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卷 白雪公主·下 十章 第十个『矮人/噩梦』

1

「海部野,你没事吧?不是在硬撑吧?」

木之崎一真在出租车的后排座位,对身边问道。

海部野千惠在旁边和一真拉开距离,可是又为了不碰到车门,整个人蜷缩着,隔了几秒钟才回答一真的提问

「……啊、嗯……应该没事。谢谢」

「哦」

一真就像要挠乱一般随手将放荡飘逸的茶色长发拢上去,叹了口气。千惠虽然嘴上说没事,可是两人所在的后排座位气氛十分沉重,主要还是由于千惠的原因。

「那就好,只要没硬撑就好,说真的」

千惠头上的鸭舌帽深深地遮住眼睛,半张脸以及从长袖中露出的手被绷带包着,回答时的阴沉声音仍旧与“没问题”相差甚远。

「在听到姐夫背叛的时候,我就觉得这是迟早的事」

「……也是」

这是显而易见的事,一真也明白。

尽管一真对千惠这么说了,可还是平静不下来。他坐立不安地扭动身体,叹了口气,深深地靠在座位上,望着行驶中的前方。

「究竟怎么样了呢……」

「………………」

一真和千惠一大早就来到了最近的车站搭乘电车来到这里,接着又搭乘了出租车。

此行的目的是为了谈神狩屋的事。他在前一阵子听说神狩屋突然对某〈支部〉的负责人使用〈断章〉,然后销声匿迹的事情。

他很震惊,也很受打击,不过他听过不少关于精神崩溃最后发狂的〈保持者〉的事情,所以也就释怀了。千惠也是,她很快就理解了自身的〈断章〉是多么的沉重,反倒是跟一真一起一心一意地担心因〈支部〉陷入机能不全而手足无措的苍衣等人。

这么做,多少也是为了不去对神狩屋的背叛想太多,免得空发愁,转移自身的注意力。不过因为千惠他们自己的〈支部〉也失去了负责人,有段时间同样手足无措,所以很明白这种情况有多么累人。

在那之后,一真重新打通了一些人脉,虽然没有〈骑士〉,但〈支部〉重振得还不错,到了能够进行互助活动的程度,总算得以重新维持住。一真虽然还很笨拙,但已经在做负责人的事了。一真想到,如果苍衣他们想要让〈支部〉再度运转起来,自己可以提供一些到时候帮得上忙的建议。

话虽如此,一真也不会直接去帮苍衣他们。一真他们自己也很忙,尽管很关心,但顶多也只能来看看情况。就这样,一真在偶然间能腾出空来进行联络打听情况的时候,突然接到了联络,如是就有了现在的状况。联络内容是这样的

神狩屋出现,拐走了飒姬和梦见子。

最终要如何对付神狩屋,希望能跟和他相关的所有人进行商议。

……其实,神狩屋用〈断章〉对某〈支部〉负责人下毒手的事情,一真没有跟千惠讲。

只把神狩屋在事件发生后不见踪影的事情告诉了她,而这个时候接到了这样的联系,说实在的,一真觉得心情很沉重。他必须将这件事告诉千惠。而且,恐怕在商量之后,必须决定神狩屋的生杀予夺。

即便这样,只要有时间去思考,也能够做好心理准备。

然而,就连这样的时间都没给她。一真通过邮件接到这则联系的时候,是在昨日深夜,而且基本上是快破晓的时候。看到这则消息,一真急急忙忙地调整了日程,腾出了时间,于是就过来了。

在笑美的号召下。

笑美用邮件传达了想要紧急进行商讨的意思,还有在一真他们到的最近车站的时间会派出租车的意思。

就这样,一真他们下车之后乘上了等候着的出租车,现在正在行驶中。

笑美只把地点告诉了司机,所以一真并不知道现在正开向哪里。根据邮件内容了解到,在两名少女被带走的时候,『神狩屋』就已经被弄得一团糟了。

……其实这件事,一真也没有跟千惠讲。

一真叹了口气。说实在的,一真不太会应付千惠这种装得满不在乎实际上却心思细腻的女孩。并且,如果这样的女生消沉起来或者哭起来,一真就更应付不来了。因此一真实在不忍心亲口将那些残酷的事情告诉千惠。

「哎……」

一真觉得没辙,从口袋里摸到手机,取了出来。

尽管有些对不住,但解释就让苍衣来吧。虽然不想把事情推给别人,但需要当事人来说明情况。一真脑子里想着这种帮自己辩护的理由,照着这个意思输入邮件,发给了苍衣。

『不好意思,能不能请你来

说说神狩屋先生的事情呢?』

发送,确认发送完毕后,一真轻轻叹了口气,收起手机。

然后,他又深深地靠在了椅背上,可是没过多久,出租车就停在了某住宅区。

「到了」

这应该是一片高级住宅区里相当深的地方。车停靠的地方,是一所大宅子。宅子里面有一块被高墙围着的宽敞用地,却又巧妙地废除掉了威严感,是一所现代风格大宅。

「……啊、谢谢」

道了谢,付了钱后,一真和千惠下了车。

下车之后,出租车驶离的声音在身后远去,两人望着围墙,望着气派的木院门,还有同样是木制的百叶门。

尽管在一真居住的乡下也有很多面积上不逊于这里的宽敞宅院,可是在质上却无法相提并论。

一真一边感到佩服一边走向大门,看到了内线电话,然后忽然感到放心不下,确认了一下周围,却并没有发现目标人物。一真百思不得其解。

「……怎么搞的?搞错了么?」

「不……并没有……」

一真回答了狐疑的千惠。

「门牌,没有呢,我就想」

「啊,说起来,是没有呢」

千惠纳闷了。一真自己住的地方没有见过不挂门牌的房子,但他觉得城市也有城市的做法,自顾自地就想通了。

他一边擅自想通这件事,一边观察内线电话。

观察之后,在两者小灯的按钮上,按了下去。

「……」

没有听到门铃声,只听到按钮按下去的声音,然后按键灯眨起来。

等待。

空白的时间。

沉默。这阵沉默持续了相当长的时间。

再按一次。等待。

还是没有反应。一真困惑地努了努嘴,也没办法对千惠的视线做出任何回答。

「……真的没搞错?」

「应该……不会」

千惠忍不下去开口说道,一真缺乏信心地说道。

可是,最后实在大惑不解。千惠对一真说道。

「门铃坏了?要不试试给笑美小姐打个电话?」

「啊……好,就这么办」

一真一边回答,一边不肯死心地把手放在了大门表面。

这个行为本身真的只是出于不肯死心,一真自身完全没有想开门的意图。

咿、

厚实的院门被手推开了。

「啊……」

「这、你干什么啊……」

出乎意料的情况让一真吃了一惊,千惠惊慌失措,连忙责备一真。当一真慌慌张张把门关上的时候,一真的手机在口袋响了起来。

这是收件提示音。一真拿出来一看,是笑美发来的。

『先别急着把手拿开。

不好意思,自己进来吧。

先喝口茶等等我吧?』

上面是这么写的。他跟千惠相互看了看。

「……哎,也没什么不好,好像吧」

「嗯」

两人带着困惑相互确认一般,说道。

即便这样,两人在不自觉的畏缩之后,就像无言地相互推让一般没有行动,不过一真马上就撑不下去了,走上前去,又像刚才那样把手放在了门上,把门推开。

厚实的门似乎很重,进一步说,感觉是一扇很高价的门,可没想到,没怎么用力就开了。打开后,从院门到玄关前的一片小小前院露了出来,不过里面出乎意料的荒凉,让一真最先感到有些吃惊。

