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入谷利克的全家人集体自杀,他是事件中存活下来的两个孩子中的一个。
然后,也是最后的幸存者。在那起集体自杀事件的十年后发生了一场〈泡祸〉,当时十七岁的入谷,在那场灾难中一下子失去了上次存活下来的妹妹,还有收养自己和妹妹的祖父母,叔父叔母,两个表兄弟,还有三个朋友。
想忘也忘不了,那正好就是当下这般的暑假中的一天。在高中最后的暑假,一天,朋友们找入谷玩,在入谷的祖父家过夜。那天晚上,家中的所有人,再也没能离开那个十年间养育入谷和他妹妹的祖父母家。
入谷他们到了半夜仍然醒着,还在玩耍,而在他们眼前,房间的窗户没有任何人去碰,却突然关上了。这就是一切的开始。正当吃惊的四个人面面相觑的时候,所有可以从家中出入的门窗全都被亡灵关上,已经入睡的祖父母就在被窝里,头被砸烂了————然后,直到天亮的这段时间里,出了入谷之外,其他的所有人都惨遭亡灵的屠戮。
那个情景,就是一片地狱。
血。
血。
血。
客厅、浴室、走廊、玄关、家里的所有地方纷纷进行过可怕的屠杀,鲜血飞溅、滴落、流动,化作血海。
然后在这片血海之中,入谷的家人和朋友纷纷丧命,变成了难以形容的遗骸。夜里,所有地方的灯被破坏,光暗斑驳,亡灵徘徊、潜入、出现、到处乱爬,来到闭锁空间之中,对入谷至亲之人纷纷下手。
那些亡灵————就是入谷的父母,和弟弟。
在集体自杀事件中死去的父母和弟弟。入谷的父亲拿着沾满母亲鲜血的菜刀,打开槅扇,来到入谷兄弟妹三人就寝的房间,杀掉了入谷最小的弟弟。
十年前被杀的家人,将入谷新的家人赶尽杀绝。
这对入谷来说,除了是将十年前的事件扩大再现之外,不可能再是别的东西。
于是当他得知这个再现叫做〈泡祸〉的时候,入谷身体里便已寄宿着“将那个噩梦进一步扩大并再现”的〈噩梦〉。
他的〈断章〉,被命名为〈军团〉。
在入谷周围,入谷曾经的家人,以及被曾经的家人杀死的心的家人、朋友的亡灵,总是与他形影不离。
那些亡灵总会在阴影、身边、背后、视野边缘出现,压迫入谷的精神。就这样,这些不会威胁入谷的亡灵,一旦作为〈断章〉获得活性,就会将所有的出口封锁,将现场关起来,进行残虐的杀戮,然后将杀死的人变成〈军团〉的人,令其位列最末加入进来。
如今,入谷的〈军团〉数量超过五十。
越杀〈军团〉就越大,影响范围和屠戮能力就越强。
入谷确信,迟早有一天,增加到极限的〈军团〉会杀死他自己。
他确信,沾满血的家人、朋友,以及后来因〈断章〉爆发而死的恋人————虽然没有任何根据————下次一定会拖他下地狱。
「…………嘁」
然后,这样的入谷现在正一边咋舌,一边近乎在跑地快步穿行于冷清的住宅区的小路上。
他的右手伸在松开纽扣的衣领中,仿佛在揉似的摸着脖子上的老伤。他的脖子上,是在曾经的那起集体自杀事件中被父亲刺伤,过了二十年仍留了下来,现在也会因为后遗症发出不适的疼痛,令入谷苦恼。
特别是像这样在把〈断章〉从大脑底层抽出来之后。
他将渐渐律出阻碍神经的疼痛揉散,一边用咋舌来掩饰,锐利的视线一边扫过周围,追寻线索。
「鹿狩……」
他追逐血迹。
入谷本想在那个公寓独自把神狩屋收拾掉,但可惜没能成功。
但还没有结束。入谷让神狩屋受了伤。神狩屋的伤应该立刻就会堵住,流血的痕迹已经看不到了,但似乎沾满血的衣服和鞋子所留下的痕迹无法轻易消除,更不用说要在这种状态下逃走必须掩人耳目,逃脱路线自然受到拘束,得以让入谷继续追踪他。
入谷和神狩屋是〈神狩屋支部〉的创始成员。
神狩屋当时虽然住在这个镇上却被当做相隔遥远的〈群草工房支部〉的成员,入谷与在当时附近的,现在已经不存在的〈支部〉进行接触但保持着距离。他们在同一个小镇但处于孤立状态,而且他们都是危险性很高的〈保持者〉,周围的人进行了讨论,把他们拉到了一块,让两人作为一个模拟的〈支部〉进行相互援助,便宜行事。
神狩屋失去了恋人,成了一具空壳,入谷失去了家人,和恋人生活在一起。
当时的入谷被〈支部〉派遣的〈骑士〉从化作地狱的那个家里救出来之后,过了好几年才重新振作起来。那是在他忘记了一切,想要回归社会,并几乎要达成的时候。
正因入谷想要尽快的忘记事件,所以他不想和〈支部〉有瓜葛。因此老实说,被〈支部〉主动接触,更有甚者还把内心有病的比他年长的〈保持者〉强行塞给他,这都给他带来了很大麻烦。但是,入谷虽然嘴上会抱怨,但本质上是个热心的人。
