。金森胜依旧注视着在动的花束,踩在榻榻米上,慢慢地,慎重地靠近过去。

到达触手可及的距离。

继而到达能够俯视其中的距离。即便如此,花仍在沙沙作响地活动着。

「………………」

就算里面有什么,也完全没有要逃跑的迹象。金森胜觉得可疑,伸出手去,将在动的花一把抓住,抽了出来。

噗唦噗唦噗唦噗唦噗唦

伴随着湿润可怕的声音,胎儿颜色的内脏连着花一起从花瓶中被抽了出来。

一边将根部扯断一边拔出草来的触感,与拉出生鱼肠子的触感混在一起,汇成一股令人冒出鸡皮疙瘩的手感。伴随着这种手感,发白的粉色、鲜红色、红黑色的等颜色混在一起的看上去就是内脏的肉片,发出富有粘性的声音被拉出来,从手中握住的花的根部,沉甸甸地从手中垂下。

遍布肉中的毛细血管被扯碎,瞬息过后,垂下的内脏被渗出的血液弄得鲜血淋漓。红色的斑点飞洒在花束上,血与粘液滴在榻榻米上渗透进去,发出啪嗒啪嗒的声音,腥臭的血与脂肪的臭味在空气中升腾弥漫,令人作呕的臭味奋力地满满灌入肺部。

「——————」

刹那的空白。

随后……

「————唔哇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从喉咙下面,从肺里,从心脏,就像挤出来的一般,迸发出惨烈的尖叫。

恐惧与惨叫完全覆盖全身与脑内。金森胜条件反射地向后大跳一步,以好似痉挛的动作想要甩掉手中拿着的『花』,然而在恐惧的作用下僵硬的手违背了被人的意志,依旧紧紧地握着『花』,无法松开。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湿润柔软

的生肉的重量,在手中被粗暴地胡乱挥舞。

血液四撒。然后,活着的内脏与粘稠的体液从花瓶中被进一步扯碎并拉出来。

可是生肉的聚合物,始终没有从花上撕扯下来。

花茎与粉色的肉块既没有相互牵扯也没有相互扎进对方,茎的纤维与血管,组织与肉,犹如相互置换一般紧紧相连完美无缺地结合在一起。不,正确的说,是花正在变成活肉。

「唔哇啊!!哇啊啊啊啊啊!!」

不断闯入视野之中的骇人事实,让金森胜的理性被恐惧完全烧毁。

他陷入恐慌状态一边后退,手一边乱挥。连接着的内脏被胡乱挥舞的冲击与振动传到了花瓶,只是为了维护礼节而摆设的黑色台面,将灵台牵连进去,发出激烈的声音,翻倒了。

另一侧平安无恙的花瓶也受到影响翻了过来。两只花瓶被扔了出去。大量的百花散落在灵台、榻榻米,还有坐垫上。

啪唰!!

大量的人类体内的东西在客厅中倾泻而出。

金森胜的眼前,顷刻间化作一片赤红。从被扔出去翻倒的两株白花中,溢出了感觉远远超过两株花合计容积的,如今正从植物变质形成人类内部物质的东西,肉与花混合在一起,就像用汤头煮的菜的一样,在地板上铺开了一大片。