树和杂草都是随意生长无人打理。

不过唯独通道的踏脚石周围扫去了落叶,修整过,勉强能看出房子现在还有人生活。

但更加惹眼的,是贴在房屋正面墙上的一张纸。

那张纸上没有任何文字,只画着一个粗红箭头指向玄关。

「……这是照指示走的意思吧」

一真自言自语地嘟哝起来,踏进门里。

他就像千惠的护花使者一样,走进了院门里,把院门关上。然后,两人走到了玄关,打开了玄关那扇巨大的门。

在里面,墙上仿制成煤气灯的电灯发出昏黄的光,照亮了宽敞的门口部分。

然后,在前边走廊分叉的侧路上,也贴着一张纸,上面画着一个示意拐弯的箭头。

「呃……打扰了」

一真看到箭头,穿上了摆在地上的老气脱鞋,登上了屋子里。

尽管得到了指示,但既没有看到熟人的身影,也没

人出来带路,感觉完全就像在陌生人的家里,心充满了不安,对对方的用意充满了困惑。

一真怀着不安扫视玄关,看到角落里积着厚厚的灰尘。然后,他在气派的大鞋柜上面,发现了似乎是被取下来的门牌,伸出手去,轻轻地翻起倒叩着的门牌。

『沟口』

这是用苍劲的文字雕刻在上面的文字。

沟口……一真嘴里念叨,他想起迄今为止见过面的〈骑士团〉的人,然而记忆中没有这个名字。

这里究竟是谁家?到头来这个谜还是没有解开。一真放弃了,向前走去。他遵照纸上的指示和千惠一起拐过走廊,而最近的门旁边贴着一张纸,纸上的箭头就指着这扇门。

「……」

走廊上布满尘埃,人的味道消失了,这里散发出的味道,属于长期没有使用的房子。

尽管感觉到了这一点,一真还是遵照指示打开了门,随后,一个摆着大型沙发和茶几的会客室呈现在眼前。在里面有个陈列柜,里面的装饰品似乎是旅行带回来的土产。吊灯打开着。看上去很高级但褪了色的窗帘拉着,沙发和地摊上也满是尘埃,整体仍旧是空房子的味道。只不过,桌上摆着一个盘子,里面堆着独立包装的点心,然后旁边还摆着保温茶壶和茶具,只有那些东西显然是新的,有有人动过的痕迹。

「…………哎……」

两人面对这个情景呆呆地站了一会儿,但也没有其他事情可做,不自在地坐在了沙发上。千惠从茶具套件中开始泡速溶咖啡,可是她有洁癖,不敢动别人家的东西,泡咖啡的事就只能由一真来办了。

「啊、不好意思」

「嗯」

空房子的味道混进了咖啡的味道,一真和千惠短暂地在这里等待。

两人的对话在不知不觉间消失了,无言地在寂静的会客室里,度过仿佛丧失时间感的沉默的时间。

「……」

两人只能听到自己的呼吸声和活动身体的声音。

连秒针走过的声音都没有。墙壁上虽然挂着一个气派的时钟,但电池似乎早已没电,指针停在了莫名其妙的时间上。

没有秒针走过的声音,一片寂静。

这是一段鸦雀无声的时间。不久,一真憋不下去了,挠着头发站了起来,朝门走去。

千惠呼喊

「木之崎?」

「……我去找找笑美小姐再过来」

一真头也不回的地答道。

「她不是叫我们等着么?」

「话是这么说……可这个地方,你不觉得很古怪么?」

一真说道。一真想要具体说明奇怪的地方,可现在即便尝试将显而易见的具体部分在脑中列举出来,感觉还是缺乏能够断定这里这里不正常的决定性要素。

「总感觉完全没有人,而且我们还一个人都没见到哦?」

要说的,就是这件事。

尽管心中只有不安,可即便这样,这种理由要找多少都能找得出来,所以一真想一个人先去找找,先去见见笑美。

至少,一真是在按过门铃之后才接到邮件的,她应该在这个房子的某个地方。

「她要是有什么事情抽不开身的话,说不定还能帮上忙」

一真就像为自己的不安和困惑找借口一般,补充道。

他没打算让千惠也陪着一起。不过千惠听到这话之后,也自发地从沙发上站了起来,跟在了一真身后。

「我也去找」

「这样啊」

一真没想阻止她,就这样来到了走廊上。

走廊上亮着灯,从玄关可以一直看到顶头。

在顶头前,能看到连接二楼和地下的楼梯。两人先走向进了玄关之后在来会客室的途中看到的应该是客厅的地方,站在了门前,把手放在了门柄上。

咕嘡、

传来坚固的手感,门柄按不下去。

「……锁上了」

「…………」

一真说着,跟千惠相互看了看之后,准备去找别的地方,相互点头示意。

「这里这么大,要不要分头找?」

千回说道。

一真模棱两可地答道

「啊、啊啊……这好不好呢」

这个时候,一真虽然回到了贴有画着箭头的纸的会客室所在的走廊,可是他忽然向脚下看去,正好注意到了那东西。

滋、

走廊的地板上积着厚厚的灰尘上,有一串人走过的痕迹。

走廊上一直积着厚厚的灰尘,人在上面走过的痕迹很乱,大量的灰尘被拖鞋的脚印弄得满是斑驳,一直延伸着。

这些脚印就像一条灰尘构筑起来的小路,朝着走廊前边一路延伸。

脚印延伸到前方,在走廊的顶头转向了楼梯,消失在了那边。

「…………………………」

脚印一直延续。

这片人所留下的痕迹,不能让人感到安心,令人心头激发起像是有什么东西在的不安。

讨厌的感觉在心头躁动。明明只是在这个有人在的房子里寻找本人而已,为什么产生这样的感受呢?一真自己都无法理解自己的感觉了。

只是毫无道理的,就像冷风灌入脑后一般令人讨厌。

眼前的光景感觉非常冰冷。

明明是早晨,走廊上却不知怎的,阴影特别浓重。

走廊上积起的厚厚灰尘,还有在正中间看上去就像用什么东西拖出来的人通过的痕迹,让人感觉非常讨厌。

「…………」

「……木之崎?」

思维被走廊的情景吸走的一真,一下子被千惠的声音给叫醒了。

「!啊…………啊、啊啊。我们走吧」

一真刚才感受到了近似妄想的东西,他为了不让千惠理解,又为了将它从自己的脑子里排除掉,迈出脚步。

啪嗒、

拖鞋发出声响,怀着身体就像沉没在浓浓暗影之中的心情,走向走廊。

一真走在前头,走在毫无生气的西洋风格的走廊上,穿过会客室的门。

啪嗒、

啪嗒、

啪嗒、

在尘埃被踏破所形成的斑驳道路上,前进。他沿途打开了途径的两扇门,确认里面的情况,但门里头的窗帘都被拉着,没有光亮,只是一间摆着一张床的无人客房,和一间储物室。

就这样,两人来到了顶头。

在走廊顶头的两侧,是上楼和下楼的楼梯,分别连接二楼的黑暗,和地下的黑暗。

「……」

斑驳的足迹朝着两个方向延续。

两人靠近楼梯。

一真怀着说不出的不安。千惠面无表情。

然后,在靠近了几步的时候,两人不约而同地停下脚步————露出怀疑的表情,噤若寒蝉。

「………………………………」

在通向地下的楼梯那头的黑暗深处,传来了人气息。

那个气息,令人内心忐忑不安。两人并非听到了声音,也并非感觉到了空气的震动。可是,当两人同时停下脚步的时候,他们虽然没有任何交流,但彼此都确实地察觉到,彼此所感受到的是相同的东西。

寂静与黑暗。冰冷的东西在心中扩散开。

他们是来找人的,然而他们还是无法理解,为什么发现了人的气息这件事,会令他们产生某种讨厌的感觉,在身体里扩散。

「……」

但一真无法用语言来描述这种仅凭感觉无法解释的毛骨悚然。

而在这一点上,千惠也是一样。两人什么也没说,一真找到了墙壁上的开关,开了灯。

老化的荧光灯眨起来,楼梯被照亮了。

在闪烁的灯光中,闪烁的楼梯的景象,仿佛泡在水里一般深邃,布满尘埃,不断向下。

……台阶上积聚的灰尘,还是被足迹弄得满是斑点。

一真和千惠相互看了看,点了一次头,朝着这样的楼梯,

吱、

迈出脚步,开始往下走。

不同于一真熟悉的日式房屋的狭窄楼梯,这里的楼梯要宽上一倍。两人无言地走下楼梯,在充满尘埃的味道,莫名冰冷的空气中。向下延伸的楼梯,到中途转了个弯,比从上往下看时感觉要短得多,一下子就下到底了。

「……」

那里,是一扇门,上面镶着一小块黑暗的磨砂玻璃。

里面的黑暗从门上的玻璃透出来。之前感受到的讨厌感觉,已经强烈到了令人起鸡皮疙瘩的地步,站在前面的一真全身上下都感受着这种感觉。

简直就像空气没有流通,却吹起了含有讨厌冷气的风,从那边吹拂全身,穿过身体一般。如果是身经百战的〈骑士〉,应该当即就能理解这种感觉的含义吧————可在经验尚浅的一真看来,这不过是一种无法解释,莫名其妙的感觉。

门的那头,是黑暗,还有与在楼梯上面感觉到的相同气息。

一真将不自觉颤抖起来的手捏成拳头,举到胸口的高度,敲了两下门。

叩叩。

「笑美小姐,你在么?