最后正如大家所看到的,入谷开始支援不吃不吃抛开一切的神狩屋回归社会。
但与此同时,入谷也有所收获。入谷期盼着与〈噩梦〉诀别,实际上只要控制亡灵频繁从视野中窜来窜去,就能在这种不完善的生活中长久地坚持下去。神狩屋虽然成为〈保持者〉的时日并不长,却非常擅长洞察〈噩梦〉与〈断章〉,与入谷讨论如何控制威胁生活的〈断章〉,提供了相当有效的建议。
神狩屋的建议行之有效,所以入谷的〈断章〉迅速地平息下来,这让入谷的精神有了放松的空间。然后,这份放松改变了入谷的立场,他经历了多次的救人,以及附近作为旧货商独立并支援神狩屋的附近〈支部〉毁灭等一些事件后,入谷最后下定决心建立〈支部〉。
入谷是负责人,神狩屋是顾问。就照两人这个样子,本应是堪称范本的适材适所。
可是,就在刚刚准备开始活动时候。
入谷一方面进行着活动,与恋人的关系也顺利的培养起来。而她与他形同亲人这件事成为了导火索————某一天,入谷的〈噩梦〉突然对他第三次獠牙相向,在入谷的家中,在入谷勉强,藉由入谷的『家人』之手,入谷恋人的头被可怕的力量砸缺一半,被残忍杀害了。
以此为分界线,立场逆转了。
入谷变成了空壳,而神狩屋对他进行支援。事情渐渐推进,入谷本以为〈支部〉的成立受到了顿挫,但意外的是,神狩屋继承了他以前的相仿,而且还展现了出乎意料的才能,不久变得非常出色,小镇上成立了〈神狩屋支部〉。
入谷接受了立场转换的神狩屋的保护,这次没过一年就重新振作起来了。
不,这和『像原来一样』的重新振作明显不同。在那之后,入谷对眼下可谓是最后的家人的神狩屋竖起高墙,看一切都冷冰冰的,成了一个苍凉的人。
自己的〈噩梦〉究竟是怎样的东西,入谷总算悟到了。
如故的家人全都被〈噩梦〉破坏、夺走了。入谷铭记于心,决不再拥有新的家人,只能承认自己唯一的家人就是这些亡灵。
于是最后,入谷踏上了〈骑士〉之路。
但入谷成为〈骑士〉,并不是为了救人。
他也不是为了救自己。当然,归根结底也不是救济自己的心,不是复仇。
这是因为有必要。对自己的〈断章〉,入谷以前一直想要忘记,拼命地视而不见,最终不得不去面对,而他已经知道自己的噩梦是一群渴望活祭的恶灵————为了让不该害死人不死于『事故』,就需要害死也无所谓的人。
实际是怎样,入谷不得而知。
至少入谷自己是这么确信的。
这份确信,也可能是招致〈噩梦〉的疯狂与悲剧。对入谷而言,如其感受那种尝试可能性的恐惧,更宁愿去寻找活祭,反倒要轻松不少————此后,入谷不断地为自己所怀的噩梦献上活祭,作为一名祭祀者化身杀手。
除了神狩屋,没人知道这件事。
然后,入谷肩负起了所有人都望而却步的『职责』,作为杀人〈骑士〉活动。现在,他为了履行『职责』,执着地追寻着他最后的朋友——神狩屋。
「……」
入谷几年前就在心里预感到,可能迟早有一天会将自己的〈断章〉对向神狩屋。
神狩屋也那么说了,不过谁也没有料到,实际竟然会变成这种状况。
入谷预感到,自己对〈断章〉控制不彻底,迟早有一天会加害神狩屋,对此感到害怕。可是,他没有去思考神狩屋在此之前偏移正道而立场对立的可能性,不曾觉得这会成为现实。
然而他对神狩屋失足的事本身,并不觉得吃惊。
入谷认识那个曾经只是一具空壳的神狩屋,在入谷看来,做着负责人的神狩屋尽管表面上看不出有什么心机,但可想而知,他这个人一直空空荡荡,日积月累,精神必定将濒临极限。
可是,入谷踏上了杀手
之路入谷,没杀一个人〈军团〉的数量就会增加,他长期被这样的倒计时追赶着,从来不会怀疑自己的崩溃会在他前面。当听到〈梦醒的爱丽丝〉————白野苍衣的事情时,入谷确实感到了危险,可即便这样,他认为自己会先坏掉的预想也没有动摇。
然而,现实并未如他所想。
白野苍衣的存在,出乎意料地动摇了神狩屋心中的空洞,令他提早崩溃了。
然后当神狩屋叛变的事实传达到支援地点是,如果只感到略微的吃惊,之后便立刻下了决心。
我要亲手把他收拾掉————对于发觉自己的〈断章〉时,与神狩屋拉开距离,不断意识着自己的〈断章〉会对准神狩屋,把神狩屋当做最后的朋友的入谷来说,这相当于最后的了断。
但不管怎么说,入谷从最开始,都对神狩屋的悲情感到同情。
神狩屋这个人,舍弃了对死后的希望。在饱受亡灵折磨的入谷眼中,他的存在方式非常不幸。
在相遇之处吵起来的,也是这件事。
那些事,现在都历历在目。入谷无法控制凭依在自己身上的自己家人的亡灵,而神狩屋当时对他这么说