空气犹如完全被血与内脏散发出来的热气置换掉一般,臭味的浓度猛烈增加,充满周围。只要吸气,血与粘液的味道就会在口鼻中弥漫开,缠在喉咙上,侵蚀肺与胃。

「……啊…………!!唔……呕……!!啊……!!」

金森胜发出惨叫与呕吐混合在一起,已经不成声音的哀嚎。

他浑身脱力,无法站立。他的腿开始发软,瘫软在榻榻米上,只能用那双张大的眼睛注视着眼前展开的情景。

依旧紧紧握在手中的『花』,就如同被扯出来的内脏扯住一般,连接着内脏之海。然后,没有皮的未成形的能在活生生地蠕动着,就像鱼在抽动一般的触感,从花茎传到手上。

「…………啊…………啊…………!!」

没错,它是活生生的。正在蠕动。

这片就像呕吐物一样洒满一地的,浸泡在血与粘液中的肠子,正在从花变化成人的过程中从容其中被抽出来,尽管如今正在死去,却仍旧活生生地蠕动着。

只能如此形容。这幕骇人、恐怖的光景。

在这份异常面前,金森胜全身发软,只是激烈地哆嗦起来。可这恍如噩梦的一幕,并不只是单纯的噩梦,不需要只顾颤抖观看的做梦之人。

汩,松不开『花』的右手,被紧紧拉扯。

「…………!?」

他从喉咙下面漏出噫的一声,看向右手。

内脏之海把右手抓住的花拉过去,正向金森胜逼近。不,不对。就算正在被拉近,也并没有逼近。眼看着手中的『花』正在飞快地变质。朝着从根部抓住的花的方向,花茎爆散,就像爆米花里面的东西爆开一样,柔软的肉与内脏从里面膨胀了起来。

膨胀起来的活生生的肉,粘液从中渗出滴落。

裂开的纤维发生变质,红色的血管攀附表面。

接着,变质的部分噗唰噗唰地发出湿哒哒的声音,转眼间向握紧根部的手靠近。

「噫……!噫噫……!」

右手想要缩回去。可是紧紧握住『花』的指头仍旧僵得牢牢的,无法松开,连接沉重的肉海的『花』就像绑在墙上的绳索一般,纹丝不动。金森胜每次想要拼命地把手收回去,得到的都只有肉咻地绷紧的坚固触感,以及湿哒哒的声音。

噗叽噗叽噗叽……!

花茎膨胀变质的声音,以及变质而成的内脏,朝右手鼓起。

「噫…………噫……!」

他拼死地疯狂地拉扯。可是他无法动弹,无法脱离。

他拼了命地想用左手掰开僵住的右手手指,可是左手也一样就像僵住了一样不自由,不管多么想用把左手拧进右手手指下面,可是能够挂住大拇指已经竭尽所能。

「噫噫……!噫……!」

噗叽噗叽噗叽噗叽噗叽……!

拼命地拉扯。

剥离。

噗叽噗叽噗叽噗叽噗叽噗叽……!

可果然无济于事。

确实要去剥离就越使不上力。

噗叽噗叽噗叽噗叽噗叽噗叽噗叽……!

「…………………………!!」

已经近在眼前。

他发出不成声的声音,乱动,挣扎。

可是————

噗滋噗滋噗滋

温热的柔软的肉的触感,终于取代坚硬的花茎的触感,在右手之中如满溢而出一般膨胀起来,就这样好像情侣之间手指交扣一般,沾满脂肪与粘液,钻入五指之间——————

滋噜

随后,他的手臂以强大到让上半身向前摔倒的力量被拉了过去。他身体剧烈弯曲,栽向前面。在他眼前,只有大脑、眼球、舌头,没有骨骼的人类头部紧紧搂住他的右臂,从肉海中出现,爬上来,几乎要跟他接吻一般接近他的脸。

这一瞬间,一念忽然闪过。

「秋…………子?」

他将已故的妻子的名字,说了出来。

哈啊

温热的血腥味的气息,扑面而来。

在视野的一头,从敞开的槅扇中漏出的走廊上,黑色大型犬的脚————从找不到脑袋的,裸露出来的,只能用“与变化到一半的『花』接合的肉块”来称呼的胴体中长出来的狗腿————爪子在地板上发出吱吱的微笑声音。

3

「〈我的疼痛啊,燃烧世界吧〉!!」

雪乃踏入房间,在认清一切的几乎同时,将蓄势待发的〈断章诗〉尖锐的嚎叫释放出来。

雪乃随着这声大叫,趁着这股势头将美工刀的刀片抵在手腕上。薄薄的刀片钻进了随着绷带被强行扯掉伤口渗出血来的左臂,将肉与神经切开。新伤的疼痛从手臂直冲头顶的这一瞬间,被血肉之色涂成一片赤红的房间,被火焰之色染成了一片赤红。

咻嗙!!