他呼喊。

却没有回音。

回应她的,只有那个气息所在的,湿冷慑人的寂静。

他又敲一次门。

但没有反应。

但是,里面确实有人的气息。

里面的气息,确实存在。但没有回应。这个事实,令一真胸口下面的不祥预感渐渐膨胀起来,事到如今,他已不知如何是好。

「……」

一真无奈,默默地将手放在了门柄上。

握住门柄的一真,与一直默不作声的千惠之间,弥漫着一种说不出来的,令人坐立不安的紧张。

在紧张中,一真战战兢兢地转动门柄。

手刚一动,门柄便顺利地转动,不久听到栓锁脱离金件的声音,传来门开启的触感。

「…………」

门,没锁。

只要顺势一拉,门就会开。

但,一真转动门柄之后,仍旧紧紧地将门柄握住,手固定在了这个状态。

他想开,但在他内心底层的底层,潜意识如同在惨叫一般锁住他的手,让他不能动弹。

潜意识与身体,在违抗意识。

哈啊、哈啊。呼吸渐渐变得微弱,变得紊乱。

连眨眼都忘记了。心脏、肺,在胸腔里面剧烈地活动。他张大眼睛,盯着自己握住门柄的手,想要开门,一次次、一次次地做好觉悟。

而在他不知第几次做好觉悟,最终准备开门的时候。

「——————!!」

突然,口袋里的手机震动起来,一真将差点爆发出来的惨叫声按捺下去,感受着心脏猛烈波动的感觉,顺势从门柄上撒开了手。

「………………!!」

话说不出来。心脏狂跳不止。

一真一边拼命地调整呼吸,一边在表情僵硬的千惠面前取出手机,一看,是来了封邮件。

是苍衣发来的。

一真看到了上面的内容。

『危险,别过来

莉香小姐笑美小姐都被杀了』

上面这么写着。

一真一下子没能理解这些内容的意思,只是注视着这封邮件,整个人都僵住了,杵在原地。

就这样,几秒过去。

然后。

「————————————————————!!」

当他理解的瞬间,一股可怕的恶寒随着一大片鸡皮疙瘩蹿了上了背脊。

什么?怎么回事!?苍衣的这封邮件下方,就是笑美刚刚发来的邮件。

但是在他心中,跟他想要否定的头脑截然相反,之前感受到的不祥预感,正迅速地补充成型。

——笑美小姐被杀了?什么时候的事?如果这是真的,那么把我们两个叫来这里的,是谁?

不、不,如果不是笑美,那门那头的究竟是谁?

在门那头的,在地下室的黑暗中的,究竟是谁?

「…………………………!!」

一真盯着邮件,瞪大了眼睛,愣住了。

他侧眼看了看鸦雀无声的门。

但就在这时,门微微地,

咔嚓、

就像在跟前漂浮一般,打开了。

「!!」

一真倒抽一口凉气。

刚才一直握住门柄的那扇门,由于撒手的时候没有关上,所以没有固定住,因此,地下室的门就像被栓锁的弹簧推出来一般,在僵住的两人面前————悄无声息地,打开了。

瞬间。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里面的东西就像被楼梯上透下来的光烧到一般,释放出无数震耳欲聋的惨叫声。

不像男人不像女人不像野兽,不,是将这些东西混合在一起,仿佛能将灵魂捏碎的惨叫声,在地下室爆发,贯穿耳朵和心脏。

「————————————————————————————!!」

一真全身发软,在恐惧之下禁不住大叫起来,然而他的惨叫无力地被地下室中传来的惨叫浊流所吞没,抹消。打个比方吧,从打开的门中溢出来的声音,就像是从眼睛被灼烂的无数人与野兽的无数张嘴里喷发出来的,痛苦、恐惧、疯狂的惨叫,那股令皮肤颤动的音压,碾碎、吞没、刮掉了人的鼓膜、神经和理智。

而且,这必定不是比喻。

一真那双因恐惧而张大的眼睛,看到了。从楼梯上的光撒进了房间,在黑暗中发出惨叫的,正是字面意思上的,张开的无数张嘴。

黑暗之中,塞进了大量的人。不,准确说来,已经不知道把那些称作『人类』是否正确——————那是人的部件和鱼类活生生地混合在一起的,惨绝人寰充满疯狂的培养槽。

里面有男人。

男人只剩下皮肤,肉和骨头还有内脏都融化了,化作了一副勉强残留着人类面影的巨大皮囊,在溶解了的粘稠的内脏中,无数条鱼一边游来游去,一边在地板上散开,滑溜溜地蠕动着。

里面有女人。

女人全身的皮下不留缝隙地生出大量的巨大鱼眼,破烂不堪的皮肤被顶起来,皮肤下面、手臂上、脸上、脚上,那无数颗眼珠就像惨不忍睹的病变一样,密密麻麻地透出来。

里面有孩子。

孩子的外侧没有任何畸形,可是嘴巴里,眼睛里,鼻子里,然后恐怕还有内脏里面,只有内侧密密麻麻地被鱼鳞所覆盖,喉咙被堵住,正在喘息。

里面有老人。

老人简直就像要把形状是老人的粘土强行捏成鱼,然而中途感到厌倦散手不干了一般,下半身和右半身捏成了鱼头的一半,变成了一个异常的物体,躺在地板上正在挣扎。

有男人,正一边僵硬地笑着并流着口水,一边用自己的手把全身内侧咬破皮探出头来的鱼拔出来。

有女人从嘴里就像放开渔网一般吐出大量的鱼,而自己吐出的那些鱼又集结成群啃破她的肚子入侵她的腹腔。她的喉咙下边发出痛苦的呻吟,肚子里面的东西被顶起来,汩汩地溢出下水管道一般的声音。

这种〈异形〉化的人有几十个,把推定为原本应该是音响室的地下室塞满,一边极大程度地相互混合,一边蠕动。然后,他们就像被开打门后射进来的光灼烧到一般,或者是看到了根本不想看到的希望之光一般,或者是自己不想看到的自身模样被照出来所带来的绝望一般————所有能发出声音的东西全都把嘴张开到极限,释放出了将鼓膜、喉咙、理智、空气,全部近乎撕碎的可怕哀嚎。

「……啊……啊…………」

两人双脚发软,在门前瘫坐在地。

他们连叫都叫不出来,连移开视线都做不到,在令人意识模糊的惨叫声与地狱景象中,瘫坐在地。

有一个〈异形〉,从地狱中,滋噜,爬了过来。

那是一个从脑袋纵向裂成两半的老人,可他即便这幅模样依旧活着,从裂开的断面,或像肉褶一样,或像蛆跟寄生虫一样,无数的小鱼密密麻麻地露在外面,形态令人难以置信。

那个〈异形〉,将几乎丧失理智的,好像死鱼一样的独眼转过来,说出话来

「……海…………部野……………………」

眼睛张大的千惠,痉挛似的漏出话语。

「三木目医生…………!!」

面对惨绝人寰的一幕,千惠差点疯掉。

一切都无法理解。站在这淹没世界的痛苦哀嚎之中,一真,还有千惠,都没能注意到。

「————被看到了呢」

吱、

不知不觉间。

神狩屋,站在了两人的身后。他脸上贴着仿佛内心已死的笑容,静静地俯视着他们两个。

2

……驰尾勇路并非事先就跟神狩屋有所联系。

倒不如说,正好相反。勇路根本没打算跟神狩屋合作,之所以会答应跟他碰头,是因为昨天那件事。

勇路到现在为止,一直都相信着机会总有一天必定会到来,所以不停地逃亡。他在『神狩屋』所在的城市东躲西藏地过着流浪汉一般的生活。但在昨天夜里,他或许是被追查到了,神狩屋毫无预兆地突然出现在了勇路最近藏身的一所废弃小型工厂中。