「那是〈泡祸〉。你的弟弟也好,妹妹也好,朋友也好,都已经不在了」
就像忠告一样。
「入谷,是你自己想得太复杂了。这就是你的家人,杀死了你的家人」
最开始,入谷觉得这是在安慰自己。
「……不,不用说了。事实就是事实」
所以入谷当时这么回答。但神狩屋对入谷的回答,静静地摇了摇头。
「不对。我的意思是,你的家人已经消亡了,已经不在了」
否定了入谷的话,否定了入谷了一切。
「…………你说什么?」
「你只是在死抓着已经消逝的东西。死去的人不会成为亡灵,只是完全消逝掉罢了」
「……!?」
「那是〈泡祸〉让你看到的陷阱。你最好是承认这一点。那只是你的〈噩梦〉和你的心让你看到的镜像。不要被那种东西给迷惑了」
入谷对神狩屋的一口咬定的事情,在道理上并不是不明白,但入谷心灵的一部分是被“家人杀了家人”的心灰意冷支撑着,终归无法接受这种事。
入谷理所当然一般被死后的存在所困扰,相信着死后的存在。
不相信死后的世界,无忧无虑地度过一生,这样的人究竟有多少呢?至少入谷不属于这类人。如果没有死后的世界,那么弟弟、妹妹、祖父祖母、叔父叔母、表兄弟们、朋友们,他们的死,与他们的分别,都完全没有意义了。入谷人受不了这种事。
入谷反驳神狩屋,和神狩屋吵了起来。
但入谷说不过神狩屋,就没有再说下去了。
最后,入谷禁不住动了手,重重地打了神狩屋一拳,以此作结。在那之后,入谷把这个话题成了两人之间的忌讳,没人再提,神狩屋也有考虑,没有对其他人提起这个事。
只是,入谷在那之后就预感到了。
神狩屋的心总有一天会撑不下去。
而且到那个时候,神狩屋一定会将自己深陷的不幸,向周围散布。
不相信死后世界的求死之人,大概就是这个样子。不相信死后会获得幸福,不相信能够投胎转世,不相信先死的人会和留下来的人再会,当这种人选择自我毁灭的时候,究竟还会有什么顾虑?
根本不会有。
神狩屋把自己照顾的白野苍衣当做道具,逼得走投无路,甚至还对那个叫饭田的负责人下了毒手。在知道这些事之后,入谷更加坚定地确信了这一点。
入谷不是人,要祭奠自己的『家人』不断杀人。
他没想过为这种事开脱。不过,他觉得正是这样,那个偏离正道,比自己更不是人的神狩屋,应该由自己收拾。
入谷和神狩屋相处了相当长久的岁月,有这份感情。
然后————自己这种不是人的人,跟不是人的人相互毁灭,这无疑是最合情合理,嘴好的解决方式。
神狩屋比自己先崩溃,也一定是老天的安排。
入谷这么觉得,然后他下定决心,回到了这个小镇,并一路追踪神狩屋。
「……」
入谷无言前行。
他越往前走,神狩屋的痕迹就变得越淡薄,血迹变得基本难以分辩,如今要进行追踪十分困难,然而入谷的脚步没有任何犹豫,反而却走越坚定。
在入谷视野中映出的景色,反而朦朦胧胧。入谷的〈断章〉渗出来,夏日景色的色彩即便在乌云密布的天空之下也应该还是十分鲜亮才对,然而看上去就像重新靠上了一层釉,钝重而模糊。
「……」
然后,痕迹已经消失了。在小巷的前方,站着一个人影。
人影的喉咙深深撕开,连骨头都能看到,一个红黑色的空洞突兀地暴露在外,然后从里面流出来的血把睡衣的胸口染成一片鲜红。那是一个人小孩,他站在狭窄的丁字路口,纹丝不动地指着一个方向。
在像重影一样闪动摇晃的朦胧景色中,脖子上的伤配合着微微刺眼的摇晃隐隐作痛。入谷一边按着脖子,一边凭着清晰地意识朝那个孩子走去。
「……」
走向被母亲捅死的弟弟身旁。
他一边感受着刺激鼻腔的血腥味,一边快速从旁穿过,朝着所指的方向拐进小巷,眼睛转向前边。
在小巷前边又站着一个人影。
血从嘴里溢出来,就像围着一条难看的围巾一样把窗帘缠在脖子上,就像在窗帘里补上折断的脖子一般撑着脑袋。那是一个少女,她也纹丝不动地,直直地指着想象那边。
「……」
那是被亡灵杀死的妹妹。
入谷注视着她的身影,一边咬牙忍耐着脖子上的疼痛,朝着那些亡灵所指的方向埋头前行。
亡灵们所指示的,就是神狩屋逃走的方向。
就算是让他给逃了,就算线索断掉了,入谷的〈断章〉也会追他到任何地方。一旦被〈军团〉所注意,不论逃到哪里都会有追兵列成队。一旦成为〈军团〉的目标,永远都能追踪下去。
就像是不能从集体自杀逃脱的束缚,就像是血脉的连接。
就这样,入谷在朦胧的世界中穿过了妹妹的身旁,眼睛转向所指的方向。
在那前面,是他那半边脸被砸烂,半边身体鲜血淋漓的恋人,也指着一个方向。
当他看到了这一幕时,他禁不住停了下来,环顾周围的景色————他注意到神狩屋所逃跑的方向,显然是朝着『神狩屋』去的。一股不祥的预感,突然向他袭来。