大量的肉液一次性被烧灼、沸腾,继而蒸发,令人发颤的声音在房间的正中央爆发。

「……!!」

仿佛要喷火的疼痛召唤火焰,伤口散发出的炽热召唤热能。疼痛令左手麻痹,在瞬息间呼吸停止的刹那,眼前骇人的红色海洋,就像表面漂浮着汽油的游泳池一般熊熊燃起爆炸般的猛烈火焰。

「唔哇啊啊啊!」

被突然燃起的火吓到的一真传来惨叫声,首先是可怕的蒸汽,随后是熊熊燃烧的火焰之帘,将他的身影隔绝在另一边,消失不见。燃烧腐液所蒸发出的含有令人作呕的恶臭的猛烈蒸汽,与热浪一起吹上天花板,房间内的温度,瞬息之间化作面部受热量炙烤的灼热的火灾现场本身。

扩散蔓延的肉之海发出声音燃烧起来,在可怕的火焰之中瞬息之间沸腾起来,逐渐丧失水分,发黑碳化。浸泡在里面的裸露的肠子,在巧克力一般的颜色的沸腾起来的腐水中,一边像混着泥水着了火的青虫群一般激烈苦闷地蠕动,一边燃烧溶化变得与腐水没有区别。

烈火将一切肉液,以及作为它们最大根源的桌子吞噬掉,燃势波及旁边的窗帘,火焰窜上了天花板。可是雪乃对这一切不加理会,仍旧瞪着〈异形〉之海,将发出钝痛的手臂朝向敌人,咬紧牙关,紧紧攥住冰冷麻痹的手指。

「………………!!」

疼痛加剧,血流下来。

滴下来的血穿透了地摊上烧焦的痕迹,燃烧〈异形〉的火,势头犹未停止。

最多不过几十秒,肉之海发出噗滋噗滋的声音沸腾烧焦,最终变成覆盖房间地板的一层黑色东西。雪乃确认直至为止的成果,总算闭上眼睛,呼出一口气,让胸口翻滚的憎恶与恐惧冷却下来。

从房间中,一直折磨着〈异形〉的火焰,波及窗帘的火焰,全都一起犹如幻觉一般消失在了空气中。

「………………」

雪乃额头上冒出油汗,胸口剧烈地起伏,喘着粗气。可是她一边忍耐着痛苦,一边锐利地眯起眼睛,毫不大意地环视散发着烧焦的怪臭以及热气的房间内部。

地板上印上了巨大的烧焦痕迹。

桌子和天花板被烧黑。窗帘超过一半被烧掉,在残余的热量中摇曳着。

在呈现这番惨状的房间角落,一真抱着腿瘫坐在地,蜷缩着。除了最开始那声之外,他就没有惨叫过,感觉应该没事,见他果真平安无事,雪乃就放心了。雪乃冷冷冰冰地对他说道

「你没事真是太好了」

「……那里没事了……脚烧伤了啊」

在他裤腿下面留下了一个十分显眼的烧过的手印。

应该是抓着他的〈异形〉燃起来造成的吧。而其中的烧伤恐怕不算轻,但应该也算不上重伤。

「是么」

「就这么点表示么。可恶,这娘们……」

一真仍旧坐在地上,对雪乃冷漠的回答出声抱怨

。但他似乎立刻把自己这些事情当做琐事先放在了一边,抬起脸,对雪乃问道

「……阿臣呢?他没事么?」

「他刚才平安无事呆在储物间。似乎没有发生什么」

雪乃回答。

然后,她回答之后朝走廊转过身去,立刻又微微皱起眉头。

「…………我应该让他别离开我身边才对」

没看到他的人。

这里闹出了这么大的动静,而且阿臣那一板一眼的性格,综合这些来考虑,很难想象阿臣现在回不在这里。不祥的预感油然而生。

「喂、阿臣?」

「……」

一真似乎当即感觉到这股不安,雪乃这一回没有回答他的问题,立刻转过身去。

她攥紧被流下的血弄脏的拳头,来到走廊上,竖起耳朵戒备。

可是在雪乃像这样窥察一楼的气息之前,一真推开雪乃,跌跌撞撞地从房间里跳了出来。然后他拖着还稍稍不太灵活的脚在走廊上跑起来,慌慌张张地跑向楼梯,朝阿臣所在的一楼冲了下去。