「你这家伙……!!」

「嗨,有一阵子没见面了呢」

神狩屋泰然自若,换做平时,勇路要是看到他,早就逃走或者发动攻击了。

可是勇路没能做到。这时的神狩屋,怀中抱着一个穿着人偶一样衣服的女孩,还带着一个背着登山包的少女,所以他没

办法下定决心攻击或逃跑。

特别是,田上瑞姬的姐姐——飒姬在场,令他的反应慢了半拍。

勇路禁不住大吃一惊,被吸引住,既没办法攻击,同时还放走了逃脱的机会。他不得已,只好在狭窄的废弃工厂中,一边一步一步拉开距离,思考退路,一边用诘问的语调向神狩屋问过去

「……你来干什么?」

「啊,你不需要防着我。我并不是来肃清你,或者带你回去的。我也是亡命之人」

神狩屋让怀中的女孩站到地上,答道。

「所以同为亡命之人,我有件事想稍微拜托你一下。我希望你能稍稍照看一下她们两个」

「啥!?」

神狩屋充满友善的话近乎空泛。当然,勇路不留情面地拒绝了。

可神狩屋一边用各种各样的借口做掩饰,一边心安理得地把两人放下后,离开了。神狩屋放下她们之后,勇路最终无法扔下她们不管,只好照看她们。可以此为开端,神狩屋接二连三地接近勇路,勇路被他哄骗,被他唆使,被他扯进事件中,完全违背了自己的意愿,被迫当了神狩屋的帮凶。

「…………嘁」

勇路最后怀着身为保姆的忸怩思想,留在了这个沟口家。

神狩屋给了勇路一个厚厚的信封,声称是打零工的工钱,勇路能够正常地吃上一顿,还久违地享受了一次沐浴。他对这么简单就被收买的自己,感到不快与烦躁。

可是最令他不快的,是他无法扔下那硬塞给自己的两个孩子。

沟口家的二楼有一件显然长期闲置的儿童房。勇路现在就在这个陌生的房间里,瘫坐在门的一侧,一边频繁地小声咒骂,一边当着两个女孩的保姆。

勇路,回想起来。

「啊,事先声明————你要是不答应,我可就扔下她们了」

神狩屋当初是这样说的。

他是认真的。那个男人,是个疯子。

将飒姬这种怀着记忆会被冲蚕食的〈断章〉的少女,在没有人监护的情况下扔在环境糟糕的地方,结果究竟会如何,勇路非常清楚。

她会对“搞不清状况”这件事感到恐怖,有可能会一连好几天坐地原地一动不动,丧失对记忆的刺激,急遽丧失记忆。或者最糟糕的情况,她会飞奔出去,不知去向,或者遭遇事故,总之事情会非常糟糕。

这很危险。但是————恐怕那个男人已经不会再去在意这种事情了。

跟那个男人在地下做的事情比起来,做出这种事绝对不可能刺痛他的良心分毫。

那个男人在地下室里,不知从哪里带来大量的普通人,把〈断章〉的血投给他们,进行制造〈异形〉的试验。他为了研究出用何种手段投以多少分量的血能够创造出对看到结果的人造成最大打击的『良好状态』的〈异形〉,不停地对活生生的人进行人体试验。

……两位少女对这种事情全然不知,只是枯燥地在这里耗费时间。

现在飒姬坐在梦见子跟前,握着梦见子的双手,一边唱着童谣,一边上下挥动着玩。

在地下室里进行的事情,就像是另一个世界的事情一样。

由于本来是音响室,隔音效果非常严密,不管是进行试验的牺牲者们所发出的哀嚎,还是对实验结果发狂的人的胡言乱语,都无法从地下室传到这里。

那种东西实在太扭曲了,让人完全静不下来。

他的心深知楼下是地狱的心,正在发出警告,强烈的程度就跟这里的平静和无聊呈正比。

「…………」

说实话,勇路现在很惧怕神狩屋。

可即便这样,不,正因为惧怕,所以才无法逃离这里。

勇路根本不可能将那两个不能称作和自己毫无关系的少女交给那个能够呆在那个地下室里眉头都不皱一下做出丧心病狂之事的人,独自逃跑。话虽如此,他也不能带着两个少女逃跑。勇路根据经验能够明白,自己根本不可能一直带着跟自己不算熟的〈食坏〉〈血脉〉一直逃下去。

而这些理由,也成为了勇路犹豫着不敢选择“亲手抹杀那个疯子”这个选项的原因。

见鬼……!

勇路一边看着一直照料着梦见子的飒姬,还有一直接受着照料却面无表情的梦见子,又暗自咒骂起来。

硬是被迫当上了保姆,而孩子们又被当做了人质,这状况简直蠢透了。

该怎么办?勇路板着脸看着飒姬,脑袋就像驻足不前了一样,思考一直都没有任何进展,然而就在此时,思考、时间、空气,都被毫无征兆地,一并撕裂了。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从屋外传来仿佛将好几个人发出的惨叫搅和在一起似的,令人全身寒毛倒竖的叫声。

「!?」

勇路大吃一惊,身体悬了起来。飒姬的表情唰地一下染上吃惊与不安的颜色,转向勇路所在门那边。

由于勇路熟知的瑞姬是将感情藏在心里的类型,不会做出这么明显的反应,但她们在根本上是一样的。当暴露在急遽的环境变化之下时,〈食害〉〈血脉〉的少女虽然看起来很正常,但她们只是在通过这么做来分散注意力而已,她们心中实际上已被强烈的不安完全占据。