「……!!」
2
苍衣和雪乃站在了那所民宅的内线电话前面,一时沉默地凝视着上面的按键,以及正在闪动的小小红色电源灯。
「……你准备怎么办?想知道么?」
「…………………………是」
苍衣犹豫了很长时间,回答了莉香的提问。在那之后,夕阳西下的时候,苍衣和雪乃再度回到了苍衣家所在的区域,来到了住宅区里位置相当深的地方,一起站在了这所民宅的门前。
这个房子很气派。
这一带集中着这样的房子,院地相当宽敞。
现在来看,房子已经相当老了,但这是一所充满品味的现代风格的大房子,有着宽敞的用地,被高墙围着。厚木板院门上没做顶棚,虽然大但没有庄严感。
也不能算做是替代物,门旁边有一个与庭院相连的近代风格的大型四方形拱门,表面是木头的百叶门,门关着。这个庭院应该也兼用作停车场,里面应该有车库。
苍衣和雪乃所到达的房子,就是能让人想象到如此富裕且有格调的生活。
里面并非没有人,只是,给人感觉好像偷偷摸摸地生活在这里似的。
虽然注意到了这个地方,但并没有看到名牌。但这个房子,的确是沟口家————曾今叶耶所住的房子,不会错。
「……嗯,我觉得大概不会有错」
苍衣手里拿着纸条,就像是讲给自己听一样,这么说道。
这个地方,是以叶耶的事件报道为基础在网上搜到的,当时的报道不知是何原因,确定了叶耶夫妇共同居住的这个家。
这里就是叶耶的事件的发生现场。
最关键的是,叶耶的尸体就是在这个地方发现的。这个地方,便是苍衣的记忆与事件之间决定性的矛盾的体现。
「话说回来,竟然连住址都被曝光刚开了呢」
苍衣怀着复杂的感情说道。虽然莉香没给苍衣看到具体的信息,但过去的事件似乎在留言板上引爆了话题,把事件报道的内容与报道中使用的照片等碎片结合起来,确定了事件的发生地点。
由于腐烂的尸体在住宅区被发现的冲击性,再加上亲手杀害自己的女儿却发出寻人启事,还厚颜无耻地在媒体面前哭,给很多人都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似乎是一件反响十分恶劣的事件。因此,当时爆发了很大的话题,信
息相继凑到一起,最终确定了当事人的住址。
准确的说,住址本身并没有写在上面,而是地图软件的空中照片。即便这样,对于能上网的东西也只有手机,过着疏离网络的生活的苍衣来说,这件事没怎么感到冲击,没怎么觉得毛骨悚然,没什么感叹,而是产生出一种难以形容的感情。
雪乃在这方面感想大同小异,不过雪乃的说话方式更加冰冷
「就是这么回事吧」
只是这句话听上去于说是在表明她已了解,倒不如说只是单纯的撇开不理。
「于是要怎么办?」
「嗯……」
接着,雪乃又这么问道。
苍衣被催促,感到困惑。通网上的空中照片能够看出房子和当时一模一样,但苍衣起初实在不觉得叶耶的父母现在仍旧生活在这里。
他们应该受不了这种生活,早就搬走了。
可是像这样来到这里,亲眼目睹了现场的现在,苍衣改变了认识,觉得他们还住在这里的可能性很高。
根据就是这里的样子,以及外面没有名牌的情况。
只是在到这里来之前,苍衣想过这里现在可能住着无关的,要是那样会给别人添麻烦的,所以有些犹豫。现在,这样的可能性已经不高了,可遗憾是,苍衣心中又产生了另一种迟疑,难以拂去。
现在要揭过去那起悲惨事件的苦主的伤疤,迟疑是理所当然的。
而且不仅仅是这样。当苍衣站在这个家门前时,感觉并没有到这里来过,同时也产生了一种非常不祥的————就像对这个家感到恐惧的————感觉。
「…………」
苍衣总觉得本能上非常不愿意来到这个家。
不知为何,这种感觉与现在看到的情境与感受到的印象完全没有关系,是从心底渐渐律出,说不出来的抗拒感。
这是对踏入心灵创伤所产生的,厌恶么?
很像想到会是别的东西。已经到傍晚了,会给人家添麻烦的,还是明天再……就连这之类拖拖踏踏的借口都在脑袋里冒出来。
「……你在做什么?」
雪乃向站在内线电话前面一动不动的苍衣问道。苍衣半像做深呼吸一样吸了口气,答道
「稍微……做下心理准备」
「好吧」
交谈过后,苍衣抬起脸。感情上虽然很不愿意,但如果现在回去,一切都将失去意义。
自己的感情,于理不合。为什么会这么不愿意?再说了,像这样站在房子里面,像这样看这里头,对这个房子也完全没有印象。
对头一次看到的房子竟然产生如此强烈的抗拒感,实在没有道理。
因为这是在接近叶耶的事件的核心么?这么做会在意识产生如此强烈的抗拒么?