「阿臣!喂、阿臣!出什么事了!?」

「……!喂!」

雪乃来不及阻止,就算阻止他也没听。

雪乃也连忙追了上去,跑过走廊,冲下楼梯后,每一步所带来的冲击,都会让左臂的钝痛变烫。

可是台阶才下到一半的时候,就听到「哇啊啊啊啊!」的一声,一真发出惨叫。

雪乃的表情立刻锋锐地僵住,在心中对用美工切开自己手臂的疼痛再度构筑觉悟,朝着一楼的客厅冲了下去。

「!!」

直到前不久应该还什么都没有的客厅里,如今展开了比二楼房间里中的地狱更大的一幅血腥的地狱惨景图。

两间房连在一起的客厅地板上,几乎被内脏之海满满覆盖。

然后,是被从这铺满的内脏中构造起来继而爬出的,成型一半的生肉之色的人类上半身压在下面,犹如被蠢动的腐肉掩埋,瘫软在地板上的,这个家的一家之主。

从他的口中,漏出失常的笑声。

一真面对此情此景,在客厅的入口呆立不动。

「……闪开!」

雪乃在进行思考之前,先任凭激情所驱使,粗暴地把挡在客厅入口的一真的身体推开。

然后————

「〈燃烧〉!!」

雪乃踏入房间,大叫起来。然后将她手中紧紧握住的美工刀的薄而锋利的刀片,按在如今伤口打开着露出血红的左臂的肉上,奋力地划了下去。

薄薄的铁片划过裸露出来的肉和神经,不像麻痹也不像的疼痛,再次从手臂向指尖放射,直至贯通全身。身体剧烈地抽动了一下。爆裂的疼痛贯穿大脑,眼前就像发生闪光一般,在短暂的瞬间化为纯白。

「!!」

瞬间,藉由痛觉产生的视野闪光仿佛喷起火来一般,客厅里喷发出爆炎。犹如将大量的炭火投入水中的强烈声音喷发而出,异臭爆发。前不久在二楼展开的惨剧,在眼前再度重现。

就像将火柴扔进了漏撒的汽油中间,巨大的内脏之海瞬息之间被蔓延开来的火焰所吞噬。这蔓延开来的火焰,也基本把被压下面的金森家的父亲卷了进去,但这对雪乃不构成问题。不过是皮肉之苦的牺牲,从一开始就已经算进了损害评估。

雪乃伸出拿着美工刀的手,从浴火中发软的成型不良的人肉中抓住金森家父亲的衣领,拖了出来。

「……库……!」

脱力的人很重。雪乃右臂的肌肉与关节咯吱作响。

但是这种程度根本算不上疼痛。雪乃对此不屑一顾,使出浑身的力气,将仍旧只会空泛笑着的小个子男人的身体拖向客厅的入口。

然后,雪乃将金森家的父亲摔了出去,又立刻转向面对『海』的庞大质量而火势渐弱的客厅,大动作地将淌血的左臂挥起来,撞向美工刀的刀片。

「……」

刹那间,对疼痛的畏惧,对利器的畏惧,让胳膊发软。

刀片碰到手臂的皮肤,带着微痛的冰冷触感,让皮肤冷汗直出,冒起鸡皮疙瘩。

但是————

「〈燃烧〉!!」

雪乃短暂地憋住气,随后伴随着裂帛的叫喊,直接将双臂猛地挥下了下去,让刀片划过左臂。薄薄的刀片在皮肤被割出一大条口子,切开肉,没入肌腱,神经也好血管也好,都被钢铁刀锋削开,灼烧手臂与大脑的鲜红痛楚贯通神经。

「………………!!」

血液从伤口溢出,流经皮肤,飞洒出来。

然后,撒入客厅里,撒入火焰中。

随后

轰!!