「……怎……怎么回事?」

飒姬握着梦见子的手,用僵硬颤抖的声音说道。

「不要动,给我乖乖的」

勇路用一只手制止住这个样子的飒姬,用手势作出指示之后,跪坐着向墙壁蹭过去,从自己的衬衫衣领上扯下一枚安全别针。

然后,他屏气慑息,竖起耳朵。

在房间里布满的紧张感中,勇路一边隔着门听着从外面远远传来的惨叫和自己的呼吸声,一边将注意力投向外边。

「…………………………」

过了一阵子,惨叫声消失了。

但紧张感仍在持续。他对发生的事情一无所知,继续维持着警戒。

又过了一阵子。

无为。

漫长。

什么也没有。就这样,最后过去了漫长的时间,只能判断危险已经消失,勇路这才解除了戒备,可是他为了确认究竟发生了什么,缓缓地站起身来,打开门,向走廊窥探出去。

「……!」

有人。

神狩屋正好上了楼,朝这边过来了。

少了一只胳膊的神狩屋一发现从走廊上露出脸来的勇路,便立刻露出笑容,说道

「啊,勇路。你能过来一下么?」

「……啊?」

勇路充满抗拒地说道

「刚才怎么回事?出什么事了?」

「就别问了」

勇路进行逼问,神狩屋却不以为意,只是朝着勇路招了招手,直接走下楼梯。

3

——————

非常的,安静。

腐朽开裂,风化了的混凝土地板一面铺开,是个隐约布着噪点,犹如荒野般的世界。

无限延伸的领土,完完全全只有裂纹,上面积着薄薄的沙尘。

无限延伸的世界,完完全全空无一物,只是一片不毛之地,荒凉无尽,完完全全的,死之世界。

这里,是『王国』。

如今已扩大到完全看不到尽头,而现在也正在扩大的,『王国』。

无尽延伸的,空无一物的,『王国』。在这个『王国』的正中央,有一个水泥袋垒成的王座,一位白色的『女王』深深地弯着腰,坐在上面。

『————贵安,女王陛下』

王国忽然吹起风,黑色的『女王』站在了王座前。

黑色的饰边,黑色的缎带,黑色的长发。她没有王座,但站立着的她脑袋比白色的『女王』还要高,最为关键的是,她嘴角浮现出的美丽笑容,充满着居高临下的傲慢。

「……你是谁?」

白色的叶耶,问道。

『我是女王。是把自己的王国烧掉的,火焰女王。终于说上话了呢』

黑色的风乃微笑着答道。那黑色的饰边,黑色的缎带,黑色的长发,恍如风中煽起的火焰,摇摆着。

「……不需要」

白色的叶耶仍旧垂着头,讷讷地说了一句。

「除了苍衣,谁都不需要。出去」

听到叶耶的这种话,黑色的风乃一声窃笑

『这可办不到。我被关进这个『王国』了呢』

「……我不管」

叶耶,没有抬头。

「我没把你关起来。出去。这里是我和苍衣的『王国

』。你这种人,不需要」

『这可不对。虽然你不会承认就是了呢。这个『王国』,是你想用来关〈爱丽丝〉的鸟笼,可猫咪是能够闯进来的哦』

风乃打了个比方,叶耶一下子就明白了,视线扬了起来,恶狠狠地回应风乃

「我没让猫进来。擅自进来的猫,给我出去」

用强硬的口吻,说道。

可是风乃一脸清爽,却坏心眼地眯起眼睛,说道

『都说了,这是办不到的哦,女王陛下?』

就像在嘲笑,又像在劝说。

『为了不让〈爱丽丝〉逃走而设下的鸟笼,入口太小了。不压得粉身碎骨,猫是出不去的哦』

然后委婉地,邪恶地笑起来。

『如若不然,就得破坏鸟笼呢』

「!」

叶耶的目光,从忧郁的拒绝转为敌意。

『您怎么看,女王陛下?』

「……既然这样,我就把你挤碎。我要把你挤得粉身碎骨,让你离开我和苍衣的『王国』!」

叶耶含着怒气,说出来。

「不要把我弄坏!」

叶耶,用力地、用力地说道。

「不要擅自进来,不要擅自把我的周围围起来,不要硬逼着我改变!不要————改变苍衣!」

最后变成叫喊。这是年幼孩子的叫喊,却也是一个可谓得到天赐福音,对世界直接知根知底,然而唯一能够依靠的东西却被夺走的孩子,从灵魂底层发出的,充满敌意和愤怒的叫喊。

然后,在听到这的声音的瞬间。

嘶、

笑容就像从被抽走了一样,从风乃脸上消失了。

随后,风乃所散发出的气场,骤然变质了。就像碎掉的玻璃一样,尖锐美丽充满颓废感的冷漠表情,从笑的下面出现了,这一刻,空气仿佛受到侵蚀一般,暗了下来。

「!」

『……你,果然跟我很像啊』

然后,风乃迄今为止的嘲笑、邪恶、妖艳,全都如同幻觉一般消失不见,冰冰冷冷地,轻轻地这样说道

『在精神上不为世界所接受的孩子。察觉到这件事孩子。因为察觉到,所以无法让自己去迎合世界的孩子』

她冰冷地,淡然地说道。这缺乏笑意缺乏同情的声音,却无比的真挚,又无比的冰冷,可不知为何,却又无比的温柔。

『你还太小了,所以没办法注意到,像我们这样的存在,会捕捉跟我们扯上关系的人的灵魂。就算我们不愿意,也会扭曲周围的人的人生。改变不了的东西,只有「死亡」。不过你在注意到这件事之前,找到了〈爱丽丝〉这个赖以依靠的对象。这分明是罪孽。真可怜』

「……!」

抬起头的叶耶,脸绷了起来。这究竟是因为风乃突然地剧变,还是因为风乃所说的话,光从外表上看,无法得知。

『应该不和任何人扯上关系,独自死去。我也是,你也是』

风乃说道。

『我们是鸟笼。会把进出的猫破坏,挤烂,自己迟早也会毁掉。发觉的时候,已经迟了。我毁灭了家人还自己,让妹妹背负了一切。你毁掉了你母亲的心,然后你的身体被母亲毁掉了,于是你在看到你身影的少年少女心中,埋下了〈噩梦〉的种子』

「…………」

『〈爱丽丝〉也好,〈索引〉也好,都是因为看到了被杀之后腐烂的你,所以才一直在害怕。〈爱丽丝〉认为你的「变质」是他害的,〈索引〉则是将与念给自己听过的童话完全一致的姐姐的「变质」与童话联系了起来。然后,对由你而生的两个「变质」的恐惧,现在正囚禁着我。正受到「变质」与「毁灭」的〈噩梦〉的威胁』

风乃说完这些后,叶耶苍白的脸上,嘴张开了,就像挤出来的一样,说出话来。

「你也要……责备我?」

喊着恐惧和绝望,含着愤怒与悲伤,问了出来

「所有人都责备我。我明明什么都没做。我的自我,是错的么?我的存在,是错的么?」

叶耶将短促的一生串联起来,朝着不公的世道,问了出来。

然而对此,风乃的回答

『————很可惜,没有错。不论你也好,我也好,我们的存在,即是罪孽』

是那么残酷而真挚。沉默在两位『女王』之间弥漫开。

「………………!」

叶耶哑口无言。表情从无言的少女脸上,消失了。

在她的脸上,是绝望,是悲伤,却没有愤怒与憎恨,耐人寻味的是,那也是某种类似安心一样的感情。

「……谢谢你。谁都没有这样对我说过」

于是沉默之后,叶耶寂寞地,呆呆地说道

「要是一开始就跟我这么说,我就不用迷茫,不用痛苦了。我不管做什么,说什么,都会被人责备,明明从一开始就没人回答我。这是为什么?我该怎么办才好?我一直想,一直想,一直想,痛苦得都活不下去了」