总之,必须下定决心。
苍衣反复地深呼吸,一边抑制住激烈跳动的心脏,一边废了九牛二虎之力坚定信念,按下了内线电话的按键。
「……」
门铃似乎是在外侧不想的类型,按下去之后出乎意料,只穿来微小的声音,随后寂静降临。
只有指示灯忽明忽暗,停滞与安静弥漫开,能够听到的,就只有车辆在远方行驶的声音,寂静延续下去。
在感觉有为漫长的沉默中,苍衣怀疑其实出故障了,准备再按一次,而这个时候,不安弥漫开来。然后,在他即将抵御不住这股不安的时候,扬声器里传来卟滋的一声杂音,一个年老女性的声音传了出来。
「……哪位?」
「请……请问……!」
苍衣在紧张之下大喊起来,他一边回想一直思考的台词,一边对内线电话说道。
「唐突前来打扰非常抱歉。请问……这里是沟口女士家么?」
「……」
苍衣刚一问出来,扬声器那头一下子沉默下来,接着是用戒备的口吻给出的回应。
「……是的……有事么?」
「那个,我是叶耶的朋友!」
苍衣几乎豁出命来的样子,说道。
「我叫白野苍衣!」
「……!?」
苍衣刚一报出姓名,感觉在扬声器那头一直散发着警惕感觉的人,瞬间如同屏息一般。
†
「我的态度很失礼呢,对不起。因为以前恶作剧很严重……」
在内线电话中应答的,是自称叶耶外婆的女性。
她在这个宽敞的房子里独居,她跟叶耶父亲那边断绝了关系,从言语的点滴中能够隐约看出情况。这个房子已经成了一个又重又大的瑕疵物件,等待它的只有拆除这一条路,所以基本没有人会来访,她现在只有一个人住在这里。
「我想那孩子也会很开心的。毕竟都这么多年了,从来没有谁来拜拜她呢」
苍衣让雪乃在家门口等候,自己一个人被带到了房子里。苍衣听得出,叶耶的外婆是真开心。
由于老婆婆不用顾虑有客人来,之前穿着皱皱巴巴的T恤衫和裤子,现在连忙在上面罩上了一件上衣。这位老婆婆外表比苍衣的祖母还要年轻得多,但动作很不流畅,看起来比苍衣的祖母要老上好几倍。
「……」
宽敞的客厅里积了很多灰,可见长时间没有清扫。
中途被老婆婆带着经过的走廊上,只有一小段相对干净,但外面的走廊上积满了纯白的尘埃,看来别说是打扫了,根本走都没走过。
然后,苍衣被带到的地方应该是佛龛,但老婆婆并没有把他带去佛堂,而是一个一居室。而且佛龛设置在餐厅的角落,而且跟客厅之间被平拉门隔开,虽然从这边看不到里边,但散发着就像潮湿的被褥一样充满尘埃的生活气息,餐厅厨房的一体间没有进行打理,里面充满油脂味道的空气鲜明地飘散出来。
……看来这个房子放老婆婆一个人住太大了,而且有没有客人来,生活全都集中在了这套一居室。她应该是把客厅当成了卧室,而被褥没有铺好,散乱地放着,不想让人看见,所以就把门关上了吧。
一打开佛龛的门,叶耶的照片还有造型奇怪的人造菊花便呈现出来,苍衣微微颦眉。
苍衣觉得她一位老人家更换鲜花一定很累,但从没听谁说过因此就可以用人造花来代替。此时,苍衣参照这个房子的整体情况,在老婆婆身上感到了一股难以拭去的异样感。
坐在餐桌的椅子上向佛龛祭拜,这种事苍衣也从未体验过。
佛龛设置在正中央,小小的照片竖在上面,那是从一张照得绝对算不上好的一张远景照中裁剪下来的,而且照片上的叶耶比苍衣所知的享年要小上不少。
苍衣本觉得在看到摆在佛龛上的照片时,自己的心会更加紊乱,然而这种情况并没有发生。
不,要是突然看到照片,苍衣一定还是会动摇吧。不过叶耶生前的照片,苍衣在剪贴本上已经把看过很多次了,动摇早就够了,虽然佛龛中的照片跟预想中并不完全一致,但对内心的震撼不至于令他产生动摇。
叶耶的外婆端出了速溶咖啡,苍衣坐在餐桌旁,与她面对面。
婆婆从脖子上将挂着绳子的眼镜戴上,摆出像是要对苍衣参拜的样子,直直地凝视着苍衣。
「…………」
苍衣觉得很不自在,无言地望着咖啡腾起的热气。
在一阵无言之后,老婆婆的嘴嘟哝了几下后,以老态龙钟的动作,以与动作及截然相反的清晰语言,对苍衣说道
「如果叶耶还活着,一定会长得像你这大吧」
「差、差不多吧……」
苍衣只能暧昧的回答。
如果继续这么说下去,会很难过。苍衣想问有关叶耶的事件的事情,但他决定不了该问什么,要怎么问,于是只顾钳口不语。
但是,婆婆的这样一句话,打破他的迟疑。
「那个男孩子当年个头比叶耶还小,可现在已经长得这么大了呢……」
「!?」
苍衣吃了一惊。听老婆婆的口气,她显然与小时候的苍衣见过,但苍衣对此全无印象。
「不、不好意思……!」
苍衣不由说了出来
「婆婆,我见过您么!?不好意思,我实在记不清了……」
苍衣甚至自己的提问有多么失礼,但老婆婆摆出理解的表情,缓缓地点点头,答道
「是啊,我们只见过两次,不记得我也不奇怪呢」
「啊,是这样啊……」
「可是,叶耶的朋友,苍衣,除了你之外我没见过别人,也没听说过,所以记得很清楚哦」
听到这话,苍衣觉得应该是在外面被看到的,一刹那差点接受了,但非常遗憾,事情并不这么简单。
老婆婆这样说道