好似暴风卷成涡流的空气震荡起来,发出凶暴的声音,将客厅完全覆盖的火焰,火势爆发性地增强。火焰让眼前化作一片纯白。猛烈的热浪炙烤面部。

可是在着炙烤之中,额头上冒出来的,却是冰冷的汗水。

疼痛、失血、恐惧,让身体逐渐变冷。雪乃一边咬紧几乎噶嚓作响的臼齿,一边用完全被憎恶所支配的眼睛,瞪着〈异形〉之海蒸发碳化渐渐化作焦黑痕迹的恐怖光景。

火焰将客厅,将房间,渐渐吞没。

在雪乃眼前,灌注强烈痛楚、憎恶、愤怒的〈断章〉的烈火瞬息之间将化为液态的人烧焦,将血和融化的肉逐渐化为污迹,让固态的肉逐渐化为焦炭。然后,最终被火焰所吞噬的〈异形〉,勉强化成唯一的形状的,压在金森家父亲身上的上半身崩溃的部分,完全失去了『生命』。刚才一直软趴趴地胡乱挣扎着的,没有骨骼的『那东西』,已经化作了一堆不会动的焦炭,残留下来的碳化至核心的圆形头部,在火焰中爆炸,崩解,碎裂。

「………………」

咚,雪乃的手撑在了身旁的柱子上,身体靠了上去。

随后,充满整个房间的熊熊烈火,留下了餐具的痕迹、热量、以及烧焦的异臭,连火星都没有留下,消失了。

「……哈……!哈……」

雪乃浑身冒出,上气不接下气。

雪乃硬着头皮支撑住干涸的喉咙,颤抖的手,渐渐冷透的身体,将沾满血的美工刀换给左手握持,用右手从提报中取出绷带,用嘴咬住,然后紧紧地缠住了左臂。

她背靠在柱子上,动起沉重的身体,看看屋子,又看看走廊。

一边是瘫软在地只顾发笑的父亲。然后另一边,是呆呆地杵在原地,只顾望着这边的,一真。

「时槻————」

一真嘴里总算吐出这么一点沙哑的声音,准备说话。

可就在一真刚说出两个字的时候,在异样的热气与含有异臭的家中空气中,突然响起了脱线的电子音。

「……!?」

这是手机的来电铃声。是从一真的口袋里传出来的。

一真露出大吃一惊的表情,甚至显得非常动摇,用颤抖的手从口袋里取出了手机,看向显示屏,呢喃起来

「————阿臣……?」

接着,眼看着似乎读了邮件的一真脸上,表情发生了变化。然后他立刻转过身去,朝着玄关跑了一小段路。

「!?」

雪乃连问一句「怎么了?」的力气都很难使上来,只是看了过去。

一真现在所站的玄关,外面的门不知什么时候被敞开了,可以看到外边的夜色。

看不到阿臣的身影。

一真用很难形容的表情,朝雪乃看去。

「……」

不祥的预感油然而生。

「……时槻小姐,对不住了!」

随后,一真的脸背了过去,紧接着从房门口下到地上,慌慌张张地穿上鞋,准备离开。

「!喂……!」

雪乃想要追上去,挤出精神与体力,背从靠着的墙壁上离开。然后,她刚朝着玄关的方向走到走廊上,忽然从背后传来了微弱的声音。

就像筷子敲打木地板的微弱声音。

「…………!」

雪乃蓦地转过身去。她张大眼睛,看向走廊。

在视线聚焦的走廊尽头,有个小小的影子,仿佛融入那篇昏暗一般。那东西在走廊上行走,爪子在地板上发出声音,从走廊深处的阴影中,摇摇晃晃地出现在了玄关的灯光照到的地方。

那是浓浓巧克力色的,毛色光亮的脚。

然后被这些脚所支撑的,是一只仿佛用内脏乱捏一通成型的,勉强还算长着一张长了牙齿的嘴的,沾满黏液的成型到一半的狗。

然后,还有从它的肉中无力垂下的,与肉长在一起的百花。

「………………」

雪乃咬紧嘴唇,放弃冲向玄关,转过身去,再次用右手握住沾满血的美工刀。嘎噜嘎噜嘎噜,美工刀发出沾了血而变得含混不清的声音,那锐利而不祥的刀片,已经完全推了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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