『是啊。正确的世界,非常卑鄙呢』

「明明半点期待都没有过」

『……』

「明明不曾想过要去依靠谁」

风乃那没有表情的美丽脸庞,俯视着说出这番话,垂着头的叶耶,说道

『要是我们能在活着的时候相遇的话该有多好呢。不过,这看来是不可能的了』

然后。

『……不过即便这样,真要是到了「那时候」,就让我们一起消失吧。反正我也逃不掉,尽管和同为死者碎片的你一起上路完全没有意义,但无意义的极致,说不定也是一种真理呢』

风乃这样说着,转过身去,背对王座和女王,仰望着这个空虚『王国』的,空无一物的天空。

……

醒过来了。

做了个梦。

是个奇妙的梦。

是个有一位白色少女和一位黑色少女,在腐朽的世界里对话的梦。

非常寂寞,却不知为何,又感觉十分怀念。

那是在镜前穿衣服的时候不时能感觉到的,难以形容的,内藏冰冷厌恶感的,怀念。

「……」

然后在这初醒的感觉中,在想要动起来的那一刻,注意到手被反绑在身后,时槻雪乃从梦中迅速苏醒过来。

「!」

微微睁开的眼睛,这一次完全睁开。映在被绑住的雪乃眼中的,是个像小巷一样狭窄,不曾见过的房间。左右两边是两排壁橱的门,应该是个存放衣服的房间。

雪乃在这个房间的正中央,被绑在椅子上。

她的嘴被布塞住,双手被憋到背后,手腕脚腕还有身体,都被钢丝一圈圈地捆着。

「唔……!!」

钢丝陷进手腕中,很痛。手臂内侧的肉密密麻麻割开的伤,火烧般的痛。

掌握自己的情况后,记忆总算变得鲜明。雪乃不禁咬牙切齿,像诅咒一般发出呻吟。

雪乃被神狩屋抓住了。

雪乃不想继续露出丑态,不想被神狩屋拿去当算计苍衣的材料,打算抹了自己的脖子,然而刀刚一刺进脖子,浑身焦黑的神狩屋便恢复视觉,然后被他一脚揣进了心窝。

雪乃呻吟着瘫倒在地,最后记住的,只有神狩屋从那剥掉的焦黑面部露出的红肉,以及沾满肉屑的两颗眼珠。

被布塞住的嘴里有血的味道,但她现在这个状况,无法正确地判断那究竟是自己的血,还是神狩屋喂的血。

只是,不管脖子上应该存在的刺伤,还是发动〈断章〉双臂上绽开的割伤,感觉都没有想象中的那么痛。

很可能被他治疗过。雪乃进行了这样的判断之后,想要打破这个现状而乱动起来,但这只是让铁丝越陷越深,别说把手拔出来了,就连带着椅子一同倒下的力气都没剩下。

雪乃对束手无策的现状感到愤怒,而正当她暗自发泄愤怒的时候。

「!」

感觉在眼前的那扇门外,传来了脚步声,随后门突然打开,一个衣领和袖子上别着安全别针的目光凶恶的少年,进到屋子里。

「…………!!」

「嘘!别出声!」

雪乃充满憎恨地瞪过去,挣扎起来,勇路则激烈地向她警告。然后,他从地上捡起了跟铁丝放在一起的钢丝钳,急急忙忙地从捆住雪乃身体的钢丝开始,一卷卷地剪断。

「!?」

雪乃一头雾水地解开了束缚。

她的手一恢复自由,立刻把塞住嘴的布扯了下来,恶声恶气地朝着开始帮她剪脚上钢丝的勇路问道

「你怎么在这里?你想干什么!?」

对这个提问,勇路烦躁不堪地回答

「闭嘴,我是来救你的,给我安静点!我本来就是被硬拉上船的,我可再不要跟那个疯子奉陪下去了!」

把切断的铁丝从雪乃脚上扯掉之后,勇路站起身来,一边朝着门往回走,一边恶声恶气地说道。

「那混账————神狩屋那混账,可是打算在自己被杀之前,把你们认识的〈保持着〉一个个全变成〈异形〉啊!」

「!」

雪乃把缠在手腕上的绷带与铁丝的混合物扯下来,她听到这句话,禁不住朝勇路看去。

「当真?」

「真的,就在刚才,似乎跟你们认识的,不知哪个〈支部〉的哥哥姐姐被叫过来,让他给抓住了」

「……是么」

「那家伙是认真的。他已经拿很多不相关的人来做〈异形〉化的试验了。如果我不帮他,他就要把瑞姬的姐姐……叫飒姬是吧?他就要在我眼前把她变成〈异形〉。他说,只要我帮他跑腿,我和她都能逃过一劫。谁信啊。被他利用完之后会怎样,现在可是看得清清楚楚了」

勇路很不痛快地说道。然后,他边说边打开门,之后两个少女被拉进了屋子里。

「……飒姬……」

「雪乃!」

是飒姬和梦见子。飒姬可能没能理解这个情况,灿烂地笑了起来。

梦见子依旧面无表情。但可能是多心了,雪乃觉得她比起自己最后看到的时候,脸色差了很多。

将两人带进屋子的勇路,从口袋里取出了一把美工刀。

他朝雪乃扔了过去,他条件反射地把它接住。这是那个红色刀柄,血渗进空隙间干枯凝结的,雪乃的美工刀。

「!」

「〈雪之女王〉,你带她们逃走吧」

勇路说出这些,手仍旧放在关闭的门上,说道。

「……把麻烦事推给我了呢」

「我不行啊。我既没有钱,也没有可回的地方,没办法带上她们逃走啊」

雪乃开口后,勇路不海信地回答道。

「如果让她们也死掉的话,我就更不能原谅自己了」

勇路恶狠狠地说道。

雪乃严厉的表情复杂地扭曲起来,她盯着勇路,对勇路问道

「你接下来准备怎么办?」

「去救被抓的那两个人」

勇路回答

「身为〈骑士〉,我应该这么做」

「……是么」

雪乃迟疑了片刻,点点头,答道

「我知道了。头阵就让给你好了」

「…………我欠你的」

「不过,我会立刻回来的。已经不能放任不管了。越是往后拖,就会让神狩屋先生制造越多的受害者。不管行不行得通,都要跟他拼个你死我活」

「对」

勇路点头。雪乃感觉,她是头一次看到这个少年做出这种坦率的反应。只是,雪乃没有再说什么,她一边确认自己的伤势、身体状态、精神状态,一边向勇路询问必要的情报

「……现在什么时候了?」

「下午」

「哦……似乎睡过头了呢。被抓走的两个人呢?还平安么?」

「应该是。他们被关进了地下室。现在,神狩屋那混蛋挨了〈梦醒的爱丽丝〉,消耗很大,在早上的时候,他基本上撑不下去了,现在睡着了。就算把他睡觉房间的门打开他都醒不了。机会只有现在了」

「原来如此」

雪乃点点头。

「姐姐,在么?」

然后,风乃对虚空呼喊。

『在哦』

亡灵的声音作出回应。一个幻影出现在雪乃的斜后方。雪乃对那个影子问道。

「我的〈断章〉还能用几次?」

『谁知道呢?』

风乃笑着说道

『不过,把我的火再用一次,应该就能平息白色女王的诅咒了吧。不会用不了的。不过用完之后会香消玉殒呢』

「这就够了」

雪乃点点头。然后,她根据风乃的回答心中确信,自己刚才做的那个梦,并不仅仅是个梦。

「……准备好了」

雪乃对勇路说道。

「好」

勇路点点头。

「那就开始吧」

就这样,正当勇路开门的时候。

眼睛。

当勇路打开门的那一瞬间,在几乎没开的门缝那头,已经有一只张得大大的眼睛睁俯视着这边——————与那只令人发憷充满空虚的恶意与疯狂的眼睛对上的瞬间,一阵恶寒瞬时窜了上来,冰洁的空气瞬时像破裂般变得混乱。

「!!」

仅在瞬息之间,这里化作了残酷的战场。

「〈掠夺自由之人啊,关起来吧〉!!」

勇路瞬间做出反应,放声大叫,当他从领口扯下安全别针,刺向手心的瞬间,噗滋噗滋噗滋,肉被撕碎,瘆人的声音响彻房间。鲜血四溅。神狩屋放在门框上的手,被无数根『针』刺入,从内测膨胀起来。『针』甚至挤到了他的下巴,他的上半身瞬间变形,化作一个血袋,脖子在压迫之下歪斜起来,可他脸上仍旧没有半点表情,将被钉在门框上的手撕裂,用已经丧失手的形状,插着无数根『针』的肉块朝勇路的脸上殴打上去。

「咕啊!!」

勇路的脸和眼睛被『针』割到,痛的死去活来,蹲了下去。随后,雪乃立刻上前,压低身体,使出浑身力气扑了出去,用肩膀撞在了神狩屋身上。上半身的肉里被『针』塞满,脑袋倾斜,失去一只胳膊的神狩屋,最后失去平衡,被雪乃撞飞,朝门的方向倒了下去。

「飒姬,快逃!!」

「………………!?」

雪乃大喊,可飒姬只是张大眼睛,呆呆地站在房间中央。

雪乃看出她动弹不得,咋了下舌,起身之后急忙把门关上,背对着门,守在门前。

倒在地上的神狩屋,残留在肉里的无数跟『针』就像泡在水中的糖塑一般,迅速融化消失。与此同时,躺在地上的神狩屋,肉飞快地开始修复,从喉咙里吐出血块,嘴上露出凶恶的笑容。