「除了你之外,那孩子再也没朋友到这个家里来玩了呢」
「………………咦?」
听到这话的瞬间,思考停止了。
能够接受的立足点,被颠覆了。自己到这里来玩过?这不可能。不记得了。不管看到这个家的外面,还是看到空拍照片,都完全没有印象。
「…………………………!」
不应该这样。苍衣感觉自己脸色铁青。
可是老婆婆仍旧笑脸盈盈,非常怀念地,又很遗憾地讲道
「那个时候,我住在别的地方呢……偶尔会过来看看样子,喏,就是那个庭院」
老婆婆说着指了出去,那是一面关闭着的窗帘。
「我看着你们两个在庭院里玩呢。尽管问她就像平时一样板着脸,但小声的告诉了我,那是『苍衣』。哎,那个不善与人接触的孩子也交到了朋友,当时我真的好欣慰,可是……谁知道竟然会发生那种事,要是早一点发觉就好了……」
老婆婆说了很多事,不过苍衣基本上都听不进去了。苍衣注视被指的那条窗帘,半是木讷地说了句「稍微失陪一下……」打断了老婆婆,站了起来,朝着连接庭院的落地窗走过去,把积着厚厚灰尘的窗帘打开了一点。
「……」
眼中所见的,是杂草丛生的庭院。
放任疯长的草地里,混着杂草。然后在庭院里头,有一个大的箱型建筑,上面的百叶门对着庭院,与其说像仓库,不如说更像车库。
造得像集装箱一样的铁箱,应该兼作仓库与车库的。
正如空拍照片上的一样,但是当时智能手机上的画面很小,所以没办法完全掌握大小,实际看到的正体样子比想象中的要大得多。
然后————叶耶当时就被埋在那个箱子下面。
或许换种说法,可以把它当做叶耶的墓碑。这个箱型仓库本来是全白的,应该很漂亮,但现在沿铁板之间以及百叶窗的接缝满是锈迹。
「……」
「怎么样?这个庭院,很让人怀念吧?」
老婆婆对无言望着庭院苍衣说道。
「现在只有婆婆我一个人住在这里呢,草也没办法割了,样子很荒凉吧。真不好意思」
「……」
的确很荒凉。但苍衣的反应和这种原因没有半点关系。苍衣果真不记得。
就算告诉他他以前和叶耶在这里玩过,他也完全没有真实感。苍衣觉得,这位老婆婆说不定是把他错当成其他人了,但叶耶除了苍衣之外没有朋友,根本想象不到她会和别的人在庭院里一起玩。
但这个时候,苍衣产生了另一个疑惑。
真的不记得这里了?
苍衣在遇见雪乃之前,一直出于对心灵创伤的自我防卫,忘却了叶耶的事情。既然是这样,苍衣如今也记不起来的其他事情,究竟有多少是能够相信的呢?直白的说,苍衣对此只有疑问。
事情真的有过,却忘记了?
将有关叶耶的记忆完全封印起来的人,就算忘掉了其他的什么,不也没什么好奇怪的么?
苍衣拼命思考。他思考得越深,感觉脑袋身处就越是抗拒,越是不让他继续深入。
——但事到于今,又为什么会抗拒?
苍衣又想到了这一点。因为苍衣已经回想起了叶耶的事情,既然如此,又有必要忘记在叶耶家玩的事情么?
必要?什么必要?
这种情况,为什么这种事会成为必要?
苍衣思考。
苍衣曾经为了保护自己的心,忘却了叶耶的悲剧。
既然如此,自然就会想到————不会是仍有什么可怕的东西,被自己遗忘了么?
噶吱、
脑袋里有什么在咯吱作响。
苍衣凝视着庭院,对这个景色没有任何感觉的自己心里,有什么东西脱位。
心跳一点点加快。尽管听到老婆婆在背后说了很多「叶耶一定也会很开心的」之类的话,那些话却无法到达苍衣的意识。
直到婆婆的声音————从身旁近在咫尺的位置传来为止。
「————要出去看看么?到庭院里」
「!」
突然在触之可及的距离听到声音,苍衣大吃一惊,甚至感觉心跳要蹦出来,连忙向身旁看去。
不知是老婆婆没有发出声音也没有释放出气息,还是单纯因为苍衣正在发呆没有察觉到,老婆婆不知不觉间来到了苍衣的身边,强行将身子挤进苍衣跟前与窗帘的缝隙中,奋力地将脸凑向窗户,噶嗒噶嗒地开始打开窗户的内锁。
「不、不好意思!不用劳烦的……」
「没关系没关系,我觉得你肯出去的话,叶耶一定也会很开心的」
苍衣吃了一惊,连忙想要找借口,开口说道,可老婆婆没有在意,打开了窗户。
可能是生了锈,也可能是因为沙尘的关系,窗户咯吱作响,老婆婆非常吃力地把人那么大的落地窗左右飞凯,窗帘吸附的灰尘随着外面的气味被吹进房间里。
植物的味道。风吹日晒的建筑物的味道。
这些味道和灰尘的味道混在一起,在房间里打转。
「……呼,真够呛啊。我只用厨房那边的门进出庭院,所以这落地窗都完全开不动了啊」
老婆婆笑眯眯地说道,然后不知从哪儿拿来一双拖鞋,放在了落地窗外。
「没有多的脱鞋了哦。这双已经不要了,你不用客气,就传它到庭院去吧?」
「咦……」
老婆婆自顾自地说起来,说的话也有些古怪,可是老婆婆这个状态,苍衣不想违逆她,如是按她的吩咐脱掉了脚上的拖鞋,穿上了放到地上的脱鞋走到庭院里。
原本以为一走到庭院中,就能从老婆婆所在的世界的违和感中逃掉,可是出去之后没什么变化。被围墙包围封闭的草地中,只有一条从厨房到仓库的路,可以推定被往返过数次,踩得很结实。这样的情景中,不过是将家中那个奇妙封闭的世界稍稍向外扩展了一些罢了。