「……看样子比想象的要精神呢」

他这样说道。

可是雪乃根本没听,没有犹豫。

「姐姐!!」

雪乃高喊起来。

风乃回应了她

『〈我愚蠢而又可怜的妹妹。要把你的身心和痛苦全部交给我吗?〉』

「〈给你〉!!」

雪乃将全身的杀意挤出来,灌注在这句话中。

她叫喊出来的瞬间——————眼前那张沾满血嘴打开了,吐出了那句致命的话语。

「于是————你的家人,就是被这样烧掉的?」

「!!」

这一刻,有一只冰冷的手攥住了雪乃的心脏。

雪乃张大双眼,冒起鸡皮疙瘩。当听到这句话的瞬间,雪乃勉强维系这的自制之线,在心中绷断了。

雪乃迄今为止一直深埋在意识底层,压抑着不去联想,然而以这句话为开端,以前烧死的那些人和父母之死,完完全全地重合在了一起,在脑中出现闪回。记忆重现,房间在灯油的味道中熊熊燃烧。在里面,被砍断之后掉在那里的父母的脑袋,被火焰所吞噬,头发烧着的臭味弥漫开来。那一瞬间的情景,瞬间在周围鲜明地再现了。

烧焦的皮肤。眼睛、耳朵、鼻子、嘴唇被烧掉后的焦黑头部。

雪乃只把记忆中的那一刻认定为『敌人』,然而那一刻一下子重现了,那些看到的东西,变成了如假包换的属于『人类』的东西,那一刻的情景,突然转变为真真切切的实感。

没错,转变了。转变之后的认识,立刻让迄今为止一直在心中压抑着的〈噩梦〉变成了着火的气体,扩散开来,将内心的一切全部化为灰烬。对火焰与死亡的恐惧完全占据了她的心,她一下子不知该如何处理自己的感情。

丧失干涉方式的感情,在心中开始埋头乱窜。

「啊————」

迷失的心变得不受控制,胸口在痛苦之下被勒得紧紧。

『雪乃!』

风乃发出尖锐的警告。但在这个时候,一切都为时已晚。雪乃的衣袖、衣裾、周围的地面,突然悄无声息地同时冒出火来。

「啊……」

这伙就像火柴的火引燃蜡烛一般,却又是它们所无可比拟的剧烈,所有衣物突然被火焰所吞噬。感情和情绪跟不上状况,心中充满困惑,什么也做不到,脑子一团乱麻。

雪乃被火焰所包围,摆着呆呆的表情,看着包围自己的火焰。

力量从她心里流走。无形的〈噩梦〉从这个空洞里源源不断地涌出来,纷纷变成火焰,又纷纷将雪乃,将雪乃周围的东西引燃,熊熊燃烧,不断蔓延。

啊……

——结束了。

雪乃空空荡荡的心,想到。

她一边看着包围自己熊熊燃烧的火焰,心中只有空泛的达观。

……我,要死了。

她,这么想到。

这是晃动的火焰之色的达观。在父亲和母亲死后,她一直都在为了某种连自己都不知为何物的救赎,投身到复仇当中,不断地战斗,而这一切,将在这里结束。

『………………』

风乃的亡灵露出非常复杂,却又无比温柔的表情,看着雪乃。

雪乃在她的视线中,就像滑下去一般,

滋溜、

跪在了地上。

…………

——

——就在此刻。

「雪乃同学!!」

苍衣,来到了这里。

他穿过了化作火海的走廊,朝着倒在地上的雪乃冲了过去,毫不在乎她的衣服正在燃烧,不顾一切地抱住了她的身体。在达观中快要撒开意识的雪乃,在被苍衣这么一喊,被苍衣撑住的这一刻,立刻恢复了理智,连忙抬起了脸。

「……白野同学!?」

「嗯。……嗯」

雪乃不禁喊出苍衣的名字。苍衣点点头。

苍衣,正在吞噬雪乃,燃烧地面,燃烧墙壁,燃烧门的火焰正中央。当听到苍衣确实拼上了命,却又带着几分悠然作出回答的那一刻,雪乃心中涌上来的,是大量感情交织汇成的,难以忍受的愤怒。

为什么。

为什么,这个人要。

为什么这个人,要在这最关键的时刻,闯进我的心里来。

雪乃在支撑着自己的苍衣怀中,身体感受着,心中冒出这样的感情,眼泪快要流出来。

这些,是接近懊悔的泪水。但这种感觉,并没有让她觉得不舒服。

「…………放开我。会烧伤的」

雪乃低着头,说道。

支撑着她的苍衣身上,衬衫袖口,裤子下摆,开始冒烟。但苍衣被火烤着,却微微地作出笑容,说

「不放」

「…………我会杀了你哦……!」

这可没有开玩笑。

这样下去,不会开开玩笑就万事了。雪乃拼命了地……将一度撒手的自己的心,拼命了地集中起来。

她心中想着,不想再让他看到自己的窝囊样子,咬紧牙关拼命忍住,将心中溢出的绝望,还有绝望,以及过去,拼了命地赶出去,将既已扩散的〈噩梦〉朝着心之深渊拽回去,镇压下去。

于是,当她心头〈噩梦〉的密度下降的瞬间,就像炉火消失一般,扩散到周围的火焰齐刷刷地消失了。雪乃在苍衣的支撑下,上气不接下气。

「……太好了」

苍衣松了口气,笑了起来。

『你果然是个好孩子呢,〈爱丽丝〉。不错不错』

风乃笑道。两人的笑声,让雪乃莫名地恼火。

雪乃生完气,嘴上微微笑起来。但她不想让人看到,依旧垂着头,缓缓地挥开苍衣的胳膊。

「……」

伸手在在这样的两人面前,站了起来。

他完全没有搭理领口坏掉的衬衫和马甲,捡起掉落破碎的眼镜,重新转向他们两个。

「……白野,你怎么找到这里的?」

然后,神狩屋大惑不解地问道

「猜的?应该不是的吧」

「……」

苍衣为了保护雪乃上前一步挡在前面,敛去表情,直直地盯着神狩屋。

「……我在店烧毁的废墟那边,遇到了入谷先生」

然后,苍衣说道。

「从他被撕开的那只脚开始,大量属于人类的部位跟鱼混在了一起……身体被覆盖一半,变形了」

「啊,嗯。那是我干的。真是怪了。我还以为,他会让你杀了他的」

神狩屋一派轻松地答道。

「他还活着么?真可怜啊」

「!」

事实正像神狩屋所说的,苍衣转为受到打击的表情。但神狩屋毫不在意这种事,用手托住下巴,思考起来。

「这件事就这样吧,是入谷告诉你这个地方的么?他应该不知道才对啊」

神狩屋感到纳闷。

苍衣面对他这种飘飘然的恶意,表情有些难过地扭曲起来。

「是入谷先生的〈断章〉告诉我的」

「〈断章〉?」

「我能看到别人〈断章〉所怀的『亡灵』。追踪神狩屋先生的,入谷先生家人的亡灵……把我一路带到了这里」

苍衣说道。神狩屋听完之后,把有些少白的头发向上一捋,粗暴地抓挠起来。

「………………原来如此。这是个盲点」

然后,神狩屋冷笑起来。

这,是阴暗而又开心的笑声。

这,不是正常人能有的笑声。

是狂人的笑声。看到神狩屋的样子,苍衣的脸上浮现出强烈的恐惧和几分愤怒,然后是些微的哀伤。

「……神狩屋先生。我有问题,想问你」

苍衣说道。

神狩屋渐渐地收起笑声,抬起脸。就这样,神狩屋的表情,又变得和从前一样那么平静。

「什么事?」

「神狩屋先生————觉得这个『白雪公主』,是个怎样的故事?」

「嗯,这个问题问得好」

神狩屋点点头。

「坦白说吧,我早已放弃正确地去解释这场〈泡祸〉了。毕竟,我这次的目的并不是分析〈泡祸〉,可是投身进〈泡祸〉之中」

他张开双臂。不对,这看上去,如果耷拉着的一边袖子里有手的话,应该是张开双臂的动作。

「……投身?」

「没错,我以前就确立了一个假说,通过投身进刚刚发生的〈泡祸〉中,自发扮演『角色』,或许能够得成为那个『角色』」

神狩屋对皱紧眉头的苍衣,答道。

「所以这一次,我付诸了实践。所以先入为主的观点反而会妨碍到我」

「……」

「据我所知,你和梦见子的〈断章〉很有可能源自同一个〈泡祸〉。还有,梦见子的家人溶解而死,很有可能梦见子的〈断章〉爆发所致。另外,梦见子在被我们发现之前,她的母亲一直在用不成声的声音给她读『白雪公主』。

我基本确信,梦见子的〈断章〉总有一天会因为『白雪公主』有关的〈泡祸〉引发巨大事故,所以————

所以,我为了让那个现象提早出现,一次次地把她带到了这个家门前。

这是为了让我,成为刚出生的『白雪公主』的继母而做的。所以呢,关于这个故事,不该由你来问我。恰恰相反,我有问题想问问你」

说到这里,神狩屋将手放在自己的胸前,朝着表情僵硬的苍衣探出身子

「我————有没有扮演好『王后』的角色?」

问道。

这个问题在雪乃看来就是个笑话,她用完全不当正常人看待的那种眼神瞪向神狩屋,嘟哝了一声

「疯子……」

然后,听到这话的苍衣不说话了。

苍衣默默地摆着沉重的表情,看着神狩屋,最后,沉重地磨开嘴

「所以————你就给人吃毒苹果?」

苍衣,问道。

「没错」

神狩屋,回答。

「为了作为『王后』,最后被杀掉?」

「没错」

「你就是为了这个目的,把入谷先生弄成了那个样子?」

「没错」

神狩屋,承认了。

苍衣停顿了一下。

在这阵停顿之后,苍衣问了出来

「你就是为了这个目的————把我的爸爸和妈妈弄成了那种〈异形〉么!?」

「正是如此」

在悲叹与愤怒之下,苍衣提问的声音,前所未有的粗暴。而神狩屋回答的语气,则还是跟前几次一样,跟平时完全没什么两样。

「……!!」

这样的对答,让雪乃很受冲击。

而她在受到冲击的下一刻,激动起来。

「神狩屋!!你……!!」

雪乃大叫着想要上前,却被苍衣伸手制止了。苍衣就像用手臂来保护雪乃一样,一边按住雪乃,一边静静地低着头,但不久后,他决然地抬起脸,向神狩屋放出话来

「神狩屋先生。很遗憾,『王妃』早就已经定下来了」

听到这句话,神狩屋的表情,如字面意思,停止了。

就好像控制表情功能的开关关掉了一样,神狩屋的表情,停止了。神狩屋就这么张着嘴,用没有感情的声音向苍衣问道

「什么意思?」

苍衣,说道

「你要的这个『白雪公主』的〈泡祸〉,并没有发生。那场〈泡祸〉在这几年间一直都在继续,在某种意义上已经结束了。『王后』的『角色』,从一开始就已经定下来了。从一开始,就没有你插进去的余地」

苍衣淡然地,却又激烈地,就像砸过去一般,说道

「在下面房间被子里的那具白骨,就是『王后』」

苍衣指向楼梯。

「那并不是叶耶的祖母,而是叶耶的母亲,她一直装作老婆婆混淆周围的视线,一遍遍地杀死饰演『白雪公主』的叶耶。六年间,她在埋过叶耶的洞里,一次次地掐死复活的叶耶。她按叶耶死后的年份供奉了人偶,可即便这样,她还是继续将叶耶起死回生的尸体不断地杀死。这就是我和梦见子的〈断章〉的根源,『白雪公主』的〈泡祸〉。

记事本上有写,小矮人就是蛆。叶耶聚满蛆的尸体,毫无疑问就是被『小矮人』看守的『白雪公主』吧。而『王后』——叶耶的母亲,杀死了叶耶。然后,叶耶的母亲把叶耶埋在车库之后,就一直被叶耶

复活的〈噩梦〉所折磨着,而这个时候,〈泡祸〉上浮,最终导致她不得不从土里把复活的叶耶挖出来,一遍一遍地杀下去。

我和梦见子看到的,就是那个场景。因此,尸体被发现后,叶耶的母亲被警察逮捕了,而她在缓刑期间回到家后,〈噩梦〉仍在继续。叶耶会从埋过尸体的空洞里死而复活。叶耶的母亲在那之后便自称是叶耶的外婆,一边偷偷摸摸地生活着,一边周而复始地将死而复活的叶耶杀死。

大概,叶耶的母亲被那场〈泡祸〉折磨着,还没有把七个小矮人全都供上,便因为生病之类的原因,悄无声息地离开了人世。不过染进这个房子的〈噩梦〉在丧失主人之后,仍在周而复始地继续着相同的事情。而这个〈噩梦〉偶然间对拥有这个〈泡祸〉的家累——〈断章〉的我跟梦见子起了反应,以此为诱因,全部激活了。情况就是这样。你苦苦依靠的东西,只是这样而已啊!」

苍衣淡然地,淡然地说着。这些断然不是粗暴的话语,苍衣在迄今为止的人生中,几乎不曾用语言来攻击别人,而自从最后一次对叶耶那么做之后,苍衣应该就再也不曾说出过那样的话。这苍衣现在所说出来的,就是苍衣心中唯一绝对的禁忌,用来拒绝别人的话语。

「神狩屋先生,你的所作所为跟『白雪公主』一点关系都没有,你只是把大家白白牺牲掉罢了」

他,注视着眼前的神狩屋。

「你只是把入谷先生,把笑美小姐,把莉香小姐,把大隅先生————还有我的爸爸妈妈,白白牺牲掉罢了」

他的声音,他的肩膀,颤抖起来。

「神狩屋先生,这种事,真的是你想做的么!?」

苍衣,最终叫了起来

「把大家害死,把大家弄成可怕的模样————你究竟是怎么想的!?就没有一丁点的感觉么!?告诉我啊!!」

苍衣拳头发颤,大叫起来。他使尽浑身的力量,将最大限度的感情和声音吐了出来,砸向眼前的神狩屋。

「非常可惜」

「……!!」

神狩屋做出了回答。苍衣咬牙切齿。

他将悲伤与绝望跟他的愤怒混合在了一起,咬牙启齿。

神狩屋,已经不是他和雪乃所认识的那个神狩屋了。不,那种人,其实压根从一开始就不存在。

「……入谷先生有话让我传给你」

苍衣用那种仿佛从胸腔底部发出的压抑声音,说道。

「他说什么?」

「见鬼去吧。然后还有……对不起」

「……」

苍衣感觉神狩屋的表情稍稍动了一下,但神狩屋又转为困惑的表情,轻轻地叹了声气,说道

「……我,对这种事会有感觉的那颗心,也早就死了吧」

「…………」

神狩屋,呆呆地说道。

听到这话的苍衣,心凉了半截,即便这样,他还是抬起头,对神狩屋说道

「我,答应入谷先生了。我会帮神狩屋先生解脱的」

「……」

神狩屋并没有开心起来,什么话都没说。

「入谷先生,看上去很痛苦。他说,其实他恨不得立刻就让我杀了他。可是他为了把我带到这里,坚持地活了下去」

「……是这样么」

「……」

「我其实,根本不想让你如愿。我大概,这是头一次产生这样的想法。我,不想被人讨厌」

「……」

「不过,不杀神狩屋先生的话,就救不了入谷先生。所以至少在最后,我想听取神狩屋先生真正的感受。仅此而已」

就像发怒一样,就像心灰意冷一样,就像闹别扭一样,苍衣在最后只抛出了自己想说的话,然后收紧了嘴。

「真正的感受么……」

神狩屋吃吃地说道

「真正的我,究竟是怎样的呢。那已经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东西了。我,已经想不起来了」

「……」

苍衣,开口

「……〈回答我,真正的你是什么?〉」

「真正的,我……?」

「〈你想怎么做就怎么做。你真正的形态只有你知道〉」

「我,真正的形态。在她去世以前的我,是怎样的我呢?」

「〈没人能束缚你的形态〉」

「……想不起来。已经想不起来了」

「〈————改变吧〉」

「…………」

「〈改变吧〉!!」

「………………………………………………………………志弦…………」

只闻吃吃的,微弱声音。

只闻咸咸的,潮水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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