恐怕因为长期孤独的原因,老婆婆的生活和精神,已经完全不正常了。
这个世界,体现出了老婆婆的不正常。这个弄得过度狭小而适合的,淤滞的生活世界和精神世界,就好像要用困惑将苍衣完全掩埋一般渐渐侵蚀,讨厌的感想从刚才起就停不下来。
杂乱的草长得摸过脱鞋。
草里的飞虫被踏入庭院的苍衣所惊扰,穿过过苍衣,飞走了。
伫立在草地中的仓库,感觉果真就像一个又白又大的墓碑。巨大,白色,还生了锈的,无机质的墓碑,感觉非常适合叶耶。
「……」
喳哗、
而这个时候,突然产生一股不祥的预感。
站在这里,像这样看着白色的仓库,却不知为何感觉到了非常危险的东西,感觉意识被扔进了不安之中。
不明缘由的危机感在胸口扩散开,脚下的感觉变得不稳。
身体的感觉在尖叫着「不想呆在这里」,可又不知为什么,却完全无法具体地去解释它。
然后,得不到解释,呆呆站在原地的苍衣,已经丧失了逃跑的机会。
「噢……哟。真怀念了,回想起来了」
从厨房门下到庭院来的婆婆,一边这么说着,一边眯着眼睛眺望庭院,然后向苍衣招了招手。
「过来这边」
「……」
苍衣已是脸色苍白,但老婆婆完全没有注意苍衣的样子,对苍衣这么说道
「我带你看看仓库。那孩子就是在那个仓库里发现的哦。你肯拜拜那孩子的话,那孩子一定会开心的」
「诶……」
畏惧飞快地在苍衣内心扩散,他当场一下子两脚发软。
「不、不用了……」
「没关系的,已经弄干净了」
苍衣禁不住插嘴拒绝,老婆婆则对她笑眯眯地这么说道。
为了已故的人能够开心,平心静气地把人带到以前发现尸体的地方。在出问题的老人那特有的扭曲的『善意』的催促下,苍衣虽然感到十分害怕,也不敢将名为拒绝的『恶意』指向眼前的老婆婆。
「来,在这边」
「……!」
怎么回事?为什么会这么害怕?
苍衣自己都感觉到,自己的脸因为害怕而正在抽搐。可是转身就逃离开这里又情理不容,苍衣无法这么做,只能回应老婆婆的召唤,朝着仓库走了出去。
老婆婆走在草地中格外鲜明的路上,苍衣跟在她的身后。
在意识与感觉全力以赴地抗拒中,一心受制于普通的苍衣迈着感觉模糊的脚,朝着仓库走去。
「有人说过很多次要把这种仓库拆掉,可我觉得没什么好在意的,就留下来了」
老婆婆一边往前走,一边悠闲地说道。
「不过,像我这样的老太婆,不需要这么大的仓库呢。所以我就决定让它保持原来,用来凭弔了呢」
「……」
鞋子踩在草上沙沙作响,苍衣默不作声地跟在前边带路的婆婆身后。
而在他老老实实向前走的时候,他的脑袋里也在拼命地思考着立刻离开这个地方的借口。可是,他还是没办法解释自己为什么想要逃走,在空转的思维中,他找不出说服自己的理由。
而这个时候,仓库眼看着逼近眼前。
苍衣浑浑噩噩地,来到了仓库跟前。
「来,在这边」
「……」
老婆婆开心地说道。
然后,当苍衣站在仓库的侧边镶嵌磨砂玻璃的铝门时,再也没办法向前一步了。
「啊……」
那扇普普通通的门在苍衣眼中,不知为何看上去说不出的大。
仿佛通向地狱的门耸立在眼前的错觉,不知怎的和眼前这扇随处可见的门重合在了起来。
但老婆婆没有在意驻足的苍衣,微笑起来。
她将钥匙插进门柄,一边转动,一边就像拉家常一般继续说明
「这间仓库,是铁做的哦?到了夏天会非常热啊」
她把锁打开。
「艳阳高照的日子都不能进来呢。不过今天是阴天,感觉没问题呢」
她抽出钥匙。
握住门柄。
「于是呢,我为了不让叶耶寂寞……」
然后继续说着闲话,最后转动了门柄。
她手伸进去,按下开关,仓库里的灯点亮了,催促站在门旁等候的苍衣进去。
「…………………………」
苍衣,定在了打开的门前。
怎么办?好想逃。但苍衣想起来了。自己是来调查叶耶的事件的。
叶耶是在这里被发现的。这是与苍衣的记忆之间,致命性的矛盾点。
这里,就是那样的地方。既然如此,这里应该是必须调查的。不管心里有多么讨厌。
不对————正因为讨厌才必须查。
这个地方与苍衣心灵创伤的记忆有关,有可能存在什么东西。
要想方设法消解矛盾。必须找出那什么。现在的苍衣,没得选择。
「过来吧」
「………………」
有一声催促,咕噜一声,苍衣将口中积蓄的一团唾液咽了下去。
他把手放在口袋上,在发生万一的情况下,只要按下通话键就能拨出电话。摸到已经显示出雪乃手机号码的手机,苍衣心里踏实下来。
然后,他强行驱动异常沉重的脚步,靠近仓库入口的门。他刚一靠近,便感觉到仓库中被加热的空气便缠上来一般,从打开的门内向外溢出,接触到皮肤。
这是被烤热的铁板的热量。
在这种乌云密布的天气还能这么热,要是在晴空万里的大太阳下面,里面究竟会有多少度呢。
而叶耶就曾被埋在里面。
就算叶耶没有被勒死,光是被关在这个里面,不出几分钟也会中暑而死吧。
一步、一步,向门靠近,最后,穿过了门,脚踏进里面。
刚一进去,全身便被仓库的热量所包围。里面的空气有种热而干燥的集装箱的味道,并没有什么恶臭。
地面是结实的素土地面。
从百叶窗的位置等方面能够看出,这里果真是用来当车库用的,可是里面别说是车了,就连东西都没有。
只有空荡荡的空间,被奄奄一息的荧光灯照着。里面空无一物,甚至令苍衣感到扫兴。单纯只有一些垃圾之类的东西,稍稍固定之后放在了仓库里面的一个角落。
但。
「能看到里头角落的洞么?叶耶当时就是被埋在那里哦」
「!!」
听到老婆婆的背影这么说,苍衣连忙凝目而视,在靠近那堆垃圾的地面上,确实能看到一个被挖得很大的洞。
里面的荧光灯奄奄一息,整体上十分昏暗,所以看上去就像影子,一下子分辨不出那是个洞。
「里面的东西似乎已经全都收拾干净了,已经什么也没有了哦」
老婆婆说道。
「只有一个洞哦。所以能在那里祭拜么?」
「好、好的……」
苍衣僵硬地做出挥刀之后,脚朝着仓库的角落迈了出去。
喳……
喳……
在宽敞的集装箱中,脱鞋踩到土地上,发出声音。
然后,是自己的呼吸声。就像正在呼吸仓库中的热量一般,皮肤上微微渗出一层汗。
就这样,随着苍衣一步一步靠近,之前看上去就像一片影子的洞,开始呈现出洞的形状。而这个时候,原本只有被加热的热量和土的味道的仓库的空气的味道中,突然混入了别的气味,令苍衣微微颦眉。
「……」
那并非有机性的味道,而是塑料的味道。
是溶解之后的塑料所散发出来的微微的味道。
苍衣感到可疑。
但老婆婆没有去管苍衣的想法,向苍衣说起话来。透过背影传过来的身影,有种奇异的不安感,硬是让苍衣的意识转了过去。
「这里什么都没有对吧?叶耶也很寂寞呢」
「……」
老婆婆说道。苍衣没有回答,但很清楚地在听。
真希望她能停下。越来越感到不安。但请人『住嘴』显得很古怪,所以苍衣没办法阻止。
「因为觉得她会寂寞,我所以给叶耶买来了哇哇哦」
「……」
苍衣默默前进。向洞靠近。
老婆婆没有子阿姨,又对苍衣说
「娃娃,我每天都会买给她」
「……」
苍衣前进。
老婆婆继续说
「每年都会,把娃娃一个一个地买来,供奉给她」
「……」
苍衣前进。
心中的不安开始膨胀。
「这些娃娃呢」
「……」
老婆婆说道。
然后,苍衣忽然在老婆婆说出这句话的同时,注意到了。
「都放在那里了,看得出来么?」
在埋过尸体的洞旁边,手、脚、脸,乱七八糟地混在一起,滚落在地。
然后,眼睛对上了。当苍衣察觉到那些东西的瞬间,心脏猛地蹦了一下,发不出声音来。惨叫在喉咙下面被压碎。
「…………………………!!」
滚落在那边的,是溶解崩溃的小小人体混成的团块。是最开始看到的那堆垃圾。光滑的小小四肢、头、胴体,都基本溶化,凹陷,相互黏在一起,和衣服混合起来,在地面上摊开,就是一件催人恐惧的题材。
不过仔细一看就能发现,那不是肉,而是人偶。
塑料做的人偶在艳阳高照的仓库中,被热量炙烤,溶化,黏在一起,凝固,变成了这件可怕的题材。
小婴儿一样手和脚就像蜡一样溶解,垮掉,从身体上以不正常的角度伸出来。人造的眼珠、鼻子、嘴,和融化的头发混在一起,以畸形而令人作呕的配置,或摆在面庞之上,或游离并流出,注视着虚空。
而且,溶解并混合在一起的,并不止一具。
那东西混合成一块,远远看去就是块垃圾,摆在昏暗的仓库中被挖出的洞口旁。
当苍衣察觉到它的全貌的那一刻,感觉呼吸和心跳都停止了。在已经发不出声的,僵直脱力的身体中,能够听到心脏就像快破掉一样狂跳不止。
「…………………………!!」
苍衣张大双眼,看着那个题材,僵住了。
即便能够理解,却仍像鬼上身一般动弹不得,感觉身体马上就要软下去。
苍衣拼命地告诉自己,那只是人偶。然而一度畏缩的心和身体,很难像原来一样活动起来。他感觉要是现在坐下去,恐怕再也站不起来了,他拼命地抵抗着如此强烈的恐怖残渣,光是维持站立已让他竭尽全力。
但是,苍衣连声音都没发出来,老婆婆完全没有注意到他。
老婆婆站在仓库入口,继续用刚才那种在某种意义上非常悠闲的语气,对苍衣说道
「这些娃娃啊,熔掉啦」
老婆婆说
「这个仓库太热了,所以就熔掉了。不过我没办法,只好继续买,每年一个……一、二、三……都快七年了呢。七个,虽然很浪费,但是祭典亡魂的,所以就一直放在这里了」
「……」
苍衣张大双眼,注视着那些『人偶』,听老婆婆说话。
熔化掉的,七只人偶。
「…………」
看着那些化作恶心题材的人偶,苍衣脑子里突然产生了不祥的联想。
七个?
放在洞旁边的,七个小小的丑陋人偶。
现在已经变成一体的,七个人偶。
————七个、小矮人?
当苍衣忽然联想到这里时,身后发出嗙嘡一声巨响。
「!?」
苍衣转过身去。
门关上了。
「啊……」
正当苍衣的脚无法动弹,茫然地朝着关闭的门,毫无意义第伸出手时,在他视野边缘的『洞』中所充满的黑暗中
啪
有什么东西,冰冷地动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